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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01: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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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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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约(黑塞文集·10卷本)

婚约(黑塞文集·10卷本)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婚约作者:【德】赫尔曼·黑塞译者:张佩芬 王克澄等责任编辑:杨懿晶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我们的产品:译文的书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目 录译本序狼童年轶事桑榆晚景大理石的传说七月拉丁语学校学生艳遇卡萨诺瓦的转变青春是美丽的厌世婚约拉迪德尔汉斯·迪尔拉姆的学徒期城市埃米尔·科尔布大蝴蝶罗伯特·阿吉翁大旋风文学晚会译本序

黑塞(1877—1962)出生在德国许瓦本地区小城卡尔夫一个传教士家庭,父母和外祖父母曾长期在印度传教,使黑塞自幼受到东西方不同思想文化的熏陶,如作家自己所描述:“这幢屋子里交错着许多世界的光芒。人们在这屋里祈祷和读《圣经》,研究和学习印度哲学,还演奏许多优美的音乐。这里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来自许多不同国度的客人,有外国的衣服和异国的香气,有皮和藤做的奇妙箱子。”这种世界性气氛对他一生都有重大影响。

黑塞禀赋优异,童稚年代便意识到了自己倾向写作的诗意天性,他说道:“我很幸运,早在学生时代开始之前就已学到对于生活有重大意义和价值的东西。……我熟悉我们的家园故土,熟悉那些鸡舍、树林、果园以及手工业作坊,我认识树木、鸟类和蝴蝶,我会唱歌,会吹口哨以及其他许多对于人生有价值的事情。……我从十三岁就明白自己要就是成为诗人,要就是什么都不是。”然而,不了解儿子的父亲却强制他学习神学,以致年方十五的黑塞违抗父亲意志逃离神学院而独立谋生,从一八九二年至一九〇四年,他一面在工厂当学徒工,在书店当小伙计等,一面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书籍,为日后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

黑塞的文学生涯始于诗,成名作却是一九〇四年问世的长篇小说《卡门青特》。同年,黑塞与钢琴家贝诺利结婚,并自城市移居农村。一九〇四年到一九一九年是作家第一个创作丰收时期,重要作品有:小说《在轮下》、《今生今世》、《邻居们》、《弯路》、《克诺尔普》等,诗集《在途中》、《孤独者的音乐》等,散文集《印度之旅》等。黑塞的早期著作大都充盈着大自然的清香,显示出作者内心与外部世界的和谐联系,与之同时,这位喜爱孤独思索的自然之子却也早早发现,一切生物都在阳光下按照各自的生命规律活着,唯有人类却受自己所制定框架的约束,屈从于未必全都正确的种种条规,便用自己的笔进行反抗,以维护个人的价值,《在轮下》是突出的例子,而本集首篇《狼》则从狼的符合自然本质之美,写下了黑塞第一篇“狼”主题作品。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包括伟人,能够挣脱自己等级的局限和摆脱时代的烙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惊破了黑塞的田园梦,他又从农村走进城市,在瑞士伯尔尼从事战俘救济工作,但由于撰写反对战争的文章,导致“在自己祖国的报刊上被宣布为叛徒”。妻离子散的遭遇几乎使黑塞精神崩溃,迫使他对一切进行重新思考。作家独特的“通向内在之路”诞生于他试图越出西方文化范畴,让自己成为一个“扩展了的西方人”,成为“另一个我”的渴望,他说道:“一种作家的职业已经不是一种辅助道路,而几乎是一种目的”,“我已经成为作家,但是我还没有成为一个人”。

一九一九年春天,黑塞结束战事职务,孤身一人离开伯尔尼返回农村,后定居在瑞士,开始新的文学生涯。小说《德米安》、《悉达多》、《荒原狼》、《纳齐斯和戈德蒙》等,论著《望入混沌》、《查拉图斯特拉的重归》、《观察集》等,散文与诗集《流浪》等都是这一创作阶段的重要作品。《荒原狼》用一个半人半狼文学形象图解了一种本能与理性,兽性与人性既互相对立,又互相依赖的现象,是一个西方知识分子对自己所处文化环境的批评。然而,情况就像德国学者品图斯所分析:“一切都是自我透视,自我记述,对于自我所作的粉碎性解剖:绝非出于对分析解剖有兴趣,而是由于一种渴望,一种想让自己成为和谐的人的愿望;由于想寻找自己、最本质的自己的渴望。”《荒原狼》最终达到了康德名言的境界:“每一种破坏都是向高级生命的过渡。”黑塞另一部以印度为背景的《悉达多》则是他“进行试验,把我的信仰写成了一本小说”,“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小说主人公启程于婆罗门和佛陀,却结束于“道”,符合黑塞在《论老子》一文里的观点:“深信人类即使由于种族和文化的分裂而互相陌生和敌视,却依旧具有发展共同理想目标的可能性。”

一九三一年冬,黑塞在独居多年后与交往已久的女友,犹太裔的艺术史家多宾结婚。三十年代初,希特勒在作家故土已露倒行逆施端倪,也许就是黑塞老年创作大都以寻求东西方综合途径为主要目标的原因。《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是黑塞晚年的代表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玻璃球游戏》一书是作者对自己漫长一生所受精神痛苦进行沉思后的结晶。作品虽然以长篇小说形式出现,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它用一系列象征和譬喻编织起一种哲学上的乌托邦设想,虚构了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后未来世界的寓言。黑塞笔下,现代社会的病根在人性,而不在物质文明,因而不论是《东方之旅》,还是《玻璃球游戏》,其主人公都永恒处于启程状态,因为他们出发去寻找的是一种“不局限于一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地理限制的人类灵魂的故乡和青春”。意味深长的是,《玻璃球游戏》的写作和希特勒的暴行几乎同步,十二年后,黑塞最终赢得了胜利,第三帝国于一九四五年彻底灭亡,而《玻璃球游戏》则在一九四六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黑塞一生都摇摆在现实生活和美学世界两个“相对极”之间,他一方面超越自己的文化,变成了一个“东方旅行者”,另一方面又万变不离其宗,始终坚守自己典型的德意志文化传统和浪漫主义特征,依旧故我。有人说,《玻璃球游戏》所“寓含的既不是一种理性主义,也不是一种美学上的清静无为主义,而是致力于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让两种古老的伟大思想互相亲近互相综合,让中国和欧洲,阴和阳,思想和行动,进取和默思获得和谐协调”。

在黑塞几近七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从未中断小型作品的撰写工作,本集所收的二十六篇小说、散文便包容了三个不同历史阶段之作。第一篇《狼》和最后一篇《中断的课时》写作时间跨度竟有四十五年,同为追溯往事,糅进时间差距后,更凸现了作者个性特征。

黑塞早期短篇小说大都以出生地卡尔夫为背景,如同凯勒写了塞尔德维拉人,乔依斯写了都柏林人,黑塞则写了他称作“小世界”的卡尔夫人,也就是书里的“盖尔贝绍人”。本集便有六篇作品描写这个微型宇宙里的芸芸众生,《桑榆晚景》、《城市》、《婚约》、《拉迪德尔》、《汉斯·迪尔拉姆的学徒期》和《埃米尔·科尔布》。德国学者马克斯·海曼-纳塞曾精确概括这类小说道:“第一次大战前的德国小城风貌,它的杂乱无章,人各不同,它的并非毫无危险性,在这里获得了既细腻又严格真实的描绘。它确实就是当年那座丰饶的上帝的动物园。……人们,各各不同地在这里过着每个人无可更改独特命运所规定的并不紧张的日常生活。它能够与结束于一场订婚的平凡幸福相协调,也能够与最终被捕入狱相协调,也同样能够与丧失内心平衡、甚至怀疑生存意义而产生绝望感相协调。因为这小世界里人们对天堂和地狱的要求,全然不比对自己地区里的山峰和水潭要求得更高更深,生活里的悲剧和喜剧总是无时无刻持续到处暗暗流动,闪烁出形形色色的微光,显示着永恒存在的意义、尊严和真实性,问题仅在是否有一个真诚的作家能够追踪到它们,并且懂得将之塑造成型。”

卡尔夫故事的另一部分作品是具有自传色彩的小说或者散文,集子里收了七篇:《童年轶事》、《七月》、《拉丁语学校学生》、《艳遇》、《大蝴蝶》、《青春是美丽的》和《大旋风》,也许还应当包括主要情节发生在慕尼黑的《厌世》,全是作者对自己孩提年代、学生时代和学徒或小伙计生活的回忆,貌似平淡却十分感人,如同他同时代作家图柯尔斯基所说:“极少人能够写得像黑塞那样。他不仅能够描写出一个夏日黄昏和一次令人精神爽快的海水浴,描写出体力消耗后松弛的乏力感——做到这一点也许并不难。然而,他却能够做到让我们的内心也随之炽热、凉爽和乏力。”这些作品里的主人公总是在自然本能和传统行为规范之间动摇,黑塞曾对自己喜爱写童年回忆作过阐述:“人们对自己所遭逢的一切,唯有少年时代的感觉才是完全新鲜和清晰的,总能维持到十三岁、十四岁,却可以铭记整整一生。”从这些作品对青少年摇摆于自由与约束的心理描绘已可窥见作者日后许多重要作品,尤其是《玻璃球游戏》中“双极性”主题的发展轨迹。

本集其余几篇早期作品的内容则各不相同,它们表现出作家的多方面才能。《狼》记述的是一九〇〇年发生在瑞士尤拉山区的一件真事,一只离群的狼被农民们追逐击毙了,这只独行野兽的美丽与不幸引发起同为孤独者的美学思想。《狼》导致的问题后来成为黑塞中年代表作《荒原狼》的主题,也是本集所收《郊狼》的主题。《卡萨诺瓦的转变》和《罗伯特·阿吉翁》是两篇传奇色彩浓郁的小说,取材自作者阅读得很多,但并不熟谙其生活的意大利和印度素材,却与另一篇回忆一次演讲旅行的《文学晚会》写得同样细腻生动,同等程度地显示了黑塞式的谑而不虐的揶揄和幽默风格。《城市》是一篇寓言式散文,表露出作者对现代文明诸多裂痕的批评倾向。它阐述了黑塞的一种宇宙观,认为人类的生活应当“纳入人类与大自然、与全宇宙节奏一致的次序中”。《欧洲人》和《小孩的心思》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时黑塞尚居住在瑞士首都伯尔尼,正在从事战俘救济工作。《欧洲人》用譬喻方式表达了作者探寻世界上不同民族共通之处的愿望:人类尽管存在种族、语言、文化等种种差异,物质和精神的需求则相同;人类的一切精神努力无不具有内在一致性,一切精神工作者的目标也相同。《欧洲人》的主题几年后变形和发展为黑塞重要代表作《席特哈尔塔》。《小孩的心思》则又重返卡尔夫生活,用一个十一岁少年又偷窃又撒谎以致受尽内心折磨的故事,再度奏响了欲望和理性矛盾的忧伤乐曲,与以往同类作品的区别是糅进了对去世不久父亲的柔情。

从战时工作返回和平生活的第一年,黑塞以惊人速度写了大量作品,《克莱因与瓦格纳》以及《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便完成于同一个夏天,两者都具有虚拟精神自传性质,都用正反面或者朋友之间互相补充的方法来刻划同一个人物个性的分歧以及人物与环境的矛盾。《克莱因与瓦格纳》塑造了一幅二元化的人物画像;一个是实际的个人主义自我,另一个则是超越个人的人性自我。在克莱因普通日常生活旁边总流逝着瓦格纳的精神层次生活。克莱因喜欢苟且偷生,瓦格纳则总是趋向肉体灭亡。二元化克莱因是后来《荒原狼》哈勒尔的雏形。《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则用一对朋友形象描述这种双极化现象。一些德国评论者认为画家克林格梭尔原型为凡·高,而他的朋友诗人海尔曼是作家的揶揄自画像,天才画家克林格梭尔宁愿为艺术而濒于灵魂四分五裂的疯狂状态,也不愿意活在没有高峰也没有深渊的平坦境界,而诗人海尔曼则安于平凡的世俗现实。这两篇作品和《小孩的心思》后来都收入了黑塞以《通向内在之路》为题自选的专集里,序言中提到他汲取和运用中国古代思想智慧使之变成西方思想的情况,《克莱因与瓦格纳》里出现中国思想,《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里出现李白和杜甫也就并非偶然了。

本集最后三篇中的《南方的一座外国城市》和《郊狼》写于希特勒上台前人们热衷于讨论德意志精神的魏玛共和国时期。《南方的一座外国城市》和《城市》主题相同,是描写现代文明裂痕的姐妹篇,黑塞早在二十年代便批评现代城市模式的千篇一律性,目光之敏锐令人惊讶。《郊狼》写于《荒原狼》问世一年之后,叙述了半人半狼哈勒尔与现实社会的艰难相处关系,一方面揭示出客观现实对人类个性和创造力的压制,另一方面则为无奈的自我讥讽。这里用得上法国作家纪德论《通向内在之路》时评价黑塞的一段话:“黑塞具有一切我认为最珍贵的艺术特质:把优美性和深刻性,艺术规则和创造性如此罕见地巧妙联结在一起。他有嘲笑自己的能力,他不尖刻挖苦和冷嘲热讽,而是保持距离的快活的讽刺。”《中断的课时》是本集所收唯一写于三十年代后晚年隐居生活时期之作,一篇七十一岁老人的童年回忆。故事开始处奉师命离开沉闷教室的喜悦和结尾处对师命的怀疑和自责,种种孩提年代的感受,丝毫未因悠长岁月的冲淡而退色,作者的天赋禀性也就跃然纸上。

黑塞一生博览群书,曾写过许多论读书的文章,他有两句话恰恰适合这本选集,也以此来结束本文吧。“对于一个善于读书的人来说,阅读一本好书,好似去结识一个陌生人的品性和思想方式,试着去了解他,让他成为自己的朋友。”“真正的文学是一定有读者的,因为它们包容了人间的基本真理和真相,尽管时代业已流逝。”

张佩芬狼

裴胜利 译

在法兰西的荒芜之地,有史以来还从没有过如此冷峭和漫长的冬天。几个星期来,气候寒冷,空气清新,人们的皮肤都皲裂了。白天,在耀眼的蓝天下,茫茫积雪一望无尽;夜间,月亮在积雪上掠过,这是一轮寒气袭人、透着银色光芒的月亮,它显得皎洁而又娇小;它那强烈的光亮照射在雪地上,从而又变得昏暗模糊,看上去如同霜冻一般。人们不再外出,尤其是不再上山;他们懒散地呆在村落里,诅咒着老天;到了晚上,村落里烟雾袅袅,红红的窗户映衬着昏暗的月光,使它显得更加暗淡,随后这一景象便消失不见了。

这时期对这一带的动物来说,是一段悲惨的日子。弱小的动物大量地冻死了,就连一些鸟儿也纷纷死于这场严寒,他们那骨瘦如柴的尸体则成了苍鹰和狼的美食。可是,就连这些动物也要倍受严寒和饥饿的煎熬。这期间,只有很少几个狼的家族仍在那个地方生活着,眼前的困难促使他们紧密地联合在一起。白天,他们单独外出。其中有一头雄狼,他在雪地里四处溜达徜徉,他那瘦小的身躯,饥饿的肚子,警惕的目光,无声的脚步以及胆怯的神色,活像一个幽灵在游荡。他那细长的影子伴随着他在平展的雪地上掠过。他用他那尖尖的鼻子在微风中拼命嗅闻着,希望能发现什么异味;他又发出一声无奈而又痛苦的干嚎。到了晚上,这些狼倾巢而出,他们将村庄团团围住,同时发出沙哑的嚎叫声。不过村子里的家禽和牲口都得到了妥善的看管;而且,在紧密的百叶窗后面,猎枪也都已上了膛。难得有一只猎物落入他们之口,这大概是一只向他们冲去的小狗,此时狼群中也会有两只狼被击毙。

寒冬仍在延续着。此时,狼们常常只好静静地躺在洞中,他们靠互相依偎着来取暖。在这死气沉沉的不毛之地,他们惴惴不安地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旦他们中间某个同伴被这严酷的饥饿痛苦地折磨而死时,他们便一跃而起,蜂拥着扑上去,一边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然后,他们又将自己的嘴脸对准其他伙伴,一边颤抖一边发出可怕的、咄咄逼人的哀嚎。

终于,群狼中的一小部分做出了决定,他们要外出去寻找食物。于是,天一亮他们便走出了洞穴。他们聚集在一起,先是在凛冽的寒风中紧张而又猛烈地嗅了嗅周围的气味;然后便迈着均匀而又快疾的步子从那儿跑开了。留下来的狼瞪着各自又大又呆滞的眼睛目送他们远去,其中有二十来头赶紧放开脚步也跟了上去,其余的则仍犹豫不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随后便慢腾腾地走回到他们那空荡荡的洞穴里去了。

这些外出的狼,在中午时分便分道扬镳。他们中的三头朝奥地利的朱辣山脉跑去,其他伙伴则径直朝南行进。这三头狼原本都是相貌堂堂、身体强壮的动物,可是现在却明显地消瘦了许多。他们那呈浅色收缩起来的肚子已经像一根皮带那样,变得又细又长,腹部的肋骨一根根地凸出来,清晰可见,嘴是干巴巴的,眼睛则瞪得老大,透出一种绝望的神色。他们三个朝朱辣山脉深处走去;第二天他们抢到了一只山羊,第三天上偷袭到了一条狗和一匹小马驹,同时也招来了各方愤怒的乡下人的追击。面对这几个不寻常的入侵者,一种惶恐和惧怕的感觉在一些富裕的乡镇地区不胫而走;邮政雪橇纷纷武装起来了,人们走村串巷也都枪不离身刀不离手。再说这三个畜生,来到这一陌生的地方找到如此美味的猎物,心里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害怕;他们变得比在家里要胆大许多,居然在大白天都敢闯入奶牛场的棚圈。于是,奶牛的哞叫声,木栅栏噼噼啪啪的断裂声,嗒嗒嗒的牛蹄声以及那急促的喘息声,响彻了整个狭小暖和的房间。可是这次人们却出乎意料地出现了。农民们勇气大增,对这几头狼大大地犒赏了一顿。其中两头当场毙命:一头是让子弹从颈脖上穿行而过,另一头则是被斧头一下子砍倒了。第三头总算逃掉了,他拼命地跑,直到跑得精疲力竭,摔倒在雪地里。他是这几头狼中最年轻、最漂亮的一头;他是一只浑身充满力量、机灵敏捷的骄傲的动物。他喘着粗气,在雪地里躺了很久;他眼前像是有只血红的圆圈在旋转;期间他还不时发出尖利而又痛苦的呻吟声,因为曾有一柄斧头朝他投来,正好击中他的背部。然而,他休息了一下,又重新站起来了。他这才发现,他已跑了很远。这地方连个人影或房屋的影子都看不到,眼前是一座覆盖着积雪的大山。这是沙瑟拉尔山。他决定从它面前绕过去。这时他觉得干渴得要命;他从雪地的表层中寻找一些冻得发硬的细小食物来充饥。

在山脉的那一边,他很快便看见了一个村庄。此时已是傍晚时分。他在一个冷杉树树林里等待着。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围着院子的篱笆打转;他闻到了暖融融的牲口圈舍里的那股味儿。在大街上他一个人都没有碰到。他眯起眼睛胆怯而又贪婪地透过缝隙朝屋子里张望。突然一声枪响。他猛地抬起头来,拔腿便跑;这时第二声枪声也正好响了。他被击中了,他那白色的腹部一侧布满了血,那浓浓的鲜血仍在汩汩地往外流。尽管如此,他仍然大步跳跃着,成功地逃脱了,并且逃到了山那一边的山林中。在那里他警惕地等待了一会儿,听到两边有动静和脚步声。他恐惧不安地沿着山体朝山上望去。这山十分陡峭,布满了树木,登上去是相当艰难的。然而,他没有任何选择。他气喘吁吁地沿着那陡峭的悬崖往上攀登,与此同时下面传来一片叽里呱啦的咒骂声和发号施令声;山脚周围是一片提灯的灯光。这头受了伤的狼浑身颤抖着爬过昏暗的冷杉树树林;这时候他那腹部仍在慢慢地流淌着褐色的血。

寒冷已有所减弱。西边的天空看上去阴沉沉的,这预示着一场大雪将要来临。

这头精疲力竭的狼终于到达了山顶。此刻,他站在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厚厚的积雪上,那儿离克罗辛山口相当近,大大高于那个他所逃离的村庄。他并没有觉得饿,不过仍为那隐隐作痛的伤口所困扰,从他那耷拉着舌头的嘴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带有病态的叫声,他的心脏在痛苦而又沉重地跳动着;他觉得死神的手像一副无法形容的沉重的担子似的,已经压在了他的身上。一棵单独耸立着的树叶茂盛的冷杉树将他吸引了过去;他在那儿坐下,两眼沮丧地凝视着一片皑皑积雪的灰白的夜色。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时候,一道淡红色的光射在雪地上,显得十分异常和柔和。这头狼呻吟着站起来,将他那漂亮的头转向那有光亮的地方。那是月亮,它正从东南方冉冉升起;它非常大,而且是血红血红的。它慢慢地爬到了阴沉沉的天际上面;许多星期以来,它还从没有这么红这么大过。这个濒临死亡的动物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轮黯淡的月盘上;他又呼噜噜地发出一阵虚弱痛苦的嚎叫,这声音在这种夜晚听去也显得十分轻微。

这时候灯光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那些穿着厚厚大衣的农夫,裹着厚实的绑腿、头戴皮帽子的猎人和青年小伙子,正一个个从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他们很快便发现了这头快要完蛋的狼。他们欢呼雀跃,其中有两个人扣动了扳机,而且两发两中。这时他们才发现,这头狼躺在那里已经死了;他们又给了他一顿棍棒,可是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们将这头狼肢解了,扛着他的肢体朝圣伊默曼尔走去了。他们谈笑风生,调侃吹牛;他们快活地喝烈酒,喝咖啡;他们唱歌,他们诅咒。无人发现被修剪过的森林的美,也无人发现高山的光彩,更无人发现高高挂在沙瑟拉尔山脉之上的那红红的月亮,以及从他们的枪管,从雪的结晶和那被击毙的狼的眼睛里折射出来的微弱的月光。(1902/1903)童年轶事

张佩芬 译

几天以来,远处棕色的树林就已经闪烁着一种明朗的翠绿光彩;今天我在莱顿斯推格的小路上发现了第一批微绽的樱草花花蕾;湿润晴朗的天空中梦幻似地飘浮着轻柔的四月云;那片广阔的、尚未播种的棕色田地晶莹闪烁,在温煦的空气中有所期待地向远处伸展,好似在渴求创造,让它那沉默的力量在成千上万个绿色的萌芽中、在繁茂的禾秆中得到检验、有所感受并得到繁衍。在这温柔和煦、刚刚开始变暖的气候里,万物都在期待、萌芽、充满了梦幻和希望——幼芽向着太阳,云彩向着田野,嫩草向着和风。

年复一年,我总是满怀焦躁和渴求的心情期待这个季节的来临,好似我必须解开万物苏醒这一特殊瞬间的奇迹的谜,好似必须出现这样的情况,使我有一个钟点的时间得以极其清晰地目睹、理解和体会力量和美的启示,要看一看生命如何欢笑着跃出大地,年轻的生命如何向着光亮睁开它们的大眼睛。

年复一年,奇迹总是带着音响和香味从我身边经过,我爱着、祈求着这种奇迹——却始终没有理解;现在,奇迹已在眼前,但我却没有看见它是如何来临的,我看不到幼芽的外衣如何裂开,看不到第一道温柔的泉水如何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突然间,到处是一片繁花似锦,树木上点缀着明晃晃的叶子,或者是一朵朵泡沫般的白花,鸟儿欢唱着在温暖的蓝天上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形。虽然我不曾亲眼目睹奇迹是如何来临的,但是奇迹确实已经变成了现实。枝叶繁茂的树林形成了拱形,远处的山峰在发出召唤。到时候了,快快准备好靴子、行李袋、钓竿和船桨,去尽情享受新一年的春天吧,我觉得,每一个新的春天总比上一个更为美丽,但是也总比上一个消逝得更为迅速。——从前,我还是一个孩子时,那时的春天多么的漫长,简直是没有尽头!

一旦我有了数小时的闲暇,就会觉得满心的欢喜,我就会久久地躺卧在湿润的草地上,或者爬到附近的树上,攀着树枝摇荡,一面闻着花苞的香气和新鲜的树脂味,一面观望着眼前盘绕交错所形成的蓝绿相间的枝叶网。我像一个梦游者,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正在极乐的花园里当一个安静的客人。但是要再度回到过去,呼吸早年青春时代的明净的清晨空气,或者能够看一看上帝是如何创造世界,即使是看一眼也好,就像我们在童年时期所曾看见过的那样——当时我们曾目睹某种奇迹是如何施展它的美丽的魅力——,这一点目前来说,无疑是很难做到的,而且简直是太诱人了。

树林逐渐往上延伸,十分快乐而顽强地耸立在空气中,花园里,水仙花和风信子艳丽多彩;那时我们认识的人还很少,而我们遇见的人对我们都是又温柔又亲切,因为他们看见我们光滑的额头上还保留着上帝的神圣气息,对此我们自己却一无所知,后来我们在匆匆忙忙的成长过程中,便逐渐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丢失了这种气息。

我曾是一个十分顽皮而任性的顽童,从小就让父亲为我大伤脑筋,还让母亲为我担惊受怕,操心叹气!——尽管如此,我的额头也仍然闪烁着上帝的光辉,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生动的,而在我的思想和梦境中,即或并非以十分虔诚的形式出现,但天使、奇迹和童话却总像同胞兄妹般在其中来来去去。

从童年时代起,我就总是让自己的回顾同新开垦的田地的气息和树林里嫩绿的新芽联结在一起,让自己回到春天的故乡,让自己觉得有必要再回到那些时刻去,那些我已淡忘、并且不理解的时刻去。目前我又这么想着,而且还尽可能地试图把它们叙述清楚。

我们卧室的窗户都已关闭,我迷迷糊糊地躺在黑暗中,静听身边酣睡着的小弟节奏均匀的呼吸声。我很惊讶,因为尽管我闭着眼睛,眼中却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看见了各种色彩,先是紫色和暗红色的圆圈,它们持续不断地扩大,然后汇入黑暗之中,接着又从黑暗深处持续不断地重新往外涌出,而在每一个圆圈边缘都镶上了一道窄窄的黄边。我同时还倾听窗外的风声,从山那边吹来的懒洋洋的暖风,轻轻吹拂着高大的白杨树,树叶簌簌作响,屋顶也不时发出沉重的吱吱嘎嘎的呻吟声。我心里很难过,因为不允许孩子们夜里不睡觉,不允许他们夜里出去,甚至不允许待在窗前,而我想起的那个夜晚,母亲恰恰忘了关闭我们卧室的窗户。

那天晚上半夜时分我惊醒过来,悄悄地起了床,胆怯地走向窗户,我看见窗户外面格外明亮,完全不是像我原先所想象的那样,一片漆黑和黝暗。窗外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巨大的云块叹息着掠过天空,那些灰蒙蒙的山峦也似乎是惴惴不安,充满了恐惧,正竭尽全力以躲避一场逐渐逼近的灾难。白杨树正在沉睡,它看上去十分瘦弱,几乎就要死去或者消亡,只有庭院里的石凳、井边的水池以及那棵年轻的栗子树仍还是老样子,不过也略显疲惫和阴暗。

我坐在窗户前,眺望着窗外变得苍白的夜世界,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附近响起一只野兽的嗥叫,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哭声。那也许是一只狗,也许是一只羊,或者是一头牛犊,叫声使我完全清醒过来,并在黑暗中感到恐惧起来,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回到卧室,钻进被窝,心里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哭一场。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哭泣,便已沉沉入睡了。

如今外界的一切大概仍然充满神秘地守候在关闭的窗户之外吧?倘若再能够向外面眺望眺望,那该是多么美丽而又可怕啊!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黝暗的树木,那惨淡模糊的光线,那冷清清的庭院,那些和云朵一起奔驰的山峦以及天空中那些苍白的光带和在苍茫的远处隐约可见的乡村道路。于是我想象着,有一个贼,也许是一个杀人犯,披着一件巨大的黑斗篷正在那里潜行;或者有一个什么人由于害怕黑夜,由于野兽追逐而神经错乱地在那里东奔西跑。也许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那里迷路了,或者是离家出走,或者是被人拐了,或者干脆就没有父母,而即使他这时非常勇敢,但也仍然会被即将到来的夜的鬼怪杀死,或者被狼群所攫走;也许他只是被森林里的强盗抓去而已,于是他自己也变成了强盗,他分得了一柄剑,或者是一把双响手枪,一顶大帽子和一双高筒马靴。

我只要从这里往外走出一步,无意识的一步,我就可以进入幻想王国,就可以亲眼看清这一切,亲手抓到这一切,所有目前仅只存在于我的记忆、思想和幻想中的一切。

但是我却没法入睡,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道从我父母的卧室射出的淡红色的光芒,透过我房门上的钥匙孔向我照来,颤动的微弱的光线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那闪烁着微光的衣橱门上也继而出现了一道锯齿形的黄色光点。我知道父亲正回房来睡觉。我还听见他穿着袜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轻轻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他那低沉的说话声。他在和母亲说着什么。“孩子们都睡了吧?”我听见他问。“啊,早就睡了,”母亲回答说,我感到害羞,因为我还醒着。然后静默了片刻,可是灯光仍然亮着。我觉得这段时间特别长,渐渐地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母亲又开始说话了。“你听说布洛西的情况了么?”“我已经去探望过他,”父亲回答说。“黄昏时我去了一下,那孩子真是受尽了折磨。”“情况很严重吗?”“坏极了。你看着吧,春天来临时,他就要离开人世。死神已经爬到了他的脸上。”“要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去看看他?也许会对他有些好处。”母亲问。“随你的便吧,”父亲回答说,“不过我看也没有必要。这么点儿小孩懂得什么呢?”“那么我们休息吧。”“嗯,晚安。”

灯光熄灭了。空气也停止了颤动。地板上和衣橱门上又归于黑暗。可是我一闭上眼睛便重又看见许多镶着黄边的紫色和深红色圆圈在旋转翻滚,并且在越转越大。

双亲都已入睡,周围一片寂静,而我的心灵在这漆黑的深夜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父母所说的言语,我虽然似懂非懂,却像一枚果子落进水池而荡起的涟漪,于是那些圆圈急速而可怕地越转越大,我这不安的好奇心也为之颤动不已。

我父母谈到的那个布洛西,原来已经在我的视界内几乎完全消失,至多也只是一个淡薄的、几近消逝的记忆而已。我本来已忘记这个名字,苦苦思索后终于想起了他,慢慢地在脑海中浮现出他那生动的形象。最初我只是想起,过去有一度常常听到这个名字,自己也常常喊叫这个名字的。我好像记得,有一年秋天,曾经有一个人送给我一个大苹果。这时我才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布洛西的父亲。猛然间,我便把一切都清楚地回忆起来了。

于是,我面前浮现出一个漂亮的孩子,他比我大一岁,个儿却比我矮小,他名叫布洛西。大概一年前他父亲成了我们的邻居,而布洛西也成了我们的伙伴,然而,我的追溯并非由此开始。他的形象又清楚地在我眼前重现:他经常戴一顶凸出两只奇怪尖角的手织的蓝色绒线帽,口袋里经常装着苹果或面包片,只要大家开始感到有点儿无聊时,他常常会想出新点子、新游戏和新建议。他即使在工作日也总穿一件背心,这使我十分羡慕。从前我猜想他力气不会很大,直到他有一次揍了村里铁匠家的儿子巴兹尔,因为巴兹尔竟敢嘲笑他母亲亲手织的那顶尖角帽,揍得狠极了,以致我很长一段时期看见他就害怕。他有一只驯养的乌鸦,秋天时由于喂了过量新收获的土豆而撑死了。我们为它举行了葬礼。棺材是一只盒子,因为盒子太小,总也盖不严。我致了一通悼词,活像一个牧师,当布洛西听得出声哭泣时,我那小弟竟乐得哈哈大笑,布洛西便动手揍我的小弟,我当即又回揍了他。小弟弟吓得在旁边大声哭嚎,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后来布洛西的母亲来到我们家,说布洛西对这事很后悔,希望我们明天下午去他家,准备了咖啡和点心,点心都已烘烤好了。喝咖啡时布洛西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讲到一半又开始从头讲起,这个故事我虽然已完全忘记,但想起当时的情景却常常忍俊不禁。

这仅仅是开始而已。我当即又想起了上千件我和伙伴布洛西在这个夏天和秋天里的共同经历,而这一切在他和我们中断来往的几个月中竟然几乎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又从四面八方向我拥来,如同人们在冬天时抛出谷粒,鸟群云集而至一般。

我想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秋天上午,木匠家的鹰从停车棚里逃走了。它那剪短的翅膀已经重新长出,终于挣脱锁住双脚的黄铜链子,飞离了黝暗狭窄的车棚。如今它悠闲自在地停在木匠家对面的苹果树枝上,总有十来个人站在大街上仰头望着它,一面议论纷纷地商量着对策。我们这群小孩子,包括布洛西和我,也都挤在人堆里,特别担心害怕,战战兢兢望着那只依然安坐在树枝上的大鸟,而这只鹰也威武凶悍地俯视着底下的人群。“它不会飞回来了,”有一个人说。可是雇工高特洛普说:“倘若它能够高飞,早就飞过山峰和峡谷了。”那只鹰一面仍用爪子紧紧抓住树干,一面好几次扇动翅膀试图飞起来,我们都紧张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更喜欢它被人们重新捉住呢,还是喜欢它远走高飞。最后,高特洛普搬来了一架梯子,木匠亲自登上梯子,伸手去抓他的鹰。那只鹰松开树枝,猛烈地鼓动双翼。这时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咚咚咚地直跳,几乎都要窒息了。我们着魔似地瞪着那只美丽的、不断振动翅膀的老鹰,于是最精彩的时刻来临了,那只鹰猛然扇动几下翅膀后,好似发现自己尚有飞翔能力,然后慢慢往上飞去,傲慢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形,便越飞越高,直至小得好似一只云雀,无声无息地飞向闪烁的蓝天,终于在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早已走散,而我们这些孩子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伸着脖子搜索着天空,突然间,布洛西朝空中发出一声欢呼,向那鹰飞走的方向叫道:“飞吧,飞吧,现在你又得到自由啦!”

我还必须提一下邻居家手推车车棚里的事。每当天上下起倾盆大雨的时候,我们总蹲在那里避雨,两个人在半明半暗的车棚里挤在一起,谛听滂沱大雨的咆哮轰鸣,凝视着庭院里雨水形成的泉水,河流和湖泊,看着它们不断溢出,不断交叉,又不断变换着形状。有一回,当我们这么蹲着、倾听着的时候,布洛西开口说道:“你瞧,快要闹水灾了,我们怎么办?整个村子都已遭到水淹,大水已经流进了森林。”于是我们便绞尽脑汁设法拯救自己,我们窥探着庭院四周,倾听着震耳的雨声以及较远处洪水和波浪激起的轰隆声。我建议用四根或者五根木头捆扎一只木筏,肯定可以负载我们两人。而布洛西却冲我叫道:“哼,你的父亲母亲呢,我的父亲母亲呢,还有猫咪,还有你的小弟弟,怎么办呢?不带他们走么?”当然,我当时一时冲动和害怕,根本来不及考虑周全,于是我为自己辩解而撒谎道:“是的,我这么想的,因为我考虑到他们都已经淹死。”布洛西听后露出了沉思和悲哀的神情,因为他真切地想象出那副景象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现在我们玩别的游戏吧!”

当时,他那只可怜的乌鸦还活着,到处欢蹦乱跳的,我们有一次把它带到我们家花园的小亭子里,放在横梁上,它在上面走来走去,就是没法下来。我向它伸出食指,开玩笑地说:“喂,约可波,咬吧!”于是它便啄了我的指头。虽然啄得并不很痛,我却火了,想揍它一顿以示惩罚。布洛西却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不让我动,直至那乌鸦提心吊胆地走下横梁,逃到外面。“让我走,”我叫道,“它咬了我,”并且和布洛西扭打起来。“你自己亲口对它说的:约可波,咬吧!”布洛西嚷嚷着,并向我说明,那鸟儿丝毫也没有错处。我有点怕他那教训人的口气,只好说:“算了,”可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另找机会再惩罚那只鸟儿。

事后,布洛西已经走出我家花园,半路上又折转身子,叫住了我,一边往回走,我站着等他。他走到我身边说道:“喂,行啦,你肯真心向我保证,以后不对约可波施加报复吗?”见我不予答复,态度僵硬,他便答应送我两只大苹果。我接受了这个条件,他这才回家去了。

不久,他家园子里的苹果树第一批果子成熟了,他遵守诺言送我两只最大最红的苹果。这时我又觉得不好意思,犹豫着不想拿,直到他说:“收下吧,并不是因为约可波的事,我是诚心送你的,还送一个给你的小弟。”我这才接受下来。

有一段时期我们经常整日下午都在草地上跳跳蹦蹦,随后跑进树林里去,树下长满了柔软的苔藓。我们跑累了,便坐下来休息。几只苍蝇围着一只蘑菇嗡嗡嗡地飞舞不止,到处都有鸟儿的踪影,我们能认出其中的少数几种,大多数都说不上名儿来。我们还听见一只啄木鸟正在努力敲击树木,周围的一切都让我们感到又愉快又舒适,因而我们之间几乎不交谈,只是在看到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时,才向另一个人指点着让对方也加以注意。我们坐在绿树成荫的拱形下的空地里,柔和的绿光从空隙间洒下,远处的树林消失在一片充满不祥之兆的褐色的苍茫之中。这一切和沙沙沙的树叶及扑棱棱的鸟儿相映成趣,好似一个充满了魔力的童话世界,四周回荡着一片神秘莫测的陌生的音响,似乎蕴含着无数的意义。

有一次布洛西奔跑得太热了,便脱去上装,接着又脱下了西装背心,躺卧在苔藓地上休息。后来当他侧转身子时,衬衫翻落到脖颈后面,我看见他雪白的肩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吓了一跳。我当即就想问清楚伤痕的来历。过去,我一向喜欢打听别人的倒霉事来取乐。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次我却不想打听,并且居然还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然而布洛西那个巨大的伤疤让我非常难过,当初那伤口一定很痛,一定流了很多血,我感到自己在这一瞬间对他的怜悯之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但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那天我们很晚才一起离开树林回家,后来一到家我就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我那把最好的、用一段很结实的接骨木树干做的手枪,这是我们家的雇工替我做的,我赶忙下楼把它送给布洛西。他起初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又推辞不肯接受,甚至把双手藏在背后,我只好把手枪硬插到他衣袋里。

往事一幕接着一幕,统统都浮现在我眼前。我也想起了我们在小河对岸的枞树林里的情景。我有一度很愿意和小伙伴们到那里去玩,因为我们都很希望看见小鹿。我们踏进一大片广阔的空地,在那些笔直的参天大树间的光滑的褐色土地上行走,可是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也没有看见任何小鹿的踪迹。我们只见那些露出泥外的大枞树的根边躺着许多巨大的岩石,而且几乎每块岩石上都有一些地方长着一片片、一簇簇的嫩绿苔藓,好像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颜料。我想把这些还没有巴掌大的苔藓揭下一块来。但是布洛西急忙阻止我说:“别,别动它们!”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这是天使走过森林时留下的足迹,天使的足迹到过哪儿,哪儿的石头上便会立即长出苔藓来。”于是我们把找寻小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痴痴地期待着,也许会有一位天使恰巧来到跟前。我们呆呆地伫立着,注意观看着。整个森林死一般地寂静,褐色的土地上洒落着明晃晃的、斑斑驳驳的阳光,我们朝树林深处望去,那些挺拔的树干好似一堵堵红色柱子排成的高墙;抬头仰望,在浓密的树冠上方,天空一片湛蓝。凉风习习,无声无息地吹拂着我们的身躯。我们两人都惴惴不安和紧张起来,因为四周太寂静了,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们暗自想,也许天使很快就会来临,就又等候了一会,过后,我们便默默地迅速走过那许许多多的岩石和树干,走出了树林。当我们重又来到草地上,越过小河后,我们还回首眺望了半晌,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跑回家去了。

后来,我还曾和布洛西吵过一架,不过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说,布洛西开始卧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当然,我后来是去看过他一次或两次的,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几乎一言不发,这使我觉得又恐惧又无聊,尽管他母亲送给我半只橘子吃。以后我就不曾再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里的雇工或者女仆玩,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期。雪下了,又化了,又这么重复了一次;小河结冰了,又融解了,变为褐色和白色,发过一次大水,从上游冲下来一头淹死的母猪和一截木头;我们家孵出了一窝小鸡,其中死了三只;我的小弟弟生过一次病,又复原了;人们在仓库里打谷,在房间里纺纱,现在又在田野里播种;这一切布洛西都没有在场。就这样,布洛西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却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红光透过钥匙孔照进我的小屋,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春天来时,他就要去了。”我这才想起了他。

在这无数错综交叉的回忆和思索中,我沉沉入睡了,也许在明天的生活中,这些刚刚记起的对于久已疏远的游伴的回忆又会消失泯灭吧,即或还有,那么也不可能再恢复到这样的清晰和美丽动人的程度了。可是就在吃早饭时,我母亲问我:“你不记得从前常常和你一起玩耍的布洛西啦?”

我当即叫喊说:“记得的,”于是她便用一贯的温柔口气告诉我:“开春时,你们两人本来可以一起上学去。但是他病得很严重,怕是不能上学了。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她说时很认真,我当即想起夜里听到的父亲说的话,我心里有点儿害怕,同时却又产生了一种对于恐怖事情的好奇。根据我父亲的说法,从那个布洛西脸上已可以看到死神,这对于我简直有一种不可言传的恐怖和魅力。

我连忙回答说:“好的,”母亲又严厉地警告我:“记住布洛西正患重病!目前你不能和他玩耍,也不准你打扰他。”

我允诺遵守母亲的种种教导,保证绝对安静小心,于是当天上午就去了他家。布洛西家安静而又有点肃穆地坐落在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后面,我在屋子前站立片刻,倾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几乎又想逃回家去。但是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匆匆忙忙地跨过那三级红石块铺成的台阶,穿过一道敞开着的双扇门,一边走一边观望着四周,接着我轻轻地叩了叩里边的一扇门。布洛西的母亲是一个瘦小、灵巧而又和蔼可亲的妇女,她出来抱着我亲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是来看布洛西的吧?”

一忽儿工夫,她就拉着我的手站在二层楼一扇白色的门前了。这一双正在把我导向幽暗神秘而又充满恐怖的奇异环境中去的手,在我看来,不是一双天使的手,就是一双魔鬼的手。我的心吓得猛跳不已,好似在向我报警。我犹豫不定,尽力向后退缩,布洛西的母亲几乎是硬把我拉进了房间里去的。房间很大,光线充足,又干净又舒适;我踌躇不安地、恐惧地站在门边,眼睛望着白得发亮的床铺,她正拉着我往那边走去。这时布洛西向我们转过脸来。

我细细瞧着他的脸,这脸膛儿狭长尖瘦,不过我没能看出那上面的死神,只见他脸上有一层柔和的光彩,在他的眼睛里有一些陌生的、既善良又顺从的神色。他的目光让我产生了类似那次在寂静的枞树林中伫立倾听时的心情,那时我怀着强烈的欲望屏息静气地期待着天使走过自己身旁。

布洛西点点头,一面向我伸出手来,那只手发烫、干燥,瘦骨嶙峋。他母亲轻轻抚摩着他,朝我点点头后便走出了房间。我独自一人站在他那张高高的小床边,凝望着他,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吱声。“怎么样,又见到你啦?”布洛西终于打破了僵局。

我说:“我很好,你还好么?”

他接着问:“是你母亲让你来的吧?”

我点点头。

他似乎疲倦了,脑袋又落回到枕头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是好,只得一个劲儿啮咬着帽子上的穗儿,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他也回望着我,后来他朝我诙谐地微微一笑,便又闭上了眼睛。

他略略向旁边侧转身子,他转身时我忽然透过纽洞看见一丝红色的痕迹,这就是肩上那块大伤疤,我一看见它便忍不住大声啼哭起来。“嗳呀,你怎么啦?”他急忙问。

我无法回答,继续大哭着,并一边用那顶粗呢帽子擦着脸颊,直擦得脸颊发痛。“你说呀,为什么哭呢?”“就因为你病得太重,”我回答道。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实上是那股强烈而又充满温情的怜悯的浪潮,也就是那曾一度袭击过我的浪潮又突然向我涌来的缘故,而我又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将其发泄出来。“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布洛西劝慰我。“你会很快复原吗?”“嗯,可能的。”“究竟还要多长时间呢?”“我不知道。总还要拖一段时期。”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已经睡着,就又待了片刻,然后便径直下楼回家去了。回到家后母亲居然没有盘问我,这使我非常高兴。她肯定发现我的神色有所改变,也断定我已经体会到了一点儿什么东西,于是她一面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一面点着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尽管发生了这种事儿,那一天我还是整日地任性放纵、胡作非为,不是和小弟弟吵架,就是去捉弄在厨房里干活的女仆,再不然就是在潮湿的草地上打滚,回到家里脏得像泥猴。总之,我肯定干了很多诸如此类的事,因为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晚上母亲特别亲切而又严肃地看着我——也许母亲想让我在默默无言中专心回忆早晨的事情。我很理解她的心意,感到非常后悔。母亲察觉到了我的后悔心情,便做了一桩令我十分奇怪的事。她从窗台上端下一只陶器花盆递给我,装满泥土的花盆里种着一棵黑色的球形的植物根,上面已经冒出两瓣尖尖的、淡绿色的、生气勃勃的嫩芽。这是一盆风信子。她边把花盆递给我,边说:“小心点儿,从现在起它归你管了。以后会开出大红花的。花盆就放在那里,你得细心照料它,别让人碰坏了,也不要搬来搬去,每天必须浇两回水。倘若你忘记了,我会提醒你的。等到它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你就给布洛西送去,他会高兴的。你说好不好?”

母亲催我上床休息,我躺在床上还一直自豪地想着这盆花,似乎花朵盛开与否将是关系到我声誉的头等重要大事,可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我就忘了浇水,直到母亲提醒我。“布洛西的花怎么样啦?”她问道。以后很多日子里她也必须这样一次次提醒我。尽管如此,当时并没有任何东西像这盆花似的强烈地占据着我的心,给予我幸福的感觉。当时家里还养着其他许多花,有很多比它更大更美,不论在屋里还是在花园里,父母亲也常常指点我欣赏和照料。但是这盆花却破天荒地占据了我的心,我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一小生命的成长,精心照料着它,并充满了期望和忧虑。

最初几天这棵小花看上去萎靡不振,好像有什么地方受了伤,没能健康地成长。我先是为此担忧,后来就焦急不安起来,这时母亲对我说:“你瞧,这盆花现在正和布洛西一样,病得很重。因此要加倍爱护和照料它。”

我理解了母亲的比喻,如今有一种全新的思想彻底占据了我的头脑。我感到这棵半死不活的小植物和我那病重的布洛西之间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关系,最后我甚至坚定地相信,只要风信子鲜花怒放,我那伙伴也就必然会恢复健康。倘若情况相反,那么我的朋友也必死无疑,因此我若稍有疏忽,也就要承担罪责。这种思想形成以后,我便像看守一个只有我才知道底细的、具有魔术的宝藏似的又担心又热情地看守着我的小花盆。

在我初次探病后三四天——那棵小植物看上去仍然是气息奄奄的样子——我又去了邻居家。布洛西仍然必须静卧,因而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只是站在床边,瞧着病人仰天躺卧着的脸容,布洛西躺在雪白的床单上显得温顺而安谧。他眼睛时睁时闭,身子则一动也不动,一个比较年长而聪明的人也许会看出小布洛西的灵魂已经很不安宁,很乐意考虑回天堂去了。正当我由于屋子里一片死寂而觉得恐怖时,布洛西的母亲进来了,她温和地拉起我的手蹑着脚走出房间。

我再次去看他时心情要开朗得多了,因为家里我那盆小花带着新的喜悦和生气萌出了尖尖的嫩芽。这回我的小病人也十分活泼。“你还记得约可波活着时的情景吗?”他问我。

我们便回忆着那只乌鸦,讲到它的种种轶事,又模仿着它仅仅会说的三句短话,然后又热切地讲起了从前曾经在这里迷路的那只灰红相间的鹦鹉。我滔滔不绝地诉说着,没有发觉布洛西早已疲倦,因为我忘乎所以,一时竟完全忘记了布洛西的病。我讲述着那只迷路鹦鹉的事,它是我们家的传奇。故事最精彩之处是:一个老仆人看见那只美丽的鸟儿停在我们家仓房的屋顶上时,便立即搬来一张梯子打算抓住它。他爬上屋顶,正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时,那只鹦鹉却开口说话了:“早安!”于是我们家的那位老仆人脱下帽子,回答道:“真对不起,我刚才几乎把你当成一只鸟了。”

我讲述着,心里想,布洛西一定会大笑出声的。但他并没有立即发笑,我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我见他非常文雅而又亲切地微微一笑,脸颊比方才略略红润些,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更没有笑出声来。

这时我突然觉得他似乎比自己年长许多岁。我的高兴劲儿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代之以迷惑和不安,因为我这才明白我们之间已产生了某种新的东西,使我们互相间变得陌生、隔阂了。

一只大冬蝇在屋子里嗡嗡嗡地飞舞不停,我询问,要不要逮住它。“不要,让它飞吧!”布洛西说。

在我听来连这句话也像是大人的口吻。我非常拘束地离开了他们家。

归家途中,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早春的美,它好似蒙着薄纱,让人充满幻想。后来,数年之后,直到我童年时代结束时,我才重新有这种体会。

这是什么感情,又从何而来,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记得,当时有一股微风迎面吹来,田垄的边缘高耸着湿润的褐色泥土,在一块块田地间闪着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风的特殊气息。我还记得自己想哼唱几支歌曲,但又立即中断了这种欲望,因为不知道什么东西压迫着我,促使我保持沉默。

这次访问邻人的短短归途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对于当时所感受到的种种细微的东西,我确实难以说清了;不过有时候只要我闭上眼睛回溯过去,便能够再度以儿童似的眼睛观看大自然——这点是上帝的赠予和创造,仿佛看到了在朦胧而灼热的幻境中的无与伦比的美,而这些我们成年人只能在艺术家和诗人的作品中见到。这条归途大概不到二百步,但是我所体会到的,我所经历到的,不论是天上的事还是地下的事,全都比我后来的许多次旅行中所体验的要丰富得多。

光秃秃的果树上,那些盘绕交错的树枝已萌出了褐红色的细柔的新芽和带有松香味的花蕾,和风以及一堆堆云块掠过果树上空,树下则是洋溢着春天气息的赤裸裸的大地。雨水溢出水沟流到路上,形成一条细长肮脏的小河,河上漂浮着枯黄的梨树叶和褐色的碎木片,这一片片枯叶和木片就像是一叶叶小舟,一忽儿向前急驶,一忽儿被堵住搁了浅,它们经历着喜悦、痛苦和种种变幻莫测的命运,而我的经历正是和它们一样。

一只乌黑的鸟儿猝然从我眼前飞过,在空中盘旋飞翔,它摇摇摆摆地扑打着翅膀,突然间发出一声长长的洪亮的颤音,接着猛地向高处冲去,闪烁着变成了一个小点,我的心也令人惊讶地跟随它飞向高处。

一辆空的运货车由一匹马拉着驶过我身边,我的目光跟随着隆隆作响的车辆,一直到它在附近的拐弯处消失为止,那车辆连同那匹强壮的烈马来自一个陌生的世界,又消失在陌生世界之中,它勾起我许多美丽的遐想,这些遐想又随它而去。

这是一个小小的回忆,或者说是两三个小小的回忆。但是谁能要求一个孩子在一个钟点或者更多一些时间内,把自己从石块、田地、鸟儿、空气、色彩以及阴影处获得的体会、激情和欢乐叙述得清清楚楚呢?况且后来我很快就把它们忘记得干干净净了;再说它们难道就没有影响我后来生活的命运和转变吗?

地平线上那一丝特别的色彩;屋里、花园里或者森林里那一种极细微的声音;一只蝴蝶的美丽外表或者不知何处飘来的香味,这些常常在瞬间引起我对早年的全部回忆。它们虽然模模糊糊,一些细枝末节也难以辨别,但却全都具有和当时同样媚人的香味,因而在我和那些石头、鸟类以及溪流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我热切地去探索它们的痕迹。

我那盆小花开始往上长,叶片越来越大,看上去十分茁壮。我内心的喜悦以及我对小伙伴必定痊愈的信心也与日俱增。有一天,在那些肥厚的叶片之间终于长出了圆圆的红色花蕾,花蕾日益见大,不几天就开出了一朵充满神秘的镶着白边的美丽的卷瓣红花。那天我高兴得不得了,把原来打算小心翼翼地、自豪地把花盆捧到邻居家送给布洛西的事,也居然忘记得干干净净。

接着又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黑黝黝的田野里已经冒出碧绿的嫩芽,天上的云朵都镶着金边,在潮湿的大街上、庭院里和广场上都映着一片片澄净柔和的蓝天。布洛西的小床移到了窗户边,窗台上鲜红的风信子花正朝着太阳,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布洛西请我帮他略略坐直身子,让他斜倚在枕头上。他说的话比往常多些,温暖的阳光令人高兴地照在他蓬松的金发上,金发熠熠生辉,把他的耳朵也映得通红。我感到很欣慰,因为布洛西显然很快便可完全康复。他的母亲坐在我们旁边,等她觉得我们已经谈得差不多时,便送给我一只她冬天储藏的大黄梨,并打发我回家。我刚走下台阶就把梨子咬了一大口,熟透的梨很软,像蜜一般甜,汁水顺着腮帮一直流到了手上。半路上我把吃剩的梨核用力一扔,梨核从高空中落进了田野里。

第二天下了整整一天雨,我只能待在家里,大人允许我洗干净手后随意翻阅有插图的《圣经》,其中有许多我心爱的故事,而我最喜欢的是《天堂里的狮子》、《艾利沙的骆驼》和《摩西的孩子们在芦苇中》。但是第二天仍然没完没了地下着大雨,下得我火冒三丈。大半个上午我呆呆地瞪视着窗外瓢泼大雨下的庭院和栗子树,接着就把自己所知道的玩具一样样依次玩了一遍,等到一切都玩过之后,天色已近黄昏,这时又和弟弟打了一架。还是老花样:我们先是闹着玩,后来小家伙骂了我一句脏话,我便揍了他,他就嚎叫着逃出房间,穿过走廊、厨房、楼梯和起居室,来到母亲身边,扑进她的怀里,母亲叹着气让我走开。后来父亲回家了,她便把打架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父亲述说了,他惩罚了我,训斥一通后即刻打发我上床睡觉,我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幸,泪汪汪的,倒也很快就睡着了。

大概就在第二天的早上,我又到布洛西家去了,站在他的床前,他母亲总是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向我示意别出声,布洛西双目紧闭躺在床上,发出轻轻的呻吟声。我胆怯地望着他的脸,只见他脸色苍白,由于痛苦而歪扭着。他母亲拿起我的手放在他手里,布洛西张开眼睛,默默地凝视了我片刻。他的眼睛大大的,已经变了样,当他看着我时,那目光显得陌生而又冷淡,好似从很远处看过来,好似他根本不认识我,为看到我而吃惊,而且好像正在思考某些更为重要得多的事情。我逗留片刻后便踮起脚尖走出去了。

当天下午,他母亲在他的央求下,给他讲起故事来,他听着听着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傍晚,这段时间里他那微弱的心跳动得越来越慢,终于完全停止了。

夜里我上床安睡时,我母亲已得知这个消息。而直到第二天早晨喝完牛奶后,她才把事情告诉我。那天我整日像梦游神似的到处转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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