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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6 09:5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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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尔及利亚)卡迈勒·达乌德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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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尔索案调查

默尔索案调查试读:

第一章

今天,妈妈还活着。

她能够把事情讲得一清二楚,可她却不说话了。我跟她不同,一遍又一遍的思考,反倒使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想说,这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情了。这件事发生以后,人们乐此不疲地谈论着它。如今,大家还是会说起这个故事,但只会提到一位死者……你瞧,说死了一个人,还面无愧色,实际上,在这个故事中,死了两个人。是的,是两个,可是怎么会漏掉一个呢?第一个人能说会道,以至于大家都忘却了他的罪行;第二个人呢,他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可怜人,似乎上帝造出这么一个独特的人,就是为了让他挨上一枪就命归黄泉,他没有名字,甚至都来不及得知他的名字。

跟你直说了吧:第二位死者,被杀的那位,是我哥哥。这世上再没有了他的一丝痕迹,只有我还能设身处地为他说说话,我坐在酒吧里,等待着一场无人将至的吊唁。也许你会笑,但可以说这是我的使命:我想要把整个故事沉默的内幕昭告天下,然而整个酒吧的大厅却空空如也。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学习法语并且用它来写作;是为了替一位死者说话,帮他把那些还没说完的话说完。杀死我哥哥的凶手出了名,他的故事写得那样好,连我都下意识地想要模仿他的笔调。那是他的专属语言。在我们国家取得民族独立之后,人们一块块地拾起殖民者老房子的砖瓦,来修建一座专属于自己的房屋,我也要做一件同样的事情。创建一门专属于我自己的语言,这正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杀人凶手的用词和表达方式对于我来说十分空泛。在这个国家,有些词语虽然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一个人,可它们还是将这个国家填满,在老店的铺面、在发黄的旧书中、在一些人的面容上依然可见,有些词语还在去殖民化的过程中,形成了古怪的克里奥尔语。

杀人凶手已经死了很久了,我哥哥也不再存活于世——只是对于我来说,他还活着。我知道,你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发问了,我肯定不会喜欢你的问题,但我还是恳请你先认真听我说完,最后你一定会搞懂。我要讲的故事可不寻常。这个故事要从结局讲起,再追溯到开头。是的,就像一群用铅笔画的三文鱼。你肯定和别人一样,人家怎样写故事,你就怎样读。他写得实在太好了,他的用词就像是大小相同的石块儿。你们的主角对于细节的要求非常苛刻,他对于细节的掌控几乎像数学一样精确。在这些石子、石块儿底下,是不计其数的运算。你明白他是怎样写作的了吗?他就像用诗歌的艺术在陈述着罪行!他的世界是那样整洁,被清晨的光芒雕琢着,精确,纯粹,带着芳香,带着精准的水平线的印记。对于他来说,唯一的阴影就是那些“阿拉伯人”,一些形影模糊的、多余的、不合时宜的存在,伴随着长笛的声响而出现,如同幽灵一般,在所有的语言中,都有这种表达方式。我想,无论是死是活,他都已经受够了浪迹在一个不被需要的国家。正是这样一个不能踏上自己故土的失落情人,犯下了杀人之罪。他一定经历过诸多磨难吧,可怜的人啊!不能在赋予自己生命的故土长大的小孩儿!

而我呢,我也读了他的版本。就像你、就像其他几百万读者一样。从一开始,我们就都知道:他有着男子的名字,而我哥哥只是一场事故的代名词。他本应该把我哥哥叫做“十四点”,就像另一个人把他的黑人奴仆叫做“星期五”一样。是一天中的某一刻,而不是一星期中的某一天。十四点,不错。在阿拉伯语中,“Zoudj”的意思是二,是双重,是我和他,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于了解实情的人来说,也是毋庸置疑的双胞胎的意思。他是一个生命转瞬即逝的阿拉伯人,只活了两个小时,在他死后、入土之后,时间毫不间断地过去了七十年。我哥哥就好像是被压在了玻璃杯下,一点儿翻身的余地都没有:就算他是被人杀害的,人们也还是会用流逝的时间和时钟的两根指针来为他命名,好让他中弹身亡的一幕一再重演,开枪的是个法国人,杀人只是因为他在一天当中、在他肩负的余生中无所事事。

还有,我只要一仔细想这件事,就会生气——至少在我还有足够的力气生气的时候。那个法国人在装无辜,他长篇大论地讲述着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他的身体是如何在阳光下失去控制的,他的情人是如何离他而去的,他是如何在教堂指认上帝背离人的身体的,然后他又是怎样处理他母亲和自己的尸体的,诸如此类。上帝啊,他杀了人,还能在临死之前一直保持着欢愉,这是怎么做到的?中弹身亡的是我哥哥,不是他!是穆萨,不是默尔索,不是吗?有件事情,让我感到惊愕。从来没有人,甚至在独立战争之后,也没有人试图弄清楚这位受害者叫什么,他住在哪儿,他的先辈是谁,他是否有孩子。一个都没有。所有人都对凶手那钻石般光芒四射的完美语言瞠目结舌,所有人都会对凶手的孤独移情,并且向他致以最精妙的慰问。如今,有谁能够告诉我穆萨的真实姓名是什么?有谁知道是哪条河流把他的尸体带进了大海?然而,即使没有什么魔法棒,他也本可以独自一人,凭借一双脚,孤勇地穿越那片海洋。又有谁关心穆萨是否有枪、他怎样思考或者他是否会中暑?

谁是穆萨呢?我哥哥。这正是我要说的。我要把穆萨所不能告诉你的都讲给你听。我年轻的朋友,当你推开这扇酒吧的大门的时候,你就挖开了一座坟墓。你的公文包里有《局外人》这本书吗?好吧,做个虔诚的信徒,把前几段读给我听……

你读懂了吗?没有?那我解释给你听。自从他母亲去世,这个男人,这个杀人凶手,就不再属于自己的国家,他坠落到了空虚和荒谬的境地。这位“鲁滨逊”想要通过杀死他的“星期五”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发觉自己被困在了一座岛上。于是他开始机智地高谈阔论,就像是一只沾沾自喜的鹦鹉。“可怜的默尔索啊,你在哪儿?”回应一下这声呐喊吧,不然它会显得那样奇怪,我保证。我要求你这样做。而我呢,我已经把这本书烂熟于心。我能像背诵《古兰经》那样把它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这个故事,是一具尸体所写,它根本就不是出自一位作家之手。我们所知道的,就像他描述的那样:他忍受着太阳的光照和色彩所带来的眩晕,除了阳光、大海、往昔的石子之外,他的意识中空无一物。从一开始,就能感到他在寻找我哥哥。事实上,他真的在找,然而并不是为了与他邂逅,而是为了今生再也不用与他相遇。有一件事,每次想到都会使我感到痛苦,那就是他是跨过我哥哥的身体杀死他的,而没有把他直挺挺地拉起来。你知道吗,他的罪行就像是一场庄严的漫不经心之举。正是因为这样,这种漫不经心使我哥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追封为“烈士”。烈士的美誉在凶杀案之后还是来得太迟了。在这期间,我哥哥的遗体早已没了踪迹,那本书呢,也早已功成名就、家喻户晓。所以,接下来,想要证明这场凶杀案不成立而只是一场中暑,就像是一条铺满荆棘的路。

哈哈!你想喝点儿什么?这里有各种美酒佳酿,但只有在人死了之后才能品尝得到,活着的时候可不行。这是宗教的教义,哥哥,快来吧,几年以后,在世界末日之后,唯一一个开着的酒吧会在天堂上。

在给你讲故事之前,我先简短地概括一下:那天,一个很会写故事的人杀死了一个阿拉伯人,这个阿拉伯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就好像,杀人凶手用一根钉子把这个阿拉伯人嵌入到背景中——然后他开始解释说这是子虚乌有的上帝的过错,是他在阳光下突然的顿悟的结果,是海盐迫使他闭上了双眼。因此,这场谋杀完全逍遥法外,无法定罪,因为没有任何一项法律对于“正午”和“十四点”、对于“我和哥哥”、对于“默尔索和穆萨”制定过任何规则。在接下来的七十年间,大家团结一致、迫不及待地让尸体销声匿迹,并把凶手的作案现场改造成了一座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默尔索想说什么?“孤单的死”?“愚蠢的死”?“从未死去”?我哥哥在整个故事中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而你呢,你就像所有比你年长的人一样,被作者带入了歧途。“荒谬”,我和哥哥将它背负在祖国的肩膀和胸膛上,仅此而已。好好听我说,我既不悲伤也不愤怒。我甚至都没有为他举行过葬礼,只是……只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正义能够得以伸张。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做到这点有点儿可笑……但我保证我说的是真的。我并没指望法庭会还我公正,只是希望得到内心的平衡。此外,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我想得到解脱,我不想再被亡灵追索。我想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们要写真正意义上的书。并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更好地归隐,只有这样才能品味到这个世界的精髓。

喝点小酒,透过窗子向外望,感觉整个国家就像水族馆一样。好吧,好吧,这也是你的错,朋友,是你的好奇激发了我写作的欲望。我等了你好几年,就算我写不成这本书,至少我也给你讲了这个故事,不是吗?喝了酒之后,人总是希望有人听他说话。这句便是今天要记录在小本子上的箴言……

很简单:我要重写这个故事,虽然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但表达出来的思想却截然不同。也就是说,我会从穆萨还活着的时候、从那些把他拖入生命尽头的小路、从这个阿拉伯人的名字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他中弹身亡。于是我学习了这门语言,学会了一点点,目的就是为了帮我哥哥讲这个故事,他是阳光的朋友。你觉得这似乎不可能吗?那你可就错了。每当我问起时,都没有人愿意给我答案,我要找到它。一门语言,可以用来斟饮,也可以用来表达,有一天,它会占据你;它会养成替你把握信息的习惯,它会吞噬你的嘴唇,就像情侣间疯狂的热吻。我认识这么一个人,他学习用法语写作是因为有一天他不识字的父亲接到了一封电报,没人会读——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你们的主角的年代,殖民地的时代。他把电报揣在口袋里,再有一个星期就要过期了,这时有人帮他读了出来。有三行字,上面写道,他母亲死了,死在了一个幽远的、没有阿拉伯人的地方。“我是为我父亲学的写作,也是为了这样的悲剧不再重演。我永远都忘不了他和自己怄气的样子和向我求助的目光。”这个人这样对我讲。其实,我和他的理由相同。来吧,继续读吧,尽管所有文字都已印在了我的脑海。每天晚上,我哥哥穆萨,我的亲哥哥,都会从亡灵的国度出现,他抓着我的胡子向我吼道:“哦!弟弟阿虎啊!你怎能任由他们为所欲为呢?我不是一头小牛犊,他妈的,我是你哥哥啊!”来吧,读吧!

首先要明确一点:我们家只有我们兄弟两人,没有姐妹——没有你们的主角在书中描述的那种轻佻的女子。穆萨比我年长,他的个头直冲云霄。他是个大个子,是的,由于忍饥挨饿,也因为爱生气,他的身体瘦弱多节。他的脸棱角分明,他有一双大手和一双坚毅的眼睛,这双眼睛因目睹了祖辈丧失的土地而变得坚毅无比。但是每次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总会觉得他爱我们的方式就像对待死人似的,也就是说,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超脱,他从不多说一句废话。他在我脑海中存留的印象已经不多了,但我还是要仔仔细细地描述给你们听。比如说那天,他从我们街区的市场早早地回了家,或许是从港口回来的吧;他是搬运工,他无所不能:背东西,拖着脚步,抬物品,汗流浃背。那天他碰见我的时候,我正摆弄着一只旧轮胎,他把我扛到肩上,让我抓住他的两只耳朵,他的脑袋就像一个方向盘。我还记得那种把我带到天上去的快乐,他呢,他就滚动着车轮,嘴里模仿着发动机的声音。他的气息又回到了我身边。那是一种粘糊糊的气味儿,烂蔬菜、汗水、肌肉的气息和喘息的味道相互交杂。哥哥在我脑海中的另外一幅画面,便是宽恕节的那天。前夜,他因我做了一件蠢事而痛打了我一顿,于是我俩之间产生了芥蒂。那日正是宽恕节,他本想抱抱我,但是我并不想让他失去威严或是让他低声下气地祈求我的原谅,即便是以真主之名也不行。我还记得,他在我们屋子的门口,面对着隔壁的墙站着,手里夹着一支烟,端着一杯妈妈煮的黑咖啡。

我们的父亲已经消失了几个世纪了,有人说在法国遇见了他,而他就在这些流言蜚语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穆萨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并向我们转达他在梦里听爸爸说的话。我哥哥只见过爸爸一次,但只是远远地看见过一眼,他甚至都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我们的爸爸。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该如何消遣那些充斥着流言蜚语、漫不经心的日子。而我哥哥穆萨呢,他听别人说起过我们的父亲,他发了疯似的回到屋子里,眼里闪着愤怒的火花,他低声和妈妈促膝长谈,而最后都是以他们之间激烈的争吵而告终。我无法参与进来,但是我能够了解到他们谈话的大意:哥哥莫名其妙地生着妈妈的气,妈妈就用一种更加莫名其妙地方式予以回击。不得安生的日日夜夜里充斥着愤怒,我还记得我哥哥穆萨扬长而去时带给我的恐慌。但他总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回来,喝得酩酊大醉,他对自己的反抗精神引以为傲,就好像从中获得了一股新生的力量。然后,穆萨醒了酒,就像熄了火一样。他想好好睡上一觉,可我母亲却不依不饶。这些画面都印在我的脑海,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了。一杯咖啡,几根烟头,他的绳底帆布鞋,妈妈哭哭啼啼,可又会很快给来家里借茶或者香料的邻居赔出笑脸,从悲伤到殷勤的转变速度之快,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难过。一切都因穆萨而起,穆萨的言行又因父亲而起——一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一个除了姓氏什么也没有留给我的人。你知道当时我们被叫做什么吗?“ouled el-assasse”,看门人的儿子。更确切地说,是打更人的儿子。我父亲在一家小作坊里打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作坊。一天晚上,他不见了。就是这样。故事就是这样的。那会儿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出生不久之后,爸爸就不见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对父亲的印象总是很灰暗:我觉得他藏在大衣里或是藏在一件带帽子的黑色长袍后面,在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缩成一团,不说话也不回答我。

穆萨是一个有分寸、不多言多语的人。他长着一把浓密的胡子,单凭眼神,就可以拗断任何一个法老侍卫的脖子。得知他的死讯和当时情形的那一天,我既不痛苦也不愤怒,起先只是有种失望和受到冒犯的感觉,就好像是被人凌辱了一样。我哥哥穆萨,一个可以在海上乘风破浪的人,却像是一个跑龙套的配角一样,在这样一桩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中死于非命,他死去的那片海滩如今已经消失不见,拍打过他身躯的那片浪潮,本应该让他名垂青史!

我几乎从未哭过,只是现在我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凝望天空了。此外,不久之后,我并没有去参加独立战争。自从得知我们的对手会因懒散、中暑而杀人的那一刻起,在我心中,这场战役早就赢了。对于我来说,在我学会读书和写字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了然:我妈妈还活着,而默尔索的妈妈去世了。他杀了人,可是我知道他其实是杀死了他自己。这可千真万确,在此之前,屏幕绕着轴承滚动,角色无法更改。在此之前,我明白了我和他处于怎样的境地,我们都是来自密室的同卵伙伴,我们的身躯,也只不过是西装下的空壳。

所以,这场凶杀案不应以那句著名的“今天,妈妈死了。”作为开篇,而是要用另外一句从来没人听闻过的句子,也就是穆萨那天出门前对我妈妈说的那句话:“今天我会早些回来。”我还记得,那一天我非常不在状态。你还记得我所说的世界和它的双重解码吗?状态好的日子,我要承受着有关我爸爸的流言蜚语,状态不好的日子,我就会沉浸在缭绕的烟雾、与妈妈争吵和把自己看做一个坐吃等死的废物的自责中。实际上,我注意到了,我和穆萨一样:他取代了我父亲的位置,而我,取代了他。在这一点上,我骗了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骗着我自己。实际情况是:独立战争只是使一些人和另外一些人互换了角色。当殖民者在我们的土地上肆意挥霍、修建碉堡、种柏树、养殖鹤的时候,我们就像一群孤魂野鬼。今天呢?情形恰恰相反!这群殖民者偶尔还会回来,在为黑户和留守儿童举办的游园会上,他们握着子孙的手,试图寻找一条街、一栋房子、一棵树干上刻着字的大树。最近,我在机场的烟草商店见到一群法国人。他们就像一群小心翼翼的、沉默的幽灵。他们看着我们、我们阿拉伯人,沉默着,就像被看的是石头、是枯树。然而现在,这个故事讲完了。是他们的沉默为我们的故事写上了结局。

你在调查这桩案件的时候,获取主要信息的做法,我是赞同的:死者是谁?他是何许人也?我还是坚持要你记住我哥哥的名字,因为他是第一个受害者,并且大家一再地将他置于死地。我坚持这样做,否则我们就此别过吧。你带回家一本书,而我带回去的,却是一具尸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多可怜的一张家谱啊,可这是个不变的事实!我是打更人的儿子,ould el-assasse,阿拉伯人的弟弟。你知道吗,在奥朗这个地方,大家都很看重一个人的出身。姓ouled el-bled的人,才是这座城市、这个国家真正的子民!大家都想成为这座城市的独生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最先来到这里的。那么在这个故事里,也会感到异族的不安,不是吗?每个人都试图证明他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他,他爸爸或者他的祖父母——曾在这里生活过,而其他所有人,都是异乡人,都是在独立战争中胡乱册封为贵族的没有土地的农民。我总是暗自思忖,为什么这些人会掘地三尺、从坟墓里挖出这些烦恼来呢。是啊,是啊,也许是出于恐惧,也许是对财产的觊觎。最先住到这里的人?不服气的人和晚些时候来到这里的人会说:最先住到这里的是老鼠啊!这座城市面朝大海,岔开双腿。当你朝西迪—艾勒—乌阿提老街区走去的时候,在挨着西班牙的卡莱尔一带,看看那里的港口,它们就像是一个因为思念家乡而变得啰啰嗦嗦的老妓女。有时候我会去枝叶繁茂的乐当步行花园,我会在那儿自饮自酌,也会遇见一些犯人。是的,那里的植被枝繁叶茂,又颇有异国风情,有榕属植物,针叶类植物,芦荟,棕榈树和其他一些枝叶茂盛的树木,它们上天入地,飞快地生长。树底下,是一个巨大的西班牙和突厥画廊迷宫,我以前去参观过。这些画廊通常是关着的,但是我在那里见到过惊人的一幕:从画廊里面,可以看到那些百年老树的树根,可以这么说,这些树根更是茁壮无比、百转千回,硕大的裸露在外面的花朵,就像悬挂在空中一样。到这个花园里去看看吧。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有时候也会闻到女人下体的气味,浓烈,筋疲力尽。这一点也多少迎合了我淫荡的想法,这座城市面朝大海,岔开双腿,两条大腿岔开,从大海湾,一直延伸到城市的高处,在那里,就可以找到这座繁茂、芬芳的花园。一位将军、一位叫做乐当的将军在一八四七年的时候构思了这座花园。我呢,我会说是他“孕育”了这座花园,哈哈!你绝对要去那儿看看,然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发了疯似的想要找到自己的祖先。就是为了隐居在这里。

你都记下来了吗?我哥哥叫穆萨。他是有名字的。可他依然是个阿拉伯人,而且永远都会是阿拉伯人。他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然而他并不在你们的鲁滨逊的财产清单上。很奇怪,不是吗?几个世纪以来,殖民者扩张着财富,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并为自己占有的物品巧立名目。默尔索把我哥哥称作“阿拉伯人”,那是为了一边漫无目的地散步,一边像消磨时间一样地杀了他。说到殖民者的统治,你可知道,独立战争之后的几年以来,妈妈一直争取申请殉难者的抚恤金。可是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请问这是为什么?因为无法证明这个阿拉伯人是他的儿子、是我的哥哥。无法证明他存在过,无法证明他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杀害的。无法找到也无法证实穆萨这个名字和穆萨本人之间的关系!如果你不会写书,这如何才能在人道主义中说得通?妈妈在独立战争的前几个月曾低迷消沉过,她试图收集群众的集体签名或者找到事件的目击者,但也是徒劳。穆萨,他连尸体都没留下!

穆萨,穆萨,穆萨……有时候,我会不断地重复这个名字,这样它才不会在苍茫的文字中消失。我坚持要这样做,我要你把这个名字加上粗体。这个男人在他出生和死去之后的半个世纪,才刚刚拥有一个名字。我坚持要你这样做。

今天,第一个晚上,我来埋单。那么,你的名字又叫什么呢?

第二章

早上好。没错,天空很蓝,蓝得就像孩子的描绘本上的色彩。又像成真的愿望一样澄明。我昨晚过得糟透。我生了一个晚上的气。这口郁积在喉咙里的怒气,总是用同一个问题反复践踏、碾压着你,它折磨着你,就是为了让你承认自己的痛苦,就是想听你唤起一个名字。你在其中筋疲力尽,就像明明经历了一场审讯,却感觉像是出卖了别人。

你问我是否愿意继续讲下去?是的,当然啦,只要一有机会从这个故事中解脱出来,我就会往下讲!

孩子啊,这么久以来,我能做的只是每晚反复讲述一个并不精彩的故事。这是关于一个叫做穆萨的哥哥被杀害了的故事,我妈妈的情绪变化莫测,所以每次讲的故事也都不尽相同。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每次讲故事都是在冬季阴雨连绵的黑夜,小煤油灯闪耀着昏暗的光,也照耀着我们破旧的小屋,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样的情形也并不常见,我觉得只有当我们缺衣少食,天气寒冷难熬,或者当她寂寞难耐的时候才会讲故事。哦,你懂的,故事终有被人遗忘的一天,这位可怜的妇人对我讲过些什么,我并不完全记得了,可她却会从父母那里、从她的部落、从妇人们的闲言碎语中,不断搜寻记忆。那些故事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隐形的巨人穆萨与异族(gaouri)、与欧洲基督徒(roumi)、与肥胖的法国佬、与偷走我们血汗和土地的小偷全力以赴地争斗。在我们的想象中,我哥哥穆萨无所不能:有人打了他一个耳刮子,他一定会打还回去;有人辱骂了他,他一定会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他能夺回被侵占的土地,要回拖欠的工钱。因此,传说中的穆萨身骑骏马,腰佩宝剑,与归来的亡灵一起拥护正义。最后,你猜对了。他活着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暴躁的人,他喜爱野蛮的拳击运动。从某个角度来说,妈妈讲的故事主要集中在穆萨人生中的最后一天,也是他获得永生的第一天。妈妈把穆萨生命最后一天的每个细节都讲得活灵活现,以至于让自己陷入幻觉之中。她对我讲的根本就不是一场凶杀案或死亡,而是一场奇幻的蜕变,关于一个住在阿尔及尔贫民窟的朴素的年轻人变成一个救世主一般战无不胜的英雄的故事。于是,这个故事变成了另外一个版本。当穆萨被一场预言般的噩梦或是喊着他名字的恐怖声音惊醒时,他早上就会早一点出门。有时候,他会应朋友的召唤而去,那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阿拉伯语叫做ouled el-houmma,他们玩弄女人,吸烟,满脸刀疤。接下来,他们厮混在一起,而这一切都以穆萨的死而告终。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关于穆萨的死,妈妈有一千零一个版本,而对于我来说,在我这个年纪,真相似乎并不重要。还记得那会儿,我与妈妈身体上的接触过于亲密,夜幕降临时分,我们无声地妥协着。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妈妈在一个世界,而我在另一个。

调查员先生,关于书中陈述的罪行,您还想让我对您说点儿什么呢?我并不知道在那个致命的夏天,从早上六点到下午两点之间发生了什么。此外,穆萨被杀之后,没有一个人来向我们调查情况。根本就没有过任何严肃的调查。我都想不起来那天我自己做了些什么。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把我们街区的居民吵醒。在街区的低处,住着塔乌依的儿子们。塔乌依是一个胖胖的老好人,他拖着一条生病的左腿,不时轻轻咳嗽,他烟瘾很大,每天一大清早都会往墙上撒一泡尿,他并不会为此感到害臊。我们所有人都认得他,因为他就像我们街区的闹钟一样,每天都同一时间出门。他的步伐和咳嗽声打破清晨的节奏,也是街区的新一天来临的最早标志。在街区的最高处,右手边住着艾勒—阿迪耶,又名朝圣者,这是家谱祖传下来的名字,并不是因为他去过麦加,他确确实实就叫这个。他也是个安静的人,他来到人世似乎就是为了打他妈妈,为了带着满脸仇恨看街上的人来人往。这个摩洛哥人住在近旁小街道的第一个角落,他在那开了一家叫做艾勒—卜丽迪的咖啡店。他的儿子们谎话连篇,手脚也不干净,他们一有机会就爬到树上偷摘水果。他们还发明了一个游戏:把火柴扔进人行道边的废水沟里,还不让别人跟着他们走。我还能记得一位老妇人,她叫塔依比,是一位胖胖的接生婆,没有孩子,脸上带着一种捉摸不定的幽默气质;她看我们这些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的时候,眼神中会带有一丝不安,一些渴望,这会让我们紧张地大笑起来。我们这群小虱子,在一头巨兽身上迷失了,这头巨兽就是我们的城市和它那成千上万条街道。

所以,那一天,没什么特别的。即便是妈妈这样一个先知先觉、敏感的人,也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就是很寻常的一天,总之,女人的呼喊,露台上晾晒的被单,流动的商贩。没有人能够听到那么远处的枪声,那一枪开在城市的最低处,在大海边上。即使是那最可怕的一刻,夏天的十四点钟,也是人们午睡的时间。所以,调查员先生,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当然,不久之后,我就此想了想,渐渐的,在妈妈叙述的成千上万个版本、记忆的碎片和依旧存留的直觉中,我觉得总会有那么一个版本和事实更为接近。我不太确定,但当时在我家,飘散着两股相互对抗的女人的气味:妈妈的,和另外一个女人的。那是一个我素未相识的女人,但是穆萨的声音里,眼神中,他对妈妈的暗示粗暴的拒绝中,都有她的痕迹。要我说的话,那是一种后宫中争风吃醋的紧张感。就像是一种陌生的香气与熟悉的厨房气息之间无声的争斗。在大街上,女人们都是姐妹。相互尊重的法则让爱情不再有趣,婚礼上彼此之间也没有了吸引力,女人们在露台上晾衣服时也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暗送秋波了。我觉得,大街上,像穆萨这般大的年轻姐妹们会认为婚姻就意味着乱伦并且对此提不起任何兴趣。或者说,在我们和法国佬的世界之间,在低处的法国人居住的街区,有时候会看到一些穿着裙子、高耸着胸脯的阿尔及利亚人,就像忧郁的玛丽—法特玛,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会把她们当成妓女来看,并且会用眼神把她们杀死。这些诱人的猎物既能带来爱情的欢愉,又不至于把你拖入婚姻的厄运。这些女人通常能够点燃爱欲的疯狂,也可以让情敌之间争个你死我活。你们的作家也就此谈到了一些。可他这么写是不公平的,因为这个女人根本不是穆萨的妹妹。总之,也许她只是他曾经玩弄过的一个女人。我总觉得误会就源于此:一桩哲学般的案件,实际上仅仅是一本变质了的旧账。穆萨想要给你们的主角一次改正的机会,让他挽救这个女孩的尊严,而你们的主角为了自保,竟然冷冰冰地把他击倒在沙滩上。我们这些阿尔及尔著名街区的子民,在这一点上有着尖锐的、不可名状的尊严。保卫好女人和她们的大腿!我想,在陆续丧失了土地,矿井和牲口之后,他们有的,也只有女人了。我笑了,是啊,在这个有点儿封建的想法面前,我也笑了,但是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求求你了。这并没有荒唐得不可理喻。在书中,故事里的问题之所以会出现,主要由于以下两个弊病:女人,和游手好闲。所以有时候我真的会这样想,在穆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一定有过一个女人,那是一股带着妒意的香气。妈妈从来都没说起过这件事,但是案发以后,在我们街区,我常常被看作是失而复得的尊严的继承人,像我这样一个孩子,无法分辨其中的原因。可我却心知肚明!我能感觉得到。妈妈给我讲述的关于穆萨的谎言和捕风捉影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怀疑,也在我的直觉上留下了一丝气味。我把一切又重新组织了一遍。穆萨近日来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弥散在空气中的女人的香气,当他遇见朋友时嘴角浮起的骄傲的笑,他和朋友之间严肃又滑稽的窃窃私语,他玩弄刀具和他向我展示文身的样子。他的文身上写的是“echedda fi allah”(真主,我的支柱),右肩膀上写的是“要么行走,要么灭亡”。左手的小手臂上文着“闭嘴”和一颗碎裂的心。这是穆萨写过的唯一一本书。就像他的最后一声叹息一样短促,这三句话概括地写在了世界最原始的纸张——他自己的皮肤上。我能记得他的这些文身,就像我们都会记得我们的第一本书上的图案一样。其他的细节呢?哦,我也不知道了,他的蓝色工作服,他的绳底帆布鞋,他那预言家一般的胡子,和他那双试图抓住我父亲灵魂的大手,以及他和不知姓名的女人之间并不光彩的往事。我真的不知道了,“国际调查者”先生。

啊!神秘的女人啊!如果她真的存在过,那我只知道她的名字。那晚睡觉的时候,我哥哥呼唤起一个名字,我怀疑那便是她的名字。朱碧妲。也就是他死前的那晚。这是个预示吗?或许是的。总之,当我和妈妈永远离开这条街的时候——妈妈决定离开阿尔及尔,离开大海——我看见了一个女人,我确定我看见了,她紧紧地盯着我们。她穿着一条短裙,一双臭烘烘的长筒袜,头发梳得和当时的电影里一样,我的印象是:很明显,她的脸是棕色的,她把头发焗成了金黄色。“朱碧妲,永远爱你”,哈哈!也许我哥哥把这句话也文在了他身上的某个地方,那我就不知道了。就在那天,我知道是她。早上,就在我和妈妈刚刚准备出发的时候,朱碧妲手里提着一个红色小袋子,她从远远的地方盯着我们,她的嘴唇和巨大的黑色瞳孔似乎要向我们问些什么事情似的。我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她。当时,我宁愿不跟她说话,也决定不跟她说话,因为这会为我哥哥的消失增添一丝神秘色彩。我需要穆萨给我一个解释、一个理由。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我还不识字的时候,我拒绝他荒谬的死,我需要一个故事,才能将他的尸体安葬。我拉着妈妈的长袍,她没有看到。但是她肯定感觉到了些什么,因为她的面孔变得扭曲,出口骂了一句难听得前所未闻的脏话。我转过身去,那个女人不见了。我记得,我们走上了通往哈朱特的路,道路的两旁都是丰收的景象,然而收成却与我们无关,火辣的阳光,游客们坐在布满灰尘的游览车里面。柴油的气味让我恶心,但我却很喜欢那阳刚的隆隆声,鼓舞人心,就像是一位父亲,把我和妈妈拉出那个巨大的迷宫,那里尽是房屋、筋疲力尽的人、贫民窟、脏兮兮的小鬼头、气呼呼的警察和终将消失的阿拉伯海滩。对于我和妈妈两人来说,这座城市永远都是犯罪现场,也是让我们失去了一些纯粹的、往昔的东西的地方。是啊,阿尔及尔,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一个肮脏、腐朽、横行着人贩子和叛徒的阴暗存在。

在奥兰这座城,为什么今天,我又一次感到自己搁浅了呢?好问题。也许我是在自我惩罚。看看你的周围吧,在奥兰也好,在别处也罢,我们都会觉得城里的居民满心怨念,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洗劫这个异国他乡。城市就是战利品,人们把它看作一个老妓女,凌辱着她,虐待着她,朝她的脸上扔垃圾,又不断把她比喻成安宁纯净的小村落,就像从前一样,但是我们再也离不开她,因为这是通向大海的唯一出口,也是离沙漠最远的地方。记下这句话,我觉得它很美,哈哈!这里流传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是这样唱的:“啤酒是阿拉伯的,威士忌是西方的。”当然,这不对。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时常把它改编成:这首歌很有奥兰特色,啤酒是阿拉伯的,威士忌是西方的,酒吧男服务生是卡比利亚的,街道是法国的,古老的柱廊是西班牙的……这首歌没有结尾。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住在这里感觉很好。大海在低处,在远处,瘫痪在脚下的,是一片一片的港口。她不会偷走我的谁,也永远都不会侵犯到我。

你看,我活得多开心。这么多年来,除了在我的脑海和在这间酒吧,我从未如此严肃地提起过我哥哥的名字。在这个国度,人们通常把所有不认识的人都叫做“穆罕默德”,而我呢,我把所有人都叫做“穆萨”。这里的服务员也是如此,你可以这么称呼他,他一定会高兴的。给死者取一个名字很重要,就像给新生儿取名字一样重要。这很重要,真的。我哥哥叫做穆萨。他人生最后一天的时候,我七岁,所以我给你们讲的这些事情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记不得我们在阿尔及尔住的那条大街叫什么名字,只能记得巴—艾勒—伍德街区,记得那里的商店和墓地。其余的记忆都不见了。阿尔及尔还是会让我感到害怕。它对我无话可说,它既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我的家人。试想一下,一个夏天,我想应该是在一九六三年,在独立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我回到了阿尔及尔,决心自己做一份调查。但是很惭愧,我到火车站的时候又返回来。当时天气炎热,我感到自己在这座城市的外衣下显得特别奇怪,对于我这样一个习惯了慢节奏的庄稼和树木的阿拉伯村民来说,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像是一场眩晕。我马上返回了。为什么呢?很明显啊,我年轻的朋友。我暗自想,如果能够找到我们的老房子,哥哥的死一定会唤起我和妈妈的记忆。和哥哥的死一块儿闯进我们心扉的,还有大海和不公。这激荡的声响就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辩驳,却也是真相。

看吧,我试着回忆得准确一些……我们是如何得知穆萨的死讯的呢?我想起了一种盘旋在街道上空的无形的云彩;我想起了怒气冲冲的大人,边比画着手势,边大声喧哗。最初是妈妈告诉我,他大儿子因为想要保护一个阿拉伯妇女和她的声誉而被一个法国佬杀死了。夜里,一种不安的情绪潜入我家,我想,妈妈渐渐平静下来。毫无疑问,我也是。然后突然,我听到了一声越来越响亮的长长的呻吟,那声音变得撕心裂肺。这一声叫喊摧毁了我们的房屋,炸断了墙壁,然后炸毁了整条街区,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我记得,我开始哭泣,无缘无故地哭了起来,只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看我。找不到妈妈,我在外面,感到很拥挤,什么东西砸到了我,可它却比我更加昂贵,我感到自己被重重灾难团团包围。好奇吗?我困惑地想,也许是因为我爸爸这次真的去世了,这使我倍感悲伤。夜很长,无人入眠。大家络绎不绝地前来表达悼念。大人们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话。当我搞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我就要克制住不去看他们的瞳孔、他们摆动的手和寒酸的鞋子。天亮的时候,我饿极了,最后不知道在哪儿睡着了。关于那天,关于第二天,在记忆中追寻也是白搭,因为它们不再留有一丝痕迹,我只记得古斯古斯的味道。这一天十分漫长,巨大而广阔,就像是一个幽深的山谷,我和其他神情肃穆的小伙伴一起在山谷中散步,他们对我这位“英雄的弟弟”的新身份表现得毕恭毕敬。之后就没有发生什么了。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并不存在最后一天。最后一天只在书中才有,它的到来没有任何征兆,只有闪闪发光的泡影。这便是我们荒谬处境的最好证明,亲爱的朋友:没有人有权选择生命中的最后一天,生命中有的,只是突如其来的灾祸。

我回去了。那么你呢?

是的,那个服务员叫穆萨——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我的脑海。而那边的另外一个人,我也叫他穆萨。但是他的故事却截然不同。他的年龄要大一些,当然啦,虽然还有老伴儿,但他基本上已经算是半个鳏夫了。看看他的皮肤,就像羊皮纸一样。他是一位老法语教学监察员。我认识他。我不想让他映入我的眼帘,因为他会借机进入我的脑袋,他会住在那里,并在我的地盘叽里咕噜地讲述他的人生。我会和悲伤的人保持距离。我身后的那两个人呢?他们的侧影一模一样。这个国度,这个水族馆,依旧敞开着怀抱,鱼儿们拖着沉重的身躯游走,身体触碰着水底。我想,当人们的生活一片混乱、当他们想要摆脱岁月、神灵和自己的老婆的时候,就会来到这里。好吧,我觉得你会对这个地方很熟悉。我们觉得自己像是陷阱中的老鼠,从一艘行驶中的游船跳到另外一艘上去,除非近期把这里所有的酒吧都关掉。到最后一家酒吧的时候,要用胳膊肘挤开其他人,因为那里会有很多人,苍老的人。去过一次以后,你就会有切身体会。我把你邀请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看这个。你知道朋友们私下是如何称呼这家酒吧的吗?铁达尼克号。但是在酒吧的招牌上,却写着一座山的名字:藏黛尔山。去看看吧。

不,今天我不想再说我哥哥的事儿了。看看甲板上其他的穆萨吧,一个接一个地看,并且设想一下,他们是如何躲过阳光下那发射来的子弹的,或者,他们是怎样躲开你们的大作家的,或者,他们是怎样活到现在的。这里有成千上万人,相信我。自从独立战争开始,他们就在这里拖绳索了。他们在海滩上闲逛,埋掉死去的母亲,在船的栏杆上向外一望就是几个小时。该死!这间酒吧又让我想起了你们的默尔索的妈妈的墓地:同样的寂静,同样隐蔽陈旧,为生命的终结举行同样的仪式。时间还早,可我已经开始喝酒,我的理由很充分:我有反胃酸的毛病,深夜就会发作……你有哥哥吗?没有。好吧。

是的,我爱这座城,尽管我也爱说女人的各种坏话——刚才我没告诉你这些。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财富、大海和心灵的归宿。没有人在这里出生,所有人都是翻越过唯一的一座山,来到这儿的。此外,我暗自想到,是谁把你送到这儿的,你又是怎样找到我的。这几乎难以置信,你懂的,几年以来,从没有人相信我和妈妈的话。我们两人已经安葬了穆萨,真的。没错,没错,我一会儿解释给你听。

啊,怎么又提到了穆萨……不,不要回到这个名字,我把它叫做“瓶子里的鬼魂”。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只要我来,他就会来。我们之间不用言语也可以彼此问候。我以后再跟你们说这个。

第三章

今天,妈妈特别苍老,苍老得就像她妈妈似的,或者说像她的曾祖母、曾曾祖母也不为过。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和祖先们越长越像,祖先们一张张萎靡的面孔,都浮现在我们的脸庞上。也许正是因为这样,超脱于这张面孔之外,最终形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我们的祖先排成一排,一个挨在一个的身后。他们只是等待着,转向活着的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目光安然,眼睛紧紧盯住一个日期。妈妈住的地方,可以说是避难所——一间昏暗的小屋,她干瘪的身体就像最后一件手提行李。很多时候,我都会想,人这一生的故事如此漫长,可身体怎么会随着年老越变越小呢。祖先们全体面朝我坐着,围成一圈,他们的面部表情都浓缩成了一个样,那架势就像要审判或是质问我是否有女朋友了一样。我不知道妈妈多大年龄,她也从不关心我多大。独立战争之前,我们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从来不知道今夕何年,生活里满满的都是生孩子、传染病、闹饥荒之类的事情。我的外祖母死于斑疹伤寒,这段往事持续了一年,足够写满一本台历了。我想,我爸爸是某一年的十二月一号离开家的,从那以后,这个日期便成为了衡量我内心温度的标准,说句实话,它意味着严寒的开始。

你想知道实情吗?如今,我很少去看望妈妈了。她住在苍穹下的一间屋子里,那里游荡着一个亡魂,栽着一棵柠檬树。她把屋里的每个小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以此度日。她将痕迹都擦拭了去。谁的痕迹,什么痕迹呢?好吧,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的痕迹,那个秘密封存在一个夏夜,它使我一下子从男孩儿变成了男人……别急,我这就讲给你听。妈妈住在一个叫做哈朱特的小村落里面,这个小村落以前叫做马伦戈,距离首都七十公里远。我的后半段童年和一部分青春时光,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之后,我到阿尔及尔上学,做了一份工作(地区视察员),我回到哈朱特去做这份工作,日复一日的单调使我的思绪潜滋暗长。我和妈妈尽可能地与社会浪潮的嘈杂保持着距离。

再来看一下年表。我们离开阿尔及尔投奔到一个叔叔家去——在那不寻常的一天,我确定看见了朱碧妲。住在那位叔叔家也是白白受罪,他的家庭收留了我们,安排我们住在一间又脏又乱的小屋里,最后又把我们赶出了家门。之后,我们住进一间木板房,它就建在一个殖民农场的空地上;妈妈在那里做女佣,什么活儿都要做,而我呢,我就是个打杂的童工。老板是个胖乎乎的阿尔萨斯人,我想,他最后一定是胖得喘不上来气把自己给憋死的。若是有人偷懒了,他就会骑在那人的胸脯上,严刑拷打。在他凸起的喉结中,躺着一具阿拉伯人的尸体,他将这具尸体狼吞虎咽地吞进肚子以后,这具尸体便横躺在了他的喉咙中,在死亡和软骨之中蜷缩成一团。在这个阶段,我记得有一位老神甫,他有时候会把我们带到家里吃饭,我记得我穿着妈妈用黄麻口袋给我缝制的外衣,也记得我们在重大节日时吃的粗面粉。我不想给你讲我的悲惨遭遇,因为在那个年代,只有饥饿,没有不公。每天晚上,我们都弹玻璃球,第二天,如果哪个孩子没来,那就说明他死了——其余的孩子继续玩耍。那是个流行病和饥荒肆虐的年代。乡下的生活很艰辛,它将城市生活所看不到的另一面展现出来,要知道,整个国家都要饿死了。我感到害怕,尤其是晚上,我怕男人——那些知道妈妈无人保护的人,害怕他们阴森的脚步。我靠在她的肩上,提心吊胆地挨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我真是接了我爸爸的班:打更人。

奇怪的是,在哈朱特周围辗转了几年之后,我们才找到坚固的壁垒。妈妈这是花费了多少心思,又是有着怎样的耐心,才找到这栋房子的呢?——也就是她一直住到现在的房子。我不知道。总之,她可以一下子嗅出家的气味,我知道她的味觉很灵敏。我会邀请你来参加她的葬礼的!在这所房子里,她成功地把自己打造成了家庭主妇,我靠她养活,等待着民族独立的那一天。实际上,这所房子很快就不属于殖民者一家了,我们迎来了独立战争后最初的日子。那所房子有三间屋子,墙是用彩绘纸糊上的;院落里一棵矮小的柠檬树望着天空。房子旁边有两个小仓库,门口是一扇木制的栅栏门。我还记得葡萄树沿着墙壁投下的影子和鸟儿叽叽喳喳的刺耳叫声。以前,我和妈妈住在毗邻的一间破旧小屋里,现在这间屋子被一个邻居用作杂货店了。我不愿回首这段往事,你知道的。说这些就好像是在祈求你的同情一样。十五岁的时候,我给各个农场干活。一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工作非常少,即使是离家最近的农场,也在三公里以外的村庄里。你知道我是怎样得到这份工作的吗?跟你招了吧:我扎爆了另外一个工人的自行车车胎,这样就能比他到得早,于是我取代了他的位置。是啊!都是饥饿给逼的。我可不想当受害者,但是,农场与殖民者的小屋相距几千米,我磕磕绊绊、步履沉重,踏着泥浆和滚动的沙粒,似乎走上几年都走不完,像是一场噩梦。我想,最后我们等上了十多年,才亲手拆掉这栋房子,宣布解放:这是我们的财产啦!是的,是的,像所有人一样,民族独立一开始,我们就砸烂了殖民者的大门,拿走盘子和烛台。然后呢?这可说来话长。我有点找不到头绪。

这房子的所有房间都很昏暗,屋子里的光线非常不好,就像是幽暗的灵棚一样。每隔三个月我都会去住上一晚,也会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去看望一下妈妈。之后,什么都没有再发生。喝上一杯黑咖啡便重新上路,到小酒馆去,等新消息。哈朱特的景色与你们的主角当年为他所谓的母亲守灵的地方一样。只不过多了几栋新水泥大房子,几个商店橱窗,到处都是沉重懒散的人群,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没变。我呢,我想念法国占领下的阿尔及利亚吗?才不呢!你不懂!我只想告诉你,当时,我们阿拉伯人给人感觉像是在等待着,并没有像今天这样行动起来。我熟识哈朱特和它周围的环境,甚至连路上最小的石子都非常熟悉。村庄变得更加广阔,却没有从前规整了。一幢幢未完工的别墅拔地而起,柏树和丘陵都消失不见了。田野里已经没有路了。何况,其实现在连田野都不复存在了。

我想,人活着的时候,在不离开地面的情况下,这里就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至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这样的。但是今天,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了,我担心有一天我会不得不回来,将妈妈安葬在这里——尽管她看起来还并不想死。她这个年龄的人,已经把生死看得平淡了。有一天,我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一个你和你的伙伴永远都没有想过的问题,这样说来的话,它便是解开谜团的第一把钥匙。你们主角的妈妈埋葬在哪儿了呢?是的,就像他自己说的,在哈朱特,可是具体在什么地方?谁曾到那里去探望过?有谁按照书上写的,到他妈妈的坟前去看过?有谁仔细看过墓地石碑上的祭文?我感觉一个都没有。我去找过那座坟墓,可是从来都没有找到。这个村子里,有许多与杀人犯的妈妈相似的名字,可是依然找不到他妈妈的墓碑。是的,当然了,有一个解释还说得通:反殖民浪潮也把怒火洒向了殖民者的墓地,有时候可以看见小鬼头把他们讨厌的死人头骨当成球踢,这个我是知道的。在这里,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风俗,殖民者逃走之后,通常会为我们留下三样东西:白骨、道路和语言——或者是尸体……只是我一直都没有找到他妈妈的尸体。关于自己的出身,你们的主角是不是也撒了谎呢?我想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洒满阳光、长满榕属植物的国家,他会表现出奇迹般的淡然和不可思议的冷漠。也许他的妈妈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我知道我说得有点儿多了,但是我保证我的猜想是有根据的。有关于葬礼的细节,你们的主角讲了那么多,几乎要把整个事件的概述演变成一个神话。看起来纯属杜撰,而不是肺腑之言。是一个完美的借口,而不是一场回忆。如果我能够证明我所说的都是对的,如果我能够证明你们的主角根本没有参加过他妈妈的葬礼呢,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几年以后,我问过哈朱特的当地人,没有一个人记得他妈妈的名字,没有人记得那个墓穴中的女人和阳光下的基督教葬礼。唯一能够证明这个故事不是一个借口的,是我妈妈,她还在家围着柠檬树打扫院子。

你想知道我的秘密吗?——更确切地说是我们的秘密,我和妈妈的秘密。好吧,在哈朱特的一个糟糕的夜晚,月色敦促我读完了你们的主角在阳光下写的书。他对每一个人借口说,是阳光和他母亲的死使他犯的罪。这是一个我不断挖掘的洞。上帝啊,我真的感觉糟透了!我看着你,暗自思忖着是否应该相信你。如果这个故事有从未出版过的另一个版本,你会相信作者的所作所为吗?啊,我很挣扎,我不知道。不,好的,不是现在,我们以后再看,也许是以后的某天。我们死去之后会去哪儿呢?我困惑了。我觉得你需要的是具体事实,不是随便一说,对不对?

穆萨被杀以后,我们依然住在阿尔及尔,妈妈把愤怒转化为了一场戏剧般的长长的吊唁,这博得了邻居们的同情,她出门走到大街上,混入到男人中去,到别人家去干活、卖香料、做家务,这些都变得合情合理,不会被人指手画脚。她身体中的女子已经死去,现在她有的是男子一般的多疑。那时,我很少能见到她,我经常一整天都在等她回来,她在村子里大步走着,调查穆萨的死因,所有她认识的人,认识她的人以及路上遇到的人,一九四二年都要再接受最后一次调查。几个邻居喂我吃饭,这是大病不起的人和将要辞世的人才会得到的待遇,街区里的孩子们望着我。我还挺享受这个“死者弟弟”的身份;实际上,一直等到我逐渐长大成人,当我开始学会读书的时候,当我了解到上天赋予我哥哥的不公平的命运,我才开始感觉到挣扎,他死在了一本书里。

哥哥消失以后,对于我来说,时间就变了一种模式。我生活在绝对自由当中,这种自由持续了足足四十天之久。其实,直到事发四十天之后,我们才为哥哥举行葬礼。教长的工作也一定受到了干扰。我们通常不会埋葬一个失踪的人……因为一直都没有找到穆萨的尸体。我渐渐了解到,我妈妈到处寻找穆萨,到太平间,到贝尔古的警察局,她甚至敲遍了所有的门。但都是徒劳。穆萨消失了,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完美方式消失了,他绝对是死了。这里有沙石和海盐,有过两个人,他和杀他的人,只有他们两个。我们对凶手一无所知。他是“外乡人”,在阿拉伯语中叫欧洲佬(el-roumi)。我们街区的人给我妈妈看过报纸上凶手的照片。但是,由于丰收的粮食屡遭掠夺,他成为了所有胖墩墩的殖民者的化身。这个人除了嘴角叼了一支烟以外,也没什么特别,他的身影很快就会被遗忘,并与他的同胞混为一谈。我妈妈也去过墓地,到那里去骚扰一下我哥哥的先辈们,她想要和你们的主角说说话,却只能在我们小屋的门垫底下藏着的报纸的一个角落找到他。徒劳无功。闲言碎语不断向她涌来,她把我哥哥的追悼会演变成了一部出色得让人惊叹的喜剧,并把这部作品至臻至美地打造成了一部杰作。她好像又当了一次寡妇,她将剧作商业化,把这种商业行为强加在同情她、靠近她的人身上,为了团结群众,她还臆造出一系列疾病,她头一疼,就能把整个部落的人都召集过来。她经常对我指指点点,我就像个孤儿一样,她会很快收回温柔,眯缝着怀疑的眼睛,用强势的眼神对我发号施令。傍晚,在热咖啡的时候,在铺床的时候,在猜测外面脚步是谁的时候,即使从很远的地方,从阿尔及尔最低处,从当时我们还无法靠近的那个街区传来的脚步声,奇怪的是,我被当成了死人,而我哥哥穆萨却被当作幸存者。我被宣判当了配角,因为我不能为她提供什么特殊服务。我感到活着是一种罪过,可又要对一条并不属于我的生命负责!看门人——就像我爸爸一样,我要照看另一个身体。

我还记得那场奇怪的葬礼。当时人山人海,大家一直讨论到深夜,灯泡和众多蜡烛把我们这些孩子吸引来,然后看到一个空荡荡的墓穴,听到一段读给失踪者的祷告词。在这一延期四十天的宗教仪式上,穆萨被宣告了死亡,宣告他被水冲走了。可他们还是会去完成这一荒诞的流程,这是伊斯兰教为溺水的亡灵准备的祷告,然后大家各自散去了,只留下我和妈妈。

早上,被窝里依旧有点冷,我瑟瑟发抖。穆萨死了有几个星期了。我听到外面嘈杂的声响——一辆自行车经过,塔乌依的咳嗽声,他因上了年纪而咳嗽个不停,椅子咯吱作响,拉起铁帘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每一种声音,都对应着那一刻我想到的一个女人、一段年龄、一处忧愁、一种思绪,甚至是那天铺的床单。有人敲我们的门。几个女人来看望妈妈了,我对接下来的剧情已经谙熟于心:起先是一阵沉默,接下来开始哭泣,然后是相互拥抱;当其他人还在哭的时候,其中一个女人拉起屋子中间的帘子,她看看我,象征性地朝我笑笑,然后拿走一瓶咖啡粉或是别的什么。这一切会一直持续到中午。我享受着极大的自由,也忍受着被人视而不见的无聊透顶。到了下午,要用甜橙花上的露水浸湿头巾,绑在头上,在这场仪式之后,在没完没了的哼哼唧唧和一阵很长、非常长的沉默之后,妈妈想起了我,把我搂在怀里。但是我知道,她想要搂的其实是穆萨,不是我。我任由她摆弄着。

可以说,我妈妈变得很凶残。她养成了一些怪癖,比如说,经常彻底清洗全身,她去土耳其浴室越来越频繁了,然后从那儿头昏脑涨,哼哼唧唧地回来。她去西迪·爱代哈玛尼公墓的次数比以前多了好几倍——她都是周四去,因为周五是敬拜真主的日子。我还模糊地记得清真寺里绿色的布帘,散发着无限的光泽,混合着焚香的味道,令人窒息的女人哀怨的香气。这些女人为丈夫、丰收、爱情或是复仇而祈祷着。在这个灰暗而又温暖的世界,所有名字和语言都变成了低声的呼唤。想想这个女人吧:她被送出自己的部落,被送到了一个不认识她、还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她的男人身边,一个死了儿子的母亲,而另外一个儿子又太安静、不愿跟她辩驳,这个当了两次寡妇的女人,为了生存不得不为法国佬卖命。她尝遍了生活的苦。我明白你们的主角为什么把问题一直纠结在他妈妈的身上而不是我哥哥身上了,我发誓,我更加了解他了。很奇怪,不是吗?我爱过我妈妈吗?当然。在我家,妈妈就是半边天。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对我的所作所为。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拒绝去体验哥哥的死所带来的痛苦,她似乎因此心怀怨恨,所以,她惩罚我。我身上带着一股抗拒的力量,她可以隐隐地感受到,也许是这样吧。

妈妈会做让鬼魂起死回生的大法,此外,她还能编造出无数个故事,让身边的亲人沉浸在其中,使他们沮丧无比。我的朋友,我对你保证,她虽然不识字,可是讲起我家和我哥哥的故事,肯定比我讲得好多了。妈妈编故事并不是为了骗人,她只是想改变现实,让搅乱我们世界的荒谬通通消失。穆萨的消失把她摧毁了,可同时,也使她形成了一种恶趣味,那就是无休止地吊唁穆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没有一年妈妈不信誓旦旦地宣称要找到穆萨,无论是否还能听得到他的喘息声,或者,能辨认出他的脚印也好。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活在一种不可名状的耻辱之中——不久以后,这种屈辱感促使我学习了另外一门语言,这样就可以形成一道屏障,将我和我那狂热的妈妈隔离开。是的,语言。我用来阅读的那门语言,如今我写作的这门语言,一门并非妈妈母语的语言。而她所使用的语言,既丰富,又形象,活灵活现,可是随机性很强,由于不够严谨,还存在许多灵活善变的地方。妈妈的伤痛持续得太久了,她也学会了一门新的方言来发泄情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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