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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7 21: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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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语堂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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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红牡丹试读:

上卷

第一章

费庭炎,生前任高邮盐务司的主任秘书。光绪十七年四月二十三,那天他的丧礼举行开吊,生前的友好前来吊祭;每个人都在乌黑的灵柩前深深地三鞠躬,然后脚尖点着地,轻轻走开——男人到一边去,女人到另一边去。这个丧事先潦草操办,也是家里的朋友匆忙之间准备的,因为随后要将灵柩运回原籍安葬。

那天又潮又热,令人极不舒服。四五十个人,男女老幼,拥挤在费家的小院子里。那是一所租来住的旧房子,屋里顶棚并没有裱糊,露着房梁椽子,也没有上油漆。那些朋友以前大都没来过,现在看见这栋房子,对费秘书夫妇住得这样简陋颇感意外,因为费庭炎家是嘉兴的富户,是上海以下湖泊地区的大地主。他书房里陈设得疏疏朗朗,萧然四壁,即使杂乱无章,也有几分文人高雅之致。在他生前,今天来的朋友中是有几个来此聚过的。屋子内两个有窗棂的窗子,原来的红漆业已退色,看来暗淡无光,有的地方龟裂成纹。窗外的光线本来就嫌不足,现在低声细语的客人来往行动,人影幢幢,屋里就显得更为阴暗了。有的女客留意到窗角上有蜘蛛网,明白了这位新寡的文君不是个勤快的主妇。

费庭炎的同事有好多是出于好奇心,要来看看这位青春寡妇,因为主任秘书这位妻子貌美多姿,已然闻之久矣。他们知道,今天这位漂亮夫人会出现,会站在灵柩之旁,向来此吊祭的客人答礼。

这个哀伤的祭奠使人人心中感到不安,因为情形总是不太对。在肃穆丧事的气氛和令人惧怕的棺木,与半为丧帽垂掩的青春寡妇雪白细嫩的面庞之间,存有强烈的矛盾。她戴着尖尖的粗白布帽子,身子罩在宽大的粗白布孝袍子里,真像一个活人做成的祭品。她那犹如皎洁秋月的脸露出了一半,眼毛黑而长,鼻子挺直,浓郁美好的双唇,端正的下巴,在屋子那一端,在供桌上一对素烛摇晃不定阴森可怕的光亮中,隐约可见。她粉颈低垂,仿佛对这件丧事以后的安排,表示无言的抗议。大家都知道这位寡妇才二十二岁,在当年上流的名教传统里,读书人的遗孀,或上流社会富有之家的寡妇,按理是不应当再嫁的。

那些男人,对这个年轻的寡妇是不胜其同情之意的,觉得她那么年轻,那么美,牺牲得太可惜。那些男人,大部分是盐务司的官员。他们大都已然婚配,这天带着家眷来,各人心里各有用意。有的为了人情应酬,有的是在这场猖獗的霍乱之中同事暴病死亡,心中着实惊惧。那些低级员司也来祭奠,本来不喜欢他们那位傲慢无礼颐指气使的同事,但盐务使命令他们给这位寡妇捐一大笔钱,聊尽同人的袍泽之义,其实低级员司们拿出这笔钱已感吃力,而这个家道富有的丧家并不需要。那些官员之中,有一个正在等着他的家眷在一个月后自原籍前来,并且租妥了房子,正打算买一张讲究的铜床和几件红木家具,心知这位寡妇是要走的,可以出低价买下那批家具。

薛盐务使,身材高大,眉目清秀,深深觉得在棺材店都快把货卖光之时,凭了他的势力,能买到一口质料那么好的棺材,实在脸上有光。他打算亲眼看见人人赞美那口棺材,自己好感到得意,所以故意放风声,说未亡人年轻貌美,楚楚动人。

盐务司对这位年轻寡妇总算是尽力而为了,因为丧家没有一人出来就办了丧事。丧家里派了一个老家人帮助运灵还乡。但这个老家人连升是个半聋子,又不懂当地的官话,完全派不上用场。

依礼,丧家需要有个人站在灵柩旁边,向祭奠的人还礼,即使一个儿童也未尝不可。但是,费太太没有儿女,只好自己站在棺材后面,披着麻布孝衣,着实可怜。她的腿移动之时,硬硬的麻布孝衣也就因移动而窸窣作响。可以看得出来,她那浓密睫毛后面的眸子,时时闪亮,似乎是心神不安。有时,她向上扫一眼,对眼前来吊祭的客人似乎是视而不见,因为她正在茫然出神,对当时的事情一副无关轻重的漠然神气。她前额上的汗珠则闪闪发亮。她的眼睛干涩无光。她既不号啕大哭,也不用鼻子抽噎,按说,她应当这样子才合乎礼俗。

来客之中,好多人已经注意到这种情形。她怎么敢不哭呢!按习俗来说,丈夫的丧礼上,做妻子的既不落泪,又无悲戚之状,当然使人吃惊。她除去鞠躬还礼之外,便再无所为,这个别无所为,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在遵规矩守礼法的人看来,都觉得颇可厌恶。就犹如看见人燃放炮竹,点了之后即寂然无声,并不爆炸一样。

有的男客已经退回到东厢房,东厢房正对着前面的庭院。大家在那儿谈论当前的事,倒谈得津津有味。

一个年长的男人说:“你想,老费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太太,还去各处乱嫖!”“这种事谁敢说?你看见她那两个眼睛了没有?那么深,那么晶亮,那么滴溜乱转,真是水性杨花。男人死了她才不难受呢。”“我看见了。那对眼睛那么美,那么多情!我敢说,她一定会再嫁的。”

另一个同事听了很烦恼,说:“住嘴吧!咱们凭什么妄论是非?总而言之,现在闹瘟疫。我知道庭炎有两个哥哥,他们老头儿自己不来,也应当派一个儿子来,不应当让这个年轻轻的妇道人家自己办这些事情啊。”

一个穿着长及脚面的长衫的瘦小枯干男人说:“连抽抽噎噎的小声哭都不肯。”

这时一个六十几岁说话温和的老先生,方脸盘儿,戴着牛角框水晶眼镜,说:“不应当让她一直站在灵旁还礼,她不能老这么站几个钟头哇。”他是学校王老师,也是费家的邻居。他唇髭渐白,颌下胡须稀疏而微黄。在这令人肃然起敬的年龄,他也以读书人之身深为人所尊敬。他手里两尺长的旱烟袋并没有点着,只是在手里拿着玩弄而已。

薛盐务使用他那很重的安徽口音也来插嘴,那浓密的黑胡子,随着他说话也分明地移动。他说:“我想今天除去咱们司的同事之外,没有多少外来人。咱们若不说什么,人家也不会说的。她哭不哭,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运灵一事,我已经派我外甥来帮忙。不会有人说咱们司不尽心尽力的。”

一个团团脸的年轻人,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说:“好啦,总而言之,像您所说的一样,瘟疫流行。有什么办法!”他又向王老师说:“他们家也用不着这么胆小,应当派一个哥哥来。办丧事总要像办丧事的样子。”“当然了,他们应当在老家正式办这件丧事。他们只是想把灵柩运回去。其实他们应当为这个寡妇想一想,她这么年轻。”“她今年多大?”

王老师回答:“二十二岁。”“他们结婚几年了?”“我内人告诉我,才两三年。两人并不怎么和美。算了,这与咱们毫不相干的。”王老师很小心地结束了这个问题。

这时王老师的太太过来,向丈夫耳边低声说话。这位太太方脸盘,五十几岁,上嘴唇长,不管到什么地方,总是带着一团和气从容,使别人心情愉快。

她说:“若是再没有什么客人来,咱们就让费太太到后头歇息去吧。现在差不多快到晌午了。一个女人站几个钟头可不是开玩笑,又没有人能跟她替换一会儿。诸位先生,也体谅一下人家吧。”

王老师站起来,走到高个子的盐务使大人跟前说:“大人,这也不是什么大典礼。客去主安,咱们不用等着吃面了。怎么有心情吃东西呢?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您说一句话,大家就都走了,叫费太太也歇一歇吧。”

薛盐务使转来转去的眼睛紧眨了一下,这表示,虽然他名声不佳,人人皆知,但只要与女人相关之处,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的。

他用喉音说:“当然,你的话很对。”

他又进入中厅,这就是向大家示意。他没说什么,只是眼神一表示。每个人都看见了也会了意。他外甥刘佑,刚才一直登记礼品奠仪,现在从靠近门口的桌子那儿站起来,合上了账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到灵前——行礼告别,都默默鞠躬为礼,脸色凝重,轻轻走出门去。

薛盐务使在灵柩旁多徘徊了一下,用手指的关节叩了叩棺材,听了听坚硬的声音,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气。

他自己低声赞美道:“这么好的木头!”

在这个当儿,年轻貌美的费庭炎遗孀抬起了头,显然是轻松下来,不过一双眸子里,仍然似乎是有满腹心事。

客人走了之后,王老师仍然留下未去。他太太准备了简单的汤面、馒头作为午饭,现在正帮着办理礼俗上该办的事。即使盐务司这些公事关系的朋友已经离去,还有来吊祭的街坊邻居,所以也需要按着礼俗办,不能稍为疏忽。凡是带有礼品来的,都要送给人家馒头等于是回礼。类似这些琐事,都得女人照顾。

费太太内心非常感激。王老师、王师母住在街的那一头,费太太年岁轻,过去觉得寂寞无聊时,常到王家和孩子们玩,她很喜爱王家的孩子。其实,费太太对于王家,不论是王老师或是他太太,都算不上真正知己。但是,现在费家突遭不幸,大祸临头,极需要有人帮着办这件繁杂又涉及外面人情应酬的丧事,这对夫妇突然光临,万分同情伸出援手,正是费太太所急切需要的。

王师母引领她到了里间屋,她对王师母仅仅说了一句:“多谢您。”而且不够热诚。说这话时,她甚至连抬头望一下都没有。说话的声音年轻、清亮,特别柔和,像一个声音清脆但隐藏有裂纹的铜铃儿一样。她说话蛮像小孩子,没有造作,不装什么样子。她好像想了一下,又说:“您两位若不来帮忙,我真不知道怎么好。”

王师母说:“你一个人嘛,朋友来做这点儿事,是应当的。”

这老老实实的致谢,对方就同样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接受了。

王师母又说:“现在你躺一下,我到厨房给你端碗面来。还人家礼由我去办,你不用操心。你还得养足体力,还要走坐船回家这段路呢。”

她帮助这位新寡的少妇脱下丧服。脱下之后,立在王师母面前的是个美貌动人的青春少艾,几乎依然是小姐身材的白衣少女。牡丹(是这位新寡文君的名字)今天早晨总算压制住脂粉的诱惑,因为怕人家说闲话。不过,她那自然青春的艳丽和两片翘起的樱唇,也并不需要用什么化妆品。王师母看见她前额上的汗珠,就拿过来一条毛巾。

王师母帮着她擦汗,说:“穿着那么厚的孝衣大概快把你憋死了。今天热得出奇。”

这时,牡丹眼里流出了两滴眼泪,晶莹闪亮如珍珠,在眼边停了停,快要掉下来,又勉强抑制住。

王师母离开屋子之后,她才躺在床上,真正痛哭起来。这是丈夫死于瘟疫后她第一次哭,并且哭得十分伤心。过去那几天她曾经极力想哭,但没有眼泪。现在水闸打开了,意料不到的热泪洪流如春潮般决堤破岸倾泻而来。

她躺在床上想,不是想她丈夫,而是想自己,想自己的将来,还在茫无头绪;想自己的青春生活,这段青春生活怎么样过。她的婚姻生活没有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这种婚姻没什么可悲伤的。她过去那一段生活,是一连串挫折坎坷,并非只因为费庭炎公然玩弄女人,或是粗俗不文,年轻气傲,言谈举止惯于端架子讲派头,这些都是她看着不顺眼,都是使她憋气的。她天性多愁善感,温柔多情,她知道爱情应当是什么样子,她知道失望的爱情生活里的甘苦,也知道自己的情郎和自己在棒打鸳鸯两处分离的痛楚愁恨。她的情郎金竹现在已娶妻,有了两个儿子。但在她出嫁后,她和金竹一直藕断丝连,暗中幽会。她觉得,自己像苍蝇粘上了蛛网,纠缠使她神思混乱。现在她的眼泪从无以名状的深渊流了出来,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她分明有所盼望,但所企求者为何,自己又不了然。她哭了一阵子,觉得轻松了不少,好多了。

来吊祭的女客,因为她如此年轻而丧夫,还要寡居守节而悲叹她的苦命之时,她不由得心中窃笑。女客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都觉得她可怜,都分明说年轻轻守寡可真“难”(按照中国那时的习俗,谈论寡妇和谈论新娘一样,寡妇和新娘是不能答言的)。

那些女客认为她是要含辛茹苦遵守妇道的。所谓寡妇要遵守的道德已经由圣人分为两类:一是终身守寡,做节妇;一是抗命不再嫁,一死做烈妇。

对这两种想法,牡丹一笑置之。在她生活的欢乐和自己青春的气质之下,她觉得做节妇、做烈妇全无道理。她心中正在思索寻求——这也受了她读书的影响——在寻求每个男女都感到幸福快乐的美好生活方面,她聪明有见地,绝不为别的女人的话所动。她天生气质强烈而敏感,高尚而不同于流俗,热切追求理想,而世俗传统的“善良”,常人所认为的“美德”,她全不措意。赶巧她自己嘤嘤啜泣,或是号啕大哭,那只是她心中想哭,并无其他缘故。

王师母在厨房待了半天,用一个调盘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面,还有开胃口的酸辣味道的菜,大出她的意外。那位少妇乌云般的黑发松垂在肩上,低着头,在竹书橱里正在找什么东西,很不像一个寡妇的样子。

王师母责备她说:“你找什么呢?来,得吃点儿东西呀!”

新寡的文君一回头,王师母看出来那秋水般的眸子里的急切激动。牡丹的脸变得绯红,仿佛心中的秘密泄露了一样。

王师母搬了把椅子,说:“坐下,吃吧!”腔调就像个母亲对女儿说话。又说:“我煎了几个荷包蛋,我跟你一块儿吃,你一定要吃呀。”

牡丹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愉快。她知道王师母平日是怎么样照顾她自己的五个孩子,所以这位太太对她这么关心照顾也不感到意外。

牡丹正在吃饭时,王师母看见她又红又肿的眼,大声说:“来祭奠的客人现在看见你就好了。”

牡丹听了茫然不解,问道:“为什么?”“你总算真哭了。”

这位新寡妇立刻回了一句:“我知道,这样他们才觉得对,是不是?”

现在又静下来,牡丹不声不响地吃那荷包蛋。没有人知道,也不了解刚才她为什么躺在床上哭。她希望王师母不在她屋里,好一个人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想自己烦恼的问题。她很想确定刚才王师母没有看见她包那些爱情书信。

在这段平静的时候,王师母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她:“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在那儿找什么东西呢?”

牡丹扯了个谎:“我找《杭州府志》。”“你们家是杭州吗?”“是啊,我是余姚县人。”“我想,丧事过了一百天,你要回娘家去看看吧?”“是啊,我想回去。”

这时,王老师在外面门上敲了敲。他要茶。他已经在书房吃完了饭,想知道她们正在干什么,什么时候他太太可以回家去。“你先回家吧。我要陪一陪费太太,她有东西要收拾。”

出乎王老师的意料,那位新寡妇站起身来,请他进去坐。

这位学究犹疑了一下,虽然他太太也在屋里,但按他这老一代的人想,按圣人之礼,他不应当进入邻居女人的卧室。

牡丹看到王老师脸上犹疑,就走到门前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说:“您和师母这么帮忙,我一定向您两位特别道谢。我现在把茶送到书房去,还有事向您请教。”

过了片刻,这位少妇用茶盘端着茶到了书房门口。王老师站起来,说了一声:“不敢当。”

牡丹态度很爽快利落,不像丈夫死了半个月的寡妇。王老师看见这个青春的仙女站在面前,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一个青春的女人,命定要毕生守寡,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心想,是定而不可疑的。至少,有功名的读书人的遗孀要一直守节,这天经地义。普通男人的寡妇常常再嫁,按儒家的伦理规矩,秀才、举人的寡妇是应当守节居孀的。

这时候,王老师觉得他面前这位少妇能否守节不嫁,可很难说。她看样子不太像。“王老师,您对我们太好了。什么事情我都要您指教。明天我就要和连升一块儿送灵柩回家。我由这儿到船上这一路,当然要穿孝服。可是,随后一路之上,是不是要一直穿着呢?”“费太太,我想这要看个人的心意。在上船下船时,你当然应当穿,尤其是下船的时候,因为公婆要来接你。”王老师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又说:“你自然应当这样。我认为必须如此。你应当一路地哭,直到灵柩抬到家里为止。我自然不认识你的公婆,但是按人情之常,他们一定愿意你这样做。到时候,一定还有妯娌,还有邻居的女人们,她们一定在场观看。你当然不愿招她们在背后说闲话。”

王老师话说得流畅而纯熟,像寺院里的执事僧或是古迹胜地的导游一样。“我以后会怎么样呢?”“大概是,丈夫家会给你收养一个儿子,好继续你丈夫的后代香火。他们总是会这么做的。他们认为一个寡妇有个孩子照顾,会清心寡欲,安心守节。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说年轻轻儿的守寡容易,可总得要守过去呀。你丈夫有没有功名?”“不能算是真有。朝廷为水灾赈济时,他拿钱捐了个贡生。那时我还没嫁给他。您知道,一千块钱捐个秀才,三千块钱捐个举人,我想是五百块钱捐个贡生吧。”

王老师认真望了望这位少妇的脸,然后说了声:“噢,是这样。”“您认为怎么样?”

王老师这时像对自己人说话一样:“事情是这样。这件事在你自己,完全在你自己,我不应当说什么,可是你来问我。你要知道怎么办。不过,一个秀才的寡妇再嫁的确从来没听说过。贡生的寡妇也可以算进去。可是,大部分还要看你丈夫的家里怎么样。他们若提到给你收养个孩子,你就明白他们的用意了。”“您觉得这么做对吗?”“我刚才说过,这是个人的心意。并且,要看你公婆愿不愿养活你。”“女人总是愿意要自己生的孩子,您说是不是?”

这位老学究觉得很难为情,不由得脸红起来。“我想,你应当和你母亲去商量这件事,你母亲还健在吧?”“是,现在在杭州。”“好,那么现在你就不要费心思了。规规矩矩守丧一百天,像个贤德的儿媳妇。也许他们会答应你回娘家去歇息歇息,杭州又不远。我听说,你是杭州梁家的姑娘。你听说杭州有个梁孟嘉吗?”

牡丹的脸上立刻亮起来。她说:“当然听说了。您说的是梁翰林吧?我们是同宗。是堂亲。我们同宗都叫他‘咱们翰林’,没有别的翰林啊。”她对这件事颇引以为荣,是显而易见的。一般而论,一个姓平均每百年出一个翰林,所以同宗都觉得荣耀。“他应当能给你拿个主意。”“他不认得我。他老是住在北京城。有一次他回杭州,我见过他一面。那时我不是十岁,就是十一岁。”“我想你大概认得他。我看见你们书架上有他的文集。”

牡丹扭着柳腰,懒洋洋地拖着脚步,走到书架子前面,指着第二层架子上的三卷书,兴高采烈地说:“这三卷。”

这时盐务使的外甥刘佑进来和费太太说,船已经雇好,明天早晨由运粮河往下开船,费太太什么时候准备妥当,船就什么时候开,他再派人照料行李。说实话,刘佑看见这位青春寡妇脱了丧服正和王老师谈得兴致勃勃,实在感到有点儿意外。

刚才偶尔提到北京城的梁翰林,在牡丹的头脑里引起了愉快的回忆。因为她十一岁,正是头脑染之黄则黄、染之苍则苍的年纪,年轻的梁翰林那时才二十七岁,在北京城夺得文中魁元之后,荣归故里,一只手摩着她的前额,说她“漂亮,聪明”。这么两个赞美之词,对她的小姐时代,便有无限的影响。现在她往事的记忆,往日的印象、声音,像家里花园的一棵特别的树,在忘记了很久之后,又浮现在心头。

王师母为人真好。虽然这位年轻的费太太过去对她并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虽然她明天就要走了,大概一辈子不会再回来,王师母仍然觉得做人的本分是应当一直把她照顾到底才对。

收拾东西装箱包裹,大体都是女人的事。牡丹只带自己的东西。家具等沉重的东西留下不带,不是卖,就是以后再运。

王师母帮着辞谢客人,让人送来需用的东西,诸如捆缚的绳子、锁,预备包行李防水防雨的油布。有时说一句鼓励的话,有时微笑一下,有时轻摩一下牡丹的肩膀,这都使牡丹觉得自己就像王师母的女儿。牡丹深深感动,送一支玉簪子给王师母作为临别纪念,王师母却觉得是被得罪了一样。“你把我看做什么人呀?我来帮你,是我觉得你需要人帮助。我来,是因为我自己要来。你给我这个簪子,买我呀?”“不是,我是出于一片诚意。是留给您做个纪念。”

王师母不理她。她坚拒这件礼品,把这件礼品为牡丹收藏在箱子的一个盒子里,就这样把她推辞的话结束了。

王师母的儿子跑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母亲回答:“告诉二姐准备晚饭,不用等我。我要和费太太在这儿吃晚饭。”

掌灯之后,王老师在一种不自觉的愿望之下,又走到费家去。他记得那位年轻的寡妇说“咱们的翰林”之时,声音里有一种童稚的热诚,就犹如诚恳地表明内心的信念一样。也唤起他童年时在街上很得意的喊声:“那个陀螺是我的。”他想从寡妇口中再听一听梁翰林的事。

晚饭之后,他们正在东屋喝茶吃酸梅,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之后,又回到她下一步要如何这个老题目上去。她直截了当提出这个问题。她已经表示不愿收养人家的儿子,要自己生个儿子养。“我公婆若是要收养儿子继续我丈夫后代的香火,哪个侄子都可以。只要正式办理过继,就算正式收养,成了他们死去的儿子合法的后代。”

她这天真直率的话颇惹王老师生气,他说:“我看你简直是反叛。”

牡丹说:“言重了。”出乎意料,牡丹竟说出这句高雅的话,老学究倒很高兴。

牡丹说:“王老师,我只是个妇道人家。你们男人有学问的想出来这些大道理。宋朝理学家老夫子们开始赞扬寡妇守节。孔夫子可没说过。‘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不是孔夫子说的吗?”

老夫子似乎一惊非小,结结巴巴地说:“当然,要寡妇守节是宋儒开的端。”牡丹很快回答说:“由汉到唐,没有一个儒家知道什么是‘理’。难道意思是说宋朝理学家算对,而孔夫子算错吗?所以您是把‘理’字抬高,而轻视了人性。汉唐的学者不是这样。顺乎人性才是圣贤讲的人生的理想。理和人性是一件事。理学兴起,开始把人性看做罪恶而予以压制。这是佛教的道理。”

王老师听这一套滔滔不绝的异端邪说,尤其是出自少妇之口,实在大出意外。不由得追问:“这些话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不是我们翰林说的吗?”

她从梁翰林的文集里抽出一卷,把讲这番道理的那段文章指给老夫子看——这种思想老夫子觉得是前所未闻的。老夫子听说过梁翰林举国皆知的大名,却从来还没读过他的书。

王老师接着往下看,觉得内容思想,文章风格,十分可喜。他一字一字念出来,享受文字的声韵节奏,从移动的胡子后传出喃喃自语,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充分流露出欣赏之意。梁翰林写的文章简练高古,用字精确,含义至深,诚不多见。

王老师一边念,牡丹的眼光随着他走。

牡丹高兴得喉咙里发出咔咔之声,很紧张地问:“您觉得怎么样?”“美得很!美得很!”

牡丹不以这等赞美为满足,又追问:“他的思想看法如何?”“可以说是成一家之言,很有创见!对当今第一流的大家,我一个冬烘先生能说什么?我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他的风格很典雅!我爱临后那一段,他把正统派的思想攻击得体无完肤,他说理学家是代天地立言,真是占了不少便宜,他们的话便是天意。这段文章里说‘理学家自己坚拒人生之乐,而又以坐观女人受苦为可喜’,毒狠有力,将理学家的思想驳得犹如摧枯拉朽。墨饱笔酣,锐不可当。非别人可望其项背。”

牡丹把王老师每一个赞美之词似乎都急急吞咽下去,就犹如对她自己的赞美。

牡丹说:“我很敬爱我们的翰林学士。每逢他把理学家称为‘吃冷猪肉的人’,我就嘻嘻而笑。”“同宗里出了这么一位青年俊杰,你们有福气。他长得什么样子?”“前额宽大,目光炯炯有神。噢,我记得他那柔软的手,白白的。那是好多年前了。”“后来你没再看见他吗?他不回家祭祖吗?”“没有。我没再看见他。由孩儿时起,就一直没再看见他。这些年他一直在北京,在皇宫里。”“你们同宗一定和他有书信往还吧?”“噢,那我们怎么敢?我们只知道他的大名而已。”

牡丹忘记原先怎么谈到这个问题上来的。过去那些年,她始终没和她丈夫谈过梁翰林,也没和别人说过。现在她的脸通红,眼睛瞪得很大,望着远处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竟会忘记装这几本书!我怎么会想让他们给我寄去呢?”“东西都装好了吗?”“差不多了。有些东西要留下,以后再寄去。我只带我自己的东西,还有我丈夫的细软。船上地方也不大,灵柩要占一半。”

临走之前,王老师夫妇向她告辞,并且问她:“你要不要在灵柩前哭一哭?也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邻居会说的。按理,守夜七天,每天夜里要哭一次。”“由他们说吧。我不哭。”“不过,到了婆家,你可得哭啊。”“这个不用担心,有别人哭时,我会装着哭的。”

夫妇二人出门之后,王师母对她丈夫说:“看见这个少女这么命苦,真让人心疼。一辈子要守寡,连个孩子也没有!”

丈夫回答:“等着看吧,这个小反叛。总有一天你会看见事情爆炸的。她另有她的看法。”“你们在书房里说什么来着?”“告诉你,你也不懂。”

第二章

因为船要运灵柩,运费要特别多付。

雇的运灵的是一条小船,外面量起来,仅长三十尺多一点儿。一张竹片编的席,也可以说是两三片结在一起,在船的中部弯扣下去像个帐篷,用以防雨并遮太阳。费太太坐一顶小轿子来,棺材安置在船前面时,她在小轿里,低着头,脸一部分被孝帽遮盖着。棺材上披着红布,这样,别的船上的人才不至于觉得看了不吉利。棺材前面横着一条白布,上面写着死者的姓名。薛盐务使和他外甥在一旁照顾。

王老师夫妇也在场,陪着亡人的寡妻一直到最后。一切都停当之后,老仆人和王师母陪着牡丹小心翼翼地走下河岸,跨过一条上船的跳板。船篷中后面有一片地方,铺着褥子,摆着一个枕头,是给她坐或躺用的。这上段航程要走十多天——要走运粮河,穿过长江,到苏州附近的太湖区。

船上的跳板撤去之后,她站起身来向来送的友人告辞道谢。大家所能看见的,是丧服下面她那半遮蔽的脸和抿得很紧的嘴唇,她本人则站在那儿仿佛一座塑像,静静的,像死亡。

在高邮以下,通往扬州的一段,运粮河一直十分拥挤,因为这一段当年非常繁华。沿河因地势变化不同,一条不过四十到六十尺宽的皇家的运粮河道挤满了舢板、家船,西洋式、中国式等,有的精工雕刻,船舱油漆,有的则木板本色,朴质无华。河上的空气中,一直响着桨橹哗啦的打水声,船夫赤脚在船板上扑通扑通的沉重脚步声,竹席子的吱嘎吱嘎声,船和船相撞时粗哑的摩擦声,这种河上的交通运输既悠闲,又舒适。经过一个个的城镇,景物生动,随时变化,交通拥挤自在意料之中,也是正常之事;若想急赶向前或是超船而过,那也枉费心机,难以成功。两岸上有商店和住宅,岸高之时,房子与阁楼便用打入低处的桩子撑起来。阁楼上用绳子吊下水桶,从河里打水;洗衣裳的女人跪在岸上,用棒槌在石板上捶打衣裳。夏天,两岸响着啪——啪——啪敲打衣裳的洗衣声,妇女的叽叽呱呱说话声,清脆的笑声,小孩子有的在旁边玩耍,有的在她们背上骑着。尤其是月明之夜,不管春天或夏天,越快接近一个市镇时,妇女的谈笑声和打洗衣裳的声音也越大,因为她们喜欢晚上清凉,洗衣裳舒服。年轻的男人在河岸上漫步,或为赏月,或为观赏俯身洗衣裳时一排排女人的臀部腰身。

到了乡间,运河渐宽,船也竖起帆来,借着风力行船。船航行在翠绿的两岸之间时,衬着背面开阔的天空,无论早晚,都可看见风满帆张。炎热的天气里,船夫总是光着脊梁,坐着抽旱烟,辫子盘在头上,结结实实紫赯色的肩膀脊梁在太阳光里发亮。

费家运灵的船已经开船,送行的人已经归去,牡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孤寂,一种奇异的自由。她的一段航程终于开始了。那最后决定包装什么东西,留下什么东西,那种麻烦犹疑也过去了。她觉得一切到了一个结局,现在是走向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一些新问题的开始。现在感到自己是孤独一人,要冷静下来,要反省思索,是生活上结束上一段开始下一段的时候。将来朦胧而黑暗,还不曾呈现出一个轮廓来。她觉得内心有一个新的冲动。

春日的微风和碧绿的乡野使她的头脑渐渐清醒,现在能够自由呼吸,能在舒适的孤独之中思虑了。她枕着枕头仰身而卧,瞅着前面的竹席篷茫然出神。她已经把丧服脱下,现在穿着紧身的白内衣,看样子当然不像居丧期间的寡妇。她完全没留意眼前一对船家夫妇和他们的女儿,那个女儿,有着苹果般健康的脸,自然的微笑,丰满充胀的胸部,正当青春年少。老仆连升一个人在船头待着,牡丹可以全不在乎。她把头发松开,抱膝而坐,对不可知的前途纵情幻想。她若过早离开夫家,难免招人议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父母也不赞成。但她知道,她的命运操在自己手里,不容许别人干涉。她点上一支纸烟,扑地吹了一口,身子滑下,成了个斜倚的姿势,这个姿势,守旧礼教的女人,若不盖着身子,是不好意思在大白天这么躺的。她的眼睛看着手指上一个闪光的钻石戒指,那是金竹送给她的。她移动那双手,看着钻石上反射变化的阳光。她小声唤着金竹的名字。

那个钻石戒指是她和金竹一顿狠狠的争吵之后,金竹送给她的。他们俩都是火暴脾气,发生过多次情人的争吵,每次都是爱情胜利,重归于好。这个戒指就是爱情胜利和好的纪念。她已然忘记那次争吵的原因,但是,金竹把这钻石戒指送给她时,眼睛里柔情万种,两人的意见分歧立刻消失到九霄云外。金竹永远是那个样子,天性喜欢给她买东西——女人用的小东西,比如扬州的胭脂,苏州精致的大眼头发网子,送给她的时候,总是表现出令人心荡魂销的柔情深爱。

这次在船上,她是真正单独一个人,真正无拘无束。不在恋爱中的人,没有一个会知道单独自由时真正的快乐。同时,她的芳心之中却有无限的悲伤与想念,是她自己一生中悲剧的感受。她非常想见到金竹。也许后天能在青江见到他。她已经预先寄给他一封信,深信他会来的。一想到与情人别后重逢,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牡丹的个性是想要什么,就必须得到什么。她不愿守寡,而且要尽早与婆家一刀两断,就是为了金竹。金竹现在和家人住在苏州,他祖母和两个姑姑住在杭州,杭州是老家。丈夫在时,一年有两三次牡丹要回娘家探望母亲,背着丈夫,和金竹预先约好在旅馆相会,或一同去游天目山或莫干山。有一次,她和金竹在好朋友白薇家相会。双方都是热情似火不能克制,每次相聚,都是因为离多会少,相见为难,越发狂热,盼望着下次相见,真是牵肠挂肚,梦寐难安。而表面上,每个人都过着正常自然的生活。

船在水上缓缓滑进,桨声咿呀,水声吞吐,规律而合节拍,牡丹听了,越发沉入冥思幻想。她心想,不久之后自己便可以自由了,也许和情人一年可以幽会两三次,但是,其余的时间怎么过呢?能不能和他一直那么下去呢?想到她的美梦时,不由得心跳——两个人你属于我,我属于你,金竹完全属于自己,再没有别人打扰。她知道自己自私,但金竹对她深情相爱,一心想娶她为妻,别无他念。她是金竹的第一个情人,也是唯一的。牡丹对金竹的妻子并无恶感,有一次她带着小孩子时,牡丹赶巧看见她。金太太体态苗条,是苏州姑娘正常的体形,长得也不难看。倘若金竹爱自己和自己爱金竹一样,为什么金竹没有勇气决心为自己牺牲一切呢?这个问题颇使她心神不安。

牡丹从箱子里拿出写给金竹的一封信,那是她知道要离开高邮时立刻写的。她自己凝神注视这封信。重读这封信上的文句,觉得相思之情,跃然纸上。金竹吾爱:拙夫旬前去世。我今欲摆脱一切,与君亲近。虽然礼教习俗不以为然,无论牺牲若何,我不顾也。君闻此消息,想必甚为喜悦。我即往嘉兴,二十六或二十七日道经青江,务请前来一晤。有甚多要事与汝相商。在我一生重要关头,极盼一晤,请留言于山神庙守门人,即可知何处相会。深知君我二人必能守此秘密,以免闲人搬弄是非,信口雌黄,其实,即使飞短流长,我亦不予重视。就我个人而言,我欲牺牲一切,以求以身许君。君以妾为何如,我不知也。我并无意使君家破碎,亦无意伤害尊夫人。但我一人若疯狂相爱,又当如何?君之情形,我已就各点详予思虑,亦深知君处境之困难。若君之爱我果不弱于我之爱君,我甘愿等待两年三载,以俟时机成熟,得为君妻,共同生活。只要能邀君相爱,我无事不能忍受。我今日不得不为前途想,为我一人之前途想。有时,我甚愿现时君即在我身畔,每分钟与我相处。再无别人,再无他事,将我二人稍予隔离。我绝不欲以尔我之相爱为君累,亦不欲以此致君深感痛苦而无以自拨。我不肯弃君而别有所爱,天长地久,此心不变。我愿立即抛弃一切,牺牲一切,以求能置身君侧,朝夕相处。君之爱我,君之为我,亦能如是耶?我等所处之情势,令人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我尽知之,我等相爱之深,又无法挥利剑以断怀情丝,我亦知之甚切。但望君特别了解者,我并无意加害于君。无论如何,凡不真纯出于君之内心与深情者,任何惠爱,我不取也。方寸极乱,不知所思。知君爱我至深,我曾思之复思之,以至柔肠百结。但我二人间一之难题依然存在:我二人既如此深挚相爱,焉能分而不合,各度时光?君之爱我,能否有所行动耶?我写此信,请君宽恕。我之疯狂,请君宽恕。我爱君如此之甚,请君宽恕。多之激怒烦恼,多之深情狂爱,苦相煎迫,不得不写此信,请君宽恕!听我再度相告,君须切记,至今年八月,我即完全恢复自由之身,再无他人能稍加任何约束于我。我随时可为君妇,只随时听君一言,只随时待君自由。我之所言,幸勿以恶意解。我之一言一行,皆因爱君。我爱君。我急需君。思君肠欲断。生生世世永属君 牡丹

牡丹想起来很伤心,仅仅一年以前,她同丈夫曾走这条水路上去,那时费庭炎实现了他能弄到个肥缺的大言。费家的祖父曾经鼓励他。这位祖父是个秀才,曾经在偏远的贵州做过县知事。虽然秀才在功名中等级最低,而在偏远穷苦的山区贵州做县官也没有什么令人艳羡之处,但是费家总认为自己是官宦之家。老祖父很厌恶贵州,却死在贵州任上。他死之后,贵州却成了他们费家家族传奇的所在。费家对嘉兴的街坊邻居都说贵州物产丰饶,是荣华富贵的人间天堂。费庭炎的母亲,也就是牡丹的婆婆,老是跟朋友说,她当年结婚,嫁做县太爷的儿媳妇,坐的是县太爷的绿呢子大轿,这些话,永远说得不厌烦。现在她孙子孙女玩捉迷藏的地方就放着当年那顶大轿,不过绿呢子已然退色,也已经磨损,摆在走廊的角落里,算做祖先光荣的遗物。

费家这位祖父,是牡丹的公公,当年那位道台因为捐税账册被判坐监时,他正是那位道台的钱粮师爷。按理说,论责任,钱粮师爷应当担大部分罪名,而且从此永不叙用。可是,他已然将一笔赃款独吞,在嘉兴足以求田问舍,买地置产,下半辈子安乐度日了。他的后半生顺风顺水。大儿子后来做批发商,买卖烟草、油菜子、豆子,再运到杭州、苏州。二儿子现在务农。他一共有七个孙子。在嘉兴的大地主之中,他虽然不是最为富有,他的住宅却气派大。他曾经盼望三儿子庭炎能大放光明,以光门楣,荣耀祖先。

儿童之时,费庭炎就不喜读书。他根本不能科举中第好求得一官半职,也不肯发愤苦读。可是,在社会上活动他深得其法。他结交的朋都算交对了,都是在酒席宴会上相识的,大家共嫖一个青楼歌伎混熟的,对人慷慨大方,以便有朝一日幸蒙人家援手相助,都是这样拉成的关系。还有,不得不承认,也要靠他天生的社交本领。他终于弄到盐务司的主任秘书的职位,原来他不敢妄想。薛盐务使是他煞费苦心高攀结交的那个朋友的叔父,而高邮,虽不算最肥,也算个够肥的县份。

费庭炎把他得官职任命的消息向太太宣布时说:“我跟你说过,你老以为我昼夜胡嫖乱赌。现在你等着瞧吧,一两年之后,我就会剩几文了。”

牡丹听了,犹如秋风过耳,根本没往心里去。

丈夫说:“现在我回家来报喜信儿。咱们这下子算发达了,你怎么都不给我道声喜?”“好,恭喜发财!”牡丹就这么简略地说了一句。

费庭炎的确失望至极。这就是他娶的那个举止活泼生性愉快的小姐。是啊,不把女人娶到手,是没法了解她的。

甚至在那天晚上,做丈夫的欢天喜地情意脉脉之时,牡丹都拒绝与他同床共寝。事实就是,她不喜欢碰这个男人一下,因为这个男人未经她中意就成了她丈夫。

他们夫妇离家赴任以前,家里大开盛宴,热闹庆祝,费家老太爷、老太太是不放过这个机会的。请客唱戏足足热闹了三天,凡是县里有身份,够得上知道这天大重要消息的,都请到了。至于要花费多少钱,这种顾虑早已全抛在九霄云外。甚至那顶老轿也重新装饰,整旧如新,陈列起来供人瞻仰。费老太太一会儿也静不下来,她跟一个客人说话时,眼睛不能不忙着打量全屋别的客人。她希望全屋的客人都看见她。在她老人家眼里,人们多么可喜可爱呀!

在宴席上,牡丹勉强装出笑容,其实她很恨自己这个样子。她问自己:“是不是我渐渐成熟了呢?”本地盐务司一个主任秘书的职位,从钱财上看,当然不可轻视!若从官场的富贵上说,无大事庆祝的理由,可对嘉兴乡镇上说,非比寻常。满瓶子不动半瓶子晃,小沟里流水哗啦啦地响。因为,是一个有关盐税的衙门。扬州的盐商都是百万富翁,谁不知道?

说实话,老太爷一想到儿子的职务管着百万富翁的盐商,头脑就有点儿腾云驾雾了。但愿儿子不白吃多年的“盐”!他儿子不用去找那些百万富翁,他们自己就会登门拜访的。那些事情原是可以公然在饭桌上谈论的,牡丹听说之后,一惊非小。

十天以后,新“官”和官太太由运粮河乘船去上任,送行的人当然不少。单是朋友送的礼物就值三四百块钱。在嘉兴县的老百姓心目中,费家已经发达,又是官宦之家了。

在没有别人在的时候,费庭炎还是怀着大海都浇不灭的热情,对太太说:“你等着瞧吧,我会叫你看看的。”

他的妻子回答:“你若还嫖娼宿妓,那可就前途似锦,不久就能在北京一了百了了。”

在一年前随夫上任的那条河上,她总觉得朦朦胧胧,仿佛面前笼罩着一层云雾,什么都似乎失其真切。她的眼睛不舒服,不敢看强烈的阳光。甚至她头疼之时,也不能相信自己是真正头疼。所有围绕在四周的一切——她自己,她丈夫,这段往北方去上任的航程,这些事情的意义,她都茫然不甚清楚。人生仿佛就只是吃、喝、睡觉、排泄,而人的身体也就像一条鱼、一只鹅,只是由食道和肠胃发挥必不可免的功能而已,而女人额外多一个泛红时期罢了。人类的种种动作毫无目的,一言一行也无意义,有身体而无灵魂,一切空虚得多可怕!可是,她偏偏正青春年少!

到了吴江,靠近太湖口上,她勉强鼓足了气力,请丈夫让船经过木铎走,她好看一看名气蛮大的太湖景象。

丈夫问:“为什么?”

她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没有谁能回答。是啊,看一大片水干什么?

她沉默,没再坚持。

做丈夫的要表示和气一点儿,又追加了几句:“我的意思是天气多云,又烟雨迷蒙,湖上的雾大概会很重。即便去,也不会看见什么。”“在木铎总是有漂亮的小姐。你要不要看苏州的美女?那是天下驰名的。”

木铎是苏州城郊有名的产花胜地,尤其兰花最出色。“你现在坏起来了。”“没有,我没坏。你到那儿去看青春的美女,我看我的湖上烟雨迷蒙。我一看,就会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飘浮,四周似乎有什么围绕着,单独一个人,隐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天地里。”

说公道话,费庭炎并无心了解他妻子。牡丹在浓雾里漫步,觉得像在云中行走,享受的是舒适欢乐的心境,这是她个人特有的感觉,她自己可以意会,对别人则难以言传。

丈夫说:“你简直是发疯。”“是啊,我是发疯。”

可是,他们俩终于没有到木铎去。

她到了高邮,过的日子究竟是好一点儿,还是坏一点儿,她自己也不能说。她坚持带来了她养的那只八哥,把它养在卧室里,教它说很多话,看它到底能记能说多么长多么复杂的句子。她把这只鸟儿视为知己,教给它说虽是显然具有意义的人话。而鸟儿并不知道,主人虽深以为乐,有时也不真懂。费庭炎最爱听的却是:“倒茶!老爷回来了。”

过了扬州之后,离长江不过数里之遥,运粮河上发生了一件事。在河面船只拥挤之时,牡丹的运灵船上一个船夫在混乱中把一个大官船上的大油纱灯笼碰到河里去。灯笼上写着那位大官的姓,是一个大红字,这样让沿途关卡及官衙人特别注意。当时一发现船上是个京官,大家吓慌了。船夫过去跪着求受处罚或是问交多少钱。但是,没有事。大官对此一笑置之,挥手让他离开。船夫和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向大官人作揖行礼,感谢宽大之恩,一边摇头,表示不相信那么容易躲开一场大难。牡丹看见了那场混乱,那破烂了的竹架长方形的油纱灯笼在水面上下漂浮,那个姓大红字已经破烂得看不出是什么来。她听说是北京来的大官,但并没放在心里。

船到了长江岸,要绕一个岛屿转弯。绕弯之后,便到了青江,她立刻看见了大名鼎鼎的山神庙,金黄殿顶,在四月的阳光里闪耀,朱红的柱子,油漆的椽子,琉璃瓦的顶子,真像是神仙福境。

牡丹瞥见山神庙飞腾弯曲的琉璃瓦殿脊,就要在那个庙里探听到金竹的消息了,这时那狂热的心情该怎么样形容呢?使她那一片芳心如此纷乱的那份狂喜思念迷恋的情结,该如何表达呢?可以说,金竹是善和美的化身,在牡丹女性的渴望中,他正如苦旱时的瑞云甘雨。她不顾种种障碍,不顾传统习俗的反对,不顾那套社会说教的大道理。牡丹的热情、理想、锐敏的头脑,都集中在她那初恋的情人身上,不会忘也不肯忘的。甚至二人离别之痛,她也思之以为乐事,幽会时之记忆,虽然回忆起来会感到痛苦,却也万分珍惜。二人相爱的记忆之真切,几乎使她觉得生活除此之外,便无别的意义。其真切重要,甚于她每天真实的生活。生活本身不是转瞬即逝吗?有什么经久长存的意义呢?而自己爱情上的记忆,思想和感情,不是才真有永久的意义吗?

她这秘密只有女友白薇完全知道,她妹妹素馨只知道一部分。她第一次见到金竹时,他和妹妹现在的年龄一样,是个十八岁的秀才。他的手又细又白,江浙两省的男人常有那种手。两眉乌黑,两片朱唇常是欲笑不笑。他才气焕发,年轻英俊,又富有活力。他有文才,能写作,而牡丹又偏偏喜爱文人。科举中第的文章总是印出来,或者是以手抄本流传,供别的举子揣摩研读。牡丹从婶母那里弄到一册,一看那文章就着了迷。金竹也听人说牡丹是梁家的才女,梁翰林曾经另眼相看,特别赞美。牡丹和金竹二人一见钟情,曾经情书来往,也曾暗中约会,有时白薇在场,有时只单独二人。一天,忽然晴天霹雳,金竹告诉牡丹,父母已为他定亲,无法推托。过了半年,他娶了那位苏州小姐(他父母给他办这件婚事,实际上有好多原因。其中一件确实可靠的是,金竹的母亲知道了他们的幽会,很不高兴)。牡丹曾去参加金竹的婚礼,那等于目睹自己的死刑,但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宁愿忍受那种剧痛,非要看完那次婚礼不可。她的婚姻命中注定开头就错,这至少可以说明一部分原因了。因为,她在内心总是把丈夫费庭炎当时的实际情形,每一点都拿来和情郎可能的成就相比。有时,她突然以火一样热情把丈夫拥抱住,丈夫实在大感意外,心中猜想她所亲吻的不是自己,而是妻子不肯说明的另一个神秘的男人。

第三章

当年,还没有津浦铁路,青江这个繁华的水路码头,因为正好位于沟通南北的运粮河和长江的交接点上。运河上大多的船只都在青江停留歇息,同时添加补给,因为北方南来的船以此为终点,而南行的船以此为起点。很多乘客到此换搭江南更为豪华的住家船,在此等油漆一新花格子隔成的船舱中,家具讲究,饭菜精美。也有很多人在一段长途航程之后,到青江漂亮的大澡堂子洗洗澡,吃吃黑醋烤肉,到戏院去看看戏。

牡丹让船在青江停下,无须说明什么理由,她也不在乎。当然她要去游山神庙,还要在女澡堂好好洗个澡。过去三天不分昼夜一直在棺材附近,她憋得喘不过气来。

她告诉船娘:“咱们停三两天。”“您可以上岸去,有什么事办什么事。我也要歇息歇息,伸伸两条腿。”

牡丹又对仆人说:“连升,你在船上守灵。船上总得有个人,你若上岸,找别人替你。”“您不用担心。没人来偷棺材。”

船娘清脆的声音说:“去吧。去洗个澡,修修指甲。”

牡丹很轻松地说:“是啊,我要去。”曾听说青江修指甲修得好,她要去试一试。而且,她要把精神振奋一下,见了金竹要很美才行。

牡丹从来没有独自出外游玩过。过去很盼望有这样无拘无束的自由,现在才真正能享受。船娘曾请求充当她的向导,她谢绝了。她不要谁注意自己。难得这么个机会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家人、亲戚、朋友,以及别的好心人的外在关系影响。船娘担心牡丹这样的标致青春女子在这个生疏的地方会落入恶少的魔掌,很是不安。牡丹一笑置之。

牡丹抱着探险家的精神,走过船上的跳板,走上陡直的河岸,那石头河岸整天有挑水的人上下,一直是湿淋淋的。她的手在两边轻松地摆动,很活泼愉快地跑上了石阶。幸亏她天生性格反叛,在上海的家中受了基督教的影响,并没裹小脚。她穿的是深灰的紧身裤子,她一向认为比穿裙子好。裙子适于她这样已婚的女士穿,但是一般做工的贫家女人,要爬坡涉水或下田种地,是不能穿裙子的。连升在船上抬着头往上看,但牡丹无意做出一个贤德寡妇的样子给人看,因为心里早拿定主意离开夫家了。至于到家之后,老家人怎么向别人说,她毫不在乎。

那条路往上是一条石子铺的街道,街上男女行人摩肩接踵。在一条密密匝匝立满招牌的街上,牡丹的身形消失不见了。她以轻松自然的态度轻拍一个陌生人的肩膀,打听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澡堂子。她自从姑娘时期就学会了与外人泰然相处,习惯于在人烟稠密的地方和茶楼酒肆里的闲杂人等说话,也习惯于叫男人“老兄”,叫“伙计”、“伙伴儿”。现在虽然她已经二十二岁,但依然如故,市井之间的说话和习惯仍然未改。她若知道人家的名字,就不称呼人家的姓。所以她和一群人混在一起时,永远有一副自信十足的神气。

她问那个年轻男人澡堂子在何处,那人一回头,一看那么美的一位小姐向他问路,大感意外,颇为高兴。那时下午已经偏晚,她的刘海在前额上显出了一道卷曲的淡淡的阴影,她的目光正经严肃,但是微微的笑容十分和气。“就在那个拐角上。我可以带您过去。”

她发现那个年轻男人急于奉承她。其实,她早就知道男人会如此。“老乡,您告诉我就可以了。”

男人指着左边的一个拐角说:“进那条巷子,里头有两家。”

她向那个陌生人道了谢,按照他指的方向走去,看见一栋房子,白蓝两色镶嵌的琉璃瓦上面,挂着一个黑色的木招牌,上面有四个退了颜色的金字:白马浴池

船娘所说“青江修脚天下第一”,并非夸大之词。进了一个热浴室之后,由一个女侍者代为搓背。牡丹被领进去的屋子里,有一张藤床,供她歇息,另有一碗龙井茶。一个女按摩师进屋时,她正用毛巾盖起身子来。按摩女开始摇动她的腿,然后用一条干毛巾包起她的手,且擦且按她的脚指头,手法奇妙,一个一个地弄,直到她要昏昏入睡,因为脊椎里一种快感在上下移动,不知不觉便被催眠了。

按摩女问:“小姐,您舒服吧?”

牡丹只是哼了一声。有时按摩女捏索她的脚指头时,她把脚缩回一下。她不晓得为什么脚指甲对疼痛与舒服那么敏感,颇需要一个精于按摩的人那么揉搓捏索,以便产生一种近于疼痛的快感。

她对那个按摩女说:“这种感觉我一生难忘。”走时,她赏了一块钱。

牡丹的身心焕然一新,觉得四肢柔软而轻松。她从镶着白蓝琉璃瓦的走廊走出来,进入外面晚半晌的阳光之中。她饱览这个陌生城市的风光,浑身的汗毛眼儿之舒畅,真是非止一端。她每到城市里,和老百姓打交道,没有形式的礼教把男女强行分隔开,她就觉得投合自己的脾气,那些出外坐轿子,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她看不惯。需要做事的女人无法享受深居简出的“福分”。她不是不知道男人随时都恨不得和蔼亲切地与她交谈几句,她却决心把自己迷人的魔力留给她要去相会的情人。她必须赶到山神庙去打听情人的消息。

她到了庙门口,心扑通扑通地跳,一直徘徊到日落,离去之时,带着一腔懊恼。她在庙的外门和内门都打听是否有留给她的信。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袈裟不僧不俗的老人对她甚为冷漠,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的问话。她在一个水果摊附近荡来荡去,快步在庙里走了一遍,盼望能赶巧碰见金竹,进去之后,又走回前门来。因为她再三追问,守门人对她怒目而视,说那儿不是邮局。她觉得十分奇怪,这件对她关系重大的事,那个老人却认为无足轻重。她一筹莫展,原以为山神庙是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再容易找不过,不会和别处异混。

也许她的信没及时寄到,也许金竹不在?倘若他收到了信而没有时间来赴约,他总会留下话的。对于她,空等一个人的味道早已尝够。她深知等人时的心情不定,那份焦虑不安,对行近的来人那种高度警觉,这都是在杭州她和金竹幽会时尝尽的味道。如今她在庙外庭院里倚着高石栏杆而立,望着房顶,若是一眼能瞥见金竹的影子,她会立刻惊喜而微笑的。立在河水当中的山神庙美丽得惊人,为云霭所遮蔽的山巅犹如在橘黄碧紫色夕照中的仙岛,这些,她都无心观赏,这都与她内心的纷乱焦急十分矛盾。

第二天早晨,她再度到庙里去,她觉得今天能见到情人的希望越发增大,至少会接到他的信息。她离开时告诉仆人天黑她才回去。打听到金竹的近况是她最关心的事,因为她将来的打算,是要以金竹的情形为转移的。

她别无他事,一个人漫步走进庙去,看着成群的游客和善男信女进进出出。山神庙依山而建,分为若干级。高低相接,分为若干庭院。山神庙修建已有千年,施主檀越奉献甚多,地面以石板铺砌,有珍奇的树木,美丽的亭子,顺着树和亭子走去,可以通到幽静的庭院,那里别有洞天,精致幽静兼而有之,牡丹甚至攀登到最高处的金龟石,看见了日升洞。

午饭后,她在一个宽大的会客室里歇息过之后,决定不到天黑不回去。过去,金竹向来没有失过约,他若不能赴约,总是有不得已的理由。自从她搬到高邮,有一年没和他见面了。

她心里焦躁,咬着嘴唇,在院子里徘徊。忽然看见两个侍卫从院角的走廊下走出。他们正给一位游客在前引路。由服装可以看出他们是北京皇家的侍卫。那位游客显然是朝廷的一位大员,那位大员中等身材,穿米黄的丝绸长衫,走道步履轻健,不像穿正式服装的官员那样迈方步。有一个穿着干净整齐的陪侍年轻和尚,是寺院里专司接待贵宾的执事僧。

她和那位朝廷大员距离有三十码。那个执事僧似乎是要引领大员到接待室,可是大员表示还要继续往前走。他的眼睛在庭院里一扫,刹那间瞥见一个少女的轮廓。牡丹看见那官员的脸时,她的一根手指正放在嘴唇上一动不动。只觉得那人的样子使自己想起一个人,到底是谁?却想不起来。那位大人也许没看见她。他走向前,站了一会儿,从矮墙之上望向河的对岸,很紧张地一转头,似乎河当中一艘白色的英国炮艇使他陷入沉思。他眼光在河里上下打量,似乎十分关注这一带的地形。那种敏锐迅速、一览无余的眼光向四周紧张地观察,就像侦察人员在观察有敌人隐藏的地带一样。然后,他转身穿过六角形的门,那个执事僧和两个侍卫在后跟随。牡丹看着他的背影在一段长石阶上渐渐缩小,直到被一个低垂的枝柯遮蔽住,终于看不见了。

过去她在何处见过那种光棱闪动一览无余的锐利目光呢?她已经忘记了。那个人的神情使她想起一个朋友的面容,很久以前看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是童年千百个记忆中的一个,在头脑中收藏隐埋起来,已无法想起。可是,为什么觉得心血来潮浮动不安呢?虽然心中断绝的思绪无法连续起来,愉快的往事遗留下的一段朦胧的联想却依然存在。

和一位京官的短暂邂逅,使她的好奇之心和烦闷挫折之感交集于胸臆,挥之不去。

落日已低,夕照辉映,河面水流金光片片,而金竹尚无踪影,庙门亦不见有书信留下。牡丹拖着疲劳的腿逐级走下粗糙的石阶,头脑之中思潮起伏,怀疑、恐惧、失望、忧郁,真是思绪纷纷,一时无法解脱。

刚走不远,忽然一阵喜悦泛上心头——庙中所遇的那位京官,也许就是她的同宗堂兄梁翰林吧?这是凭女性的直觉想到的,可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她迅速地吸了一口气,由石阶返回,又走近那个守门的老人。还没等她把话问完,那个老人就打断她:“怎么,你又回来了!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儿没有你的信。”

牡丹满脸赔笑央求:“请您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两个侍卫跟随的那位京官是什么人?”

守门的老人从嘴边拿开旱烟袋,向这位年轻的女人投以怀疑的目光,他说:“是北京来的一位翰林。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不可以看看他的名片?”“不行。名片在执事和尚那儿。”

牡丹立在那儿,呆若木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发抖。由那时起,她没再看那个守门人一眼,也没再看一眼自己脚下走的路。她如同踩在云雾中,两膝软弱无力。那位京官不是她所想象的梁翰林,只是梦中的影子在现实中偶尔出现,已然改变,有所不同了。在远处向他瞥了一眼,发现他已经不复有美少年的风采。他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微带紫赯色,身体比十二年前见他时粗了一些。他到青江来干什么?当时她没利用机会走到近前去打招呼,失之交臂,追悔莫及。他当然不会记得她。而见面的机会已难再得。她想重新回去向那个接待他的执事僧打听他住在何处,到何处去找他,但是深觉太难为情。也许那个执事僧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告诉船夫开船,并且说她有意去看看太湖。她梦想已久,在书上读到的地方,她都想去看看。

船夫说:“若这样,要一直往丹阳走,从宜兴横渡太湖,那就不走运粮河了,在路上要多走几天。不过,那条水路不太挤,而且更为空旷。有人喜欢那么走。”“那么就走宜兴吧。我想穿过太湖。”

第三天,在礼阳和宜兴附近,河的两岸是一片美丽富庶的田地,稻秧新绿,深浅相间。溪流聚合,野水处处,水上渔舟,片片风帆。清晨之时万籁无声,白云如羊毛舒卷于碧蓝的天空。偶尔有几只鹞鹰在空中盘旋,黎明时小鸟唧喳乱叫一阵之后,早已隐藏起来,不见踪影,就犹如守家之犬。清晨之后,中午之前,牡丹又安然小睡数刻。西北方一阵强风吹来,湖水粼粼,波光呈碎片状,随聚随散。

在他们前方数百码之遥,有两只船扬帆而驶。牡丹的船也刚刚挂起帆来,波浪拍击船舷,渐次增强,船顺风前驶进行甚速,即将追到前面的两只船。那两船是宽大的篷船,专为湖面间游之用,不求航行快速,而后面那一只由前面的船拖行。

转眼间,牡丹的船追上了那两只船。连升正站着,船家和牡丹高高兴兴地看着自己的船超过了人家。前面那只有篷的船,一根竿子上插着一面小红旗,上面有几个字,旗子在风中飘动。现在和那只船只数尺之遥。那船舷的边缘上,两个侍卫正跪在那儿,发怒地喊叫。“你们发疯啊?你们要干什么?没长眼睛啊?”

牡丹瞪大了眼睛。她一看两个侍卫的制服就认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红旗上的字太小,看不清楚。这竟又是那位京官!她看见船里客人的一条腿,他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两船的距离渐渐加大,能看见船上那人的身形,脸被手中所看的一本书挡住。若说这个人是她的堂兄梁翰林,可没有什么稀奇了。

快接近宜兴时,水面船只渐多,交通渐繁。前天夜里牡丹没睡好,醒得又早,一直在想前天的奇遇。早晨船开始进入宽阔的湖面时,她又打了个盹。

牡丹被一阵喊叫声吵醒。她披上外面的上衣,坐了起来。因为船渐渐接近,对面船上两个侍卫在喊叫。牡丹的船夫大吃一惊,停住船桨,慌作一团。那只船从后面赶上,加速向他们开来。猛力摩擦了一下子,嘎吱一声,叮当一响,她的船向一边歪了歪,牡丹几乎摔倒。那只船是故意撞的。

牡丹大怒,站起来逼问有什么不对。“你们没看见旗子吗?眼睛叫米汤粘住了?把船靠边儿,我们要开到前头去,谁愿一道坐在那儿看一个宝贝棺材!”

牡丹大声吼回去:“我就没听过这种道理!”

牡丹真暴怒起来。她说:“这是皇上家的河道。就是皇上也不会不许人家运灵柩……”

但她看见旗子上那个大红字“梁”,立刻住了口。她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位翰林已然从船舱里走出来。他向喊叫的女人和两个侍卫看了一眼,就问他们为什么起纠纷。

侍卫说:“大人,这是一个载棺材的船,过去这三天,老是看见这只船在咱们前头,一会儿看见了,一会儿又没了。小人们不愿大人一路老是跟在一口棺材后头,所以让他们躲开,让咱们的船到前面去。”“我没看见。人家运灵回家有什么不对?”“老看见棺材怪倒霉的。小人们想,大人您也不愿看的。”

这时,牡丹的手正放在张开的嘴上,向来在人前她不会失去镇静,现在却怒令智昏。梁翰林看见这位少妇行将落泪,头发蓬松地垂在两肩之上,两眼望着他,犹如吓呆的小鸟望见了一条蛇。

牡丹指着两个侍卫说:“他们故意撞我们的船。”两眼仍然怒火如焚。

京官对两个侍卫说了几句话,但是牡丹听不见。

牡丹问:“您是余姚的梁翰林吧?”自己也料不到哪儿来的这股子勇气。“我是。你是谁?”

牡丹连忙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惊喜。她回答:“我也是余姚梁家的人,是您的堂妹。以前您叫我‘三妹’,那时候我还小。您大概不记得我了。”

梁孟嘉的脸色缓和下来。他两眼闪烁,晒得微显紫赯色的脸上绽出微笑,说:“噢,三妹。我记得你很清楚,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姑娘。”

牡丹吃惊道:“您还记得我?”她更感到意外的是,这位堂兄向侍卫挥了挥手,用一个邀请的姿势对她说:“过来吧。”她的船靠过去,两个侍卫搀扶她到官船上。

梁翰林居然还记得她,还请她到官船上去,她简直无法相信。看见这位堂兄穿着白袜子走向船的中心请她坐下时,她心里还有点儿颤动。梁孟嘉,说实话,意外遇见这位堂妹,得以破除航程中的沉寂,心里也着实欢喜。这时,有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在旁边站着。

梁孟嘉说:“你们是回南方吧?到哪儿去?”“到嘉兴。我是把丈夫的灵柩运回老家。”

这位京官仔细向牡丹望了望,向侍卫说:“把那条船拖在后面。”

两个侍卫吓了一跳,心里有几分害怕,立刻找绳子去拖船。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个宝贝东西咱们一路是带定了。”过了一会儿,扔过一根绳子去,再往前走时,三条船挂成了一行。

那个侍卫端过一杯茶,道歉说:“刚才不知道您是一家人。”又向老爷解释:“刚才我们也只是要让那条运灵的船在后面走。”

梁孟嘉一个眼眉抬了抬,看了侍卫一眼,嘴唇一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好了,现在合你的意了。那条船在后头呢……我也愿意这样。”他似乎很喜欢私下说点儿风趣的话。

他从容轻松地说完,然后微微一笑:“这些人……他们在官船上出差,觉得自己就是钦差大臣一样。我不知道教训他们多少次,不要端架子作威作福。”他停下来,向牡丹很快地看了一眼,低声和蔼地说:“但愿没吓着你。”

牡丹说:“当然吓了一跳。我们的船差点儿被撞翻了,从后面地一下子撞过来。”她的眼睛闪着青春的光亮,流露着小孩子般淘气的神情。“真对不起,我替他们赔罪。你一定还没吃早饭,咱们一块儿吃吧。”

站着的五十几岁的女人是女仆丁妈,她立刻跑到船后面去吩咐。其实她的身份还不只是女仆。她把梁孟嘉由小带大,替他管家也有好几年了,在北京那些年照顾这位单身汉翰林老爷,就像个母亲一样。

牡丹的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又说:“我在山神庙里看见您了,但您没看见我。您还真记得我?”她就像和多年的朋友说话一样。她和遇见的男人说话,就是这么坦白亲切,这么毫无拘束。

她柔软悦耳的声音,那么富有青春的清脆嘹亮,她的态度那么亲切自然,梁孟嘉觉得很感兴味,回答:“当然是真记得你。”

牡丹刚才说:“我看见您了,可是您没看见我。”倘若这话说得不那么天真自然,而且有几分孩子气,就未免有点儿放肆,有点儿冒昧。梁孟嘉在北京,不知见了多少美丽的贵妇,却从没觉得像在牡丹的几句话里有那样的爽快热诚,那么淳朴自然,毫无虚饰。也没有像牡丹说话那个样子的。他还记得非常清楚,牡丹当年就是眼睛那么晶亮的小姑娘。她那一连串说出的清脆悦耳的话,就像小学生背书似的。她说:“您从北京中了翰林回家,那时我才十一岁,咱们全族庆祝,把一块匾挂在家庙里。您记得绥伯舅爷吧?”“我记得。”“是啊,就是绥伯舅爷带我过去见您的。您看了看我。我多么崇拜您哪!您把手放在我脑门子上,一边摸索一边说我‘漂亮’,那是我一辈子最得意的日子。因为您叫我三妹,后来全族的人都叫我‘三妹’。后来,我一年年长大,老是觉得您那又软又白的手还在我头上。您那么一摸我,一夸我,不知道对我多大影响呢。后来我能念书了,您写的书我都看,不管懂不懂。”

梁孟嘉受她这样恭维,十分高兴,好像遇到一个和自己脾味完全相投的人。她说话不矜持,不造作,不故作拘泥客气。

他问牡丹:“告诉我,咱们是怎么个亲戚?”“绥伯舅爷姓苏,是我母亲的哥哥。我们家住在涌金门。”“噢,对了,他娶的是我母亲的妹妹,是我姨丈。”

在这样愉快的交谈中,牡丹才知道,梁翰林是受军机大臣张之洞差遣,到福州视察海军学堂和造船厂。张之洞当时为元老重臣,首先兴办洋务,建铁路,开矿,在汉口建汉冶萍铁工厂,在福州创海军学堂,建造船厂。梁孟嘉先到杭州,预计冬天以前返回北京。牡丹看到这位京官的两鬓渐行灰白,自然而然地问:“您今年贵庚?”“三十八。你呢?”按礼应当也问对方。“二十二。”“和同乡都失去了联络。离家太久了。”“我回去告诉他们,坐船南来时遇见了我们的翰林,还坐他的船,那我该多么得意呀!”

梁翰林的声音低沉,是喉音,他雍容高雅,眼光敏锐,元力充沛,仿佛对当前的事无不透彻明了。他游踪甚广,见闻极富,永远心气平和。刚才侍卫在那儿叫骂之时,他只是作壁上观,觉得有趣。牡丹从他写的书上知道,他是以特别的眼光看人生,是一种沉静的谐谑,虽然半杂以讽刺,却从不施以白眼。从他所著的书上,牡丹获知他的偏见,他的种种想法,就好像了解一位亲密的老朋友。牡丹觉得很了解他,仿佛已经和他相交有年。

牡丹现在完全轻松自然了,拖着懒洋洋的脚步走到船的一边,看那长方形小红旗上的字。上面写的是“钦赐四品,军机大臣特别顾问,福州海军学堂特使余姚翰林梁”。

牡丹看完,走回来向堂兄致贺。“只是四品而已,别吓着你。无聊之至。”“您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对海军、炮艇,一无所知。我只是曾经从天主教耶稣会的一个朋友那里学过修理钟表。军机大臣张之洞大人派我到福州去视察海军学校,就是看看一切校务进行得是否顺利,是否像个钟表一样。当然,耶稣会出版的东西我都看过,略懂一点儿蒸汽机……我能把一个表拆散了修理。在北京,我是唯一一个会修钟表的中国人,还小有名气。”“您真是了不起。”“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想懂一点儿。西洋制造的那么多东西,咱们还没开始学,一点儿也不会。”

孟嘉发现牡丹有她自己独特的态度,懒散而慵倦,眼神上懒散,姿态上慵倦。她独自一人时,头向后仰,只是一点点儿,不管坐着还是站着,总是安然沉思,眼睛暗淡无神,快乐而松懈,浸沉在四周的景物之中。一路上还有好多次都会看见她如此神情。那时,她在船头一个不稳的地方坐着,仰着脸,若有所思,但又像一无所思,吸着河面微风飘来的气息,听着反舌鸟和啄木鸟的声音,承受着太阳晒在她脸上的暖意,呼吸着活力生机。虽然她站得笔直,她的步态仍然显出拖拉懒惰和懈怠松弛。她的脖子向前倾,两臂在两肋边轻易地下垂,手指则向上微微弯曲,犹如藤蔓尖端的嫩芽。

正在摆桌子要吃午饭时,孟嘉听见半压低了的尖锐欢叫声,他的眼睛离开书,抬起来一看,见牡丹那穿着白褂子白裙子苗条的身子,她带着孩童般的喜悦,用一只雪白的玉臂指向前面。“那是什么?”“鸬鹚!”她那清脆如银铃儿的声音说出这个鸟名,那样柔嫩,用欢喜愉快的咯咯的喉音将两个字拖长。她一转脸,显出一个侧影,后面正衬托着河水碧波,那只玉臂举起未落,前额上几绺青丝蓬松飘动,正是童稚年华活泼喜悦的画像。孟嘉走过来,倒不觉得那鸬鹚鸟怎样,而眼前景物在牡丹身上引起的青春喜悦、清新爽快,自己不觉深深为之打动了。

牡丹已经立起身来,眼睛还凝视着前面的景色。两个渔夫各站在一个竹筏上,手执长竿,在水上敲打得砰砰作响,口中不断“吼吼”地喊叫。竹筏从两处斜拢过来,把水下的鱼赶向中间。竹筏上的黑鸬鹚扑通一声跳下水去,钻进水中,再上来时,嘴里各叼着一条鱼,交给渔夫主人,吐出鱼之后,在竹筏上卧下歇息片刻,得意扬扬地摇摆着长嘴,又跳下水去,施展本领。那些鸬鹚只能把小鱼吞吃下去,因为脖子上套着细竹子编的圆环,只好把大鱼衔上来交给主人。

现在离竹筏相当近了,那水鸟强烈的酸味随风飘过来。渔夫仍然继续发出“吼吼!”的声音,用竿子从远的那方敲打水面,鸬鹚粗硬哇哇的叫声乱作一阵。一只鸬鹚叼着一条好大的鱼上来,这时牡丹正站在孟嘉的旁边,吸了一口气,说:“看!”一只手去拉孟嘉的胳膊。然后,一直把手放在孟嘉的胳膊上,就好像真兄妹一样。这当然有点儿越礼,不过她确是出于天真自然。

牡丹这么小的一个姿态,使孟嘉对与一个少妇亲近温暖的交往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他对牡丹不平常的特性似乎立刻有了了解,她是那么对人信而不疑,那么亲切自然,那么热诚恳挚。牡丹的眼睛转过去看堂兄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高兴地看那只水鸟叼着那条大鱼。

梁孟嘉觉得当年他赞美的小堂妹现在长成一个少妇了,直接而大胆,不拘泥于礼俗。他觉得,有人闯进了他心灵的隐秘之处。年近四十,自己已然是一个坚定不移的独身汉,生活早成定型,精力只是集中在书本上,学问上,游山玩水上,只求自己快意。牡丹把手压在他胳膊上,注视着他的眼睛,而他所受的震惊,就犹如有人闯入他幽静退隐的生活,使之上下颠倒过来;又犹如一股强大神秘的力量进入他的身体,把他鲁莽地搅乱震荡;又像有一个人,青春活泼,富有朝气,出乎意料地自天外飞来,侵入他的清静幽独,劫去他的平安宁帖。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是那么不可思议。

他的成功,来之甚易。他未曾求名,而名自至。也许这一次,也许这时,他对过惯的悠闲舒适的日子感到了乏味。因为除去二三知己与本身的工作,全无一事能引起他的兴趣。不过,现在若有人反对他主张的儒学因佛学影响而呈现腐败之说,或是胆敢为二程夫子作辩护之战时,他则随时起而应战。官爵荣耀,他早已视如敝屣。甚至翰林他也只认为是一个官衔而已,只是身外之物,人之赐予。他深知身为学者,官衔等级无关紧要,能否屹立于儒林,端在自己的著作如何而定,所以他真正之所好,是在钻研学问。现在,他忽然觉得生活失去了重心。自思所以有此感觉,并无其他原因,若有,那就是他忽然遇到了牡丹。她婀娜的身材,她娇媚的声音。他心头很烦恼,但又喜爱这种烦恼的感觉。

第四章

日落之时,船已在宜兴停下。梁翰林带着前未曾有的兴奋之情,向牡丹说:“今天晚上,咱们庆祝一番吧。”

牡丹睁大了眼睛,以莫名究竟的神气发问:“为什么?在哪儿庆祝?怎么庆祝?”

他们走上泥泞的道路,船只丛集的岸边永远潮湿泥泞。梁翰林给两个侍卫放了假,因为他最不喜欢有侍从跟随,而最喜欢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徘徊游逛。他和堂妹走在狭窄的石头子砌的街道上,在一家商店挑选茶壶茶碗,花了很久的时间。宜兴以出产这种褐红色茶具出名,外面不上瓷釉,里面上有绿釉。

在一家小饭馆里,他们叫了炸虾。在太湖地区,这种虾虽小但味道极香,还有新烙的芝麻烧饼,随后来了大盘辣鲤鱼,里面有豆腐、香菇、大蒜,孟嘉又叫了点儿加料五加皮,饮以助兴。

饭馆里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人。桌子上两盏油灯灯火荧荧,柔和的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旁边桌子上有一支大红蜡烛,有一尺高,插在也有一尺高的锡蜡扦上,那个蜡扦是篆体寿字形的。大红蜡烛暗淡的光亮照在牡丹笔直的鼻子上,她如醉如痴地望着她那位堂兄时,那光亮也照在那闪动不已的淡棕色的瞳仁上。牡丹觉得如在梦中,自己单独和私心敬爱的堂兄喝酒,这在过去以为此生无望。她的眼睛眯起来,眼前的世界成为一个半睡半梦的境界,这个变化确含有几分危险。这牡丹以蒙眬的目光出神般地凝视,孟嘉问她:“你想什么呢?”

牡丹的眼光闪动着,向堂兄扫了一下说:“我正在纳闷。现在像在做梦。过去我从来没想到会像今天晚上这么单独和你面对面喝酒。这太好了!”

在吃饭时,他们谈到很多事情。谈到堂兄做的事,写的书,也谈到堂妹她自己。孟嘉很健谈,想起各地旅行途中有趣的奇闻逸事。

梁孟嘉中等身材,脸色微黑,最明显的特点是一头蓬松的粗头发,两鬓和茂密的黑眉毛刚开始变灰。在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渐渐后退的发际线之间,隆起的前额特别突出。他那灵魂的中心就在他两只眼睛里,那两只眼睛洞察秋毫,光亮有神,尤其在小饮几盅,陶然微醉时,眼眶的肉光洁闪亮,两鬓则青筋纵横。

牡丹看过了不少他所写的长城与内蒙的文章。他是公认的以长城分中国为南北的地理专家,还会蒙古话和满族话,所以在宫中军机大臣对北方边务要有所查问时,他是不可缺的人才。

他曾经独自远行,历经长城线上争论未定的各要隘,由东海岸之山海关,到西北的绥远宁夏。他所写的文章里,描写古长城苔藓滋蔓的砖瓦,令人生怀古之幽情,只要提到长城的古关隘,如居庸关,以及为人所熟知的古代战役与历史上的大事,就赋予深奥难解的气息,不论熟读史书与否,人们读来都会肃然起敬。孟嘉对人所不知而他钻研独得之秘谈论起来,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总是见由己出,不屑拾人牙慧。不雷同于流俗,冲破思想的樊篱,单刀直入哲学问题、人生问题,直接去理解体会,他因此成为当代独具见解的作家,才华出众,不囿于传统,也深奥难解,正统的理学家则斥之为矫情立异。然而他对自己此种独来独往的见解拍案惊奇,击节赞赏。“往西北您到过邻近大戈壁沙漠的宁夏,是真的吗?”“是。关于长城的记载,好多说法互相矛盾。长城有的地方是两层重叠,有的地方是数层重叠,在黄河岸则突然中断,宁夏就是。有一次我用嘴嘬马的奶头吃马奶。”“怎么嘬呢?”牡丹不由得闭着嘴,用鼻子哼出了笑声。“那时我迷了路,独自在一个小地方迂回打转。”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振奋起来,“在宇宙之中,一旦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往后看,一无所有,往前看,一无所有,只有黄沙无边,万籁俱寂,那真是人生中绝少的经验。前后一共有五天,我迷失在沙漠的荒山里——只有乱石黄沙,真是别无他物。身上带的烙饼已经吃完,举目四望,没有可以入口的充饥之物,不见村落,不见行人,什么都看不见。我饿得厉害,预计还走一日一夜才能到达一个城镇。在长城根底下,我看见一匹马拴在石头上。一定是走私贩子的马。但是,怎么能活人吃生马呢?我静悄悄地溜到长城根下,拿块石头把马头打昏,马站不稳,倒卧在地上,我趴在地上用嘴嘬马的奶头。既然有匹马,附近一定有马的主人。我想,他若来看见,就给他钱。但是没有人来。我忽然想到在那儿停留凶多吉少,于是赶快溜走了。”

牡丹听了,不胜惊奇。她说:“亏您想得出主意。”“没有什么,我只是预备写文章时,言之有物。过去许多写山川的书都是辗转抄袭,我一定要亲眼看见,要对题材深入才写。我总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尤其是前人从未做过的事。”“您已经做到了。很多人都不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一生到底要干什么。”“他们若真是一心要照自己的意思做,也会做得到。”“我想也是。若很愿做一件事,只要肯一切不计较,就可以做得到。”

孟嘉定睛看着牡丹,问她:“告诉我你自己的事。你下一步要怎么办?”

牡丹知道堂兄反对女人守寡,因而以毫无疑问的坦白率直口气说:“我要离开亡夫家,再嫁个男人。”

牡丹又说:“我知道,我对他不算个贤妻,他一定恨我。我们彼此不了解。就因为这个,他死了我不哭。我哭不出来,也不愿意哭……在娘家,我也不是个规矩的好姑娘。由孩子时候起,我一直很任性,跟我妹妹不一样。”“你有个妹妹?”“是,比我小三岁。她叫素馨。她温柔,沉静,听话。我是家里的反叛。我十五岁就和男孩子来往,她十五岁时,都不看男孩子一眼。我俩天生就不一样。谁都喜欢她,都认为我疯狂乱来。我生下来就那样。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孩子,长得丑,到哪儿都被人讨厌。”“我不相信。”“一点儿没错。我是平平无奇。后来您夸奖我,说我‘聪明漂亮’,那才让我的生活引起根本的改变。”“你打算多久之后离开你婆家呢?”“一过完一百天。我不愿无声无息地待在那个小镇上。按习俗,我应当为他穿孝。其实在心里,我认为没有道理。”“我看得出来。”

孟嘉停下来,心里在思量。恐怕牡丹是受了他那文章的影响,并且完全按照文句字面的意思去实行了。“当然没有人勉强你。但是,你若那么办,你婆家会很难过——他们会难过,脸上也不好看。”“你不赞成?”“我赞成。只是想到他们会不愿意。当然,人会风言风语,女人也会烂嚼舌头根子的。”

牡丹立刻回答:“是啊,女人说闲话,男人讲大道理。天下的男女就是这个样子。”她的腔调使人想起来,男人是瞎混,女人是东家长西家短。孟嘉很清楚,牡丹是个名教的叛徒。“总得有人冒险受社会的指责,您说是不是?照您所说,人若一心非做一件事不可,就能做到。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你们男人高高在上,女人被压在下面。”

孟嘉的眼睛立刻显出惊异的神气,他想这样有力的文句,他若能写在文章里就好了。“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我说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我们女人实在受不了。男人说,天下文章必须文以载道,由他们去说吧。可是,我们女人载不起这个道啊。”

孟嘉不由得惊呼一声,他从来没听过“文以载道”的“载字”,当做“车船载货”的“载”字讲。他流露出一副赏识的神气,看着牡丹说:“若是女人也可以去赶考,我若是主考官,必以优等录取你。”

牡丹说:“您觉得我的话不对吗?”她话问得有点儿过于坦率,“我听说几年前您把您太太休了。丁妈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照顾您一个人过日子,是真的吗?”

孟嘉很郑重其事地凝视着牡丹的眼睛:“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二十二岁时娶了那么个毫无头脑的姑娘,是余姚的富家之女,只知道金钱势力。那时我中了举人,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我想,我对她本人,或是她的家庭,一定有可利用的地方——算得上地位相当,配得上她的首饰珠宝,配得上她父亲的田产。她一副势利眼,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势力,那是为了利用而联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可让女人利用的,也许她可以做一个举人的妻子自己神气一下。这些年来,一直没再见到她,也没见到她的家里人。”“后来您一直没再娶?”“没有?”“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个写文章的人,而写文章的人一向是自私的,大概是太珍视自己,不愿让别人共享,也许我是没遇见合意的女人。”

牡丹那天性实际的女人头脑立刻往前想下去,说:“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你说吧。”“您可以不可以帮我忙?您什么时候在杭州?”“你为什么问这个?”“因为过了百日之后,我要回娘家看我母亲。那时候我要再见您,我的事情还要向您请教。”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后到杭州,然后到福州去,往返要几个月,估计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书生却奉命研究海军,其实他并不喜欢海洋,不愿乘船沿着海岸到福州去。

他说:“我厌恶风暴。有一次在广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风巨浪。”

他俩离开饭馆时,孟嘉觉得,牡丹这个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与自己很相近。他们从铺石头子的黑暗小巷子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挽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倾斜下去。牡丹坚持要自己拿着那包买的茶叶。他们走向泥泞的小路时,牡丹一只手提着那包茶叶,另外那只手挽着堂兄的胳膊。那一刹那,孟嘉觉得又重新回到了青春。他很久没感觉到心情轻松放荡的陶醉。因为在黑暗里,一切没有顾忌。他仿佛是和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迷人精灵走在一起。那个精灵把他这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独抢夺而去。爱就是一种抢夺,别人偷偷侵袭到你的心里,霸占了你的生活,喧宾夺主而占据之。

那天晚上,梁翰林躺在舟中,觉得他生活当中已经发生了重而且大的事。越想忘记,越偏偏要想。有关牡丹的一切,无一不使他觉得中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头发,她的热情,她那欲笑又止的微笑,她的理解力和精神,无不使自己着迷。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么使他动心。他心中有如此感觉,自己也深感意外。在一生之中,他从来没觉得在内心中跟一个女人这么密不可分,而这个女人无一处不使自己中意。他曾和一位在旗的公主,是位王爷的夫人,有过一件风流韵事,不过他悬崖勒马,未致身败名裂。现在他的头脑之中,牡丹的影子似乎翱翔不已,徘徊不去。她美得出奇,那么令人心迷神荡,那么潇洒直率,又那么天资聪颖,思想行为上离经叛道,不遵古训,精神愉快,时有妙思幻想,言行虽为时俗所不容,却能置之度外,毫不在意。梁翰林很喜爱她,觉得一生不可无此妹——无须举出什么理由。他不敢对自己承认的是:他一向自以为美色当前,道心不乱,而今没想到却有解甲投降之势。这个女人口中发出的一点儿声音,眼睛投出的一点儿视线,竟使他方寸大乱。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大混乱,使心情失去平衡,论理思维失其功用。

他知道,一辈子是离不开她了。

他们在太湖上的前两天,烟雨迷蒙,一无所见。太湖在各方面都像个海洋,地平线上,湖水与块块的灰云相连。他们的船一直靠近岸边。前面雾霭之间,时而隐约出现一座山顶或朦胧不清的小岛。梁孟嘉看见牡丹的两眼现出抑郁不欢,便悄悄走开,任其独自沉思。

第三天,云散转晴,他们已经到了太湖的东岸,岸上草木葱翠,农舍村镇星罗棋布。孟嘉和牡丹用遐迩闻名的惠山泉烹茶,消磨一日。天近中午,他们去游广福寺。丽日当空,红墙寺院依偎在山腰弯曲环抱之处。

他们的船顺风南驶,到了苏州郊外的光武,丁香和五月的白梅正在开花。

牡丹想起,这是他们航程的倒数第二天。他们在木铎下了船,在湖滨那一带许多小亭子中的一个里歇息,附近的花木和果树绵延数里之遥,望不见边际。

牡丹喃喃自语:“这是我一辈子顶快乐的日子。”当晚太阳灿烂的斜晖自湖上射出,无限奇异柔和的光波照在雪白的梅花上和鲜绿的叶子上,生自湖面的微风,赋予花香一种湖水的味道。牡丹坐在那儿把下巴放在茶桌上自己凹下的掌窠之中,静静地梦想,有时发出幸福的叹息。梁孟嘉很少看见女人这样感情丰富。

牡丹说:“像今天生活得这么充实,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一长大,就想要过这种日子。您没法想象我在嘉兴是怎么过的——监督厨子做菜,分派仆人们做事,向不喜欢的人说言不由衷的大道理。”她的眸子一个劲儿地盯住孟嘉,流露着热情。那种敏感,正是不肯虚张声势,不肯鬼混日子的人才有的。孟嘉一看,觉得自己过去很多日子也过得太不够充实。

但是,孟嘉的心里别有所思。忽然沉寂了一会儿,牡丹手蘸着茶水,在黑漆的茶桌上无意地乱画。孟嘉慢慢地,也很自然地抓住了牡丹的手,攥在自己的手里。两人的目光碰在一处,都沉默无言。话聚在嘴唇上,似乎要说出,但又消失于无形了。孟嘉已然探察了自己的心灵,似乎有所得而欲说出,又哽塞于喉头。

他终于说出来,声音低微颤抖:“三妹,我不知道这话怎么说。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们的脸离得很近,牡丹静静地听,眼光颤动,嘴唇紧闭。孟嘉接着说:“这个办不到。你是我的堂妹,我也姓梁。我比你大得多,不应当打扰你的青春……”

牡丹的手攥紧孟嘉的手,回答:“您一点儿也不老。您和别人大不相同。”

孟嘉说:“明天你要回嘉兴,咱们也要分手了。”这时,他的话才又说得轻松自如了。他说:“自从你来到我的船上,我三天一直在想……我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是,我永远不愿意和你再分离。你肯不肯也到北京去?”

牡丹感觉到梁孟嘉说这话时所用的力量。她自震惊之下恢复了镇定,回答:“我也是这样想。我不能一刹那看不见您。”

孟嘉说:“我也不能叫你享什么福。我只是觉得,我实在很需要你。这是发于内心的。没有你,我再快乐不起来。我只是非要你不可。”“很需要我?”“非常非常需要。”

牡丹说:“对您,我也是这么想。我是您的三妹,非常仰慕您。过去这两天,我非常难过。我真正体会到,您不只是改变了我生活的人,不只是我佩服的一个堂兄,也不只是我的朋友。您对我太不寻常,太了不得,太不得了,太不可思议。但是,事情这么突然,您得给我时间想想。”

牡丹的脸非常严肃。她又想到金竹,想到尚未解决而且永远解决不了的那段情。这时,她心里对金竹有无限的痛苦。可是她那敏锐的女性头脑霎时看清楚了,知道金竹永远不能够娶她,她立刻拿定了主意。

她说:“我愿意到北京去。”“你愿意?”

牡丹没说话,断然地点了点头。

二人之间有了默契。这时,只有两人在一处,谁也不知道两人彼此的手凑到一处。牡丹发觉自己躲在堂兄的怀里,他又力量很重地把自己抱紧,自己也紧紧地抱住对方,这表示双方互相爱慕,但苦于仍不能充分表达爱慕之情意。牡丹把脸转向堂兄,堂兄低下头吻她,万分热情,令人觉得筋酥骨软,欲死欲仙。两人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赤裸裸热情爆发的刹那,一言之微,一字之寡,皆属多余。这样拥吻之后,牡丹苏醒过来,嗅到原野上飘来的丁香花的香味。堂兄的手指头在捋顺堂妹的头发。牡丹但愿谁都不要打断堂兄这样柔情似水的抚摩。

牡丹问:“您爱丁香花的香味吧?”“当然。这种香味正好在我们这种时候闻。”“我本来爱紫罗兰,但现在我爱丁香,此后我会一直爱丁香。”

最后,二人坐了起来。

孟嘉问牡丹:“咱们怎么办?”“咱们若是一直这样相爱,那还怕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这种爱,这种爱才有道理,才使人觉得此生不虚。”“我的意思是,咱们是堂兄妹,都姓梁。可是,我知道我非占有你不可,不知道别的什么……”“您从前没尝过这种味道?”“没有。我也喜爱过不少女人,可从来没有感觉到难分难舍,像现在这样需要你。”“您以前没有为女人这么颠倒过?”“有肌肤之亲的女人不少,但像这样的情爱,如饥如渴般地厉害,真正由内心发出来的,觉得像是你进入了我身体的筋骨五脏一样,这样的,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不然怎么在这段航程中遇见你?你信不信命运?”

牡丹以清脆的声音快速地回答:“我不信。这都是咱们俩努力的结果。我不相信一个外在的力量能控制我的生活。”“可是,咱们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你姓梁,我也姓梁。社会上认为同姓不婚。我没有你活不了,怎么办?”“我不知道。咱们现在这样还不够吗?对我来说,只要我知道您爱我,虽然此后,我再见不到您,心里也够了。即使我被关在监狱里,我的心也是自由的。”“那不会。我已经不能和你分离。我知道,你若不在我身边,我的日子只能算过了一半。”“那么,咱们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别人说什么话,由他们去说。”“我的身份地位不行。人家说闲话,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家会说你我同姓结婚,违背古礼。而且,你的前夫才死了一个月,人的嘴会毫不容情的。”“我不在乎。”“咱们同宗也会说话的。”“我也不在乎。”

牡丹不顾一切,孟嘉颇感意外。牡丹深不可测的目光似乎完全不屑一顾男女社会中的礼俗,她好像是从宇宙中另外一个星球上刚刚飞来的一样。

这一天并不是平安无事。在这个季节,天气也喜怒无常,一片乌云突然自东南而起,一阵凉风在他俩坐的花园上空飕飕地吹过,白梅的落英在风里滴溜溜上下飘飞,显然是暴雨将至。远处雷声隆隆,而他们眼前的湖面仍然在下午的阳光里闪亮,犹如一池金波迎风荡漾。他俩正坐在敞露的凉亭里,离可以避雨之处约有五十码之遥。

孟嘉说:“咱们跑去避雨吧。”“为什么要跑?”“会淋湿的。”“那就淋湿好了。”“你简直是古怪。”“我喜欢雨。”

大点急雨打在房顶上,打在树叶上,声音嘈杂,犹如断音的乐章。雨点横飞,喷射入亭,与阵阵狂风间歇而来。刹那间,亭内桌凳全罩上一层细小的雨珠。孟嘉看见堂妹欣喜雀跃。

牡丹笑着说:“一会儿就停。”

呼啸而来的急雨,噼里啪啦不停地下起来。闪电轰隆一响,紫电横空,忽明忽灭。牡丹仰起鼻子,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妙哇!雨多么可爱!”她说着又睁开眼睛。孟嘉在一旁看着,颇觉有趣。牡丹的声音是那样激动。她头一次看见太湖时欢呼道:“这么大!”当时也是这么激动。

雨没有停止。孟嘉恐怕牡丹着凉。这时远处有人打伞行近的声音。孟嘉一看,正是他的一个随从侍卫。“他来了。”

牡丹极其高兴,看见雨伞来到,笑得非常轻松。

她说:“好了,咱们走吧!”

孟嘉必须搀扶着牡丹。他俩在地上要挑拣着道走,躲开新形成的水洼,又要躲开湿透的草,那把油纸雨伞可就没有多大用处了。距离寺院有一半时,雷声轰隆一响。

牡丹说:“这比有太阳时候好。”她的声音,被落在纸伞上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盖住了。“你说什么?”

牡丹在雨声中大喊道:“我说,这比刚才有太阳时候好!”

孟嘉心想,这个人真怪!这时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也觉得年轻了,记起了童年时那么爱在雨里乱跑,只是现在自己已经长大,童年的事若不提起,都快忘记了。可牡丹没有忘记她的少女时代,到哪儿再能找到这么个天真任性的姑娘呢?

他们平安到达了寺院,牡丹心想,在堂兄的随从看来,一定觉得她很傻。他俩的鞋和衣裳的下摆都湿透了,但她的笑声还没有完全停止。

她对堂兄说:“孟夫子一定喜欢在雨里跑,您知道不?”“你怎么知道?”“我想一定是。因为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老天爷也捉弄人,他们到了庙里不久,雨也停了。牡丹看见堂兄拖泥带水的样子,不禁笑起来。侍卫从庙里借来一条毛巾,想把大人袍子上的水擦干。庙里的方丈早就知道这位贵客的来历,出来请他们到里面去歇息,给他们倒茶,以表敬意。

孟嘉说:“丁妈听说了,一定会怪我。”

牡丹说:“这也是旅游之乐,她不懂。”“她怎么能够懂?”“我一辈子,就是愿意把在书上念到的地方,都去逛逛。要爬高山,一直爬到离天神没几尺的地方,像李太白说的一样。”“你真是狂放不羁!我相信你虽是生为女儿身,却是心胸似男儿。”“也许是。也许是男儿生为女儿身吧。怎么样也没有关系。”“只要一个人肯说没关系,什么事情也就莫能奈他何。”

他们到船上时,已然掌了上灯。晚饭已经摆好,等着他们吃饭。丁妈由于害怕打雷,几乎吓瘫了。她还缩在床上,等人告诉她暴雨已过,他们已经回来,她才起床。这时她忘记了自己的提心吊胆,叫牡丹到里舱去换上干衣裳。

梁孟嘉这时在外面等候。牡丹似乎在船舱里停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牡丹在里间的问话声:“您喜欢戴东原吗?”

孟嘉大笑,但没有回答。丁妈在隔扇上轻敲了敲说:“你不要叫他在外头等你太久,他也得换衣裳。”“我就要换完了。”

一分钟之后,牡丹从里面出来,语气很重地说:“我很爱看戴东原的著作。我看见您桌子上有戴东原文集。”

孟嘉觉得这天下午已经够荒唐的了,于是说:“等我换好衣裳再说吧。”

孟嘉看见堂妹衣裳还没扣上扣子就出来了。他虽恨牡丹这样厚颜大胆,却发现了这么个无与伦比的妙人儿,他以前遇见的女人,没有一个像她的。一进舱,他看见牡丹把东西乱七八糟地扔在地上,等着丁妈进来收拾,心里忽然想,天下还是很需要些教人循规蹈矩的大道理。

戴东原并不是一个受普通人欢迎的学者,他的著作只有学者才阅读。他俩坐下吃饭时,牡丹撅起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受了主人的责骂一样,一言不发。堂兄安慰她说:“你看过戴东原的著作我真想不到。”

牡丹的脸才缓和下来。她说:“把戴东原的思想介绍给我的就是你。在你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说他对理学家的要害施以无情的攻击。有一段时间,我很想找他论孟子的文章。在您的文章里说过。您认为他会引人重新回到儒家的学说吗?”“当然会。宋儒理学的根本是佛学,是佛学的制欲思想,也可以说是虔敬制欲说。你可以想象,理学中主要的一个字是‘敬’,这个基本要点你当然知道。理学家对抗佛学思想借以自存之道,却是接受了佛家思想,接受了佛家所说的肉欲与罪恶的思想。戴东原研究孟子的结果,认为人性与理性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冲突,而且人性善。这是孟子的自然主义。”

梁翰林除这个道理之外,还说了些别的。两人对吃饭都不起劲。丁妈很烦躁,吩咐人把汤拿下去再热一遍。她说:“你们吃完再说不行吗,菜都要凉了,酒也得再热。你们在雨里衣裳湿了个透,喝几杯热酒才好。”

酒后,他们坐在船头上。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因为运气好的话,明天可以到嘉兴。皓月当空,湖面如镜,近处边岸,灯光万点,因为地在苏州地区,人灯船密,已靠近吴江,明天,船又要再度进运粮河。

大约两百码外,一个船上酒馆亮着灯光,响着音乐,正在缓缓移动,将镜般的湖面冲起褶皱,把漆黑的波纹变成一片乳白的光亮,但那些波纹像水银般转眼又恢复了原来的平滑光润。远处传来桨橹哗啦哗啦打击水面的声音,飘来了令人感伤的箫声,虽然令人感伤,但正如穿云而出的月亮,又使人感到安谧宁静。

牡丹在船头上悄然静坐,头向后仰,陷入沉思默想。孟嘉凝视她,发现她两眼湿润,脸上带着泪痕。她的流泪有许多理由——为自己的将来,为了金竹,也许这是她和堂兄在湖上最后的夜晚。孟嘉尊重牡丹私人的心情,不愿窥探打听。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为什么不说话?”“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只是要感觉……把今夜湖上的记忆印在心头。一切的语言文字都无法表达,您说是不是?”“很对。那就先不要说什么。”

她又懒洋洋地说:“说话又有什么用?”她那小银铃般的声音落在沉寂的水面,犹如晶莹的珠子落在玉盘之上。

孟嘉看得出牡丹脸上的渴望和思求。这一刹那,她那一时的抑郁情绪过去了。在今天晚上,她不能不快乐。得到远处飘来的音乐的暗示,她轻轻哼了一段昆曲《嫦娥奔月》,因为没有琵琶,在江上的月光中,牡丹在句子中间的空白时,以“初阿——啦——啦”的舞曲调子自己伴奏。孟嘉静悄悄地听着。

那天晚上,两个人谁也没说几句话,都那么沉默,一轮明月穿云而过,自白银镶边的片片云彩之间,射出条条的光亮。那轮月亮,就仿佛是半隐半现的羞羞答答的新娘,娇羞的面庞露出时,佳夜良宵就浸入温柔颤动的光亮之中,足以使凝情相爱的男女意乱情迷。孟嘉回舱就寝,牡丹默默无语对月静坐。直到夜半,偶尔回顾舱中,由后隔扇缝隙射入的光亮中,她知道堂兄正在夜读,也许是正在写作。她就寝时,丁妈已在梦中发出了鼾声。

第二天早晨,牡丹醒来就头疼。她整夜未曾安眠,知道自己要作一个不可避免的痛彻肺腑的决定。情况对金竹极为不利。在牡丹给金竹的信里,牡丹说要嫁他,她可以等上两三年。可是,她心里一直认为金竹若遗弃妻子,抛弃儿女,不顾社会地位,简直是办不到。他俩暗中来往已经四年,那四年,热情似火,相思相念,有多少悔恨,有多少谴责,却终归无用。金竹若不休妻再娶,一切便毫无指望,因为出身良家的女子绝无屈身为妾之理。牡丹早就想找个解决办法,借以摆脱无望的纠纷,而今终于知道必须舍弃金竹。这当然会使金竹十分伤心,她自己也是一样难过。但是,她以为实在别无他途可循。如今得到了孟嘉。孟嘉在品格和精神上是如此不同于凡俗。在人间物色到这样的男子,牡丹还应当再存什么非非之想吗?牡丹知道她之爱孟嘉,是一种全然崭新的热爱,但另外还有少女时代对孟嘉一种相知之情。所以她不能因真爱而愿随孟嘉北上,而要故意骗自己说:北京城是个新世界,具有万般千种自己前所未经的繁华美丽,因此我才随他去。

今天是航程最后一天。牡丹想到与孟嘉分别在即,心情十分沉重。丁妈在船尾忙着整理东西时,牡丹得有机会单独和孟嘉在一处。

牡丹伤感地说:“这是咱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了。”

孟嘉慢慢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咱们不久还能再见。事情你仔细想过吗?”“我想过。我要跟你到北京去。”“你能那么快就离开婆家吗?我在八月底或是九月初就可以回到杭州。现在我更有理由可以早点儿回来了。”“我相信可以。俗语说,要嫁的寡妇不能留。现在你若叫我跟你走,我说走就走。”

孟嘉说:“你真会做惊人语。这就是你所说日子要过得充实的意思吗?”他的腔调掩不住心中的喜悦。“是。”“牡丹,不。至少要过了穿孝百日。因为,即使刚过了一百天你就离开婆家,也会惹人说闲话的。我八月才回来,你也无须过早离开。关于怎么样和婆家尽可能地和美相处,我会给你出主意,然后你以堂妹的身份随我到北京去,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牡丹伸出了一只手,去拉孟嘉的手。他俩看见丁妈走近,立即改变了话头。

牡丹问:“您在杭州住哪儿?”

堂兄简略地回答说:“当然住在姨妈家。”

牡丹说:“我要去收拾东西。失陪了。”说着扫了孟嘉一眼,眼里噙着泪。丁妈看见了。

午饭后,牡丹觉得又累又困,到自己舱房里去躺着。

孟嘉说:“为什么不到我的舱房里去?睡得还舒服。”“您不想睡一会儿吗?”“不,我这船还往前走,夜里足有时间睡的。”

牡丹在舱房里歇息时,丁妈和孟嘉说:“牡丹真可怜,她一定想到了她婆家,心里很慌乱。我听见她在床上一整夜抽抽搭搭的。”

孟嘉听了很不高兴,不想告诉她他俩的新计划,而丁妈正乐意把老太婆的聪明智慧提供给年轻人呢。

梁翰林问丁妈:“你觉得她怎么样?”

丁妈低声说:“从来没见过穿孝期间的寡妇像她那个样子。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把心里的话非告诉你不可。看她坐的那个样子,站的那个样子!有咱们在船上,她居然还不知道守礼,穿了裙子。我从没见过这么邋遢的女人!刚才我把洗的衣裳给她放回箱子里,你应当看见了吧?不管什么东西就那么扔进去。还有那牙刷儿,用得又平又斜。若是我,早就扔了,买新的了。”

堂兄觉得应当为堂妹说几句话。他说:“我知道你会换把新的。可是,牙刷用斜了又有什么关系?”

丁妈的老眼看了看梁翰林,她说:“孟嘉,你不懂得女人。我懂得。你们男人看女人,只看她美不美,我承认,她是非常之美。可将来谁娶她,那个男人就可怜了。”

孟嘉闭着嘴笑了笑。他说:“我觉得,这个女人又漂亮又聪明。”他心里虽然不愿谈论牡丹,但欲罢不能了。“我知道你喜欢她,你瞒不了我。”“我是喜欢她。我干吗要瞒你?”“固执,你就是固执,为什么不娶个大家闺秀安安静静过日子?你妈若在,一定给你正式婚配。别忘记,你也快四十了,还没有后呢。可你老是不听我的话。你若打算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千万别娶那个样的女人,昨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俩一直说什么。把成本大套的学问往女人肚子里塞,有什么用?你一定要找个能照顾你的女人才对。给你……”“……做饭,洗衣裳,修修……缝缝……”孟嘉兴致很好,这样接着往下说,“噢,我忘了。为什么我不娶一家饭馆子,娶个洗染店呢?”“够了!固执,你就是固执。”

丁妈这样大模大样教训他,孟嘉早已听惯了。停了一会儿,他又用哄她的口气说:“丁妈,你一直就像我母亲。那天晚上你说不要再在外头跟主儿,要回到杭州和儿孙去过日子。我也不怪你。”“谁老了不想回家呢?”

孟嘉说:“我也一直想这件事。这次我回京的时候,我另外雇个管家,娶个饭馆子,再娶个洗染店。你不要惦记我,有人给我做饭洗衣裳。”“这是你的大恩大德!你能不再叫我操心就好了。”“我是说正经话。我永远忘不了你。你若真想回老家,我送给你三百块洋钱。你可以买块地,盖房子,舒舒服服过日子。”

他们快到嘉兴了,运粮河两岸都有了房子。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牡丹实在抑制不住,哽咽起来。这也好,她婆家的人会看见与丈夫恩爱的寡妇两眼哭得又红又肿。

牡丹站在跳板上,泪眼模糊地向堂兄望了望,也没说声“再见”,就径自走上岸去。

牡丹走了之后,梁翰林走进舱歇息。他在镇尺下发现了一封短信,上面有牡丹的住址,另有简单的四个字“给我写信”。

第五章

九月初,梁孟嘉已经回到杭州。他到福州坐了一段船,骑了一段马,途中经过的山水之美为生平所未见。海军学堂的公务完毕之后,已经接近八月底。为了九月初以前赶到杭州,他这样答应过牡丹,虽然他厌恶海洋,还是走的海道。

那一天,牡丹家暗潮紧张。新寡的牡丹在十天前已经由母亲接回娘家,母亲正是应女儿之请亲自去的。母亲一向疼爱女儿,也希望早日摆脱与婆家的关系。她早就不愿女儿在费家过那样郁郁寡欢的日子,这种想法完全和女儿一样,这么一来,引起了费家的恶感,也招得牡丹自己的父亲十分没面子。但是母亲奋斗成功,终于达成最后的安排。牡丹把自己的衣物全都带回娘家,她母亲和费家商量好,叫外人看来,这个年轻的寡妇是回娘家小住。在送别之时,费家一个人也没露面,她的行李由费家的仆人送上了船。

梁翰林现在住在苏姨丈家,今天晚上正为他设宴洗尘,纯是家宴,没有外人。梁翰林避免打扰外人,也避免官方宴请,他认为那是苦事。他到了杭州,第一件事就是拜见牡丹的父母,并且探望牡丹。牡丹已经告诉父母梁翰林答应带她到北京去。父亲听见这消息的激动不安,就犹如女儿不遵名教之礼不在费家守寡一样。他觉得牡丹和梁翰林进京实在不妥,最后,他说,梁翰林单身未娶,家中又没有别的女人,应该带着素馨同去。素馨闻听让她进京,喜悦之下,雀跃三尺。所以大家万分兴奋,话说个没结没完,都盼望吃晚饭时,当众再谈此事。

牡丹的生活上有这么一个转变,她欢喜非常。昨天孟嘉来拜访时,虽然出于规矩上的礼貌,话也没说多少,牡丹看见他如约在九月初到来,心里自是欣慰。孟嘉从福州给她写了两封热情似火的信,她已经深信孟嘉对她真心相爱,毫无疑问了。

素馨还是以平常沉静平板的声音对牡丹说:“你该换衣裳了。”

天气日渐凉爽,牡丹穿着拖鞋在屋里趿拉趿拉走,手里拿着一个苍蝇拍子,各处寻找晚夏的苍蝇打。在追打一只逃避的苍蝇时,她得意扬扬地喊:“我可自由了!自由了!你知道这对我多么重要吗?”

素馨不理会她这话,只是跟她说:“你到底要穿什么衣裳?按礼俗,你最好穿白的。你现在应当是穿孝,免得人家说闲话。”“人家会说话吗?”“我们也怕翰林大人会说你不懂规矩。”

牡丹哼出了笑声,说:“他明白。”

牡丹正要洗脸穿衣裳,白薇忽然来了。

牡丹惊喜若狂,叫道:“白薇!”她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了。白薇是她最好的朋友,特意从桐庐来看她的,白薇和丈夫住在山水明媚的桐庐。

她俩的目光相遇,彼此仔细打量对方,十分惊喜。两个人的气质那么相像,真是无独有偶。两人亲密异常,彼此毫无隐瞒之事。牡丹很佩服白薇的精神、机智,做事行动的漂亮。她高兴白薇能有若水那样的丈夫。有些方面,白薇比牡丹更不拘细节,更不重礼仪,也更潇洒脱俗。过去牡丹一直梦想她能找到一个男人,像若水对白薇那样了解,那样看法相同,那样真情相爱。

白薇比牡丹略为消瘦,常常改变发式。现在她的头发是向上梳拢的样式,这是受了中国留日女生生的影响。她穿着紧瘦的裤子,牡丹的父母对这种派头十分厌恶。她们那等阶层中已婚的正派妇女都穿裙子,若水却赞成并且喜爱那种紧身贴肉的裤子。

白薇的声音细而软,向牡丹说:“噢,小鬼,你可自由了!”

素馨默默望着她俩。

牡丹回答说:“对,我可自由了!现在人以为我是来住娘家,可是,我再也不回婆家了。你还不知道我要到北京去吧?”

素馨也很安详地说:“是,我也去。”

白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对这消息颇感意外。“慢点儿说,我一时还弄不明白。”“梁翰林现在在这儿,他是我堂兄,你还记得吧?我们跟他一块儿去。”

白薇向欢天喜地的梁氏姐妹瞥了一眼说:“我真羡慕你们姐俩。他肯定会给你们找到如意的丈夫,那是必然的,你们多会儿起程?”“现在还不一定。我们要到苏舅爷家去吃饭,一会儿就要动身。”

她转身要走时,白薇向她扫一眼说:“来,我只跟你说几句话。”

两个人走出了小门。牡丹并没觉得意外,她知道一定和金竹有关系,但是并不提起。

等身边没有别人时,白薇拉着她的手,两人在背静的小巷里慢慢地走。“金竹来了。他让我告诉你。你现在在这儿搞什么鬼?他说他明天要见你。我想他正设法调到杭州来,住在杭州。你要不要去看他?”“当然去。你千万告诉他我去。明天。”

牡丹全家还没有到。苏姨丈家在城里的中心地区,由牡丹家步行十分钟就到。他家四周环以围墙,高约三十尺,叫做火墙,是防邻居发生火灾后大火蔓延之用的,因为当地街道拥挤,人烟稠密,很多房子四周都建有高墙保护。

苏姨丈今年六十岁,脸微长而丰满,再点缀上微黄的胡子。他已经回家养老,儿子在金华照顾他的生意。他对姨甥梁翰林实在夸耀得过甚,虽然他自己姓苏,孟嘉姓梁,但是有这样一个亲戚,他颇为得意。“你一定让我们苏家给你接接风。上次你经过杭州,同宗怪我没告诉他们。实在因为你不常回家,大家都觉得有你这么个亲戚,脸上很光彩。”“那我就打扰了。我这次来杭州不是公务在身,我不受官家招待,跟自家人聚会当然可以。还有奕王爷,咱们的总督大人,是老朋友,我明天要去拜访他。至于我的本家,我当然乐意见。”“我很高兴。他们都那么至诚。给我们几天准备准备。你不用赶着回京吧?”“不用。生意好吗?”“我儿子接着做呢。几年好,几年坏的,赚的钱总够过日子。”苏姨丈用手轻轻捋着自己的胡子,十分欢喜。

苏姨妈进到客厅里来。她前额高,眉清目秀,像梁家的人。她打扮得朴素,但高雅不俗,穿的是黑褂子,没戴首饰。她拄着一根拐杖,裹得秀气的小脚迈步时,身子有点儿颤动。

苏姨妈看了看墙上的钟说:“他们现在应当来了。”说着,就在一张蓝垫子乌木椅子上坐下。

她问孟嘉:“你什么时候去给你母亲上坟?我老了,不然,我真愿陪你一块儿去。我也三四年没去了。”

孟嘉回答:“不久就去。”

苏姨妈又说:“还有你自己。孝道并不在祭祀。你若是孝敬母亲,就应当娶个媳妇,好继承祖上的香火。我已经有两个孙子,我的将来有了指望。这件事你应当好好想一想。”

孟嘉高高兴兴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北京所有的太太都跟我这么说。妇道人家天天不想别的,不说别的,到现在我总算还没上她们的圈套呢。”

苏姨妈伸出根白手指头教训他说:“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早晚你要后悔。只是,为什么那么怕成家呢?难道我们女人都是吸血鬼不成?”“姨妈,您别那么说。张中堂曾经说要给我做媒呢。麻烦的是,每个人都要给我物色一个军机大臣的千金小姐,总之,他们是要给我找个大家闺秀。因为我是个翰林,只有富贵之家的小姐才算匹配,他们总说要门当户对才行。我是吓怕了。若说有一等人我实在受不了的,那就是那些专讲势力的一派人——那些与富贵之家结亲的人,或是父母有钱的人,自己向来无所事事,只知道装腔作势摆架子。是有才德兼备命运不济而受穷的,但我也看见好多人真不配享受那份富贵。”

这时云云(和老祖母住的五岁的孙子)很紧张地跑了进来,告诉他们客人来了。这时已经听见前院里少女的声音。云云又跑出去找她们。

先进来的是梁氏夫妇,后面跟随着牡丹、素馨,还有云云。苏姨妈站起来欢迎他们。大家都不拘泥客套。牡丹的父亲走到翰林和苏姨丈坐的长椅子那边去。素馨和云云到厨房去了。素馨为苏姨妈所偏爱,正如她深受父亲喜爱一样。在过去几年,因为牡丹不在家,素馨自然见姨妈的时候较多。苏姨妈很喜欢素馨的文静端庄,她曾经开玩笑说她自己只有儿子,愿把素馨看做她的女儿。素馨在苏姨妈家里各屋里随便出入,就犹如在自己家一样。

这时,牡丹和母亲还有苏姨妈在一处坐着,她为明日会见金竹正忐忑不安。

不久,素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白盘,盘上盖着盖子,云云在一旁小跑着跟随。

苏姨妈说;“你叫下人端来就好了。”

素馨说:“来,大家吃吧。这是一盘蒸鸭子。”她非常轻松随便。下人也来了,素馨却自行安排座位和筷子。云云一直不离开她身边,老是碍她的事。

素馨斥责云云说:“你坐下……坐那边!”

大家落座之后,苏姨妈说:“我若有素馨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云云说:“你不是有吗?”

素馨把一个手指头放在云云的嘴上,说:“嘘!别那么大声嚷!”这孩子显然是被祖父母宠惯了。

苏姨妈笑道:“有这些后辈在周围,很好。牡丹回来了,你一定很高兴。”她对牡丹她妈妈说。

素馨忙着照顾饭食,忙着斟酒。比起牡丹来,她的脸有点儿苍白,眼睛像鹿的眼睛那样温柔,鼻子像姐姐的那么笔直,下巴很端正,脸是鹅蛋脸。只是,素馨是娇俏,牡丹是美丽。牡丹的脸上有一种梦幻般的神情,两个眸子突然一闪亮,真令人意荡情迷,毕生难忘。

牡丹的母亲说:“她回来我当然高兴。我当初曾经答应,不能透露她这次离开婆家就是不再回去,这件事得让外人慢慢知道。”

牡丹的父亲对梁翰林说:“我这个女儿与众不同。当初我并不赞成这样。但是男女相争,最后总是女人胜。你不觉得这叫街坊邻居看着不好看吗?她至少要等上一年再说。”

牡丹的父亲曾在本地一家钱庄做事多年,认真本分,十分忠诚可靠。他俭省度日,用积攒下的钱买了一栋房子。他已经为全家尽心尽力,现在当然希望家里人对他有一番敬意。现在女儿都已长大,而牡丹却老不断给他出难题。

他太太到费家把女儿接回来,父亲并不愿意。母女回到家里,牡丹欢呼大叫:“爸爸,我现在可自由了。”随后就说要同堂兄到北京去。自童年以来,牡丹一直就是一个劲儿横冲直撞,心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父亲急切于让翰林知道他并不赞成女儿离经叛道的行为。牡丹的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孟嘉。她看见父亲的态度毕恭毕敬,因此心想,不管梁翰林提出什么意见,父亲一定接受。

孟嘉很安详地开口道:“伯父,您老人家说街坊邻居看来不好看,这话说得对。可是,您若想到您女儿跟心里并不喜爱的公婆老是在一块儿过日子,她心里闷闷不乐,事情就另当别论了。我以为女儿的幸福更重要,人也只是活一辈子。”“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昨天伯母告诉我,您认可这件事不要让外人知道。别人若不知道,自然不会说什么,您也用不着发愁了。”

牡丹勉强抑制住嘴边的微笑。

牡丹的母亲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她说:“这件婚事,当初就错了。牡丹一直不高兴。现在既然男人已死,我不愿意牺牲女儿的幸福换取费家的快乐。”

苏姨妈看了看牡丹的父母,想笑未笑。

大家喝了不少的酒,苏姨丈说向孟嘉敬酒。每个人都很快乐,于是话题转到牡丹姐妹上京这件事。他们都同意,若是牡丹非去不可,两姐妹最好一同去。

素馨立起来,手里举着一个酒杯,安详而端庄,慢慢地说:“敬大哥!我跟姐姐真是喜从天降!我这么说,大哥若不嫌我们姐妹愚钝,就收我们做您的女弟子吧。”

牡丹一直沉默无言,这时才站起来,也随着妹妹敬酒。她说:“大哥,告诉他们你的官差,或是北京的情形。”

大家都打算静静地听。

孟嘉说:“真不知从何说起。”

素馨说:“说说宫廷的事,说西太后老佛爷,别的什么都行。”

苏姨丈也央求说:“说说宫廷的事吧。”

孟嘉两鬓粗筋暴突,脸因为喝了酒发白,所以并没红涨起来,一边微笑,一边慢慢说:“说宫廷里呀!肮脏龌龃。”

苏姨妈问:“为什么?”“这是人品问题。就拿福州的海军学堂来说吧,福州海军学堂都让北京大人物的亲戚朋友挤满了。别的地方还不是一样?凭这个样子要建立一个现代的海军,我真看不出有什么门道。一旦有海战爆发,咱们的海军打不了半个钟头。”(三年后,甲午中日战争发生,孟嘉的话竟不幸而言中。在天津,欧洲联军发现了中国自英、法、德、捷克、日本各国买来的一百万磅弹药竟全无法使用。有一艘炮艇仓猝遇战,只有两颗炮弹。慈禧太后正用为海军拨的款项大修颐和园呢。)

他突然兴奋起来,说出一个笑话。他说:“你们知道两广总督叶名琛吧?他和法国作战,以他的一副名联出了风头,那就是:不攻不守不求和不死不降不逃走“这是‘六不’政策。凭这副无人可及的对联,他应当蒙恩赏赐勋章呢。”

大家都大笑起来。

苏姨丈问:“光绪皇帝怎么样呢?”“咱们这儿说的话可不能传出去。皇帝是了不起。对咱们来说,他是皇帝,可在宫廷里,他只是慈禧太后的侄子而已。日本的明治皇帝比他运气好,没有那么个愚蠢昏庸的老太婆事事掣他的肘。日本的明治天皇和首相伊藤博文都是极有才干的人,正全力推动日本的维新大业呢。”

苏姨妈又说:“告诉我们张之洞张中堂和李中堂的事情吧。”“我当然偏爱我的上司。在宫廷里,大人物总是互相争斗。这两个人都算得上是伟大人物,不幸的是,李鸿章更为得势。你听说过那些新政吧——开矿、修铁路等,在这方面李鸿章动用起钱来更方便。招商局就是弄得最为恶迹昭彰的一件事。”“张之洞呢?”“他真正伟大,有远见。他认为中国必须立即向西方学习,不然一定灭亡。他现在正想发起一项‘力学自强’运动。能学习者必强,拒绝学习者,不是衰老,即是死亡。”

素馨问:“您在张大人手下做什么事?”“我算是客卿,不算他的属下。他让我做什么,我是以客人的身份给他做,这叫做幕僚。我并不办公,也没有一定的职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们才研究讨论。”

梁孟嘉曾一度在西北一位将军戎幕中做幕僚。张之洞曾经看见他给那位将军拟稿的奏折,对他的才智颇为震惊。他已经知道那奏折内的事情。那位将军屡次在叛军手中惨败,原来的奏折上写的是“屡战屡败”,梁孟嘉看见之后,提起笔来,上下一倒勾,改写“屡败屡战”。张之洞从那位将军手中把梁孟嘉借过来,再没有还回去,其实是不肯归还。过去有很多这样有名的幕僚人物。有他们在旁辅佐,主官便一切顺利,一旦他们离去,主官便出纰漏。除去草拟奏折之外,他们也协助研究问题,应付危机,制定政策。担当这种任务必须有眼光,有机智,真正做秘书等职的,只是处理日常公务而已。“你们要不要听徐文长的故事?徐文长可算是个大名鼎鼎的幕僚人物。”

谁都爱听徐文长的故事,他已经成为传奇式的人物。

孟嘉接着说:“有一次,两江总督遇到了个难题。在演戏期间发生了一件谋杀案,总督大人已经按日常公务向上呈报。礼部一位老吏发现这位总督有严重失职之处。原来谋杀案是在演戏时发生的,而那时正值皇后国丧,依法全国不得演戏歌舞奏乐。而总督治下竟任由百姓演戏,那位总督可能因此遭受革职的处分。总督赶紧求教于徐文长。徐文长思索了一下,微笑道:‘大人,您愿不愿受罚俸三个月处分?’接着说明他的办法:‘我想您只要加上一个字,就可以免受这场难。’总督大人问他:‘怎么办呢?’徐文长回答说:‘只要添上一个猴字。您现在应当立刻再上一件公事,说文书抄写错误,演戏的“戏”字之上误漏了一个猴字。您要说明谋杀案发生在演猴戏的时候。’猴戏只是一两只猴子戴着帽子,穿着红坎肩儿,由演猴戏的人带往各地,当然不受国丧的限制。总督照徐文长的主意办,以处理公文不慎罚俸三月,如此而已。”

饭后,大家在客厅闲坐,苏姨丈又提起同宗公宴翰林大人的事。

孟嘉说:“让我看看。我须去官方拜会的只有总督奕王爷,因为在北京的时候是旧交。我想明天去看他。”

苏姨妈说:“你去拜会时穿的衣裳都齐备了吗?”“这只是私人之间的拜会。”“我想你到他衙门去,还是要穿上正式的衣裳才好。”“我想也是。洗的衣裳好了没有?”“恐怕还没有,真糟糕,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去拜会官家。我去想个办法。”“你看,丁妈一走,我什么都没办法了。”

牡丹问:“丁妈到哪儿去了?”“她回老家了。她要回家养老,已经回杭州的乡下了。”“她不跟咱们回北京吗?”“不。这些年来她照顾我也够久的了,临走我送给她三百块钱。”

苏姨妈已然离开,素馨在后面跟了去。过了一会儿,她俩回来,拿着一件长袍、一件马褂。

素馨说:“大哥,穿上。我们想看看你当官像什么样子。”

孟嘉微微一笑:“你看她们把我照顾得多么好!”

苏姨妈看了看那件蓝缎子长袍儿,认为需要烫。

她说:“看,胳膊下头掉了个扣儿。我看丁妈管家也不见得怎么好。”

孟嘉说:“这不是她的错。我记得这个扣儿是在福州时候掉的,没关系,外面穿着马褂,里头谁也看不见。”

素馨说:“总督大人若让您宽宽衣,那时您脱下马褂来怎么办?我现在给您缝上吧。女弟子按礼应当给老师送礼的,现在就先给您缝缝扣子效效劳吧。”

她去找针线来。大家继续说话时,她在饭桌上的灯光下缝扣子。她先要编成缏子,再把结子很熟练地缝上,再烫衣裳。过了二十分钟,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又跟大家伙凑到一块儿。

她说:“给您——好了。”

苏姨妈说:“孟嘉,你应当得个教训。打光棍儿没个太太过日子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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