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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13: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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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让-克利斯托夫·吕芬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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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项圈(中经典·第一辑)

红项圈(中经典·第一辑)试读:

辑)作者:[法]让-克利斯托夫·吕芬排版:梦工厂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10ISBN:9787020131648本书由上海九久读书人文化实业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

午后一点,城里热浪袭人,狗叫的声音因此更加显得令人烦躁。它已经在米什莱广场守了两天了,也吼叫了两天了。那是只褐色的短毛大狗,没有项圈,一只耳朵撕裂。每隔差不多三秒,它就用低沉的声音喊上一嗓子,令人无法忍受。

旧时的军营在战时被改造成了监狱,专门收押逃兵和间谍。杜热就从那门口朝它扔了些石子儿,但无济于事。一察觉到有石子飞来,狗后退片刻,然后就又锲而不舍地重新开始叫起来。监狱里仅有一个犯人,看起来他也没打算逃走,可惜作为唯一的看守,杜热的职业道德把他钉在了这儿。于是,他没法儿去追这条狗或者好好吓唬吓唬它。

天这么热,没有人愿意出门。狗叫的声音在空空的街道上回响。杜热一时还起了拿枪的念头,可现在已经是和平时期了,就算只是条狗,他还真不知道是不是就能这么开枪。再说,那犯人还能抓住这茬儿,煽动市民更来劲地跟政府对着干。

这个犯人,不光是杜热讨厌他,抓他的宪兵们也对他印象很坏。他们把他押到监狱里去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反抗。他看着他们,微笑过于温和,这也不讨宪兵们喜欢。能感觉得出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有信心,似乎甘愿束手就擒,似乎凭他一人就能掀起整个国家的革命。

话说回来,这也可能是真的。杜热可不愿保证什么。他,一个孔卡尔诺的布列塔尼人,对于这个下贝里省的小城又知道些什么呢?反正他并不喜欢待在这个一年到头都很潮湿的地方,有那么几个星期从早到晚都有太阳,又实在太热。冬天下雨,土地吐出腐草的气味。夏天,路上灰尘漫天。而这个小城,要说周围也只有田地,谁也不明白怎么就散发着一股硫磺的臭味。

杜热关了门,拿手捧着头。狗叫声让他头都疼了。由于人手不够,从来没人替他的班,他连睡觉都在办公室。他有个草垫子,白天收在一个金属柜子里。这两个夜里他都没合眼,就因为这条狗。说起来他都过了熬夜的岁数了,他正经认为,一个人过了五

岁,就不该再受这般的煎熬了。他唯一指望的就是办案的法官快快到来。

栗树酒吧的女孩儿佩琳,一早一晚穿过广场给他送酒来喝,他总得挺住吧。女孩儿把酒瓶子从窗口递进去,他一言不发地把钱递出来。她看起来并不被狗叫困扰。头天晚上,她还停下脚步摸了摸它。城里的人也都选择了自己的阵营——都跟杜热相反。

他把佩琳送来的酒藏在办公桌下偷偷地喝。万一军官不打招呼就来,他可不想被捉现行。以他现在这精疲力尽的状态,有人来他也不一定听得见。

不过,这个监狱的看守还是打了一会儿瞌睡。因为一睁眼,法官就站在他面前。他个子挺高,大热天却穿着一件明显太厚的国王蓝上装,皮带紧紧地扎着,扣子也一直系到领口。他正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用毫无怜悯的目光打量着杜热。杜热坐起来,不听使唤的手指笨拙地系上几个扣子,然后起身,立正。他心里知道自己眼睛肿着,还散发着酒气。“您不能让它别吵了?”

他一开口就说。他抬眼看着窗外,一点儿也不注意杜热的样子。后者还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顶上来,不敢开口。“它看起来倒不凶。”军事法官接着说,“司机送我来停车时,它动也没动。”

真的,一辆车停在监狱门口,杜热什么都没听到。看来他睡的功夫儿比自己想象的要久。

军官转过身,懒懒地对他说了句“稍息”。很明显,他对纪律不是那么敏感。他举止自然,似乎将部队的那一套礼仪当作烦人的表演,然后拿过一张椅子,把它转过来,胯着坐下,身体前倾开始看卷宗。杜热放松下来,暗想说不定该喝上一口,天气这么热,这军官说不定也乐意和他干一杯呢。但他还是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仅仅费力地咽下口水,松一松喉头。“他在吗?”法官朝通向牢房的金属门抬抬下巴。“在,长官。”“现在那里头有多少人?”“就一个,长官。仗打完之后,这里头的人少了不少。”

也真是让他碰上了,就一个犯人,本来可以悠闲地过日子,偏偏有这条狗没日没夜地在门口叫。

军官出汗了。他用灵敏的动作解开了上衣上的

十多个扣子。杜热心想,他应该是就在进门之前才系上的,就为了装装样子。他才

十来岁,这也不稀罕。这场战争让好些这么年轻的人的肩章跳了级。小胡子中规中矩,并不茂密,就像鼻子下面的两条眉毛。蓝色的眼睛,但目光温和,也很可能有些近视,玳瑁眼镜从衣兜里伸了出来。他是为了美观才不戴的呢?还是故意想要用模糊的目光打乱受审者的心绪?他掏出一块方格手帕擦了擦额头。“您叫什么,军士?”“杜热·雷蒙。”“您打过仗吗?”

看守站了起来,时机到了,他可以侃上几句,让人忘了他衣冠不整地样子,还可以让人了解他是多么不情愿干这个看监狱的差事。“当然了,长官。我曾经是猎兵,这看不出来的,我把山羊胡子剪了……”

对方没有一丝笑意,他于是接着说:“两次负伤,第一次在马恩河战役中,肩部受伤,第二次是腹部,在莫尔翁。所以,从……”

军官摆摆手,表示他明白了,不用再啰唆了。“您有他的资料?”

杜热赶紧跑去打开一个圆腹书桌,从桌肚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过去。纸壳还挺像样子,事实上里头只有两份文件——宪兵队的笔录和犯人的士兵手册。他快速地看了一遍,但里头写的他都已经知道了。他站起来,杜热迫不及待要去拿钥匙来,但法官并不向牢房那边走,而是转回窗前。“您应该把窗户打开,这儿太闷了。”“是因为那条狗,我的长官。”

炙热的阳光下,这畜牲还在不停地叫。它换气的时候,舌头垂挂出来,能看出来它气喘吁吁。“您觉得这条狗是什么品种的?像是条威玛猎犬。”“您别见怪,我看就是个杂种。这样的狗,这乡下多着呢。它们就是看羊的,也能打猎。”

军官似乎没听见。“要不就是比利牛斯牧羊犬。”

杜热心想,还是别插话了,又一个破贵族,围猎狂,又一个小乡绅,打仗的时候这些傲慢又无能的人造了多少孽。“好了,”军官干脆而不带情绪地说,“我们走,我要去听听嫌疑人的说法。”“您是想去牢里,还是我把他给您带到这儿来?”

法官看一眼窗外,狗的声音没有低下去。至少,进到楼里面,声音会小一点儿。“去牢里。”他说。

杜热拿起串着钥匙的大铁环。打开通往囚室的大门时,一股类似地窖的凉爽的空气涌进了办公室,只是其中夹杂着体臭和粪便的味道。通道的另一头有个气窗,冷淡的,牛乳般的光线从那儿滴落到黑暗之中。这里曾是部队的营房,房门上加了大锁改成了监狱。通过半掩的门,能看见牢房内空空如也。最里面的那一间是关上的。有如走路的人跺脚把蛇唤醒,杜热弄出很大的响动打开门,然后请法官进去。

屋里有两个折叠床板,一个男人头朝里躺在其中一个上。杜热想要表现一下,喊了一声:“起立!”法官却示意让他闭嘴出去。他在另一张床上坐了,等了片刻。他似乎在寻找力量,不是像运动员积攒力量准备爆发,而像一个人要完成某项苦役,却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够不够用。“您好,莫尔拉克先生。”他用手摩挲着鼻根,轻轻地说。

男人一动也不动,但从他的呼吸看得出来,他不在睡觉。“我是朗蒂耶·迪·格雷少校,叫于格。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聊聊。”

杜热听到了这句话。等回到办公室,他痛心疾首似的摇了摇脑袋:自从战争结束,什么都不一样了,就连军事审判似乎都变得软弱犹豫,正如这个太过和气的年轻法官。不带感情起伏就开枪的时代已经远去了。

看守人重新在办公桌后坐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轻松多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是热,从凉快的牢房出来,他应该觉得更热才是,也不是渴,嘴里越来越干,他决定小心地从桌下拿出一瓶酒来止渴。事实上,不一样了的是寂静:它不叫了。

地狱般的两天以来,这是第一个安静的时刻。他扑到窗户上,去看它还在不在:一开始没看见,再一低头,就发现它坐在教堂的阴影里,专注而安宁。

自从法官进到他主人的牢房里,它就不再死命地吼叫了。*

军事法官安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打开的文件夹放在膝盖上。能感觉出来,他做好准备待上一阵了。他有充足的时间。犯人还是躺在他那硬铺上,背朝着他一动不动。但很明显,他没有睡觉。“雅克·皮埃尔·马塞尔·莫尔拉克,”军官机械地念着,“一八

一年

月二十九日生。”

他手摸头发,心里在掐算。“就是说您今年二十八岁,二十八岁零两个月,现在是八月份。”

他似乎并不期待听到回答,接着说:“您的正式居住地是您父母的农场,您就出生在那里,比格尼,我想离这儿很近。一五年

十一

月动员参军——一五年十一月?您是家里的劳力吧,才没有一开始就让您进部队。”

法官长期以来跟这类的基本信息打交道。叨念着这些身份信息,他有些伤感。时间和地点的不同定义了每一个人,由于他们的根本区别,每个人有了自己的身份。但同时,这些区别又是多么微不足道,相比编号,它们有效地说明了人和人之间相差无几。除去姓名和出生年月不同,所有这些人聚成模糊、紧密、无名的一群,被战争践踏,蹂躏,毁灭。没有人能在经历过这场战争后还会相信个人有什么价值。但朗蒂耶受命从事的司法审判工作,却让他不得不采集这些关于个人的信息,然后把它们塞进文件夹,等它们像厚书中压扁的花朵那样渐渐干燥。“您首先被派去香槟地区的后勤部队,这应该不算是最艰苦的,去农场里征收草料,您会干这个,而且不危险。”

他停顿了一下,看犯人有没有反应。而面前这个躺着的身影仍然纹丝不动。“然后,您所在的单元被编入了东方部队。一六年

月到达萨洛尼卡,这么说,您可不怕这样的热天气,在那边就习惯了的。”

一辆卡车,缓缓地贴着气窗开过,低沉刺耳的声音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您得跟我说说这个巴尔干半岛上的战役,我一直都没弄明白。我们想要挑衅达达尼尔的土耳其人,结果被人给扔到海里了,是吧?然后我们撤到了萨洛尼卡,跟那些不想和我们站到一边的希腊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我没弄错吧。反正,我们这些在索姆河上的,一直都认为东方部队里的人,都是些银样镴枪头,在海滩上惬意混日子的。”

出人意料地搬出这些熟悉的字眼和近乎侮辱的言论,朗蒂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连脸上都显出厌恶的样子。审问中其实常常得演点戏,他知道怎样能触动人,就像农民知道牲口什么部位最敏感。犯人的脚动了一下,这是个好征兆。“不管怎样,您表现出众,很棒。一七年

月,沙拉伊将军签署的嘉奖令:‘莫尔拉克下士,在一次针对保加利亚和奥地利军队的进攻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冲锋的第一线,他独力制服了九个敌人,终因头部和肩部受伤晕倒在战场上。他顽强坚持到同志们在夜间把他送回我方阵营。他的英雄行为拉开了我军在切尔那地区反击战胜利的序幕。’太棒了,祝贺您!”

朗读这段文字起到了他预想中的作用,犯人已经不打算装睡了。他躺着换了了一个姿势,也许是想要让人以为他翻身没有听这段话。“这得是多勇敢的行动让您获得荣誉军团的勋章。荣誉军团勋章!给一个下士!我不知道在东方部队里怎么样,但在法国本土,我只听说过两三次这样的事情。莫尔拉克先生,您应该特别自豪吧!”

犯人在他的被子下面不知所措地动了动,看来他快露面了。

再谈谈您被捕时发生的事情吧。一个在这种境况下得了荣誉军团勋章的人会有意识地做出您被指控的事?我不敢相信。我猜您当时是喝醉了吧,莫尔拉克先生?战争动摇了我们所有人的信念。有时为了摆脱找上门来的回忆,咱会喝上几杯,多喝几杯,这时就会做出一些令人遗憾的事,对吧?是这样的话,您道歉就好了,真诚表达您的悔意,我们就到此为止。

法官对面的床上,这个人总算坐了起来,光着的两条腿从床边垂下来。他已经在被子下面捂得大汗淋漓,两颊鲜红,头发凌乱,但目光却并不浑浊。他苦着脸摸了摸后颈,伸展了一下身体。

他对面的法官仍带着疲倦的微笑稳坐着,文件摊开在膝头。

他对他说:“不对,我没喝醉,我一点儿也不遗憾。”二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而且嗓音低沉,外面的人不可能听见,但广场上的那条狗却马上又叫了起来。

法官机械地抬头望向门口。“这不,至少它在意您。没有别的什么人想着您吗,下士?没有谁希望您能摆脱这桩令人遗憾的官司,重获自由吗?”“我再说一遍,”莫尔拉克回答说,“我的行为,我负责,我没有任何理由原谅自己。”

显而易见,战争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他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告诉我们,他这话里有一种令人绝望的真诚。因为生活中的种种考验,和各色人等的交往,常人会给真理蒙上外皮,给自己装备外壳。而他,却粉碎了这些。在前线上日复一日,每天都确信死期不远,此种的疲惫,让人无力,也无心去说或去想不真实的事情。他们俩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同时,千思万绪中那些关于未来、幸福和希望的话语却不待被说出来就被战争的残酷现实碾为齑粉。于是,赤裸裸的绝望中,只剩下了一些忧伤的句子。“这条狗跟着您很久了?”

莫尔拉克挠了挠自己的胳膊。他穿了一件背心,肌肉于是显露出来。他中等个子,其实并不魁梧,浅栗色的头发在前额上有些稀疏,目光清亮。能看出来他曾是个乡下人,但眉宇间的气质和沉着的目光却如先知或见到圣灵显灵的牧羊人一般。“一直都跟着。”“您的意思是?”

朗蒂耶开始写审讯总结了,他得在里面用上一些准确的语句,虽然他对此毫无热情。“宪兵来找我去打仗的时候它就跟着我了。”“跟我说说。”“有烟的话。”

法官在外衣里摸索了一阵,找出一包外壳已经揉皱了香烟,莫尔拉克把烟用对方递过来的火绒打火机点燃,像发怒的公牛那样从鼻孔里喷出烟雾。“那时秋天快过去了,这您知道,都写着呢,我们还得翻地。我爸早就跟不上干活的马了。我还得给邻居帮忙,他们的儿子一开始就打仗去了。宪兵中午来了,我看见他们从有椴树的那条路上来就明白了。我跟父亲商量过,他们来找我我该怎么办。我想躲起来,但我爸也了解那帮人,他说他们迟早会来带我走的。于是我就跟着他们去了。”“他们就来找您一个人?”“当然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三个新兵,我都见过。宪兵们让我上了马车,我们还又去找了另外的三个人。”“狗呢?”“它跟着我。”

狗听到了吗?自从主人醒来,他就不停地叫,现在说到它,它就安静了下来。“不止它一个,别的人一开始也都有狗跟着。宪兵们都笑。我想他们是故意让那些狗跟着车跑,这样挺逗的,跟打猎去似的,这么一来,这些人不说什么就被带走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嘴角带笑而目光忧伤,他对面的军官也同样显露出表面的愉悦。“这条狗跟您在一起很久了吗?”“朋友们给我的。”

法官把一切都仔细地写下,看他如此谨慎地记录一条狗的事情还是挺逗乐的,但这条狗确实在他要审的这个案子里扮演重要的角色。“什么种的?”“母狗是布里牧犬,按我知道的来说是挺纯的种,公狗就不知道了。周围那片儿的公狗都来过。”

他说这话时,一点儿也不像讲荤腥的笑话,倒有些厌恶的感觉。很奇异,战争如何将这些关于肉体的故事变得让人无法忍受。就好像,和生命起源时炽热的交合与血缘的神秘延续悲剧性遥相呼应的,正是鲜血与死亡的欢宴还有战壕中炮弹轰响后不可辨识的混合物。“总之,”军官打断他的话,“它跟着您,然后呢?”“然后他一直跟着我。应该说它比别的狗机灵。我们在纳弗尔重新编队,上了向东开的火车,大部分狗都留在了月台上。但这条狗在火车开动的时候,使劲一窜,从站台上跳了上来。”“那些当官的没有把它赶下去吗?”“他们觉得好笑呢。要是有个几十条狗,他们就该全都扔出去了,但一只,他们打心眼儿里没有不愿意的。它成了团里的福星,反正,他们是这么叫它的。”

这会儿,他们在牢房里面对着面,各自坐在床板上,中间隔着狭小的空间,有点像在战时的掩体里的气氛。时间充足,日子静静流淌,但每时每刻,一颗炮弹就可以结束这一切。“当然了,您也愿意。您对他有感情吗?”

莫尔拉克若有所思地在盒子里搜寻,拿出来一根快折断的烟,他将它掐成两截,点燃了其中一段。“您可能会觉得奇怪,尤其在我做了这些事后。其实,我对狗从来都没有什么感情。动物,我不伤害它们,需要的时候会照顾,但要是兔子,或者羊什么的,该杀的时候我还是会杀。至于狗,我会带去打猎,或带到地里让他们看着奶牛。要说抚摸它或什么的,我不会。”“那它跟着您,您也不高兴?”“事实上,我挺尴尬。当兵打仗,我不想引人注意。尤其是一开始,我不知道这事儿接下来会怎样,有那么一阵,我想着是不是该偷偷溜走,可是,跟着条狗……”“您想过逃兵?”

朗蒂耶不是以法官的身份问这个问题,而是像一个自以为了解手下人的军官,突然发现他的某个战士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品行。“您可能了解战争是怎么一回事,我不了解。一开始那阵儿,我马上想到的,是田里只剩下了我母亲和我妹妹。她们种不了地。也还有草料没有收回去。我于是想,要是部队不是那么需要我的话,我还是回到需要我的地方。您能明白吗?”

军官是城里人,出生在巴黎,并一直在那里长大。他常常注意到,他手下的士兵们,从城里来的和从乡下来的,看待后方有多么不一样。城里人想着的是娱乐、舒适,总之是散漫的生活。至于乡下人,则是土地、劳作,另一场战斗。“除了您这条,你们这一队里还有别的狗吗?”“火车上没有。但我们在兰斯下车的时候,不少的狗跟上了我们。”“军官们什么都不说?”“没什么可说的。这些狗自己找吃的。我不知道它们是在夜里翻垃圾桶还是有人给它们喂剩下的食物,也可能都有。反正,它们不用人照顾。”“然后您上了前线?”“我在那儿待了半年,征收粮草。那边不是前线,但有时我们离得很近,炮弹经常造成损失。”“狗一直跟着您?”“一直跟着。”“真不寻常。”“这是只不寻常的狗。就算在最艰苦的地方,它也能找着吃的。尤其是,它知道怎么迎合当官的。绝大部分狗后来都找上了麻烦,有的干脆被打死了,因为偷吃。我不知道您在哪儿当的兵,不过您也肯定见过这种事。”

在战壕里聊天的时候,人们有时也会忘了军衔等级这些事。就像牌桌上,筑路工跟公证人叫牌,没人会觉得谁冒犯了谁。在这间牢房里,法官依旧是仔细撰写口供笔录的法官,但他的问讯也有点像战友间的谈话。在死亡面前,没有上下级,只有平等的战友。“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索姆河上,和那些英国人在一起。”法官说。“有狗吗?”“有几只。另外,他们派我来审你这个案子的时候,我马上想起了我的一些手下,跟狗的感情非常好。有的仅仅因为它们的存在就受不了战争了。他们最后都把狗看成了战友,另一个自己。我直接都说了吧,就算您曾经用言语挑衅,我也打算把总结往这个方向写:在内心深处,您和这条狗建立了一种战壕里的伙伴式的联系。这么说的话,他们肯定会原谅您。”

莫尔拉克坐起来,狠狠地把手里的香烟扔到房间深处的墙上。他看起来很气愤。战争让他不再会表达愉悦和温柔,却让他学会了宣泄愤怒和仇恨。对这种斗士的反应,法官很熟悉,不过在这个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尤其完全捉摸不透为什么。“我不要您这样写,您听到了?”莫尔拉克使劲喊,“这样写就是假的!这么写我不签字!”“静下来!您这是怎么了?”朗蒂耶有点气急。“我做的事情不是因为我喜欢这条狗。简直就是相反的。”“您不喜欢它?”“我喜不喜欢都不是问题。我跟您说我不是为了它。”“那是为了谁?”“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军官、政客、占了便宜的人。为了跟着你们的白痴,为了送别人上战场还有自己也上战场的人,为了相信什么英雄、勇敢、爱国这些空口号的人……”

他站了起来,喊出了最后几个字。被子已经掉到了地上。他穿着短裤和背心,狠狠地瞪着法官在叫喊。他看起来又可悲又可笑,也令人害怕,他的怒火似乎能使他做出什么的极端的事情,而且没有什么能拦住他。

短暂的惊讶之后,朗蒂耶找回了军官的本能。他啪一声合上了文件夹,直直地站起来,军装齐整的他自然地冲着面前这个几乎半裸的男人大声说道:“莫尔拉克,安静!您太随意了!不要错误理解我的好意。这也是有限度的。”“是您要我说话,那我就说。”“我不能接受您的言论。不但不设法开脱把您送到这牢里来的罪行,您还给自己罪加一等:冒犯长官,辱骂国家。”“我为国家牺牲够多了,所以我有权跟国家说些真话。”

他并不泄气。衣不蔽体的他跟法官针锋相对。这就是

年的战争的结果:经历了无数可怕的事情还活下来的人,什么都不怕了。没有什么人和事能让他们低眉顺眼。幸亏这样的人不多。法官决定今天到此为止,再继续纠缠下去,就会有损于他的威严了。“静下来想想吧,伙计。咱们今天就到这儿。”

看门人杜热该是在听到喊叫时就过来了。他从门后窜出来,瞪了一眼莫尔拉克,用钥匙叮叮当当地打开铁门,把军官送了出去。

外面,那条狗又叫起来了。*

朗蒂耶·迪·格雷的办公室在布尔日市中心的一栋路易十四时期的大楼里,当地人管它叫孔代军营。在被派往更好的地方之前,他觉得这里也还不错。妻子和两个孩子都待在了巴黎,他等着能被调过去和他们团聚。

莫尔拉克的案子没弄完,巴黎也好,布尔日也罢,他哪儿也回不了。这期间,他下榻在一个简单的小旅馆里,就在火车站旁边,来往商人经常住在这里。黄铜床架吱吱作响,旧毛巾经纬毕露。这个旅馆里唯一令人愉快的时刻是早餐。老板娘因为战争当了寡妇,她和她的妹妹在出城的地方打理着一个农场。早餐的黄油、牛奶和鸡蛋就是农场出产的。她自己烤面包,做果酱。

早上七点半,已经能感觉到又会是一个大热天。法官在洞开的窗户旁吃完早饭,想着这个麻烦的人和他的狗。事实上,他从昨晚上起就不停地想着这事儿。

昨天他突然拂袖而去。由于他的身份,他不能任由辱骂。但在内心深处,他又为这个顽固的小人物感到惊奇。

在这场无休无止的漫长战争中,朗蒂耶品尝了无数的情感。一开始,他是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出身资产阶级(尽管有一个小贵族的父姓)。最初,他只有几个信条:国家,还有荣誉、家庭、传统,为了它们,人们必须屈服并舍弃他们微不足道的个人利益。然而通过在战壕中和这些人的朝夕相处,他开始多多少少地站到他们这一边。有那么一两次,他曾自问,他们被迫为之承受的痛苦,相对于这些信条本身,难道不更值得尊重吗?

停战后被任命为军事法官时,他觉得这是缘分巧合。上级应该是觉得他足够成熟才交给他这个重任:维护军纪和国家利益,而同时,体察人的弱点。

但这个犯人有些不一样,两边都有他。他是个英雄,保卫了国家,但同时也辱骂她。

他在城里闲逛了一上午,在修道院教堂前的酒馆里坐下来,把昨天的笔记整理成文。

他打算在下午再去找莫尔拉克,尽管觉得没什么用,但还是得给这个人一些时间让他静下来想想。

正午的钟声敲响,炎热的街道空无一人。他穿城而过,去先前在露天市场旁看到的一个饭馆午餐。家家户户都关上了百叶窗,以保持室内的凉爽。铁制的大门后,碗碟撞击的声音和女人的说话声从花园里传来。人们正准备在室外吃午饭。

饭馆里十分冷清。只有最里面的桌边坐着个老头。朗蒂耶在长椅另一头坐下,正在窗边。屋内的天花板很高,墙壁上模仿大理石花纹的拉毛粉饰饱含油烟,已经发黄了,镜子的水银膜也四处龟裂。老板拉开布帘挡住露天座位的阳光,为了通风,把门、窗户、气窗,能打开的都打开了。但这一切措施都无济于事。油锅的热气从厨房蒸腾而出,充满整个屋子。

这里的饭菜一年四季都一个样儿,主要是适合下雨天吃的肥腻的食物。朗蒂耶点了个猎人打的兔子,心想但愿汤汁不要太油,不过也不太可能。

他问老板要报纸,拿来的是前天的。浏览一下标题,说的都是飞行员查尔勒·戈德弗洛瓦开飞机穿过凯旋门的事迹。“您是来调查莫尔拉克的案子的,对吧?”

法官抬眼看看跟他说话的老人,对方微微地坐直,算是打招呼。“我是诺尔贝尔·塞尼莱,诉讼代理人。”“幸会,我是朗蒂耶·迪·格雷少校。”

他当中尉时手下也有过一个诉讼代理人。这个人最爱纠缠细枝末节,要这要那,总是要在解释条例时讨价还价,好尽可能省事。然而就在第一次攻击战时,他最先冲出战壕,比别人都早,在离防弹片掩体两米的地方就被打死了。“您说得对,我是来办莫尔拉克的案子的。您认识他?”“呵,长官,这个城里,甚至这个地区,每个人我都认识。这是职业问题,而且我也上了岁数了。还有,我们家干这一行已经

代人了。”

朗蒂耶表示理解。这时热气腾腾的野味也上来了。他忙着把肉块从圆形小锅里捞出来,小心地不带上过多的汤汁。“七月十四号那天,看见他带着狗时,我可一点儿也没想到……”

代理人露出一点诡异而谨慎的表情,仿佛根据对方的反应,他便可以转脸表示愤慨或展开坦诚的微笑。但法官决定不给他搭这个桥,而是开始吃兔子了。“您是怎么想的?”

法律从业者眯起眼睛看过来:“我很吃惊,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关于莫尔拉克,您知道些什么?”“打仗前,是个老实人。我见过他们家里人。他父亲是个农民,很虔诚,很勤快。他和老婆生了十一个孩子,只有两个还活着。一个就是被关起来了的这个雅克,还有一个小他四岁的妹妹,叫玛丽。他俩看起来都是病怏怏的,但别说,还就是他们活下来了。”“他读过书吗?”“几乎没有。在这些偏僻的地方,没人操心这个。尤其是家里孩子不多的时候。神父给他上过课,无非是教他识字算术,然后他就下地帮他爹干活儿了。”

朗蒂耶点点头,不过他真正操心的是把兔肉里剩下的碎骨头吐出来。他一般不爱考虑他吃的这些动物是怎样被宰杀的,不过这回他却忍不住要去想。“他没有朋友?没有什么政治倾向?”“他认识这附近的几个人,有时赶集或者舞会的时候会碰上,尽管他去得不多。至于政治,您也看得出来,这里很安静,神父给谁投票,他们就投给谁。当然也有那么一小撮爱煽动人情绪的,他们在一个咖啡馆里聚会,对了,就在您住的旅馆旁。”“您知道我住哪?”

诉讼代理人耸耸肩笑笑,懒得说什么。“那他打完仗回来后呢?”“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除了这一天……他住在一个带家具出租的公寓里,他妹妹结婚了,他看不惯那妹夫,就没回去过农场。但这也不奇怪,很多老兵回来都变孤僻了。”

他觉得这话也在说他。无论如何,他也是个老兵,要是仔细想想,他现在交往的人也不多了,人家可能也会觉得他行事怪异。“他有老婆吗?”“这可没人知道了。他没跟谁一起住过。不过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个姑娘,有段时间听说是他的女朋友。您也明白,人们就说说,谁知道他们真怎么样了。”“她叫什么?”“瓦朗蒂娜。住在叫瓦勒奈的小村边缘。”“她和家人在一起?”“没有,有一阵流行麻疹,他们全死了。她继承了一点儿田产,包租给了人,能挣几个钱,她还编柳条筐子卖。对了,差点儿忘了,她有个孩子。”“多大了?”“应该是三岁。”“是莫尔拉克的吗?”“谁晓得。”“他不是当兵去了吗……”“他回来探过亲。”

朗蒂耶的兔子快吃完了。油汤和热天气让他大汗淋漓。他解开外套的扣子擦了擦汗。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会更难熬,还不如回去躺下睡会儿。

诉讼代理人没什么可说的了,但他透露了这么多消息,便想让法官拿点儿参谋部的秘闻来交换。可惜他的算盘落了空,法官打着哈欠,外套也没穿上就告辞了。三

把野兔消化掉,已经快到下午四点了。还有些迷糊的朗蒂耶从旅馆往监狱走。他开始熟悉这里了,这回抄了一条近路,没有绕远。

他一开始还以为狗不叫了,其实只是因为他是从大楼后面的一条路走过来的。一转弯,他就又听到了那只狗似乎已经弱下去了的声音。它一定是累了。监狱看守说三天来,它就消停了一会儿,就是法官头天去牢里的那阵子。“夜里也叫?”“也叫。”杜热一边表示肯定,一边揉因为失眠而浮肿的眼睛。“周围的人不说什么?”“一来,这周围住的人不多。再说,不是我说啊,长官,这边的人可不欢迎军人。是,他们是说为大元帅们自豪,长毛兵们都是好样儿的。不过他们也记得宪兵们怎么到农场里来抓壮丁,军官怎么开枪打那些腿肚子软了的人。您得知道,四年里这监狱里满满的都是要受审的人,他们全都是因为想要躲起来不去打仗的啊。”“您的意思是说人们都同情莫尔拉克?”“不是专门同情他吧。您想,这是最后的一个犯人。再说,他的狗这事儿,让大家都心软了。半夜里,我看见有人影偷偷地来给狗喂吃的。”

军官让杜热带自己进去。这回莫尔拉克没有睡觉,一缕充满灰尘的光线透进囚室,他就着这道光线坐在地上看书,穿好了衣服。“您看起来比昨天冷静些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朗蒂耶在跟头一天一样的床上坐下。“请坐在我的对面。”

犯人缓缓起身,把书放在床边然后坐下,穿上便装的他不太像医院里的疯子了。“您在读什么书,我能看看?”

法官欠身够到书。这个四开本大书的页脚和页边都已经卷曲磨损,看样子它该是经过了好些衣袋,被水淹过好几回。“维克多·雨果的《冰岛凶汉》。”

朗蒂耶抬头仔细看看面前这个倔强的农民。他似乎在他的嘴角察觉到了一丝微笑。但对方马上又摆出直眉怒目的犯罪嫌疑人的样子。“我记得您没有上过学。”“这,”莫尔拉克朝书的方向抬抬下巴,“还有战争,就是我的学校。”

法官放下书,在他的本子里记上了一笔。要是朝这个方向谈下去,他会很不自在。要说文学,他喜欢古希腊的作家,西塞罗,帕斯卡和其他古典作家。至于现代的,他只读过赞美祖国的一些作家,主要是巴雷斯。他的家人崇拜君主制和帝国,也就是说专制,至于雨果深情描述的共和国,他们是不屑一顾的。“接着昨天的话题说吧。”他看看头天的笔记,“您曾在香槟地区。那半年中,您有过假吗?”“有过。”“您回到这儿了?”“是的。”“狗也回来了?”“没有,狗在那边等我。伙计们照看着他。”“然后,您被派往东方部队,它也跟您去了?”“我的部队先是坐火车到了土伦。狗和我们在一起,但我一直以为它走不了更远了。临时宿营时还好,到了港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弹药库的步枪手跟畜牲较上了劲,打狗毫不留情。到了那儿第二天,狗就不见了。”“您上了部队的船?”“不是,征用的货船,叫奥兰市号。是条遍体生锈的破船,战前在法国和殖民地之间跑来回。我们在上面待了四天才启程。船上都是棕榈油和马粪的味道,底舱里有五十来匹马,都是给上面的人骑的。人人都吐,这还没出海呢。”“狗在船上吗?”“我们一开始不知道。这是最令人惊奇的了。它应该是明白了,只要船还靠在岸边,它就不能露头。出海后第二天它就钻出来了。”“军官们没把它扔海里?”“军官,都没影儿了。”莫尔拉克吹了声口哨。

他这下又拿眼睛瞪着法官:“他们都在军官的饭厅待着,大概是不想让人看见他们呕吐吧。”“那军士们呢?”“我跟您说了,这狗很狡猾。它出来的时候,嘴里叼着只耗子。我们在船上已经四天了,知道那上头遍地都是这祸害,于是大家都很高兴它来打扫打扫船舱。”“它于是成了大家的狗。”“没有,因为它自己不这么想。它从来都觉得我是主人。在我的脚底下趴着,在我旁边睡觉,要是谁没好气地来找我,它就会低声地吼。”

莫尔拉克说话的语调有一些奇怪。他乐意谈他的狗,说它的好,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儿热情。有的,似乎是不屑或遗憾。好像他对他谈到的这些优点都有严肃的看法。“您给它取了个名字?”“我没有。别人。自从它跳上火车,伙计们就开玩笑管它叫威廉,因为德国皇帝的缘故。”“我明白了。”朗蒂耶有些愠怒。

他记下狗的名字,这个空隙里,他注意到狗叫声又一次停了下来。“那‘威廉’在萨洛尼卡过得怎么样?”“您没有根烟?”

这回,法官有备而来,他拿出了一包灰色包装的烟丝和卷烟纸。莫尔拉克开始用手指头卷烟。和所有的大兵一样,他对这个很在行。但能看出来,他故意做得很慢,那时候,卷香烟的首要目的是为了打发时间。“萨洛尼卡,”他并不从他的作品上把眼睛抬起来,“是个奇怪的地方。”

他卷了一根很粗的烟,夹在因劳作而变黑的手指间揉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不同的人。法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希腊人、塞尔维亚人、塞内加尔人、安南人、亚美尼亚人、阿尔巴尼亚人、土耳其人。”“可是是一个法国军官来指挥远征部队的吧,是吗?”“谁指挥!又指挥什么!我还想问您呢。大家说的话都不一样,谁都不知道该干嘛该去哪儿。在港口是最乱的。一条狗在那儿什么都不愁,简直是天堂。岸边都是垃圾堆,各种动物的骨头在太阳底下烂掉,人都坐在地上吃饭,骨头果皮直接扔到身后:它都不用逮老鼠了。”“您没有在港口停留?”“停了几天。得把船上的东西卸下来。起重吊臂都太老了,不停地卡。军官们骑着马到处转,参谋部发出指令又撤销指令。谁都晕头转向。”“然后您直接被派去萨洛尼卡?”“想得美!他们让我们去城里游行,奏着音乐举着旗帜。我们还挺高兴,因为城市还漂亮,至少市中心不错。有宽阔的林荫道,两边是棕榈树,法国梧桐。可是后来就得穿过脏乱的市郊,最后我们到了郊外向北走。走着路,漫天的灰尘扬起来,也不落下来。话说回来,当步兵就得做好一切准备。”

说着,他垂下了眼帘,似乎是想要掩盖情绪。朗蒂耶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无休止的行军,令人精疲力竭的守夜,极端的恐惧,饥饿、寒冷、干渴,纷乱的回忆攫住了他。无言的间隙里,他似乎能感觉到对方在颤抖。“总之,”莫尔拉克平和地总结道,“应该说天气挺热。”

他使劲地抽了一口烟。“市区北面的平原上有个很大的军营,布置得很好,可我们只是路过。每次到了什么地方,我们都以为该完了,要扎营了,可我们一次次地重新开始往北行军。开始有山了,路上都是石子,还得把辎重武器都带着。我们看得很明白,该上前线了。”“萨洛尼卡离前线远吗?”“一开始我们知道什么?幸亏有从前线下来的人说战斗的事。我们是这样才知道塞尔维亚被奥地利和保加利亚占了,我们要上去把她夺回来。消息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来,一时有一时没有,还夹着好些流言,也不知是真是假。在萨洛尼卡听说了春季攻击战,我们这会儿才明白进攻战被推迟了,而且是轮到我们去打。于是被送到第一线时,大家都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晚饭的汤到了。这是医院给病人做的,一个护理员把汤盛上四盘,装在一个桶里送到监狱来:两盘给犯人,两盘给看守。要打扰军官,这让他手足无措,但晚饭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抗力:他喜欢趁热吃饭,而要是犯人还没吃上,他是什么都不能动的。朗蒂耶暂停问话离开了监狱,走时心想,明天可不能再来这么晚了。*

法官没有睡好。大半夜的,一帮喝酒作乐的人在他的窗下大喊大叫,他被吵醒后就睡不着了。他想着这个莫尔拉克,为什么他不抓住自己扔给他的救生圈呢?他为什么不肯说他喝醉了呢?他为什么不承认他非常爱这条狗然后一时昏了头?如此,稍微受点处罚,这事儿就过去了。

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朗蒂耶也感谢他没有让步。自从被任命为法官,他处理了很多简单的案子:确凿的罪犯或真正的无辜者。这些案子都不太有意思,他倒是倾尽全力把事情搞得更复杂,想要找出罪犯头脑中的理想主义或是无辜者的污点。

而这个莫尔拉克,他的身上似乎混合着好与坏二者。想到这儿,就很令人恼火,甚至气愤。但至少,这里面有一个谜要解开。

天不亮他就起床了。下到底楼,饭厅里还很昏暗,但有光线从备餐间的玻璃门投过来。旅馆的老厨娘若热特正在捣炉子里的炭火。她请法官在放盘子的珐琅面的桌边坐下。“瓦勒奈村,您知道在哪儿吗?”“离这儿三公里,在去圣—阿芒的路上。”“今天早上有谁能带我去吗?”“您打算几点回来?”“我回来吃午饭。”“这样的话,您骑自行车去,院子里有一辆。夫人常常借给想去周围溜达的客人。”

朗蒂耶上路了。透过树枝照下来的太阳像个闪亮的刺儿球。一过火车站就到了乡间,比城里热闹得多。路上马车在跑,田里套着的马也开始干活儿了,农民弹着舌头发出响声催它们往前走。还很清朗的天空中,燕子发疯似的转着圈。

经过一个长长的漫坡后,马路通向一个池塘遍布的平原。这些池塘互相联通,冬天给周围带来更多的湿气。池塘边长着柳树,周围的田地里,一丛丛的荆豆肆意地生长,因为这里一年里能有六个月都漫着水。不过在这样的炎热天气里,这里却很荫凉,也比城里更湿润。

跟一个老车夫问了路,法官轻易地知道了瓦朗蒂娜的住处,要沿着最后一个池塘边的小路往里走。虽然是大夏天,小路上有的地方仍是肥厚的黑色淤泥,有人在泥里放了石头,可以踩在石头上跳过去。朗蒂耶把自行车藏在一丛山楂里,走路进去。

瓦朗蒂娜在她的菜园子里。她成年累月在这片方形的园子里用双手翻地。这使得她指节粗大,指甲乌黑。她跟人说话时,一定把手藏到身后。

当她看到穿着军装的人走上通往她家的小路时,便放下了菜篮子站起来,双手背到后面。

朗蒂耶·迪·格雷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摘下无檐帽。阳光下,他的制服有些显旧,也近乎扎眼。天气炎热还这般穿着,无非是想要把自己跟普通人区分开来,显得威严。如今战争已经结束,这么穿反而显得很滑稽。“您是……瓦朗蒂娜。”

诉讼代理人告诉了名字,法官就凭这个找到了这儿。但素不相识就喊名字,却有点过于随便的嫌疑。他脸红了。

眼前这个瘦高的女孩穿着一身简朴的蓝色布裙,但她却不像个村姑。长长的手臂赤裸着,皮肤下是蜿蜒的粗大的血脉,棕色的头发没有经过打理,她可能用剪羊毛的剪刀给自己修过,还有骨骼轮廓明显的面容,这些都让人联想到这里并不温和的自然环境,她必须忍耐它的严酷,抗争以求生存。严冬和劳作的侵袭,并没有掠走她身体的美和庄重,这些优点,都收敛到她的双眸之中。她的目光漆黑明亮,直率地看着对方,并指出通向心灵的路径。虽然外表穷困,但她的目光也说明她坦然接受自己的处境,并不逃避。与其说是出于高傲,更是迎接挑战。

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小孩儿从屋里来到门槛上。瓦朗蒂娜示意让他离开,孩子立刻向森林跑去了。“您来找我做什么?”

四年的战争中,军人的拜访通常意味着死讯,人们还心有余悸。朗蒂耶挤出微笑,显出可亲的样子。他作了自我介绍。听到“军事法官”这几个字,年轻的女人颤抖了。“我有什么能……”“您认识雅克·莫尔拉克?”

她点头,看了一眼树林边缘,确信孩子不在。太阳已经升起来很高了,驱走了最后一丝凉意。朗蒂耶感觉到腋下有汗水在流淌。“我们可以到什么地方谈谈?”

他是指“荫凉的地方”。“请过来。”她带他去屋里。

门敞开着,从外边进来,他过了一阵儿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踢到了地上的六边形地砖,于是站在了餐具柜边上。瓦朗蒂娜请他在椅子上坐下,他照办了,一只胳膊支在桌上。她拿来一个水罐和一瓶糖浆。瓶塞上粘着糖,她挥手赶走苍蝇。

朗蒂耶暗自观察屋内的陈设,有些惊讶。这不是一个农妇的房间。当然了,这是在乡下。天花板上挂着风干的香草,壁炉旁的架上放满了各种果酱和罐头的瓶子,食品柜里散发出奶酪和咸菜的香味。但除此之外,有好些出人意料的地方:首先,墙上贴满了复制的画。它们大多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湿气让纸变得凸凹不平,墨也晕开了,但是还能辨认出一些有名的作品,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或是圣罗马诺之战。也有一些不太著名的画:肖像、裸体、风景,在这一切中间显眼的地方,还有他最不能忍受的那位立体主义前卫艺术家的作品。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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