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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7 11: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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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骏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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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之夏

无尽之夏试读:

世界上有没有永恒的夏天?

我的小学与中学死党俞超说答案是YES。俞超的爸爸是一艘万吨远洋货轮的大副,造访过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的爪哇岛,黑暗奴隶之乡的东非海岸桑给巴尔,高更自我放逐的伊甸园塔希提岛,辽阔湿热的亚马孙河,直达南美内陆马瑙斯港的莽莽雨林……赤道贯穿的国度,除了夏天,没有四季。乌木般黝黑的少女袒胸露乳,浓烈的肉桂香味环绕整座大岛,红树林沼泽中的白骨忽隐忽现,汗味、尸臭与果香混合的气味让鼻腔高潮。真正的无尽之夏。

那一年,我十六岁,在北纬31度的中国上海,距离赤道还有3440公里。

黎明之前。卫星照片下的长江三角洲最东端,突出成三角锥形,刺向黑色混沌的大海。灯光闪烁成巨大的环。黑丝带如长蛇蜿蜒而过。一边密集喧嚣,一边空旷寂寥。唯独长蛇中间的转折部,生长几栋彻夜不眠的摩天建筑。对面栖息着十九世纪以来诸多帝国的遗产。星星点点的光,犹如八爪鱼的触角,粗糙而凌乱,旺盛而蓬勃,像淤泥里长出的赤道雨林,即将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光芒万丈。

我看见,你像X光射线,像航空炸弹,砸碎飘着煤屑的星空云层,穿破苏州河畔火柴盒楼房。六楼正在梦见狮子。

楼挑灯夜战,

筒与一索齐飞,红中共白板一色。

楼的老妇人午夜梦回,犹在痴痴地等那出征的归人。三楼天花板下,是我家。天蒙蒙亮。我从棕绷大床上爬起,挤爆一颗新鲜的青春痘,浓烈浆汁喷射到镜子上。床头有尊石膏像注视我。挂历上的6月26日、27日、28日被红笔画了圈,写着“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政治”。残酷的中考刚结束,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打开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早新闻:“1997年6月30日,北京时间上午

时整,香港回归倒计时最后一天。”

妈妈给我做了早饭,煎蛋、泡饭还有腐乳。她将一支竹笛交给我,中间拆开,分成两截,布袋子包好放入书包,今天要上台表演。妈妈让我放轻松,勿紧张。她还说,最近晚上不安全,务必早点回家。

我坐了三站公交车。我们学校后面是苏州河,对面是上钢八厂与国棉六厂。穿过“普天同庆,喜迎

一”的横幅,全校师生集合,响彻嘹亮的《运动员进行曲》,仿佛做第六套广播体操,让我直起鸡皮疙瘩。升国旗,奏国歌。校长上台讲话,历数鸦片战争以来百年屈辱,而今一朝雪耻。校长声情并茂地回顾学校五

年的光荣历史,却没有展望未来。过完这个暑假,我们学校会被拆除夷为平地,全体师生转移到另一所中学,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涯。幸好那时我已毕业。末代校长想借庆祝香港回归来一次绝唱,尽管谁也无法阻止推土机。

下午,文艺会演开始。预备班和初一表演《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歌唱祖国》《男儿当自强》《勇敢的中国人》。初

有四个女生,拎着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弦乐四重奏《梦驼铃》。我凝视台上拉大提琴的美丽少女,手心里紧攥笛子,心想自己就要出大洋相了。

聂倩带我去候场。她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二十五岁,亮晶晶的嘴唇,刷长了睫毛,发型像那年流行的王菲。她穿着红色连衣裙,胸前佩着香港回归的徽章,齐膝裙摆下洁白纤细的小腿,中跟凉鞋暴露踝关节与脚趾,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以后的二十年,她这番打扮与妆容,在我心中犹如

维投影存盘拷贝,历久弥新。

大喇叭响彻我的名字,表演曲目《东方之珠》,没有比这更应景了。我像个木头人上台,下午四点的太阳晒在脸上,我却迟迟没有吹响。操场上几百号人喷出噪声,像两千万只蚊子嗡嗡飞舞。聂老师弯腰上台,问我还在想中考吗?是,我几乎考砸了,分数未知,前途未卜。聂倩抢过麦克风清唱:“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我的嘴巴与手指像巴甫洛夫的狗胃分泌出旋律。老师站在我背后,像演唱会的和声。最后一个音,我吹破了。聂倩为我鼓掌,露出白白的牙齿。文艺会演完毕,全体解散。1997年的暑假开始了。

操场重新变得空旷。我看到了俞超,他晃着圆珠笔,横在嘴唇上做吹笛状,此时无声胜有声;白雪托着下巴做花痴状,她发育得过分成熟,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宛如十

九岁的大姑娘;小犹太恰好相反,几乎还没发育,戴着硕大的眼镜片,镜架链子挂在脖颈上,我们从不叫他真名,只叫他“小犹太”;阿健姗姗来迟,叼着火柴棍,衬衫上有几道破口,牛仔裤的洞却是自己剪的,他说路上碰到三个仇家,在国棉六厂门口干了一架。

以上,都是我最好的同学。我们五个人总是一起行动。聂老师也留下了,她说要请我们去南京路吃美式牛排。没人会拒绝老师的好意,更没人会拒绝牛排。聂倩给我和小犹太家里打电话,免得家长担心。至于俞超、白雪和阿健,要找到他们三个的家长可不容易。

我们坐公交车再换地铁。那年只有一条地铁线。我们抢到座位给老师。到了人民广场,太阳仍未落山。博物馆已建成。大剧院还没造好。人民大道洒满夕阳。颗粒极粗的大屏幕直播香港的画面。

南京路中百一店隔壁的美式牛排,聂倩预定了二楼靠窗位子,可见华灯初上的风景,步行街竖直的霓虹招牌,恍如身在香港。我只能看懂菜单标价。俞超不慌不忙,点了前菜和蘑菇汤,还有菲力牛排。其他人由老师帮忙点了,她清楚每个人的口味,七分熟还是五分熟。她给自己点了一份烤银鳕鱼。白雪要了一大瓶可口可乐,幸好这是美式牛排,不是对面的法式西餐厅。阿健和小犹太还不会用刀叉,聂倩手把手教会了他们。聂老师举起杯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即将初中毕业,各奔东西,但她会继续喜欢我们五个人。

俞超代表我们五个人说,我们会永远喜欢聂老师的!他又说,早上他跟妈妈通过电话。今天香港下了一整天暴雨,但妈妈还是会去维多利亚港看烟花。三年前,俞超的妈妈移民去了香港。据说今年烟花特别多。“国家领导人都到香港了吧?”小犹太托了托眼镜架,“听说英国王储也来了。”

白雪插了一句:“王储都来了啊,戴安娜王妃来了吗?”“戴安娜跟王储离婚了!”我关心国家大事,所有早报、晚报都不放过,“她现在有个埃及男朋友。”“英国王妃怎么会有埃及男朋友?不过看面相,人中太短,命不会好。”白雪最爱给人算命。小犹太向她翻了翻白眼。“别吵了,今天大家都在说那桩大案子。”俞超舔了舔嘴唇上的黑胡椒,嗓音像滋滋作响的牛排炭火,“有谁还知道更多?”

1997年,上海发生过两桩系列杀人案件。第一桩发生在春天,五角场、江湾等地,多名深夜独行的女子遇袭。满城风雨,众说纷纭——凶手有一把大榔头,专砸女人的后脑勺。另有一说,凶手骑着摩托车,如同恶灵骑士飞驰在黑夜,目标是一百个长发披肩的妙龄少女。案子迅速侦破,远没有传说那么神乎其神,只是一个外来人员的系列抢劫杀人案,民间俗称“敲头案”。

第二桩发生在夏天。6月中考前夕,我妈禁止我看电视新闻,吩咐邮局暂停订阅报纸。我每天在街边报栏橱窗前站十分钟,细细看完当日国内外新闻,亦不放过每个版的蝇头小字。社会新闻有一小块豆腐干文章,报道了一桩系列杀人案——崇明岛海岸线,接连发现三名被害人尸体。细节语焉不详,寥寥数语,云里雾里。大半篇幅呼吁市民不要轻信谣言,公安机关已成立专案组,正在加紧破案。

小犹太细嚼慢咽着七分熟的牛肉说:“告诉你们啊,我小舅舅隔壁邻居单位的女同事,就是被害人之一呢。”

阿健“切”了一声,我还是公安局长小舅子的小学同学的毛脚女婿的麻将搭子呢。这还是真的,不是他吹牛。俞超说根据六度空间理论,通过六个人以上的联系,你可能会认识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人。“听我说……”小犹太把目光放低,厚厚的镜片上闪过两团寒光。他的小舅舅家住老洋房,隔壁邻居有一大片朝南露台,经常召集狐朋狗友聚会。春节前,他在小舅舅家门口看到过那个女的,顶多二十岁,颇有姿色,扎着长马尾。小犹太跟她搭讪,得知她在苏州河边的灯泡厂上班。两天前,中考刚完,小犹太又去小舅舅家玩,看到隔壁露台上烟雾腾腾。邻居是个大龄青年,也在灯泡厂上班,刚从追悼会上回家,抹着眼泪把CD混在锡箔纸里烧成灰烬。CD烧化后有股恶臭的金属味,整栋楼的居民都把头伸出来骂娘了。听说女同事喜欢王菲,他买了正版CD准备作为生日礼物。女孩生日前一晚,下夜班回家路上消失了。半个月后,她出现在崇明岛南岸大堤外的滩涂上。他陪同家属去公安局认尸,女孩赤身裸体,却无任何腐烂迹象,只在江水和泥沙中泡得发肿。法医说死亡不超过24小时。“吓死我了!”白雪仿佛自己被剥光衣服,陈尸在长江口的泥沙间,无数男女老幼挤在大堤上围观,热烈讨论她发育得过分良好的身材。“陈小鸣同学!”聂老师喊出小犹太的名字,“不要胡说八道!”“老师,被害女孩上班的灯泡厂,离我们学校只有两站路,厂门口卖羊肉串的都知道了这件事。”小犹太信誓旦旦,重复了好几遍,有如一只田鸡。“灯泡厂的厂长,是我妈大学自学考的同学,这件事是真的。”我证实小犹太没说谎。聂老师也不响了。因为我从不瞎说八道。我妈单位发了红头文件,盖着党委和工会的图章,最近女职工不准加夜班,如果不可避免,必须由男职工陪同下班回家。

阿健的饱嗝打破沉默,喷出一团胃酸气。他问服务生要了根牙签,挑出牙缝里的牛肉残渣。他说,他家楼上住着联防队员,最近好几个通宵,联防队跟着警察巡逻,看到可疑的男人和汽车就拦下来检查。街道办和居委会也出动了,要让凶残的犯罪分子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阿健给联防队员塞了一包烟,听说最近两个月,先后有三个女孩失踪。她们都家住苏州河附近,或在苏州河沿线单位上班。两周后,她们才被杀害,躺在崇明岛的滩涂上。

我相信阿健说的是真的。谣言比这离谱多了。今天在学校大操场,大家没心思看文艺表演,都在众口纷纭议论这件事。有同学家里是街道办的,说遇害女孩们被大卸八块,分别藏在上海的八个郊区县,出现在崇明岛的只是人头;有同学家里是卫生局的,说凶手是外科医生,擅用手术刀肢解人体,摘取妙龄少女的器官,送给某位贵妇人延年益寿;有同学家里是电视台的,说凶手选择在香港回归前后作案,实为一名年过七旬的老者,当年国民党留下的潜伏特务,为破坏我党的大好形势。“你不是最爱看推理小说吗?帮我们分析分析吧。”俞超对我瞪大双眼,很多人说,他的眼睛和气质很像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

但我不善于跟人直视双眼。我转头看隔壁桌拿着刀叉切碎牛肉的食客们,窗外璀璨的南京路上流连忘返的女人们。好像有一头牛藏在我的胃里,一双铜铃般的牛眼,泪眼蒙眬地盯着我。我红着脸摇头:“对不起,如果连我这个中学生都能想到,刚破过‘敲头案’的刑警能想不到吗?”

小犹太和阿健分外失望,白雪送给我一个白眼。聂老师去买单,消费六百七十块,人均超过一百。我提议大家都出点钱,但彼此摸摸口袋,加在一起只够吃前菜。聂老师早已备好现金,一夜之间,大半个月的工资被我们吃了。

回到人流汹涌的南京路,聂倩像姐姐带着五个弟弟妹妹。老师催促我们快回家看电视直播。我问老师你回家吗?聂倩不是本地人,她住在教育局的宿舍,老家在三千里外。“我想一个人逛街。”她看到远处闪着华联商厦的招牌,“也许一路荡到外滩……”“我们陪你啊。”白雪最讨厌回家了,宁愿长夜孟浪街头。“回家!”聂老师捏了捏白雪的马尾,“1997年的今晚,在你们的一辈子里,再也碰不到了。”

阿健谁的命令都不听,但对聂老师唯命是从。他拽着白雪的胳膊说走吧。我们在南京路上分道扬镳。五个学生去坐地铁,聂倩站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红色裙裾在风中微摆,霓虹中像团微弱的火。

刚走到人民广场,我喊肚子疼,大概不适应牛排,要去隔壁商场上洗手间。俞超说要等我一起走。我装作不好意思地摇头,说你们先去坐地铁吧,别错过最后一班,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小犹太急着要看电视直播,拉着俞超和阿健跟我告别。白雪说要留下来。我板着面孔让她回去。

打发了他们四个人,我转身向南京路飞奔。我看到了聂倩的红裙子,刚走上南京路与西藏路的环形天桥。她站在桥上看风景,我站在桥下看她。环形天桥四角连接四栋不同的古老商场,我总觉得通向四个不同时空。我从桥下跨过护栏,就到了南京西路。

聂倩下了天桥,经过国际饭店,来到大光明电影院。聂倩在影院门口等人,眺望对面的人民公园。她还没发现我。一个男人出现在她跟前。他的卖相不错,三十岁左右,戴着斯斯文文的眼镜,穿衬衫,打领带,像个小白领或公务员。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亲了亲聂倩的脸颊。她本能地躲了一下。他的左手搭着老师的后腰,手指触摸她的屁股。我的心里凉透了。不消说,他是聂倩的男朋友。

我跟着他们走进电影院,迎面一张大海报,画着个霸王恐龙,底下英文The Lost World: Jurassic Park——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侏罗纪公园2:失落的世界》。聂倩和男朋友买了两张电影票。我等到他们进了放映厅,才到售票窗口买了张票,用掉身上最后十块钱。

影院像陵墓地宫,观众如盗墓贼,银幕似撬开的棺椁,闪烁另一个世界的悲欢离合。当年远东最大的电影厅,我坐在最后一排,放映机射出的那束光,穿越头顶,幽暗中变幻辗转,无数光子夹着尘埃跳舞,又像织毛衣缭乱的两根针头,浮出记忆里我见到她的第一眼。1995年初秋,她穿着三件套,梳着《东京爱情故事》赤名莉香的齐肩发型,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走到讲台前。我有种错觉,老师在看着我,送给我一个人的微笑。她拿起粉笔,无名指与小指微微翘起,在黑板上写下“聂倩”。她刚从师大毕业,第一次做班主任。她给所有人安排任务:每天写日记,无论一页纸还是一句话。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五个人——我、俞超、小犹太、阿健和白雪。我和俞超写日记不难,但像阿健和白雪这种读书像吃屎的差生绝对是个奇迹。我从流水账的记叙文到经邦济世的议论文再到半虚构故事,改写过《聊斋志异》、金庸、古龙以及西村寿行、大薮春彦的色情暴力故事。我把日记呈献给聂老师,她说日记是每个人的秘密,没必要给老师看。但我的日记本几乎每一页都能看到她的圈圈点点。我有一篇模仿《老人与海》,被她批注“模仿痕迹太重!”因为日记,聂倩喜欢我们五个人,但也仅限于我们五个人。她对人有些冷,不是那种人见人爱,像个热水袋谁都可以焐一焐的那种人。她很少发怒,即便班级出了大事。有个男生被隔壁班女生投诉闯了女厕所。人家班主任威胁要报警,聂倩却说通知家长就够了,竟把这事压了下去。相比性情中的“冷”,她的穿衣更让人冷。寒冬时节,她穿着玻璃丝袜和短裙,露着雪白大腿,当着无数男生的面奔过大操场,闯入学校图书馆。那天我刚借了套《福尔摩斯探案集》,屏着呼吸,隔着书架,偷看她的腿。严格来说,是裹着大腿的玻璃丝袜。她从书架取下两本书,把我抓个正着。我结结巴巴地说在找一本书,她便帮我一起找。那天的初中图书馆,就像香港回归之夜的大光明电影院。

十点半,《侏罗纪公园2》散场,没有第一部《侏罗纪公园》好看。亮起灯光,我远远看到聂老师的红裙子。我无声地跟在背后,从散场通道走出电影院。聂倩有些疲惫,男朋友倒是精神了。他抓着聂倩的手,走进隔壁的国际饭店。这栋1934年造起的大饭店,曾是亚洲最高建筑。我在楼下仰望,总共二十四层,其中必有某个窗户是他俩的销魂窟。

穿过旋转门,来到饭店大堂,我躲在屏风背后。聂老师和男朋友走到前台。她低着头,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脸。男朋友付了押金,拿到钥匙,抓着她的胳膊,急不可耐地按下电梯。楼层指示灯不断往下跳。电梯门打开,聂倩却后退一步,甩开男朋友的手。她的动作颇为激烈,惊到了电梯里出来的两个老外。男朋友叫她“倩倩”,而她转身要走,两人在国际饭店的大堂纠缠起来。

这时意外发生了,男朋友打了她一个耳光。

我第一次看到聂老师眼里的泪花。我没忍住。我从屏风后冲出来,抓住她的胳膊,冰凉但柔软。聂倩讶异地喊出我的名字。大堂里的老外和服务生都向我侧目而来。我拽着她冲出国际饭店的旋转门。南京路的星空也在旋转。旋转门像人的命运,总在原地循环往复。每次穿过这道门的人都不同。唯独不变的是旋转门自己。

聂倩的男朋友也冲出旋转门,气势汹汹来找我算账。聂倩贴着我的耳边说:“快走啊!你打不过他的!”

1997年,我十六岁,尚是体重九十来斤、四肢纤细的瘦弱少年。这回是聂倩拽着我,一路狂奔到南京路对面。她的红裙子,我的灰裤子,像非洲原野的黑夜被偷猎者追逐的两只小野兽。

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急刹车,我听见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这个点已没有公交车,南京路上有许多出租车,几乎都是桑塔纳普通型,简称“普桑”,有黑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只有这辆车是红色的。聂倩拉开出租车后门坐进去。我却手足无措。男朋友已穿过马路。老师将我硬生生拉进后座,她还蛮有手劲的。

司机挂上挡,抬离合,踩油门,颤抖着蹿上马路。手排挡的震动让我前仰后合。聂倩的男朋友只摸到出租车的后屁股,跟着吃了一鼻子尾气。他在南京路上破口大骂。我扒着后车窗,默默对他伸出中指。“师傅,请带我们去……”聂倩报出我家地址,离她的宿舍很近,算是顺路。出租车司机“嗯”了一声,车子转弯离开南京路。计价器开始打表。对面亮起一盏路灯。刺眼的光穿过车窗,照出一张苍白而年轻的侧脸。通过中央后视镜,我看清了司机的正脸。他跟聂倩差不多年纪,五官端正而且干净。

这张脸让我感到恶心。

很多人都以为我天生胆儿肥。其实恰好相反。我从不敢承认,我怕黑,我怕老鼠,我还怕鬼,我怕奇奇怪怪的人,我怕一切难以解释的画面和声音。但我最怕的是深夜出租车司机。我本能地察觉到某种危险,从视网膜扩散到大脑皮层,再到毛细血管。我的胃里难受,不可名状的恶心,仿佛要把美式牛排呕吐在车上。

我问老师,南京路上那么多出租车,为什么要选择这辆车?她说自己穿一身红色,只有这辆车是红色的,大概是一种缘分,就像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在我最不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后半句话让我无话可说,她已对我网开一面。“你们在国际饭店喝咖啡吗?”

车里响起一个声音。电台里正在播报国际新闻,但不会提到国际饭店和咖啡。我看了看聂倩,聂倩又看了看前面,原来是出租车司机在说话。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但声音很脆,像半夜饿了吃苏打饼干的感觉。

聂倩干咳一声:“哦,是啊,喝咖啡。”

年轻的司机问:“好喝吗?”“很不错。”聂倩极不自然地笑,“美式咖啡。”“带着弟弟出来喝咖啡啊。”出租车司机没完没了,我想拿把皮搋子塞住他的嘴。“我是他姐姐,刚过暑假,我带他到南京路玩玩。”聂倩只能顺着他的话来撒谎。如果如实回答,怕会引起某种邪恶的误解。我很想戳穿这个谎言,但我忍住了。“你的普通话很标准啊,不是本地人吧。”“我老家离这里很远呢。”聂倩把头靠着窗玻璃,装作很累的样子。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便也不再多嘴。他调响电台音量,依然是香港回归的新闻,全世界都在等待今晚。出租车突然加速,后坐力将我推到座椅上。离开南京路,上海的街头空旷暗淡,寂寥落寞,像个被冷落的怨妇。唯有红色普桑,一骑绝尘。电台插播气象预报,香港今晚暴雨,却不能阻挡市民们庆祝回归的热情。我幻想出一个豪雨倾缸、灯火灿烂的世界,米字旗与港英旗尚未降落,五星红旗与紫荆花旗已经插上。数百万人涌上街头,观赏维多利亚港的烟花,其中一个是我最好朋友的妈妈。电台气象预报插播——今年第四号热带风暴“白鲸”正在菲律宾以东洋面生成,中央气象台预计“白鲸”将升格为台风,影响我国东部地区。“我七岁时,碰到超强台风在崇明岛上登陆。”司机突然说话,他把电台音量调小了。“你是崇明岛人?”我忍不住问他,联想到三小时前在美式牛排店里的谈话。“嗯,岛上农村很穷,好多人跟我一样到上海来开出租车。”年轻的司机并不避讳,他的口音是崇明话,“那是1977年的夏天,崇明岛东海岸围垦大战,我跟我妈去了几天。我妈给工地上的知青和民工做饭,我天天到滩涂上捉螃蟹捡贝壳。有天清早,海滩上多了一头大白鲸。”“鲸鱼?”“嗯!全身雪白,好几栋房子加起来都没它大呢。成千上万人到海边看热闹。”出租车司机掌着方向盘说,“知青们都管它叫大白鲸。它还剩最后一口气,许多海鸟飞来准备吃它的肉。谁都不知道,那么大的动物,怎么会突然搁浅快死了呢?我听说鲸鱼也会有自杀的。有人说要把它送回大海。但这不可能,它是趁着长江口最大一次涨潮,搁浅在滩涂上的。知青们正在围垦填海,要把大海推到几公里外。全体知青开了个会,决定赶在大白鲸死以前,赶快杀了它吃肉。”

聂倩说太残酷了吧。司机说没办法,岛上日子太苦了,大家都想改善伙食呢。二十年前,鲸鱼也不算保护动物。十几个身强体壮的知青小伙子,用木棍绑上刀片做成长矛。大白鲸成了大刺猬,鲸鱼脑袋、眼睛、嘴巴、背脊、心脏、肚皮、尾巴甚至卵蛋上,全都插满长矛……他的叙述相当冷静,却让人身临其境。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们,浑身鲜血淋淋,犹如刚从娘胎里爬出来。为了跟海鸟争夺新鲜的鲸鱼肉,知青们分成好几个小组,有的负责切割鲸鱼肉,有的负责锯断鲸鱼骨头,特别要切下鲸鱼脑子,因为鲸脑油很珍贵。他们在鲸脑上挖洞,派个最勇敢的党员钻进去,将鲸脑油整个取出来。第二天,整片滩涂臭气熏天,血水非但没有流尽,还有更多海鸟来啄食腐肉。农场组建青年突击队,就地支起几口大铁锅,将切成块的鲸肉脂肪熬成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种油价值很高,只要几滴就能长期燃烧。我想起司马迁《史记》里说秦始皇陵地宫的鲛人鱼膏,燃烧千年而不衰。知青们将数百公斤重的鲸油贡献给国家建设四个现代化了。连续三天,崇明岛东海岸浓烟滚滚。东海上吹来大风,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从东到西席卷全岛,还影响到宝山和浦东甚至外滩。最后,大白鲸只剩下个骨架。几天后登陆的超强台风,便将它的遗迹清扫得一干二净……

聂倩对于这个故事颇为怀疑。小时候,我爱看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最大的鲸鱼是蓝鲸。真正的白鲸生活在北极,没有他说的那么大。但我仍然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因为我闻到车厢里飘着一股气味,若有若无,但不臭,就像腐烂的栀子花。出租车在刚造好的南北高架下碰到红灯。司机关掉电台,塞了一张磁带,响起粤语歌声——“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

张国荣的《倩女幽魂》。聂倩的眼神微微一跳。“聂倩”跟“聂小倩”一字之差。她刚做班主任时,我们暗地里叫她“聂小倩”。她的姿色,自然不能与王祖贤相提并论,但某些时候某种角度竟也神似,比如现在。车载音响出乎意料的好,某种立体声环绕效果。也许我的耳朵出了幻觉。红灯转为绿灯,出租车载着宁采臣与聂小倩,向着兰若寺飞驰……

驶入苏州河边最荒凉的一段。河岸弯弯曲曲,司机不断换挡减速扭方向盘。距离我家不远了。我摇下车窗,吹着微凉的风。拜两岸的工业文明所赐,河水散发着重金属臭味。对面是某家医院的围墙,竖着碎玻璃与铁丝网。沿河是个废弃的码头,长满荒芜野草,还有个石头棋盘。我感觉司机在后视镜里瞥我,目光像把小刀。

突然,车头发出噪音。仿佛藏了几十只老母鸡,集体下蛋鼓噪。出租车靠边熄火。司机转了转车钥匙,再也无法点火。他打开车内灯说:“我下去看看,请在车上等我。不会让你们多花钱的。”

他跳下车,翻开引擎盖,抓着铁钳和抹布,闷头捣鼓发动机。车窗被他摇上了。风声隔绝,万籁俱寂。挡风玻璃外,引擎盖高高掀起,遮挡我的视线,看不到司机的脸。固然满大街都是桑塔纳,我也不认为出租车司机能修复发动机——除非根本没坏。

香港回归只剩一个小时,荒无人烟的苏州河边,我和聂老师被关在车里,像被送上油锅的大排档消夜,就差旋转点火开关。我的大脑被无数伟大的侦探们占领——福尔摩斯与波罗在苏州河边喷着烟斗,金田一耕助与明智小五郎驾着小舟环游崇明岛,狄仁杰与包拯穿着公安制服与法医大褂从冰柜里拉出被害人遗体。最近两个月,先后有三名女孩在苏州河边失踪,两周后被杀害抛尸于崇明岛。若要绑架一个大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上岛,必须有一辆车。什么车不引人注意?自然是出租车,深夜搭载单身女性乘客,使用暴力或迷药让她昏迷,捆入后备厢,穿过黑夜的上海,坐两个钟头的滚装船,渡过寥廓的长江口,登上那座大岛……

凶手就站在我的面前。

车里闷热得像个蒸笼,像煤气即将爆炸。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接连不断坠落的椰子。聂倩还在等待司机把发动机搞定。她的腕表过了23点。我用力拉右后车门,但被锁住了。我大胆地压在她身上,伸手去拉左后车门。聂老师厉声问我干吗?但我还是打不开。所有车门都上了锁。我向她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保护她逃出这辆车。“你是不是生病了?”聂倩伸手摸我的额头,“还在想着中考分数?”

我无话可说。聂倩摇下车窗,正要对司机说话。我看到车窗下沿的黑色小开关,细细的圆柱形,我试着拔起它。车门打开了。聂倩拒绝下车。我快哭出来了,哀求她跟我下车。她跟着我下来了,就像逃出一座监狱,回到苏州河的星空下。我在心中记下了出租车牌号。

司机合上引擎盖说:“车修好了,继续上路吧。”

聂倩想要上车,却被我抓住胳膊。我的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力道比平常大了几倍,强行拖着她穿过狭窄的马路,冲向对面黑暗的小巷子。“放开她!”司机迎面拦住去路。他提着修车的铁钳,足够把我们的后脑勺敲个洞。

我很恐惧。但我将聂老师拦在身后。我和凶手在对峙。唯一逃向小巷的路被堵住了。如果我逃上马路,他会开车追上来。我们无处可逃。

他问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聂倩也在问我。仿佛两个成年人在挽救一个失足少年。

我在发抖,无法回答。耶稣基督弥勒佛祖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湿婆大神,还有圣斗士星矢擎天柱忍者神龟迪迦奥特曼,也许最管用的是机器猫,谁来救救我啊?

倏忽间,两道远光灯刺入瞳孔。苏州河边驶来一辆面包车。我冲到马路中心,疯狂地拦下这辆车。面包车驾驶员下了车,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我抓着他的手,说碰到抢劫犯。驾驶员的手很大很热布满老茧。他是我的救星。我想。

年轻的司机被逼退两步。他盯着聂倩摇头,回到出租车,重新点火发动。他摇下车窗,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护送聂倩逃离苏州河边,穿过一条幽暗小巷。聂老师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辞批评我,她让我自己回家。我说要把老师送到宿舍才放心。我不是没去过,但这个点,有些尴尬。

江宁路上,宿舍到了。教育局的筒子楼,青年教师的单身宿舍。刚放暑假,老师们都回家去了,整栋楼寂寂无声。二楼,聂倩掏出钥匙开门。十几个平米的单人宿舍,大衣柜、电视机、VCD,堆满图书和杂志的书架。她有洁癖,收拾得井井有条,几乎不落灰尘。

聂倩打开电风扇,给我倒了杯可乐。她打了我家电话。两小时前,我妈就急了,打电话到俞超和小犹太家里,发现他俩已经到家。我爸骑自行车到人民广场找我,徒劳无功地折返,跟我妈吵了一架。聂倩把电话交给我,我不敢接。她告诉我,我爸现在来接我回家。“我原谅你了。以后我也没机会做你的老师了。”她走到电视机跟前,“你要看香港回归的直播吗?”

我摇头。现在是23点25分,我爸骑自行车来接我的话——剩下不到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还能说些什么?我结巴了,颠三倒四地唠叨了五分钟,用了各种修辞与叙事技巧,才解释清楚今晚的出租车司机与凶手的逻辑关系。

聂倩笑了,笑得那样放肆,笑得前仰后合,几乎露出裙子领口的深沟。我觉得自己遭受了羞辱。她还把我当作个小屁孩,而不是少年,更不是男人。她摸了摸我的下巴,手指尖依然冰凉,指甲有一点点锋利。浓烈的气息从她的鼻孔冲出,像泰森的铁拳击打我嘴上的绒毛。

然后,她说:“再见。”

我很遗憾,但也不意外。电风扇一直在对我摇头。风吹动聂倩鲜红的裙裾,露出十片涂得鲜红的脚指甲,就像撒了十滴血。“对不起。”我走出她的房间,“晚安。”

我的鼻子酸了。我想我救了她,但她不这么认为。我走到宿舍楼下。正好我爸骑着28寸“老坦克”自行车来了。我做好挨揍的准备。但他没动手,他把我的书包放在车篮筐里,让我坐上后边的书包架。我回头看向二楼,聂倩在窗边看我。她向我挥手,模糊的剪影。我低下头。我又不是女孩子,还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面。好没面子。

路灯光影被自行车轮不断切碎。链条转动声很响,我想该加机油了。我从背后搂着爸爸的腰,脸颊贴着他后背,闻到浓烈的烟草味。那时他的身材很好,脊椎很硬,毫无赘肉。他问为什么不抓住钢架子?我说因为很久没搂过你了。因为这句话,他才没揍我。

回到家,妈妈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仿佛要我交代受贿大洋几何?发生过不正当男女关系几何?我妈是一家大型国企的纪委书记,官拜正处级,就差要宣布执行党的纪律,对我开除党籍移交司法机关。我说在大光明看了场电影,我太喜欢《侏罗纪公园》了。

我瞄了一眼电视机,中央电视台正在直播:中英双方国家领导人已经就座。爸爸拽着我坐上沙发,恰好奏响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天佑女王》国歌,米字旗徐徐降落。镜头对准一脸苦相的威尔士亲王查尔斯王子。

零点到了,1997年7月1日。《义勇军进行曲》奏响,五星红旗与紫荆花旗冉冉升起。“根据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两国政府如期举行了香港交接仪式,宣告中国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正式成立。这是中华民族的盛事,也是世界和平与正义事业的胜利。”

电视直播的中英交接仪式后,还有香港特别行政区的成立仪式。妈妈关了电视机。我敞开四肢,仰天躺在凉席上。我咧开嘴笑了。笑得那么猖狂,笑出了声。

我翻身爬起,从抽屉里找出日记本。宝蓝色的丝绸封面,内页雪白干净而柔软,仿佛躺在床上的小姑娘。我掏出钢笔,写下今日的一切,足足三页纸,最后一行——

我救了她。我很高兴。明天见。二

但我错了,我没有跟聂倩再见,永远都没有。

我梦到了那头二十年前的大白鲸,变成一堆雪白峥嵘的骨头,完整排列在沙滩上,像博物馆里的史前恐龙化石。十九世纪的欧洲贵妇人们,用鲸鱼骨做成束腰和裙撑,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夫人发明的。张爱玲在《连环套》里说:“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一般。”我接着梦到超强台风,巨灵神般的大白鲸,顷刻灰飞烟灭,只剩在滩涂上压出的一道硕大的轮廓。

1997年7月1日,上午八点,我醒了,脑袋很疼。石膏像在对我嘲笑。妈妈急着出门,让我记得吃早饭。爸爸光着膀子到阳台抽了一支烟。我抓起电话,拨通聂倩宿舍的号码。铃声响了许久,我的手在发抖,我只听见嘟嘟声。我没来得及吃早饭,穿上回力鞋,背着书包,摔门而出。

我狂奔在阳光下,如同一头年轻的牲口。到了教师宿舍,我冲上二楼,聂倩的房门虚掩,留出一道细细的缝。风从门缝里往外钻。我打了个冷噤,叫了两声聂老师,无人回应。推开门,我踩到什么东西,狼狈地摔了一跤。我的脖子还能转,看到满目狼藉的地板,堆满书和杂志。一本未授权的《百年孤独》托住我的后脑勺,避免我摔成脑震荡,感谢加西亚·马尔克斯及时相助。电话机落在墙脚。热水瓶打碎了,到处湿漉漉的。凉席一半搭在床上,一半拖在地上。只有电风扇还在摇头。昨晚可不是这副光景。

聂倩不见了。

床上没有她的体温。窗户敞开,正对一家工厂外墙。窗玻璃碎了,墙角全是玻璃碴,有两片沾着血迹。昨晚离开时,聂倩关紧了窗户。这是二楼,没装防盗栏,窗台上有个插销。除非打碎玻璃,否则拔不出来。我咬破自己的嘴唇,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这是一起绑架案。两周后,会变成一起谋杀案。我记得凶手的脸,还记得他的出租车牌号码。我以为已经救了她。但我忽略了一件事——罪犯可能早就盯上了聂倩,知道她住在哪儿,即便我在苏州河边保护她逃下出租车。7月1日凌晨,才是适合动手的好时机,漫长的暑假刚开始,而她将独自度过长夜。

我输给了凶手的执着,他不放弃想要捕获的猎物。很抱歉,我没能拯救聂倩。命运像一道X射线,无论用什么东西遮挡,都不会改变轨迹,也无法逃脱它对你的穿透。我流出两团泪水,几乎滚烫地烧红皮肤。十六岁,我经常一个人偷偷哭,但从不在别人面前。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秘密。我捡起电话,想打110报警,发现电话线断了。我透不过气。虽然窗户敞开,电风扇还在摇头。好像那个人就在这里,无孔不入的空气中。

我决定去派出所报案。我饿着肚子,坐了两站公交车。那时亚新生活广场刚开业,燎原电影院还没拆。我穿过闹哄哄的小菜场,污水与鲜血横流,空气中飘满动物尸体的气味。派出所是一栋不起眼的房子,门口停着几辆警车和摩托。

我撞上个年轻女警,红着脸向她求助,叫了一声小姐姐。她带我来到办公室,找到一个正在看报纸的男人:“老田,你接待一下。”

这人跟我爸差不多年纪,脸颊两边冒着胡茬,头发乱蓬蓬,短袖警服像一团咸菜。他放下《参考消息》,头版头条还是香港回归。他掐灭手上的烟,啜了一口滚烫的绿茶,嘴唇上沾了几片茶叶,问我报什么案。“失踪……不……是绑架。”“谁被绑架了?”他漫不经心地问。但我感觉他的眼神,跟这里所有人都不同。“我的班主任老师,她叫聂倩。”我报出了学校的名字。

民警放下茶杯:“真巧嘛,我女儿也在你们学校,过完暑期就升初三了,你呢?”

这并不稀奇,附近几条街上的孩子,全在我们学校读书。我很多同学的家长都是国棉六厂、上钢八厂、面粉厂还有灯泡厂的职工,其中一半已经下岗。“快毕业了。”我不想跟他闲扯,“昨晚,我去过聂老师的宿舍。今天早上,我再去找她,老师不见了。窗玻璃被打碎了,屋里乱得一塌糊涂。”“昨晚不都在看电视直播吗?”他用眼角余光瞄我,“你几点钟还在老师宿舍?”

我必须如实回答,这将决定警方判断罪犯潜入的时间:“

十一

点半。”“那么晚?是女老师吧?”民警的声音变得低沉,我的耳根子红透了。“嗯,我送老师回宿舍的,只待了几分钟。”“小朋友,你等等。”民警给我们学校打了个电话。刚放暑假,自然没人接。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朋友”。但如果我是聂老师的男朋友来报案,说不定警察就会当真。“不能立案吗?我报的不是失踪案,也不是绑架案,而是谋杀案!”

我的音量失控了,特别“谋杀”两个字。派出所好些人回头看我。发现是个中学生,大家虚惊一场,该干吗干吗去了。民警冷冷地端详我的面孔。他眼角全是皱纹,但年轻时应该卖相不错,鼻梁山根挺高的,像罗马尼亚电影里的多诺万警长。“你这个小孩有点意思。”他掏出一张报警案件登记表。我道了声谢,接过表格和笔,填写自己的姓名、学校与地址。我写了今天早上,我在聂倩宿舍看到的种种细节,仿佛犯罪小说的第一章,先从杀人现场写起,渲染气氛,烘托环境一番。“你的作文不错嘛。比我女儿写得好多了。”民警双手交叉站在我背后,观察我写的每一句,“别忘了填写家长的姓名和单位。”

当我写完最后一行,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表格,一下子喊出我的小名。

我愣了:“你认识我?”“我叫田跃进,你爸没提起过吗?”“没有。”我不记得我爸有过公安局的朋友。“我还抱过你呢!那时你穿着开裆裤。”田跃进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像摸一团仙人掌,“饿了吗,跟我一起吃食堂吧。”

他抓住我的胳膊,像逮捕一个小偷。我无力抗拒,何况早饭还没吃呢。我拿走了他桌上的卡片,印着他的电话和CALL机号码。

派出所的食堂很小,田跃进扔出几张饭菜票,为我点了两个鸡腿,加上一大碗蛋花汤。

食堂阿姨问:“老田,带儿子来吃饭了?”他摇头说是侄子。“小伙子,你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点!”他给我添了许多饭。我早已饥肠辘辘,扒着饭盒狼吞虎咽。

田跃进没吃多少,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家女儿小麦啊,说什么要减肥,成天不吃东西,要是像你这样就好了。”

我都不好意思吃了。田跃进又问:“你爸还好吗?还在开卡车吗?”我想了想,反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一起扛过枪。”

没错,我爸年轻时当过兵,但他很少提及。田跃进饭后一支烟,吐出浓浓的烟雾,拍着大腿起来:“带我去你说的案发现场!”

他脱下警服,换成便装,推出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让我坐到书包架上。老爷车浑身叮当响,田跃进却把车轮踩得飞快。我坐在后面心慌说慢点啊。田跃进不搭理我,嘴里叼着烟,穿行在午后的马路,直到教育局宿舍楼下。

田跃进绕着整栋楼转了一圈,双眼如同机关枪扫射。我问他:“只有你一个人吗?没有技术侦查的警察?收集指纹、毛发、脚印……”“电影看多了吧?”田跃进笑起来,“第一,我让你填了表格,但不等于已经立案。第二,我只是派出所的民警,不是刑侦支队的刑警。我只是利用午休时间,陪你来现场看看而已,不要想太多。”

我感觉自己被耍了:“那你来干吗?”“我在刑侦支队干过二十年,今年才来派出所。”田跃进走上楼梯,“哪个房间?”“刑警?”我有些小激动,“你破过杀人案吗?”

田跃进回答:“不算多。我亲手抓过十九个。”

我不觉得自己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或赫尔克里·波罗,我更喜欢达希尔·哈米特或雷蒙德·钱德勒笔下的侦探们。眼前这个沧桑的男人,当我看到他的第一感觉,更符合我的期待——他就是能帮到我的人。

来到聂倩宿舍门口,田跃进轻轻推门进去,走路几乎没声音,没碰到屋里物件,像在勘察杀人现场。不用拍照片,也不用笔记本,他全靠眼睛记录细节。他注意到碎玻璃碴上的血迹,戴上手套,掏出小镊子,放入一个牛皮纸信封。“喂,别告诉任何人我来过这里。我只是个派出所民警,这不是我该做的事。”田跃进把头探出窗外,“玻璃是从外边被打碎的。”

二楼外墙有根落水管,爬上来并不难。田跃进打开衣橱,聂老师的衣服几乎都在。还有日常洗漱用品,两包卫生巾。抽屉没上锁,没有现金,也没有银行存折。聂倩的钱包和身份证不见了,但留下了教师证、借书卡与公交车月票。

田跃进回到底楼,站在聂倩的窗下观察,自言自语:“她是怎么被带走的呢?”“凶手有车啊。”我一路紧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辆红色的桑塔纳普通型出租车,聂老师被关在后备厢里开走了。”

田跃进盯着我:“你说罪犯是出租车司机?”“二十七岁,崇明岛人,我记住了他的脸。”“你看到了罪犯?”“是!”那张面孔似乎跳到眼前,我的胃里又感到恶心了。“什么时候?”“昨晚十一点。”

田跃进回到宿舍二楼:“在这里?”“不,在国际饭店门口。我和聂老师一起坐出租车。”我眯起双眼,房间仿佛变暗几分,“他就是罪犯。”“告诉我理由?”田跃进在楼道里点起一支烟。“感觉……”我的身体僵直,舌头也要僵直了,“还……还有……上个月,崇明岛海岸上发现三个女孩的尸体。”“不用你提醒,最近每天晚上,我们派出所民警都在苏州河边巡逻。”田跃进猛吸一口烟,火星烧得飞快,“说下去,昨晚十一点,红色出租车。”

我言简意赅说出了在苏州河边,最荒凉的那一段,我带着聂倩虎口脱险的经历。“我知道那地方,离这里很近。出租车司机对你们动手了吗?或说了什么威胁性的话?”“没有。”

前刑警摇头:“那你还是没法证明他是罪犯,抢劫都算不上。”“我听说,三个被害的女孩,都是在那附近失踪的。我家就住在苏州河边,人人都知道这件事,这可不是谣言吧?”“嗯。”他掸了掸烟灰,皱起眉头,“这些天,我也不让女儿出门。”

我抓狂地来回走着,今天凌晨三点或四点,天黑得如同锅底。我爬上教师宿舍二楼,用某种工具打碎窗玻璃。我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拔出窗台插销,翻身跳入室内。聂倩惊醒,一番短暂挣扎过后,她受伤昏迷了。房间因此混乱,书架倒了,热水瓶爆裂,无人听见。我带走失去反抗能力的聂倩。路边停着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彼时满城寂静,人们刚看完香港回归的直播而入眠。聂倩被塞进后备厢。我坐进充满栀子花腐烂味的驾驶座。我或许点了一支烟,慢慢烧到过滤嘴,点火,换挡,离合,油门,向某座大岛飞奔而去。我是出租车司机,我是凶手,我住在一座大岛上,我杀害了三个年轻女孩,聂倩将是第四个。

以上,我在田跃进面前活生生表演了一遍,仿佛一幕哑剧。“你不是个老刑警吗?你抓过那么多杀人犯,你的眼睛就像X光那么厉害,只要盯着他的眼睛,稍微问他两句,肯定会露出马脚。”

田跃进吐出一口烟:“对不起,我没你说得那么厉害。”“就算我是错的!就算那个司机是无辜的,他也不会少块肉,大不了再找别人好了。”

他沉默几秒,一把掐灭烟头:“你记住车牌号了吗?”“我记住了!”我报出那串号码。

田跃进揉了揉我的头发说:“这桩大案子,现在是市公安局刑侦总队专案组负责。我会把这些情报转达给专案组的。但我只是一个派出所民警,所以别抱太大希望。”“如果你没能逮住那个人,今年夏天,就会有更多的女孩失踪和死亡。”“我明白。”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我想逮住他。”

我捂着自己的胃说:“要当心啊,这个人极度危险。”“不用为我瞎操心。”田跃进板下面孔,“还有个问题,你说昨晚十一点钟,你和老师从国际饭店出来,为什么?”“老师请我们吃晚饭,在南京路中百一店隔壁的美式牛排。总共五个同学。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他们。吃完饭,她和男朋友去了大光明电影院,我也进去看了场电影。”“哪个电影?”他在试探我。“《侏罗纪公园2》。看完电影,聂老师被男朋友拖去了国际饭店。他们吵架了,她不愿意跟那个男的上楼。我带着老师逃到南京路,上了那辆红色出租车。”

田跃进闷哼一声:“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胆子倒还挺大的。”“昨晚,我陪聂老师回到这里,她打电话让我爸来把我接回家了。”“你的老师做得很好。”田跃进的手指头戳了戳我的心口,“但你这里可不像十六岁!告诉我,聂老师男朋友的名字?”“不知道,昨晚第一次见到。”“我会打听到的。”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打转,“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嘴唇皮是怎么回事?”“嗯?”我找到聂老师宿舍里的一面小镜子,发现有一道淡淡的结痂,暗戳戳地隐藏在嘴唇褶皱里,“今天早上,我不小心自己咬破的。”

田跃进凑近我的嘴唇,双眼冷酷地说:“1988年,我破过一桩强奸杀人案,在嫌疑犯的嘴唇上发现过类似伤痕。他一开始也说是自己咬的,但那种形状和角度的伤痕绝不可能。我们对比了被害人尸体上的牙齿,确认就是在强奸反抗过程中咬破的。一个半月后,这个强奸杀人犯被执行死刑。”

我的嘴唇皮在发抖,这双老刑警的眼珠子绝对有透视功能。最坏的可能性,就是出了冤假错案,我被当作罪犯一枪毙了。“别再让人来了。”田跃进搂着我的肩膀,将我带出宿舍,关紧房门。“这就完了?”我跟着他走下楼梯,追在屁股后面问。

田跃进拉平我的T恤下摆:“我不会告诉你爸的,我为你保密。”

我道了声谢。他还要送我回家。我本想拒绝,但他的大手搭着我的肩膀,立马让我屈服。我坐上自行车书包架。这回他骑得优哉游哉,像荡马路看风景。

到了我家楼下,田跃进急着返回派出所:“今天午休得太久,有人要说闲话了。不要再回老师的宿舍去,那地方可能有危险。还有啊,这些天别乱跑,尤其晚上。”

我问他:“你怕凶手来找我麻烦?”“应该不会吧,但还是小心点好。”

我攥着田跃进的卡片说:“如果我打你电话,你会告诉我调查结果吗?”“当然。”“谢谢你,但我不会代你向我爸问好的,因为我不会说我见过你。”“随你。”田跃进骑上自行车走了,穿着便装的背影,就像个中午回家吃饭的工人。

自从接触过凶手,我像被传染上了瘟疫。浑身骨头酸痛,尤其胃里翻腾恶心,就是看到红色出租车司机的第一眼感觉。我昏睡到晚上,打开电视,新闻联播加长了,全是香港回归。我爸不知何时回了家,他说我妈在开会,让我们先吃饭。他从微波炉里拿出剩菜,煮了两碗康师傅方便面。他问我上午去哪了,我说找同学们玩去了。我爸点上一支烟,漫长地发呆,烧出长长的烟灰,若非我提醒就烧到手指了。

我爸是个职业司机。他开的是一辆硕大无朋的集装箱卡车——红色喷漆车头酷似汽车人首领擎天柱,这也是我喜欢变形金刚的原因。车架子可载40尺高柜,配货毛重22吨。它是汽车界的巨无霸,陆地巡游的航空母舰。每次点火都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令人联想到斯大林格勒或库尔斯克的装甲大战。

这年春天,我爸开车撞死了一个人。出事时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拉着一个集装箱去南京。集卡开到长江边的一条小路,小树林窜出一个人影。虽然踩了刹车,但下雨天路滑,车轮来不及制动便吞没了那个人。路面一片鲜红,向着长江蔓延……我爸承认,他连续驾驶十几个钟头,事发时几乎打了瞌睡。但交警没有判定他的责任,因为死者乱穿马路负全责。无人知道死者是谁。就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浪汉,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之物,更没有家属来认领尸体,只能烧成灰撒了。我爸一分钱都没赔出去,驾照也没被吊销。

五斗橱的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爸爸年轻时的照片——他大概二十岁,穿着绿军装,在冰天雪地吹着笛子。这是一张合影,我爸身边还有个士兵,扛着56式自动步枪。我认出了这张面孔,明知故问:“他是谁?”“他叫田跃进。”我爸又点了一支烟,烟灰缸盖住这张照片,“我们一起在黑龙江当兵。沈阳军区,第62高炮师。”“你们关系好吗?”我的胃里很难受,正在流鼻涕。“复员后,他分配到公安局,我当了卡车司机。你一岁多的时候,我带你去过他家一次。那时候,他的女儿刚出生。然后,我和他就没怎么再联系过了。我只听说,田跃进是个很厉害的刑警,破过好多杀人案。”

突然,我打了个猛烈的喷嚏,胃里的康师傅方便面,全被我呕吐在地板上。

7月1日晚上,我爸陪我去了街道医院。体温三十九度。医生说我是急性肠胃炎。打了针,吃了药。高烧让我的脑子变成幻灯片,不断抽进抽出聂倩的脸,偶尔也有凶手的脸。三

聂老师失踪后,我大病一场,日夜颠倒,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我坚持写日记,每日寥寥数语,记录体温和吃药,更像病历卡。我爸从菜场买了只童子鸡,在阳台上活杀给我补身体。小公鸡被抹脖子凄厉尖叫时,我听到晚间新闻: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改为浮动汇率制,泰铢兑换美元暴跌17%。我家书橱摆满了小人书、历史书、科普书、地图册,还有不少老古董般的书,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到《安娜·卡列尼娜》,其中一半是我妈的。病后三天,我读完了张爱玲的《金锁记》,她的文字有股病恹恹的中药味,让我的体温下降到三十七度。

盘踞在我床头的石膏像,长发飞舞,须髯遒劲,原版是巴黎凯旋门上的浮雕。半年前,我爸花了两百块,把它从美术用品商店背回家。当时,我异想天开要考美术专科学校,刘海粟创办的中国最早画人体模特的地方——某种程度也是向往这个。聂倩并不赞成我去艺考,她觉得我应该读中文系或历史系。但她说,如果因为老师反对而放弃,你会恨我一辈子的。我自己买了教科书和素描铅笔,每天画一幅石膏像,将这法国老头画得惟妙惟肖,竟有黑白照片的真实感。专业考试那天,我却不敢出门。我害怕失败,我只是个三脚猫,我害怕一切与人面对面的竞争,害怕在别人面前丢脸。第二天,晚自习教室,聂倩让我给她画一幅肖像。我的发挥失常,没能抓到她的精华,反而放大了某些缺点。我气得哭出来,就差把画像撕了。她阻止了我。聂倩说,她的妈妈是小学音乐老师。她从小跟妈妈学钢琴,

十二

岁时,妈妈死于乳腺癌,她再没碰过钢琴。她爸新娶了老婆,生了个弟弟。初中时,她离家出走过。高中在省城的寄宿学校,大学考到上海。每年寒假和暑假,她都没回过老家,也几乎不给家里打电话。她推开窗户,指着旋转的星空说——那就是你的画,那就是你的小说。

忽然,老师的脸在我脑中碎裂,仿佛剥落的面具,重新排列组合成另一张脸——凶手的脸,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司机。我铺开铅画纸,抄起2H铅笔,勾出这张脸的轮廓。凶手的面孔,仿佛有道光,从腐烂的栀子花里射出,自下而上贯穿。他的每根毛孔都油光闪亮,胶片般的质感。打形后用明暗描绘,尤其眼角与鼻子下的阴影,慢慢打磨出立体感。我画了整整半天,完全依靠三天前的记忆。凶手的脸,强行定格,跃然纸上,被我放在床头柜,遮住石膏像,将要伴我入眠。

晚上,爸爸看到这幅素描画像,默默点上一支烟:“这张脸好像一个人。”“谁啊?”我的心头一阵狂跳,通常惊悚电影里才会出现这样的情节。“被我撞死的那个人。”“流浪汉?爸,他真的死了吗?”事实上,那个无名氏被几十吨重的集卡压成两半。我爸亲眼目送他进入了火化炉。

我爸问我:“你是在哪里看到这张脸的?”“梦里。”我不敢说实话,我怕他也会去找凶手问个究竟。我爸说这张脸让他感到不舒服,劝我趁早收起来。我想问题不在这张脸,而是我们父子共同遗传了某种敏感的基因。

我不该对爸爸说谎。当晚,画像里的那张脸,真的闯入我的梦里——凶手开着出租车来到我家楼下,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凝视床头柜上他的画像。他爬上我的床,掀开毛毯躺下,从背后抱着我,抚摸我的肩膀和后背,用那双杀人的手。

黎明前,我惊醒了,内裤竟然脏了。这天是7月4日,美国独立日。气温上升到三十七度。我在午后出门,圆领T恤胸前印着古巴国旗与切·格瓦拉,那时我还不认识他,我妈从华亭路淘来的。

我忘了田跃进的警告,又去了聂倩的宿舍。上次离开时锁了门,我决定从窗户爬进去,像凶手做过的那样。刚生过一场病,力气还不够,我抓住铁皮落水管,脚底发虚地踩上一楼窗台。我的膝盖蹭到水泥外墙,鲜血滴滴答答。窗玻璃早就碎了,我不可避免地破坏了案发现场。屋子通风了三天,处处积满灰尘,倒是没什么异味。没人进来过,铺满地板的书也是原样,比如《红楼梦》盖在《简·爱》上。我相信警察不会再来了,除非他们发现聂倩的尸体。

我打开摇头风扇,坐在聂倩的床上,拂去凉席上的灰尘。风一阵阵扫来,从我的脚指头摸到脖子。膝盖结痂了。我第一次躺在她的床上。她还活着吗?还是按照凶手的作案规律,要等到绑架半个月后:7月14日或15日。昨晚没睡好,刚吃过午饭,正是最困的时候。去年,下午第一节语文课,莫泊桑的《项链》,我趴在课桌上睡着了。换作其他老师,早把我拎起来羞辱一顿。但聂倩一边念着课文,一边走到我身边,若无其事地放大声量,让我惶恐地惊醒。下课后,我向老师道歉,说我早就读过《项链》了。她说她在我的日记里看到过。

门外响起脚步声。我从聂倩床上爬下来,无声息地走到门背后。我慢慢趴下,侧脸贴着地板,透过门下空隙,看到一双红色女鞋。我的心脏像在油锅上扑扑地煎着。门外那双女鞋,原本鞋跟对着我,转身用鞋尖冲我。有人敲门,响起一个女声:“聂老师?你回来了?”

白雪的声音。我泄气地开门。白雪几乎摔进门里,她盯着我的脸:“怎么是你?”“我正好路过,就来看看聂老师是不是回来了。”我不敢说是从窗户爬进来的。“这房间怎么变成这样了?”白雪捡起地上的书和杂志,“好像小偷进来过欸?”

我顺着说下去:“你看啊,窗玻璃都打碎了,小偷肯定是从这里爬进来的。”“聂老师失踪三天了。”白雪摸了摸写字台上的灰,往我脸上吹了吹,“中考前,每个礼拜天,我都会来这里补课,老师没收过一分钱。”

我捏住鼻子扇了扇灰,抓着她说:“我们走吧。”“等一等。”她甩开我的手,走到床边,摸到凉席表面的温度,“你在这里睡午觉?”“嗯,我困了。”“你是不是喜欢聂老师啊?”白雪的功课一塌糊涂,对于男女关系却早熟得很。

我红着脸摇头:“别瞎说。”“我也喜欢聂老师啊,还有俞超、阿健、小犹太,我们五个人都喜欢聂老师。”白雪也躺在聂倩的床上,“有一回,我看到老师心情不好,就买了几罐啤酒和许多小零食来陪她。聂老师喝了几杯,还流了眼泪。我问她为什么,但她不说。”

白雪在床上打了个滚,爬起来打开电视机,还有VCD影碟机。我找出遥控器,按下OPEN键,里面居然有张碟片,圆形表面印着电影海报,一张白种女人的面孔,眼珠子似是红色,嘴巴被一只张开翅膀的飞蛾掩盖——蛾子有一张骷髅的面孔。这海报眼熟啊,就在我嘴边打转却说不出。我把碟片塞回VCD机箱。白雪按下播放键:“反正闲着没事儿,我们看碟片吧!”

电视机变成蓝屏,跳出一长串版权保护的英文,所有盗版碟上都有同样的警告。片头是一只狮子的怒吼,米高梅电影公司。画面展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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