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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18: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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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罗伯特·多梅斯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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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迷雾

八月迷雾试读:

前言

恩斯特·洛莎从我27岁起就陪伴着我。我不知道能否称他为朋友,但我可以想象,以他的经历是绝对不会和一个精神科医生做朋友的。对此我只能接受。我们的“相识”由来已久。

1939年至1945年的纳粹时期,希特勒以个人名义批准医生和医务工作者杀害了近20万名精神病患者。他们声称精神病人“无生命价值”,侮辱他们、迫害他们、谋杀他们。这些施暴者不在少数,而且还是德国精神科医生中的精英。“二战”后,盟军尤其是美国人对此类事件进行了彻底的调查。他们针对纽伦堡医生诉讼案件收集了证据,并于1947年在纽伦堡对此做出判决。事实上,实施安乐死手术的主要案犯只有两人被处以绞刑,之后就没有进一步深入核查。

大多数主犯和从犯没有被调查,他们仍从事医务工作,没有被停职,没有转行。这些丑恶的历史被掩盖和否认。

另一方面,战争的经验改变了德国人民的认知:人们变得极为重视自身的幸福、权利和责任,公民自由和人权成为新民主的基石。然而这种思潮很晚才进入那些偏远、封闭隔绝的大机构,例如当时治疗精神病患的大医院。直至1975年,德国联邦议院才开始处理精神病院里“残暴且无视人性的情况”,并决定改革精神病院。此次改革的目的是:取缔大医院,将治疗和护理病人的工作转移到生活社区。这阵新风大大鼓舞了我们年轻医生的士气,大家纷纷走进疗养院,助力改革。

1980年5月,我接管了考夫博伊伦一所类似的精神病院的工作,开始内部改革。几周之后我就意识到:想要改革成功,我们必须直面所有过往,以史为鉴,拨开沉默和麻木的迷雾。我们查阅管理文件、诉讼档案,整理被害人的现存病史,约谈证人。在此期间,恩斯特·洛莎的名字一再出现。1945年,第一批调查医院案件的美国官员们显然和之后调查的我们有同样的经历。在审讯医生和医务人员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希望更深入了解这些事件,尤其是其中的一个个案。许多关于恩斯特的证词浮出水面。此外,目前仍在世的恩斯特的妹妹阿玛利亚和安娜的补充证词,以及罗伯特·多梅斯全面调查的结果都成为本书的基础。

上百万的人成为此次大屠杀的牺牲者,成千上万的病人在战争中被杀害,这个庞大的数字往往使我们忽略个体的情况。当我第一次读到恩斯特的病史,他那夹在档案里面的照片使我深深震动,再也移不开双眼。自从我与他进行心灵交流以来,每当我在工作上面临艰难抉择时,我常常以恩斯特的视角来看待我要解决的问题,于是我就知道该怎样决定。照片上的恩斯特用充满挑衅且悲伤的目光注视着我们,无论“我们”是孩子还是大人。所有看到照片的人都会设身处地地想象着:一个孩子是怎样在那样恶劣的处境下挣扎和生存下来的。恩斯特的经历就如同罗伯特·多梅斯的小说所描述的,另外罗伯特还运用小说的手法强调突出了他的内心世界。阅读小说时,读者要进入恩斯特的角色,从恩斯特的视角感受他的经历。

当我今天直面恩斯特时,我深切地期盼一切都未发生。然而众所周知,这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弥补也不可能。(弥补是一个多么不幸、粉饰太平的词语,这是当时为补偿大屠杀中的死难者而选择的单词!)如同这本小说一样,许多书籍恢复了恩斯特们的尊严,这正是所有死难者们被残忍剥夺的。米夏埃尔·冯·克拉纳赫博士(考夫博伊伦区医院前任院长)2007年11月,埃根塔尔

米夏埃尔·冯·克拉纳赫,医学博士、精神科医生、心理医生,出生于1941年,曾在慕尼黑和伦敦工作,1980年接任考夫博伊伦区精神病院的院长工作,直到2006年退休。他主要依据社会精神病学的理论,致力于废除隔离精神病人的治疗方法,不仅在医院系统里,也在国际组织(世界卫生组织和欧盟)中宣传推广这种方法。在此基础上,他深入研究了纳粹时期的精神病学。目前,他在慕尼黑经营一家精神病私人诊所,并继续投身于精神病学的“去耻辱化”工作。

通往前厅的门开着一条缝,那里亮着灯,然而昏暗的灯光却一丝都没有漏进病房。恩斯特静静地听着其他人的呼吸声:两个人熟睡着,只有海因茨还醒着。他的右手紧紧抓着耳垂,左手一遍又一遍地把被子抚平、折起、再抚平。和海因茨没办法多说话,他整天都呆呆地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和谁也看不见的人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恩斯特不认识熟睡着的那两个人。一个紧紧裹着被子睡觉,也不怕热。另一个人轻轻地打着鼾,吸气的时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呼气的时候则是“咕嘟咕嘟”,就好像躺在水里似的。

三个同屋的小伙伴都比恩斯特小,最大的才六七岁,而恩斯特再过三个月就15岁了,已经远远超过待在儿童医院的年龄。他很不乐意今晚得睡在这里,他宁愿和那边的男人们待在一起。

通常他做了坏事,就被送进儿童病房,因为他们在这儿能更好地监视他。但是这一次他什么坏事都没做。海瑟雷说,他可能得了伤寒。伤寒是很严重的病,据说几个星期以来已经有十个病人死于伤寒。但是那些人都很虚弱,脸色灰绿,肚子剧痛,身体蜷成虾米,屎都拉在床上。相反,恩斯特却觉得自己很久没这么精神过了。也许伤寒的事情只是海瑟雷的诡计,就是为了让恩斯特吃药。

恩斯特闭上眼睛,试图平复激动的心情。妈妈的声音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她总是说,太阳落山后天使就会出现。恩斯特想象着有个天使来到医院,经过傻的、笨的、瘸的、瞎的、被绑在床上喊叫的和安静地淌着口水的孩子们。天使走过的地方,一片祥和。最后,天使来到恩斯特身边,用翅膀触碰他的肩膀,朝他眨着眼睛。

恩斯特从床上坐起来,可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听到走廊里回响着重重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海瑟雷迈着瘸腿正在巡视。他锁好前厅,前厅分隔开病房和走廊。当他巨大的身影占满房门时,恩斯特赶紧闭上眼睛—— 一定要让海瑟雷相信他已经睡着了,不然他又得吃药了。几个孩子呼吸平稳,未受一丝干扰,看护人发出满意的嘟哝声。恩斯特听到海瑟雷锁好门,吧嗒吧嗒的声音渐渐远去。

病房的下面两层,格奥尔格·弗里克正坐在办公室里。这位疗养院行政主管正焦躁地敲着厚重的办公桌桌面,把文件推来推去,没法集中精力工作。他点上一支烟,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弗里克喊道:“进来!”他等这位晚到的来访者已经很久了。

护士长脸色阴郁。弗里克指了指椅子,递给她一盒烟。

她接过烟,激动地问:“为什么你们让我做这种事?海瑟雷又不是不能做。”

弗里克耸了耸肩。“他对院长说,他做不了。”

她哈哈大笑。“那家伙做不了!好吧,男人都需要护士保利娜。”“也许这样更好,一个人做还是不行。”弗里克说,“别低估这家伙。”“我想,他才14岁?”“快15岁了。”

保利娜吐了口烟。“就这事你们这么费神?”“你不了解他。这家伙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护士长摇了摇头。接着两个人就等着,边吸烟边等。保利娜在房里踱步,弗里克整理桌上的一堆文件。终于电话铃响了。

弗里克拿起话筒,边听边点头,又挂上。“他睡了。”他说。

护士长把烟塞进烟灰缸。“好了,开工。你去吗?”

弗里克点点头。“一起吧,更稳妥些。”

恩斯特等待着,直到走廊完全安静,看护人的房门也上了锁。然后他从床上爬起来,到了倾斜的窗边,只有这里还有些新鲜空气。他通过硬纸板间的缝隙向外望去,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里,八月的天空看不分明,厚厚的院墙填满了前几天的热气。恩斯特希望能看到几颗星星,可是天空乌云密布,雷雨快来了。

他心绪不宁地躺回床上,辗转反侧,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似乎奔跑在一条狭窄的山脊上,一边是光明,一边是黑暗。小时候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浓雾弥漫的乡下,那里的声音、气味、迎面吹来的风。1933年夏天,他最后一次和父母一起出行。距今已经十一年了。

恩斯特看到爸妈坐在旧敞篷马车里,绿色的田野,红色的罂粟花。身在布豪的外婆,正做着果酱煎饼。流着汗的乡村警察,正骂着“吉卜赛流氓”。夜晚的篝火旁,妈妈在唱歌,爸爸在拉手风琴,天上的星星闪闪发光。在奥格斯堡那间满是霉味的房子前,妈妈站在门口招手,然后慢慢消失在烟雾中。奶奶芭贝特在冬天的迷雾中越来越透明。恩斯特看到两个妹妹梅琴和南娜穿着长长的睡衣飘荡在漆黑的走廊里,消瘦的父亲穿着破旧的西装坐在教养院的院子里。火车驶进阿尔高,那是地平面上闪耀的群山。还有疗养院,以及在那里消失的人们和在那里被遗忘的孩子们。他感受到脸颊上的亲吻,看见一个红发碧眼的女孩,还有长着罂粟的燕麦地。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恩斯特脑海中的画面混成一团,渐渐淡去。他想抓住它们,可是无从下手。红绿色的田野,坐在敞篷马车里的家人,乡村路上颠簸的节奏。脚步声越来越近。1

轻轻地颠簸,就像在摇篮里。恩斯特的耳朵里满是车轮的鸣唱和马蹄的节奏声。一缕亮光宛若空中的甜牛奶。燕麦田散发着力量和勃勃生机,恩斯特能听到它们在生长时发出的窸窣声和交头接耳声。把未成熟的谷粒放进嘴里——妈妈说不能这么做,会生病的,但他偶尔还是会试试。它们尝起来像柔软的面团,温暖而湿润。

罂粟花像红色的带子一般围在燕麦田四周,守卫着燕麦秆,让它们不被打扰地成长。恩斯特从半敞开的马车车篷向后望去:他眼前的田野在跳跃舞蹈。他能听到小石子们正屏住呼吸,当坚硬的车轮从身上轧过时,它们发出呻吟;马车驶过后,它们长长地呼气,发出微弱的叹息。

梅琴和南娜正在睡觉,她们还很小,需要睡很久,况且嬉闹喊叫也是很累人的。妈妈也在睡觉,她身体不好,肚子大大的,看起来生病了。可她没有抱怨,妈妈从来都没抱怨过。

恩斯特已经长大了,当然还没有爸爸那么高——爸爸坐在马车前面,双手强劲有力,单手就能拉住马——不过恩斯特比梅琴和南娜高得多,他快4岁了。

安娜是最小的一个,刚满1岁。她的名字和妈妈的一样,头发也一样,虽然没那么长,却是完全一样的深棕色、一样浓密。那双一模一样的棕色大眼睛,总是好奇地探索着一切。大家都叫她南娜,因为她就是这么叫自己的。南娜常常到处乱爬,吃地上能找到的所有东西,恩斯特不得不用手指把它们从她嘴里抠出来。

阿玛利亚两岁,她整天咿咿呀呀自言自语。我们叫她梅琴,因为比阿玛利亚好听。她遗传了爸爸的金发和妈妈的小鼻子。梅琴走路的时候,一脚快一脚慢,晃着脑袋摇摇摆摆,总有什么不对劲。“胯部一定没有长好。”妈妈说。但梅琴是我们家最有趣的一个,她笑的时候,没人能对她生气。

恩斯特通常只能露出一丝笑意,有时候连这个都办不到。妈妈说:“他像他祖父,那个忧郁的人。”所以他的名字也和祖父的一样,恩斯特。但是祖父很少被谈起,他抛弃祖母和九个孩子,和另一个女人跑了。叔叔姑姑们看到这个男孩时都这么说:“活脱脱一个老洛莎,一样的大鼻子,一样的大象耳朵。”恩斯特只看到过祖父的一张照片,他觉得他和他一点都不像。这个老人看起来脸色严峻心情郁闷,鼻子下面留了一撮现在很时髦的小胡子。元首就留着这样的胡子,海报上随处可见。恩斯特的父亲觉得它太丑了,他不喜欢元首,所以一直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恩斯特担心着他的耳朵,每天都检查一下,看它是不是又变大了。“要是它们继续长,我就真的看起来像头大象了,在马戏团里被到处展出。”恩斯特希望他与南娜和梅琴一样有一对小耳朵,或者有可以把耳朵遮起来的长发,但是因为要避免长虱子,所以他不得不留着短发。不管怎样,有时候他宁愿自己是个女孩。她们俩可以一直坐在爸爸腿上,无拘无束,而他淘气的时候立刻就会挨揍。妈妈总是说“因为你是哥哥”,然后她就微笑起来。只有她才有这种微笑,只用一个眼神就传达了出来,深棕色的眼睛又大又亮,闪着光芒,美得像温柔的抚摸。恩斯特是大哥哥,要照顾两个妹妹,不让她们乱跑,不让她们把泥团塞进嘴里,不让她们在马车下乱爬,不让她们把手伸进火里。有时候他被允许坐在马车驾驶座,拉着缰绳。

妈妈说,恩斯特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在她生日后一周出生。那时她20岁,他无疑是一份迟到的生日礼物。那是四年前,1929年,糟糕的一年,贫困的一年,新婚夫妇的生意惨不忍睹。“唯一的好事就是你,恩斯特!”妈妈一直都这么说,“你是上帝的旨意,是幸运星。”因为她生日那天恰恰是美国的黑色星期五,所有人都怕得不行。“然后你就来了,”妈妈笑起来,“我们不再害怕,觉得你就是那个预兆,日子会重新变好。”

关于美国,恩斯特只知道那里很远,那里有印第安人。他不知道黑色星期五是什么,也许那天美国下起了煤炭,也许那天太阳没有升起来。恩斯特出生在11月1日,那天是万圣节,人们为圣灵和逝者点上蜡烛。每次妈妈提到他的出生都会说:“你拥有伟大的灵魂。”“灵魂是什么?”有一次恩斯特问。

妈妈把他的手放到胸口,告诉他:“你的灵魂就在这里,它让你勇敢快乐、坚强友爱。当你害怕或者悲伤的时候,甚至当你完全彷徨无助的时候,你只需要把你的手放在这里,你就能感受到光明在你心中,永不消失。”“那要是我死了呢?”“那它也不会消失,”妈妈说,“你的灵魂会飞向天空。”

从那之后,恩斯特就把他的灵魂想象成一个白色的大气球,充满他整个胸部,温暖如篝火。

最后一场雪融化之后,全家就搬到了奥格斯堡。克里斯蒂安·洛莎决定,是时候重新出发了。他拿出大箱子和袋子,装满衣料、绑带、纽扣、裤子背带、棉线、鞋带和许多其他东西。他妻子见了,也立刻开始打包。克里斯蒂安却有些不安:“你身体真的没问题吗?”“我再也受不了待在奥格斯堡了,一定要离开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离开这些工厂,离开泥泞的后院。”她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咳嗽。“那孩子们怎么办?你知道,一路上一定很辛苦。”

安娜·洛莎激动得一阵急咳,丈夫不得不等着她回答。“克里斯蒂安,”她开始说,他知道只要她叫他克里斯蒂安,就一定是认真的,“克里斯蒂安,别担心我和孩子们,他们在街上比在这个洞里好多了。难道你觉得我会愿意让你像个花花公子似的围着那些家庭主妇巴结讨好,我却在这里发呆无聊。”

克里斯蒂安明白,这时候最好什么都别说。他扬了扬眉毛,长叹了口气,继续打包。恩斯特真想亲吻妈妈,他们终于可以离开城市了,只是对爸爸来说就更忙了。也许爸爸已经同意了,因为这次他们不必推着手推车上路,他们有了一辆带马匹的真正的大篷车。马匹和大篷车都是贝蒂姑姑借给他们的。

从奥格斯堡出发先到乌尔姆,一路上经过施瓦本阿尔比地区到达布豪,看望安娜的父母安格尔夫妇。乌尔姆很美,爸爸曾在那里做过好买卖。克里斯蒂安搬来一个发臭的黑桶放在马车后面。他擦了擦手,但是没用,手还是臭,裤子上也被弄得满是油渍。爸爸搬东西过来的时候,妈妈就看了他一眼,爸爸却咂巴着嘴,好像面前是块猪排。“最好的机油,这种东西你现在几乎都搞不到了。我们到村里一升一升卖,一定会被抢光,你觉得呢?”

妈妈疑惑地看着他,做了个恩斯特不懂、爸爸却了然于心的手势。“你想到哪儿去了,安娜,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们说好了,这是朋友间的礼物。”

她不得不停下来咳嗽,拿了块手帕捂住嘴。“我只是希望你是对的,而你的……朋友们不会想歪了,那样我们只会徒增烦恼。我希望赶紧把这脏东西处理掉。”

爸爸像圣徒一样举起满是油污的双手。“哎呀,安娜,这一定是笔好买卖,能挣到戈尔。”

这时妈妈让步了。恩斯特知道,戈尔就是钱。如果他们有足够的戈尔,全家就能好好的,父母也不会吵架。

爸爸说,那时乌尔姆没有雾,这可不常见。恩斯特至今为止都觉得,奥格斯堡一定是世界上雾最多的城市。“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乌尔姆,”爸爸说,“那里的夏天和冬天一样浓雾弥漫,孩子和老人们都不上街了,因为他们会迷路。”妈妈推了推他的胳膊,可爸爸仍继续说着。“人们一排排地掉进多瑙河,根本分不清街道和河流。有些人主动投河,再也忍受不了无望的空虚。最后他们在黑海被打捞起来,变成肥胖肿胀的尸体。你一定猜不到,所有这些尸体都怎么处理了。”妈妈又推了下爸爸的胳膊。“肥皂,它们都被做成了肥皂。”“够了。”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好,好,”爸爸说,“儿子,你记住,乌尔姆如果出太阳,那天就是节日。”

在洛莎一家到达布豪的安格尔家之前,那个臭油桶就被卖掉了。农民们都争相购买这种油,这让恩斯特觉得这臭东西倒也不错。不管怎样,爸爸很满意他们有了足够的食物,他甚至还在杂货铺买了甘草棒。恩斯特和梅琴都很开心,只有南娜拉长了脸,目前为止她就只知道后院里的泥团和石子,不过她也觉得甘草棒好吃。

做成了好买卖,爸爸就会去村里的小酒馆喝上两杯庆祝。他回来的时候,咒骂着元首,骂他抢走了流动小贩们的工作和面包,之前却许诺所有人都会有工作。他一直骂一直骂,直到妈妈发怒。“你要是把我们的那点钱都在小酒馆花光了,那至少闭上你的嘴。你知道,到处都有他们的密探,不用多久你就会被抓进去,只剩下我和三个孩子,很快就四个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想想,他们就等着像你这样的人给他们个抓人的理由。”“什么意思?什么叫像我一样的人?”爸爸不满地嘟哝,“难道我比加杰人更糟?还是我看起来像犹太人?”“别把犹太人扯进来,”妈妈说,“干吗老挑犹太人的刺,你知道,我们和犹太人做生意一直做得挺好的。”

爸爸说得停不下来:“这能怪我吗?他们把犹太人的商店都关了,把玻璃都打碎了。”“你完全知道我的意思,”妈妈说,“你是吉卜赛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寂静。

又是这个恶毒的Z字。最近越来越多地出现,每个不喜欢洛莎家的人都说这个字。但从妈妈嘴里说出来却很少见,她一定是非常激动了。爸爸也呆住了,瞪着她。可已经说出口了,它就横亘在他们之间,充斥着遮阳篷下这个小空间,气氛紧张。

这时爸爸开口了,很轻地说:“我不是吉卜赛人,你也不是,我们都不是。我们是杰尼人,我为此骄傲。”

妈妈并不同意:“吉卜赛人、杰尼人、流浪者、厌恶工作的人、反社会分子,这些都是一个意思。”

爸爸挺直后背,使自己高大些。“但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我们是杰尼人,你听好了,杰尼人,可以让任何人听到和知道,没什么丢人的。”

妈妈点了点头:“当然不丢人。”她现在不生气了,只是有点伤心。“可是他们总对我们怀着恶意,克里斯蒂安。我现在都不能上街了,人们盯着我好像我是从非洲来的。我听到他们是怎么在背后议论我的。”

这时爸爸的愤怒也消失了。他把妈妈拥入怀里,像个孩子似的摇着她。

恩斯特也听到过。隔壁邻居的孩子们在下面院子里想要激怒他时,就隔着篱笆对他喊这个恶毒的Z字。当南娜抓着篱笆朝对面望过去的时候,他们甚至对着南娜也这么喊。她一定不是吉卜赛人,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小女孩,只会呀呀叫,微笑着露出四颗牙齿,一边把泥团塞进嘴里,一边晃着她浓密的棕色头发。可就算是这样的她,也被骂恶毒的Z字。

晚上,安娜·洛莎坐到孩子们身边给他们讲故事。恩斯特问她:“杰尼究竟是什么?”“杰尼意思就和聪明机智差不多,”她说,“我们有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只有我们聪明人能听懂。如果我们不想让加杰人听懂我们在聊什么,就会说杰尼语。”

恩斯特知道加杰人是另一些人,他们不会到处流浪,比如农民、工人和所有定居的人。

但是我们也有家,当我们不旅行的时候就住在那里,恩斯特想,也许我们也是加杰人。恩斯特打算以后再问问妈妈,她开始讲述一个故事。“有很多关于杰尼人从哪儿来的传说。有人认为来自印度或埃及,有人觉得来自东方或地中海。有些人说我们是吉卜赛人的一个部落,有些人认为我们的祖先属于三十年战争中被击溃的一方。这是典型加杰人的想法。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爷爷一直说‘我来自我双脚站起来的地方,我去往我头颅倒下的地方’。他在瑞士长大,他的父母从意大利逃到那里。而他父母的父母又是从法国被赶走的。你父亲的祖先来自意大利,其中一些曾居住在遥远的北方,另一些在东方。他们也常常被驱逐,但并不是无家可归,他们的故乡就在他们心里,在他们的家族里,在他们的氏族中。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能找到说着同样语言、唱着同样歌曲、流着同样血液的人。这就是心灵的故乡,不同于加杰人那种拥有土地的故乡。”

她沉思了片刻。女孩们已经蜷成一团呼吸均匀,只有恩斯特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盯着她。

她点了点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金匠,他有一个迷人的妻子和十三个孩子……”

妈妈讲述着金匠的故事。城里的其他工匠都忌妒他,他们散播流言直到他被国王驱逐。他只能搬走。可每当他和家人到一个地方,他的遭遇还是一样。当地的工匠们害怕竞争,想方设法把他赶走。“他们太坏了。”恩斯特说。“是的,可人们就是这样。金匠一家成了流浪者、怪人,被定居的人们、加杰人仇视谩骂。他们学会了应对风雨苦寒、饥肠辘辘。他们也学会了小心谨慎,因此创造了让别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在乡间的小路和秘密的休憩地,他们遇到了其他具有相同遭遇的家庭。他们同舟共济,分享最后一件衣服。他们交流奇闻逸事,互相学习。金匠学会了修补水壶和平底锅,他的孩子们成了磨剪匠、制刷工、编篮工、占卜者、走钢丝演员、耍熊人、讲笑话的人、乐师、魔术师、木偶戏演员和马戏演员,也有的成了信使、媒人或乞丐。”“难道他们没有做买卖的木箱吗?”“当然有。金匠的妻子不仅美丽而且聪明。他们经过城市的时候,她就买些便宜的货物,到了乡下再卖掉。比如纽扣、衣料、裤子背带、鞋带、小镜子、厨具、彩色的丝带、自制的耳环和项链,所有你想到或想不到的东西。”“就像你和爸爸一样?”“对,就像我们一样。这些聪明人总能想到办法赚钱。孩子们长大后分散到全国各地,以及所有邻国,他们的旅行线路从南面的沙漠到北面广袤的森林,从东面的草原到西面无垠的大海。他们去得远,知道的也多,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有些是听来的,有些是自己编的。”

恩斯特想问妈妈,这些故事是不是也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但是他的眼睛已经合上,妈妈的声音陪伴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穿越广阔的田野,经历惊险的奇遇。2

1933年4月初,全家到达了施瓦本阿尔比旁的布豪。他们只见到了外婆。为了庆祝团聚,外婆特地做了油煎饼,涂上厚厚的果酱。对恩斯特来说,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油煎饼。

恩斯特的外公也有一辆做生意的小车。几年前他搬到了布豪,于是文件上有了固定的住所,对此乡村警察们很满意。其实那个房子他一年也就住几个星期。现在他正在旅途中,不过每周都会回家,购置新的货物,装满货车。外公已经60多岁了,外婆说,做生意对他们来说慢慢变得很吃力。

外祖父母两人天差地别,犹如白昼与黑夜。外公身材高大,有英挺的鼻子和浅金色的头发;外婆矮小圆润,多肉的小鼻子和妈妈的一样,乌黑的头发绑成一个发髻。安格尔家族是个大家庭,恩斯特的妈妈有十二个兄弟姐妹。在4月4日南娜的第一个生日庆祝会上,恩斯特认识了其中几个舅舅舅妈。

外婆准备了丰盛的食物。客厅里挤满了人,大家大声说话欢笑。后院里孩子们到处奔跑,上蹿下跳的母鸡少了三只,它们已经变成了烤鸡,静静地躺在桌上,旁边摆着几大盆煮土豆。已经归来的外公正握着大肚红酒瓶倒酒。

爸爸问他从哪儿搞到的红酒,外公凑近他耳朵悄悄告诉他。爸爸滑稽地动了动左半边脸,每次他觉得事情不错就喜欢这么笑。“你真是个坏家伙,巴斯特。”

外公自豪地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大口酒。“你要从我这儿学的还多着呢,克里斯蒂安。”

后来大家开始喝咖啡。男人们从小瓶子里倒烧酒加在咖啡里。恩斯特觉得奇怪,男人们要用酒把咖啡兑稀了喝,而女人们则是直接喝这个黑色的东西,或者加点牛奶。外婆端上来一盘盘发面糕点,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杰尼人吗?”恩斯特问妈妈。妈妈一下子呛到了,用手捂住嘴,咖啡从指间流出。

坐在妈妈旁边的瓦尔特舅舅听到了。他用力地拍着妈妈的后背,大声说道:“小家伙,你说得对。你们都听到了吗?他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杰尼人。当然!这里的整个族群都是真正的杰尼人,这点你可以相信我。所有捡破烂的、被判刑的乐师、不想工作的、到处流浪的,还有游手好闲的都是。”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雷鸣般的笑声。妈妈终于使劲咽下了咖啡,呼了口气,用胳膊撞了下舅舅。“够了,别戏弄可怜的小家伙了。”外婆说。可她自己也笑起来,眼睛周围的纹路皱成两个半月的形状。“恩斯特,别听你舅舅瞎说,他有点疯了。”“而且我们自己做蜂蜜,这可不常见,”瓦尔特说,“像我们这样的家族你在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我们庆祝的时候,所有人都笑得流泪。”他喝了口酒继续说:“就像那时候,1928年的夏天,安娜和克里斯蒂安认识的时候。来吧,说说看,妈妈。”

外婆对安娜眨了眨眼睛,开始说了起来。“那时安娜还不满19岁,克里斯蒂安也大不了几岁。”“22岁。”爸爸说,他的左半边脸又笑起来。“那可是流浪者们的盛大节日,大家载歌载舞。他们俩就是在那时第一次一起跳舞。”瓦尔特叫道,“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家伙,衣着得体、舞姿优美。我家小妹魂不守舍,眼睛都瞪直了。”瓦尔特舅舅又被顶了一下,可他停都没停:“后来他们知道两人都会拉手风琴,就一起拉了大半夜,打赌谁拉得更好。”“那,谁赢了呢?”妈妈突然问道。

瓦尔特朝恩斯特眨了眨眼。“你妈妈一直都是个淘气的女孩,从不认输,能说会道,打架像男孩。对不对,安娜?”

妈妈表示抗议,接着大家又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恩斯特至少知道了,妈妈用她闪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乌黑的短发让爸爸迷上了她,一直扭着头看她。在这种情况下,爸爸继续上路了。

恩斯特试着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扭着头驾驶马车,还卖东西。据说,三个月后克里斯蒂安又回到了布豪,在安娜19岁生日的时候送了条裙子给她。“碰巧。”爸爸喊道,尴尬地笑了笑。

大家都发出“咦”的声音。有人喊:“是啊,正好顺路。2月初的时候根本没人出门。”不过那时是狂欢节,外婆说,他们组织了一个盛大的狂欢舞会,伴着音乐穿着盛装翩翩起舞。

妈妈轻抚着恩斯特的头:“你就是那时候的结晶。”她自豪地用闪耀的目光看着他,露出了然的微笑。恩斯特完全沉醉其中。

5月1日他们俩举办了婚礼,正好八个月后恩斯特就出生了。“真是个超棒的节日!”瓦尔特边喊边笑。

外婆又笑着露出她半月形的皱纹。“你是怎么知道的,瓦尔特?你早就喝醉了。”

大家又一起爆笑,说着瓦尔特怎么和酒店店主吵架,又怎么喝得跟人家称兄道弟,直到躺倒在桌子底下。

瓦尔特笑得耳朵都红了。“我说的,一个超棒的节日。”

一家人在安格尔家待了两个星期。爸爸和外公一起出发,恩斯特被允许和大人待在一起。

妈妈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她发烧了,不停地轻咳,冬天以来一直这样。偶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就吐血。外婆在沙发旁放了个桶,妈妈就直接吐在里面。外婆让她喝自己熬的茶和羊奶,那东西闻起来真糟糕。她屋里还有白色的粉末,妈妈服用的时候噎住了,看起来随时都会吐出来,但是外婆毫不退让。有太阳的时候,妈妈会坐在屋前的长凳上,因为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外婆是草药女巫,治好了许多人,但是她也担心,是不是最好请个医生。

但是妈妈不愿意。“我们请不起。我从来都不需要医生,对吗?”

外婆微笑着点头,但是眼睛周围没有半月形的光晕。她看向爸爸,期待他说些什么,可他只是耸了耸肩。

外婆觉得,他们全家最好在布豪待着,直到孩子出生。爸爸还是想把孩子生在奥格斯堡,要不然当地官员又该不高兴了。“你知道的,现在情况就是这样。”

外婆点点头:“你说得对,越来越糟糕了。”

爸爸点上烟。“无论你到哪儿,他们对待你就像罪犯。要是还这样,我们最好移居国外。我认识一个人,他现在去了美国。”

妈妈看向天花板,而外婆叹了口气:“那你需要钱,克里斯蒂安,很多很多钱。”“等着瞧吧,”爸爸说,“我有门路,很快就会有钱。”“美国在哪儿?”恩斯特问。

爸爸解释给他听,那是一个广袤的国家,远隔重洋,地广人富,有房有车。这里他们卖一个月的东西那里一天就卖完了。他们会有自己的车子,每天饭桌上都有肉。

恩斯特对美国确实感兴趣,但他更愿意待在这里。他觉得妈妈也不是不想反对,但她什么也没说,开始打包东西。第二天早晨就启程了,分别的时候她很伤心,但她什么都没说。

恩斯特从马车里向后望去,他想到美国,美国的汽车、房子、有钱人和每天餐桌上的肉。恩斯特看到,房子远去了,外婆远去了,有湖、有森林、有草地的布豪远去了。他能看到身后的世界是怎样远去的,但是新世界一直紧随其后——新的田野、新的草地、新的树木和新的村庄。

在他们到达村庄之前,老远就闻到了它们的味道:炭火、牛棚、猪粪、干草、午饭、酒馆、烟草味、农民的汗水、面包和晾晒的衣物。进了村子,爸爸就拿上箱子和大袋子,里面有丝带、剩余衣料、鞋带、纽扣和其他许多有用的东西,开始挨家挨户地叫卖。他了解这些村子,通常在贩卖前就知道能不能卖掉。

如果妈妈和他一起去,生意就会好一些。她圆鼓鼓的肚子能让农妇们产生好感,她们会更加友善,考虑是不是需要买款料子做新桌布。爸爸了解她们,也懂销售,他说:“你的肚子比我的货箱更有吸引力。”一开始他把剩余的衣料塞到妈妈裙子下面,让她的肚子看起来更圆,主妇们就更有同情心。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妈妈的肚子已经又大又圆,像个球一样。

要是爸妈都出去了,恩斯特就必须照顾梅琴和南娜。村子里的孩子们常常跑来看马车里的他们,像看马戏团。恩斯特怀疑是不是他大象耳朵的关系。妈妈告诉他不能淘气,但偶尔他们取笑他的时候,他会朝他们吐舌头。

慢慢地,妈妈累得不能和爸爸一起去了。她不能一直站着,走几步就必须坐下来,而且脸色苍白。爸爸一个人去的时候,妈妈就紧张、心情不好。要是他很快回来了,那就是生意差,他就绷着脸。要是傍晚还没回来,就是生意好,爸爸就很高兴,可妈妈就不乐意了,她不得不去接他,回来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的。“你真没用,一点都不考虑我和孩子们。”“让我安静会儿,”爸爸吼回去,“今天我们生意不错。你要是想挨揍的话,只管说。”

他闻起来有股烟味,酸酸的,像南娜呕吐的味道。他唱起歌来,恩斯特坐到他身边认真听。妈妈骂人的时候,爸爸告诉他,男人不能任由女人摆布,而且恩斯特已经是一个强壮的大人了。妈妈说他不该让恩斯特听他这些废话。很快爸爸开始打鼾,响亮得没有野狗和小偷敢靠近马车。

生意差的时候比好的时候更多,过去几周尤其如此。爸爸说:“时代的关系,人们都没钱。”但是据说,现在情况应该又在好转。元首会做到的。恩斯特已经看到元首的很多海报,每个村里都挂着,他看起来怒气冲冲。人们说,他会让德国重新变强。可恩斯特更喜欢想起村庄,以及村庄之间的风景:晃荡的秋千、奔驰的骏马,还有大片几乎让他眩晕的天空。

爸爸在教堂和旅馆之间找不到好位置,这让乡村警察不高兴,反正所有流动小贩他都不喜欢。警察是村里最重要的人,他胳膊上戴着有纳粹标志(卐)的红袖章,像士兵似的在马车前踱来踱去。然后他看了很久爸爸给他的文件,其间还反复看孩子们。爸爸向他解释,货车不是他的,是贝蒂姑姑的,她现在已经有了辆汽车。她是周围这一带第一个开车的女人,极为轰动。贝蒂姑姑是个像男人一样的女人,像男人一样工作,像男人一样喝酒骂人,她现在开着车穿越农田,生意兴隆。

警察只是摇头。就如他所见,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他热得冒汗,帽子下的汗水像小溪似的从左右两边流过太阳穴流进衣领里。也许因此他很不耐烦,恩斯特只听到他一直说:“不允许。”

不过父亲很善于应付警察,他可不接受命令,而且他几乎比不停冒汗的警察高出一个头。他们说得越来越大声,很快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围在马车周围。大家都好奇地往里看,嬉笑着。恩斯特朝一个男孩吐着舌头,这时妈妈把车篷拉了起来,他只能听到外面声音越来越响。

突然响起一声“吉卜赛流氓”,一声,两声,越来越多。伴随着愤怒的咒骂声和击打声的,是拳头打在厚木板上和车篷上的声音。爸爸很快坐上驾驶位,扬鞭催马,驶离了锣鼓般的喊声。

那些孩子们红着脸一定是出于忌妒,恩斯特这么想,因为他们只能待在那儿,因为他们难以离开扎根的土地,而流浪者们则方便得多,自由如蝴蝶。

爸爸驾驶了很久,直到在森林边上找到一个没风的好地方。恩斯特帮忙一起捡干木柴,爸爸生起篝火,妈妈讲述美丽古老的故事。爸爸拿出手风琴,妈妈唱歌,那场景比篝火更加温暖耀眼。恩斯特和妹妹们撅着红屁股看着火焰渐渐熄灭。他们盖好被子,忘了警察和村子里的孩子们,忘了美国和外婆的油煎饼,甚至几乎忘了饿着肚子。3

爸爸心情不好,因为他们现在偏偏又得回奥格斯堡。现在是5月中旬,到处是集市,生意应该不错。可是妈妈说,她能感到孩子快出生了,所以他们不得不回奥格斯堡。她向恩斯特解释,如果他们在家里生孩子就不会惹恼当地官员,他们想要在档案里写上孩子的出生地和街道。要是出生地写“拖带式马车”,他们就会生气,因为他们不能想象,孩子怎么能出生在马车里。

妈妈的咳嗽变得越来越严重,她虚弱、长期无力,偶尔还会吐血。恩斯特很担心,他希望孩子快点儿出生,那么妈妈就会好起来了。

肯定会是个小弟弟,他已经有两个妹妹了,够多了。和弟弟一起一定能经历更多惊险奇遇。他可以教他怎么生火,怎么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

恩斯特觉得,就算孩子生在马车里也无所谓。妈妈告诉他,他就是出生在马车里的,那之后他们才找了个住处。但是爸爸没有告诉政府机关里的人,因为他们肯定会生气。他们认为,孩子就该出生在家里,所以恩斯特的出生证明上写着“韦尔塔赫街1号”。恩斯特不想记住这个地址。为什么孩子不能出生在最美的地方?还有哪里比马车更美呢?爸爸自己就出生在马车里,妈妈也是。但是爸爸还是担心,反复地说:“我们必须小心谨慎。”

恩斯特觉得奇怪,奥格斯堡没有雾,但他讨厌这个城市。这个丑陋的地方,到处是简陋低矮的房屋和贫穷卑屈的居民。只有市中心是漂亮的,那里有高楼、商店和橱窗,人们穿着精美的西服裙子,坐在咖啡店里微笑着。但是洛莎一家居住的地方没有人露出笑容,人们看起来都生病了,面色苍白。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甘蓝菜汤和厕所的苦味,谁还笑得出来?

当全家停在莱希豪森的老房子前时,等待他们的是一个糟糕的意外。爸爸把马车停进院子,刚想解下套具,恩斯特和两个妹妹梅琴和南娜刚冲上台阶,他们的房东就挡住了去路。他的脸色阴郁,他们只好停在台阶上,不敢再往里走。

房东告诉爸爸,他已经安排了另一家人住在这里,他们不会弄脏房子,他们不会拖欠房租。妈妈顶着大肚子站在门槛上不停地咳嗽,房东看也不看一眼。

爸爸大声嚷嚷,骂他是黑心高利贷者,可这个阴郁的人只是让他们滚,否则就要他们挨耳光。全家都进了马车,他还在那里骂恶毒的Z字。这时妈妈把头伸出了车篷,她的双眼像黑色针尖一样瞪着那个男人。恩斯特觉得,这次妈妈要开口骂人了,但完全没必要,那个男人本来就铁石心肠。他闭上了嘴,低头看着地面进了屋。

恩斯特说:“我知道,我们进不了这屋。昨晚我梦到了。”

妈妈先看看爸爸,然后看着恩斯特说:“上帝,小恩斯特,你有第二张脸。”

恩斯特摸着自己的脸和耳朵,问妈妈第二张脸究竟在哪儿。

她用拇指抚摸着他的额头。“这里面,”她说,“还有这里。”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那这是做什么用的?”“你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说,“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我的外婆是占卜者,我的妈妈能预知未来。”“那么你呢?”恩斯特问道。

她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

爸爸把马车驶出院子,说道:“你用你那套巫婆的破事把小家伙都搞晕了。”

妈妈把手放在硬鼓鼓的肚子上,感觉像放在一个打足气的气球上。“小恩斯特,你说,这里面是什么?”“一个小弟弟。”他说,因为他想要个弟弟,要不然太不公平了,他会有三个妹妹,而一个弟弟都没有。

这时爸爸也笑了。梅琴和南娜抗议起来,因为她们也想有第二张脸。妈妈不得不安抚她们,说很快就会有的。

他们穿过城市的时候,恩斯特又从马车里向后望去,想象着自己的第二张脸上长的不是大象耳朵,而是和梅琴、南娜一样精巧的小耳朵;不是扁平的鼻子,而是和妈妈一样小而翘的鼻子。

爸爸决定找兄长弗里茨帮忙,他也住在奥格斯堡。他们站在门口的时候,伯父不是特别高兴,他自己有八个孩子,却只有一个小屋,楼下两间房,楼上一间隔板房。爸爸说:“只是临时的,我们一找到房子就搬走,你不能不管自己的兄弟啊。”他指了指妈妈的肚子,“再说,就快生了。”这话起了作用。伯父允许他们把马车停到院子里。

第二天他们就一起帮忙分拣破烂。

恩斯特喜欢伯父弗里茨,因为他这里有许多东西可以翻找。伯父弗里茨每天去全城各地捡各种人们不要的东西:衣服、破布、旧炉子、生锈的机器零件和所有能捡到的东西。他回来之后,把所有东西都卸在屋后的工具棚里,孩子们就开始分拣起来。破布装进大袋子,毛织物另外装,白色和彩色的东西也分开装。之后工厂会来取这些东西。

垃圾里常常还有漂亮衣服,尤其是当弗里茨去了富人区时。如果来了一车这样的东西,隔壁的女孩们会立刻过来帮忙,她们也想在垃圾堆里找到漂亮衣服。所以罗莎伯母一直有吸引孩子的东西。

弗里茨伯父自己分拣金属和废铁,他把所有金属分开,每个类别堆成一小堆。

马车停在房子和工具棚之间,旁边就是全家上厕所的小房子。他们可以在家里洗漱,在厨房里做饭。

他们的卧室还是马车,虽然一直下雨,好在车篷比较厚,只有一个地方需要在下面用铁皮碗接水。

当雨水敲打在车篷上,雨滴在碗里吟唱,那可真是独一无二的音乐。妈妈睡在外侧,因为她不停地咳嗽,需要新鲜空气。梅琴和南娜一起挤在妈妈身边,然后是恩斯特。他想挨妈妈更近一些,这样就能感受到妈妈的温暖和听到她的心跳,多美妙啊。但他是最大的,只好睡在外侧。他总是把手臂越过妹妹们伸向妈妈,妈妈也把手递过来,在睡梦中握着他的手。妈妈的心跳、敲打车篷的雨声、铁皮碗的吟唱,一切都很美好。

半夜恩斯特被吓醒了,妈妈一边呻吟一边翻滚。那是周六,圣灵降临节前的周六,爸爸不在,因为他早早离开做买卖去了。梅琴和南娜开始啜泣。妈妈的呼吸压抑而急促。虽然已经不下雨了,妈妈的被子却都湿了。“快去屋里喊罗莎伯母来,”她从牙齿间挤出话来,“告诉她,孩子快生了。”

他跑进房间,用力摇罗莎伯母,她像见了鬼似的看着他。突然恩斯特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激动得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他说了句:“妈妈不好了。”

感谢上帝,罗莎伯母很快听懂了。她穿着睡衣跑进院子,恩斯特跟在后面。她想让妈妈站起来进屋,可是不行。

恩斯特要照顾梅琴和南娜,梅琴已经起床,可南娜不愿起来,躺在那里哭。恩斯特答应给她糖吃,她才起床。梅琴摇摇摆摆地走在前面,恩斯特拉着南娜走过院子。进到屋里,南娜要糖吃,可是没有,她又开始大哭。恩斯特在厨房里找到一个糖罐,塞了一勺糖到南娜嘴里,她立刻就安静了,吧嗒吧嗒地吃着。梅琴也要,他也塞了一勺给她,然后告诉她们要乖乖地躺着。恩斯特自己也吃了口糖,又跑出去了。

在门口他就听到妈妈在喊叫,他想立刻逃走,但还是来到马车边,透过车篷往里看。罗莎伯母粗暴地让他走开,但妈妈示意让他留下。“那你做点儿有用的,”罗莎说,“去厨房烧一锅水,再去我房间床边的箱子里拿几条毛巾。”恩斯特奔进厨房,梅琴和南娜在地板上睡着了。但他找不到锅子,也找不到水,于是他又跑回马车。罗莎伯母很是恼火:“男人在这世上什么都做不了。”

妈妈让他留在身边,以便罗莎可以去取水。于是他坐在妈妈身边,握着她滚烫的手。他不敢往下看,但眼角还是瞥到妈妈被子上弄湿的污渍。他什么也说不出,一直盯着妈妈看。她双颊绯红,试着对他微笑。“别担心,小恩斯特,很快就过去了,到时你就有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

刚说完她就闭上眼睛,直起身猛咳嗽。她的指甲使劲抠入他的手里,他祈祷着罗莎伯母端着水赶紧出现。又有两次剧烈的咳嗽,妈妈直着身子,指甲用力掐着。终于,罗莎伯母端着冒热气的锅子出现了。他很高兴,伯母接替他照顾妈妈,他终于可以躲到马车的角落里。在那里,他只能看到罗莎伯母宽阔的后背,听到她在妈妈剧烈咳嗽和直坐起身的间隙喃喃安慰着她。

突然罗莎激动起来,喊道:“现在,安娜,现在用力。好,不错,再来一次,用力,很快就出来了,别放松。”妈妈长长的尖叫直达恩斯特的肚子。他想逃走,远远地,远到他什么也听不见。然后一片安静,只有妈妈的喘气声和罗莎伯母的喘气声。罗莎伯母叹着气,两手在妈妈腿下面摸索着。

终于传来罗莎解脱的呼气声。“终于出来了。”她高高举起一个满身是血的肉色婴儿,把他放到妈妈的臂弯里。在两个女人的喘息声里可以听到一个微弱的哭声,然后是水流的汩汩声,好像有人在吞咽口水,最后响起一声嘹亮的哭喊。“看这里,恩斯特。”罗莎说,“你弟弟。”

恩斯特看着被血弄脏的浴巾里的小东西。他的头上长着黑色的绒毛,小脸扭曲变形。这就是他的弟弟,他想,然后他看见一对招风耳。“他也有大象耳朵,和我一样。”恩斯特说。小家伙停止了啼哭,好像听懂了他哥哥的话。妈妈对大儿子微笑着,用深棕色的闪耀目光抚慰着他。

小家伙总爱大声哭喊,总也吃不饱。他总是黏着妈妈,恩斯特担心他会把妈妈吸干,她已经够苍白了。

今天是圣灵降临节后的周一,爸爸一早在家。大家都笑着,因为爸爸抢孩子的样子十分笨拙,但他仍然喜形于色。“我们叫他克里斯蒂安,”爸爸宣布,“那么我现在就是老克里斯蒂安了,而我还不到27岁。”他高兴地大笑,来回晃着小家伙,直到他哭起来。妈妈接过小克里斯蒂安,安抚着他。爸爸很快又走了,他要去和他的兄弟和伙伴们炫耀他的儿子。罗莎骂道:“一定又是去酒馆庆祝了。”“重要的是,他没有到处吵架,没有去挑衅纳粹。”安娜说。

她坐在客厅里,罗莎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恩斯特、梅琴和南娜在院子里和罗莎的孩子们玩耍。小克里斯蒂安睡在沙发上。“给我也来一口,罗莎。”“哦,安娜,这对你完全是毒药。”“给我吧。”她吸了一口,咳嗽得几乎要爆炸,满脸通红。小家伙哭了起来。“你必须明白,你要重新站起来,”罗莎说,“你们要找到住处,六个人挤在马车里可不行。”

安娜点了点头,但她完全没有认真听,只是看着窗外。“我不知道,如果当初我没怀孕的话,还会不会和克里斯蒂安结婚。”她轻轻地说。

罗莎笑起来。“那时你们正在热恋。再说,他看起来确实不错,高大魁梧、英俊挺拔。而且他能说会道,这是最重要的,与人交往必须会说话。”

安娜摇摇头。“总是吹牛、讲大话,我知道他。女人都喜欢他。”“男人都这样,”罗莎叹了口气,“但是他们如果只是吹牛闲聊,我们听之任之也就罢了。重要的是,他们知道家在哪儿。”

妈妈又向窗外望去。“但愿上帝成全,罗莎,但愿上帝成全。”

三天后小克里斯蒂安受洗的那天,上帝起了作用。洛莎家族坐满了半个教堂,最前面坐着恩斯特的祖母,她也住在奥格斯堡。她叫芭贝特,很熟悉教堂,因为她擅长制作金银手工艺品,而且懂得和牧师们打交道,爸爸这么说的。她祈祷得最大声,虽然心里在骂着“穿着僧衣的流氓”,她总是这样称呼他们。她可以像运啤酒的马车夫那样骂人,但是她说吆喝是用来做生意的,所以现在她超级大声地祈祷,为的是拯救整个家族的荣誉。因为其他叔叔婶婶们都无聊地在教堂里东张西望,等着牧师宣布结束,他们就可以庆祝了。

梅琴开始咯咯地笑,恩斯特轻轻推了她一下,因为教堂里不允许发出笑声,就算自己的弟弟也不行。但她停不下来,她凑近恩斯特的耳朵轻轻地说,牧师一直把他们的弟弟克里斯蒂安叫成克里斯托。这时候牧师又说道:“亲爱的兄弟们姐妹们,以克里斯托为名。”

于是恩斯特也跟着笑起来。幸好克里斯蒂安——现在叫克里斯托——这时开始大声哭喊,也许是他不习惯牧师把水洒在他头上,于是没人注意到孩子们,他们继续咯咯笑着。

洗礼结束后,一群人都去了芭贝特奶奶家,那里有咖啡和蛋糕。这里的男人们和布豪的一样,用烈酒兑咖啡喝;这里的人们互相谈论时,也一样高声大气。

后来叔叔菲利普——最小最机灵的那个——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册子,骄傲地展示了一圈。“你们看看,我搞到了什么,《吉卜赛人之书》 。”

大家都说着“啊”“哦”,互相传阅。书传到妈妈手里时,恩斯特在旁边好奇地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特别的。妈妈翻开第一页,用半高不低的声音念道:“ 《吉卜赛人之书》,慕尼黑警察局安全办公室出版。你究竟从哪儿搞到这本书的?”

菲利普意味深长地抖动着眉毛。“这得靠关系。要不要我给你们念念这里面关于我们父亲的内容?”“一定没好事,那个老流氓。”奶奶嘟哝着。

菲利普开始朗读:“信奉天主教的磨剪匠、制伞人、制作腰带饰品的人,出生日期,等等。这儿还写着:他和他母亲,以及其他家人像吉卜赛人那样坐着马车不停地到处流浪。”

奶奶气得跳起来。“太无耻了!说得好像我们是不诚实的人。”

其他人安慰她,大家都知道她是个诚实的人,不过现在他们想听菲利普继续读下去。“大家注意了,看看老家伙有些什么前科:严重偷窃、伪造证件、欺诈、贪污、意图抢劫、乞讨、谎报姓名、从部队开小差、违法垂钓和携带违禁武器。”

大家七嘴八舌。“怎么会这么严重?就因为一些小事情。”其中芭贝特奶奶大叫:“我一直告诉你们,他就是一个老流氓。”

菲利普举起手喊道:“等等,等等,我还没读完。这里写着,他妻子因为如下行为受罚:偷盗、乞讨、触犯工商管理条例和——注意了——同居。”

这次大家停不下来了,所有人哄堂大笑。奶奶满脸通红,反驳道:“你们知道的,我们常常戏弄那些吉杰。”

恩斯特碰了碰妈妈:“她戏弄了谁?”“警察。”妈妈小声说,把手指放在嘴上。

奶奶不停地摇头。“纯属谣言,究竟谁这么写的?”

菲利普回答:“某个叫阿尔弗雷德·迪尔曼的人,写于1905年。”“什么?1905年。”奶奶气呼呼地说,“这都快三十年了。这种陈年旧事现在已经没人感兴趣了。”

这时克里斯蒂安插进来,他一直安静地听着。“你别弄错了,巴伐利亚的每个警察署如今都有这本书。那些褐衫党人严密监视所有坐着四个轮子的流浪者。要是在马路上看见走路的流浪汉,他们会立刻把他们带走,送进劳动教养所。”“什么,”菲利普说,“这太夸张了。元首清楚他在做什么吗?”“是的,完全清楚。”克里斯蒂安怒气冲冲地说,“谁不合他的意,就会被关起来。上个月他就解散了所有工会。”“这只是过渡时期,以后德国会重新好起来。工会关我什么事?”菲利普说。

克里斯蒂安一口喝下烧酒,晃了晃身子说:“先是共产党,接着是工会,然后是犹太人,再是吉卜赛人——所以,现在猜猜,轮到我们杰尼人还要多久?”

于是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褐衫党人和元首。

恩斯特问妈妈,什么是同居。“你不懂。”妈妈说。4

三周之后,洛莎一家又有了自己的住处。爸爸路过韦尔塔赫街时,发现他们之前住的同一幢房子里有个空房间。6月底他们搬了进去,就在底楼。

只有一间卧室和厨房。恩斯特很迷惑,除了整栋楼的人共用楼梯间的厕所,这个地方哪一点比马车更好。空间也不比马车大,处处散发着霉臭陈腐的气味,还不时传来街道上嘈杂的声音。全家的家当装在几个袋子里,很快被搬了进去。恩斯特不喜欢这个地方,梅琴和南娜也宁愿待在马车里。在马车里,如果不喜欢那个地方或者那里又臭又吵,他们可以直接离开。

爸爸说,他们不会待很久,只是临时的。他们确实没有在哪里待过很久。“这里到处发臭。”恩斯特嘟哝着。“是的,小恩斯特说得对,”妈妈说,“这里是一个潮湿的洞,不是住处。”

爸爸骂道:“我受够了这种牢骚。就算你不满意,至少我们终于安顿下来了。”“在这个满是霉味的洞里我会病得更加厉害,孩子们也是。”妈妈回道,“你要是赚到了钱,我们就不必住这样的地方,也不会常常挨饿。”

恩斯特带着南娜和梅琴一起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在那里他们还能听到两人在里面大喊大叫,然后爸爸就走了。他一句话也没对孩子们说,就跑到街上,走了。

他们重新回到屋里,妈妈正躺在床上,咳得厉害。恩斯特心里很不安。他要是闭上嘴,没有说起霉臭味就好了。因为他,爸爸生气了;因为他,妈妈哭肿了眼睛,咳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他总是说错话?他希望他能和梅琴一样愉快地微笑,像南娜一样瞪着大眼睛,当她们这么做的时候,爸爸会把她们抱在怀里讲故事。可只要恩斯特说了什么,他们就开始吵架。

卧室里有一张床,妈妈大多数时候都和克里斯托躺在上面,她一直咳嗽。爸爸晚上也没回来。妈妈说,他要做生意。孩子们饿了,可是什么也没有,他们只好喝了口水填填肚子去睡觉。恩斯特又把手臂越过女孩们,伸手摸着妈妈的手指。他倾听着房子里奇怪的声音:楼梯的咯吱声、东西落地的砰砰声、楼上和隔壁人们的跺脚声、窗外有人经过的说话声,还有他自己肚子的咕噜声。他久久难以入睡。后来,他梦见他们又坐在马车里前行,一如既往。他们在路上,妈妈心情很好,叫他“我的大儿子”,爸爸摸着他的头发,让他驾驶马匹。晚上他们在森林边生火,妈妈和爸爸一起唱歌,比赛拉手风琴。

第二天,妈妈累得起不了床。孩子们都饿了。妈妈让恩斯特去敲邻居拜塞尔太太的门,问她能否给他们些牛奶面包。他要带上梅琴,因为她可爱又讨人喜欢,见了她别人总会给点什么。拜塞尔太太很老了,满是皱纹,她吃惊地看着恩斯特。当她看到梅琴时,确实就心软了,给了孩子们一罐牛奶和一个面包块。他们还没到家,就抢着吃完了,可他们还是饿。

妈妈说,他要带着梅琴和南娜去外面。他们必须一直待在外面,因为妈妈需要安静。他们的房间有个好处,就是一出门就到了院子里。房子前面就是马路,路上的马车、自行车、摩托车,有时还有汽车不停地来来往往。所有人都急匆匆的,孩子们不能在马路上玩。那里还有有轨电车,发出可怕的噪声。这里的房子都是灰色的,散发着和莱希豪森一样的臭味,只是这里路上的行人更多,房子没有那么低矮。

韦尔塔赫河在拐角处流过。恩斯特不能去那里,更不能带着梅琴和南娜一起去。妈妈叮嘱他们必须待在院子里。可院子里又黑又有霉味,梅琴抱怨太无聊了,南娜则一直往嘴里塞泥团,所以恩斯特就带着她们俩去了韦尔塔赫河边,那里可以找到很多东西。6月的河水只有小溪那么浅,要是恩斯特再大一些,就可以踩着大石头过河,都不会弄湿脚。

岸边总有很多好东西:剩余木料、瓶子,甚至灌木丛里还有个坏掉的闹钟。恩斯特想把闹钟给弗里茨伯父,放进他的金属堆里。南娜一直想下水,恩斯特不得不费力地拉她离开岸边,这是不被允许的。后来恩斯特想,他们有必要洗个澡,要是他们干干净净地回家,妈妈一定会高兴的。韦尔塔赫河的水看起来不是很干净,又很冰凉,不过沿岸的水不深。在他继续听抱怨前,他宁愿和妹妹们一起洗澡。

梅琴因为她的瘸腿不敢下水,但是当她看到恩斯特和南娜已经脱了衣服,她也不愿扫兴。很快三个人都站在水里,大口喘气,冷得发抖。恩斯特朝女孩们泼水的时候,她们尖叫起来。

突然他们听到一个低沉的女人的声音,这声音他们认识。奶奶芭贝特!她像头公牛一样轧过灌木丛走了过来,大声喊道:“你们疯了吗?赶紧从水里出来。你们是想被淹死还是想像你们妈妈那样得肺结核?你!你得照顾好妹妹们,你到底做了什么?引诱她们变成大傻瓜?”

恩斯特觉得,芭贝特奶奶之所以这么针对他,反复挑刺儿,是因为她喜欢女孩多于男孩,或者是因为他和爷爷一样叫恩斯特,有一对大耳朵。爷爷弃她和九个孩子不顾,和一个年轻女人结婚了。奶奶后来和一个编篮工结了婚,那人的妻子死了,有六个年幼的孩子,奶奶把他们抚养长大。这说明她非常喜欢孩子,她养大了自己的九个孩子,但实际上她生的更多,有些没有活下来,另外她还接纳了编篮工的六个满身虱子的小孩。这绝对是个爱孩子的女人。对此爸爸说过,他很少见到自己的妈妈,因为从2月到11月他都住在农夫家里,拼命干活。只有当出行季节结束的时候,妈妈才会来接他。

她是制作金属饰品的女工,也就是说,她熟知金属,能修理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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