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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6 16:4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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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丏尊,叶圣陶

出版社:开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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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

文心试读:

序一

这部《文心》是用故事的体裁来写关于国文的全体知识。每种知识大约占了一个题目。每个题目都找出一个最便于衬托的场面来,将个人和社会的大小时事穿插进去,关联地写出来。通体都把关于国文的抽象的知识和青年日常可以遇到的具体的事情熔成了一片。写得又生动,又周到,又都深入浅出。的确是一部好书。

这部好书是丏尊和圣陶两位先生特为中学生诸君运用他们多年教导中学国文的经验写成的。什么事应该说以及怎样说才好懂,都很细心地注意到,很合中学生诸君的脾胃。我想中学生得到此书,一定好像逢着什么佳节得到亲眷特为自己备办的难得的盛馔。

这里罗列的都是极新鲜的极卫生的吃食。青年诸君可以放心享用,不至于会发生食古不化等病痛。假使有一向胃口不好的也可借此开胃。

以前也曾有过用“文心”这两个字做书名的书,叫作《文心雕龙》,那是千把年前的刘勰作的,也是一部讲全体国文知识的书,也许在子渊的旧书箱里还可以找得着。但是你们如果找来放在自己的书架上,枚叔看见,一定又要来一句“了不得”。我家里也藏着版子不同的好几部,从未拿给还在中学读书的两个女儿看。

世界总是一天一天地进步起来,好像你们总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进步起来一样。即就国文的知识来说,我们做中学生的时候所受的,不是一些繁繁碎碎、像从字纸簏里倒出来的知识,就是整部的《诗经》《书经》《易经》《礼记》,从陈年老书箱里搬出来,教我们读了做圣贤的。哪里有这样平易近人而又极有系统的书?即使找出几本古人写的,例如《文心雕龙》吧,也是古人说古文的。有些我们急于要晓得的,他们都还不曾想到。就像这部《文心》里面说的文法之类,那位作《文心雕龙》的刘勰就连梦里也还未曾梦见呢。

我们应谢谢丏尊、圣陶两位先生,替青年们打算,把现在最进步的知识都苦心孤诣地收集了起来,又平易地写出来,使我们青年也有机会接近它。陈望道一九三四年五月四日

序二

记得在中学校的时候,偶然买到一部《姜园课蒙草》、一部彪蒙书室的《论说入门》,非常高兴。因为这两部书都指示写作的方法。那时的国文教师对我们帮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读,茫然地写;有了指点方法的书,仿佛夜行有了电棒。后来才知道那两部书并不怎样高明,可是当时确得了些好处。——论读法的著作却不曾见,便吃亏不少。按照老看法,这类书至多只能指示童蒙,不登大雅。所以真配写的人都不肯写;流行的很少像样的,童蒙也就难得到实惠。

新文学运动以来,这一关总算打破了。作法读法的书多起来了;大家也看重起来了。自然真好的还是少,因为这些新书——尤其是论作法的——往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旧的是饾饤琐屑、束缚性灵,这些新的又未免太无边际、大而化之了——这当然也难收实效的。再说论到读法的也太少;作法的偏畸的发展,容易使年轻人误解,以为只要晓得些作法就成,用不着多读别的书。这实在不是正路。

丏尊、圣陶写下《文心》这本“读写的故事”,确是一件功德。书中将读法与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就近取譬,切实易行。不但指点方法,并且着重训练;徒法不能自行,没有训练,怎么好的方法也是白说。书中将教与学也打成一片,师生亲切的合作才可达到教学的目的。这些年颇出了些中学教学法的书,有一两本确是积多年的经验与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琐碎,又侧重督责一面,与本书不同。本书里的国文教师王先生不但认真,而且亲切。他那慈祥和蔼的态度,教学生不由地勤奋起来,彼此亲亲热热地讨论着,没有一些浮嚣之气。这也许稍稍理想化一点,但并非不可能的。所以这本书不独是中学生的书,也是中学教师的书。再则本书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论文式纲举目张的著作容易教人记住——换句话说,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这一点上,这是一部空前的书。丏尊、圣陶都做过多少年的教师,他们都是能感化学生的教师,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书。丏尊与刘薰宇先生合写过《文章作法》,圣陶写过《作文论》。这两种在同类的著作里是出色的,但现在这一种却是它们的新发展。

自己也在中学里教过五年国文,觉得有三种大困难。第一,无论是读是作,学生不容易感到实际的需要。第二,读的方面,往往只注重思想的获得而忽略语汇的扩展、字句的修饰、篇章的组织、声调的变化等。第三,作的方面,总想创作,又急于发表。不感到实际的需要,读和作都只是为人,都只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游戏。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训练,所获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为思想也就存在语汇、字句、篇章、声调里;中学生读书而只取其思想,那便是将书里的话用他们自己原有的语汇等等重记下来,一定是相去很远的变形。这种变形必失去原来思想的精彩而只存其轮廓,没有什么用处。总想创作,最容易浮夸、失望;没有忍耐而求近功,实在是苟且的心理。本书对于这三件都已见到;除读的一面引起学生实际的需要,还是暂无办法外(第一章,周枚叔论编中学国文教本之不易),其余都结实地分析、讨论,有了补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论作文“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第九章朱志青论文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论读文声调,第十七章论“语汇与语感”,第十九章论“习作创作与应用”)。此外,本书中的议论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无畸新畸旧之嫌,最宜于年轻人。譬如第十四章论读文声调,第十六章论“现代的习字”,乍看仿佛复古,细想便知这两件事实在是基本的训练,不当废而不讲。又如第十五章论无别择地迷恋古书之非,也是应有之论,以免学生钻入牛角尖里去。

最后想说说关于本书的故事。本书写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丏尊、圣陶做了儿女亲家。他们俩决定将本书送给孩子们做礼物。丏尊的令嫒满姑娘,圣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识;满更是我亲眼看见长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这才配得上这件好礼物。我这篇序也就算两个小朋友的订婚纪念吧。朱自清二十三年五月十七日,北平清华园一“忽然做了大人与古人了”

正午十二时的下课钟才打过,H市第一中学校门口涌出许多回家吃午饭去的通学生。女生的华丽的纸伞,男生的雪白的制服,使初秋正午的阳光闪耀得愈见明亮。本来行人不多的街道突然就热闹起来。“从今天起,我们是初中一年生了。上午三堂功课,英文仍是从头学起,算学还是加减乘除四则,都没有什么。只有国文和我们在高小时大不同了,你觉得怎样?”周乐华由大街转入小巷,对同走的张大文说。“我也觉得国文有些繁难。这恐怕不但我们如此,方才王先生发文选的时候,全班的人看了似乎都皱着眉头呢。”“这难怪他们。我和你在高小时对于国文一科总算是用功的,先生称赞我们俩在全班中理解力最好,尚且觉得够不上程度。”“今天发出来的两篇文选,说叫我们预先自习。我方才约略看了几处,不懂的地方正多哩。你或者比我能多懂些吧。”“哪里哪里。反正今天是星期一,王先生方才叫我们在星期三以前把那篇白话体的《秋夜》先预备好,还有一天半工夫呢。我回去慢慢地预备,真有不懂的地方,只好去问父亲了。”“你有父亲可问,真是幸福。我……”失了父亲的大文不禁把话咽住了。“我的父亲与你的父亲有什么两样?你不是可以常到我家里去,请我父亲指导吗?今晚就去吧,我们一同先来预备第一篇,好不好?——呀,已到了你家门口了。我吃了饭就来找你一同上课去。下午第一课是图画吗?”乐华安慰了大文,急步走向自己家里去。

周乐华与张大文是姨表兄弟,两人都是十四岁。周乐华家居离H市五十里的S镇,父亲周枚叔是个中学教师,曾在好几个中学校里担任过国文课。新近因为厌弃教师生涯,就在H市某银行里担任文牍的职务。

暑假前乐华在S镇高小毕业了,枚叔因为乡间没有中学,自己又在银行里服务,不能兼顾S镇的家,就将全家移居H市,令乐华投考第一中学初中部。张大文原是H市人,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因他身体瘦弱,初小毕业后,即依从医生的劝告和亲戚间的商议,令他转入乡间的S镇小学校去住读,只在年假暑假回到H市来。乡居两年,大文在高小毕业了,身体也大好了,便留在H市与乐华同入第一中学。两人既是亲戚,两年以来又同班同学,情谊真同兄弟一样。

下午课毕后,乐华与大文去作课外运动。广阔的运动场,各种各样的运动器具,比较乡间高小的几乎有天渊之差。两人汗淋淋地携了书包走出校门,已是将晚的时候了。

乐华走到家里,见父亲早已从银行里回来了。檐下摆好了吃饭桌凳。母亲正在厨下,将要搬出碗盏来。“今天上了几班课?程度够得上吗?好好地用功啊!”吃饭时,枚叔很关心地问乐华。“别的还好,只是国文有些难。”“大概是文言文吧,你们在小学里是只读白话文的。”“不但文言文难懂,白话文也和从前的样子不同。今天先生发了两篇文选,一篇白话的,一篇文言的。白话的一篇是鲁迅的《秋夜》,文言的那篇叫作《登泰山记》,是姚……做的。”“姚鼐的吧。这个‘鼐’字你不认识吧?姚鼐,安徽人,是前清有名的文章家。”“先生交代在星期三以前要把这两篇文章预备好呢。”“吃了饭好好去预备吧。不懂的地方可问爸爸,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爸爸不和你在一起,自修时没有人可问。”乐华的母亲从旁加进来说。“我也许无法指导呢。”枚叔苦笑。“为什么?你不是做过多年的国文教师的吗?”乐华的母亲问。乐华也张大了眼睛惊讶地对着父亲。“惟其做过多年的国文教师,所以这样说。一个孩子从小学升入中学,课程中最成问题的是国文。这理由说来很长,且待有机会时再[1]说吧。”枚叔一壁说,一壁用牙签剔牙。

乐华愈加疑惑。恰好大文如约来了。天色已昏暗,乐华在自己的小书房里捻亮了电灯,叫大文进去一同预习。枚叔独自在庭间闲步,若有所想。

两人先取出《秋夜》来看,一行一行地默读下去,遇到不曾见过的字,用铅笔记出,就《学生字典》逐一查检,生字查明了,再全体通读,仍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地方。“‘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你懂得吗?为什么要这样说?”大文问乐华。“不懂,不懂。下面还有呢,‘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天空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懂,不懂。字是个个认识的,连结起来竟会看不明白,怎样好啊!”乐华皱起眉头埋头再细细默读。

这当儿枚叔踱进小书房来。“你们看不懂《秋夜》吧。”“难懂,简直不懂。”乐华和大文差不多齐声说,同时现出请求讲解的眼色。“不懂是应该的。”枚叔笑着说。“为什么学校要叫我们读不懂的文章呢?我们在高小读的国语课本,都是能懂的。”大文说。“让我来告诉你们,”枚叔坐下在椅子上说。“你们在小学里所读的国语课本,是按照你们的程度,专为你们编的。现在中学里,先生所教的是选文,所选的是世间比较有名的文章。或是现在的人作的,如鲁迅的《秋夜》,或是古时的人做的,如姚鼐的《登泰山记》。这些文章本来不为你们写作的,是他们写述自己的经验的东西。你们年纪这样小,经验又少,当然看了难懂了。”“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替我们中学生编国文课本呢?”乐华不平地说。“照理原应该有人来按了年龄程度替你们特地编的,可是这事情并不容易。我从前在中学校教国文的时候,也曾想约了朋友另编一部中学国文教本。后来终于因为生活不安定,没有成功。你们也许不知道,现在中学以上的教师,位置是很不安定的,这学期这里,下学期那里,要想在一处安心教书,颇不容易。你们的国文教师是王仰之先生吧?他是我的老朋友,是一位很好的教师。他这学期教你们,也许下学期就不教你们了。中学校国文科至今还没有适当的课本,教师生活的不安定也是一个大原因。”枚叔说到这里,似乎感慨无限,聪明的乐华和大文从枚叔的言语中就窥见了他所以抛弃教师生活的原因。“你们在中学里就学,全要靠自己用功了。因为教师流转不定,无论哪一科,教师都是不能负责到底的。”枚叔继续说。“叫我们对于国文科怎样用功啊!既难懂,又没趣味。”大文说。“慢慢地来。你们是小孩,是现代人,所读的却是记着大人或古人的经验的文章。照理,大人的经验要大人才会真切地理解,古人的经验要古人才会真切地明白。你们非从文章中收得经验,学到大人或古人的经验程度不可。”“叫我们忽然变成大人、变成古人吗?哈哈!”乐华和大文不觉笑起来了。“现在的情形,老实说是这样。你们还算好呢,从前的人像你们的年龄,还在私塾里一味读‘四书五经’,不但硬要他们做大人古人,还要强迫他们做圣人贤人呢,哈哈!”“哈哈!”乐华和大文跟着又笑了。“你们笑什么?”乐华的母亲听见笑声,到房门口来窥看。“外面很凉呢,大家快到外面来,不要挤在一间小房间里。”

于是大家出去,一齐坐在庭心。这时月亮尚未出来,星儿在空中闪烁着。枚叔仰视天空,对乐华和大文说:“你们不是正在读鲁迅的《秋夜》吗?现在正是秋夜呢。你看,星儿不是在䀹眼吗?天不是很蓝吗?现在尚是初秋,一到晚秋,天气愈清,天空看去还要高,有时竟会高得奇怪,还要蓝,有时真是非常之蓝。”

乐华和大文点头,如有所悟。“鲁迅所写的是晚秋的夜,所以文中表现出萧瑟的寒意、凋落的枣树、枯萎了的花草、避冷就火的小虫,都是那时候实在的景物。他对着这些景物,把自己的感想织进去,就成了那篇文章。景物是外面的经验,对于景物的感想是内部的经验。晚秋夜间的经验,你们是有了的,可是因为平常不大留意,在心里印得不深。至于对于景物的感想,那是各人各异的,小孩子所感到的当然不及大人的复杂,即同是大人,普通人所感到的当然不及诗人文人的深刻。你们方才说看不懂鲁迅的《秋夜》,就是经验未到鲁迅的程度的缘故。”“爸爸,好像比刚才懂了许多了呢。——大文,我们再去预习吧,看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乐华拉了大文,再到小书房里去。

两人热心地再看《秋夜》,一节一节地读去,觉得比先前已懂得不少,从前经历过的晚秋夜间的景物也一一浮现在眼前,文中有许多话,差不多就是自己所想说而说不出的。两人都暗暗地感到一种愉快。“秋夜读《秋夜》”“已经看懂了没有?”枚叔又踱进书房来。“大概懂得了。——嗄,大文。”乐华一壁回答,一壁征求大文的同意。“这一节恐怕你们还未必懂吧。”枚叔指着《秋夜》中的一节读道:“‘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这一节恐怕看不懂吧。”“真的,不懂得。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自己笑了会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四周的空气也会应和着笑?”乐华问。大文也抬起头来注视枚叔。“我方才曾把经验分为两种,一种是外面的经验,一种是内部的经验。外面的经验是景物的状况,内部的经验是作文说话的人对于景物的感想。譬如说天上的星在闪烁,这是景物,是外面的经验,说星在䀹冷眼,这是作文说话的人对于星的感想,是内部的经验。外面的经验是差不多人人共同的,最容易明白。内面的经验却各人不同。如果和外面的经验合在一处的时候,比较还容易懂得。像这节,全然是写作者那时个人的心境的,是纯粹的内部的经验。我们除了说作者自己觉得如此以外,别无什么可解释的了。”“那么,爸爸也不懂?”乐华惊问。“也许比你们多懂得一些。真能够懂的怕只有作者鲁迅自己了。但是鲁迅虽能真懂,却也无法解释给你们听哩。”

才在预习中感到兴趣的乐华与大文,听了枚叔的这番话,好像头上浇了冷水,都现出没趣味的神情。“这是无可如何的事。诗词之中,这种情形更多,你们将来读诗词会时时碰到这种境界的。你们还是孩子,今后所读的文字却都是现成的东西,不是现代的大人作的,就是古代的大人作的。他们不但是大人而且都是文人,他们只写自己的内外经验,并不预先想给你们读的。你们能懂得多少,就懂多少,从文字里去收得经验,学习经验的方法。你们不久就要成大人了,趁早把思考力、想象力练习到水平线的程度,将来才不至于落伍。”枚叔说了就拔步走出去了。

大文在乐华的小书房中又坐了一会才回去。乐华送他出门时,笑着说:“我们忽然做了大人与古人了!”二方块字

星期三下午接连是两堂国文课。王先生讲解选文采取学生自动的方式,自己只处于指导的地位。先叫一个学生朗读一节,再令别一个学生解释。一节一节地读去讲去,遇有可以发挥的地方,他随时提出问题,叫学生们自由回答,或指名叫某一个学生回答,最后又自己加以补充。全课堂的空气非常活泼紧张。

乐华与大文坐在最后的一排。他们已把《秋夜》与《登泰山记》好好地预习过了,什么都回答得出。因为怕过于在人前夸耀自已,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静听同学们的讲读和先生的补充,遇到全课堂无人能回答时,才起来说话。在这两堂课中,乐华与大文各得到两三次开口的机会,王先生都赞许说“讲得不错”。全堂的同学时时把眼光注射到他们身上。

在乐华与大文看来,同学们的讲解有的似是而非,有的简直错误得可笑。最可注意的是王先生的补充了。乐华把王先生所补充的话择要记录在笔记册上。他所记的如下:

大文也有所记,两人彼此交换了看,把重要的互相补充,彼此所记的条数就多了。王先生教授时,很注意于文言与白话的比较,他说:“诸君第一次读文言文,一定会感到许多困难。但是不要怕,普通的文言文并不难。文言和白话的区别只有两点,一是用字的多少,一是关系词的不同。例如,《登泰山记》是文言,开端的‘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如果用白话来说,就是‘泰山的南面,汶水向西流着’,白话的字数比文言多了几个。在文言中,一个‘阳’字可作‘南面’解,‘西流’二字可作‘向西流着’解,在白话文中却不行。又如‘之’字,在白话文用‘的’,这是关系词的不同。诸君初学文言,须就这两点上好好注意。”

随后王先生就从《登泰山记》中摘出句子来。自己用白话翻译几句给学生听,再一一叫学生翻译。在这时,乐华知道了许多文言、白话用字上的区别。知道“者”就是“的”,“皆”就是“都”,“其”就是“他的”,“也”就是“是”,“若”就是“像”等等。

一篇《登泰山记》由全体学生用白话一句句翻译过以后,王先生又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来:“《登泰山记》中说,‘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这‘烛’字是什么意思?”“这是蜡烛的‘烛’。”一个学生起来说。“蜡烛?”王先生摇着头,“谁能改用别的话来解释?”“方才听先生讲过,‘烛’是‘照’的意义。”另一个说。“是的,我曾这样说,‘烛’字作‘照’的意义解。但是为什么作这样解释呢?有人能说吗?”

全课堂的眼光都集注于乐华和大文两人。大文用臂弯推动乐华,意思是叫他回答。“因为烛会发光,所以可作‘照’字解。——这是爸爸教我的。”同学们太注意乐华了,使他很不好意思,他便把责任推到自己的父亲身上去。“对了,‘烛’字本来是名词,在这里用作动词了。诸君在高小已经知道词的分类,你们入学试验的时候,我曾出过关于文法的题目,大家都还答得不错,词的种类和性质,想来大家已明白了。谁来说一遍看!”“名词,代名词,动词,——动词之中有自动与他动二种——形容词,副词,接续词,介词,助词,还有感叹词。”一个学生很熟地背出文法上品词的名称来。“不错,有这许多词。”王先生随在黑板上写一个“梦”字,问道:“‘梦’字是什么词?”“是名词。”一个学生回答。

王先生又把《秋夜》里的“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几句话写在黑板上,问道:“不错,做梦的‘梦’字是名词。下面梦见的‘梦’字是不是名词呢?”“不是,不是。”许多学生回答。可是没有人能说出那些“梦”字的性质来。“那些‘梦’字和‘见’字联结,成为动词了。”王先生说,“还有我们称一个人睡着了说话叫‘说梦话’,这‘说梦话’的‘梦’是什么词呢?”“是形容词。”大文回答。

先生又在黑板的另一角上写了一个“居”字,问:“这是什么词?”“普通属动词。”一个学生回答。“那么《登泰山记》中‘半山居雾若带然’的‘居’字呢?是不是动词?”先生问。“刚才先生说,居雾是‘停着的雾’的意思,那么这‘居’字对于‘雾’字是形容词了。”坐在大文前面的一个学生回答。那个学生名叫朱志青,是和乐华、大文同一自修室的,乐华、大文在同级中最先认识的就是他。“不错,是形容词。”王先生说到这里,下课钟响了,杂乱的脚步声从左右课堂里发出,先生用手示意,一壁说道:“且慢走,还有几句很要紧的话。——我国文字是方方的一个个的,你们小时候不是认过方块字吗?我国文字没有语尾的变化,真是方块字。什么字什么性质,没有一定,因所处的地位而不同。像方才所举的几个字,都是因了地位而性质变易的。这情形在读文字的时候,要随时留意,尤其是文言文。因为文言文用字比白话文简单,一个字弄不明白,解释就会发生错误的。”

运动场上虽已到处是快活的人声,王先生的课堂里却还没有鞋子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直到王先生向学生点头下讲台为止。

乐华对于王先生所说的“方块字”三个字很感到趣味,他不但记起了幼时母亲写给他的红色的小纸片,还得到种种文字上的丰富的暗示。与大文回去的时候,走过一家茶店门口,见招牌上写着“天乐居”三个大字,署名的地方是“知足居士书”,又见茶店间壁的一份人家的墙门头顶有“居之安”三个字凿在砖上,就指着向大文说:“方才王先生说过‘居’字,恰好这里就有三个‘居’字呢。让我们来辨别辨别看。”“天乐居的‘居’是名词,居士的‘居’是形容词,居之安的‘居’是动词罗。”大文说得毫无错误。“想不到一个字有这许多的变化。我们在高小时只知道名词动词等的名目,现在又进了一步了。’

两人一壁走,一壁注意路上所见到的字,不论招牌、里巷名称,以及广告、标语,无一不留心到。你问我答,直到中途分别才止。三题目与内容

星期六的第一堂是国文课的作文。许多同学进了中学校,这还是第一次作文。大家怀着“试一试”的好奇心,预备着纸笔,等候王仰之先生出题目。

天气非常好。阳光从窗外的柳条间射进来,在沿窗的桌子上、地板上、同学的肩背上印着琐碎的光影。王先生新修面颊,穿着一件洗得很干净的旧绸长衫,斜受着外光站在讲台上,望着他就更亲切地感到新秋的爽气。“诸君且放下手里的笔,”王先生开头说,“这是第一次作文。关于作文,我要和你们谈几句话。现在我问:在怎样的情形之下,我们才提起笔来作文呢?”“要和别地的亲友通消息,我们就写信,写信便是作文。”一个学生回答。“有一种意见,要让大众知晓,我们就把它写成文字;这比一个一个去告诉他们便当得多。”“经历了一件事情,看到了一些东西,要把它记录下来,我们就动手作文。”“有时我们心里欢喜,有时我们心里愁苦,就想提起笔来写几句;写了之后,欢喜好像更欢喜了,愁苦却似乎减淡了。有一回,我看见亲手种的蔷薇开了花,高兴得很,就写一篇《新开的蔷薇》;再到院子里去看花,觉得格外有味。又有一回,我的姊姊害了病,看她翻来覆去不舒服,我很难过,就写一篇《姊姊病了》;写完之后,心里仿佛觉得松了一点儿。”

王先生望着最后说话的一个学生的脸,眼角里露出欣慰的光,他点头说:“你们说的都不错。在这些情形之下,我们就得提起笔来作文。这样看来,作文是无所谓的玩意儿吗?”“不是。”全班学生差不多齐声回答。“是无中生有的文字把戏吗?”“也不是。”“那么是什么?”王先生把声音提高一点,眼光摄住每一个学生的注意力。“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朱志青的口齿很清朗,引得许多同学都对他看。

王先生恐怕有一些学生不很明白朱志青的话,解释道:“他说作文同吃饭、说话、做工一样,是生活中间缺少不来的事情。生活中间包含许多项目,作文也是一个。”

乐华等王先生说罢,就吐露他留住在唇边的答语道:“作文是应付实际需要的一件事情,犹如读书、学算一样。”

王先生满意地说:“志青和乐华都认识得很确当。诸君作文,须永远记着他们的话。作文是生活,而不是生活的点缀。”

停顿了一会儿,王先生继续说:“那么,在并没有实际需要的时候,教大家提起笔来作文,像今天这样,课程表上规定着作文,不是很不自然的可笑的事情吗?”“这就叫作练习呀!”大文用提醒的声口说。“不错。要教诸君练习,只好规定一个日期,按期作文。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并不是作文这件事情必须出于被动,而且非在规定的日期作不可的。到某一个时期,诸君的习惯已经养成,大家把作文这件事情混和入自己的生活里头,有实际需要的时候能够自由应付,这个不得已的办法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了。”

王先生说到这里,回转身去,拿起粉笔来在黑板上写字。许多学生以为这是出题目了,都耸起身子来看。不料他只写了“内容”两个字,便把粉笔放下,又对大家谈话了。“我们把所要写的东西叫作‘内容’,把标举全篇的名称叫作‘题目’,依自然的顺序,一定先有内容,后有题目。例如,看见了新开的蔷薇,心里有好多欢喜的情意要写出来,才想起《新开的蔷薇》这个题目;看见了姊姊害病,心里有好多愁苦要想发泄,才想起《姊姊病了》这个题目。但是,在练习作文的当儿,却先有题目。诸君看到了题目,然后去搜集内容。这岂非又是颠倒的事情吗?”

全堂学生都不作声,只从似乎微微点头的状态中表示出回答:“不错,的确是颠倒的事情。”“颠倒诚然颠倒,”王先生接下去说,“只要练习的人能够明白,也就没有害处。练习的人应该知道作文不是遇见了题目,随便花言巧语写几句,就算对付过去了的事情。更应该知道在实际应用上一篇文字的题目往往是完篇之后才取定的;题目的大部分的作用在便于称说,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关系。这些见解很关重要。懂得这些,作文才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不懂得这些,作文终于是玩意儿、文字把戏罢了。从前有人闲得没事做,取一个题目叫作《太阳晒屁股赋》……”

全堂学生笑起来了。

王先生带着笑继续说:“他居然七搭八缠地写成了一篇。摇头摆脑念起来,声调也很铿锵。这种人简直不懂得作文是怎么一回事,只当它是无谓的游戏。其实,这样的作文还是不会作的好;因为如果习惯了,对于别的事情也这样‘游戏’起来,这个人就没有办法了。然而,从来教人练习作文,用的就是类乎游戏的方法,诸君恐怕不大知道吧?刚才看了几页历史,就教他作《秦始皇论》《汉高祖论》;还没有明白一乡一村的社会组织,却教他作《救国的方针》《富强的根源》。这不但二三十年前,就是现在,好些中学校里还是很通行呢。这些题日,看来好像极正当,可是出给不想作、没有能力作的学生作,就同教他作《太阳晒屁股赋》一样,而且对于他的害处也一样。”

又是一阵轻轻的笑声,笑声中透露出理解的欣快。“所以,我不预备出这一类的题目给诸君作。本来,出题目可以分做两派。刚才提起的是一派。这是不管练习的人的,要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例如要你论秦始皇你就得论秦始皇;要你怎么说就得怎么说,例如要你说‘我国之所以贫弱全在鸦片’,你就得说‘我国之所以贫弱全在鸦片’。另外一派就不然,先揣度练习的人对于什么是有话说的、说得来的,才把什么作为题目出给你作。而且这所谓什么只是一个范围,宽广得很,你划出无论哪一角来说都可以。这样,虽然先有题后作文,实则同应付实际需要作了文,末了加上一个题目的差不多;出题目不过引起你的意趣罢了,所写的内容还是你自己原来就有的。我的出题目就属于这一派。”

王先生说到这里,才在黑板上写出两个题目:《新秋景色》《写给母校教师的信》

许多学生好像遇见了和蔼的客人,一齐露着笑脸端相这十几个完全了解的字。有小半就拿起笔来抄录。还有几个随口问道:“是不是作两篇?”

王先生一壁掸去衣袖上的粉笔灰,一壁回答道:“不必作两篇,两个题目中拣作一个好了。如果有兴致两个都作,那当然也可以的。——你们且慢抄题目,我还有几句话。对于这两个题目,我揣度诸君是有话说的、说得来的。我们经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季,这十几天来天气逐渐凉快,时令已交初秋,我想大家该有从外界得来的一种感觉,从而想到‘这是初秋了’。请想想看,有没有这种感觉?”“有的,”一个胖胖的学生说,“我家里种着牵牛花,爬得满墙,白色的、紫色的、粉红色的都有。前一些时,早晨才开的花经太阳光一照就倒下头来了,叶子也软垂垂地没有力气。有一天上午,已经十点钟光景了,我瞥见墙上的牵牛花一朵朵向上张着口,开得好好的。从这上边,我就想到前几天落过几阵雨,我就想到天气转凉了,我就想到‘这是初秋了’。”“你如果作《新秋景色》这一个题目,你将说些什么呢?”王先生问,声音中间传达出衷心的喜悦。“我就说牵牛花,”那胖胖的学生不假思索地回答,“牵牛花经得起太阳光照了,这是新秋的景色。”

王先生指着那胖胖的学生对全班学生说:“这是他的文字的内容。这个内容不是他自己原来就有的吗?你们感觉新秋的到来当然未必由于牵牛花,但是一定有各自的感觉;也就是说,各自的文字各自有原来就有的内容,大家拿出来就是了。这是最便利的事情,也是最正当的事情。”

大部分的学生一时沉入于凝想的状态;他们要从他们的储蓄库中检出一些来,写入他们的文字。有好几个分明是立刻检到了,眉目间浮现着得意的神色。“再来说第二个题目。诸君在小学校里有六年之久,对于小学校里的教师,疏远一点的伯叔还没有这般亲爱。现在诸君离开他们,来到这里,一定时时刻刻想念着他们,有许多的话要告诉他们。不是吗?”

全堂的同学有大半像乐华和大文一样,以前并不在H市的小学校读书,经王先生这么一提,被他勾起了心事,就觉得非立刻写一封信寄去不可。他们用天真的怀恋的眼光望着王先生,仿佛说:“是的,正深切地想念着他们呢!”

一个学生却自言自语道:“明天星期日,我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屠先生了。这几天下午总想去,只因在运动场上玩得晚了,一直没有去成。”“你的屠先生就在本市,”王先生说,“所以明天你可以去看他。他们的先生不在这里,而要同先生通达情意,除了写信还有什么办法?现在我要问从别地来的诸君:写一封信寄给你们的先生,是不是你们此刻的实际需要?”“是的。”大半学生同声回答。“信的内容是不是你们原来就有的?换一句话说,是不是原来就有许多的话想要告诉你们的先生?”“是的。”“那么,我的题目没有出错。题目虽然由我出,你们作文却还是应付真实的生活。”

王先生挺一挺胸,环视全堂一周,又说:“诸君拣定了题目,就在自修的时候动笔。下星期一交给我。作成了最好自己仔细看过,有一句话一个字觉得不妥当就得改,改到无可再改才罢手。这个习惯必须养成。做不论什么事情能够这样认真,成功是很有把握的。”

下了课,乐华和大文并着肩在运动场上散步。乐华问道:“你打算作哪一个题目?”

大文说:“王先生说两个都作也可以,我就打算两个都作。”乐华忽然想起了一个念头,拉着大文的手说:“我们作了《新秋景色》交给王先生看。信呢,我同你两个合起来写,写给李先生;写好了先请我的父亲看过,然后发出。李先生看见我们写的信像个样儿,比以前作文有进步,一定很欢喜的。”

大文听了高兴地说:“这很好。你我把要对李先生说的话都说出来,共同讨论;去掉那些不关紧要的,合并那些合得起来的,前后次序也要安排妥帖。只是,誊上信笺去是不是各写一半呢?”

乐华对于大文这带着稚气的问话发笑了。他说:“这当然只须一个人写好了。你的字比我好,你写吧。”

运动场的那一角忽然发出热烈的呼声,原来有六个学生在那里赛跑,十二只脚尖点着地重又腾起。“快呀!快呀!”大文回头望见了,便情不自禁地喊起来。四一封信

当天晚上九点钟,乐华和大文把寄给李先生的信稿拟好了。他们先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然后互相批评,这几句是不用说的,那几句是可以归并到哪里的。批评过后,再商量哪一段应该在前,哪一段应该在后。造句也共同斟酌,由乐华用铅笔记录下来。他们的心思很专一,淡青色的月光充满庭心,有好几种秋虫在那里叫,在他们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当一个拟成一句句子,另一个给他修正了,彼此觉得满意的时候,兴奋的微笑便浮现在两人的脸上。从前在小学校里,有时也共同作文,全级的同学合作一篇文字;可是,他们感到今夜的共同写作,那种趣味是绝端新鲜的。

他们的信稿是这样的:敬爱的李先生:

我们进第一中学校一个星期了。这里的情形,大略已经知道。今天国文先生出一个题目,教我们写信给母校里的先生。我们知道你是刻刻记念着我们的;就是国文先生不出这个题目,我们也要写信给你了。

这里教我们功课的先生共有七个,人都很好,待我们很和蔼。但是教英文的一位周先生是河南人,他说的虽然是国语,我们却不容易听懂他的话。我们想,往后听惯了一定会懂得的。现在每逢英文课,我们就格外用心听。

各种功课,我们都不觉得难,不过科目多了,需要预习和温习的多,自修的时间也得比以前多了。我们是走读的,在学校里,每天上下午有两点钟的自修时间,回家来又自修一点半或两点钟,也就弄得清清楚楚,没有积欠了。

这里的同学大半是从别地方来的。他们把本乡的各种情形告诉我们,我们的见识增加了不少。我们也把S镇的大略告诉他们。他们听到镇上的那个和尚寺还是唐朝的古迹,都说有机会总要去看一看。

这里校舍很宽大。四面房子,围着中间的花圃。靠东的房子是大会堂,西北两面是教室,南面是办公室、会客室等等。宿舍在后面,是两排楼房。运动场在大会堂的东面,陈设着各样的运动器具。我们最欢喜玩篮球,但是还不大能够掷中;在一个星期里,乐华只掷中了两回,大文只掷中了一回。

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拿起笔来写信,只写了上面的一些,却又好像已经写完了。到底当面谈话要好得多;你说几句,我们说几句,可以把积存在胸中的许多话说个畅快。什么时候能到你那边去玩几天呢?我们常常这样想。你很忙吧?你是常常忙着的。希望你抽出一点忙工夫来给我们写回信。我们接到你的回信,就像和你当面谈话一般地快活了。你爱我们,一定肯依从我们的要求。

校门外池塘里的荷花还没有开完吧?你说过的,清早起来,站在池塘边,闻那荷叶荷花的清淡的香气,是一件爽快不过的事情。这里校舍虽然宽大,门外却没有池塘,想到这一层,更深切地忆念你那边了。学生周乐华、张大文同上

乐华看着信稿站起来,嘴里说:“请爸爸看去。”

大文转身先走。两人踏着高兴的步子来到枚叔的书房里。枚叔正在那里看新出的《东方杂志》,听了两人的陈述和请求,便把信稿接在手里,同时说:“你们两个人‘合作’,论理应该比独个儿写要好得多。”

乐华和大文就站在枚叔的身边,两人的眼光跟着枚叔的眼光在纸面忽上忽下,好像唯恐有什么错误漏了网,不曾被发觉出来似的。

枚叔看完了,抬起头来对着两人说:“这封信写得还好,只是有一个错误,必须修改。”“在哪里呢?”大文带着惊诧问。在他的意思,经过两个人这么仔细商量,该不至于有“必须修改”的错误了。“爸爸且不要说出来,待我再来看一遍。”乐华的眼光重又在纸面巡行,结果却无所得,回答他父亲的是疑问的瞪视。“就在第二节,”枚叔指示说,“这一节里,讲到的是中学里的先生。你们以为把讲到先生的话写在一节里,就是有条有理了。不知道这不能一概而论。按照意思讲,开头说七个先生人都很好,待你们很和蔼,接着用‘但是’一转折,下面便应该是某一个先生在某一点上不大好的话了。可是你们却说周先生的话不容易听。这并不是他为人不好,也并不是他待你们不和蔼呵,怎么能用了一个‘但是’,就同上面一句话连起来呢?”

乐华点头说:“我明白了,这个‘但是’是用错的,这里用不到转折。”

枚叔又给他们解说道:“作文和说话是一样的,在承接和转折的地方最要留心。一句里边有几个词儿不得当,还不过是一句的毛病;承接和转折的地方弄错了,那就把一段的意思搅糊涂了。这须得在平日养成习惯,每逢开口说话绝不乱用一个承接的、转折的词儿,一定要辨别了前面后面的意思,拣那适当的词儿来用:这样,作文的时候自然不会用错了。”“那么就把‘但是’两个字去掉好了。”大文急于把信稿修改好,他悄然说。“去掉固然也可以,”乐华想了一想说,“但不如把位置调一下。说周先生的话不容易听,说我们听的时候格外用心,这都讲的我们做功课的情形。正好归入第三节里去。爸爸,你说对不对?”

枚叔点头称是,接着说:“此外讲到校舍的一节呆板一点,不过这算不得毛病。就全体看来,还有一个批评,就是表达情感不充分。你们和李先生是非常要好的,写信时应该有深切地表达情感的语句;这封信的第一节和末了两节里有这类的语句,但是都淡淡的,说不上深切。”“爸爸说得不错,”乐华恍然说,“刚才我们仿佛觉得还有话要说,可是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就把这情形老实对李先生说了。现在听爸爸说了,才知道这原来是嫌自己表达情感不充分的一种心理。”“你们能感到不满足,就好了。这原不是多想便可以成功的事,也不全关于学力。特意求深切,结果往往平平;有时无意中说几句、写几句,重行回味,却便是深切不过的了。关于表达情感,常有这等情形。将来你们写作的经验多了,也就会知道。”“那么这封信要不要寄出呢?”大文问乐华。按照大文的意思,如果重行写过,能够比这一封好,他是情愿再费一两点钟工夫来起草的。“那当然寄出,”枚叔抢着回答,“你们有这一些意思要告诉李先生,现在把它写在纸上了,为什么不寄出呢?我刚才说你们表达情感不充分,这是深一层的责备。依一般说,这封信清楚明白,末了两节又有活泼趣味,也就可以了。你们究竟还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呢。”

乐华说:“我们下一次写信给李先生,仍旧先给爸爸看;希望听得爸爸说‘比较前一回进步了’。这一封呢,依刚才说的改一下,就寄出吧。”

大文这才定了心。他偶然抬起头来,看见窗外的月光,便自言自语道:“明天还得作《新秋景色》呢。”五小小的书柜

这一天是旧历的中秋,大文的母亲先一天就叫大文邀请乐华全家来家里过节赏月。

中秋日放学后,乐华就和父亲、母亲、小妹同到张家去。天气很好,人人都预期着今宵月光的明澈。乐华尤其兴奋,准备晚上和大文共吟王先生昨日选授的李白的《把酒问月》。

到了张家,大文已在门口迎候了。周张两家虽是亲戚,时相往来,像今日这样的双方全家聚会,却是难得的事,主客都非常高兴。张太太邀周太太入内室去,大文邀乐华和枚叔到书房里坐,大文还有一个七岁的弟弟,在内室跟着妈妈姨母玩耍。

张家原是个世家,上代有好几代是读书的,大文的父亲子渊也是读书人。家产虽越弄越少,书籍却愈积愈多。古旧而宽广的书房中,四壁都是书。六年前子渊突然逝世,张太太因经济困乏,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曾依了枚叔的主张,将版本值钱的书籍卖去许多部,可是剩下的书籍数量仍旧不少。这藏书总算是张氏一家的纪念品,子渊死后,枚叔每到这书房,不禁感慨无限。

大文今夏自乡间回H市就学以后,这书房就是他的用功之地。张太太曾再三叮嘱,不许他乱抽架上的书,可是大文总不免要手痒。他瞒过了母亲,好奇地把架上的书抽来翻看,见有看去略能懂得的,就放在自己的案头,案头堆得满满地,除校中所用的各科教本外,杂乱地摆着许多旧书。这中间经史子集差不多都有些,正翻开着的是一部李太白的诗集。“了不得,这哪里像个初中一年级学生的书案!”枚叔踏进书房,看见书案上杂乱的书籍,不禁皱眉苦笑着说。

大文面红了,乐华默然地看看大文,又看看枚叔。“能课外读书,原是好事,但是乱读不但无益,而且有害。你们在学校里有许多功课,每日自修又需要好几点钟的时间,课外的余暇很是有限,所以读书非力求经济不可。”枚叔说。“那么怎样才是经济的读法呢?”乐华问。“好,趁此机会,我来对你们谈谈读书的方法吧。大文,先把你的案头整理清楚,把许多书仍旧放到书架上去。”

大文就着手整理案头,乐华也帮同料理。子渊死后,每年晒书,枚叔都来帮忙。所以书架上的书都经枚叔亲手安排,大约依照门类顺次分别安放,每书都有一定的位次的。经大文抽动以后,有的已弄错了部位。枚叔指挥着大文和乐华,把某书应放在某处一一指导,并把分部位门类的大略情形告诉他们。

张太太送月饼出来,见枚叔正指挥大文等清理书籍,书案上已不像方才的杂乱了,笑着对枚叔说:“究竟你是内行人,说话有力量。我屡次叫大文不要胡乱取书,他总是不听。张家出了好几代的书呆子,不要大文将来也是书呆子啊。”“请放心,我正预备和他谈谈。”枚叔安慰张太太。“请多多指教他。”张太太自去。

大文陪枚叔乐华吃过月饼,静候枚叔发言;乐华望着整理清爽了的大文的书案,也作同样的期待。枚叔环顾室内,打量了好久,指着一个小小的书柜,对大文乐华说:“你们把这小柜子里的书腾出来,按了方才所说的门类,摆上书架去。这些都是词集,应摆在哪一架?”

大文即在摆诗文集的架上依次归并,腾出一些空位,乐华帮同将小柜中的书叠好了去补空。枚叔点头说“好”,一壁把小书柜捧到大文的书案上,靠壁摆好,说:“大文,把这柜子作为你的书架吧。让我来替你选些可读的书摆进去。”

大文和乐华才知道枚叔叫他们腾出小书柜的理由,焦切地等着枚叔开口。枚叔在书架前踱来踱去地巡视了好几次,先取了一部《辞源》给大文道:“字典是最要紧的。读书有疑难时可以随时查检。你们以前常用[2]的《学生字典》只有字,没有辞,也许不够应用。把这一部和你常用的《学生字典》一起放在柜子里吧。书架上还有《康熙字典》《经籍纂诂》《佩文韵府》《人名大辞典》也都是这一类的书,将来用得着的时候尽可翻查,现在却不必放在案头。”

乐华接了《辞源》替大文装在小书柜里。大文跟着枚叔走动。走到摆小说书的架子旁,枚叔立住了说:“像你们的年龄,读小说故事是很相宜的。我从乐华口里,知道你们在高小时已读过《三国志演义》了。我国的说部之中,有名的还有《水浒传》《镜花缘》《儒林外史》《红楼梦》《老残游记》,这架上都有。先读《老残游记》或《镜花缘》吧。翻译的外国小说故事也该选读,这架上有《鲁滨逊飘流记》《希腊神话》,都是可读的。任你各挑一部去读。读了一部,再读第二部。”“让我先读《镜花缘》和《鲁滨逊飘流记》,把《老残游记》和《希腊神话》借给乐华去读,大家读毕了再交换,好吗?”大文说。

枚叔点头,把书从架上取下。乐华很高兴地接了书去。枚叔和大文又走到安放诗文集的书架旁,抽出一部《唐诗三百首》来说:“你方才不是在读李太白的诗集吗?古来诗人的集子很多,仅只唐人的集子已经不少了,哪能一一读遍呢?还是先读《唐诗三百首》吧。这部书所收的原只三百首诗,都是名家的名作,其中分古风、律诗、绝句,你们可以先读绝句。诗之外还有词,词原可以不读,如果为求常识起见想读,也好。就读《白香词谱》吧。这里所收的是一百首名词、一百个普通常用的词调。你们到初中毕业,读熟了这些,已尽够了。”枚叔说着,又把《白香词谱》从架上取下,连同《唐诗三百首》交与乐华,叫他替大文装入书柜中。

枚叔忽然在椅上坐下,沉默地向着好几只书架注视了好久,若有所思。大文也默然立在旁边。“小小的书柜”“此外还须读些什么呢?”乐华问。“此外当然还有。第一是经书类。经书是古代的典籍,在我国已有很久的历史,古人的所谓读书,差不多就是读经书。现在你们的读书是为了养成各种身心能力,并非为了研究古籍,目的与古人大异,经书原可不读。只要知道经书是什么性质的东西也就够了。《论语》《孟子》和《礼记》中的《大学》《中庸》普通称为‘四书’。‘四书’在我国和基督教的《圣经》在西洋一样,说话作文时,常常有人引用,其中所包含的是儒家的思想。既做了中国人,为具备常识计,这些也该知道一点。这学年先读《论语》吧。《论语》读毕再读《孟子》。《大学》《中庸》就可读可不读了。”枚叔指示一只书架,叫大文自己寻出《论语》来放在书柜里。“还有子类和史类呢?”乐华居然把方才新收得的部类的知识应用上了。“《论语》《孟子》普通虽称经,其实就是子。诸子当然是值得读的,但是在初中时代恐无暇读遍。史书更繁重,普通读书人向来也只读‘四史’,就是《史记》《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你们正课中已有历史科,用不着再读了。诸子和史书虽不必读,但当作单篇的文章,国文科中会有教到的时候。那时最好能把原书略加翻阅,明白原书的体裁。譬如先生选了《史记》的一篇列传,当作文章来教你们,你们就得乘此机会去翻翻《史记》原书,那时你们就会知道《史记》有多少卷,列传之外,还有本纪、世家、书、表种种的东西。这是收得概括的知识的方法。”“方才大文翻《李太白集》,就是为了王先生昨天选授李白的《把酒问月》的缘故罗。”乐华乘机替大文辩白。“哦,原来如此。很好。大文,以后就用这方法啊。”

大文把学校教本也如数装入书柜中去,小小的书柜已有了十分之六七的容积。枚叔过去打量了一会,说:“古旧的成分似乎太多了,让我明天和王先生商量,看有什么好的新出的少年读物没有。开明书店发行的《中学生》杂志是纯粹为中学生办的,明天我去定两份,把一份送你吧。”

乐华和大文愈加高兴。

黄昏渐渐侵入室内,窗外传来了邻儿们的呼叫声:“好月亮!好月亮!”大文和乐华这才重新记起赏月的事来,相将跑出书房去,枚叔也跟着走到中庭。

客堂中已摆好晚餐的酒肴,宾主合起来还不满一桌。大文和乐华心不在吃饭,胡乱吃了一些就跑到中庭去了。张太太和枚叔夫妇彼此絮说家常,谈到两家的先世,谈到儿女的将来。月光映在庭阶上,黄黄的,光暗的界线非常分明。“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这是大文与乐华的吟哦声。“你听,两个书呆子!”张太太笑向周太太说。“据说这是昨天先生教他们读过的,是李太白咏月的诗哩。他们似乎已读得很熟了。”枚叔代为说明。

饭罢又过了好久,枚叔一家才告辞回去。大文对母亲说月色很好,要同走送他们一程,就和乐华前行。

乐华把大文借给他的两部书用纸包了携着,对大文说:“我也要去备一只小书柜呢。”六知与情意“九一八”东北事变的消息激动了全国的民众,因了当局的退让,民情愈见激昂。其中最感到愤懑的,不消说是青年学生。各地学校纷纷组织抗日会,努力于宣传及抵制仇货的工作。

第一中学是全市学界抗日协会的一分部,校中师生分隶于总务、纠察、宣传、调查诸科。每科之下又设若干组,分头工作,空气非常紧张。校内到处贴着惊心动魄的标语,课外运动停止了,将这时间改行军事训练,各科教师都暂时抛开原有的教程,改授与抗日有关的教材。沈先生于算术科的应用问题中用飞机速率、军舰吨数、食粮分配等做题材,张先生教地理,所讲的是东北的地势,李先生教历史,所讲的是历来帝国主义侵略我国的情形。校长黄先生、教务主任陈先生从前都曾留学日本,熟悉日本的一切,每星期给学生讲日本的国情一次。

王仰之先生在国文科中所选授的,也都是与抗日有关系的文字。其中有一篇是《中学生》杂志卷头言《闻警》,乐华和大文才知道王先生也是《中学生》杂志的订阅者。

王先生很推许《闻警》一文,他说:“这篇文字是完全对你们中学程度的青年说的。篇幅虽只千把字,内容很不单薄,能表现出激昂愤懑的情绪。其中的主旨,叫青年须认识公理,认识帝国主义,认识自己,都切实可行,不是空论。”

乐华、大文、朱志青及女生汤慧修、周锦华因为被推为宣传科中一年级的编辑股员,所以很关心于抗日文字的写作,在课堂听讲比别人格外留心。

这天接连有两堂国文课,第二堂上课时,等到王先生讲话告了一个段落,朱志清以编辑股干事的资格立起来说:“我们五个——周乐华、张大文、汤慧修、周锦华和我——被推为本级的编辑股员,本周《抗日周刊》评论栏的文字轮到我们班担任,今晚须缴卷。我们这篇抗日的文字该怎样作才对?就在这一小时中,请先生给我们一些指导,并请同学们给我们提些意见。”

全班学生都认为这要求正当得很,王先生也点头说“可以”。

全堂一时沉寂下来,似乎各自在用心想。王先生先开口道:“我以为第一步该认清目标。方才那篇《闻警》,是杂志编者对你们中学程度的青年说的。你们在《抗日周刊》上发表的文字,预备给什么人看?”王先生说时,目光注视着汤慧修和周锦华。“周刊是宣传品,无论什么人的手里都会传到,我们的文字是预备给大众看的,要叫大众起来抗日。”汤慧修回答得很直截。“对,是预备给大众看的,要叫大众起来抗日。如果你们是军事专家,确有军事上的计划,你们将告诉大众以军事上抗日的方法吧;如果你们有外交的知识,你们将告诉大众以外交上的抗日策略吧。现在你们是中学生,你们叫大众抗日,究竟有什么具体可行的方法没有?叫大众怎样去抗日?”王先生的眼光向全堂四射。

全堂又沉寂了。汤慧修红了脸把头俯着。“抵制日货嘛。”一个胖胖的学生回答,他叫胡复初。“对,抵制日货,原是抗日的一种易行的手段。但是要怎样抵制才有效力?中国抵制仇货不止一次了,每次都虎头蛇尾。此次抵制如果失败该怎么办?你们都有了方案没有?”

胖胖的胡复初把头俯下了。全堂又沉寂。“请大家不要听了我的话就失望。”王先生故意露了笑容继续说,“文章仍是有法作的,我方才的话只是说要把作文的方向弄个明白而已。你们回答的话,其实都不算怎么错。”

课堂中的空气活跃了。汤慧修、胡复初都把头抬起,全体学生注视着王先生,露着急切期待下文的神情。“我们的心的作用,普通心理学家分为知、情、意三种。知是知识,情是感情,意是意欲。对于一事物,明了它是什么,与别的事物有什么关系,这是知的作用。对于一事物,发生喜悦、愤怒或悲哀,这是情的作用。对于一事物,要想把它怎样处置,这是意的作用。文字是心的表现,也可有三种分别,就是知的文、情的文与意的文。关于抗日事件,外交上、军事上的具体办法,抵制日货的切实方案,这是知的方面的事,我们在这些方面当然不很有明确的知识。这类文字只好让专门家去执笔。我们对于东北事变,知的方面虽还缺乏,但情与意的方面是并不让人的。谁对于日人的暴行不愤激呢?谁不想对日人的暴行作抵抗呢?我们该明白这道理,从情与意的方面来说话。我们的文字是宣传品,是给大众看的。我们该以热烈的感情激动大众,以坚强的意志鼓励大众,叫大众也起来和我们一起抗日。”王先生这段长长的话,前半段说得态度很平静,后半段却愈说愈激昂起来。

数十个人头一些都不摇动,直到王先生说完了这一段的话为止。五个编辑股员听毕了王先生的话,不约而同地都吐出一口安心的气来。“从情意方面去说话,但是须注意,”王先生又继续说,“情意与知识虽方面不同,实是彼此关联的。情意如不经知识的驾驭,就成了盲目的东西。这几天街上到处都贴着标语,大家一定都看见的了,有的写着‘扑灭倭奴’,有的写着‘杀到东京去’。骂日人为‘倭奴’,是愤恨的表示,是情。想要‘扑灭’日人,想要‘杀到东京去’,是一种希求,是意。可是按之实际,这种说法都是一厢情愿的胡说。其可笑等于乡下妇女骂人‘你是畜生’,‘杀千刀的’。试问:骂人家‘畜生’,人家就会成‘畜生’了吗?骂人家‘杀千刀的’,人家真会被‘杀千刀’了吗?这都是单逞情意,不顾知识的毛病。”

全堂哄笑声中,下班铃响了。不久,操场上传来了召集的喇叭声。朱志青叫住乐华、大文及汤慧修、周锦华暂留在教室里。“就在这两点钟以内,大家来商量商量把稿子作好吧。让我到军事训练班上去告假。”说着就去了。

朱志青回到教室,就说:“请先把大意商定,推一个人起草,然后再共同斟酌吧。”说着,拿了粉笔立在黑板旁,等大家开口。“第一节当然是先叙述经过情形。因为若不叙述,话就无从说起。”汤慧修说,“不过这叙述要简单,只要几句话就够了。”

其余诸人都点头。朱志青就在黑板上写道:“简叙经过情形。”“其次说什么呢?”朱志青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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