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与感性世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6 22:45:47

点击下载

作者:让皮埃尔·里夏尔,张帆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普鲁斯特与感性世界

普鲁斯特与感性世界试读:

前言

“我们的欲念,像一个单一的和弦,无论多卑微,都包含了构成我们生活的基础音符。”普鲁斯特不就是通过摘自《女逃亡者》(La Fugitive)的这寥寥数字向我们指出阅读其作品的方法之一吗?也就是说从(写作/生活)经历的每时每刻中敏锐、独特的地方出发,重新聆听这段基础旋律的每个音符。我们对每个“薄欲”进行描述,进而从中得出几个敏感或原始欲望的重要形象,这些形象以特定方式将欲望推出水面。因此,这就需要我们勾画出世事世物的重要发展方向;描述似水年华里的个人行踪。

由于须具整体全局性,这样的阅读计划也许会显得太过宏伟。而且,普鲁斯特的感官世界本就包罗万象,莫可名状,使这个计划难上加难,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总之,它超出了常规研究的范围。那么,本书通过一系列详细的文本分析,仅简要重溯倾入普式欲念的[1]三大主要板块:物质,意义,形式。[1] 读者在下文中将很快发现本书数量和篇幅庞大的注释,也许还会因此破坏阅读心情。言语的诗意并不是注释真正的目的和功能。运用大量注解有两大理由:首先是满足愿望,因为所有主题研究都充满了某种既完全协调又错落不齐的意义的空想,所以处处是对描述精益求精的愿望,展开侧面论述的愿望,列举次要动机的愿望,或许还有抽丝剥茧、最大限度动摇太过线性的论说保障的愿望。还有另一个愿望:将描述进行到其他可能的意义层面,专门研究主题和幻想的连接可能性从而探索某个重要的动机(例如表现、产生的动机)。也许最终并不能达到增添学识的效果,还反倒显得七零八散或冗长沉闷。为此,须提前向我的读者致歉:需要读者东拼西凑,制成这件百衲衣,或者,若还有奇思妙想,那请读者为这锅大杂烩添料加柴,使它飘香四方。总之,我们无需心存幻想:无论什么样的评论都会侵害、肢解、限制、撕扯、爆裂被评论的文章,使它支离破碎。对此,惟有阅读,无尽的阅读,才是修补它的良方。第一部分 物质I硬度与稠度

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存在着一种非常强烈和独特的物质欲望,仔细阅读《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几个关键片段就能发现这一点。比如,在《在花季少女倩影下》(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中,仍陷于对吉尔贝特(Gilberte)的苦恋中的马塞尔独自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座有绿色栅栏的小屋——也就是厕所——门口等待弗朗索瓦丝(Françoise),还记得这段文字吗?由于被吉尔贝特的父亲斯万(Swann)误会,他惴惴不安地来到这里。而此时一股气味飘入他的鼻腔,忽然间,一种不可思议的满足感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清凉的霉味,刚才吉尔贝特转述斯万的话使我心事重重,这种气味却使我顿时轻松起来,并使我心里充满乐趣,这乐趣跟其他乐趣不同,不是使我们更不稳定,无法留住和拥有乐趣,而是恰恰相反,这乐趣坚实稳定,能作为我的支柱,而且美妙、安定,富有持久的真[1]实性,尚未得到解释但却是很可靠。

如小玛德莱娜蛋糕一般强大的神奇效应:这股气味尽管无形,却内涵丰富,又厚又密,耐人寻味。它带来的舒适感影射了欲望最重要的需求之一。在普鲁斯特的作品中,感官的施展被赋予了这种重拾自信的目的,满足这种惯常、稳定、无限的支持的需求;感官的施展是为了进入,亦可以说是回到这片名副其实的初始空间,在这里,生活中所有的疵点、琐碎、瞬逝、疑虑、无据都被消除,都被抚平。

对于物体的这种安慰性——我们跟普鲁斯特一起将其命名为硬度与稠度(la consistance)——,我们可以通过剖析其他例子来探索它的特征和价值。事实上,它与被感知对象面面相关,即屋内空间里,视觉、触觉、味觉都在感知。看斯万,才从嫉妒中解脱出来,憧憬着他与奥黛特(Odette)在一起的生活,他生活中所有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像这盏灯,这橘子水,这把扶手椅[…]沾染上一种极度的[2]甜美和神奇的浓度”。在这段幻想中,对浓稠的美化想象,在此即对温柔、安全感、忠诚的空想与温馨之家(灯)、凉爽酷饮(橘子水)以及既支撑又包裹的牢靠性(扶手椅)等主题相结合,通过联想汲取所有这些内在互通的物体的甜美,从而获得直觉,感到某种厚度、生活的变动厚度。

然而,再来看看初访埃尔斯蒂尔(Elstir)画室时的场景。在那里,不需要特殊物件——桌子、杯子或者扶手椅——以在其中浇铸并孕育浓稠的愿望;这种愿望在画室里被附着于空间的品质上,即漫射、轻盈、隐约发光的品质,并且在一阵非常明确具体的位移中透露出来。这屋子带来的欢乐其实来自一种“阴暗、透明,仿佛是一块实心物体,但在嵌入阳光的裂缝中却又潮湿、闪亮,如同一块大水晶,[3]一个面已经雕琢、磨光,会在各个地方像镜子般发亮并呈现彩虹色”的气氛。我们在下文中会评论这种明与暗的手法,以及这块部分雕琢的、多次激起普式想象力的物体。这间画室本就充满了善心和匠心,洒满了一位父辈般天才的前程愿景。半透明石块的比喻将一种紧实性完美载入这个幽禁空间,让我们好好琢磨紧实这个优点吧。毫无疑问,这种性感(而不久之后亦是美学,甚至精神)的本质在此正好响应了某种原始的欲望。

我们不应通过这三个例子就认为这个梦寐以求的品质仅与密室、私密空间里的享乐有关。我们还可以在更广阔的景观中探索它。在那里,它常常以积聚,甚至是时间上的累积形式,以及诱人之物反复出现的形式呈现。因为硬度和稠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持久、稳固性。例如,某日在巴尔贝克(Balbec)附近道路乘马车漫游的马塞尔预想自己以后在其他道路上散步,诚然是完全不同的经历,但却饱有同当下之乐本质相似的印象:

我现在是在另一个地方,在一条相似的道路上,产生了这种印象,沉浸在所有这些次要感觉之中,感到呼吸自由,好奇、懒散,有欲望和快活,我在那些傍晚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并排斥其他一切感觉,跟这种印象联系在一起之后,前面那些印象就会加深,就会像一种特殊[4]的乐趣那样浓厚稳定……

乘客的意识从而“立刻倚靠”在这种浓厚感上。这次能让它倚靠的是生活中变化莫测的偶然性之外的东西,是时间在点滴中刻下的深邃层理;并且,通过时间的深层积累,安全感,即一种“特殊的乐趣”、强大的力比多固恋逐渐形成,并得到认可。

这种如此重要的结实性,我们最终可以脱离其支配物想象它,直至在表示它的文字中幻想它。因此就要提到名词帕尔玛(Parme)这[5]个著名的例子:“稠密而又过于温柔”的名词,普鲁斯特写道,另有“它的名称光滑,呈淡紫色,而且温馨”,带着“密不透风的浓重

[6]音节”,就像——这便是本体隐喻——吸收了成千紫罗兰花的香精[7]的“一整块脂肪质”。在此须忽略所有无意识的、与这个名字所蕴含的力比多魔力相关的联想(帕尔玛,与père[父亲]或者mère[母亲]如此接近),从而使它仅仅保留能促成旅居途中有意识主题化的要素。这个语音能指本身所具备的厚重感(短促、小口元音、辅音爆破)包含了普鲁斯特赋予帕尔玛这个名词的所有所指(意大利小城闷热的空气,司汤达的乐趣,紫罗兰花那挥之不去的芬芳),像是要将它们层层相叠、浓缩在这厚重感中。世物和语言便是如此相连并存,几乎可以说是为达到同一享乐的厚度而互相渗透、互相充满。这种双重满足体现了语言意指的(超负荷的)笔调以及欲望的(被填满的)空间。享用硬度与稠度:食物

然而,如何真正享用硬度和稠度这种品质呢?如何将其占为己有而不仅仅是对它虎视眈眈或朝思暮想?总之,如何摄取它,或者,至少,幻想这种养分的灌溉呢?

也许最佳选择就是吃了它:我们把它当作食物处理,或者,要是我们愿意,从所有我们身体真正摄入的食物中找寻其联系和益处。这是合理的探索:因为食品在此构成了幻想硬稠度的最佳想象场之一,也是最有意义、立场最鲜明、最不可排除的想象领域之一。并且,这确实也是一场相当持久、精心、执着的探索。普鲁斯特的每一位读者都感受到了营养的作用在整部《追忆》中的极度重要性。人们在里面大吃豪饮,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童年在贡布雷(Combray)的莱奥妮(Léonie)姑妈家对食物的贪婪;之后少年时期在巴黎的斯万家或在巴尔贝克的少女身边的热忱欲念;在维尔迪兰(Verdurin)家踏入上流社会的社交生活却一如既往地贪恋美食(至少在仿作《龚古尔兄弟日记》[faux journal des Goncourt]末表现如此);甚至还在盖尔芒特(Guermantes)家也有所显露,后者是比吝啬的库瓦西耶(Courvoisier)表兄妹更好的共餐者,并以此为荣。对于食物的同一兴趣和贪恋充斥着作品的每一个角落,当然因地点、年龄、社交群体会有层出不穷的变化。里面还有同一套关于稠厚食物的缓慢、巧妙、颇有裨益的分析。食物拓扑学

如此地位解释了普鲁斯特世界里食物如神经般的极度敏感和满布性,及其丰富的功用和众多的想象关联。我们会看到,食物主要被赋予满足某些实体贪欲的任务,此外,它与这原始的欲望紧密相连,也有助于突出地方的构成。食物始终起着引申情感、聚焦欲力的作用。例如,在贡布雷,置于家庭餐桌中央,在大油灯的光芒照射下,在亲吻母亲后享用的弗朗索瓦丝的这盆平底锅炖牛肉献上了一道幸福的家庭围篱。它驱逐了来自幻灯的噩梦(中世纪的惨剧、古老的暴虐之行、不可救药的欲望、攻击侵略感以及最终面向唯一却又禁忌的念想对象[8]——即母亲——的罪恶感同卧室的墙壁一起消失了),并且在周围建立了家庭保护圈。长辈们在这锅胡萝卜炖牛肉里团结一致,互相认可、赞美,几乎要把自己耗进去;在共同品尝这道主菜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关联,应该也找到了地方,最原始的聚集地。

后来,在美食和情感症结的同种联系下,吉尔贝特的年轻爱慕者直到被邀请前往品尝奥黛特的美式螯虾,并从视觉、嗅觉、味觉上充分领略这道美食的奇妙璀璨时,才真正见识并占领斯万在巴黎的宅所:这道菜如阳光般的伸展之力使他用想象一间又一间地占领了整座此前一直是紧闭的、难以捉摸的私人宅所。普鲁斯特的地方似乎只有在一番集中的口头支配行为中才能被征服甚至占领。想想在贡布雷卧室内母亲的亲吻吧,再想想其后续发展以及它化身为食物,即莱奥妮姑妈的小玛德莱娜蛋糕,或者还可以琢磨下妒火中烧的斯万同奥黛特和福什维尔(Forcheville)晚间喝的这杯橘子水。我们记得这杯平淡无奇的饮料(我们将会在下文分析其独有的神话)骤然间消除了斯万的苦恼,使奥黛特变得亲切,他对福什维尔也有了好感。因为它重新赋予奥黛特的住所——此前一直是个朝三暮四、错综复杂、变化无常、诡计多端的地方——一种暂时却可靠的善意。多亏了这杯饮料,斯万看到那些猜疑的“巨大怪影”“合拢并消失”,消失在他面前[9]的这具妩媚的身体里。喝着橘子水的奥黛特不会离开:就是一个乖乖的奥黛特。我们知道,这杯自家冲的果汁在斯万心中种下了娶这位情妇为妻的想法,甚至是决心:为了永远拥有她,跟她在一起,不让她走远,把她圈在家中,即使违逆一切欲望。

通过这些例子,我们捕捉到饮食所担负的情感乃至欲力的重任。它的出现可以说必定会突显并纪念每个性感扩张的时刻。东锡埃尔(Doncières)部分里含义深刻的肉体快感——男人间的友谊、坐骑的活力、壁炉内的熊熊火焰、不断回荡的号声、寒冷中散步带来的疲惫——在大旅馆的丰盛晚宴(还有其他更冷清、更明显带有色情享受、更暗中作乐的晚餐)中达到顶峰。在里弗贝尔(Rivebelle),依然跟圣卢(Saint-Loup)一起,饥饿感带来了对餐厅里忽明忽暗中的女子的渴望,她们故作姿态,香肩外露,在夕阳下像捕鱼篓里的鱼般呈粉色并闪闪发光。在家内场所里,在合拢的空间里,在食物旁边,常常借这些食物来满足对女性身体的贪婪色欲。通过贡布雷的美味芦笋,即众多味觉色情幻想的主角,马塞尔向我们表明他借此享用某位莎士比亚剧中的少女的肉体。而在英国山楂花的辅助下,弄烂浇在干奶酪上的草莓映出了凡德伊小姐(Mlle Vinteuil)那光滑的红脸颊。

相较肉感较强的字眼,饮食用语同时取代了隐喻和换喻的修辞法:它时而近义表达,时而同义代用,常常两样同时进行。亲吻阿尔贝蒂娜(Albertine)的脸颊或食用这脸颊,两者并无实质区别。相反地,坐在吉尔贝特边上,跟她一起吃着她的东方风味蛋糕,她把它弄碎了递给您,这相当于间接地、但经由她本人同意地、合情合理地占有了她。叙述者后来象征性地享用了巴尔贝克的少女们,群欢盛宴又逐个细尝,跟她们围坐一起吃着他为她们准备的点心:她们吃着三明治,他则吃着乡村奶油水果塔。茶与吉尔贝特、阿尔贝蒂娜与叫卖小食或易化的冰糕等类似联系的重复出现让我们将性和营养两种感官享受在同一笔调下结合。由此可见,享用美食与施展肉欲具有同等效用。食物:过剩还是匮乏?

首先,这些特质里首要的、最明显的便是量大、丰富。普鲁斯特笔下餐宴众多,还有全餐。其中不少都是以完整的用餐过程或步骤来呈现或再现。因为在就餐前,人物会进行漫长的幻想,花很长时间想象等待他们的食物。这便是预先享用的乐趣,饥饿者在走向封闭、明亮、受保护、有美食静候的用餐地点时常常体会这种乐趣。例如,晚间在斯万家那边散步的叙述者在一个既是感官又是心理层面的反射游戏影响下,从夕阳的余晖回到了呼唤他的“红色炉火”,这团“烤鸡的红色炉火,这烤鸡给‘他’带来的,是继散步富有诗意的乐趣之后[10]的美食乐趣,以及暖和和休息的乐趣”。因此这又一次印证了食物与内心情感结合而带来的安全感:在这里,吃前接触食物相当于提前到达根源的地方、温暖的港湾、母亲的怀抱。同样地,在巴黎,应邀而来在街头等待进入斯万家吃午餐的马塞尔品尝着晴天、寒冷以及如同冷盘般的锃锃亮光,亦或者如普鲁斯特所说,“如同奶油炖蛋的前奏,如同在斯万夫人住宅这座神秘小教堂的饰面上添加的古色、玫瑰红和透明淡色,而小教堂内却完全相反,是如此温暖、芳香,摆满鲜[11]花”。芳香、鲜花、气味就着想象出来的炖蛋构成了一片饱含深情、令人向往的真正的星云。在此,通过如此多样的食色相润,贪恋美食的意识最终瞄向的是内部空间本身。

随后,当这种融入实现时(我们不久就会看到它是如何实现的),当这块客观的私人空间被渗透并同化,即完全适应进食行为,就到了最终的紧要关头。这便是享受消化的过程,食物,不如说是已食入之物,在这个时候落入肌体内部,在那里缓缓滤动,转化为肉体本身。这种惯性的物质变化存在于生命里,在我的生命里被吞食、被消化,对身体来说这是力量的注入,是健康的恢复。因此,在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汇入我并将其力量注入我体内的关键时刻,活动暂停、半麻痹状态事实上只是注意力回到体内空间的标志,仅仅意味着意识成了纯肉体的反映。消化带来的这种普通却深切的愉悦感在《追忆》里表现含蓄,而在早期创作、更接近童年经历的《让·桑德伊》的众多片段中则显现得更逼真更露骨,可以说是百无禁忌。因为“饱餐后,有一段停滞的、充满甜蜜、智慧、能量的时间,这时候,无所事事带给我们[12]一种生活圆满的感觉,而举手之力都会让我们觉得难以承受”。

这种圆满的感觉对应一种物体的丰富性。在普鲁斯特笔下,想象力倾向于增加食物、积累食物,常常远远超出真实情况,变成饕餮盛宴。回想一下在东锡埃尔饭店里的群餐积宴,或者弗朗索瓦丝厨下几乎无穷尽的菜谱。这种阜丰的食物在贡布雷有聚集的地方,即弗朗索瓦丝的厨房工作间,那里铺着又红又亮的地砖,就像“一间维纳斯的小神庙”——我们注意到这个烹饪和情色结合的新形象——,就是通过这个地方并根据某种惯常的向性(从自然到文化的过渡),食物外显的所有富足感都向家里汇聚进来:“这后间里放满了乳制品商人、水果商和蔬菜女商贩送来的祭品,有时他们来自相当遥远的小村庄,来给她献上他们田里出产的时鲜货。后间的屋顶上,总是传来一[13]只鸽子的咕咕叫声。”鸽子通过它的啭鸣和飞翔使这堆原本极为庸俗的餐食变得格外崇高。然而,食物在这里还是太多了,过剩了。人们的肚子总是被填得满满,饱饭餍食。没有真的缺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这么唾手可得,毫不费力地被送入口中。人们在这里被真实的东西支撑、满足。这便是弗朗索瓦丝在那首既悲伤又激昂的美妙赞歌中要颂扬的优点,在巴黎唱的这首赞歌献给已仙逝却如古老的丰收女神般永存的贡布雷女主人:

是的,在奥克塔夫夫人(Mme Octave)家。啊!她是个圣女,孩子们,她家里总是有东西招待你们,而且是好东西,你们可以说这女人心肠好,她不会怜惜小山鹑和野鸡,什么都不会怜惜,你们可以五六个人一起去她家吃晚饭,肉是不会没有的,而且是上等货,还有白葡萄酒、红葡萄酒,什么都有。……啊!我可以对你们说,客人离开她家时都没有饿着肚子。本堂神甫先生对我们说过许多次,如果有个女人能有希望来到仁慈的上帝身旁,这女人肯定是她。可怜的太太,我现在还好像听到她细声细气地对我说:“弗朗索瓦丝,您知道,我现在吃不下饭,但我希望大家都能吃上好的饭菜,就像我能吃饭时一

[14]样好。”

通过食物的供给,这两段文字给人致敬的印象,甚至还显示了某种神圣的存在:这里是基督教式,那里是异教式。而最令人费解的便是莱奥妮的矛盾境况。身为所有食物的分发者,她自己却不吃,也不在这个充满散步之乐的贡布雷走动。她消化困难,甚至单靠饮用椴花茶或蛋白酶这些非食物维生,用弗朗索瓦丝的话就是她的体重与“一盒樱桃”相差无几。因此,她在大众享用美食之乐中悄悄抠出了一块节俭空间,节制而生硬的地带。就这样,因她的缘故,食物滋养的丰富体验在这片空间里就像被一种空缺支配着,建立在一种中心陷缺上。也许为了让其他人进食而确实需要设立这么一个掌控大家享乐的弃食者。如何理解这种矛盾,或者说是普鲁斯特在影射作家本人面对一个感性而惬意的世界时的自身处境吗?因为作家只有在脱离、接受失去这个世界,也就是说同意将其转化为符号、文字为前提,才能拥有或重建这个世界。因此,莱奥妮象征着小说家普鲁斯特,并是他的讽喻画像,作家本人在《女囚》中对此也有所暗示。阿尔贝蒂娜后来喜欢将窗下的“叫卖小食”转化为真正被端上餐桌的食物——食字[15]女成了食物女——,莱奥妮与作家普鲁斯特,还有《追忆》的叙述者则恰恰相反,他们将我们带入享用化为词句之物的乐趣中。事实上,我们在此提到的所有食物都不过是纸上之谈:除了提到它们的语句,它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然而,需要补充一下,它们的美味依靠这份书稿,在这段与现时的距离间,通过文学制造的这种偏离被臆造出来。

除了食量的满足,现在需要看看这种美味是如何构成、由哪些成分组成的。普式美食有哪些必备品质?不过,这种理想食物的首要特质似乎还是硬度和稠度。在接下来几页里,我们将根据来自物质想象的两条线路来探索它并找到平衡点:一条线路从硬到软,一条线路对比均匀和间断。食物:硬还是软?

为了能放在嘴里,为了在那里被感尝从而可能带来享受,食物首先必须足够坚实,但为了便于口腔里的消化工作,它也得足够柔软。同时,它还得在那里停留并消失。若太硬,则会影响口感,甚至妨碍吞咽:就如这块诺曼底饼,象征那位在维尔迪兰家做客的年轻的康布勒梅夫人(Mme Cambremer),“硬得像一块鹅卵石”,令“老主顾[16]们一个个都下不了牙齿”。注意,叙述者不日前曾遇到同一人物,在巴尔贝克的平台上,如同某种“易溶可口的东西”:这种对比巧妙地揭示了一条食物安排的意义原则。因为面对干燥坚硬,过度相反的质地并不会更适口:它有流动的缺点,这甚至会溶解并冲走可食用的定义。《追忆》里的一个著名片段将这两个极端的特质并放在同一物体上,确实,较味觉品尝性来说,它更可触或可视。从被普鲁斯特称为交替法的角度来看,我们在这里看到两个相同的东西放在一起,它们可能互为其他,甚至相反,它们共有一种独特的感官品质,即透明,根据硬稠度的两种相反形式互相脱离又靠拢。那便是维冯纳(Vivonne)河里的长颈大肚玻璃瓶,被贡布雷的孩子们放入河里,却通体流遍了同样的河水,并且它……

里面装满了河水,又被河水团团围住,既是瓶壁透明如凝固之水的“容器”,又是沉入一个由流动的液体水晶制成的更大的容器之中的“内盛物”,这样就展现出清凉的形象,比这些玻璃瓶放在上了菜的餐桌上时展现的形象更加美妙和撩人,因为在餐桌上,这清凉的形象只是在倒水时水和玻璃之间的不断交替中展现出来,水是液体,手[17]无法将其捕捉,玻璃是固体,嘴无法将其品尝。

这是一个极其封闭、僵硬的水晶质玻璃体与一股极其轻快、飞泻的液体流质间的对话。在这里,水在幻想中以可触碰的形式且具有跟热量有关的清凉特质(我们在下文会再次提到这个优点)呈现,它的净澈依据硬稠度的两个对立极端而被物化,从而疾速摆脱被抓擒的命[18]运。结果便是双重落空,而不是单纯享乐。

怎样避免如此令人不快的结局呢?那需要探究并实际接触固体或液体的硬稠状态,保留并增添它们的长处,进而消除它们的不足。混合态中,物质可能会多态呈现,既可吸收又待磨砺,既坚固结实又易于消化:归并与维系的双重场所。

那么,这就是柔嫩(tendresse),书中所有为人所爱的美食都具备的优点:蛋糕、芦笋,肉类,其中包括德·诺普瓦先生(M.de Norpois)盘中著名的胡萝卜焖牛肉,甚至是弗朗索瓦丝手下的烤鸡,“这鸡只有她一人烤得好,她的名声随着烤鸡的香味传到贡布雷的四面八方。烤鸡被她端到我们桌上,显现出我特地勾勒的她品格中温柔的一面,这鸡肉给她烤得又亮又嫩,其香味在我看来是她一种美[19]德的芳香”。因此,柔嫩建立在温柔(douceur)之上(这种品质在普鲁斯特的神话里尤为重要:例如我们可以回想下贝戈特[Bergotte]的风格),并且自然而然地延伸到敏锐的嗅觉层面,随后在精神层面大肆扩张……柔嫩使我们想到某种渗透状态,后者并不意味着物质的破灭,恰恰相反,这表示它接纳迎来之物,并向其深入开放。这种柔嫩在弗朗索瓦丝的烤鸡肉里常常与稠腻(onctueux)联系在一起,后者带给它一丝均质性、内在连贯性。在物质的厚度面上抹油,油渗透其无形的、均匀无别的质层,由此使物质变得柔软、滑溜,成为贪吃者或美食家梦寐以求的盘中餐。稠腻的主要特征是油脂(gras),那它自然面临着滑脱的风险,即使口感极佳:例如,在贡布雷教堂的彩绘玻璃窗上,以斯贴(Esther)的画像用了亮色融合:“淡淡的红色”在嘴上,“超出了勾画嘴唇的线条,她连衣裙上的黄色,涂抹得十分稠腻、浓厚,使裙子显得坚实,其边缘跟周围相比显[20]得色彩鲜艳”。而涂抹得稠腻竟也能抵抗油质(huileux)那易于脱落的不定性,留住半固体半液体、最怡口的食物形式:黄油,偶尔稳固,高亢,状如不可思议地拔地而起的教堂塔楼(库汤斯[Coutance][21]这个词“末尾的二合元音沉浊而又发黄,给教堂饰以黄油塔楼”),白奶酪(例如叙述者喜欢把草莓捣在里面的那种),鸡蛋,还有奶油,尤其是众多奶油制品中,受父亲称道、由弗朗索瓦丝为他特别准备的[22]这道丝滑、神秘,既轻薄又浓厚的佳肴:巧克力奶油。

其他相近的品质会使这片均质的星云突显微妙的差别。例如,柔嫩的近义词柔软(moelleux)明显比它更具触感,更多地指向受力方的厚度,及其几乎有弹性的包裹层(可弯曲但不会如松软[flasque]之质一般松断、也不会粘住的支撑面)。如此一来,在这片绿色景观中,柔软与层峦叠嶂、积岩淀石之形联系在一起:

我们首先穿过了多维尔(Doville)。翠草茂密的山丘顺势而下,延伸至海边,形成一片辽阔的牧场,空气湿润,饱含盐分,给牧场带[23]来浓重感,绵软的牧草,长势茂盛,色彩纷呈,强烈而鲜艳。

产生双重柔软感的海水与牧草在此聚集,我们可以看到,这两堆不同物质的汇集从内部得到了支撑,像是被盐欢快地搅动着。然而,柔软中也可以添加甜味,转化为蜜甜(mielleux):在此可说是过分甘甜如蜜,但足以喻表众多诱人的物体或生灵。例如东锡埃尔的薄雾,[24]“像棉花糖那样黏稠、柔软”;或是康布勒梅少夫人,公认的秀色[25]可餐,像“一块蜜汁大蛋糕”任由“采集蜜糖”。最坚硬的物质在这罐蜜里都会茫茫然地缴械沦陷。例如,贡布雷教堂的墓石经受了岁月的洗礼:“本身也不再是惰性、坚硬的物质,因为时间已使它们变得柔软,并使它们方正的边缘上流出蜂蜜般的液体,这里的金黄色边缘如水流般冒了出来,冲走一个哥特式花体大写字母,淹没了大理石[26]上的白色堇菜花……”墓石缓慢地液化,宛如死亡本身从这葬身之地幸福地溢出来,这个过程让人想到某种软化。

而这块变为蜜汁的岩石使我们跳出了常日里对静止混合体的描写:我们借着它接触到稠厚度相异的结合体,它们会引发对转变过程的想象,即时间的作用。平衡的想法在此显得不如变形的意愿强烈;人们会幻想硬物变为流质的形象,以及反向变化的形象;并尽情享受这种双向渐变的每时每刻,或是各形各态。

关于被硬化或可硬化的流动性方面,我们在研究景观的物质性时会遇到各式各样的情况。食物领域的例子比较少,当然,除了幻想奶油、黄油、奶酪,它们如同一道缓慢的增厚工序中的相连站点,而这[27]道工序的起点便是乳脂的液态流动性。然而,有一种由液体凝固产生的食物,经普鲁斯特烹饪带来显而易见的餍足感(随后该作用通过隐喻的修辞法扩至所有非营养类物品):它就是胶冻(gelée)。它携带着一种原始的柔软,但没有像浸入维冯纳河水里的玻璃瓶效应般凝结成坚硬的晶体。在它实际呈现的固态中,它保持弹性,微微抖动,既坚定又诱人,几乎像有了生命。散漫流滚的汁液似乎偶尔还会在它身上停留却不堆挤。例如,我们在莱奥妮的卧房里看到胶冻在她的引导下汇集了一整块乡村瑰宝:“……放进柜子的果冻,是用一年中在[28]果园里长出的各种水果精制而成,变得透明、味美。”胶冻将在这里聚集,并半透明化;它连通了外部和内部、植物空间和家内世界,穿梭自如,另外还有现在和未来,因为它预见了未来的舌尖之旅。此外,那时,这只能通过烧煮的考验、穿套、冷却结冻才能实现:物体缓慢变形,这也是弗朗索瓦丝为诺普瓦先生准备的那道著名的冻汁牛肉大获成功的原因,牛肉“被我家厨房里的米开朗基罗摆在了晶体般[29]的巨大肉冻之上,肉冻酷似一块块透明的石英”。在此,肉冻在牛肉上结晶,同时净化它,那原本只是一盆松沓的肉汁。然而,这种嬗变必需在炉窑里经过长时间的猛火烧制才能实现。

反向的变化,即从坚硬的初始状态转变为一种越来越软并逐渐流动的柔嫩质态,这种变化使美食之梦更加丰富多彩:因为普鲁斯特在其声色世界里从不直接着手性感的对象,而总是喜欢让自己慢慢被它占据、渗透,而反向变化就支撑着某种名副其实的食物寂静主义幻想。普鲁斯特常常喜欢这样象征性地将一样食物与一件硬物结合,后者通常厚实笨重,偶尔甚至直直竖起(如阳具般),目的仅是通过食用来填补这些兴奋亢进的形态或这些坚不可摧的物质中的美味缺陷。因此,协和广场(Concorde)的方尖碑成了牛轧糖,或者弗朗索瓦丝的“耐约克(Nev' York)”火腿被假装认作成一块“粉色大理石”。亦或者贡布雷教堂那口惊人的大笨钟,菲利普·勒热纳(Philippe Lejeune)[30]在一篇文章中清楚地记录了它的诱人本质,其“镀金”、“烧煮”的质感,与“乳液流动——奶或精液”的样子结合在了一起。

然而,固体的食物若要被真正品尝,那似乎从一开始就得放弃自身的完整性。比如,小玛德莱娜(petite madeleine)蛋糕只有变成碎屑、半化在马塞尔起先将它浸碎的茶或椴花茶里,才能激起上颚的触感,打开记忆之门:正是这种碎散本身最终引起了回忆。让我们再来看看吉尔贝特递给她年轻爱慕者的那块如此有趣的蛋糕。这只蛋糕也被砌成了城堡的形状,只有在经受名副其实的攻击并被吉尔贝特用刀拆分成块时,它才得以被食用;吃的时候,需要“等吉尔贝特异想天开,把它顶上的巧克力雉堞取下,拆除其淡黄褐色的陡峭壁垒,这些壁垒出自烤炉,犹如大流士宫殿中的棱堡是用焙烧过的材料建成[31][32]”。因此,这种“将尼尼微般的蛋糕摧毁”的行为在此像一个餍足所必需的先决条件。如何理解这个显而易见的色情行为?这里应有那种将坚硬之物打破、使其崩坍并软化的快感。也许还有更清晰的幻景:少年的献身,转移到了食物上的轻微的施虐淫,以及通过角色互换、普鲁斯特总是默默幻想在诱人胴体上施展的动作:进攻和玷污[33]。[34]

然而,这种满足感在享受熔(融)化的物体时达到顶峰,尤其如为阿尔贝蒂娜专属的冰淇淋和冰糕。无须食者主动,它们就会发生软化,另外,这个过程是持续并自发的,并附带一种格外怡人的感观体验,那就是凉爽(fraîcheur)之美。它把我们带回到一个缓解、冲灌、深度修整的理想幻境里。融化物先以一种令人放心的坚固品种被端上来,它使重现安宁和青春的空间里的湿润感在我们身上一点一点地滑过。阿尔贝蒂娜以一段带有巴洛克风格过度夸张(普鲁斯特想要这种效果故如此表达,就像他只有通过滑稽的自我模仿以及嘲讽的写作手法、与作家本身保持双重距离的写作手法才能表达如此强烈的快乐)的叙述,向美味的冰淇淋世界表以祝辞,我们应当重温这段话。这些冰淇淋,其滋味与我们上文分析的味道一致,它们的外形如石头建筑物,宏伟矗立。因此,可以想象,融化使它们的硬稠度从数轴的一端移到了另一端:从最坚硬的岩石化为最稀柔的鲜奶油——还有潺潺起伏的心情,鲜奶油即刻化为这种愉悦:

我的上帝,在丽兹饭店(Hôtel Ritz),我真担心您找不到旺多姆(Vendôme)圆柱形的巧克力或覆盆子冰淇淋,可要想在纪念凉爽的幽径上竖起如同还愿的圆柱或塔门,得有很多这样的冰淇淋才行。他们也制作一些覆盆子方尖碑,这些逐个树立在我那焦渴的滚烫沙漠之中的覆盆子方尖碑被我用来融化我喉咙里面的粉红色花岗岩,它们比[35]沙漠绿洲更加解渴……

生津止渴,浸浴在冰淇淋融化后流淌的奶油里,后者几乎强烈颤抖着渗入肉体深处:“是啊,所有这些建筑从它们石头做的地方来到[36]我的胸中,它们融化时带来的凉爽已经在我的胸中激荡。”字母p、[37]t、f的头韵手法在这里帮助完成了幻想中的蜕变,从岩石般最坚硬、最无生命的静物转变为最鲜活且最柔软的活物:女性的肌肤。此外,请注意,这一片肌肤所在的肉体能引起任何令人心满意足的幻想:因为这片“胸”最初所具有的助消化功能通过人体各部位各器官间的牵连影响而增添了呼吸带来的快乐(吸入凉爽)、性感充盈的迷醉甚至还增强了心脏跳动的节奏(“心跳”)……相应地,这片肌肤只需接受被这种生命力喷涌波及的影响和乐趣,这种激烈的体液溅射在普鲁斯特笔下总是带着性感甚至下流的特点:笑:“……话音刚落,响起了深不可测的笑声,也许是为说得如此巧妙而感到满意,也许是嘲笑自己用如此连贯的形象比喻进行表述,也许是凭借肉体快感觉察到自己身上具有某种如此优美,如此清新,导致她产生相当于一种享受的东[38]西,真可惜!”

凉爽在这里被阿尔贝蒂娜如此彻底地汲取,可能需要更全面地将各类欣快成分从这种凉爽的本质里抽离。我们首先看到滴式注入的特性,该特性使它能极其紧密并自发地附着在我们身体的最隐秘之处。例如,苹果酒,的的确确带有更鲜活的清爽,因为相较冰糕的凉爽更富含气泡(充满气体,气泡如鱼贯般纷纷上涌,与凡德伊小姐钟爱的矿泉水中的景象如出一辙),它紧紧地贴在黏膜上:“……确实如此‘清凉’以至于它流经时贴满喉咙壁,结成一张完整的、冰凉的、芬[39]芳的粘附体……”

而在融化的凉爽里还有一种时间的幻力,能将我们带回到一个原始的维度,虽只是幻想,但依然浸淫着情欲。清凉,更是新鲜的,灌入我们体内的新鲜,使我们重整一新。我们在某些饮料,或者某些亲吻中找到这种返老还童之物。因为在这里喝的动作与拥抱的动作还挺相像;时而竞争,时而结合。例如,一天晚上,在盖尔芒特家,马塞尔为了解渴,自问是否喝一杯橘子水还是享用阿尔贝蒂娜更好些,他似乎更倾向第一种(“除了少女的吻,它[我的欲望]还更渴望喝杯橘子饮料,游个泳,或者静静观赏那轮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像只剥净[40]的水果,鲜汁欲滴”),最终选择把两件事都做了: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似乎在这儿看到了橘子和水,这美妙极了。”她对我说。经她这么一说,我竟能从她的亲吻中品尝到了清凉,觉得比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上接吻更为凉爽。我喝着汲着,那挤入水中的橘汁仿佛向我奉献出她那成熟的隐秘的生命,对人体的某种状态产生了妙不可言的作用,身体已归属于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弄得我浑身酥软失却了活力,不过反过来,为我提供了浇花灌草的戏法,通过这种种戏法,可以对身体有利,因为水果已经为[41]我的感觉,而不是为我的理智揭开了百般奥秘。

绝妙地分析了多汁(juteux)这种易溶于口的果味形式的魅力。凉爽感在这里显得更强烈,也更自然:它分散或稀疏地喷洒而出,水[42]果榨汁、果肉压浆溅射出的清凉浇灌在整片渴求水分的肌肤上。这种口渴感的缓解程度与可支配的时间长度相关:不仅仅是融化的迷人过程,还有远在那之前的,融化物的诞生之期。果汁被一滴一滴地享用,它使我们在这缓慢的品尝过程中深思果子随着时间生长的过程,就像思考其味道不为人知的形成之源。矛盾的是,这里的凉爽感不能真正地与源头挂钩,因为它出现在果实成熟之后,这就与刚才说的追本溯源完全相反了。然而,实际上果实的成熟在这里与返老还童之术并无冲突。恰恰相反。果味凉爽带来的不是一个特定的开端,而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开始动作,一个不断往复的延绵动作,普鲁斯特就是喜欢在创作时在所有大自然的非凡之物里探寻这种延绵:大海、鲜花、少女。那么,根源,大概仅仅是时间本身的缓缓滑动,它从一个开端滑到另一个开端,使我们能准确无误地辨别出是清新凉爽还是成[43]熟欲滴。食物:断开还是连接?

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离开均质场。柔嫩、溶化、柔软、稠腻、多汁、清凉,从所有这些常常联系在一起的品质(例如,阿尔贝蒂娜喜爱的“鲜嫩的青豆”,“细嫩细嫩的,再淋上酸醋沙司:简直不像[44]是吃的青豆,新鲜得好似露水”)中,我们归并出一个特质:光滑,连贯。毫无疑问,普鲁斯特不喜欢撕碎的东西,也不喜欢导致撕碎的东西;同样地,他拒绝尖酸、粗糙、还有脆性的物质。例如,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小玛德莱娜在小说里的诞生:我们看到它来自那些烤面包或干面包片,在《驳圣伯夫》中,祖父在周日把这些面包拿给前来拜访的小外孙吃。而这块烤面包因其松脆的硬度、粗糙干硬的口感而无法符合感官要求,以及,普氏借此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因此,综合数种原因(在上文援引菲利普·勒热纳发表于《欧洲》的文章中,作者完美地分析了玛德莱娜这个物体引发丰富幻想的原因),柔软而富含油脂的小蛋糕将面包片取而代之。不过,要知道,过分的联系可能会给对象食物造成被匿名和单调的缺点。吃它的人会非常容易因此而失了兴致。事实上,它无法完全真正钩住味觉,将其唤醒甚至使其发生变化。如何阻止甜蜜恶化成不自然的腻味儿?理想的办法是利用同其口感相反的食物从内部将其抵消:因此,可以在柔软的均质里注入断裂质食物的要素或诱因。

取舍的情况的确出现在两种状态互为对立的食物间:或者,应该说是粒状食物与片状食物间。比方说,让我们回忆下主人公在巴黎的海报柱前驻足,在《皇冠上的钻石》(Les Diamants de la Couronne)与《黑色多米诺骨牌》(Le Domino noir)两部戏剧间难以选择的那段叙述,前者海报如“白羽毛般发亮”,后者则如“光滑而神秘的缎子”。此刻顿时出现了食物之说,将这段双重暗喻中的物体置于绝对对立的位置。普鲁斯特说道,在这两出戏剧间做选择,就像“在皇后[45]蜜饯米粥冰糕和巧克力冰淇淋中选一种那样困难”。皇后蜜饯米粥冰糕(riz à l'Impératrice):点状装饰和不同质地、多种食材混合的食物,仅存于其断续性本身散发的荣耀光辉中。巧克力冰淇淋:暗色质层,柔嫩滑溜,明显向内卷,甚至自我遮掩,简直是食物界的均质杰作。将这种分开分析法用在蔬菜上:这回面对面的是青豌豆和芦笋[46]。前者是圆形的豆粒,外壳合拢将豆子盖住,内部豆粒相互有间隔,松散地并列排列,“排列成行,可以数得清楚,就像台球桌上的绿色弹子”。后者不是杂乱无章的一大捆呈现,而是以光滑的、经过巧妙的茎部处理、颜色渐变的个体呈现:“但是,我看得出神的是一根根芦笋,它们仿佛在群青色和粉红色的水里泡过,上部穗状,精细地染上淡紫色和天蓝色,彩虹色渐渐变淡,直至根部——那里仍有[47]泥土的污迹——,这彩虹并非出自泥土。”蔬菜的实质连贯性在此延续,超出了它本身所占的空间,直至连接天与地。叙述者先为这堆芦笋“出神”,这没什么可惊奇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放弃捆扎食物的食用乐趣。恰恰相反,最理想的是将两者完美结合:培养物体的柔嫩甘甜、内在传递性,同时保留坚固的部分、紧缩的地带,或者,至少是某种意义上的温床,甚至是支撑我们感知物质的坚硬部位。总之,需要建立食物的颗粒(granulé)控制。因为颗粒粘上膏浆或面团,并控制它;同时,它将它激活,带它攀上我们味蕾上的欲望。小玛德莱娜蛋糕不正属于这种情况吗?富含油脂,内部分区成块,互相触碰,却非常适合弄碎了吃,它是一系列美味糕点的典型。还有,在贡布雷,人们可以把草莓捣在复活节的白奶酪上,这使后者断断续续地存在于两种形式,存在于乳制层里被捣碎的水果籽和汁液中,存在于混着它自身白粉末的红丝上。让我们再来品尝下吉尔贝特的尼尼微蛋糕,“这墙像涂过清漆般[48]光亮,嵌有一个个鲜红的果子,具有东方风味”。这种凹凸相隔扩大并重塑了上文分析过的粒状(grenu)结构,或者更确切地说,凝[49]块状(grumeleux)结构。

然而,要形成凝块,将断质元素与均质物集中到一个膳食空间上是不够的。在此基础上,还需要相接的两种物质能够结合成第二种连贯体,即连贯互通或迫使各自将最独特的优点汇入对方的连贯相互体。好吧,以《追忆》的重头菜为例:异质混杂的外形,肉和蔬菜、固体和液体混合一起,它就是诺普瓦男爵的胡萝卜焖牛肉。归根结底,这道获诺普瓦称赞的佳肴,其成功全靠美味互通:“这在歌舞餐厅也吃不到,我说的是最高级的歌舞餐厅:焖牛肉,肉冻没有糨糊味,而[50]牛肉却有胡萝卜的香味,真妙。”这种互相渗透的味觉效果来自弗朗索瓦丝对两种食物的处理方法:食物必需在缓慢的烧煮过程中并存,以此向彼此挤榨出汁液并相互吸收。弗朗索瓦丝亲自确认了这一说法:“‘他们烧得太快,’她回答时谈起大餐馆的厨师,‘另外,菜也不是一起烧,牛肉要烧得像海绵一样,才能把汁水全吸进去。[51]’”同一盘菜里还产生了另一种关系,不同却相似,即饱含想象的肉冻与放在那里深陷其中的肉块之间的关系。牛肉占满并滋养了肉冻,后者则将其包裹,托住,使肉块自身聚集在一起。我们看到这场面极具震撼力,致使普鲁斯特在顷刻间勾勒出其创作的缩影:作品被注入盘中,被大量添进来的碎块“过度投食”,而在独有的文字“冻”及其透明且散漫的深厚度的作用下,这些反复出现的碎片相互接触,被逐渐吸收,通体浸没。“况且,由于个性(人类的或非人类的)在一部作品里是用大量的印象塑造起来的,它们取自许多少女、许多教堂、许多奏鸣曲,用于构成一位少女、一座教堂、一首奏鸣曲,那么,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是不是能像弗朗索瓦丝做那盘得到诺普瓦先生高度评价的胡萝卜焖牛肉那样,加上那么多精选的肉块就可以使肉冻内容[52]丰富了呢?”胶冻:我们将会在别处看到它,同样具有“融化的,透明整体”的特性、大师手下的亮漆光泽、或是光滑、透彻深邃、[53]有着维米尔画中“小块墙面的珍贵材料”之征。普鲁斯特的行文与这美食有相同的品质:油润,轻柔平滑,厚稠相连,能够在同一稳固的盖浇层下合并反常、或是矛盾、亦或是无限分裂的事物。

而这一“连接”未必能实现,食物又给了我们另一个极为典型的例子譬喻它。我们知道,当诺普瓦就餐进入尾声,叙述者的母亲想上一道菠萝块菰色拉。然而,事与愿违,这位舌尖敏锐的食客并未做任何慷慨颂词。他不说话,甚至仅是出于遵行女主人“真正的命令”才再吃了点。他应该是排斥该食物的极度杂乱感。结合在同一道菜里的两种食物间的味觉距离(也是空间位置上的)表现得过于明显,以至于它们之间不可能建立任何协作。食材被切成两段,如同独立个体,此外,若是烧煮还能使它们发生粘接(这里是一盘即食生菜,食材间的连接总是略显生硬:色拉):因此,它只能被拒绝食用。肉体:同质体或多质体?

肉体,我们说过,它与食物如此相近,它也能被构成凝块状吗?也许单独的肉体不能,尽管普鲁斯特在不同场景下饶有兴致地提及阿尔贝蒂娜脖子上的豆沙痣或是奥丽娅娜(Oriane)的美人痣。但是可被称作为集合的肉体肯定能转化为这种结构,倘若我们将由巴尔贝克那群少女组成的、尚未加以区分的实体当作这种集合。事实上,她们成群结队的效果不错,普鲁斯特多次强调其均质、互连一致性。在这个完全活跃的群体中始终有一种表现明显的飘忽感,人与人之间界限模糊:她们令人琢磨不透,她们间有“一种联系,虽然无法看到,却像同一个发热的阴影,同一个大气,把她们变成一个整体,这个整体的各个部分全都相同,但却跟周围的人群截然不同,她们的行列在人[54]群中缓缓移动”。这种联系在其他地方更像是一种路途,可以横贯穿越,可以换位迁移,好似“在她们这个群体中,有一种液体般流动[55]的集体美在和谐地浮动,并在持续不断地移动”。在这种漂浮不定或者说流转不停的同质性里,总是存在着一些个性闪光体,那便是后来的花季少女。她们全体构成一只裱花蛋糕,自身就像其中的粒粒点点,她们看过去已然是增员壮大又即将各自分散的大家庭:或者,就如普鲁斯特更到位的描述,“构成形状不规则的集合体,显得密集、奇特,并叽叽喳喳乱叫,如同几只在起飞前聚在一起秘密策划的小鸟[56]”。在此,先想象密集体,并知道它将会解散,再不久便变成一个个分散的个体。我们看到,这群少女通过短暂地各展风姿再次呈现了先前我们描述食物时所引出的结构:到处布满颗粒、凝结成块的断质标志构成某种连贯性,颇得人心。

然而,要如何进一步想象同与异的这种结合呢?普鲁斯特根据自身习惯,发挥想象力试图通过隐喻的手法来表现这种结合的独特之处:他为此对可与这个少女群体相比拟的不同物体进行探寻,能够相比较的物体至少能实现同样的本质汇合。在最均匀的混合体里进行比较,没什么比看着他在这场最为精准的比较探究中纠结、修改、摸索来得更有意义并值得借鉴了。

第一处比较采用了天象的描述:“围坐在一顶帐篷周围”,这些小女孩“如同模糊的白色星座,其中可看出有两只眼睛比其他眼睛更加明亮,有一张调皮的脸和一头金发,它们的突显仅是为了(立刻)[57]消失和混杂”在千人一面的大团队中。尽管经模糊和白色两个修饰语擦拭,星座的形象还是过度突出了这个闪耀整体的锐度和零星局部性:因此,立即转而青睐一个更加柔弱、缺乏特征的漫射体,即星云:“一片模糊的银河星云”……随后,这场使用隐喻的探索另辟蹊径:展开从个体到集体的研究(同时较清晰地设想她们合成的整体),而不是从整体到细节(进而较详细地论述整体)的研究。因此,就有了这段使用另一种喻体的随笔:“原始生物的个体并不存在,确切地说是由珊瑚骨骼构成,而不是由每个珊瑚虫构成,同样,她们也相互挤在一起。”珊瑚骨骼的形象恰到好处地提供了一个多元统一体在自身重组并超越其构成要素之细节的示意图:而这个统一体继续将这些构成要素相互挨着放在一起,但不会将它们捆在同一种实体形态里。为此,还需借助某种外力使其发生凝聚;那就是一种能够起到折中效果并有积极影响力的物质,具有如此优点和特点的物质,我们再熟悉不过:这些少女的面容最终确实混在了“一连串闪闪发光、不断抖动的糨糊冻”里。

这就是凝冻的新变身:然而,我们看到它并不仅是将整个凝块物里的各式块状——在此即珊瑚骨骼里的珊瑚虫——重新一一粘起来;另外,它能够并成一个新的、复杂又模糊的结合体,同时保持自身的多样性:最终以串的形态呈现。颗粒汇集,它成为了珊瑚虫的新形象。但是这回,颗粒这些复杂的个体在外部并排连接,就像一个个粘结成了一排悬空并微微颤抖的“冻”。而在内部,它们也由同一种混浊的浆料构成、充胀鼓起,就像后者四处流淌后用延续的厚度将它们遍个沾满。因此,葡萄的果肉与籽、串与冻、单一性与多元性、连续与断续性,各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纷纷结合,直至彼此连通,真真切切地实现互相穿透。如果最后再给这串串加上闪闪发光和不断抖动的品质,而这两个品质又使我们想到了先前试图摆入的星座和星云的象征形象,那么我们将会在这幅终稿中辨认出多个幻想时分、多个连续的幻想行为所带来的成果。其合成的复杂结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能指层面重现了这个画面力求的所指。凝聚过程相同程度地影响着物体的感官构成以及象征的内部功效。这个过程既保障了局部的独特性,又保障了语言与实物的统一性,无一疏漏。II被禁之物

这些结合都是充满欢乐的:这首先是因为热爱美食或好施愿的我完全投入其中,全身心探索憧憬对象的深层世界。他时而深入这个世界,仿佛与之融为一体:例如,马塞尔先是在幻想中,随后在现实中被那群不易区分的少女拥簇,在她们围成的亲密圈子里进食,加入到她们的闲聊或戏耍中。时而,相反地,以食物为例,任由进食者掌控、融并、随后消化的是硬稠度本身。这两种投入方式中有参与也有占有:愿想之物完完全全为施愿者所征服。

然而,这样的满足感在此是十分难得的:因为其他关于感官的研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