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经典作品:啼笑因缘·第四部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6 05:5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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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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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作品:啼笑因缘·第四部分

张恨水经典作品:啼笑因缘·第四部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张恨水经典作品:啼笑因缘·第四部分作者:张恨水排版:KingStar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十七回裂券飞蚨绝交还大笑 挥鞭当药忍痛且长歌

却说家树见着凤喜,以为她还像从前一样,很有感情,所以说要她一路同去。凤喜听到这话,不由得吓了一吓,便道:“大爷!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这样败柳残花的人,你还愿意吗?”家树也道:“你这是什么话?”凤喜道:“事到如今,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只怪我命不好,做了一个唱大鼓书的孩子,所以自己不能作主,有势力的要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像你樊大爷,还愁讨不到一头好亲事吗?把我丢了吧。可是你待我的好处,我也决不能忘了,我自然要报答你。”家树抢着道:“怎么样?你就从此和我分手了吗?我知道,你的意思说,以为让姓刘的把你抢去了,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不好意思再嫁我;其实是不要紧的。在从前,女子失身于人,无论是愿意,或者被强迫的,就像一块白布染黑了一样,不能再算白布的。可是现在的年头儿,不是那样说;只要丈夫真爱他妻子,妻子真爱她丈夫,身体上受了一点侮辱,却与彼此的爱情,一点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的爱情,都是在精神上,不是在形式上,只要精神上是一样的,……”家树这样絮絮叨叨的向下说着,凤喜却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白皮鞋尖,去踢那石凳前的乱草。看那意思,这些话,似乎都没有听得清楚。家树一伸手,携着她一只胳膊,微微的摇撼了两下,因问道:“凤喜!怎么样,你心里还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苦处吗?”凤喜的头,益发的低着了。半晌,说了一句道:“我对不起你!”家树放了她的手,拿了草帽子在手,当着扇子摇了几摇道:“这样说,你是决计不能和我相合了。也罢,我也不勉强你,那姓刘的待你怎么样,能永不变心吗?”凤喜仍旧低着头,却摇了两摇,家树道:“你既然保不住他不会变心,设若将来他真变了心,他是有势力的,你是没有势力的,那怎么办?你还不如跟着我走吧。人生在世,富贵固然是要的,爱情也是要的。你是个很聪明的人,难道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而况我的家里虽不是十分有钱,不瞒你说,两三万块钱的家财,那是有的;我又没有三兄四弟,有了这些个钱,还不够养活我们一辈子的吗?”凤喜本来将头抬起来了。家树说上这一大串,她又把头低将下去了。家树道:“你不要不作声呀。你要知道,我望你跟着我走,虽然一半是自己的私心,一半也是救你。”凤喜忽然抬起头来,扬着脸问家树道:“一半是救我吗?我在姓刘的家里,料他也不会吃了我,这个你倒可以放心。”家树听到这话,不由得他的脸色不为之一变,站在一边,只管发愣。停了一会,点了一点头道:“好!这算我完全误会了。你既是决定跟姓刘的,你今天来此地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我告别,今生今世,永不见面了吧?”凤喜道:“你别生气,让我慢慢的和你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你樊大爷待我那一番好处,我哪里忘得了;可是我只有这个身子,我让人家强占了去了,不能分开一半来伺候你。”家树皱了眉,将脚一顿道:“你还不明白,只要你肯回来,……”凤喜道:“我明白,你虽然那样说不要紧,可是我心里总过不去的。干脆一句话,我们是无缘了。我今天是偷出来的,你不见我还穿着这样一身旧衣服吗?若是让他们看见了,放了好衣服不穿,弄成这种样子,他们是要大大疑心的。我自己私下,也估计了一下子,大概用你樊大爷的钱,总快到两千吧!我也没有别个法子,来报你这个恩,不瞒你说,那姓刘的,一把就拨了五万块钱,让我存在银行里。这个钱,随便我怎么样用,他不过问。现在我自己,也会开支票,拿钱很便。”说到这里,凤喜在身上掏出一个粉镜盒子来。打开盒子,却露出一张支票,她将支票递给家树道:“不敢说是谢你,反正我不敢白用大爷的钱。”

当她打开粉镜,露出支票的时候,家树心里已是卜突卜突,跳了几下,及至凤喜将支票送过来,不由得浑身的肌肉颤动,面色如土。她将支票递过来,也就不知所以的将支票接着,一句话说不出来。停了一停,醒悟过来了。将支票一看,填的是四千元整,签字的地方,印着小小的红章,那四个篆字,清清楚楚,可以看得出,乃是“刘沈凤兮”。家树镇定了自己的态度,向着凤喜微笑道:“这是你赏我的钱吗?”风喜道:“你干吗这样说呀?这也无非聊表寸心,我送你这一点款子。”家树笑道:“这的确是你的好心,我应该领受的。你说花了我的钱,差不多快到两千,所以现在送我四千,总算是来了个对倍了。哈哈!我这事算做得不错,有个对本对利了。”越说越觉得笑容满面,说完了笑声大作,昂着头,张着口,只管哈哈哈笑个不绝。凤喜先还以为他真欢喜了,后来看到他的态度不同,也不知道他是发了狂,也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靠了石桌站住,呆呆的向他望着。家树两手张开,向天空一伸,大笑道:“好!我发了财了。我没有见过钱,我没有见过四千块钱一张的支票,今天算我开了眼了,我怎么不笑。天哪!天哪!四千块一张的支票,我没有见过呀。”说着,两手垂了下来,又合到一处,望了那张支票笑道:“你的魔力大,能买人家的身子,也能买人家的良心;但是我不在乎呢。”两手比齐,拿了支票,嗤的一声,撕成两半边,接上将支票一阵乱撅,撅成了许多碎块,然后两手握着向空中一抛,被风一吹,这四千元就变成一二十只小白蝴蝶,在日光里飞舞。家树昂着头笑道:“哈哈!这很好看哪。钱啦钱啦,有时候你也会让人看不起吧。”风喜到了这时,才知道他是恨极了这件事,特意撕了支票来出这一口气的。顷刻之间,既是惭羞,又是后悔,不知道如何是好?待要分说两句,家树是连蹦带跳,连嚷带笑,简直不让人有分说的余地。就是这佯,凤喜是越羞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两眼眶子一热,却有两行眼泪,直流下来。家树往日见着她流泪,一定百般安慰的;今天见着她流泪,远远的弯了身子,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她。凤喜见他如此,越是哭得厉害,索性坐在石凳上伏在石桌上哭将起来。家树站立一边,慢慢的止住了笑声,就呆望着她,见她哭着,两只肩膀只管耸动,虽然她没有大大的发出哭声,然而看见这背影,知道她哭得伤心极了。心想她究竟是个意志薄弱的青年女子,刚才那样羞辱她,未免过分。爱情是相互的,既是她贪图富贵,就让她去贪图富贵,何必强人所难?就是她拿钱出来,未尝不是好意!她哪里有那样高超的思想,知道这是侮辱人的行为。思想一变迁,就很想过去赔两句不是。这里刚一迁脚,凤喜忽然站了起来,将手揩着眼泪,向家树一面哭一面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对待我?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嫁给谁,就嫁给谁,你有什么法子来干涉我?”说着,她一只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一个金戒指来,将脚一顿道:“我们并没有订婚的,这是你留着我做纪念的,我不要了,你拿回去吧。”说时,将戒指向家树脚下一丢,恰好这里是砖地,金戒指落在地上,叮铃铃一阵响,家树不料她一反脸,却有此一着,弯着腰将戒指捡起,便带在指头上,自说道:“为什么不要,我自己还留着纪念吧。”说毕,取了帽子,和凤喜深深的一鞠躬,笑嘻嘻的道:“刘将军夫人!愿你前途幸福无量。我们再见了!”说毕,戴着草帽,掉转身子便走,一路打着哈哈,大笑而去。凤喜站在那里,望着家树转入柏林,就不见了。自己呆了一阵子,只见东边的太阳,已慢慢升到临头,时候不早了,不敢多停留,又怕追上了家树,却是慢慢的走出内坛。她的母亲沈大娘,

由旁边小树丛里,一个小亭上走下来,迎着她道:“怎么去这半天,把我急坏了。我看见樊大爷,一路笑着,大概他得了四千块钱,心里也就满足了。”凤喜微笑,点着头道:“他心里满足了。”沈大娘道:“呀!你眼睛还有些儿红,哭着啦吧。傻孩子!”凤喜道:“我哭什么?我才犯不上哭呢。”说着,掏出一条潮湿的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沈大娘一路陪着行走,一路问道:“樊大爷接了那四千块钱的支票,他说了些什么啦?”凤喜道:“他有什么可说的,他把支票撕了。”沈大娘道:“什么,把支票撕了?”于是就追着凤喜, 问这件事的究竟。凤喜把家树的情形一说,沈大娘冷笑道:“生气!

活该他生气。这倒好,一下说破了,断了他的念头,以后就不会和咱们来麻烦了。”凤喜也不作声,出了外坛雇了车子,同回母亲家里,仍然由后门进去,急急的换了衣服,坐上大门口的汽车,就向刘将军家来。因为她出去得早,这时候回来,还只有八点钟。回到房里,秀姑便是不住的向她打量。凤喜怕老妈子看出破绽来,对屋子里的老妈子道:“你们都出去,我起来得早了,还得睡睡呢。”大家听她如此说,都走开了。凤喜睡是不要睡,只是满腔心事,坐立不安,也就倒在床上躺下,便想着家树今日那种大笑,一定是伤心已极。虽然他的行为不对,然而他今日还痴心妄想,打算邀我一同逃走,可见他的心,的确是没有变的。但是你不要钱,也不要紧,为什么当面把支票扯碎来呢?这不是太让我下不去吗!糊里糊涂的想着,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及至醒来,不觉已是十一点多钟了。坐在床上一睁眼,就见秀姑在外面探头望了一望,凤喜对她招招手,让她走了进来。秀姑轻轻的问道:“你见着他没有?”凤喜只说了一声见着了,就听到外面老妈子叫道:“将军回来了。”秀姑赶快闪到一边站住,那刘将军一走进门,也不管屋子里有人没人,抢着上前,走到床边,两手按了凤喜两只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好家伙!我都由天津回到北京了,你还没有起来。”说着,两手捧了凤喜的脸,将头一低,凤喜微微一笑,将眼睛向秀姑站的地方一瞟,又把嘴一努,刘将军放了手掉转身来,向秀姑先打了一个哈哈,然后笑道:“你昨天就来了吗?”秀姑正着脸色,答应了一声是。刘将军回头向凤喜道:“这孩子模样儿有个上中等,就是太板一点儿。”又和秀姑点着头笑道:“你出去吧,有事我再来叫你。”秀姑巴不得一声,刚要出去,刘将军忽然向凤喜的脸上注视着道:“你又哭了吗?我走了,准是你想着姓樊的那个小王八蛋。”两手扶了凤喜的肩膀向前一推,凤喜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了。凤喜一点也不生气,坐了起来,用手理着脸上的乱发,向他笑道:“你干吗总是这样多心?我凭什么想他?我是起了一个早,回去看了看我妈。我妈昨晚晌几乎病得要死。你想想看,我有个不着急的吗?”刘将军笑道:“我猜你哭了不是?你妈病了,怎么不早对我说,我也好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去。小宝贝儿咧!你要什么,我总给你什么。”说着,一伸手,又将凤喜的小脸泡儿撅了一下。秀姑一低头,就避出屋外去。她心想着:这种地方,怎样可以长住?但是凤喜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自己转达,却又不敢断定,总得等一个机会,和她畅谈畅谈,然后才可以知道她和家树两方面,究竟是谁的错误。因此一想,便忍耐着住下了。

刘将军在屋子里麻烦了一阵子,已到开午饭的时候,就和凤喜一路出来吃午饭去了。一会子工夫,伺候吃饭的老妈子来说:“将军不喜欢年纪大的,还是你去吧。”秀姑走到楼下堂屋里,只见他二人,对面坐着。刘将军手上拿了一个空碗向秀姑照了一照,望着她一笑,那意思就是要秀姑盛饭。秀姑既在这里,不能不上前,只得走到他面前,接了碗过来。他左手上的空碗,先不放着,却将右手的筷子倒过来,在秀姑的脸上,轻轻的戳了一下,笑道:“你在那张总长家里也闹着玩吗?”秀姑望了他一眼,却不作声,接过碗给他盛了饭,站到一边,凤喜笑道:“人家初来,又是个姑娘,别和人家闹,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刘将军道:“有什么怪不好意思,要不好意思,就别到人家家里来。我瞧你这样子,倒是有点儿吃醋。”凤喜见他脸上并没有笑容,却不敢作声。刘将军回过头来,向秀姑笑道:“别信你太太的话,我要闹着玩,谁也拦阻不了我。你听见说过没有?北京有种老妈子,叫做……叫做……哈哈,叫做上炕的。”秀姑正在一张茶几边,茶几上有一套茶杯茶壶,手摸着茶壶,恨不得拿了起来,就向他头上劈了过去。凤喜眼睛望了她,又望了一望门外院子里,看那院子里,正有几个武装兵士,走来走去,秀姑只得默然无语,将手缩了回来。他二人吃完了饭,另一个老妈子打了手巾把过去。刘将军却向凤喜笑道:“刚才我说了你一句吃醋,大概你又生气了。这里又没有外人,我说了一句,又要什么紧呢?小宝贝儿!别生气,我来给你擦一把脸。”说着,他也不管这儿有人无人,左手一抱,将凤喜搂在怀里,右手拿了洗脸手巾,向她满脸一阵乱擦。凤喜两手将毛巾拉了下来,见刘将军满脸都是笑容,便撅了嘴,向旁边一闪道:“谢谢!别这样亲热,少骂我两句就是了。”刘将军笑道:“我是有口无心的,你还有什么不知道,以后我不生你的气就是了。”凤喜也不说什么,回身自上楼去了。秀姑不敢多在他面前停留,也跟着她走上楼去,便和大家在楼廊上搭的一张桌子上吃饭。吃到半中间,只见刘将军穿着短衣,袖子卷得高高的,手上拿了一根细藤的马鞭子,气势汹汹的走了上来。大家看了他这种情形,都是为之一怔。他也不管,脚步走着咚咚的响,掀开帘子,直到屋子里去。在外面就听到他大喝一声道:“我今天打死你这贱东西!”只这一句话说完,就听见鞭子刷的响了一声,接上又是一声哎哟,嚎陶大哭起来。顷刻之间,鞭子声,哭声,嚷声,骂声,东西撞打的声,闹成一片。秀姑和三个老妈子吃饭,先还怔怔的听着,后来凤喜只嚷“救命哪!救命哪!”秀姑实在忍耐不住,放下碗来就跑进房去,其余三个老妈子见着这种情形,也跟了进去。只见凤喜蹲着身子,躲在桌子底下,头发蓬成一团,满面都是泪痕,口里不住的嚷,人是不住左闪右避。刘将军手上拿了鞭子向着桌子腿与人,只管乱打乱抽,秀姑抢了上前,两手抱住他拿鞭子的一只手,连叫道:“将军!请你慢慢说,可别这样。”刘将军让秀姑抱住了手,鞭子就垂将下来,人不住的喘着气,望了桌子底下。那三个老妈子,见秀姑已是劝解下来了,便有人上前,接过了鞭子,又有人打了手巾把,给他擦脸;又有人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上。秀姑看他不会打了,闪开一边。只看屋里的东西,七零八乱,满地是衣袜瓷片碎玻璃。就是这一刻儿工夫,倒不料屋子里闹得如此的厉害。再看桌子底下的凤喜,一只脚穿了鞋,一只脚是光穿了丝袜,身上一件蓝绸旗衫,撕着垂下来好几块,一大半都染了黑灰,她简直不像人样子。秀姑走上前,向桌子下道:“太太!你起来洗洗脸吧。”刘将军听到这一声太太,将手上的茶杯,连着一满杯茶,当啷一声,摔了在楼板上,突然站了起来喝着道:“什么太太?她配吗?她妈的臭窑姐儿!好不识抬举,我这样的待她,你会送一顶绿帽子给我戴。”说着,他又捡起了楼板上那根鞭子。秀姑便抢了他拿鞭的手,向他微笑道:“将军!你怎么啦?她有什么不对,尽管慢慢的问她,动手就打,你把她打死了,也是分不出青红皂白的,你瞧我吧。”说着,又向他更作了一个长时间的微笑,他手上的鞭子, 自然的落在地下。秀姑将一张椅子,移了一移。因道:“你坐下!等她起来,你有什么话再和她说,反正她也飞不了。你瞧,你气得这个样儿。”说着,又斟了一杯茶,送到刘将军手里,笑道:“你喝一点儿,先解解渴。”刘将军看看秀姑道:“你这话倒也有理。让她起来,等我来慢慢的审问她,我也不怕她飞上天去。”接过那一杯茶,一仰脖子喝了,秀姑接过空杯子,由桌子底下,将凤喜牵出来。暗暗向她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把她牵到隔壁的屋子里去,给她洗脸梳头。别的老妈子要来,秀姑故意将嘴向外面一努,教她们伺候男主人。老妈子信以为真,也就不进来了。

秀姑细看凤喜身上,左一条红痕,右一条红痕,身上犹如画的红网一样。秀姑轻轻的道:“我的天!怎么下这样的毒手。”凤喜本来止住了哭,不过是不断的叹着冷气。秀姑这一惊讶,她又哭将起来。紧紧的拉住了秀姑的手,好像有无限的心事,都由这一拉手之中,要传说出来。秀姑也很了解她的意思,因道:“这或者是他一时的误会,你从从容容的对他说破也就是了。不过你要想法子,把我的事遮掩过去,我倒不要紧,别为了这不相干的事,又连累着我的父亲。”凤喜道:“你放心,我不能那样不知好歹,你为了我们的事这样的失身份,我还能把你拉下水来吗?”秀姑安顿了她,不敢多说话。怕刘将军疑心,就先闪到外边屋子里来。刘将军见秀姑出来,就向她一笑,笑得他那双麻黄眼睛,合成了一条小缝,用一个小萝卜似的食指指着她道:“你别害怕。我就是这个脾气,受不得委屈;可是人家要待我好呢,把我这脑袋割了给他,我也乐意。你若是像今天这样做事,我就会一天一天的,更加欢喜你的。”刘将军说着话,一手伸了过来,将秀姑的胳膊一捞,就把她拉到怀里。秀姑心中如火烧一般,恨不得回手一拳,就把他打倒,只得轻轻的道:“这些个人在这儿,别这样呀。你不是还生着气吗?”刘将军听她如此说,才放了手,笑道:“我就依着你,回头我们再说吧。”说到这里,凤喜已是换了一件衣服走了出来,刘将军立刻将脸一板,用手指着她道:“你说,你今天早上,为什么打你妈家里后门溜出去了,我可有人跟着你。你不是到先农坛去了吗?你说那是为什么?你还瞒着我,说瞧你妈的病吗?那老帮子就不是好东西,她带着你为非作歹,可和你巡风,你以为我到了天津去了,你就可以胡来了。可是我有耳报神,我全知道呢。你好好的说,说明白了,我不难为你;要不然,你这条小八字儿,就在我手掌心里。”说着,将左手的五指一伸,咬着牙捏成了拳头,翻了两个大眼睛望着她。凤喜一想这事大概瞒不了,不如实说了吧。因道:“你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叫我说什么?现在你已经打了我一顿,也出了气,可以让我说了。我现在不是决计跟着你过吗?可是我从前也得过姓樊的好处不少,叫我就这样把他扔了,我心里也过不去。我听到我妈说,他常去找我妈。我想我是姓刘的人啦,常要他到我家里去走着,那算怎么一回事呢?所以我就对妈说,趁你上天津,约他会一面,一来呢,绝了他的念头,不再找我家了。二来呢,我也报他一点儿恩,所以我开了一张四千块钱的支票给他。他一听说我跟定了你,把支票就撕了,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你想,我要是还和他来往,我约着他在家里会面,那多方便。我不肯让他到我家里去,就是为了不让他沾着。你信不信,可以再打听去。”刘将军听了她这话,不觉得气先平了一半,因道:“果然是这样吗?好!我把人叫你妈去了,回头一对口供,对得相符,我就饶了你,要不然,你别想活着。”说到这里,恰好听差进来说:外老太太来了。刘将军喝道:“什么外老太太,她配吗?叫她在楼下等着。”秀姑就笑着向他道:“你要打算问她的话,最好别生气,慢慢的和她商量着,我先去安顿着她,你再消消气,慢慢的下来,看好不好呢?”刘将军点头道:“行!你是为着我的,就依着你。”秀姑连忙下楼,到外面将沈大娘引进楼下。匆匆的对她道:“你只别提我,说是姓樊的常到你家,你和姑娘约着到先农坛见面,其余说实话,就没事了。”沈大娘也猜着今天突然的派人去叫来,而且不让在家里片刻停留,料着今日就有事,马上到了刘家。及至一听秀姑的话,心里不住的慌乱。秀姑只引她到屋子里来就走开了,又不敢多问。

不多一会,刘将军已换了一件长衣,一面扣纽扣,一面走进屋来。沈大娘因他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就老远的迎着他,请了个双腿安。刘将军点了点头道:“你姑娘太欺负我了。对不住,我教训了她一顿,你知道吗?”沈大娘笑道:“她年轻,什么不懂,全靠你指教,怎样说是对不住啊!”刘将军道:“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慢慢说。”他说毕,一抬腿,就坐在正中的紫檀方桌上,指着旁边的椅子,沈大娘坐下了。刘将军道:“你娘儿俩今天早晌做的事,我早知道了。你说出来,怎么回事。若是和你姑娘口供对了,那算我错了;若是不对,我老刘是不好惹的。”沈大娘一听,果然有事,料着秀姑招呼的话没有错,就照着她的意思把话说了。刘将军听着口供相同,伸手抓了抓耳朵,笑道:“他妈的!我真糟糕,这可错怪了好人。其实这样办,我也很赞成,明明告诉我,我也许可的,反正你姑娘是一死心儿跟着我啊。你上楼给我劝劝她去,我还有事呢。”沈大娘不料这大一个问题,随便几句话就说开了。身上先干了一把汗。到了楼上,只见凤喜眼睛红红的,靠了桌子,手指上夹了一支烟卷,放在嘴里抽着,就在她抬着胳膊的当儿,远远看见她手脉以下,有三条手指粗细的红痕。凤喜看见母亲,只叫了一声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们着急。因道:“这祸事刚过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连忙上前,拉着她的胳膊,问道:“这都是打的吗?”凤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说着,掉过背去,对了她的妈,沈大娘将衣襟一掀,倒退两步,拖着声音道:“我的娘呀!这都是什么打的,打得这个样子厉害?我的……儿。”只这一个儿字,她也哭了。凤喜转过身,握着她母亲的手,便道:“你别哭,哭着让他听到了,他一生气,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这话对。只要说明白了,把这事揭过去了,大家乐得省点事,干吗还闹不休。”沈大娘道:“大姑娘!你哪里知道,我这丫头长这么大,重巴掌也没有上过她的头;不料她现在跟着将军做太太,一呼百诺的,倒会打的她满身是伤。你瞧,我有个不心痛的呀!”这几句话说着,正兜动了凤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了起来。秀姑正待劝止她们不要哭,那刘将军却放开大步,走将进来。秀姑吓了一跳,她母女两人正哭得厉害,他一不高兴,恐怕要打在一处,心里一横,他果然那样做,今天我要拼他一下,非让他受一番教训不可。不料那刘将军进来,却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沈大娘笑道:“刚才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你说你舍不得你姑娘,我哪里又舍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们这样有面子的人,什么也不怕,就怕戴绿帽子。无论怎么说,你们瞒着我去瞧个小爷们,总是真的。凭了这一点,我就可以拿起枪来打死了她。”刘将军说到这里,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拳心里,击了一下,又将脚一顿,同时这屋子里三个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刘将军又接着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她虽然是瞒着我作的事,心眼儿里可是为着我。我抽了她一顿鞭子,算是教训她以后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气,你们还生气吗?”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他,加上他又叮嘱了不许生气,娘儿俩只好掏出手绢,揩了一揩眼睛,将泪容收了。刘将军对沈大娘道:“现在没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这里,又要引着她伤心起来的。”沈大娘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正要仔仔细细和她谈一谈,现在刘将军要她回家,心里未免有点不以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伤心就是了。你瞧,这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我给她归拾归拾吧。”刘将军道:“我这里有的是伺候她的人,这个用不着担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那就是存心和我捣乱。”凤喜道:“妈!你回去吧!我不生气就是了。”沈大娘看了看刘将军的颜色,不敢多说,只得低着头回去了。刘将军叫人来收拾屋子,却带凤喜到楼下卧室里去烧鸦片烟,并吩咐秀姑跟着。到了卧室里,铜床上的烟家具是整日整夜摆着,并不收拾的。凤喜点了烟灯,和刘将军隔着烟盘子,横躺在床上。刘将军歪了头,高枕在白缎子软枕上,含着微笑,看看凤喜,又看看秀姑,一只手先抚弄着烟扦子,然后向她点了一点,笑道:“烧烟非要你们这种人陪着,不能有趣味。”又指着秀姑道:“有了你,那些老帮子我就看不惯了。你好好的巴结差使,将来有你的好处,我只要痛快,花钱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声,扬了头只看壁上镜框中的西洋画。凤喜只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烧烟,却当不知道。

原来她本不会烧烟,因为到了刘家来,刘将军非逼着她烧烟不可,她只得勉强从事。好在这也并非什么难事,自然一学自会。刘将军因她不作声,便问道:“干吗不言语,还恨我吗?”凤喜道:“说都说明白了,我还恨你作什么呢。况且我作的事,本也不对,你教训我,是应该的。”说着,拿起烟枪,在烟斗上装好了烟泡,便递了过来,在刘将军嘴上碰了一碰,同时笑着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刘将军笑着捧了烟枪抽起来,因笑道:“你现在不恨我了吗?”凤喜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教训我也是应该的,怎么你还说这话呢!”刘将军笑道:“你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是藏在你心里,我哪里会知道?”凤喜道:“这可难了。你若是不相信,自然我嘴里怎么说也不成;我又没有那样的本领,可以把心掏给你看。”刘将军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样不讲理,要你掏出心来,可是要看出你的心来,也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好儿的唱上一段给我听,我就会看出你的心来了。你果然不恨我,你就会唱得像平常一样,若是你心里不乐意,你就唱不好的。你唱不唱?”凤喜笑道:“我为什么不唱?你要唱什么,我就唱什么。”刘将军喷着烟,突然坐了起来,将大腿一拍道:“若是这样,我就一点不疑心了。你随便唱吧,越唱得多,越是我不疑心。你别烧烟,我自己会来。”说着又倒在床上,斜着眼睛,望了凤喜道:“你唱你唱。”凤喜看那样子,大概是不唱不行,自己只轻轻将身子一转,坐了起来,只在这一转身之间,身上的皮肤,和衣裤,互相磨擦,痛入肺腑,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睛眶子里抢了出来。但是这眼泪真要流出来,又是祸事。连忙低了头咳嗽不住,笑道:“烟呛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于是将手绢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喝。刘将军道:“这两天你老是咳嗽,大概伤了风了,可是我这一顿鞭子,当了一剂良药,一定给你出了不少的汗。伤风的毛病,只要多出一点儿汗,那就自然会好的。”凤喜笑道:“这样的药,好是好,可是吃药的人,有些受不了呢。”她说时,用眼睛斜看着刘将军微笑。刘将军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会说俏皮话。你就唱吧!这个时候,我心里乐着呢。”凤喜将一杯茶喝完了,就端了一张方凳子,斜对床前坐着,问道:“唱大鼓书,还是唱戏呢?”刘将军道:“大鼓书我都听得腻了,戏是清唱没有味,你给我唱个小调儿听听吧。”凤喜没有法子,只得从从容容的唱起来。唱完了一支,刘将军点头道:“唱得不错。”因见秀姑贴近房门口一张茶几站着,便笑问道:“这曲子唱得很好听吗?你会不会?”秀姑用冷眼看着他,牙齿对咬着,几乎都要碎开。这时他问起来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刘将军对凤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个吧。”凤喜不敢违拗,又唱了一个。刘将军听出味来了,只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个,刘将军还要听。凤喜肚子里的小调,向来有限,现在就只剩一个四季相思了。这个老曲子,是家树教了唱的,一唱起来就会想着他,因之踌躇着一会,才淡淡一笑道:“有是还有一支曲子,很难唱,怕唱不好呢。”刘将军道:“越是难唱的,越是好听,更要唱,非唱不行。”说着,一头坐了起来,望着凤喜。凤喜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秀姑,便唱起来。但是口里在唱,脑筋里人就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眼面前的东西,都觉有点转动。唱到一半,头重过几十斤;身子向旁边一歪,便连着方凳,一齐倒了下来。刘将军连连喝问道:“怎么了?”要知她生气也无?下回交代。第十八回惊疾成狂坠楼伤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谢新知

却说刘将军逼着凤喜唱曲,凤喜唱了一支,又要她唱一支,最后把凤喜不愿唱的一支曲子,也逼得唱了出来,凤喜一难受,就晕倒在地下。秀姑看到,连忙上前,将她搀起时,只见她脸色灰白,两手冰冷,人是软绵绵的,一点也站立不定。秀姑就两手一抄,将她横抱着,轻轻的放在一张长沙发上。刘将军已是放了烟枪,站立在地板上,看到秀姑毫不吃力的样子,便微笑道:“你这人长的这样,倒有这样大力气。”说着,一伸手就握住了秀姑的右胳膊,笑道:“肉长的挺结实,真不含糊。”秀姑将手一缩,沉着脸道:“这儿有个人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刘将军笑道:“她不过头晕罢了,躺一会儿就好了的。”说着,也就摸了摸凤喜的手。呀了一声道:“这孩子真病了,快找大夫吧。”便按着铃将听差叫进来,吩咐打电话找大夫,自己将凤喜身上抚摸了一会,自言自语的道:“刘德柱!你也下的手太毒了,怎么会把人家打的浑身是伤呢?这样子还要她唱曲子,也难怪她受不了的了。”他这样说着,倒又拿起凤喜一只胳膊,不住的嗅着。

这时,屋子里的人,已挤满了,都是来伺候太太的。随着一位西医,也跟进来了,将凤喜身上看了一看,就明白了一半。又诊察了一会子病象,便道:“这个并不是什么重症,不过是受了一点刺激,好好的休养两天就行了。屋子里这些人,可是不大合宜。”说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刘将军便用手向大家一挥道:“谁要你们在这儿?你们都会治病,我倒省了钱,用不着找大夫来瞧了。走走走!”说着,手只管推,脚只管踢,把屋子里的男仆女仆,一齐都轰了出去。秀姑让刘将军管束住了,正是脱身不得,趁着这个机会,就正好躲出房来,因之人家被轰,她也就一块儿躲出来。心里本想着今天晚上,就溜回家去的;但是一看凤喜这种情形,恐怕是生死莫卜,若是走了,重来不得,这以后的种种消息,又从何处打听出来呢?于是悄悄的到了楼上,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说是这里发生了很重大的事,只好在这里再看守一宿,请他和父亲通个信。秀姑把话说完,也不等家树再问,就把电话挂上了。这一天晚上,果然凤喜病得很重。大家将她搬到楼上寝室里。一个上半夜,她都是昏迷不醒,刘将军听了医生的话,让她静养,却邀了几个朋友到饭店里开房间找乐去了。两点钟以后,女仆们都去睡觉了,只剩下秀姑和一个老年的杨妈,同坐在屋子里,伺候着凤喜的茶水。秀姑无事,却和杨妈谈着话来消磨时间,说到了凤喜的伤,杨妈将头一伸,轻轻的说道:“唉!这就算厉害吗?真厉害的,你还没有看见过呢。从前,我们这儿也是一个正太太,一个姨太太;不用提,正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整天的受气,她受气不过,回老家去了。不多时,就在老家故了。太太一死,姨太太可抖啦。整天的坐着汽车出去听戏游公园。据说,她在外面认识了男朋友了。有一天晚晌,姨太太听夜戏,十二点多钟才回来, 咱们将军偏是那天没有出门,抽着大烟等着,看看表,又抽抽烟;抽抽烟,又坐起来。一打过十二点,他就要了一杯子白兰地酒喝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又跳又骂。一会子工夫,姨太太回来了。只刚上这楼,将军走上前就是一脚,把她踢在地下,左手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右手在怀兜里掏出一管手枪,指着她的脸,逼问她在哪里来?姨太太吓慌了,告着饶,哭着说:没有别的,就是和表哥吃了两回馆子,听戏是假的。我们老远的站着,哪敢上前。只听到那手枪拍拍两下响,将军抓着人,隔了栏杆,就向楼下一扔……”杨妈不曾说完,只听到床上“啊呀”一声,回头看时,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由床上滚到楼板上来。秀姑和杨妈都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将她抱到床上去。她原来并不曾睡着,伸了手拉住秀姑的衣襟,哭着道:“吓死我了!你们得救我一救呀。”杨妈也吓慌了,呆呆的在一边站着望了她,作声不得。秀姑却用手拍着凤喜道:“你不要害怕!杨妈只当你睡着了,和我说了闹着玩的,哪里有这一回事?”凤喜道:“假是假不了的,我也不害怕了,害怕我又怎么样呢?”说时又叹了一口气。秀姑待要再安慰她两句,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哗,大概是刘将军回来了。杨妈就颤巍巍的对凤喜道:“我的太太!刚才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出来。说出来了,我这小八字,有点靠不住。”凤喜笑道:“你放心,我决不说的。”这就听到刘将军在窗子外嚷道:“现在怎么样,比以前好些了吗?”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面朝里,秀姑和杨妈也连忙掉转身来,迎到房门口,刘将军进了房,便笑着向秀姑道:“她怎么样?”秀姑道:“睡着没有醒呢,我们走开别吵了她吧。”说毕,便匆匆走开了。她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带来,刘将军却是体贴得到,早是给了她一张小铁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妈子同住,就在楼下廊子边一间很干净的西厢房里住。

秀姑下得楼来,那杨妈又似乎忘了她的恐惧,在电灯光下,向秀姑微微一笑。而这一笑时,她便望着秀姑住的那间屋子。秀姑也明白她的意思,鼻子一哼,也冷笑了一声。她悄悄的进房去,将门关紧,熄了电灯,便和衣而睡。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由屋檐下,照下大半截白光来,只听得刘将军的声音,在楼上骂骂咧咧的道:“捣他妈的什么乱,闹了我一宿也没有睡着。家里可受不了,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吧。”秀姑听了这话,逆料是凤喜的病没有好,赶忙开了门出来,一直上楼,只见凤喜的头发,乱得像一团败草一般,披了满脸,只穿了一件对襟的粉红小褂子,却有两个纽扣是错扣着,将褂子斜穿在身上。她一言不发,直挺着胸脯,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两只眼睛,在乱头发里看人;一条短裤,露出膝盖以下的白腿与脚,只是如打秋千一样,摇摆不定。她看到秀姑进来,露着白牙齿向秀姑一笑,那样子真有几分惨厉怕人。秀姑站在门口顿了一顿,然后才进房去,向她问道:“太太!你是怎么了?”凤喜笑道:“我不怎么样。他说我疯了,拿手枪吓我,不让我言语,我就不言语;我也没犯那么大罪,该枪毙,你说是不是?我没有陪人去听戏,也没有表哥,不能把我枪毙了往楼下扔;我银行里还有五万块钱,首饰也值好几千,年轻轻儿的,我可舍不得死。大姊!你说我这话对不对?”秀姑一手握着她手,一手却掩住了她的嘴,复又连连和她摇手。这时,进来两个马弁,对凤喜道:“太太你不舒服,请你……”他们还没有说完,凤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赤着脚一蹦,两手抱了秀姑的脖子,爬在秀姑身上,嚷道:“了不得!了不得!他们要拖我去枪毙了。”马弁笑道:“太太!你别多心,我们是陪你上医院去的。”凤喜跳着脚道:“我不去,我不去,你们是骗我的。”两个马弁看到这种样子,呆呆的望着,一点没有办法。刘将军在楼廊子上正等着她出去啦!见她不肯走,就跳了脚走进来道:“你这两个饭桶!她说不走,就让她不走吗?你不会把她拖了去吗?”马弁究竟是怕将军的,将军都生了气了,只得大胆上前,一人拖了凤喜一只胳膊就走。凤喜哪里肯去,又哭又嚷,又踢又倒,闹了一阵,便躺在地下乱滚。秀姑看了,心里老大不忍,正想和刘将军说,暂时不送她到医院去,可是又进来两个马弁,一共四个人,硬把凤喜抬下楼去了。凤喜在人丛中伸出一只手来,向后乱招,直嚷大姊救命!一直抬出内院去了,还听见嚷声呢。

秀姑自从凤喜变了心以后,本来就十分恨她,现在见她这样疯魔了,又觉她年轻轻的人,受了人家的欺骗,受了人家的压迫,未免可怜。因此伏在楼边栏杆上,洒了几点泪。刘将军在她身后看见,便笑道:“你怎么了?女人的心总是慈的。你瞧,我都不哭,你倒哭了。”秀姑趁了这个机会,便揩着眼泪,向刘将军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就是这样容易掉泪。太太在哪个医院里?回头让我去看看,行不行?”刘将军笑道:“行!这是你的好心,为什么不行?你们老是这样有照应,不吃醋,那就好办了,我也不知道哪个医院好,我让他们把她送到普救医院去了。那个医院很贵的,大概坏不了;回头我让汽车送你去吧。今天上午,你陪我一块儿吃饭,好不好?”秀姑道:“那怎样可以?一个下人,和将军坐在一处,那不是笑话吗?”刘将军笑道:“有什么笑话?我爱怎样抬举你,就怎样抬举你。就是你的太太,她出身还不如你呢。”秀姑道:“究竟不大方便,将来再说吧。”说毕,下楼去了。刘将军看了她害臊的情形,得意之极,手拍着栏杆,哈哈大笑。到了正午吃饭的时候,刘将军一个人吃饭,却摆了一桌的菜,他却把伺候听差老妈,一齐轰出了饭厅,只要秀姑一个人盛饭。那些男女仆役们,都不免替她捏了一把汗,她却处之泰然。刘将军的饭盛好了,放在桌上,然后向后倒退两步,正着颜色说道:“将军!你待我这一番好心,我明白了。谁有不愿意作将军太太的吗?可是我有句话要先说明,您若是依得了我,我做三房四房都肯;要不然,我在这里,工也不敢作了。”刘将军手上捧了筷子碗,只呆望着秀姑发笑道:“这孩子干脆,倒和我对劲儿。”秀姑站定,两只手臂,环抱在胸前,斜斜的对了刘将军说道:“我虽是一个当下人的,可是我还是个姑娘,糊里糊涂的陪你玩,那是害了我一生,就是说您不嫌我寒碜,收我做个二房,也要正正当当的办喜事,一来我家里还有父母呢,二来,你有太太,还有这些个底下人,也让人家瞧我不起,我是千肯万肯的,可不知道你是真喜欢我,是假喜欢我?您若是真喜欢我,必能体谅我这一点苦心。”说着说着,手放下来了,头也低下去了,声音也微细了,现出十二分不好意思的形状来。刘将军放下碗筷,用手摸着脸,踌躇笑道:“你的话是对的。可是你别拿话来骗我!”秀姑道:“这就不对了。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不跟,还打算跟谁呢?你瞧我是骗人的孩子吗?”刘将军笑道:“得!就是这样办。可是日子要快一点子才好。”秀姑道:“只要不是今天,你办得及,明天都成。可是您先别和我闹着玩,省得下人看见了,说我不正经。”刘将军笑道:“算你说得有理,也不急在明天一天,后天就是好日子,就是后天吧。今天你不是到医院里去吗?顺便你就回家对你父母说一声儿,大概他们不能不答应吧。”秀姑道:“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他们怎么样管得了。再说,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呢,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一套话,说得刘将军满心搔不着痒处,便道:“你别和老妈子那些人在一处吃饭了。我吃完了就走的,你就在这桌上吃吧。”秀姑噗嗤一笑,点着头答应了。刘将军心想:无论哪一个女子,没有不喜欢人家恭维的,你瞧这姑娘,我就只给她这一点面子,她就乐了。他想着高兴,也笑了。只是为了凤喜,耽误了一早晌没有办事,这就坐了汽车出门了。

秀姑知道他走远了,就叫几个老妈子,一同到桌上来,大家吃了一个痛快。秀姑吃得饱了,说是将军吩咐的,就坐了家里的公用汽车,到普救医院来看凤喜。凤喜住的是头等病室,一个人住了一间很精致干净的屋子。她躺在一张铁床上,将白色的被褥,包围了身子,只有披着乱蓬蓬散发的头,露出外面,深深的陷入软枕里。一进房门,就听到她口里絮絮叨叨什么用手枪打人,把我扔下楼去,说个不绝。她说的话,有时候听得很清楚,有时却有音无字;不过她嘴里,总不断的叫着樊大爷。床前一张矮的沙发,她母亲沈大娘却斜坐在那里掩面垂泪。一抬头看见秀姑,站起来点着头道:“关大姐!你瞧,这是怎么好?”只说了这一句,两行眼泪,如抛沙一般,直涌了出来。秀姑看床上的凤喜时,两颊上,现出很深的红色,眼睛紧紧的闭着,口里含糊着只管说:扔下楼去,扔下楼去!秀姑道:“这样子她是迷糊了。大夫怎么说呢?”沈大娘道:“我初来的时候,真是怕人啦。她又能嚷,又能哭,现在大概是累了,就这样的躺下两个钟头啦。我看人是不成的了。”说着,就伏在沙发靠背上窸窸窣窣的抬着肩膀哭。秀姑正待劝她两句,只见凤喜在床上将身子一扭,格格的笑将起来。越笑越高声,闭着眼睛道:“你冤我,一百多万家私,全给我管吗?只要你再不打我就成;你瞧,打的我这一身伤。”说毕,又哭起来了。沈大娘伸着两手,颠了几颠道:“她就是这样子笑一阵子,哭一阵子,你瞧是怎么好?”凤喜却在床上答道:“这件事,你别让人家知道,传到樊大爷耳朵里去了,你们是多么寒碜哪。”说着,她就睁开眼了。看见了秀姑,便由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摇了一摇,笑道:“你不是关大姐?见着樊大爷给我问好。你说我对不住他,我快死了,他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吧。”说着,放声大哭。秀姑连忙上前,握了她的手,她就将秀姑的手背去擦眼泪。秀姑另用一只手,隔了被去拍她的脊梁,只说:“樊大爷一定原谅你的,也许来看你呢。”这里哭着,惊动了女看护,连忙走进来道:“你这位姑娘,快出去吧!病人见了客是会受刺激的。”秀姑知道医院里规矩,是不应当违抗看护的,就走出病室来了。这一来,她心里又受一种感动,觉得人生的缘法,真是有一定的。凤喜和家树决裂到这种地步,彼此还有一线牵连,看凤喜睡在床上,不断的念着樊大爷,樊大爷哪里会知道,我给他传一个信吧。当下就在医院里打了一个电话给家树,请他到中央公园去,有话和他说。家树接了电话,喜不自胜,约了马上就来。

于是秀姑吩咐汽车回刘宅,自雇人力车到公园来。到了公园门口,她心里猛可的想起一桩事。记得在医院里伺候父亲的时候,曾作了一个梦,梦到和家树挽了手臂,同在公园里游玩,不料今日居然有和他同游的机会,天下事就是这样。真事,好像是梦。作梦也有日子会真起来的,我这不是一个例子吗?只是电话打得太匆促了,只说了到公园来相会,却忘了说在公园里一个什么地方相会。公园里是这样的大,到哪里去找他呢?心里想着,刚走上大门内的游廊,这个哑迷,就给人揭破了。原来家树就在游廊总口的矮栏上坐了,他是早在这里等候呢。他一见秀姑便迎上前来,笑道:“我接了电话,马上雇了车子就抢着来了。据我猜,你一定还是没有到的,所以我就在这里坐着等候;不然,公园里是这样大,你找我,我又找你,怎么样子会面呢?大姑娘真为我受了屈,我十二分不过意。我得请请你,表示一番谢意。”秀姑道:“不瞒你说,我们爷儿俩,就是这个脾气,喜欢管闲事。只要事情办得痛快,谢不谢,倒是不在乎的。”说着话,两人顺着游廊向东走,经过了资产阶级聚合的来今雨轩,复经过了地僻少人行的故宫外墙,秀姑单独和一个少年走着,是生平破题儿第一次事情。在许多人面前,不觉是要低了头;在不见什么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头。自己从来不懂得怕见人,却不解为了什么,今天只是心神不宁起来。同走到公园的后身,一片柏树林子下,家树道:“在这儿找个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秀姑便应了一个好字。

柏林的西犄角上,便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宽濠,濠那边一列萧疏的宫柳,掩映着一列城墙,尤其是西方城墙转角处,城下四五棵高柳,簇拥着一角箭楼,真个如图画一般。但是家树只叫秀姑看荷花,却没有叫秀姑看箭楼。秀姑找了一个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里的荷叶,一半都焦黄了,东倒西歪,横卧在水面,高高儿的挺着一些莲蓬,伸出荷叶上来,哪里有朵荷花?家树也坐下了,就在她对面。茶座上的伙计,送过了茶壶瓜子,家树斟过了茶,敬过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么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乱问,便笑了一笑,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这地方景致很好。”家树道:“景致很好。”秀姑道:“前几天我们在什刹海,荷叶还绿着呢!只几天工夫,这荷叶就残败了。”说到这里,秀姑心里忽然一惊,这是个敷衍话,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电话,并不是我自己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怜。”家树哈哈一笑道:“大姑娘!你还提她什么?可怜不可怜与我有什么相干!”秀姑道:“她从前作的事,本来有些不对,可是……”家树将手连摇了几摇道:“大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对,那就行了。自那天先农坛分手以后,我就决定了,再不提到她了,士各有志,何必相强。大姑娘是个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要多话。干脆,今生今世,我不愿意再提到她。”秀姑听他说得如此决绝,本不便再告诉凤喜的事,只是他愿意提凤喜不提凤喜是一事,凤喜现在的痛苦,要不要家树知道又是一事。因笑道:“设若她现在死了,樊先生作何感想?”家树冷笑道:“那是她自作自受,我能有什么感想?大姑娘你不要提她,一提她,我心里就难过得很。”秀姑道:“既然如此,我暂时就不提她,将来再说吧。”家树道:“将来再说这四个字,我非常赞成。无论什么事,就眼前来说,决不能认为就是一定圆满的。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所以必定要到危难的时候,才看得出好人来的。不过那个时候,就知道也未免迟了。而且真是好人,他也决不为了要现出自己的真面目,倒愿人有灾有难。譬如令尊大人,他是相信古往今来那些侠客的,但侠客所为,是除暴安良,锄强扶弱,没有强暴之人,作出不平的事来,就用不着侠客。难道说作侠客的为了自己要显一显本领,还希望生出不平的事情来不成?所以到了现在,我又算受了一番教训,增长了一番知识。我现在知道从前不认识好人了。”秀姑听他这种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着自己。一想自认识家树以来,这一颗心,早就献给了他,无如殷勤也罢,疏淡也罢,他总是漠不关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资格,来给他们圆场。不料自己已经跳出圈子外来了,偏是又突然有这样向来不曾有的恳切表示,这真是意料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说得很透彻。就是像我这样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的人,我也明白了。”家树笑着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问道:“大叔从前很相信我的,现在大概知道我有点胡闹吧。”秀姑道:“不!他老人家有什么话,都会当面说的。”家树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的,不过也有件事很让我纳闷。两个月前,仿佛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说,又不好说似的,我又不便问,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么事?”秀姑这时正看着濠里的荷叶,见有一个很大的红色蜻蜓,在一片小荷叶边飞着,却把它的尾巴,在水上一点一起;经过很久的时间,不曾飞开。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树说的这些话,秀姑是不是听清楚了。或者听得越清楚,反不肯回答,这都让家树无法揣测,随话答话,也没有可以重叙之理,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了城墙,笑道:“我家胡同口上,也有一堵城墙,出来就让它抵住,觉得非常讨厌,这里也是一堵城墙,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风景了。”家树道:“可不是,我也觉得这里的城墙有意思。”两个人说来说去,只是就风景上讨论。

正说到很有兴趣的时候,树林子里忽有茶房嚷着有樊先生没有?家树点着头只问了一声哪里找?一个茶房走上前来,便递了一张名片给秀姑道:“你贵姓樊吗?我是来今雨轩的茶房,有一位何小姐请过去说话。”秀姑接着那名片一看,却是何丽娜三个字,犹疑着道:“我并不认得这个人。是樊先生的朋友吗?”家树道:“是的是的。这个人你不能不见,待一会我给你介绍。”因对茶房道:“你对何小姐说我们就来。”茶房答应去了,家树道:“大姑娘!我们到来今雨轩去坐坐吧。那何小姐是我表嫂的朋友,人倒很和气的。”秀姑笑道:“我这样子,和人家小姐坐在一处,不但自己难为情,人家也会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道:“大姑娘是极爽快的人,难道还拘那种俗套吗?”秀姑就怕人家说她不大方,便点点头道:“见了也好。可是我坐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走的。”家树道:“那随便你,只要介绍你和她见一见面,那就行了。”于是家树会了茶帐,就和秀姑一路到来今雨轩来。家树引她到了露台栏杆边,只见茶座上,一个时装女郎笑盈盈的站了起来,向着这边点头。秀姑猛然看到她,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凤喜明明病在医院里,怎么到这里来了?老远的站着,只是发愣。家树明白,连忙抢上前介绍,说明这是何女士;这是关女士。何丽娜见秀姑只穿了一件宽大的蓝布大褂,而且没有剪发,挽着一双细辫如意髻,骨肉停匀,脸如满月,是一个很健康朴素的姑娘,就伸着手握了秀姑的手,笑道:“请坐请坐。我就听见樊先生说过关女士,是一个豪爽的人,今天幸会。”秀姑等她说出话来,这才证明她的确不是凤喜。家树向来没有提到认识一个何小姐,怎么倒在何小姐面前会提起我,大概他们的交情,也非同泛泛吧。她既是一见面这样的亲热,也就不能不客气一点。因笑道:“刚才何小姐去请樊先生,我是不好意思来高攀,樊先生一定要给我介绍介绍,我只好来了。”何丽娜笑道:“不要那样客气,交朋友只要彼此性情相投,是不应该在形迹上有什么分别的啊。”于是挪了一挪椅子,让秀姑坐下。家树也在何丽娜对面坐下了。秀姑这时将何丽娜仔细看了一看,见她的面孔,和凤喜的面孔,大体上简直没有多大的分别;只是何丽娜的面孔略为丰润一点,在她的举动和说话上,处处持重一点,不像凤喜那样任性。这两个人若是在一处走着,无论是谁,也会说她们是姊妹一对儿。她模样儿既然是这样的好,身份更不必提,学问自然是好的;除了年岁而外,恐怕凤喜没有一样赛得过她的呢。那么,家树丢了一个凤喜,有这一个何小姐抵缺,他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又何怪对于凤喜的事淡然置之哩。心里想着事,何小姐春风满面的招待,就没有心去理会,只是含着微笑,随便去答应她的话。何丽娜道:“我早就在这里坐着的。我看见关女士和樊先生走过去,我就猜中了一半。”家树道:“哦!你看见我们走过去的,我们在那边喝茶,你也是猜中的吗?”何丽娜道:“那倒不是,刚才我在园里兜了一个圈子,我在林子外边,看见你二位呢。”家树听了默然不语。何丽娜道:“难得遇到关女士的,我打算请关女士喝一杯酒,肯赏光吗?”秀姑道:“今天实在有点事,不能叨扰,请何小姐另约一个日子,我没有不到的。”何丽娜笑道:“莫不是关女士嫌我们有点富贵气吧。若说是有事,何以今天又有工夫到公园里来哩。”家树道:“她的确是有事,不是我说要介绍她和密斯何见面,她早就走了。”何丽娜看着二人笑了一笑,便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到公园外去找馆子。这里的西餐,倒也不错,就在这里吃一点东西,好不好?”秀姑这时只觉心神不安贴起来,哪有心吃饭,便将椅子一挪,站立起来,笑道:“真对不住,我有事要走了。”何丽娜和家树都站起来,因道:“就是不肯吃东西,再坐一会儿也不要紧。”秀姑笑道:“实在不是不肯,老实说,我今天到公园里来,就是有要紧的事,和樊先生商量。虽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我也应该去回人家的信了。”她说了这话,就离开了茶座。何丽娜见她不肯再坐,也不强留,握着她的手,直送到人行路上来,笑嘻嘻的道:“今天真对不住,改天我一定再奉邀的。樊先生和我差不多天天见面,有话请樊先生转达吧。”说着,又握着秀姑的手摇撼了几下,然后告别回座去了。

秀姑低着头,一路走去,心想:我们先由来今雨轩过,她就注意了;我们到柏树林子里去喝茶,她又在林子外侦查,这样子,她倒很疑心我。其实我今天是为了凤喜来的,与我自己什么相干呢?她说:她天天和樊先生见面,这话不假,不但如此,樊先生到来今雨轩去,那么些茶座,并不要寻找,一直就把她找着了,一定他们是常在这里相会的。沈凤喜本是出山之水,人家又有了情人,你还恋她则甚?至于我呢,更用不着为别人操心了。心里想着,也不知是往哪里走去了,见路旁有一张露椅,就随意坐下了,一人静坐着。忽又想到:家树今天说的疾风知劲草那番话,不能无因,莫非我错疑了。自己斜靠在露椅上,只是静静的想,远看那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有一半是男女成对的。于是又联想到从前在医院里作的那个梦,又想到家树所说父亲要提未提的一个问题。由此种种,前途似乎是依然乐观的呢。想到此地,心里一舒畅,猛然抬起头来,忽然见家树和何丽娜并肩而行,由走廊上向外走去;同时身边有两个男子,一个指道:“那不是家树?女的是谁?”一个道:“我知道,那是他的未婚妻沈女士,他还正式给我介绍过呢。”这个沈字,秀姑恰未听得清楚,心里这就恍然大悟,自己一人微笑了一笑,起身出园而去,这一去,却做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要知如何惊天动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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