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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04: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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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小仲马

出版社:广西民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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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

茶花女试读:

出版宣言

经典之重与阅读之轻

有一位文学史家说每当他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就深刻地感到能与陀氏同处一个时代是一件幸福的事。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能与这样美妙的文字相遇,那他真是错过了。

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人类文明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著作浩如烟海,然而那些处于文化颠峰的经典之作,毕竟是有限的,但它们的价值却不可估量。它能使我们沉潜而不浮躁,清醒而不虚妄,它能以精神之光驱走了人生中的黑暗。

可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的社会中,“沉重”的经典却有些不合时宜,繁忙的现代人再没有余暇研读大部头的名著。我们没有了夜晚看星星的时间,必灵的宁静也就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时代,充斥着文化快餐。

我们不要去谴责这个文化消费的时代,相反,我们要考虑的是使名著——这些最灿烂的精神之花——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阅读需求,如何在今天依然散发光芒,照亮人类的心灵。

既然这个时代不能承受经典之重,那就不防来享受一下阅读之轻吧,于是就有了这一套“轻经典”。

所谓“轻经典”:其一,这是一套名著精缩本,名著由“厚”变“薄”,由“重”变“轻”了。这是为了使读者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获得尽量多的信息,也是为了使文本更晓畅、好看。当然,这种改编是在忠实原著风格、保持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的。其

,我们提倡轻松阅读,希望读者在面对名著时,要去掉“虔敬”之心、“高山仰止”之感,希望读者把各种“成见”和“定论”放到一边,以轻松消遣的心态走入名著的世界,尽情地享受各种新鲜动人的故事,结识各色人物,与他们一道去体验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新鲜”而“轻松”地阅读才能体验到阅读的趣味。

前几年流行这样一个调查:如果你不得不一个人到荒岛上去,那你会选择带什么样的书陪伴。我们希望不必到荒岛上,就是在这喧嚣而忙碌的现实生活中,你也会选择我们这套“轻经典”。

作者简介

1924年7月27日,小仲马出生在巴黎。他是大仲马在奥尔良公爵府上当公务员期间,与缝衣女工卡特琳娜·拉贝的私生子。风流成性的大仲马很快爱上了别的女人,抛弃了卡特琳娜,小仲马也没有得到他的承认。

幼年时的小仲马,起先由他母亲扶养,直到小仲马7岁的时,功成名就的大仲马才承认了他。卡特琳娜为了得到儿子的抚养权,还和大仲马打了一场官司。最后法庭裁决,小仲马由大仲马扶养。但这时的大仲马正和贝尔·克莱尔塞梅尔打得火热,于是把七岁的小仲马送进了寄宿学校。

小仲马起先被送进圣日纳维也夫山的伏蒂埃寄宿学校,后来又转到布朗什街的圣维克托寄宿学校。小仲马对这两个寄宿学校的生活的回忆都是很可怕的。他最后一本小说《克莱芒索事件》中就提到了他和母亲分手时心中的痛苦,以及在寄宿学校中所受到的歧视和虐待。

1839年小仲马十五岁。离开圣维克托寄宿学校后;大仲马没有把他领回家去,而是把他安置在一个家庭式膳宿公寓里,并以走读生的名义让他在波旁中学上学。该校学生大部分都是文学上的浪漫派,政治上的共和派。小仲马在那儿就读两年。

十七岁的小仲马已长成一个身材高大的漂亮的小伙子,生活的经历让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中学会考时没有通过。然而,父亲却很宠爱他,给他穿最时髦的衣服,经常邀请他到昂坦街家里去,带着他在蒙马特大街的杂耍剧院和意大利人大街尽头的英国咖啡馆之间游逛。有时候小仲马为了父亲的众多情妇的事情想稍许规劝一下他的父亲,可是父亲总是不听他的,说:"我不想接受你的劝告……"为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变得不太融洽。可是小仲马一面规劝父亲,一面却受他的影响,对父亲挥霍无度的的生活逐渐适应了……后来他曾为自己的这种"被迫的"花花公子的生活辩解说:"我过这种生活是随大流,是出于模仿,是因为无所事事,这并不是我的爱好。"

1842年夏天,他在交易所广场上遇见一个穿着白色平纹细布连衣裙、头戴意大利草帽的绝色女子,他顿时像遭到了雷击一般。他爱上了这位美女。她就是玛丽·杜普莱西。玛丽·杜普莱西当时是一个名妓。直到两年后,小仲马才在杂耍剧院结识了玛丽·杜普莱西,小仲马很快便成了玛丽·杜普莱西最心爱的情人。为了和玛丽·杜普莱西过奢侈的生活,小仲马到处借债,但他们的感情也只持续了一年。小仲马设法忘掉玛丽,并想自己挣些钱。他写了一些诗歌,编集成书,名为《青春的罪恶》,结果只售出十四本。这时,他开始着手写他第一本小说:《四个女人和一只鹦鹉的奇遇》。

1847年,玛丽·杜普莱西死于巴黎,葬在蒙马特公墓。她的棺材上盖满了茶花。小仲马得到消息后非常的悲痛,他以自己和玛丽·杜普莱西的交往为素材,写出了《茶花女》。小说

出版便轰动了巴黎;这时的小仲马还不满二十四岁。

1848年欧洲革命爆发后,历史剧院门可罗雀,人们对浪漫主义的热情衰退了。小仲马对当前发生的事情感到失望,对旧制度产生怀念。他写了很多小说,这些小说只是他个人的人生经验和当时流行的思想的结合,成就不高。《

茶花女

》取得成功的影响历久不衰,有人鼓励小仲马把小说搬上舞台。起先他和他父亲的一个朋友,一个情节剧作家安东尼·贝洛合作改编。但小仲马对结果不满意,决定独自一个进行改编,也因此显露了他写剧本的才能。他把小说内容进行大量的修改,写成了一个

幕剧,剧本中有大段独白和精彩的对话。剧本的内容是浪漫主义的,但用的全是日常语言。小仲马为一些演员念剧本时,许多人都失声痛哭。《茶花女》上演后,受到了一些保守人士的诘难。内政部长福歇认为《茶花女》伤风败俗,下令禁演。小仲马经济遇到困难;他再次和母亲卡特琳娜·拉贝共同生活。他通过关系把剧本呈交当时的共和国总统路易·波拿巴。当局成立了一个审查委员会,审查结果认为此剧并未妨碍风化,批准《茶花女》剧本上演。

1852年2月2日,《茶花女》在巴黎杂耍剧院首场演出,取得了伟大成功;这次演出成了戏剧界的一个重大事件。小仲马打电报给父亲:"巨大的成功,就像我是在参加你的作品的首场演出!"父亲立即回电:"我最好的作品就是你,我的孩子!"《茶花女》的成功伴随着小仲马很久,他由此得到的殊荣甚至使他的作家父亲相形见绌。小仲马共写了十

部戏剧,在这些剧本中,他以道德学家自居,攻击的矛头始终离不开女人、金钱和腐化。这些剧本包括《半上流社会》《金钱问题》《私生子》等,虽成就不高,但在当时的反响还是不错的。

1864年,小仲马在乔治·桑的不幸的婚姻中得到灵感,写下了《女人们的朋友》。由于此剧遭到冷遇,小仲马暂离戏剧舞台。在与父亲同去那不勒斯旅行时,他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有人看到他跪在卧室里的地上苦苦思索,他甚至想掐死睡在他隔壁房间里的父亲。

纳雷什基纳亲王去世后,小仲马娶了他的遗孀纳迪亚,但他们的结合并不美满。纳迪亚不时生病,而且生性嫉妒,不善理家。

小仲马后期的作品多是一些剧本和政论,1875年,他被接纳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1895年妻子去世后,小仲马娶了比他小四十岁的昂利埃特·雷尼埃,新婚不久,也就是这一年的11月27日,小仲马在马尔利-勒鲁瓦去世。他被葬在蒙马特公墓,玛丽·杜普莱西的墓的不远处。

作品导读

茶花女

《茶花女》以女主人公玛格丽特·戈蒂耶的生活经历为主线,小说采用第一人称的写法,真实生动地描写了一位外表与内心都像白茶花一样纯洁美丽的少女被摧残致死的故事。作品在艺术表现上独具特色。用追叙、补叙、倒叙的方法结构全篇,手法多变,生动有致。一个个悬念的设置,扣人心弦,使人不忍释卷。特别是作品中洋溢着浓烈的抒情色彩和悲剧气氛,有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据称,《茶花女》一经出版就轰动全国,尽管上流社会恼怒地批评它渲染了妓女的生活,是“淫荡堕落”、“低级下流”的。但人们仍旧被这真切感人的故事所征服,争相购买。妓女玛格丽特的悲惨命运,她的灵魂的悲号,以及男主人公阿芒痛彻肺腑的悔恨,都强烈地敲击着读者的心弦,令人“心神飞越”。

1852年,五幕剧《茶花女》上演时,剧场爆满,万人空巷。小仲马的处女作《茶花女》所取得的成功无疑是巨大的。虽然他后来也发表过许多优秀的作品,但都没有获得像《茶花女》那样的效果。这部作品足以使他取得如大仲马一样的名声。《茶花女》也许在社会道德方面未必替小仲马争得好的评价,但却实实在在令这位作者在死后依旧名垂千古。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大小仲马”构成了法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罕见的“父子双璧”的奇观。《茶花女》后来被改编成歌剧,由意大利著名的音乐家威尔第作曲,影响就更为深远。时至今日,无论是剧本还是小说,它都被广泛的流传。《茶花女》是第一部把一个混迹于上流社会的风尘妓女纳入文学作品描写的小说,开创了法国文学“落难女郎”系列。而作为一部关注情爱堕落的社会问题的小说,它对19世纪后半叶欧洲写实主义问题小说的产生,写实性风俗剧的兴起,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1897年,著名翻译家林纾将《茶花女》介绍到中国,译名为《巴黎茶花女遗事》,成为最早被介绍到我国的西方文学名著之一。在读者中产生了“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魂”的巨大反响,深受中国读者喜爱。1907年,留日学生组织的“春柳社”,把小说改编为剧本,在日本东京首次公演,这次演出同时标志着我国话剧的开端。茶花女一

我恭请朋友们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除去女主人公以外,至今还都健在人世。

我记录的大部分事实,在巴黎还有其他的人可以作证;如果光靠我说你还不相信的话,他们也可以出面为我证明。由于一种特殊的机缘,只有我才能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因为惟有我了解这件事情的始末,除了我谁也不可能写出一部完整而又动人的故事来。

那是一

月十二日,我在拉菲特街看到一幅黄色的巨幅广告,广告宣称将拍卖家具和大量珠宝和古玩。这次拍卖是在物主死后进行的。广告上没有提死者是谁,是干什么的,只是说拍卖将于十六日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五点在昂坦街

号举行。

广告上还附带通知,大家可以在

三日和十

日两天参观住宅和拍卖的东西。

我一直是个珍玩爱好者。我想,我可不能失去这样的良机,即使不买,也一定要去看看。

第二天,我就到昂坦街九号去了。

时间还很早,可是房子里已经有很多参观的人了,甚至还有不少女人。虽然这些女宾穿的是天鹅绒服装,披的是开司米披肩,大门口还有华丽的四轮轿式马车在恭候,但她们每一个都带着惊讶、甚至赞赏的眼神注视着展现在她们眼前的豪华陈设。

不久,我就明白了她们赞赏和惊讶的原因了。我也向四周打量了一番,很快就知道了我现在是在一个高级妓女的房间里。然而上流社会的女人——这里真有一些上流社会的女人——想看看的也就是这种特殊女人的闺房。这种女人的穿着打扮往往使这些贵妇人相形见绌。这种女人在大歌剧院和意大利人歌剧院里,也像她们一样,拥有自己的包厢,并且就和她们并肩而坐。这种女人恬不知耻地在巴黎街头卖弄她们的姿色,炫耀她们的珠宝,播扬她们的“风流韵事”。

这个住宅里的妓女已经死了,因此现在连最最贞洁的女人都可以出入她的卧室。死亡已经净化了这个富丽而淫秽的场所的空气。她们看到广告后,是想来见识一下广告上介绍的东西,准备挑选一番,没有比这更平常的事了。而这并不妨碍她们从这一切精致的陈设里面去探寻这个妓女的生活痕迹。她们想必早就听到过不少有关妓女的非常奇特而又扑朔迷离的故事。

极为不幸的是,那些神秘的事情也已随着这个绝代佳人一起消逝了。不管这些贵妇人心里的期望有多大,她们也只能对着死者身后要拍卖的东西啧啧称羡,却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女房客在世时做红尘女生涯的痕迹。

不过,可以买的东西真是很多。房间陈设富丽堂皇,布尔雕刻的和玫瑰木的家具、塞弗尔和中国的花瓶、萨克森区的小塑像、绸缎、天鹅绒和花边绣品,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我跟着那些比我先来的好奇的名媛淑女在住宅里漫步观看。她们走进了一间张挂着波斯帷幕的房间,我正要跟着进去的时候,她们却几乎就马上笑着退了出来,似乎是对这次新的猎奇感到害臊,我倒反而更想进去看个究竟。原来这是一个梳妆间,里面摆满各种精致的梳妆用品,从这些用品里就可以看出死者生前的穷奢极侈。

我看着妓女的梳妆间倒没有一点厌恶的心情,不管是什么东西,我都极有兴趣地细细鉴赏一番。我发现所有这些雕刻精湛的用具上都镌刻着各种不同的人名首字母和五花八门的纹章标记。

我看着这些东西,每一件都使我联想到那个可怜的姑娘的一次肉体买卖。我心想,天主对她尚算仁慈,没有让她遭受通常的那种惩罚,而是让她在晚年之前,带着她那花容月貌,死在穷奢极侈的豪华生活之中。

的确,还有什么比放荡生活的晚年——尤其是女人的放荡生活的晚年——更悲惨的呢?这种晚年没有一点点尊严,也引不起别人的丝毫同情,这种遗恨终身的心情是我们所能听到的最悲惨的事情,因为她们并不是追悔过去的失足,而是悔恨自己没有更好的计划,滥用了金钱。我认识一位曾经风流一时的老妇人,过去生活赏赐给她的只有一个女儿。据和她年龄相仿的人说,她女儿几乎同她年轻时长得一样美丽。她从来没对这可怜的孩子说过一句“你是我的女儿”,只是要她养老,就像她自己曾经把她从小养到大一样。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名叫路易丝。

长期以来耳濡目染的都是荒淫无耻的堕落生活,而且是从早年就开始了的堕落生活,加上这个女孩子长期来孱弱多病,使她几乎丧失了分辨是非的能力,这种能力上帝可能也曾赐给过她,但是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要让它发挥作用。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个年轻的姑娘,她每天几乎总是在同一时间走过大街。她的母亲几乎不离左右地陪着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陪伴她真正的女儿那般。那时候,我还年轻,很容易沾染上那个时代道德观念淡薄的社会风气,但是我依然记得,一看到这种丑恶的监视行为,我从心底里感到轻蔑和厌恶。

没有一张女孩的脸上会流露出这样一种天真无邪的感情和这样一种忧郁苦恼的表情。

一天,这个姑娘的脸突然变得红光满面。在她母亲替她一手安排的堕落生涯里,天主似乎赐给了这个女罪人一点幸福。毕竟,天主已经赋予了她懦弱的性格,那么在她承受痛苦生活的重压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给她一点安慰呢?这一天,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身上还残存的那么一点纯洁的思想,使她兴奋得全身颤抖。可是那位母亲对女儿说,她们两个人生活已经很困难了,三个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再说,这样的孩子还是不要的好,而且挺着大肚子不能做买卖,也是浪费时间。

第二天,一位助产婆——那位母亲的一个朋友——来看望路易丝。路易丝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来下床了,但脸色比过去更苍白,身体比过去更虚弱。

三个月以后,有一个男人出于同情,设法医治她身心的创伤,无奈那次的打击太厉害了,路易丝最终还是因为流产落下的后遗症而死去了。

那母亲仍旧活着,生活得怎么样?天知道!

当我凝视着这些金银器皿的时候,这个故事就莫名其妙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时间似乎随着我的沉思默想在悄然逝去,房子里只剩下我和一个看守人,他正站在门口严密地监视着我是不是在偷东西。

我走到这位看守人跟前,他似乎被我搞得心神不定了。“先生,”我对他说,“您能把这位房客的姓名告诉我吗?”“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

我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也见到过她。“什么!”我对看守人说,“玛格丽特·戈蒂埃死了吗?”“是呀,先生。”“什么时候死的?”“有三个星期了吧。”“那为什么让人来参观她的住宅呢?”“债权人认为这样可以抬高价钱。让人们提前看看这些织品和家具,这样可以招徕顾客。”“这么说,她还欠着债?”“哦,先生,她欠了好多哪!”“拍卖的钱能还清债务吗?”“能还清,恐怕还有剩余。”“那么,剩下来的钱给谁呢?”“给她家属。”“她还有家?”“好像有吧。”“谢谢您,先生。”

看守人弄清了我的意图后就放心了,还对我行了一个礼,我就走了出来。

我不由自主地对玛格丽特的命运产生了怜悯的心情。

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我很可笑,但是我对烟花女子向来总是无限宽容的,甚至也不想为这种宽容态度与人争辩。

一天,在我去警察局领取护照的时候,瞥见邻街有两个警察要押走一个姑娘。我不知道这个姑娘犯了什么罪,只见她痛哭流涕地抱着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亲吻,因为她被捕后,母子就要骨肉分离。从这一天起,我就再也不轻易地蔑视一个女人了。二

拍卖定在十六日进行。

之所以在参观和拍卖之间留出一天时间,这是为了方便地毯商拆卸帷幔、壁毯等墙上的饰物。

我正好是在参观豪华住宅和家具期间从外地旅游归来。当一个人久别之后回到信息灵通的首都时,别人总是要告诉他一些重大新闻的。但是却没有人把玛格丽特的去世当作什么大新闻来对我讲,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玛格丽特长得很漂亮,但是,这些女人生前考究的生活越是闹得满城风雨,她们死后也就越是无声无息。她们就像某一些星辰,陨落时和初升时一样黯淡无光。如果她们年纪轻轻就死了,那么她们所有的情人都会同时得到消息。因为在巴黎,一位名妓的所有情人彼此之间差不多都是密友。

而我呢,虽然在玛格丽特任何一件用品上都没有我姓名的开头字母,可是我刚才承认过的那种出于本能的宽容和那种天生的怜悯,使我对她的死还久久不能忘怀,虽说她也许并不值得我如此怀念。

记得我过去经常在香榭丽舍大街遇上玛格丽特,她坐着一辆由两匹栗色骏马驾着的蓝色四轮轿式小马车,每天都会来到那儿。她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她那一类人的气质,而她那风致韵绝的姿色,又把这种气质衬托出得与众不同。

这些不幸的女人出门的时候,身边总是少不了有个什么人陪着的。

玛格丽特却不落俗套,她总是独自一人坐车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尽量不招人注意。她在冬天里裹着一条开司米大披肩,在夏天便穿着十分淡雅的长裙。在这条她喜欢散步的大道上尽管有很多熟人,她也只是偶尔对他们微微一笑,但这是一种只有公爵夫人才有的微笑,也惟有他们自己才能觉察。

她也不像和她同操一种职业的女人一样,习惯在圆形广场和香榭丽舍大街街口之间散步,而她却让自己的车飞快地把她拉到郊外的布洛涅树林,她在那里下车,静静地漫步一个小时,然后重新登上马车,疾驰回家。

这些我亲眼目睹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很惋惜这位姑娘的不幸早逝,就像人们惋惜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毁掉了一样。

的确,玛格丽特可真是个绝色女子。

她身材修长,苗条稍许过了点儿,可她有一种非凡的才能,只要在穿着上稍稍花些功夫,就能把这种造化的疏忽给掩饰过去了。她披着长可触地的开司米大披肩,两边露出绸子长裙的宽阔的镶边,她那紧贴在胸前藏手用的厚厚的暖手袋四周的褶折都做得格外精美,因此无论用多么挑剔的眼光来看,线条都是无可指责的。

她的头型很美,那真是一件绝妙的艺术品,它长得小巧玲珑,就如同缨塞所说的那样,她母亲好像是有意让它生得这么乖巧,以便把它精心雕琢一番后让人着迷。

在一张流露着难以描绘其风韵的鹅蛋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上面有两道细长而且弯得恰到好处的眉毛,精美得犹如人工画就的一般,眼睛上盖着浓密且长的睫毛,当眼帘低垂时,给玫瑰色的脸颊带来一抹淡淡的云影;细巧而挺直的鼻子透出股灵气,鼻翼微鼓,像是对情欲生活的强烈渴望;一张端正的小嘴轮廓分明,柔唇微启,露出一口洁白如玉的牙齿;皮肤颜色就像从未经人手触摸过的蜜桃上的绒衣。这些就是这张美丽的脸蛋给人留下的大致印象。

黑玉般的头发,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梳理成的,像波浪一样微微地鬈曲着,在额前分梳成两大绺,一直拖到脑后,露出两个漂亮的耳垂,耳垂上闪烁着两颗各值四五千法郎的钻石耳环。

玛格丽特过着热情纵欲的生活,但是她的脸上却呈现出处女般的神态,甚至还带着稚气的特征,这真使我百思而不得其解。

玛格丽特有一幅她自己的画像,是维达尔的杰作,也惟独只有他的画笔才能把玛格丽特画得如此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在她去世以后,有几天,这幅画在我手里。这幅画画得跟真人一样,它弥补了我记忆力的不足。

每逢首场演出,玛格丽特必定光临。每天晚上,她都在剧场里或舞会上度过。只要有新剧本上演,准能在剧场的包厢里看到她。她随身总带着三件东西:一只望远镜、一袋蜜饯和一束茶花,而且总是放在底层包厢的前栏上。

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玛格丽特带的都是白色的茶花,而余下五天她带的茶花却是红色的,谁也摸不透茶花颜色变化的原因是什么,而我也无法解释其中的道理。

除了茶花以外,从来没有人看见过她还带过别的什么花。因此,在她常去买花的巴尔戎夫人的花店里,有人替她取了一个美丽的绰号,称她为茶花女,这个绰号后来就这样被传开了。

另外,就像所有生活在巴黎某一个圈子里的人一样,我知道玛格丽特曾经做过一些翩翩少年的情妇,她对此也毫不隐讳,那些青年也以此为荣,说明情夫和情妇他们彼此都是很满意的。

然而,据说有一次从巴涅尔旅行回来以后,有三年时间,她几乎就只跟一个外国老公爵一起过日子了。这位老公爵是个百万富翁,他想尽方法要玛格丽特跟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而且,看来她也甘心情愿地顺从了。

一八四二年的春天,玛格丽特身体十分虚弱,气色越来越不好,医生嘱咐她到温泉去疗养,她便到巴涅尔去了。

在巴涅尔疗养的病人中间,有一位公爵的女儿,她不仅得了跟玛格丽特一样的病,而且长得跟玛格丽特几乎一模一样,别人甚至认为她们是姐妹俩。不过公爵小姐的肺病已经到了晚期,玛格丽特来巴涅尔没几天,公爵小姐便闭上了美丽的眼睛离开了人间。

就像有些人不愿意离开埋葬着亲人的地方一样,公爵在女儿去世后仍旧留在巴涅尔。一天早上,公爵在一条风景秀丽的小路拐角处遇到了玛格丽特。

他如同看到他女儿的影子在眼前掠过,于是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老泪纵横地搂着她,根本也不问问清楚她是谁,就恳求她允许他去探望她,允许他像爱自己去世的女儿那样爱她。

玛格丽特来到巴涅尔只带着她的侍女,再说她也不担心声誉会受到什么损害,就同意了公爵的请求。

在巴涅尔也有一些认识玛格丽特的人,他们专程拜访公爵,诚恳地将她的社会地位据实告诉了公爵。这对这个老年人来说,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因为这一下就再也谈不上他女儿与玛格丽特还有什么相似之处了,但为时已晚,这个少妇已经成了他精神上的安慰,简直成了他赖以生存下去的惟一的托词和基础。

他丝毫没有责备玛格丽特,他也没有权利责备她,但是他对玛格丽特说,如果她可以改变一下原来那种生活方式的话,那么作为她的这种牺牲的交换条件,他愿意提供她所需要的全部补偿。玛格丽特答应了。

公爵陪同玛格丽特回到了巴黎,他还是像在巴涅尔一样,几乎每天都来探望她。

他们这种关系,别人既不知道真正的缘由,也不知道确切的动机,所以在巴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因为公爵曾以他的万贯家财而著称,现在又以挥霍无度而闻名了。

人们把老公爵和玛格丽特的亲密关系归之于老年人好色贪淫,这是有钱的老头儿经常犯的毛病,人们对他们的关系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就是猜不到真情。

其实这位父亲对玛格丽特如此关心和呵护,完全源自于那种纯洁的感情,除了跟她有心灵上的交往之外,任何其他关系在公爵看来都意味着乱伦。他始终没有对她讲过一句不适宜给女儿听的话。

我对我们的这位女主人公除了如实描写,根本就没想要把她写成别的样子。我们只是说,当玛格丽特待在巴涅尔的时候,她还是能够遵守对公爵许下的诺言的,她也是遵守了的。但是一旦返回巴黎,这个惯于挥霍享乐、喝酒跳舞的姑娘似乎就耐不住了,这种只有老公爵定期来访才可以解解烦闷的孤寂生活使她觉得百无聊赖,过去生活中的热辣辣的气息一下子涌进了她的脑海和心头。

而且玛格丽特从这次旅行回来以后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妩媚娇艳,她正值二十妙龄,她的病看起来已大有好转,因此激起了她狂热的情欲,这种情欲往往也就是肺病的症状。

公爵的每一位朋友都认为公爵和玛格丽特在一起有损公爵的名誉,他们要想办法让公爵离开玛格丽特,于是他们开始监视她的行动,想抓住她行为不轨的证据。一天,他们来告诉公爵,并向他证实,玛格丽特在拿准公爵不会去看她的时候,接待了别人,而且这种接待往往一直要持续到第二天。公爵知道后心里格外痛苦。

公爵在盘问玛格丽特的时候,她承认了一切,并且还坦率地劝告他以后不要再关心她了,因为她认为自己已没有力量信守诺言,她更不愿意再接受一个被她欺骗的男人的好意了。

公爵足足有一个星期没再露面,他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到了第八天,他就来恳求玛格丽特还是像过去一样和他来往,只要能够见到玛格丽特,公爵已经同意完全让她自由行动,还向她发誓说,即使要了他的命,他也决不再说一句责备她的话了。

这就是玛格丽特回到巴黎三个月以后,也就是一八四二年

十一

月或者

十二

月里的情况。三

十六日下午一点钟,我来到了昂坦街九号。

在大门口就能听到拍卖师的喊叫声。

屋子里挤满了形形色色好奇的人。

所有花街柳巷的名媛都到场了,有几个贵妇人还在偷偷地打量着她们。这一次她们又可以借着参加拍卖的机会,仔细看看那些她们从来没有机会与之共同相处的女人,可能她们私下还在暗暗羡慕这些女人自由放荡的享乐生活呢。

我默默地夹在这堆纷乱的人群之中。我在想,这情景发生在这个可怜的女人离开人世的卧室旁边,为的是拍卖她的家具来偿付她生前的债务,心中不免感到无限惆怅。我与其说是来买东西的,倒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我望着几个拍卖商的脸,每当一件物品叫到他们出乎意料的高价时,他们就喜笑颜开,心花怒放。

长裙、开司米披肩、首饰,一下子都卖完了,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没有一件东西是我用得着的,我一直耐心地在等待。

突然,我听到在喊叫:“精装书一册,装订考究,书边烫金,书名《玛依·莱斯科》扉页上写着几个字,十法郎。”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冷场,以后,有一个人叫道:“十二法郎。”“十五法郎。”我说。

为什么我要出这个价钱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大概是为了那上面写着的几个字吧。“十五法郎,”拍卖师又叫了一次。“三十法郎,”第一个出价的人又叫了,口气似乎是对别人加价感到不满。

这下子就变成一场较量了。“三十五法郎!”我用同样的口气叫道。“四十法郎!”“五十法郎!”“六十法郎!”“一百法郎!”

我承认如果我是想要引起人们注意的话,那么我已经完全达到了目的,因为在这一次争着加码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了,想看看这位似乎一心要得到这本书的先生究竟是何等样的人。

我最后一次叫价的口气似乎把我那位对手给镇住了,他想想还是退出这场角逐的好,这场角逐徒然使我要花十倍于原价的钱去买下这本书。

后来也没有别人再抬价,书就归了我。

因为我怕我的自尊心会再一次激起我的倔脾气,而我身边又不宽裕,我请他们记下我的姓名,把书留在一边,就走下了楼。那些目击者肯定对我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他们一准会在心里想,我花一百法郎的高价来买这么一本书究竟有什么意图,这本书到处都可以买到,只要花上十个法郎,至多也不过十五个法郎。

一个小时以后,我派人把我买下的那本书取了回来。

扉页上是赠书人用钢笔写的两行秀丽的字迹:“玛依对玛格丽特惭愧”,下面的署名是“阿尔芒·迪瓦尔”。“惭愧”这两个字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根据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意见,玛依是不是承认玛格丽特无论在生活放荡方面,还是在内心感情方面,都要比自己更胜一筹?

另一种解释的可能性似乎要大一些,因为第一种解释是突兀无礼的,不管玛格丽特对自己有什么样的看法,她也是不会接受的。

我又出去了,一直到晚上睡觉时,我才又想到那本书。

我从玛依和玛格丽特,继而想到了我所认识的那些女人,我看着她们一边唱歌,一边走向那几乎总是千篇一律的最后归宿。

可怜的女人哪!如果说爱她们是一种过错,那么至少也应该同情她们。你们同情见不到阳光的瞎子,同情听不到大自然音响的聋子,同情不能用声音来表达自己思想的哑巴。但是,在一种虚假的所谓廉耻的借口之下,你们却不愿意同情这种心灵上的瞎子,灵魂上的聋子和良心上的哑巴。这些残疾逼得那个不幸的受苦的女人发疯,使她无可奈何地看不到善良,听不到天主的声音,也讲不出爱情、信仰的纯洁的语言。

我向来只信奉一个原则:没有受到过“善”的教育的女子,天主几乎总是给她们指出两条道路,让她们能殊途同归地走到他的面前:一条是痛苦,一条是爱情。这两条路走起来都是非常艰难的。这些女人在这两条路中的任何一条上都走得两脚流血,两手破裂,但与此同时,她们把罪孽的盛装留在沿途的荆棘上,赤条条地抵达旅途的终点,而这样全身赤裸着走到天主跟前,是用不着脸红的。

碰到这些充满勇敢的女旅客的人们都应该来尽力帮助她们,并且跟大家说他们曾经遇到过这些女人,因为在宣传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就是为社会做了一件益事。

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在人生道路的入口处竖起两块牌子:一块是提示,写着“善之路”;另一块是警告,写着“恶之路”;并且向那些走来的人说:“选择吧?”而必须像基督那样,向那些受到环境诱惑的人指出从第二条路通往第一条路的途径;尤其是不能让这些途径的开头那一段太陡峭,让人望而生畏。

我这是在向我同时代的人呐喊,向那些伏尔泰先生的理论而对之已经不起作用的人们呐喊,向那些像我一样地懂得十五年以来人道主义正在突飞猛进的人呐喊。善恶的学识已经得到公认,信仰又重新建立,我们对神圣的事物又重新开始尊敬。如果还不能说这个世界是十全十美的,至少可以说比以前大有改善。聪明人全都致力于同一个目的,一切伟大的意志都服从于同一个原则:我们要善良,要朝气蓬勃,要真实!邪恶只不过是一种空虚的东西,我们要为行善而感到骄傲。最重要的是,我们千万不要丧失信心,不要轻视那些既不是母亲、姐妹,又不是女儿、妻子的女人。不要减少对亲族的尊重,和对自私的宽容。既然上天对一个忏悔的罪人比对一百个从来没有犯过罪的正直的人更加喜欢,就让我们尽力讨上天的喜欢吧,上天会赐福给我们的。在我们行进的道路上,给那些被人间欲望所断送的人留下我们的宽恕吧,也许一种神圣的希望可以拯救他们,就像那些老婆子在劝人接受她们的治疗方法时所说的:即使没有什么好处,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当然,我想从细小的论题里面得出伟大的结论,似乎太狂妄、太无知、太大胆了。但是,一切都存在于渺小之中,我就是相信这种说法的人,孩子虽然幼小,但他是未来的成人;脑袋虽然狭窄,但它蕴藏着无限的思想;眼珠儿才不过一丁点儿大,它却可以看到广阔的天地。四

拍卖持续了整整两天,一共卖得了十五万法郎。

债主们拿走了三分之二,剩下的由玛格丽特的亲属继承,她的亲属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小外甥。

她姐姐一看到公证人写信通知她说可以继承到五万法郎的遗产时,惊得呆若木鸡。

这个年轻的女人已经有六、七年没有看见妹妹了。自从她妹妹失踪以后,不论是她还是别人,都没有得到过一点有关她的消息。

她姐姐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巴黎。那些认识玛格丽特的人看到她后都感到十分惊诧,因为玛格丽特惟一的继承人居然是一个胖胖的美丽的乡下姑娘,她这还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乡呢。

姐姐在莫名其妙的瞬间就发了大财,她弄不清楚这笔意外之财是怎么来的。

后来有人告诉我,她回到家乡的时候,为她妹妹的死亡感到十分悲伤,然而她把这笔钱以四厘五的利息存了起来,使她的悲伤得到了一些补偿。

拍卖后,那所空住宅又重新出租了,在那以后三四天的一个早晨,有人拉我家的门铃。我的仆人,也可以说是我那兼做仆人的看门人去开了门,给我拿来一张名片,对我说来客想见我。

我看了一下名片,那上面写着:阿尔芒·迪瓦尔。

我在记忆里努力搜索自己曾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名字,我想起了《玛依·莱斯科》这本书的扉页。

送这本书给玛格丽特的人要见我干什么呢?我一边暗想一边吩咐立即请那个人进来。

很快我看到了一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他身材高大,脸色苍白,穿着一身旅行服装,这套衣服好像已穿了许多天,甚至到了巴黎也没来得及刷一下,因为上面落满了尘土。

迪瓦尔先生非常激动,他也不想掩饰他的情绪,眼里满是泪水地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先生,请原谅我这么衣冠不整、冒昧地来拜访您。”

我请迪瓦尔先生在炉边坐下。他一面就坐,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把脸捂了一会儿。“您一定会感到奇怪,”他唉声叹气地接着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这个时候,穿着这样的衣服,哭成这般模样地来拜访您,是来请您帮忙的。”“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先生,我愿意为您效劳。”“您参加了玛格丽特·戈蒂埃家里的拍卖吗?”

一说到玛格丽特的名字,这个年轻人刚刚克制住的激动情绪又控制不住了,他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您一定会觉得我非常可笑,”他又说,“请再一次原谅我的失礼。您这么耐心地听我说话,请相信,我是不会忘记您的这种好意的。”“先生,”我对他说,“如果我真的能为您效劳,能稍许减轻您一些痛苦的话,请快点告诉我,我能为您干些什么。您会知道我是一个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的人。”

迪瓦尔先生的痛苦实在令人同情,我无论如何也要使他对我满意。

于是他对我说:“在拍卖玛格丽特财产的时候,您是不是买了什么东西?”“是的,先生,买了一本书。”“是不是《玛依·莱斯科》?”“是啊!”“这本书还在您这里吗?”“在我卧室里。”

于是我站起来,走进卧室把书拿来,交给了他。“就是这本,”他说,看着扉页上的题词就惊喜地叫道:“就是这本。”

两颗大大透明的的泪珠滴落在题字的扉页上。“那么,先生,”他抬起头来对我说,这时候他根本顾不上去掩饰他曾经哭过,而且几乎又要出声哭泣了,“您很珍视这本书吗?”“您为什么要这样问,先生?”“因为我想请求您把它让给我。”“请原谅我的好奇,”我看着说,“送这本书给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就是您吗?”“就是我。”“您拿去吧,先生,这本书归您啦,我很高兴能将这本书物归原主。”“但是,”迪瓦尔先生不好意思地说,“那么至少我也得把您付掉的书款还给您。”“请允许我把它奉赠给您吧。在这样一次拍卖中,区区一小本书的价钱是算不了什么的,这本书花了多少钱我自己也记不起来了。”“您花了一百法郎。”“是啊,”我说,这次轮到我觉得尴尬了,“您是怎么知道的?”“这很简单,我原来想及时来到巴黎,赶上玛格丽特的遗物拍卖,但是直到今天早晨我才赶到。说什么我也要得到她的一件遗物,我就赶到拍卖师那儿,请他让我查一查售出物品的买主名单。我查到这本书是您买的,就决定上这儿来请求您割爱,不过您出的价钱使我担心,您买这本书会不会也是为了某种纪念呢?”

阿尔芒说这话,很明显带有一种担心的口吻,他是怕我和玛格丽特之间也有他和她那样的交情。

我应该让他打消这种担心。“我不过是见到过她几次而已,”我连忙对他说,“也就是说,一个年轻人对他自己乐意遇见的漂亮女人的去世会产生的那种感受,也就是我的感受。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在那次拍卖中买些东西,后来有一位先生死命跟我抬价,似乎故意不让我买到这本书。我也是一时高兴,逗他发火,才一个劲儿地跟他争着买这本书。因此,我再跟您说一遍,先生,这本书现在归您了,并且我再一次请求您接受它,不要像我从拍卖师手里买到它那样从我手里买回去,我还希望这本书能有助于我们之间结成一种友谊。”“太好了,先生,”阿尔芒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接受了。您对我的好意,我铭记肺腑,终身难忘。”

我非常想问问阿尔芒有关玛格丽特的事情,因为书上的题词,这位青年的长途跋涉和他想得到这本书的强烈愿望都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我又不能贸然向我的客人提出这些问题,生怕他以为我不接受他的钱只是为了有权干预他的私事。

他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这本书您看过了吗,先生?”“我从头至尾读了一遍。”“您对我写的这个题词有没有想过是什么意思?”“我一看到这两行题词就知道,在您眼里,接受您赠书的那位可怜的玛格丽特确实是一位不同寻常的姑娘,因为我不认为这两行字是一般的恭维话。”“您说得对,先生,这位姑娘是一位天使,您看,”他对我说,“看看这封信!”

他递给我一张信纸,这封信显然已经被看过好多遍了。

我打开信,上面是这样写的:“亲爱的阿尔芒,读了您的来信,您的心地还是像以前那么善良,我真要感谢天主。是的,我的朋友,我病了,而且是不治之症;但是您还是如此关心我,这就大大地减轻了我的痛苦。我可能活不长了。我看着您这封写得那么感人的信,可是我没福再握一握写信人的手了。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医好我的病,那么,这封信里的话就是。我不可能再见到您了,您我之间相距千里,而我又死在眼前。可怜的朋友!您的玛格丽特目前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了。让您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还不如不见的好。您问我能否宽恕您,我从心底里原谅您。朋友,因为您以前待我不好恰恰证明了您是爱我的。我卧床已经一个月了,我非常看重您对我的尊重,因此我每天都在写日记,从我们分离的时候开始一直写到我拿不住笔为止。“如果您是真的关心我,阿尔芒,您回来以后,就到朱利·迪普拉那儿去。她会把我写的日记交给您,您在里面会找到我们之间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以及我的解释。朱利待我非常好,我们经常在一起谈到您。收到您信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我们看信的时候都哭了。“如果我们收不到您的回信,朱利负责在您回到法国的时候把这些日记交给您。不用感谢我写了这些日记,这些日记使我每天都能重温我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日子,这对我是很有益的。如果您看了这些日记以后,能够对过去的事有所谅解的话,那么对我来说就是得到了永久的安慰。“我想给您留一些能够使您永远想着我的纪念品,但是我家里的东西已经全被查封了,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了。“我的朋友,您明白了吗?我眼看就要死了,在我的卧室里就能听到客厅里看守人的脚步声。他是我的债主们派来的,为的是不准别人拿走什么东西。即使我活着,也已经一无所有了。希望他们一定要等我咽气以后再拍卖啊!“啊!人是多么残酷无情!不!更应该说天主是铁面无私的。“好吧,亲爱的,您来参加我财产的拍卖,这样您就可以买到一些东西。因为,如果我现在为您留下一件即使是最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要是给人知道了,别人就可能控告您侵吞查封的财产。“我要离开的生涯是多么凄凉啊!“如果我能在死前再见您一面,那么天主该有多好啊!依目前情况看,我们一定是永别了。朋友,请原谅我不能再写下去了。那些说要把我的病治好的人老是给我放血,我都精疲力竭了,我的手不听使唤了。”

最后署名是:玛格丽特·戈蒂埃

的确,最后几个字写得十分模糊,几乎都无法辨认。

我把信还给了阿尔芒。他刚才一定在我看信的时候,又在心里把它背诵了一遍。因为他一面把信拿回去一面对我说:“谁能相信这是一个风尘女子的手笔!”他一下子勾起了旧日情思,心情显得很激动。他对着信上的字迹凝视了一会儿,最后把信拿到唇边吻着。“当我想到,”他接着又说,“我不能在她死前再见她一面,而且再也看不到她;又想到她待我比亲姐妹还好,而我却让她这样死去时,我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死了!死了!她临死还在想着我,还在写信,喊着我的名字。可怜的,亲爱的玛格丽特啊!”

阿尔芒听任自己思绪翻腾,热泪纵横,一面把手伸给我,一面继续说道:“一个陌生人看到我为这样一个姑娘的死如此悲痛,可能会觉得我太傻,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我过去是怎样折磨这个女人的。那时候我是多么狠心啊!她又是那么温柔,受了多大委屈啊!我原来以为是我在饶恕她;而今天,我觉得是我根本不配接受她赐给我的宽恕。啊!要是能够在她脚下哭上一个小时,要我少活十年,我也心甘情愿。”

如果不了解一个人痛苦的原因而去安慰他,那是很难起到效果的。然而我对这个年轻人却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他这么坦率地向我倾吐他的悲哀,不由使我相信,他对我的话也不会无动于衷。于是我对他说:“您有亲戚朋友吗?想开一些,去看看他们,他们会安慰您;而我只能给您同情。”“说的对,先生,”他站起来说,一面在我的房间里迈着大步来回走着,“我让您讨厌了,请原谅我,我没有想过我的痛苦跟您并不相干,我没有想到我跟您唠叨的那件事,您根本不可能也不会感兴趣。”“您误会我的意思啦,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可惜我没有能力减轻您的痛苦。如果我,或者我的朋友可以减轻您的苦恼,总之不管您在哪方面用得到我的话,我希望您知道我是非常乐意为您效劳的。”“请原谅,请原谅,’他对我说,“痛苦使人神经过敏,请让我再呆一会儿,好让我抹抹眼泪,免得街上的行人把我当成一个傻瓜,这么大一个人还哭鼻子。您刚才把这本书给了我,叫我很高兴。我永远也无法报答您对我的恩赐。”“真是这样,您就给我一点友谊和信任,”我对阿尔芒说,“您就跟我谈谈您为什么这样伤心,把心里的痛苦讲出来,人就会感到轻松一些。”“您说得对,但是我今天直想哭。我只能跟您讲些不着边际的话,改天我再把这件事讲给您听,您就会知道我为这个可怜的姑娘如此伤心是为了什么。而现在,”他最后一次擦了擦眼睛,一面照了照镜子对我说,“希望您不要把我当作一个白痴,并请求您允许我再来拜访您。”

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既善良,又温柔,我几乎想拥抱他。

而他呢,眼眶里又涌现出了泪花。他看到我已经发觉,便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好吧,”我对他说,“要振作起来。”“再见,”他对我说。

他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从我家里逃了出去,因为很难说他是走出去的。

我撩起窗帘,看到他登上了在门口等着他的轻便双轮马车。一进车厢,他的眼泪就不听使唤了。他拿起手帕掩面痛哭起来。五

有很长一段时间阿尔芒杳无音讯。

然而,我非常渴望知道一些关于玛格丽特和阿尔芒之间的事。

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名媛关系繁多。我问她:“您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吗?”“茶花女?熟悉得很。”“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死了,我非常难过。”“她是不是有一个叫阿尔芒·迪瓦尔的情人?”“就是长了金黄头发的高个子吗?”“对啊!”“有这么一个人。”“阿尔芒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年轻人,我相信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和玛格丽特两人一起花光了,后来他不得不离开了她。据说他几乎为她发了疯。”“玛格丽特对他怎样呢?”“她也非常爱他,大家这么说。不过这种爱就如同那些姑娘们的爱一样,总不能向她们要求她们没法给的东西吧。”“后来阿尔芒怎么样了?”“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跟他不熟。他和玛格丽特在乡下同居了五六个月。不过那是在乡下,她回到巴黎时,他就走了。”

我在这一段时间里,一直没看见过阿尔芒。我甚至在寻思,他来我家,是不是他知道了玛格丽特刚死去的消息而勾起了旧情,因此才那么悲伤。我思忖他也许早就把再来看我的诺言随同死者一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对别人来说很可能如此,可是阿尔芒不会。他当时那种悲痛欲绝的样子是非常真诚的,没有一点的做作。因此我从这一个极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我想阿尔芒一定是哀伤成疾,我得不到他的消息,是因为他病了,或许已经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关心起这个年轻人来了。这种关心也许掺杂着某些私心,说不定在他这种痛苦下,我已揣摸到有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可能我正是因为急于想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才对阿尔芒的销声匿迹感到如此不安的。

既然迪瓦尔先生没有再来看我,我就决定到他家里去。要想找一个拜访他的借口还是很容易的,可惜我不知道他的住址。于是我到处打听,结果是没有一个人知道。

无奈之下,我就到昂坦街去打听。玛格丽特的看门人可能知道阿尔芒住在什么地方。看门人已经换了一个新的,他跟我一样不知道阿尔芒的住址。于是我就问戈蒂埃小姐葬在哪里,他告诉我在蒙马特公墓。

我走进公墓看守的房间,我问他在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是不是有一个名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葬在蒙马特公墓里。

那个人翻查一本厚厚的簿子,簿子上按号码顺序登记着所有来到这个最后归宿地的人的名字。接着他回答我说,二月二十二日中午,的确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女人在这里安葬。

我请他让人把我带到她的坟上去,因为在这个死人的城市里,就像在活人的城市里一样,街道纵横交错,如果没有人指引,很难辨清方向。看守叫来一个园丁,并关照他一些必要的事情。园丁插嘴说:“我知道,我知道……”接着转身对我说:“啊!那个坟墓好认得很!”

拐了几个弯以后,园丁站住了,对我说:“我们到了。”

果然,一块方形花丛呈现在我面前,如果没有一块刻着名字的白色大理石站立那里作证的话,恐怕谁也认不出这是一个坟墓。

这块大理石笔直地挺在那儿,一圈铁栅栏把这块坟地围了起来,坟地上铺满了白色的茶花。“您有什么样的感觉?”园丁问我。“美极了。”“只要有一朵茶花枯萎了,我就按照吩咐马上另换新鲜的。”“那么吩咐您的人是谁呢?”“一个年轻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哭得是那么伤心,大概是死者的老相好,因为那个女的好像不是个规矩人。据说她过去长得非常标致。先生,您认得她吗?”“认得。”“跟那位先生一样吧。”园丁带着狡黠的微笑对看着我。“不一样,我跟她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您能来看她,说明您心肠可真好!因为到这里来看这个可怜的姑娘的人可是真稀少啊!”“您是说从来没有人来过?”“除了那位年轻先生来过一次以外,没有别人来过。”“只来过一次?”“是的,先生。”“您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想他是到戈蒂埃小姐的姐姐那里去了。”“他到那儿去干什么?”“他去请求玛格丽特的姐姐同意把死者挪个地方,因为他要把玛格丽特葬到别处去。”“为什么不让她葬在这儿呢?”“您知道,先生,人们对死人有种种看法。这种事,我们这些人每天都看得到。这块坟地的租用期才五年,而这个年轻人想要有一块永久性出让的、面积更大一点的坟地,最好是新区里的地。”“新区在什么地方?”“就是现在正在出售的,靠左面的那些新坟地。如果这个公墓以前一直像现在那样管理,那么很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但是要使一切都做得那么十全十美,那还差得远呢。再说人们又是那么可笑。”“您知不知道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住址?”我问这个园丁。“我知道,他住在……街,您看见这些花了吧,买这些花的钱我就是到那儿去收的。”“谢谢您,我的朋友。”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铺满鲜茶花的坟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探测一下坟墓有多深,好看看被丢在泥土里的那个漂亮的女人究竟怎么样了,然后,我心情有些忧郁地离开了玛格丽特的坟墓。“先生,您是不是想去拜访迪瓦尔先生?”走在我旁边的园丁接着说。“是的。”“我肯定他还没有回来,要不他早到这儿来了。”“那么您可以肯定他没有忘记玛格丽特吗?”“不但可以肯定,而且我可以打赌,他替玛格丽特迁葬就是为了想再见她一面。”“这是怎么回事?”“上次他到公墓来时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再见到她呢?’这样的事除非迁葬才办得到。我把迁葬需要办的手续一一告诉了他,因为您知道,要替死人迁葬,必须先验明正身,而这要得到死者家属的许可才能做,而且还要由警长来主持。迪瓦尔先生去找戈蒂埃小姐的姐姐就是为了征得她的同意。他一回来肯定会先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们走到了公墓的门口,我又一次谢了园丁,给了他几个零钱,就向他告诉我的那个地址走去。

阿尔芒还没有回来。

我在他家里留了话,清他回来以后就来找我,或者通知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他。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了迪瓦尔先生的一封信,他告诉我他已经回来了,请我到他家里去,还说他因为疲劳过度不能外出。六

我去阿尔芒家看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

他一看见我,就向我伸出又热又烫的手。“您在发烧,阿尔芒。”我对他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路上赶得太急,太疲劳的原因吧。”“您从玛格丽特姐姐家里回来吗?”“对啊,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想办的事谈成了吗?”“谈成了。但是,谁告诉您我出门了?是谁告诉您我到那里去的?”“公墓的园丁。”“您看到那座坟墓了吗?”

我只是点点头,表示我已经看到了。“坟墓照管得还好吧?”阿尔芒接着说。

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阿尔芒的脸颊滚落下来,他转过头去避开我,我装着没有看见,就把话题岔开,换一件别的事情谈谈。“您出门已经有三个星期了吧。”我对他说。

阿尔芒用手擦擦眼睛,回答我说:“整整三个星期。”“这三个星期您肯定累坏了,那就应该好好保重身体,您的朋友们会来看望您的。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就算是第一个来看您的朋友吧。”“再过两小时,我就要起床。”“那您太冒失啦!您的身体不允许您这么做!”“我一定得起来。”“您有什么急事要办?”“我必须到警长那儿去一趟。”“为什么您不委托别人去办这件事呢?您现在去办会加重您的病的。”“只有办完这件事我的病才能好起来,我非要见她一面不可。自从我知道她死了以后,尤其是看到她的坟墓以后,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不能想象在我们分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姑娘居然已经不在人世。我一定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我一定要看看天主把我心爱的人弄成了什么样子,也许这个使人恐惧的景象会治愈我那悲痛的思念之情。您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如果您不太讨厌这类事的话。”“她姐姐对您说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说,她听到有一个陌生人要买一块地替玛格丽特造一座坟墓,感到非常惊奇,不过她马上就同意了我的要求,并在授权书上签了名。”“听我的话,等您病完全好了以后再去办这件迁葬的事吧。”“唉,请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再说,如果我不趁现在有决心的时候,赶紧把这件事情办完,我可能会发疯的,办了这件事才能减轻我的痛苦。我向您发誓,只有在看一眼玛格丽特以后,我才能平静下来。这可能是发高烧时的渴念,不眠之夜的幻梦,至于在看到她之后,我是不是会像朗塞先生那样成为一个苦修士,那要等到以后再说了。”“我明白了,”我对阿尔芒说,“愿为您效劳。您看到朱利·迪普拉没有?”“看见了。就在我上次回来的那一天见到她的。”“她把玛格丽特留在她那儿的日记交给您了吗?”“这就是。”

阿尔芒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卷纸,但立刻又把它放了回去。“这些日记里写的东西我都能背下来了。”他对我说,“三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要把这些日记念上十几遍,甚至几十遍。您以后也可以看看,但要再过一些日子,等我稍微平静一些,等我能够把这些日记里面写的有关爱情和内心的表白都解释给您听时,您再看吧。现在,我要请您替我办一件事。”“什么事?”“您有一辆车子停在下面吧?”“是啊。”“那么,能不能请您拿了我的护照到邮局去一趟,看看有没有寄给我的待领的信件?我的父亲和妹妹给我的信一定都寄到巴黎来了,上次我离开巴黎的时候那么仓促,抽不出空在动身之前去打听一下。等您去邮局回来以后,我们再一起去把明天迁葬的事通知警长。”

阿尔芒把护照交给我,我就到让-雅克-卢梭大街去了。

那里有两封给迪瓦尔先生的信,我拿着就赶回来了。

我回到他家里的时候,阿尔芒已经穿着整齐,准备出门了。“谢谢,”他接过信对我说。“是啊,”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又接着说,“是啊,这是我父亲和我妹妹寄给我的。他们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没有回信。”

他打开了信,几乎没有看,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每封信都有四页,很快他就把信叠了起来。“我们走吧,”他对我说,“我明天再写回信。”

我们到了警长那儿,阿尔芒把玛格丽特姐姐的委托书交给了他。

警长收下委托书,换了一张给公墓看守人的通知书交给他;约定明天上午十点迁葬。第二天,我提前一个小时去找阿尔芒,然后和他一起去公墓。

我对参加这样一次迁葬也很感兴趣,老实说,我一夜都没睡好。

连我的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可想而知这一夜对阿尔芒来说是多么漫长啊!

我到了他的家里,他脸色苍白得吓人,不过神态还算安静。

他对我笑了笑,并伸过手来。

看着我走进他家,在出门之前,阿尔芒拿着一封写给他父亲的很厚的信,我想他在信里一定向他的父亲倾诉了他夜里的感想。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蒙马特公墓。

警长已经在等我们了。

大家慢慢地向玛格丽特的坟墓走去,警长走在前头,阿尔芒和我在警长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快要走到坟前时,阿尔芒停了下来,抹了抹脸上一粒一粒豆大的汗珠。

我也利用这个机会舒了一口气,因为我自己的心也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钳住了似的。

在这种痛苦的场合,难道还会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们来到墓前的时候,园丁已经把所有的花盆移开了,铁栅栏也搬掉了,有两个人正在挖土。

阿尔芒依在一棵树上等待着。

仿佛他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他那两只眼睛里了。

说实在的,当时我的真实想法,到现在我能说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很后悔到这里来。

棺材全部露出来以后,警长对挖墓的工人们说:“打开!”

这些人就照办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工作。

棺材是橡木做的,他们开始旋取棺材盖上的螺钉,这些螺钉由于受了地下的潮气都锈住了。好不容易才把棺材打了开来,一股恶臭迎面扑来,尽管棺材四周都是芳香扑鼻的花草。“啊,天哪!天哪!”阿尔芒喃喃地说,脸色煞白。

连掘墓人也向后退了。

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裹着尸体,我们还能看出尸体的轮廓。尸布的一端几乎完全烂掉了,已经露出了死者的一只脚。“快一点吧。”警长说。

两个工人中的一个动手扯开尸布,他用手抓住一头把尸布掀开,一下子露出了玛格丽特的脸庞。

那模样实在是让人感到可怕,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一对眼睛只剩下了两个窟窿,嘴唇完全烂掉了,雪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干枯而黑乎乎的长发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掩盖着深深凹陷下去的青灰色的脸庞。不过,我还是能从这一张脸庞上看出她昔日的美丽。

阿尔芒木然不动,死死地盯着这张脸,他的脸色也跟死尸一样惨白……他似乎变成一块石头了。

在警长的吩咐下,挖墓工人将裹尸布扔在死人的脸上,盖上棺盖,一人一头抬着棺材,走向那个指定的方向。

我知道在这个场面过去后,支持着他的那种痛苦缓解以后,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走吧!”我挽住阿尔芒的胳膊,对他说。“什么?”他瞧着我说,好像不认识我似的。“事情办完了,”我接着又说:“您现在该走了,我的朋友,您脸色发白,浑身冰凉,您这样激动是会送命的。”“您说得对,我们走吧,”他下意识地回答,但是一步也没有挪动。接着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回过头去,两眼凝视着那个已出空的墓穴,喃喃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哭。”

我听到他在喘粗气,他的眼睛充满了血液,极度悲哀的眼睛却没有一滴眼泪。七

有些疾病干脆利索,不是一下子送了人的命,就是过不了几天就痊愈,阿尔芒患的正是这一种病。

在迁坟的事情过去半个月以后,阿尔芒已经完全康复,我们俩人已经成了好朋友。在他患病的十几天里,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

春天到了,繁花似锦,百鸟欢唱,我朋友房间里的窗户也欢乐地打开了,窗户朝着花园,花园里清新的气息一阵阵向他袭来。

医生已经允许他起床,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阳光最美好的时候,窗子是开着的,我们就经常这样坐在窗边说话。

我一直很注意着不要谈到玛格丽特,生怕一提起这个名字会使得情绪刚刚安定下来的病人重新想起他过去的伤心事;阿尔芒却相反,他似乎很乐意谈到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一谈起她就眼泪汪汪的,而是带着一脸柔和而又甜美的微笑,这种微笑使我对他心灵的健康十分放心。

我留意到,自从上次去公墓看到了那个使他突然发病的场面以来,他精神上的痛苦仿佛已被疾病替代了,对于玛格丽特的死,他的想法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对玛格丽特的死已经确信无疑,心中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为了驱走经常出现在他眼前的阴暗的形象,他一直在回忆和玛格丽特交往时最幸福的时刻,似乎他也只愿意回忆这些事情。

阿尔芒大病初愈,高烧乍退,身体还很虚弱,在精神上不能让他过于激动。春天大自然欣欣向荣的景象围绕着阿尔芒,使他情不自禁地一次次回忆起过去那些欢乐的时光。

他一直固执地不肯把自己的病情告诉家里,一直到他脱离险境以后,他父亲还蒙在鼓里。

一天傍晚,我们坐在窗前,比平时坐得晚了一些,那天天气格外好,太阳在闪耀着蔚蓝和金黄两色的薄暮中渐渐地入睡了。虽说我们身在巴黎,但四周一片翠绿的颜色似乎把我们与世界隔绝了,除了偶尔传过来的街车辚辚声,没有其他声音来打扰我们的谈话。“也就是这么个季节,这么个傍晚,我认识了玛格丽特。”阿尔芒对我说。他陷入了遐想,我对他说话他是听不见的。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

于是,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总是想把这个故事讲给您听;您可以把它写成一本书,别人也许不会相信,但这本书写起来也许会很有趣的。”“过几天您再给我讲吧,我的朋友。”我对他说,“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呢。”“今天晚上很暖和,鸡脯肉我也吃过了,”他微笑着对我说,“我已经不发烧了,我们现在也没有什么事要做,我还是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吧。”“既然您一定要讲,那我就只好洗耳恭听。”“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他接着说:“我按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给您讲,如果您以后要用这个故事写点什么东西,随您怎么写都可以。”

下面就是他跟我讲的内容,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故事,我几乎没有作任何改动。

是啊,——阿尔芒把头靠在椅背上,接着说道,——是啊,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我跟我的朋友R·加斯东在乡下玩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回到巴黎,因为闲得无聊,我们就去杂耍剧院看戏。

在一次幕间休息时,我们来到走廊里休息,一个身材颀长的女人走过时,我朋友和她打了个招呼。“您在跟谁打招呼?”我问他。“玛格丽特·戈蒂埃。”他对我说。“她的模样变得好厉害,我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我激动地说。我为什么突然一下子这么激动,等会儿您就知道了。“她刚生过一场大病,看来这个可怜的姑娘是活不长久了。”

这些话,我记忆犹新,就像我昨天听到的一样。

两年以来,每当我遇到这个姑娘的时候,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会莫名其妙地脸色发红而后又泛白,心头扑扑狂跳。我有一个朋友是研究秘术的,他把我的这种感觉称之为“流体的亲力”;而我却很简单地相信我命中注定要爱上玛格丽特,我预感到了这点。

她经常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的几位朋友是亲眼目睹的,当他们知道这种印象是在折磨我的时候,总是大笑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交易所广场絮斯商店门口。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停在那儿,一位穿着一身白色衣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走进商店的时候引起了周围一阵低低的赞叹声。而我却像被钉在地上一般,从她进去一直到她出来,一动都没有动。我隔着橱窗望着她在店铺里不断地选购东西。我原想跟着她一起进去,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我怕她猜出我走进店铺的用意而生气。然而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以后还能见到她。

她服饰高贵典雅,穿着一条镶满花边的细纱长裙,肩上披一条印度方巾,四角全是金镶边和丝绣的花朵,戴着一顶意大利草帽,还戴着一只精美的手镯,那是当时刚刚开始流行的一种粗金链子。

她又登上她的敞篷马车走了。

店铺里一个小伙计站在门口,目送这位穿着高雅的漂亮女顾客的车子远去。我走到他身边,让他把这个女人的名字告诉我。“她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我说。

我还想问她的地址,但是却没敢张口就离开了。

几天以后,歌剧院有一次盛大而又隆重的演出,我去了。我在台前的一个包厢里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

我那位年轻的同伴也认识她,因为他叫着她的名字对我说:“您看!这个漂亮的姑娘!”

正在这时,玛格丽特拿起望远镜朝着我们这边望,她看见了我的朋友,便对他莞尔一笑,做手势要他过去看她。“我过去跟她问个好,”他对我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情不自禁地说:“您真幸福!”语气里带着一种妒忌。“幸福什么?”“因为您能去拜访这个女人。”“您是不是爱上她了?”“没有。”我肯定是涨红了脸,因为这一下我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但是我很想和她认识。”“这好办,跟我来,我替您介绍。”“您还是先去征得她同意吧。”“啊!真是的,跟她是不用这么多礼节的,来吧。”

他这句话使我心里很难过,我害怕由此而证实玛格丽特不值得我对她这么动情。

可是,我是那么的想认识她。

于是我就对朋友说,我一定要他先征得玛格丽特的同意以后,再把我介绍跟她认识。我独自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脑子里在想着,她是不是让我去见她,如果见了面,在她的注视之下我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我尽量把我要对她说的话在见她以前考虑好。

很快,我的朋友就回来了。“她等着我们。”他对我说。“她只有一个人吗?”我问道。“还有一个女伴。”“没有别的男人吗?”“没有。”“我们快去吧。”

我的朋友向剧场的大门走去。“喂,不是从那儿走的呀。”我对他说。“我们去买些蜜饯,是玛格丽特刚才向我要的。”

我们走进了开设在剧场过道上的一个糖果铺。

我真想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正在我观看可以买些什么东西装进袋子的时候,我的朋友开口了:“糖渍葡萄一斤。”“您知道她爱吃这个吗?”“她从来不吃别的蜜饯,这是出了名的。”“啊!”当我们走出店铺时他接着说:“您知道我要把您介绍给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吗?您别以为是把您介绍给一位什么公爵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罢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妓女。亲爱的,您不必拘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啦。”“好吧,好吧。”我嘟囔着说。我跟在朋友的后面走着,心里却在想,我的热情恐怕要冷下去了。

当我走进包厢的时候,玛格丽特正放声大笑。

我倒是愿意看到她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她,玛格丽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就说:“那么我的蜜饯呢?”“在这儿。”

在拿蜜饯的时候,她对我望了望,我垂下眼睛,脸涨得绯红,而且心脏也加快了跳动。

玛格丽特吃着糖渍葡萄就不再搭理我了。

我的介绍人不愿意让我陷在这种尴尬而可笑的境地。“玛格丽特,”他说,“如果迪瓦尔先生没有跟您讲话,您也不必感到奇怪。您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连该说什么话都忘记了。”“我看您是因为一个人来觉得无聊才请这位先生陪着来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终于开口说话了:“那么我就不会请欧内斯特来,要求您同意再把我介绍给您了。”“这也许是拖延这个倒霉时刻的一个办法。”“如果您认为我是这样一个人的话,夫人,那么我只能请您原谅我的冒失,我不得不向您告辞,并向您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卤莽了。”

说完,我行了一个礼就走出来了。

我刚一关上包厢的门,就听到了一阵哄笑声。这时候我真希望有人来横撞我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这时候开幕锤敲响了。

欧内斯特回到了我的身边。“您是怎么搞的!”他一面坐下来一面对我说,“她们以为您疯了。”“我走了以后,玛格丽特说什么来着?”“她笑了,她对我说,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您这样可笑的人。但是您决不要以为您失败了,对这些姑娘您不必那么认真。她们不懂得什么是风度,什么是礼貌,这就像替狗洒香水一样,它们总觉得味道难闻,要跑到水沟里去打滚洗掉。”“总之,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尽量装得毫不介意似地说,“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了,如果说在我认识她以前我对她有好感,那么现在认识她以后,情况却大不相同了。”

戏还没有结束,玛格丽特和她的朋友就离开了包厢。

我身不由己地也离开了我的座位。“您这就走吗?”欧内斯特问我。“是的。”“为什么?”

这时候,他看到那个包厢空了。“走吧,走吧,”他说,“祝您好运气,祝您成功。”

我走出了剧场。

我听到楼梯上有沙沙的衣裙声和轻轻的谈话声。我躲在一旁不让人看到,只见两个年轻人陪着这两个女人走过。在剧场的圆柱走廊里有一个小厮向她们迎上前来。“去跟车夫讲,要他把车赶到英国咖啡馆门口等我,”玛格丽特说,“我们步行到那里去。”

几分钟以后,我在林荫大道上踯躅的时候,看到在那个咖啡馆的一个大房间的窗口,玛格丽特正靠着窗栏,一瓣一瓣地摘下她那束茶花的花瓣。

两个青年中有一个俯首在她背后跟她窃窃私语。

我走进了附近的金屋咖啡馆,坐在二楼的楼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窗口。

深夜一点钟,玛格丽特和她的三个朋友一起登上了马车。

我也跳上一辆轻便马车跟在她的车子后面。

她的车子在昂坦街九号门前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回到家里。

她一个人回家可能是偶然的,但是这个偶然使我觉得十分幸福。

从此以后,我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遇见玛格丽特,她一直是那样快活,而我始终是那样激动。

然而,一连有两个星期我在什么地方都没有遇到她。在碰见加斯东的时候,我就向他打听她的消息。“可怜的姑娘生病了,而且很重。”他回答我说。“她得的是什么病?”“是肺病,再说,她过的那种生活对治好她的病是毫无益处的,她正躺在床上等死呢。”

人心真是不可捉摸,我听到她的病情几乎感到格外高兴。

我每天去打听她的病况,不过我既不让人家记下我的名字,也没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过这种方法知道了她已病愈,后来又去了巴涅尔的消息。

随着时光的流逝,如果不能说是我逐渐地忘了她,那就是她给我的印象慢慢地淡薄了。我外出旅游,和亲友往来,生活琐事和日常工作冲淡了我对她的思念。即使我回忆起那次邂逅,也不过把它当做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这种事在年幼无知的年轻人中是常有的,一般都事过境迁,一笑了之。

再说,我能够忘却那一段感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自从玛格丽特离开巴黎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因此,就像我刚才跟您讲的那样,当她又在杂耍剧院的走廊里出现,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虽然那时她戴着面纱,如果换了在两年以前,尽管她戴着面纱,我也能一眼就认出她来,就是猜也把她猜出来了。

尽管如此,当我知道她就是玛格丽特的时候,心里还是怦怦乱跳起来。由于没和她见面,因而那逐渐淡漠下去的感情,一看到她的衣衫,刹那间就又重新燃烧起来了。八

可是,——阿尔芒歇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方面我明白我还是爱着玛格丽特,一方面又觉得我比以前要坚强了许多,我希望再次跟玛格丽特见面,还想让她看看我现在比她优越得多。

我为要实现心中的愿望,不知想出多少办法,编出多少理由啊!

我在走廊里怎么也待不下去了,于是回到正厅就坐,一面飞快地朝大厅里瞄了一眼,想看看她坐在哪个包厢里。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底层台前包厢里。我远远地望着她,她变了,嘴上已不再带有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微笑。她刚生过一场病,而且病还没有完全好。

尽管已经是四月份的天气了,她穿得还是像在冬天里一样,全身衣裳都是天鹅绒的。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终于把她的眼光给吸引过来了。

她对我看了一会儿,又拿起望远镜想仔细瞧瞧我,她肯定觉得我有些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我是谁。因为当她放下望远镜的时候,嘴角上还浮着一丝微笑,这是女人用来致意的一种非常动人的笑容,显然她在准备回答我即将向她表示的敬意。但是我对她的致意一点也没有反应过来,好像故意要显得比她高贵,我装出一副她记起了我,而我倒已经把她忘掉了的那种神气。

她似乎觉得认错了人,就把头转了过去。

启幕了。

在演戏的时候,我向玛格丽特看了好多次,可是我从未见到她认认真真地在看戏。

我看到她在和她对面包厢里的人交换眼色,便向那个包厢看去,我认出了坐在里面的是一个跟我相当熟悉的女人。

这个女人过去也做过妓女,曾经打算进戏班子,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成功。后来靠了她和巴黎那些时髦女郎的关系,做起生意来了,开了一个妇女时装铺子。

我从她身上找到了一个跟玛格丽特会面的办法,趁她往我这边看的时候,我用手势和眼色向她问了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招呼我到她包厢里去。

那位妇女时装铺老板娘的名叫普律当丝·迪韦尔诺瓦,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要从她们这样的人那里打听些什么事是不用费多少事的,何况我准备向她打听的事又极其平常。

我趁她又准备跟玛格丽特打招呼的时候问她说:“您是在看谁啊?”“玛格丽特·戈蒂埃。”“怎么,您认识她呀?”“认识,她是我铺子里的常客,而且还是我的邻居。”“那么您也住在昂坦街?”“对呀,七号,她梳妆间的窗户和我梳妆间的窗正好对着。”“听说她是一个十分让男人着迷的姑娘。”“您不认识她吗?”“不认识,不过我很想认识她。”“您要我把她叫到我们的包厢里来吗?”“不要,最好还是您把我介绍给她。”“到她家里去吗?”“最好不过。”“这不太好办。”“为什么?”“因为有一个嫉妒心很厉害的老公爵监护着她。”“监护,那真太妙了!”

于是普律当丝就对我讲了玛格丽特在巴涅尔认识公爵的全部经过。“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继续说,“她才一个人上这儿来的吗?”“您说的非常正确。”“但是谁来陪她回去呢?”“就是他。”“那么过一会儿他要来陪她回去,是吗?”“他就会来的。”“那么您呢,谁来陪您回去呢?”“没有人。”“我来陪您回去吧!”“可是我想您还有一位朋友吧。”“那么我们一起陪您回去好不好?”“您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非常漂亮和聪明的年轻人,他认识您一定会感到很高兴。”“那么,就这样吧,等这幕戏完了以后我们三人一起走,最后一幕我已经看过了。”“好吧,我去通知我的朋友。”“您去吧。”“喂!”我正要出去的时候,普律当丝对我说:“您看,走进玛格丽特包厢的就是那位公爵。”

我朝那边望去。

果然,一个年已七旬的老头儿刚刚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后坐下来,还递给她一袋蜜饯,她赶紧笑眯眯地从纸袋里掏出蜜饯,然后又把那袋蜜饯递送到包厢前面,向普律当丝扬了扬,意思是说:“您要来一点吗?”“不要。”普律当丝摆摆手说。

玛格丽特拿着那袋蜜饯,转过身去,开始和公爵聊天。

我回到座位上,告诉加斯东我刚才为我们两人所作的安排。

他没有反对。

我们离开座位想到楼上迪韦尔诺瓦夫人的包厢里去。

刚一打开正厅的门,我们就不得不站住,给玛格丽特和公爵让路,请他们先走出去。

我们走进了普律当丝的包厢。

这一出戏结束后,我们也走出剧院,雇了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车子很快把我们送到了昂坦街七号。到了普律当丝家门口,她邀请我们上楼到她家里去参观她引以自豪的那些商品,让我们开开眼界。我是多么心急地就接受了她的邀请。

那时,我真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走向玛格丽特,很快,我就把话题转到玛格丽特身上。“那个老公爵这会儿在您女邻居家里吗?”我对普律当丝说。“不在,现在她肯定一个人在家。”“那她一定会感到非常寂寞的。”加斯东说。“我们每天晚上几乎都是在一起消磨时间的,她从外面回来以后就叫我过去。因为她在夜里两点以前是从不睡觉的,早了她睡不着。”“为什么?”“她有肺病,她几乎一直在发烧。”“她没有情人吗?”我问。“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都没有男人留在她那儿,不过我不能说就没有人等我走了以后再回去。晚上我在她家里经常遇到一位N伯爵,这位伯爵自以为只要经常在晚上十一时去拜访她,她要多少首饰就给她多少首饰,这样就能渐渐地得到她的好感。但是她看见他就讨厌。我认为她错了,他是一个阔少爷。我经常对她说:‘亲爱的孩子,他是您需要的男人!’但是没有任何用处。我不停地跟她讲道理,想说服她,而她总是回答我说,等公爵死了,再跟伯爵好也来得及。”

普律当丝继续说:“其实,她这种生活是很单调的,这我是很清楚的。这种生活我就受不了,我会很快把这个老家伙撵跑的。这个老头儿简直叫人腻烦死了,他把玛格丽特称作他的女儿,把她当成孩子一样照顾她,他一直在监视她,我可以肯定眼下就有他的一个仆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看看有谁从她屋里出来,尤其是看看有谁走进她的家里。”“啊,可怜的玛格丽特!”加斯东说着,就在钢琴前坐下,弹起了一首圆舞曲,“这些事我不知道,不过最近我发现这一阵她不如以前那么快乐了。”“嘘,别出声!”普律当丝侧着耳朵听着。

加斯东停下不弹了。“她好像在叫我。”

我们一起侧耳静听。

果然,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跑进她的梳妆间,我和加斯东也跟了进去,她打开了窗户。

我们两人躲在一边,不让外面的人看见。“我叫了您有十分钟了。”玛格丽特在窗口说,口气似乎带些气恼。“您叫我干吗?”“我要您马上就来。”“为什么?”“因为N伯爵还赖在这儿不走,我简直被他烦死了。”“我现在走不开。”“是谁在拦着您呢?”“我家里还有两个年轻人,他们不肯走。”“对他们讲您非出去不可。”“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那么,就让他们留在您家里好啦,他们看见您出去以后,就会自己走的。”“他们会把我家里搞翻天的!”“那么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想来看您。”“他们叫什么名字?”“有一位是您认识的,他叫R·加斯东先生。”“啊!是的,我认识他,另一位呢?”“阿尔芒·迪瓦尔先生。您不认识他吗?”“不认识。好吧,您带他们一块来吧,他们总比伯爵好些。我等着您,快来吧。”

玛格丽特又关上窗户,普律当丝也把窗户关上了。

玛格丽特刚才曾一度记起了我的面貌,但这会儿却记不起我的名字。我倒宁愿她还记得我,哪怕对我印象不好也没有关系,真的不愿意她就这样把我给忘了。

我们听到从那边传来几下钢琴和音的声音。

普律当丝伸手去拉门铃。

琴声顿时停了下来。

一个女人出来开门,这个女人看上去与其说像一个女佣人,倒不如说更像一个雇来的女伴。

我们穿过大客厅,来到小客厅。

一个年轻人靠着壁炉站在那里。

玛格丽特坐在钢琴前面,懒散地在琴键上一遍又一遍地弹着那支弹不下去的曲子。

房间里的气氛很沉闷,男的是因为自己一筹莫展而有些局促不安,女的是因为这个讨厌的家伙不走而心情烦躁。

一听到普律当丝的声音,玛格丽特站起身来,向她投去一个表示感谢的眼色,她缓步迎上前来,对我们说:“请进,先生们,欢迎你们光临。”九“晚上好,亲爱的加斯东,”玛格丽特看着我的朋友说,“看到您很高兴,在杂耍剧院,您为什么不到我包厢里来?”“我怕打搅您。”“对朋友来说,永远也谈不上打搅。”玛格丽特把朋友这两个字说得很重,她是想使在场的人明白,尽管她接待加斯东的样子如此亲热,但加斯东无论过去和现在都只不过是一个朋友而已。“那么,您允许我向您介绍阿尔芒·迪瓦尔先生吗?”“我已经答应普律当丝给我介绍了。”“不过,夫人,”我弯了一下腰,好不容易讲了一句勉强能听清楚的话:“我有幸早在两年前就被人介绍给您了。”

从玛格丽特那双迷人的眼睛里能看得出她在回忆,但是她好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夫人,”我接着又说:“我很感激您已经忘记了第一次的介绍,因为那时我十分可笑,一定让您生气了。那是两年前,在喜剧歌剧院,跟我在一起的是欧内斯特·德……”“唷!我想起来了!”玛格丽特微笑着说,“那时候不是您,而是我太好捉弄人,就像现在一样,不过我现在比过去好多了。您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先生?”

说着她把手递给我,我吻了一下。“听说在我生病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每天都来打听我的病情,但一直不愿把姓名留下,这个年轻人难道就是您吗?”“就是我。”“那么,您不仅胸怀宽阔,而且心肠也很好。”她看了我一眼。女人们在给一个男人作评价感到用语言不足以表达时,常用这种目光加以补充。随后她转身看着N伯爵说:“伯爵,如果是您就不会这样做了吧。”“我认识您才不过只有短短的两个月呀。”伯爵辩解说。“而这位先生认识我才不过五分钟呢,您尽讲些废话。”

女人们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是冷酷无情的。

伯爵满脸涨红,咬着嘴唇。

我有些可怜他,看来他似乎和我一样爱上了她,而玛格丽特毫不掩饰的艰涩态度一定使他非常难堪,尤其是在两个陌生男人面前。“我们进来的时候,您正在弹琴,”我想把话题扯开,就说道,“请您把我当老朋友一样看待,继续弹下去好吗?”“啊!”她一面对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坐下,一面倒在长沙发上说,“加斯东知道我弹的是什么。如果我只是跟伯爵在一起弹弹倒还凑合,但是我可不愿意让你们两位跟着遭这份罪。”“您对我居然这么偏爱?”N伯爵聊以解嘲地微笑着说。“您这可就是错怪我了,我指的仅仅是弹琴这一件事而已。”

这个可怜的青年摇着头,只能一言不发了,他简直有些哀求似的向玛格丽特看了一眼。“那么,普律当丝,”她接着说:“我托您的事办好了吗?”“办好了。”“那好,等一会儿你再告诉我好了。我们还有些事要谈谈,在我没有跟您谈之前,您不能走呀。”“我们也许来得不是时候,”我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话真不是说给你们听的,正好相反,我倒非常希望你们能留下来。”

伯爵掏出一块非常精致的表,看了看时间。“到我去俱乐部的时间了。”他说。

玛格丽特一声也不吭。

于是伯爵离开了壁炉,走到她面前说:“再见,夫人。”

玛格丽特站了起来。

幸好伯爵受过良好的教育,又非常有涵养。他只是握着玛格丽特漫不经心地向他伸过去的手吻了吻,随后,向我们行了个礼就走了。

在他正要踏出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耸了耸肩膀,那副神气好像在说:“先生,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也没办法。”“纳尼娜!”玛格丽特大声叫道,“您给伯爵照个亮。”

我们听到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总算走了!”玛格丽特边说边喘了口气,“这个年轻人让我浑身难受。”“亲爱的孩子,”普律当丝说,“您对他真是太狠心了,他对您有多好,有多体贴。您看壁炉架上还有他送给您的一块表,我敢肯定这块表至少花了他三千个法郎。”

迪韦尔诺瓦夫人走近壁炉,拿起她刚讲到的那件首饰玩弄着,并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它。“亲爱的,”玛格丽特坐到钢琴前说,“我把他送给我的东西放在天平的这一边,又把他对我说的话放在另一边,这样一称,我觉得接受他的来访还是太便宜了他。”“这个可怜的青年爱您。”“如果一定要我听所有爱我的人说话,我也许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了。”

接着她随手弹了一会钢琴,然后转身对我们说:“你们想吃点什么吗?我呢,我想喝一点儿潘趣酒。”“我很想吃一点儿鸡,”普律当丝说,“我们一起吃夜宵好不好?”“好啊,我们出去吃夜宵。”加斯东说。“不,我们就在这里吃。”

她拉了一下铃,纳尼娜进来了。“吩咐准备夜宵!”“吃些什么呢?”“随便,但是要快,马上就要。”

纳尼娜出去了。“好啦,”玛格丽特像个孩子似的跳着说,“我们要吃夜宵啦。那个笨蛋伯爵真烦人!”

这个女人我是越看越入迷。她美得令人心醉。甚至连她的瘦削也成了一种迷人的风韵。

我陷入了遐想。“这么说,”她突然又说,“在我生病的时候,一直来打听我病况的就是您啦?”“不错。”“您知道这真是太高尚啦,我用什么方式才能感谢您呢?”“允许我经常来看您就行。”“您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下午五点到六点,夜里十一点到十二点都可以。加斯东,请为我弹一首《邀舞曲》”“为什么?”“一来是为了我今天高兴,二来是因为我总是弹不好这首曲子。”“您在哪一段遇到困难啦?”“第三段,有高半音的那一节。”

加斯东站起身,坐到钢琴前面,开始弹奏韦伯的这首名曲,乐谱摆在谱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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