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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7 17:5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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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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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波

大波试读:

作者简介

李劼人(1891-1962),生于四川成都,祖籍湖北黄陂,中国现代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大师之一,也是中国现代重要的法国文学翻译家,知名社会活动家、实业家。原名李家祥,常用笔名劼人、老懒、懒心、吐鲁、云云、抄公、菱乐等,中学时代大量阅读中外文学名著,擅长讲述故事。1912年发表处女作《游园会》,1919年赴法国留学。23岁任《四川群报》主笔、编辑,《川报》总编辑。建国后曾任成都市副市长、四川文联副主席等职。代表作有《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大波》。另外,发表各种著译作品几百万字。

上卷

依据太阴历算来,是五月中旬的一天。成都的平原气候,向来是有次序的,春夏秋冬,从不紊乱。只管有这句成语“吃了五月粽,才把棉衣送,”而往往在吃粽这天,已够穿绸单衫的了。何况现又在送棉衣之后十来天,挥扇看戏,岂非当然?

东玉龙街的清音戏园——这是自宣统二年上半年来,一时流行,一时鼎盛的一种灯影戏园。灯影是以生牛皮雕出人物,染以五彩,应活动之处,都有小竹杖联系着,以便演者提制。戏文与大戏班的一样,只戏台是两丈多长,五尺多高的一幅白布,演员则是二尺许长的皮人。虽不娱目,却能悦耳,布置亦复简单。在昔只是酬神时,唱不起大戏,便唱这东西,本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的。不知是什么人,在那时忽然感觉得爱看戏的成都人,因了可园、大观园等唱川戏的戏园,动辄正座五角,附座三角,不免太费,而去挤戏场,又太辛苦,复非中等人干的;于是便将就人家住宅的一所大厅,搭起一座灯影戏台,台前以及左右全是方桌方凳,入场票只售一角,还有一碗毛茶喝。中年以上的妇女,半成人以下的姑娘,全可入场杂坐。并物色了几个向以唱灯影著名的角色,如唱侧喉咙的李少文,如唱大花面的贾培芝,逐日演唱。这恰恰投合了那时一般萧闲度日,而又不愿花费太多娱乐费的中等人的心理。于是开创之后,就惹红了许多善做生意的人的眼睛,而清音戏园,到底是老牌子,到底算个中翘楚。——虽是那么扇子像蝴蝶似的,满园乱飞,但锣鼓胡琴,以及大花面的震耳的吼声,小旦的刺耳的尖锐声,以及观客们满意的喝采,茶堂倌的吆喝,嘈嘈杂杂,仍一直要闹到制台衙门放了二炮,全城二更锣声鞺鞺的敲起来时,方曳然而止。

观客们把脱下的长衫穿起,一涌而出,还一路上在批评某个角色在某出戏中,唱得是如何的好法。对于李少文李老幺的《绛霄楼》,大家都是一致在赞美,尤以黄澜生先生恭维得无以复加。他说:“一个人的变化,真想不到像李老幺这个人,十年之前,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了,以前的保爷们,谁见了他不就远远的躲开!不料如今居然红了起来!嗓子那么的好!又清楚,又婉转,又有韵味,而且又响亮,尽唱尽是那样。单以嗓子而论,不说现在川班上这般出名的旦角,如像杨素兰,邓少怀,湘裙,小平等,没一个赶得上,就是以往的永春儿,安安等人,也未必能及。倒是洗沙圆篼那个丑东西,庶可与之颉颃,但是圆篼儿太粗,太野,太俗,那里比得上李老幺的蕴藉。李老幺到底读过几句书,所以吐辞念句,很能够体贴戏文。如此看来,一个人真有一个人的际遇,假使李老幺不发体,至今还不是一个子娃娃,他那天生的嗓子,岂不委误了?可见古人说的,塞翁失马,未始非福,的确是有道理,而老子的祸福相倚,也就把天地间的一切道理都说尽了!我们单看李老幺一个人的变化,也就可以推想到国家大事了……”

月色甚好,把行人稀少的街道,好像浸在清水里。天空是暗蓝的,几片白云,衬着月光,格外的白,格外的亮,并且时时都在变花样。初夏的夜风,凉凉的吹在脸上,的确比在戏园里自己用扇子扇着,加十倍的舒服。每百步之遥,一盏菜油街灯,——大家都呼之为警察灯,因为自光绪三十年开办警察时,才有了这个创举。——豆大的灯蕊,就不摇摇欲灭,也太不好意思去与明月争光,不过市民既出了灯油捐,警察先生总不能不要它负责,非到五更,是不许罢明的。

走到更宽的新街,行人更稀少了,两边卖陈衣,卖皮货的老陕们,早都紧闭铺门,高卧了。

黄澜生抬头把广阔的青空一望,星光很稀,并且都闪闪灼灼,真如儿童们所唱“星宿儿,挤眼睛,”的样子。几条电线,界画在空间,仿佛蓝纸上打的格子,这是甲午以后,厉行新政最早的特征。此外,便是机器间的汽哨了,那是要在白天才听得见。夜里之有汽哨,是近三年劝业场开后,附设的一个直流电灯公司成立以来才有的,但一定要在十一点钟,熄灯时才放。

夜气甚凉,简直不像初夏气象,又那么和平静穆。不说黄澜生,就任何人来,也断不会在这样的空气里,嗅得出一点儿快有大变动发生的臭味。

然而这几天,恰是铁路风潮将要展开扩大的时候。原因是四川省的铁路,在光绪二十九年,全国举行新政时,四川总督锡良,按照鄂湘等省的办法,奏请由川人自办。款项哩,则分股征集,绅商股由绅士与商人自由认购,民股便按全省田亩税租摊派,有从年收租谷十石以上起股者,有按照粮款勒派股银几两者,其一二钱不能成股的,则合为地方之公股,约计每年民股所入,在二百万两以上,完全由绅士们所组织的铁路公司收集,放存商号钱庄。几年之间,据闻巳达一千五百多万两。不过顶大多数的人民,只晓得是铁路附加,奉命出钱,股票是没有看见过,股息是没有领取过,帐目更是不该晓得;虽然有奏设的股东会,有股东会所组织的董事局,还不是那几位有名的绅士,你公举我,我公举你担任了。并且都是不懂数字的一伙老酸,纵然按期到铁路总公司开起董事会来,也不过领领舆马费,吃吃好菜,谈谈闲话,看看永远弄不清楚的帐单,而一塌糊涂的收支,除了成、渝、宜、沪一伙经手的职员先生们自己明白外,惟有全知全能的上帝才明白。

虽说全线共长三千里,估计共需款项七千万元,但是民股业经集到千万两以上,到底该动工了呀,何以迟至宣统二年十月,才在宜昌动工,修到宣统三年三月,开支了四百几十万两,始将由宜昌至万县的路基,建筑成二百余华里?其故便在动工以前,先有了一番争论的好处。

四川省的铁路线,是东起湖北省的宜昌,西迄四川省的省会成都。沿着扬子江上游一段,与湖北省东部干线衔接,直通汉口,所以又称为川汉铁路。川汉铁路在川省界内一段,由宜昌到重庆,沿江重山峻岭,溪谷回合,打洞架桥,工程太大。后来虽测定不走夔门三峡,而由湖北省的施南利川,绕道西上,然而运材构工,终属很费时费事的。所以四川铁路,据各专门家说起来,要以这一段花钱最多,建筑最难,费时也最久。但这一段恰是四川的咽喉,以前就苦于咽喉太狭小,并且常常发炎,有时不但吞吐维艰,甚至出气都困难。设若一旦把铁路修通,那吗,百体皆和了。即以运货而论,把四川土产集中重庆,由火车运至宜昌,纵然宜汉铁路尚未完成,然而轮船是方便的,可以免却三峡中凶滩恶水的惊恐损失。至于把外货运入,其安全方便,更不可以言语形容了。因此,一般有见识的先生们,便出而主张动工时,宜先修宜昌到重庆的宜渝段。

但是,讲办新政,总该先从效果上着眼,收效是一层,而从速又是一层,善施政者,理应兼筹并顾。况乎民性偷惰,难与图始,所以在提倡之际,要人民能够兴起,努力输将,最好的办法,是检容易着手,容易成功的,先做几件标榜出来,叫大家看看,该不是空谈欺人罢!然后倡办其次的,大家也才相信,也肯出钱。四川铁路,以重庆至成都一段,最为平坦,最为不费事,最少花钱,仅仅八百多华里,分段赶修,不出三年,可以修成。估量现集之款,已经够了,况又在腹地,正是丝、茶、糖、油、土产最富之区。三年内外,人民既得了大便宜,则建筑艰险的第二段,不但工人熟悉了,就叫大家一口气把钱拿出,也愿意呀!重庆以下的水路,诚然很险,但是终可以想法行驶小火轮的,——那时,我们无形中所利赖的一位英国船主,尚未把川江水流同滩险测量研究清楚,而他特为川路公司所计画的特殊机器,特殊建造的川江第一只商轮蜀通号,是在宣统二年洪水时节才航行的。——则运材运货,总比在重庆以上,用驼马,用小木船,缓缓搬运的方便得多!因此,另一般有见识的先生们,也出面主张动工时宜先修成都至重庆的成渝一段。

四川铁路,比如是个病人,两派先生,比如是医生,各人看的病既不相同,自然且不忙开方子,先来一个争吵了。到底主张先修宜渝段的理由要充分些,言论要精湛些,势力也要大些,后一派才让了步,才同意委定李稷勋为宜昌铁路公司总理,而将全国闻名的大工程家詹天佑聘为名义上的总工程师,据帐目上说,每月致送的薪水是一千二百两。于是四川铁路,才由宜昌的东山铁路坝开了工,缓缓的建筑起来。

预言家说:四川铁路,定有修成功的一天,那一天呢?猴子幺年的一天!

不幸横祸飞来,上海正元各钱庄倒闭,连带四川铁路路款,也着倒去了二百多万两,这还不要紧;跟着是宣统三年太阴历的四月十一日,由宣统皇帝溥仪溥先生的生父,清朝第二个摄政王,载沣载先生听了阁臣的进言,把光绪三十四年给事中石长信奏参路弊的折子,交部议决;复根据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的覆奏,在北京的皇宫中下了一道上谕曰:

邮传部奏,遵议给事中石长信奏,铁路亟宜明定干路支路办法一折,所筹办法,尚属妥协。中国幅员广阔,边疆辽远,绵延数万里,程途动需数阅月之久。朝廷每念边防,辄劳宵旰,欲资控御,惟有速成铁路之一策。况宪政之谘谋,军务之征调,土产之运输,胥赖交通便利,大局始有转机!熟筹再四,国家必待有纵横四境诸大干路,方足以资行政,而握中央之枢纽。从前规画未善,并无一定办法,以致全国路政,错乱纷歧,不分枝干,不量民力,一纸呈请,辄行批准。商办数年以来,粤则收股及半,造路无多;川则倒帐甚巨,参追无着;鄂则开局多年,徒资坐耗;竭万民之脂膏,或以虚糜,或以侵蚀,旷时愈久,民困愈深,上下交受其害,贻误何堪设想!用特明白晓谕,昭示天下,干路均归国有,定为政策。所有宣统三年以前,各省分设公司,集股商办之干路,延误已久,应即由国家收回,赶紧兴筑。除支路仍准商民量力酌行外,其从前批准干路各案,一律取销!至应如何收回之详细办法,着度支部邮传部凛遵此谕,悉心筹画,迅速请旨办理。该管大臣勿得依违瞻顾,一误再误!如有不顾大局,故意扰乱路政,煽惑抵抗,即照违制论!特此通谕知之。钦此!

这一道上谕,便是这次大变动的爆炸弹。是时,清政府已经商借得英、美、德、法四国银行一千万镑,日本横滨银行一千万元,作为考定币制,振兴实业,推广铁路之用。同时并把川汉铁路线由宜昌至夔府一段六百华里,画为国路干线,收归国有。夔府至成都一大段,仍为民营支路。谕派端方端先生为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同时并由邮传大臣盛宣怀,同督办铁路大臣端方,两位先生,合电咨四川护理总督王人文王先生,切实查明川路公司未用股款,实有若干?现存何处?已用股款,实计若干。并说度支部已商定了处理四川铁路股票的两种办法:“一、该公司股票,不分民股商股官股,准其更换国家铁路股票,六厘保息;须定归还年限,须准分派余利,须准大清银行、交通银行抵押。二、该公司股票,如愿换领国家保息之股票,则该公司历年虚糜之款,除倒帐外,准不折扣股本,俟将来得有余利,再行分别弥补,以示体恤。”这一道电咨,便是爆炸弹的信管。

要生生夺去在掌握中的经济权,要查帐,这个真非拼命不可了!不必要等湖南谘议局电请四川谘议局据理力争,不必要等宜昌董事局电请四川谘议局开会协争,一般明的暗的绅士们,早已大声喧哗起来:“反对国有!誓死反对国有!”谘议局呈请护院代奏,请收回成命,着一个奉旨申斥!铁路公司呈请护院代奏,请取销国有,着一个应勿庸议!而住省各法团,以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衔编修伍肇龄的名义领衔,又来了一个“为吁恳电奏事”的呈文。说是京外股东们,一听见商办干路,收回国有,已经“闻命惶惑,愤激异常!”又奉上谕,叫川湘两省“刊刻誊黄,停止租股,”又听见政府已先派员接收,于是“人心益形愤激!”总意是,请旨饬下邮传部与督办大臣,暂勿派员接收,免致激乱人心,别生枝节;且等闰六月十二日开了股东特别大会,议决办法后,再行请旨定夺。末后的恐骇话,不外“民心浮动,岌岌可危,”“股东误会,人民愤极,贻误后来不浅!”同时,一家报纸上,也由一个正在中学读书的少年,做了一篇激刺性很重的“恭注四月十一日上谕”的文章,来向人民呐喊。

然而爆炸弹的信管毕竟还未点燃哩!只管说“民心浮动,”“人民愤激,”到底是笔尖上的话,而浮动愤激的,仍只顶少数的一伙明的暗的有作用的无作用的绅士。于何以见之?于此时此际,依然在寻乐的黄澜生的消闲态度上可以看出了。他不但极端欣赏了李老幺的嗓子,并且当此良夜,心头更有点飘然,十余年前的心情,大有复活之势。不禁向他身畔同行的楚子材提议道:“月色太好了!我们喝一杯酒去,好不好?”

楚子材是他的一个表侄儿,刚满二十一岁的一个对什么都是恍惚的少年。老家住在省城西南百里外的新津县城内。三年前就已在省城一个有名的中学堂读书了,因为亲戚关系,而黄表叔又不是一个吝啬的有钱人,每上省来,送一份乡土间特产,于是星期六日出学堂来,总在他家里食宿,并常常陪着他逛公园、看戏、吃茶、喝酒。

当下便回说:“好嘛!表叔打算在那里喝呢?”“这时卖允丰正绍酒的自仙楼,怕已不行?只好到锦江春去,将就喝点鸿仪号的眉州仿绍罢!”“劝业场里的吗?怕已快关门了!”“不,青石桥的,稍为转一点,也不妨,有月亮!”

当他们回到西御街的黄公馆,已是十点过钟,快放电灯哨了。门口的警察正在换班,一派很斩齐,很沉着的皮鞋声,好像一个人在走似的,橐橐橐的走了过去。月亮当了顶,把院子里一些花木同观音竹,照得格外生姿。墙角上一架金银花,引路侧两盆栀子花,还有几丛胭脂花,都争着放出一阵阵的清香。

黄澜生穿上一件旧绸夹衫,捧着一根苏白铜水烟袋,靸着一双新买的陆军制革厂出品的皮拖鞋,在阶沿上踱来踱去,老不想睡。厢房里犹有灯光,并有椅子摇动的声响,遂度到厢房阶沿上来,隔窗纸问道:“子材还没有睡吗?”“没有哩,表叔也没有吗?”“难得遇见恁好的月亮,真不想睡!这几天局里的事情也闲,明早去晏点,倒不妨的。”

楚子材从经验上晓得自己断不能早睡的了,便打开房门,走到外间的小敞厅上。月光反映过来,敞厅里看得很清楚,连壁上悬着的一幅张船山的横披,也看得一字不差。他顺手在衣袋中摸了支强盗牌纸烟,接过黄澜生的纸捻吸燃,一歪身便躺在一张时兴的花牛皮卧椅上。

大家都望着月亮,正一片薄云从它旁边飞过,把它的清光略为遮蔽了一下。夜风徐来,柔条垂垂的柳树不住的摇曳。虫声甚烦,尤其是泥地上的蚯蚓,唱得同小孩吹的笛子一样。街上野狗,自被警察署员路广锺出来查夜着咬了一次,恨极了,下令打杀肃清之后,少了许多;各家带了铜牌的看门狗,是无故不许声张的。因此,即在这月明之夜,西御街那么长的一条街,竟不像以前了,简直听不见一点儿汪汪之声。

黄澜生吹了一次烟蒂后,忽然问道:“你们进过学堂的,天文与人事的关系,大概是不相信的罢?”

楚子材不明瞭他说话的意旨,只“唔”了一声;觉得不大对,赶快模棱的说道:“或者有关系的罢……”“我相信它是有关系的。《御批通鉴》上,常有太史奏曰:白虹贯日,主动刀兵。天子若不减膳撤乐来禳解,国中一定有事;还有啥子太白星走入帝座,就主改朝换代。我想载在御批通鉴上的,必不是无稽之谈,一定是从前史官们从观察天象的经验中,体会出来的。可惜我没有学过天文,不能够详细讲出那中间的道理。上月的彗星,你看见过的,那就怪啦!硬像扫把一样,一到晚就看见了。有一晚顶凶,十来丈的光芒,散开来有水桶粗,似乎还有一种洒洒洒的响声。像这样的彗星依照御批通鉴说,就是主动刀兵的。本来自从光绪末年以后,啥子事都变了样了,外国人闹得也凶,革命党闹得也凶。像今年二月广东省城的变乱,以前何尝听过!彗星也出来了!以后还不晓得要咋个闹哩!”

他浩叹了一声,将福建烟丝装了一斗,嘘了,又接着说了起来:“四川的事也大不如前了!官场里头更糟!在前,诚然也在讲钻营,但是那能及现在之凶。就拿我们局子来说,小到那样,总办薪水才一百二十多两,也不算好差事啦!自然,在我们当小委员的眼中,数目不为不大,可是在观察大人们,还不够他们捐官银子的月息哩!本是知府班子的黑差事,干巴巴一百二十多两银子,又没有外水陋规,现在道台班子的大人们,也你争我夺起来,王观察刚刚到差三个月,前天听说沈观察又在搞干了,闹到这样,咋个不闹出彗星来呢?……”

他把头又向更清明的天空抬了起来,月亮更明得出奇。

他道:“今夜的景象却好,……如此良宵……天意到底难知,晓得明天后天又是咋个的?”

又浩叹了一声,挟烟丝的铜夹子又在烟斗上工作起来。

黄澜生今年才四十晋一,正是做官的时候。他生于成都,长于成都,自幼迄今全吃的是成都的米粮,呼吸的是成都空气,口里说的是成都话,讨的老婆也是成都人,父与母也葬在莲花堰地方。但因他老底子是江苏仪征人,父亲游宦来川,就舍不得回去,一直死在成都,所以他也就一直不自认是四川人,而自居于客籍。二十几岁上,也读过一些书,《御批通鉴》就是那时候点过的,也学过制义,既不能回籍去下科场,又不能冒籍在这里考试,因就老实报捐了一个候补知县。作官本是为的体面,倒也不甚热中,有差事没差事并不在乎。三十四岁以前,诚如他自己批评的,简直是个四浑头子,嫖赌嚼摇,无一门不精,现在归正了。只还喜欢喝点酒,吃点南味,福烟,发点使人不甚了了的议论。尤其爱那七岁的小儿女婉姑,对于十岁的第二个儿子振邦,倒随随便便的。——大儿子要是不死,已十四岁了,是他太太龙孺人过门第二年十九岁上生的。

楚子材把纸烟蒂尽力向院子里一掷,站了起来道:“月亮是死了的地球,星宿也是地球。”“讲新学的都这样说,我总不敢信。何以呢?因为现在随便讲啥子,总是以西洋人说的为准。西洋人的数学格致,诚然讲得不错,但是讲到天外,也只凭的一架天文镜。镜子照见的,果就千真万确了吗?未必然罢?我不曾看过天文镜,但我可以想得到。我说个比喻你听,你表妹上次赶东大街夜市,买了一面小镜子,不过稍为有点不平整,把人就照得奇形怪状了。我房里那面穿衣镜,就是西洋的玻砖制的,可谓精致以极,但是人的颜色,总要照变。所以我想镜子未见得就十分准……我也并不信世俗人的说法,以为大富大贵的人,便是天上啥子星宿降生的。皇帝定是紫微星,状元定是文曲星,虽然《御批通鉴》上也有记载,我总不信。因为世界万国,皇帝并不止我们中国一个,西洋也是有状元的,不过名称不同罢咧!不过分野,……从分野的天文上去观察某一地的人事,我相信有关系,《御批通鉴》上曾说过,……”

好几年不翻书了,到底不像从前记得,他遂思索起来。

他的表侄,是向来不在议论上与人冲突的。这因为楚子材的远祖,趁着张敬轩讳献忠的,以及摇黄十三家,以及当日一般据地自雄的土英雄,努力把四川人口杀尽,把四川地面腾空之后若干年,跟着招募人员,毅然决然舍去了湖广省麻城县孝感乡的瘠土,来到四川新津县,用竹竿插占了一片沃土,从此便以稼穑传家。三世以降,财产日丰,看见读书人的霸道,不免由羡生妒,才拼着一年花上一千八百文小钱,把子弟送到左近一位老师宿儒的私馆中来求学,挣功名。虽然头一世读完了一本《三字经》,到四世竟读到四书五经,然而一直到科举废了,还没有挣到提考篮的资格,不过也因此才换了个耕读传家的美名,渐能与乡绅们来往,以至通了婚媾。到楚子材这一辈子弟,就一个个的不比祖若宗那样老实,而楚子材更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第一,他舅舅姓侯,与新津大袍哥侯保斋是一家人,他血管里先就有了非农人的不安本分的细胞;第二,他这一房虽是两代单传,到他这辈才多添了两个女花儿,但家产却比别房多,父亲又当过两年公事,世故是通的,自小就送他到小学堂读书,所见所闻,已不像那般留住在乡下的兄弟伯叔。不过父系的秉赋,即是说世传的农人的柔懦性格,终竟没有从他血份上失完,所以一直读到省里一个中学堂,尽管说是学生应有的恶气习:虚、骄、浮、惰样样都沾染了些,毕竟胆子还小,光是口角,业经不敢了。

据一般人说,他虽是失之于怯懦,但聪明却是相当有的,也相当肯用功。英文可以缀句,算学可以算“鸡兔同笼”而不求人,国文也行,不起稿子可以在两小时内挥写二百多字的策论。只一点,爱笔误,三行中总不免有一个别字。同学们讥诮他是卖石灰的,他不服,他说:“古字多通用。”

自从他到省城读中学堂以来,除了年假暑假回新津去外,一直是黄公馆的长客。因为他从不在议论上与人冲突,遇事又肯随和,表叔便觉得他性质良好,恂恂有儒家风。因为他凡事小心,又会在小处巴结人,表婶也觉得他品格温存,是个受人怜,逗人爱的大孩子。小表弟小表妹更喜欢他了,因为他也爱买顽意,爱吃零碎,又耐得烦,会将就孩子们。下至于丫头,老妈子,跟班等,都和他好,都愿伺候他,听他的使唤,毫不厌烦,因为他肯同他们说话,不拿架子,而又肯使小钱。

总而言之,楚子材是这么一个人:胆小,怕事,不得罪人,讨好,取巧,会使小聪明。但是于自己有损的,却不来。

黄澜生沉吟着想不起《御批通鉴》上的史例,楚子材如何能让这寂寞延长,以窘与他说话的人?因就故意把话头一岔道:“表叔这几天在局里,可曾听见一点真消息?”“那一方面的?”“就是铁路方面的。”“左右不过那些话,只听说护院王大人已着严旨申斥,大概铁路收回国有,是定了局的了,绅士们起初也并不见得咋个反对,邓孝可不是还做了一篇文章,登在《蜀报》上,很赞成这事的?他意思说,川省股款不够,倒是收回国有,借洋债来从速修起的好。他又主张把已收的一千多万款子保存着,拿来办理别的实业。这文章我没有看见,我根本就不爱看报的,是一个留心时事的同事告诉我的。他今天向我说,这几天不对了,绅士们都反了过来,全在反对国有了。听说是盛大臣端大臣有封电报打跟王护院,是初五的电。说要把川路股款全部提去,不主张借洋债来还这款子,依旧用这款子来修路,只以后不再招股,把现有的股票,换成国家股票,并要查算铁路公司的帐。王护院不敢把这电报给人看,后来是端大臣打个电问宜昌李总理看见初五的电没有?李总理打电到总公司清问,大家才去问王护院要电报看。这下,才把铁路公司同谘议局的绅士们惹毛了,一齐起来反对国有,反对查帐,听见王护院派去查帐的人,简直进不去。这几天,反对国有的绅士们正忙着在商量。王护院又是婆婆妈妈的好脾气,盛大臣端大臣已经同外国人订了合同了,那能让步?据那同事的说,事情是僵了,只看端大臣如何来转环。”

楚子材道:“这确不对!既是把铁路收回去借洋款来修,为啥子又把四川的款子一下提去呢?照规矩说,不惟现存的款子不该提,就是已经用了的,还应该由国家还跟我们哩!”

黄澜生笑道:“你也反对国有了,你又不是绅士,又不是股东,又不是董事,又不是啥子职员。其实反对就不该,何以呢?四川人也是国家的人民,国家修铁路,四川人多出点钱,并不算亏,何况铁路修在四川,得铁路之用的还不是四川人?你说叫国家把已用的钱还出来,国家又在那里去拿钱呢?盛大臣端大臣就说得好:还钱必借洋债,借洋债必拿四川的东西作抵,没有抵押品,洋债是好借的吗?这一来,还是四川人吃亏了。我是客籍,我又不是当事的大官,我可以说句公道话,四川人本就爱闹事,每每无风生浪,要是官府力量大,镇压得住,倒也闹不起来。这次,先吃亏王护院太懦弱了,其次哩,有了谘议局一伙绅士们。这伙人从前只有仰官府鼻息的,现在竟与官府平起平坐,争吵起来,这一下,官府力量越小,绅士的气焰就越高。这也是国运如此,清朝该倒霉!所以才信了留学生的话,讲啥子预备立宪,才弄成了这个局面。要是以前,大家都不准说话,要办啥子事,下一道上谕,立刻就办通了,那个敢反对?反对的,就砍他脑壳!”

他说得那么正经,楚子材安得不连连点头,表示他说得对?

月光已照进了敞厅。婉姑大概要小解了,不住的在床上哼,黄太太被哼醒了,起来打发女儿小解后,走到窗子跟前,从玻璃窗心,望见丈夫还在敞厅里,便拉起嗓子喊着问道:“你还不睡吗,夜深了?”

黄澜生也拉起嗓子喊着回答道:“明早不上局,晏点不妨……口有点渴,叫菊花倒两杯热茶出来。”

春茶是煨在灯壶上的,并且就在房间里靠壁的条桌上,距黄太太的手,顶多有四尺远。然而黄太太为了身份,不能不大声的把在套间里睡熟了的十四岁的丫头叫起来,好一会,才用一个贵州漆茶盘端了两杯茶出来。

金银花栀子花香得更浓,黄太太在房里也闻见了。不由掩着夹衫衣襟,也端了一杯茶,踱到堂屋门前,把院子里月色一望道:“难怪你们不睡,恁好的月亮!真是好久没看过了。明天怕又是好天气!”

楚子材又吸燃了一支强盗牌纸烟,顺便把黄太太一望,堂屋里黑魆魆的,仅仅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遂说:“表婶出来看看不好吗?今夜说不定有月华!”

黄太太似乎是笑着在说:“我怕着凉!你明天要进学堂,还不早点睡吗?”

黄澜生才恍然道:“哦!你为啥不说呢?今天是你的星期日,明早我尽可以睡懒觉,你不行,该早点进去睡了!”

早晨七点一刻的时候,楚子材赶到了学堂。在稽查处取了名牌,到监学室消假时,幸而还没有逾限。

学生们都已从寝室中一跳一跳的来到自习室,有读书的,有谈话的,有写课本的,甚至有唱川戏,有唱京调的,一排十几间的自习室里,全是嘈嘈杂杂的人声。照例,直到八点钟上讲堂以前,是不受干涉而有绝对放大声带的自由。

在学生生活中,一日之计,当然以上讲堂听课为要,而尤重要的则在吃饭。

所以在七点半钟吃饭铃一响,真有如欧洲国家之下了动员令一样,全堂一百多人,莫不争先恐后,意气扬扬的抢进食堂。这时包厨大师傅站在旁边,老是挥着一把汗,生恐手下伙计们一时疏忽,或者菜里多下了一点盐,或者饭煮来硬没有合度,或是故意被挑剔出一点小毛病,于是,哗喇一声,碗甑齐飞,不但倒霉受气,而且还要赔礼赔本钱。照例,在食堂里闹事,老是学生先生们的对,老是包厨大师傅的不对,这是金科玉律。不过学生们却也牺牲过不少的精神与时间,甚至还牺牲了几个学籍,才获得了这最后的胜利。

楚子材在一班中岁数不算顶大,身材却算顶高,依照讲堂习惯,是该坐在顶后一排的。顶后一排,本不是好位子,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明白,假使先生说得低一点,写得潦草一点。但他偏高兴坐这排,在他以为大有好处。第一,可以免去教习先生的诘问;所学的课,不大懂得的太多了,英文算术越来越深,而且有了代数了,有了第三册的纳氏文法了,物理化学更是莫名其妙,随便一问,都可以着问得面红筋涨,大张着口而合不拢来。第二,可以在课本之下,随意看别的闲书小说;教习先生只管不是近视眼,也只能照料到前几排,监学先生来查点,也不像上年才接事时那样的认真,大抵害怕学生们咳嗽,也只在窗子跟前略为望一望,对于坐顶后一排的学生,似乎知道都是些较难于说话的,竟自眼角也不抹到就溜走了。

其实难于说话的,并非楚子材,乃是他身旁坐的那个王文炳,他只算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光了。

这天,王文炳恰没有上课,楚子材并不注意,只伏在桌上,一心一意去看那掩在课本底下的一本石印的《野叟曝言》去了。他本不要看小说的,小说太曲折了,好看的只一点点,而闲言闲语太多,看不起劲。不过借此混混,免得去听这堂郝又三先生所讲的毫无趣味的博物课,在上堂时,才顺手在一个同学的自习桌的抽屉中,抓了这一本。

然而不经意的忽然察觉讲堂上并不只郝先生一个人斯斯文文永远不起波澜的声音,而是有好几个人在说话。他好奇的凝神一听,向来不于课本之外说闲话的郝先生,此时所讲的并不是雄蕊雌蕊,而是“与外国人订立合同,借外债来修路,据罗先生说,只是一句骗人的话。合同已有人看见,主权损失太多,直无异于把路卖跟了外国人。路,比如就是我们人身上的血脉,血脉已叫人吸住了,你们想,这个人的死活,还能自主吗?……”

这话还新奇,比叶绿素呼吸管等听得入耳些。并且是当前的事实。楚子材向不经心的,不由也留心了。“况且现在是预备立宪时代,已不是专制时代,首都有资政院,各省有谘议局,关于国家应兴应革的事,岂有不交由资政院议决,而内阁就直接处理了的?铁路是关于一省人民生死存亡的,纵有改革,也应先交谘议局议一下,看看人民的公意,到底愿吗不愿?也没有只由度支部邮传部督办大臣会议了,就算完事,并且不准人民过问,不准一省的封疆大吏争执的。如此看来,立宪是假的了!卖路是真的了!盛宣怀简直是朝鲜亡国时的李完用……”

好几个学生同声说道:“我们不是朝鲜人,我们要反对……”“自然该反对!所以谘议局的议员,铁路公司的股东董事,学界中的先生们,以及好些绅士,已在商量要成立一个保路会,来保存我们的路,不许奸人盗卖!”

一个只顾写讲义而年纪只有十五岁的学生,忽然问道:“他们把路卖了,我们不是只好飞吗?”

教习呆住了,反问他道:“飞?”“唔!飞哩!他们把路卖了,我们就没有路可走了,不飞,不是只好守在家里了?”

这话引起了不少的笑声,郝又三也笑道:“你这话太幼稚了一点!外国人买的只是铁路建筑权,他们买去,将铁路建筑起来,我们依然可以坐火车的。”“自己尽建筑不成,那就让跟人家去建筑好了!”

又是一阵笑声,还有几声:“亡国奴……亡国奴!”

郝又三忙把手向众人一挥道:“他年轻,还不了然这中间的利害,若果了然,必不说这个幼稚话了。我告诉你,人家把铁路建筑成功,人家就有主权,就可以自由运兵,自由运货。这下,就比如毒菌钻进我们的血管,你这个人还想生活吗?”

又一个学生问道:“盛宣怀为啥子要卖我们的铁路?”“老实说起来,不过为的是钱。但是,据我想,我们先骂盛宣怀一个人,也不对。因为他只是一个邮传部大臣,并没有好大势力,他之敢于一切不顾,还不是受了奕劻那桐一般满朝亲贵的支使?你们要晓得,满洲人不过是辽东的鲜卑女真之后,一种向与汉人为敌的东胡,在明朝末年,趁火打劫,抢去了我们的汉土,一霸就是二百年,直到洪杨以后,眼见我们汉人强了起来,他们满人一天一天的弱下去,生怕我们不甘心,要报仇,天天防备我们,压制我们,欺骗我们。又见外国人厉害,一步一步的逼来,想把中国瓜分了,他们抵御不住,便想,与其把中国让跟旧主人去弄好,不如趁早卖跟外国人,大家多弄些钱,等瓜分之后,好回老家去享福!所以他们才这样说:宁可亡于洋人,不让汉奴得志!你们看,他们把汉人原来是当成奴才在看啊……”

这篇演说吹在各个学生胸里,犹如严冬寒风,把众人的精神都吹得很是耸然。

郝又三的额上也微微沁出了些汗,把手巾揩了揩,又鼓起眼睛向众人说道:“我们汉人,本是黄帝子孙,文明贵冑,有几千年的光荣历史,西洋人说起来也很佩服的。但是人家何以要拿待印度,待埃及,待波兰的方法,来待我们?并不是我们汉人没有力量,维新不起来,就只是满朝的亲贵们不肯,不肯让我们汉人强盛。所以要欺骗我们,压制我们,拿些假立宪,假维新,来诳我们!把我们人民土地拿来零卖,倒是真的……”

郝又三还要说下去时,忽从窗口上看见那个绰号土端公的监督,一摇一摆的从对过讲堂门口走来。监督也是一个举人,捐了个内阁中书衔,平日讲的是忠君敬上,虐下弄钱的大道理的。自言平生最恨的是革命党,维新派,“若得其人,必手刃之!”

郝又三连忙打开教科书,似乎继续在讲的一般,说道:“植物也有吃肉的,……”

学生们很是茫然。土端公正走到窗外,觉得这话真乃闻所未闻,“夫肉食者,人也,鸷禽也,猛兽也;亦有刍食者,牛羊马是也。自圣人教民以稼穑,民亦杂刍食矣,此载诸经传,童而习知者也!植物也,而能食肉!则文王之囿,不胥为虎兕之柙乎?是不可以不一闻其详!”

于是监督便弓腰驼背的站住了。学生们也才恍然了,都把头埋下去,虽然教科书上并不是这一节。

自习室里,菜油灯光正自荧荧的争辉着,五音六律的人声正自尽量发挥着之际,王文炳满脸通红,董的一脚,向第四自习室踏将进来。室里六个人,——连楚子材在内——都抬起头,把他望着:他不但脸红气粗,连眼睛似乎都有点朦胧,自然又喝醉了,而且眉毛倒竖,还带着几分怒气。

他大踏步的一直走到自己书桌跟前,在坐下之先,又訇的一拳打在桌子上,无目的的骂道:“杂种!非革命不可!”“非革命不可,”这是他的口头语,凡他在不得意的时候,这句话就自然而然的冲口而出。也不知是他自己的创作,也不知是习染而来。在上学期,监督初初接事时,为这一句话,几乎把他连同几个目为不安本分的学生,一并挂牌斥退,说他是叛臣逆子,“不与同中国。”后来得亏监督的那位强有力的上司,轻轻说了一句:“我听说你学堂里一个叫王文炳的学生,很非凡的,他同胡先生有点啥子瓜葛亲罢?”监督才自行收回成命,自抹稀泥,示意监学,叫他写了一张悔过书,誓不再言“非革命不可,”然后记小过一次,“准予自新,以观后效。”可是不到两月,他这句口头话,又自然而然的恢复起来,乃至因一件很小的事,——在自习室里抓去他一部古本的《蜃楼志》,监督拿回家去与太太共读,不知怎么,在散学发还他这书时,着他查出在最淫秽的字句上,加上了许多浓圈胖点的一件事。——他与监督理论起来,说监督不该把学生的淫书抄去自己看,看了还把好好的书弄得这么脏法之际,竟一句一个“非革命不可!”监督只是力辩圈点不是他亲手加的,而对于他的“革命,”竟似乎没有听见。自此,他这句“非革命不可,”也就等于注了册,而失去了它的刺激性,竟和普通的“性骂”相同了。“杂种非革命不可!现在是啥日子?国都要亡了,大家都要当亡国奴了,他妈的还拿记过来虎骇人……国都要亡了!怕你记过?杂种!非革命不可……”“老王,又犯了啥子规则了,要着记过?”

王文炳已坐下了,两手把纷披在额前的长刘海向头上一揽,使得枯燥刚硬的头发更其蓬松了,一面掉头向问他的罗鸡公道:“你问吗?就是那一窍不通的李矮子,说我请了两点钟的假,耽搁到现在才回来,逾限得太久,要记我的小过。杂种!我臭训了他一顿!我问他:你晓得我今天请假出去为的啥子?我是四川铁路股东的一份子,特为到铁路总公司去开会的!你晓得盛宣怀办的借款合同已寄到了不?你晓得合同内容是咋个的?杂种!非革命不可!据人说,那简直是他妈个卖路合同,亡国合同,我们要承认了,无异承认当亡国奴!大家闹得很凶,蒲先生等都很激烈的主张反对,大家还很商量了一会。你们不信哩,只管看,不出三日,必有大事……”

罗鸡公说道:“商量时,你也在场吗?”“也可以这样说,因为我在我们同乡的陆先生房里,恰与他们隔个壁头,十有六七,是我亲耳听见的。”“那于你喝酒逾限何干呢?”

王文炳便跳了起来道:“凉血动物!亡国奴!你也与李矮子一样了!杂种!非革命不可……”

罗鸡公也跳了起来道:“你胡闹!开口骂人!先就革你的命!”

王文炳两拳一伸道:“不怕死的就来……”

不提防发辫着背后另一只手揪住,只一拉,王文炳便向后一跤,跌坐在地上。罗鸡公等都哈哈大笑起来。王文炳跳了起来叫道:“是那个阴谋家?”

楚子材拈着笔管笑道:“林傻子。”“杂种!是他!这回非鸩到注,非鸩到递了降表是不放手的!”于是登登登的便奔了出去。

罗鸡公回到坐位上去道:“老王这几天就同掉了魂的一样,天天朝铁路公司跑。我想股东会里,未必有他,就是各法团开会,他又不是代表,不晓得他在干些啥子?”

一个姓陆的道:“干啥子?救国!”

楚子材也插嘴道:“他到底是不是革命党,只听他口里随时都在喊革命?”

姓陆的道:“倒有点像。”

罗鸡公道:“今天那个教博物的郝公爷,还更像些哩!”

另一个人道:“我也是这个意思。真看不出来,平常一个很规矩很谨慎的人,也公然说起排满的话来了。”

楚子材回想起郝又三说话的情形,觉得这确是应该钦仰了,他是革命党。

姓陆的笑道:“革命党连皇帝都要推翻的,为啥子单单害怕监督?你们没见忽然讲起食虫草时,满脸通红,又惶恐,又忸怩,时时拿眼睛扫着土端公的那样子,真说不出的可怜!”

罗鸡公辩护道:“这怪不得他,土端公本不是个啥子好东西,不但腐败透顶,并且狼心狗肺,随时都在想陷害人,若是晓得他在讲堂讲革命,讲排满,他很可以去告发他,把他的脑壳砍下来的。”

姓陆的道:“革命党讲究的流血,就不应该怕呀……”

王文炳气呼呼的走了进来,将姓陆的瞅着道:“你在说那个?”“没有说你!”“谅你也不敢!”

楚子材在抽屉里摸出一支纸烟,就着菜油灯嘘燃,刚抽了两口,王文炳便走了过来道:“楚子,让为王的先抽三口!”

这是学堂里不成文法的公约,任何人的纸烟,都是公吸的,一支纸烟,至少要经过四张口。

楚子材把烟递给他道:“我看你一天到晚东不对,西不好,总是气势汹汹的。你说句真话,你到底是不是革命党?”

王文炳把眼睛一眨道:“你要当侦探吗?”“笑话了,我岂是福尔摩斯?”“那也倒非你楚子所能。若罗鸡公在,其庶几乎!”

罗鸡公道:“你不要装疯,臭绷啥子革命党,你入过同盟会不曾?”“革命党一定要入了同盟会才算吗?难道就没有别的社会了?你既安心当侦探,我又何必告诉你呢?”

姓陆的便来一个反轰道:“谅你也不敢!”

大家都笑了起来。

王文炳将纸烟一丢道:“你们这般人,都是清朝的顺民,都是凉血动物,都是胡虏!”说着,便拿起一本洋装的康有为的《法国游记》,走过去,在众人颈项上一比,连素不与人相争的楚子材,也着他比了一下,一面念念有词:“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铃声响了,已是入寝室的时候,第四自习室的有趣自习方告结束了。

这时候的成都,已渐渐的不安定起来。

所谓不安定,并不是市面上怎样的惊惶,怎样的无秩序。你从表面看去,是看不出一点与平日有什么不同的现象。全城的公馆住户,还不是那样开着大门,寂寂静静,看门老头子很萧然的躺坐在他们的高脚椅上?倘然门是大开着,轿厅上全摆着轿子,门口簇拥着轿夫,则你直觉的就明白其中必有什么欢乐的宴会了。商店哩,依然天明就开张了,伙计先生们还不是那样不言不语的,石像般坐在柜台里,或是手上做着什么,或是呆相着街上行人,还不是那样面目和善,态度雍容,十足表现出安分守己的样子?全城作手工业的,还不是那样从天色刚明,一碗早茶之后,就两手不停的一直作到打二更,除了吃饭、喝茶、抽烟、大小便外,向不休息,向不十分说话的?所以一般工作愈久,岁数愈大的人们,不但脑经逐渐变了僵石,就是说话的机器也逐渐迟钝,有时运用起来,好像经年不启的铁门似的,生了锈了,开阖之间,好生不方便,并且文法也简单,字汇又少,句与句之间,总不免留出很大的间隙,这不得已只好拿性骂来补充,用动作来补充。这般人更其安静,就是工余自劳,也只靠着杂货铺或小酒店的柜台,要几个钱的烧酒,或是一块盐水豆腐干,或是一堆炒胡豆,悄悄密密喝到脸红,便躺上床去,伸脚一觉,管你世界上出了什么,老是那样不闻不问的。在各条街上叫卖的小贩们,则各有各的铿锵声韵,尤其是卖鲜花的,因为要庭院深深里的人们都听得见的原故,他不能不要引吭高歌,那婉转的声音,是我们重形字描写不出的,这般小贩们,也和平时一样,不但来往的时间没有很大差错,就是声音里面你也丝毫听不出什么不安的调子来。穿制服的警察,依然极有精神极整齐的站在岗位上,手上仍只那一根木棍。官人们,半绅半官的人们,也依然意气扬扬的摆着狗烤火的式子,坐在三人抬,或五人抽换着抬的拱竿大轿中,任凭腰硬腿软的精壮轿夫们,赤脚打在石板上,又细碎,又整齐的飞跑过去,飞跑过来。学生们也安安静静的;依然穿着蓝洋布长衫,墨青布长袖马褂,戴着平顶硬边草帽,登着绒靴,昂昂藏藏的在人丛中走,从他们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令其关心的样子。各处大小酒馆,大至如一品香,小至如锦江桥的广兴隆,还不是那样食客满堂,只听见猜拳赌酒,以及堂倌们报来算帐的声音。并且除了国忌外,可园的川戏,大观园的陕戏,悦来茶园的京戏,以及一年以来新兴的十几家因陋就简的灯影戏园,傀儡戏园,以及几家茶铺里特设的成都所独有的洋琴清唱,还不是那样从午至夜的丝管沸天,做弄出锦城的繁华来。

从表面上看,岂不逐处都还是太平景象,逐处都还是二百五十余年以来,从未听过兵器声的太平景象吗?但是你们只须走进茶铺去,便立刻感觉到人们的内心,实在不似平日,实在已渐渐动摇,近之颇有点庚子年闹八国联军,辛丑年闹红灯教时的光景。然而也大有不同处。在庚子年时,成都留心时务的人,除了在院门口买木印的《京报》,看一些残缺不具的上谕与奏疏外,便只有从私人的信函中得一点街谈巷议的消息。并且北京与成都相距如此的远,事情的变动,不能直接影响于一般人的生活,所以关怀国事的,只是一小部份人,即这一小部份人,也只具着一种隔岸观火的心理,在那里议论那拉氏之愚,而甚快其着外国人的鞭挞。自丁未年以后,便大大不同了,成都已有了石印的日报,不过难得有一种继续出上三个月的,其原因自由其篇幅太小,内容太贫乏,不但抓不到定阅的人,就送给人,也没有人看。后来邮政开办了,上海的报纸,不到两个月就可寄达成都,学堂是得风气之先的,便有一些学堂,设起阅报室来。其时顶风行的是《神州日报》,是由《民吁》《民呼》化身而来的《民立报》。于是有一小部份的人,对于国家大事,社会琐闻,渐渐生了兴趣,也渐渐懂得了些办报的方法,以及采访新闻的手段。所以到辛亥这一年,《成都日报》用铅字印,而居然长久出版的,竟有了几家。一是官办的官报书局出版的《成都日报》,著重的是上谕,辕门抄,也有一点无关紧要的社会消息。一是商会出钱办的《商会公报》,每天都有一篇恭颂宪政,或是无关大计的论文,商场新闻并不很多,但是有了各县的每条不过二十字的通信。而较有生气,常常有着抨击政府的论文的,只有私人集赀办的《西顾报》,以及铁路事起,应运而生,极富讽刺性的《启智画报》。就大体上说,那时报上的记事,虽不免太幼稚点,但是有些地方也受了《民立报》的影响,颇能夹叙夹论,无形中给人一些煽动。一自四月下旬以后,铁路问题发生,绅士们首先发了言,报纸上也跟着说了些向不敢说的硬话。更因为在辛亥春天花会,——即是以往南门外青羊宫的神会农会,周孝怀任警察总办时,提倡改办的劝业会,后来因年年卖花的占了主要部份,而春天又是百花盛开之际,游人中爱花的居多数,大家遂不知不觉改称了花会。——出了一件小事,到此,更给办报的人增了不少胆气。事的原委,是因为那时巡警道道台周肇祥,本是一个因案罣误,开去道职的胡涂蛋。不知以何姻缘,竟得了前任四川总督赵尔巽的宠爱,把他调到四川,奏保开复。及至前任巡警道贺纶揆升任去后,便补了这个缺。大概他太得意了一点罢,一般绅士对他都不甚满意,但又把他没计奈何。恰逢这年二月那天,是清朝一个什么皇帝的忌辰,他忘记了,竟在花会下的聚丰园大请其客,着一个报馆晓得了,遂借这机会,痛痛快快批评他一顿。以一个虮虱般的报纸,而攻击到巡警道,这在周肇祥看来,真无异于谋反叛逆了;幸而是预备立宪时代,又是废止刑询的运动时代,才开恩舍了抓人,仅仅把报馆封了。偏偏这个办报的人,又是一个不怕事的,所谓劣绅,便在聚丰园将他亲笔点菜的单子,查了出来,印成一张传单。到处一分送,证明所报不虚。谘议局一些议员,借此就大肆指摘官场的腐败专制,行文总督,要他澈查奏参,治以大不敬之罪。赵尔巽当然置诸不理,周肇祥不但不理,并逢人便骂谘议局议员“一般狗王八蛋的东西,仗谁给他们撑腰子,敢这们侮慢我?好罢!总有一天,他们的脑袋子要着我砍掉的!”不幸赵尔巽调授东三省总督,升授四川边务大臣赵尔丰为四川总督,在赵尔丰莅任以前,着四川藩司新任四川边务大臣王人文暂行护理。于是谘议局趁这档口,又旧事重提。王人文久已不满周肇祥的恃宠专横,便老老实实行文署理藩司尹良澈查。于是周肇祥也胆怯了,赶快请与四川绅士们向有来往的署理提法使司——即以前的陈臬——周孝怀出来,向谘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伦、萧湘等说好话,甘愿请客赔礼,只求不要打破他的饭碗,除脱他的前程。可是蒲、张等不答应,非叫他滚蛋不可。到这时,形势更不妙了,他只好自请开缺,借着调查警政,一趟子仍跑往东三省去投靠他的爱主赵尔巽去了。

周肇祥一失败,办报的方晓得自己原来有这么大的力量,自然对于向不满意的专横麻木的官场,不客气的加以指摘,披露他们可笑的新闻,口口声声提说着这就是立宪时代的言论自由。而看报的,也才渐渐由惊奇报纸的势力,而感生了兴趣,觉得一天费几分钟的时候来浏览一下报纸,倒也轻松,并且同人谈说起来,也有些资料,不致尽是那些话。不过每天要花费二十文小钱去买一份来看,还没有这种习惯。一般留心世事的先生们,便于吃了早饭之后,走到几家设有报纸的大茶铺,如商业场的宜春、同兴两个茶楼,与其前场门正对的第一楼茶楼等处,也只花小钱二十文,既有茶吃,又有报看,并且得朋友聚会之乐,有开怀畅谈之机,这是大茶铺的情形。至于较小较平凡的茶铺,成都城内就很多了,凡是职业上的会合,贸易上的来往,大抵某个茶铺,某个时间,都有一定。除此之外,一般有空闲的人,都喜欢坐茶铺,其原因就在讲新闻听新闻。是时,你们只须一到茶铺里去,无论其为大者小者,你们一定听得见人家对于铁路事件,都在议论了,广播了。

这时,谘议局大开,各县选送来局的议员们,有一多半是官场所目为不安本分的读书人,是素爱预闻地方公事,使父母官闻之头痛的绅衿们;有一小半是关怀国事,主张缩短预备立宪年限的维新派;也有很小一部份,受过《民报》《国粹学报》的洗礼,又看过《黄书噩梦》等禁书,颇具民族思想,主张排满,而尚不知民主共和为何物的志士。这三种人,第一是读过书,有过科名,为一方的知名之士,确能左右众人的;第二是岁数都在三四十之间,朝气未泯,具有大欲的。谘议局是假立宪所特许的言论机关,与平日只可仰其鼻息的官僚是对抗的,可以放言高论而得社会信托,不受暴力摧残的,有了这个凭藉,所以四川的绅气,便一反以往专门迎合官场,以营私利的行为,而突破了向日号称驯良的藩篱,而大伸特伸起来。

除谘议局外,而为四川民众思想之中枢的,也是上列所说的三项人。不过凭藉的,并非言论机关,而是当时与官场对抗,与社会绝缘,自以为清高而超越一切的学界。——当时的学堂,虽受提学使司的管辖,但监督与教习却不是职官,而由地方公推,官府聘请,犹之以前的书院办法。而监督与教习,也确乎有点以前山长的风度,能够自重,而与官场以敌体来往。就在小学堂,也如此。所以当时社会,对于学堂中的先生们,也还具有对于山长的尊师重道的隆重态度。——诚然办学的人们中,未尝没有楚子材他们的监督土端公那种趋炎附势,寡廉鲜耻,不知办学为何事的浑蛋,到底大多数都是极不满意现状,“蒿目时艰,奋发有为,”而又受了张之洞的影响,主张缓进,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主张效法日本,不必效法法兰西的有知识的中年人。

这三种人既暂时结为了一体,而隐然与官场相抗,在言论与思想上,它的力量便甚大了,在省会地方,竟自可以左右人众。不过他们自己还不甚明白,而官场中之有见解,有头脑的,却很明白了,并预感到时代潮流之不可抵抗,也想到自己前途的安危,也观察出清政之日趋末途,便想联合上列的三种人,从这乱流中间,调停出一条中和的道路:政治可以改良,俊杰可以登进,社会可以得其平,而绝不蹈入代谢之际的危险。

总而言之,这般改革派是取的温和步骤,造反革命等要流血的激烈手段,不但不敢,就是偶一想反,也大不以为然的。不过这种人都没有实现其主张的力量。

那时,也有走极端的很激烈的革命党,他们说:“中国事情,要是还在满洲人的手上,那是绝对没有真正弄好的可能。你们看,清廷的施设,那一件不是假的,不是欺骗汉人,而只求有益于他们亲贵的?奕劻、那桐只知弄钱的老贼,至今踞住中枢,不说了,并且还借维新为名,把以前满汉平分的政府,一律改用了一般载字辈溥字辈一事不知的青年浑蛋,十一部中,仅仅三部是汉大臣。而所行所为,又只知道弄钱,唱京调,亲热外国人。至于一般疆吏,更不必说了,有几个不是虐民以逞的酷吏?不是贪保禄位,阻碍新政的浑虫?宪法哩,是钦定的,并且还要预备七年;自治哩,是官办的,并且还要开所讲习。却不知瓜分之祸,已迫眉睫,列强环伺,谁不是视眈眈而欲逐逐?我们要救亡图存,只有一途:就是革命!革清廷的命!只要把清廷推翻,我们就立刻得救了!富强了!”

不过革命党总还占不着势力。因为社会秩序未乱,生活方式未变,大家本是有路可走的,谁甘愿把自己所有的毫不顾惜,打个稀烂,另造一个新的呢?不过对于革命党人表同情的,比以前渐渐多了;便是民族观念,也渐渐普遍,无论如何,满洲亲贵是不该久踞要津,而残虐汉人,只知寻乐卖国的。因此,铁路回收国有之议一兴,纵就没有查帐之说,而一般知识份子,便已朦胧的被怂动了:“一定的国有其名,而出卖其实……日暮途穷的满洲亲贵同汉奸们,那能做出啥子好事,就是好事,也给他们弄坏了!”所以,一经湖南谘议局电询,便勃然而兴,联合起来:议员,学绅,在籍的京官,铁路公司的关系人,都仗着绅气正旺,姑且起来争一争。却好,又值赵尔丰尚未由打箭炉动身,正是王人文护理时节,王人文虽是贵州省籍,然而生于四川,是四川米粮喂大的,也可以说是四川人,平时既与四川绅士接近,而性情又根本忠厚平易,思想也比较维新。于是经人一吹,便凭着有出奏之权,认为清廷这种办法,来得太专,既蔑视有关系的封疆大臣,又蔑视预备立宪时代的人民,便一面反对盛宣怀的政策,一面驳复盛宣怀、端方所拟的办法,一面就放任绅士去干,并代为出奏。绅士们的气势就百倍了,都相信只要官绅能够合作,大家绝无危险,而清廷定有所顾忌,纵不根本取消国有,多少总可以让点步。在董事想来:至少可以不说查帐的话了。

思想的中枢既已如此动作起来,一般的视听,当然要不安了,何况更有报纸的鼓吹。所以不到一个半月,第一,成都各茶铺中,便已把铁路事件,做成了重要谈资;第二,各县路款股东纷纷进省之后,把成都的情形与报纸,各各写寄回县中,而各县的士绅又大抵视成都士绅为转移,于是也动作起来。据老年人说,就是从前闹李短褡褡、蓝大顺时,也无如此普遍的骚动,闹红灯教与余蛮子时,更无论已,那时世道只管不好,人心却是安定的。因此,有经验的老年人便断定了四川一定要大乱,但是如何的乱法,乱到怎么样子,却说不出,想来总是杀人如麻而已。

这一天,照太阴历算来,是辛亥年——即清宣统三年,中华民国建元前五个月。——五月二十二日。

这一天,在四川人经过的历史上,算是顶可注意的一天。尤其是在自经张敬轩讳献忠的残破之后,清康熙初年重修,清乾隆四十八年福康安奏请发帑银六十万两澈底重修以来,从东门至西门直径足长九里三分,从南门至北门直径足长七里七分的成都,更是空前未有的一桩掀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天,是成都各法团的精英在三倒柺街铁路总公司内联合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极可纪念的日子。

这一天,是四川人在满清统治下二百余年以来,第一次的民众,——不是,第一次有知识的绅士们反抗政府的大集合。

这一天,黄澜生家里的早饭也较往日迟一点。但是请你们放心,这与保路同志会无干,因为来了个奇怪朋友的原故。

此人来得很早,看门的老头子是认得他的,虽然看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洗白了的蓝洋布长衫,下面一双快要没有底的青缎鞋,额上的短发大约有七八分长了,也没有剃,显得连脸似乎都未曾洗过的,却也相当有礼貌,而又亲热的将他先引到敞厅中坐下,才说:“老爷还没起来哩吴老爷,请你宽坐一下,我即刻叫菊花禀上去。吴老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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