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手丐(还珠楼主小说全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8 06:3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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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还珠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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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手丐(还珠楼主小说全集)

独手丐(还珠楼主小说全集)试读:

一、松荫下卧着一个断臂的乞丐

河南嵩山古称中岳,太室、少室峰峦奇秀,两峰对峙,相去约三十里,一则雄伟庄严,一则瘦削灵秀。而山阴沟阳一带,直达龙潭、卢岩两寺更多奇景,自唐以来高人隐士代有幽栖。而少林寺又为武家名区,自成宗派。四方英雄豪杰之上望风归附,以故异闻奇事众口争传。实则寺僧久惯山居,山势险峻,习于劳苦,单是体力便比常人健强得多,加上世传武功,自然看去个个精神,人人强壮。如论真正武功造诣,不特限于天资和体力强弱,便所传授的师长也有情感爱憎之分。那些因蒙师长垂青、认为衣钵传人的,固是独受恩知,秀出群伦;而资质愚鲁、性又桀骛的,不为师长所喜,在在寺中苦练多年,不特终日做些粗事,难窥本门心法,为了寺规太严,甚者还有重责被逐之险。这些人虽然未得少林真传,但自唐宋以来,寺僧注重武事已成宗风,代有名人,习武已成常课,平日耳濡目染,竞相仿习;而寺中风气,本领不到家的又决不许下山,除非偶然乘机逃走,即使犯规被逐,平日也曾经过考验,多少得有一点根底。否则重则处死,轻则禁闭庙后洞室之中,令其苦修,期满释出,想走仍是不能,甚或终身禁闭均在意中。此举原因少林寺名头高大,为防放出败类或是废物,在外面打着原来旗号招风惹事,有损本庙名望之故。无如全庙和尚太多,人心不一,更有江湖豪侠、绿林盗贼借着出家偷学武艺,只管庙规严厉,对于新投到的门徒限制甚严。初入门的三数年中只留庙中做那砍柴挑水诸般吃力不讨好的苦役,休说习武,连影子都看不见。后殿许多密室深房又均禁地,漫说不能走进,内里师长和先进同门多半具有一身绝技,武功高强,如冒奇险前往窥探,稍一行动便被警觉,不死必受重伤,端的厉害非常,非满年限,经师长同门暗中考察,试验过数次,休想学得一点门径。

可是人类均有情感,而这些来人大都用尽心机,抱着卧薪尝胆之念而来,人又格外机警深沉,外表装得十分老实自然,丝毫不露来意和真实姓名来历,只说自来信佛好武,苦无名师传授,不远千里慕名来投,无论多么严苛规条全都遵守。对于一班先进同门以及全庙僧众个个恭敬,言动谦和,做事尤为勤敏。哪怕是烧火的也敬如师长,平日话都不说一句,专在暗中去用心机。等到三年苦役做过,能够学到一点基本功夫,全庙僧众凡能常见的差不多均成了他的至好。至于机缘巧合,偶蒙师长看重,不满年限便加传授的更不必说。来人明有一身武功,始终隐而不露,只作不会,从头学起,这等诚厚聪明、用功勤奋的徒弟谁不喜爱器重?等到武功练成,方始略露口风,逐渐表明来意,不是受有强敌危害,身家安危所关,便是父母之仇,意欲请命下山,前往报复。彼时师长虽然明白错用心机,无如师徒情义已深,再见来人词色悲壮,想起用心之苦与多年服役之劳,只得召集一班武功好的僧众,按照庙规定期送行。择一月黑风高之夜,设下数十重埋伏,令其由内而外打将出去。本意多想留难,谁知来人多年苦心,早与全庙僧众分别结纳,有了极深情谊,又得了师门真传,虽非敷衍了事,禁不住手下留情,除非来人性躁气浮,所学未到火候,连所交的僧众也恐其出去丢脸,将其打伤退回重学而外,十个倒有八个通行无阻。有那秉赋特佳、天资颖悟、尽得师门法乳的,竟无须乎僧众循情,凭着真实本领打了出去。下山时照例奉有严命,在外不许提起少林寺三字。但这班人以前多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多年不见,二次出世武功忽然大进,所习家数一望而知。再要有什仇恨前往报复,当时轰动,往往由此循环报复,仍要牵涉到少林寺的本身,连师长也被引了出来,几乎不可开交。因为投寺学艺的人本来底子就好,加上师长怜爱,自己用功,均有惊人本领,结果终是少林寺一面占了上风,所以多少年来前往学艺的不知多少。限于祖规成例,即便明知对方有为而来,也不能加以拒绝,只得在初来三数年中使其吃足苦头,知难而退,最上乘的武功也不再轻易传授。少林寺中诸长老又曾对外声言:本庙禅门乃是清修之地,世传武功专为山居防身之用。寺中戒律谨严,除为国家人民出力御暴,从不向外惹事树敌。何况佛门最忌嗔贪,只是本门弟子,不奉师命不许离山。这些外来专为习武的人虽因旧规难于坚拒,一出庙门便与本庙无关,以后遇事便他本身师长也决不加过问,善恶祸福听其自作自受等语。经此一来,虽然好了许多,学武的人依然来之不已。为了寺僧连经几次大风浪,对于来人多存戒心,往往苦上多年毫无所得而去。

这年又一少年来投,名叫沈鸿,本是湘阴民家。因受上豪欺凌,母亲早死,老父良懦,田业被其侵占。胞妹年轻美貌,又被土豪狗子看中,强抢为妾,并将老父阴谋暗杀。

始而悲愤欲死,想与仇人拼命。一则寡不敌众,又因老父临终时遗命悲号说:“我沈氏全家忠厚,本分人家,无端遭此家败人亡之祸。我儿以后必须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为我申冤报仇。此时仇人财势两盛,无论官私两面均无异以卵敌石。最好对我今日被人用暗算之事隐而不露,能够暂忍奇耻大辱,假作你妹子木已成舟,与仇人匿冤相交,相机下手固好;如恐玷污清名,为乡党邻里所笑,不能忍受,葬事一完速往岳州。当地还有水田和一小园,原是昔年你舅父开荒所得,仗着终年勤苦力作,又开了一家木行。我一个读书人,稍微懂得一点江湖门径全是听他所说,否则日前被敌人黑手暗算也决不会知道。如今你妹虽被抢去霸占,趁着仇人新婚头上,知我父子文弱孤立,害我阴谋不曾发觉,你再装着胆小怕他,便住在此也可无事。再要照我所说移居岳州,更不致引起仇视。”话未说完,人已气绝。沈鸿位血悲号,盘算了一夜,安排好了丧葬,直往土豪家中,说是要见妹子一面,别无他意。土豪看他无用,狗子为美色所迷,竟然允诺。兄妹二人谈起父死,抱头痛哭了一阵,同往上坟。土豪也跟了去,以为阴谋未被发觉,还装好人说:“以前争执多是下人误会,所夺田产均愿奉还。”沈鸿推说:“别处田业颇多,本地一点薄产愿作舍妹陪嫁。你对舍妹虽以妻礼相待,借口双桃,无如先父固执成见,并未明媒正娶,易受外人轻笑。如今木已成舟,舍妹断无另嫁之理。我在本地委实无颜立足。等到田产交割清楚,便须移居外县,只望善待舍妹便了。”狗子虽然凶狡,因沈鸿说时十分诚恳,又是言明才走,交割田产尤为细心,怀有仇怨不会如此,一时色利昏心,专往好处去想,误以为真,竟令安然走去。

沈鸿到了岳州,因乃父被人用下手点了死穴(湖湘间木排上人当年多善一种极厉害的点穴,称为下手),先只打算寻到舅父任安,请一名排师,学会点穴法,遇机报仇,暗杀仇人父子。任安认为这类点穴法无论多高,不会武功仍是无用。对方养有不少武师打手,本人又是行家,一个不巧,弄巧成拙,连想同归于尽也办不到。甥舅二人密商了三日,经人指点,说起少林寺的威名,意欲前往学武,议定便即起身。沈鸿心志虽极坚毅,无如时机不巧,少林寺中几位高僧有的坐关,有的云游未归。住持人为了近二十年连出事变,生了戒心,性又固执,一任沈鸿血泪哭求,仍令和寻常新来的人一样服那三年苦役。沈鸿虽是小康之家,从未受过这样劳苦,为了血海深仇,仗着体力尚好,依旧咬牙忍受下去。只是复仇之念太切,每一想起老贼年迈,寺中岁月深长,不知何年才将武功练成,以慰九泉之望,便背人痛哭起来。似这样心身交瘁,不消三月人已瘦成一把骨头。当地距离水源大远,庙中人多,全仗僧徒挑水饮用,新来的人更是例行公事。沈鸿从未弄惯,自是苦不可言,此外又想不出报仇之法,日夜焦思,心如刀割。

这日又挑两大桶水,由相隔好几里的水潭勉强往上走来。时正天热,昨晚又受了一点感冒。走到半山气力不济,独坐山石之上休息。手抚两肩红肿之处,想起寺中僧徒全都笑他文弱,常说这种纨绔子弟也配学武,每以为耻。当日应挑的水才只一担已挑不动,习武报仇之事简直无望,不禁勾动伤心,痛哭起来。为了山路崎岖,沈鸿初服苦役,所行之路比较易走,但要远出一半。因恐同伴看见轻笑,坐处在崖后松林之中,地甚僻静,忽听身后有人喘吁吁喝道:“这是哪个该死的废物,人家既看不上你,还不滚回去另打主意,来此鬼哭神号,吵我老人家瞌睡,真不要脸!”回头一看,身后不远松荫下倒卧一个断了右臂的乞丐,仿佛大病初愈,腹中无食,在彼闷睡,刚刚惊醒,颤巍巍手指自己喝骂。说话虽是有气无力,形态却甚凶恶气盛。仔细一看,那花子身材瘦长,两腿又黑又瘦,枯柴也似。右膀齐腕断去,只剩半截瘦硬如铁的秃臂。说话也有气无力,料其饥饿已久。沈鸿生来好善,又当忧患之中,闻言并不见怪,反倒引起同情,便走过去,俯身笑问道:“苦朋友,不要怪我,我方才偶然想起心事,一时难过,把你吵醒,很对不住。可惜这里无什吃食可买。天气炎热,我新由前山挑来的清泉可要喝上一点,稍微提神,我再给你一点钱,自去买些吃的充饥如何?”花子闻言,把两只怪眼一翻,喘吁吁气道:“你这娃娃好没道理,我已四天酒米不曾下肚,人又怕热,好容易在此睡上一会,被你吵醒,无心之过也还罢了,我连路都走不动,如何买吃的去?你看云影天光,松风阵阵,何等清凉,我心里又没什事牵挂,这好所在怎舍得走?既然把我吵醒不好意思,身上钱又现成,不会去买点酒肉,陪我老人家吃上一顿,省得多受庙中秃驴们闲气,岂不也好,说这现成话作什?”

沈鸿从小惜老怜贫,性情慷慨。这次弃家习武,又经任安指教,说出门在外,第一要忍气随和,虚心耐苦,对人不问贫富高低,均要一律平等,礼让为先,才不致上当吃亏,受人欺害。再一想到亲仇未报,当此卧薪尝胆之秋,横逆之来理应忍受。到了少林寺,又和一班新投来的同门常在一起,多闻江湖上人行径事迹,日子一多,看出无论是谁都比他强。第一样体格健壮先不如人,渐把书生气息去了一个干净,对人谦和已惯。

这时候虽觉花子老气横秋,说话无理,回看自己所穿白布短衣裤,为了不惯缝补洗涤,每日所做均是苦力,两肩早已磨破,到处都是裂口,昨夜学人缝补又未缝好,东挂一片,西凸一条,皱痕累累,破碎之处尚多,方才挑水又撕裂了一片,连大腿都露出在外,布也成了黄灰色,这神气和花子本差不了多少,难怪对方看轻,认为同类,本就暗中好笑,又因花子谈吐不俗,书生积习,以为对方起初读过书,越生好感,便笑说道:“并非我说现成话,一则离人家太远,我还要挑水回庙,也无暇买去。钱却现成,你吃完再来,我也挑水回转,陪你同吃几杯不是好么?”花子笑道:“你只真心请客就好办,那不是卖酒的来了么?”

说时,沈鸿已闻得松林后面丁了当当之声沿着山脚响来。这类响声平时曾经听过,因所行不是正路,心中有事,气力又弱,恨不能早点把那三十担水挑完,有时隔山望见一个挑担的手持铜碗边敲边走,出没林烟沓霜之中,听人说是山中卖白酒的担子,也未在意。闻声刚一想起这是个卖酒的,身受感冒,饮上几杯也许除去风寒瘀气。正在思忖,忽听一声长啸,宛如驾凤,起自身侧,回顾正是花子所发,方觉此人先前说话有气无力,此时啸声响振林樾,震得人两耳嗡嗡,怎有这长中气?再往林后坡下一看,那酒挑本顺坡后一片柳荫一路敲着手中铜碗沿溪前行,已快过去,啸声一起,忽然转身顺坡走上,笑嘻嘻穿林而来。再看花子已把双目闭上,紧靠松根不住喘气,仿佛方才一啸力已用尽,酒挑也到了身前放下。卖酒人是个头戴宽边凉帽的壮汉,前面是一大木盘,上堆凉粉和各种作料,另外一些熟牛肉、豆腐干和豆芽、卤蛋等酒菜。后面挑着一个大圆笼,内是一个酒坛,旁边还挂着两个酒葫芦。停担以后便朝花子问道:“你又遇见好主顾了么?”

说时不住朝沈鸿身上打量,微现失望之容。花子先不理会,连问两声,花子忽把怪眼一翻,怒道:“王老三!你以为这娃请不起客么?”随对沈鸿道:“你这娃为何说话不算,方才把我吵醒,各自躲开也罢,偏装大方,说要请客,把我酒瘾勾动。我常年饭吃不吃没关系,全靠每月几顿酒度命,又没有钱,只好到处装死,遇见空子骗点酒喝。不提酒字没事,只一有人请客便发馋痨,肚皮里的酒虫先就造反。你如说了不算,比要我命还难过,那可莫怪我和你拼命!”

沈鸿原因花子神情可疑,一个又病又饿的人,一声长啸震得四山齐起回应,半晌方息。想起来时任安所说,风尘中异人甚多,须要留心物色之言,只管留意察看,暗中寻思,不禁出神,忘了开口,闻言忙答:“朋友不要生气,哪有说了不算之理?”花子方转笑容,喘吁吁说道:“该死王老三忘了我日前嘱咐,不论何处,只听我那啸声,必是遇见空子,有人会账,酒瘾也发到了极点。否则,这样嫩娃十九难惹,吃他一顿好酒,当时痛快,以后必要纠缠不清,不知多少麻烦。不是馋得太难受,我才不屑于理他呢。

说好一见面先给我吃上三碗五碗再说别的,还问作什,呆在那里等雷么?”王二闻言,望着沈鸿,一面用碗打酒,意似迟疑,口中低语:“我知你说得不错,无如你量太大,这位是庙中挑水师傅,身边带有那多钱么?”话未说完,花子已颤着一只铁也似的独手将碗抢过,一口气把那将近半斤的一碗白酒一饮而尽,满脸猴急之容,连呼:“好酒,快来两碗,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真要狗眼看人低你就差了!”王三一面接碗打酒,一面气道:“我上当不是一次,虽然酒钱早晚取到,无一次不惹麻烦,就算这位师傅带艺投师,是个有钱人,到底和你无什交情,你这顿酒要吃多少?人家肯给你包圆么?”沈鸿见花子连抢两大碗白酒下肚,精神立振,人也坐起,与先前判若两人,心想,此人也许真有酒痨,否则这类白酒何等香烈,怎能晃眼就是两大碗,前后强弱相差至于如此?因任安赠有不少金银,虽多存在庙内,身上也带有好些散碎银子,这卖酒的自不知道,见我和此人穿得一样破旧,知道寺中僧徒十分清苦,他人又是海量,难怪他不放心。见花子口中索酒,斜视自己,睁合之间隐隐有光,越发生疑,忙笑说道:“王掌柜不必担心,我既请客,自然管够。”花子立现喜容,先把第三碗酒抢过,狂饮而尽,回顾笑道:“你这娃倒有一点意思,如非早看出你腰问银包够我吃一两顿,还不喊他来呢!你既大方,索性亮一亮梢,叫他看清钱数再吃,省得狗眼看人,当你庙中穷和尚的小徒弟请不起客。”

沈鸿见他好些怪处,单那酒量也是惊人,早生好奇之念,连方才疲倦心事全都忘却,素来大方,便把腰问所系钱袋解下,还未打开,花子已劈手抢过,掂了一掂,笑道:“这里面少说有四五两,再吃好多顿也用不完。可惜这好绣工,为了误信庙中和尚虚声,糟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怕暴殄天物?”说着,随将银袋揣入怀内,笑对沈鸿道:“这下子他该放心,我也胆壮,等我看酒多少,如有剩余,你也吃上半碗,解解疲倦。”随即起立,去往后挑,手伸坛内沾了一点尝道:“这酒更好,居然还可匀出半碗给你。”随用碗舀了半碗递与沈鸿道:“前面盘中还有牛肉,可以下酒,吃完人就精神了。”花子取酒时背向沈鸿,沈鸿先未留意,等把酒接过一看,酒色微微发青,与前见不同,只当此酒与葫芦所倒不同,虽觉花子用手沾过,有点嫌脏,因闻酒香扑鼻,中杂花香,平日也颇喜酒,只量不大,庙中清苦,酒直不曾见过,当此忧患艰难之际讲什干净,含笑应诺,又取了一块牛肉就酒。多日不尝肉味,觉着味美非常,酒更芳烈,便坐石上边吃边饮。约有一盏茶时,将半碗酒徐徐饮完,人已半醉,觉着心身舒畅得多。再看花子已一碗接一碗把那先后不下二十斤的白酒快要吃完,坛已见底,才把前面的牛肉、鸡蛋等食物大把抓起,狼吞虎咽吃去多半。未了只剩一堆凉粉和半斤多重一块牛肉,用担上荷叶把肉包好,递与沈鸿道:“庙中吃得太苦,你又不是和尚,随他受这活罪作什?把这块牛肉带回去,半夜偷吃要香得多,明日再来此地,同你吃一顿好酒,帮你挑水,以免挑不够数受秃驴们的恶气。”沈鸿人已半醉,随手接过,也未细想。

花子吃完捧腹而笑,旁若无人,直像几月没有喝酒的样子。未了又用独手抓起酒坛,嘴对嘴把坛底余酒饮光,笑道:“我已经叫王三把这担水送到庙旁山石之后,省你挑它不动。你回时把它挑进庙内,对和尚说,今日有病,所欠的水改日再补,索性养息几天,等人好了,愿意受罪就待下去;他们如不要你,或是看出无什指望,各自回家。到了开封如无所遇,可往老河口去,我再给你指条明路,本领且比秃驴他们强得多呢。照你为人心志,不消三年便可遂你心愿。此时夕阳西下,日光正照松林,我最怕热,要找地方睡觉去了。”说时,回顾水挑不见,王三刚由前面赶回,才知先前只顾看花子大吃大喝,并想心思,不曾在意,水已被人代为挑走。沈鸿初次在外,庙中过节规矩多半茫然,平日只知奉命服役,做些苦力,别的全都不知。又当酒后,更易忽略,刚点头笑诺,花子已给了王三一两碎银子,独自先行,头也未回。一路步履歪斜,摇晃着一条独臂,踏着斜阳穿林而去。

沈鸿忽想起忘问姓名,所说指点明路之言是否可靠,想要询问,人已走远,连王三也不知去向。以为明日必要再来,向其询问也是一样。饮酒之后,身已不再酸痛,正要回庙,忽见阳光穿林而入,日色已自偏西,猛想起出来时久,庙中清规甚严,吃得这等酒醉如何回去,反正水已无法挑满,索性在此乘凉,少时回告病假罢。念头一转,便倚着松树半坐半卧,想等酒醒之后再走。不料连日疲倦过度,天气又热,吃了大半碗白酒,被凉风一吹,就此昏沉睡去。梦中闻得有人呼斥之声,睁眼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庙中掌管杂役的和尚见沈鸿午前出来挑水,久出不归,命人查看,在庙旁山石后发现所挑水桶,人却不知去向。庙中清规甚严,近年为了带艺从师的人甚多,良莠不齐,常在庙中惹事,限于旧规不便拒其入门,便用釜底抽薪之法,借着三年劳役加以磨折,使其知难而退,平日待遇十分严厉,除非真个病倒,丝毫不许偷懒。管领这班服苦役的和尚名叫志梵,人本冷酷,不通情面,见沈鸿是个文人,江湖上规矩丝毫不懂,又无一点本领,强要习武,本就轻视;而一班先来的同门又多江湖上人,沈鸿不善拉拢,加以心痛父仇,终日寻思,沉默寡言,苦力又从未做过,惟恐众人笑他文弱,挑水时节老是单独行动,不与众人合群,谁都看他不起,引为笑谈。内有一人名叫唐秋,是个小偷出身,人又阴刁,专喜捉弄同门,欺软怕硬。沈鸿曾在无意之中口头上犯了他的忌讳,心中怀恨,老想给他苦吃。无如沈鸿为人规矩,除却每日挑水刻板文章,事完不是模仿同辈练那无师之学,便把随带书本取出观看,与人无争,受人欺侮讥嘲均是犯而不校,拿他无可如何。

这日发现沈鸿失踪,便出寻找,见他醉卧林内,也不唤醒,先向志梵进谗说:“沈鸿纨袴子弟,带有银两甚多,嫌庙中饮食清苦,借着挑水常往镇上买酒肉吃,时发怨言。

此时不归,也许买了酒肉藏在树林之内愉嘴。”志梵闻言大怒,命人一寻,果在林中找到,身旁还有一包牛肉,酒也未醒。唐秋二次回去添枝加叶一说,气得志梵拿了家法戒尺,命人唤醒沈鸿,带回山门之外,亲出喝骂,责以不守清规,偷懒开荤。如还想回庙内,便须在庙中黑房之内罚跪三日,并打三百戒尺,每日加挑十担泉水才许容留;否则当夜逐出庙外,沈鸿原因昨夜感冒,无力挑水,去往林中歇息,被独手丐强劝,一时好奇,乘兴饮了半碗白酒。初次犯戒,无心之失,遭此冤枉,有口难分。想起此来从师受了不少苦楚,好容易每日能把泉水勉强挑完,有了一分指望。如被逐出,不仅半年多的辛苦全成白受,四海茫茫,何处去寻异人为师,亲仇何日得报?闻言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再三跪地哭求。志梵坚执不允,反加辱骂,丝毫没有通融。

沈鸿原有傲骨,自受不住那恶气,心想:每日例有的水已难挑满,事完以后周身酸痛,筋骨和散了一样。昨夜感冒受暑,今日挑水两次几乎晕倒。原有的已难胜任,如何再加?别的罪都好受,这水再加十担万办不到,对方口气又如此坚绝,越想越伤心。正在强忍悲忿,哭求宽容,忽想起今日所遇独手丐好些奇处,行时曾说少林寺中和尚如其看我不上,他可为我指引明路。并还说起归途如何走法,好似料定今日之事,语有深意。

这和尚全不由人分说,任怎求告均无用处。这班同门师兄弟不但不求情劝说,反在一旁肆意讥嘲,火上添油。自己来此已有半年以上,也曾留心察看,不像以前所闻,少林寺的武功奇技不曾见到,同处的人不是粗野蛮横,便是阴沉刻薄,十九气味不能相投,稍微有点年辈的老和尚又都住在后殿,连面都见不到,是否名下无虚也难定准。仇人父子和所养武师打手的本领均曾见过,未见面的和尚深浅不知。如照连日所见的人,实无出奇过人之处。闻说老方丈威名远震,本领甚高。为了习武的人打着少林寺的旗号在外惹事,近年已不轻易传授,即便苦熬数年,如无机缘巧合,或是看我不上,仍是无望。事已万难挽回,只好先照独手丐所说,等到明朝如不见人,再寻卖酒王三打听他的住处,将人寻到,求其指点,如愿自然是好,否则江湖上异人甚多,只要留心物色,到处访问,终能打听出来,岂不比受小人欺凌要强得多?念头一转,慨然说道:“老师父既不容我分辩,我也无法,只是昨夜感冒,又加受暑,尚未痊愈,容我在庙中多住一两日,病好就走如何?”志梵厉声喝道:“照你家世,来我庙中闲居避暑,只不在内开荤,本可当你施主看待。既是来此从师,便应守我清规,不容丝毫违背,似你这样又懒又馋,荤。

酒两犯,片刻也难容留,你还想回庙去么?”随命人入内将沈鸿行李取放门外说:“你已不能回庙,趁着热天,夜间凉快,月光又好,本庙出去的人只不离开本山五十里外,你便多么脓包也不会有外人欺你。念你是个读书人,听人怂恿,自讨苦吃,虽然犯我清规,你从未吃过这等苦楚,也实难怪,惟防途中遇到山狼,我命一人送你,去往前面镇上投宿便了。”沈鸿气道:“我虽文弱,自信能邀神佛佑,不致便膏虎狼之口,这个不劳费心。仗着少林寺威名,不受小人欺侮也就够了。”说罢向众把手一拱,拿了原来扁担,挑着行囊衣物独自上路。

沈鸿自来山中,除却每日挑水所行之路,从未往前山去过。只听人说离庙二十里有两处小村,还有上月挑水时遇见一个樵夫,名叫何昌,两下谈得甚为投机,后又遇见过几次,说是住在水源不远,有一窝铺,打柴之外兼带采药。每年三且入山,要到深秋才去,人甚诚实义气。挑水时曾帮过自己的忙,送他银钱坚不肯收,是个好人,曾约闲时往访。每日挑水累得力竭神疲,尚未去过,意欲乘着月夜前往寻他,就便打听独手丐与王三的住处。如不知道,当地离松林才六七里,明日回到松林守候独手丐也较近便。边想边走,耳听身后众人纷纷嘲笑,多说:“这样脓包也要出来现世习武,岂非笑话!”

沈鸿只装不听见,加急前行。走了一阵,累出一身大汗,仰望明月已然高挂天半,繁阴在地,清光如昼。空山独行,顾影凄凉,不觉勾动心事,将挑放下,坐在山石上面,打算吹上一阵凉风,等汗干后再行起身,忽觉口渴异常,饿得难受,想起昨夜生病,早来未进食物,后遇独手丐,吃了几块牛肉,大半碗酒,醒来便被和尚赶出,未用晚斋。近数月来日服苦役,饭量大增。先前病中不思饮食,此时病愈,日间又是空肚,自然饥渴交加,所剩牛肉又因被人发现,情急惊慌,遗失松林之内,不曾带来。坐了一阵,实在饥渴难耐,夜静空山,少林寺不能回去,人家村镇相隔均远,路又不熟,何昌所居窝铺虽听说在西南角上,但未去过,是否能够寻到、有无现成饮食尚自难料,此外更无可投之处,只得强忍饥渴,挑担上路,朝前急赶。一口气赶了不少的路,算计应该到达。一望前面山坡之下乃是大片山野,与何昌所说地势不符。又不知走有多远,是否走错,饿得心慌,万分难耐。遥望前面,相隔二三里外有片树林,左面高山绵亘,来路已迷,越看越不对,竟不知如何会到此问。思量无计,勇气一壮,又挑担子走了下去。哪知行路无什经历,树林看去并不甚远,实则还有五六里路。先前把路走惜,心中有事,未计里程,人已走往出山路上,离少林寺已二十来里。

初意林中许有人家,到后一看,乃是一片坟地,心正失望,觉着饿还能忍,为了牛肉太咸,又走一大段路,天气炎热,口干舌燥,渴更难受。心正失望,忽听村旁矮树上寨饵乱响,心疑上面有蛇,跟着便听折枝之声,嗒的一响坠下一物,定神一看乃是一个山桃,已经跌碎。再看上面树上桃子甚多,大半熟透,不禁喜出望外。连采吃了好几个,虽不甚甜,汁水颇多,饥渴立解,精神大增。随手挑大的采了十来个带上。仰望月正夭中,离明尚远,半山之上已有了云雾,山风吹动,空中浮云也越来越多。当头明月时被云遮,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所行之处,除那大片坟树外,道旁松杉甚多,树身高大,枝叶繁茂,天再一阴,越显晦暗。仰望密云布满天空,月光只在云隙中微微隐现,云多乌色,前途暗沉沉的,景色甚是阴森。既恐天降阵雨,昏夜深山不辨途径,又想起和尚行时之言,万一山狼隐伏,暴起伤人。正在犯愁,猛觉身后所挑衣箱被什东西绊了一下,心中胆怯,忙往前跑出好几步,再行回头,并无他异,料是黑暗之中被树干挂了一下,先未在意。又走几步,忽又听身后当的一响。原来初入山时为想习武,买了一口宝剑,到了寺中无人传授,尚未用过。行时唐秋相助结束行李,将其挂在箱上,想是没有结好,坠了下来。暗忖:我真蠢牛,明有宝剑防身壮胆,怎会忘了取用?随即取握手内。箱中本藏有二百多两银子,为了前后轻重不匀,路上连试几次,觉着箱子在后,前轻后重比较好走,一直不曾换过。等把剑握手内,忽觉后面分量轻了许多,想起行时箱锁忽坏,只用一索绑在外面,莫又松落?待要停下查看,前面暗影中忽有灯光闪动,同时空中雷声隆隆,知快要下阵雨,且喜有了人家,不愿再看,忙朝灯光赶去,果是一个村镇,并有一人提灯而行,心中一喜,刚喊得一声“老兄留步”,眼前金光一闪,惊天动地一声大震。

二、电光中瞥见一条黑影飞过

跟着空中电光连闪,雷声大作,便有狂风暴雨打将下来。一看灯光来路,乃是一个年老山民提着一盏灯往道旁土窑门外走去。忙即追上,刚喊:“老丈,可有地方容我暂避风雨?”话未出口,手指大的雨点已随狂风迎面打到。当时周身水湿,逼得口张不开,耳听老头急呼“决些进来!”手臂已被抓住,同往门内走进。就着灯光一看,乃是一座天然崖洞,中经人工开建出好几间洞室,地势颇宽,黑沉沉的。忙把挑担放下,正要开口,老头已先笑道:“我们这里傍黑即睡,因近日天热,我多吃了一点生冷,半夜跑肚,前往解手,不料被你寻来,总算凑巧;否则,这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决想不到崖下还有人家,一个把路走错,到了低凹之处,遇见雨后山洪,就不送命也够受的。这里虽非正路,却是人山采药人必由之路。老汉在此设有几间店房,专供他们寄宿、存放药材之用。现正旺月,今夜客人不多,货却存了不少,还有两间空着。此时夜深,儿女家人均已入睡,待我把你引往房内,脱下湿衣,我唤他们起来烧水,可还要煮点吃的么?”

沈鸿忙道:“我山行迷路,十分饥渴,半夜惊扰,心甚不安,明日行时再行补报,多给店钱罢。”老头听到未句面色微沉,更不再说,提灯领了沈鸿穿往隔壁房内。虽是土崖挖成,内里洞室也颇干净凉爽。靠壁一炕,旁有木桌,老头把灯留下,说了句“就是这里,我喊人去”,转身就走。

一会,忽听入口门外有人叩壁和低语之声,待了一阵不见人来,身上已然湿透,仗着夏天衣服易换,便把衣包打开,且喜外有油布,衣服未湿。换上干衣,回顾箱子绑得好好,原样未动,饥疲交加,无心细看。这等山村土店用人不多,此时必在烧水,深更半夜,到处漆黑,人都睡熟,恐被吵醒,不便呼喊。一见炕上铺有草席,还有一个木枕,忙即卧倒,耐心等候。不料饥肠雷鸣,口更干渴,实在难忍。刚一下炕,打算呼唤主人,先讨一点水喝,忽见暗影中闪进一个壮汉,端了一瓦盆热水和一把缺嘴瓦壶放在桌上,转身要走。沈鸿灯光之下见那壮汉十分雄健,赤着上身,两臂虬筋蟠结,颇有力气,板着一张脸,似乎有气,以为深夜投宿惊其好梦,心中不快,忙赔笑道:“这位大哥慢走,我还有事奉烦。”壮汉转问何事。沈鸿这半年多学武未成,每日常受闲气,已成习惯,不以为奇,反觉深夜荒山,又遇狂风暴雨,如非有此一家土店,何处安身,忙又赔笑说道:“我因夜间迷路,无处投宿,行至此间又渴又饥,加上天降大雨,十分为难,幸蒙那位老丈收留,十分感谢,深夜惊扰,还望不要见怪。”壮汉见沈鸿词色谦和,面色渐转,答说:“我们父子虽然在此开店多年,因非正路,除却每年必到的老客,向例没有外人登门,对于钱财多少也从不放在心上。既已容你进门,有事只管说话,无须客套。”

沈鸿一面取碗倒水急饮,闻言答道:“腹饥思食,深夜不便,无论何物,冷热均可。”

壮汉笑答:“今夜真个奇怪,客人任走何路均不应到此,便是游山的人,不应孤身文人自挑行李,又是这等饿法。”沈鸿便说:“由少林寺出来天色已晚,想寻本山一个朋友,把路走错。”壮汉转问:“这一带并无人家,除却几座大庙,只有两个采药人的窝铺,客人外路口音,怎会有人相识?”沈鸿想起何昌也自称是采药人,忙问壮汉是否相识。

壮汉一听何昌之友,忽然满面喜容,笑说:“如此说来尊客不是外人,等我先把酒食取来,吃完再说,也许还有事呢!”说罢匆匆走去。

待不一会,端进大盘冷牛肉和锅盔冷馍,还有一大瓦壶新烫热酒。沈鸿知道山民生活甚苦,深夜之间竟会有此现成酒肉,好生奇怪。壮汉已二次走去,酒味甚好,牛肉也极鲜美,久不吃荤,又当饿极之际,吃得十分香甜。正想独手丐行时曾说,日后和尚不肯传授武艺,可去开封和老河口一带寻他。饮酒之前又说常往松林乘凉。明日看这店家如若可靠,便将行李寄顿,空身回往松林,等候他和王三。如不见人,再过两日便照所说寻访。忽见壮汉又端了半只肥鸡走进,似刚煮熟不久,又被人吃去了一半。跟着壮汉将鸡放在桌上,把另带来的碗筷取出,笑说:“我也饿了,牛肉原是日里老客犒劳,剩有半锅,这鸡还是你来之后刚杀不久,等我喝上两碗再和你说。”随将酒倒满,问知沈鸿酒量有限,便自顾自大吃大喝了一阵。然后把嘴一抹,笑道:“客人贵姓?怎会与我何昌三哥相识?有一位形似叫花、断了一只手的老前辈你可认得?”沈鸿闻言惊喜交集,一问断手人的形貌,正是前遇独手丐,忙答:“何昌一见投机,相识已久。这位独手异人今日才得遇到。自己本在少林寺习武,也为陪这位老前辈饮了半碗酒才被逐出,准备明日去往松林等候。大哥既然知道,如蒙指引,前往求见,感谢不尽。大哥贵姓?与这两位相识可久?”状汉笑答:“我名魏强,那位独手异人向来对人不说姓名,共只见到他两面。何三哥是我家老客,去年我父子受人欺凌,蒙他仗义相助,这才成了至交。本来不知沈兄来历,也是月初我往寻他,听他说起你为人、志气甚好。近年少林寺已轻易不肯传授外人武功,惟恐白受辛苦,徒劳无益,知道独手老前辈最喜你这样人,想代引进,无奈这位老人家性情古怪,不知允否,不便向你先说,迟延至今。前数日由此出山,过时又对我说,已代求了数次,老前辈未置可否。我知三哥为人义气,说到必做,他一个人独往独来,从不与人结伴,如不是你,还有何人?可惜你进门时两句无心之言把我爹爹得罪。我如早知是你,早就出来奉陪,也不致吃人的亏了。此时事尚难料,虽然这厮已走,许还能够追上,我已看出好些可疑之处。你仔细回想,离庙以后途中可有什事发生?有无遇见一个穿黑衣的矮子和你为难?”

沈鸿刚答“没有”,魏强笑答:“无此便宜的事,你是一个读书人,虽由少林寺出来,并无本领。看这厮行径明是黑道上的朋友,深夜荒山尾随在后,方才匆匆进门,推说过路避雨,吃了一半,雨势虽小,还未停点,不等天亮匆匆溜走,其中定有玄虚。偏巧我不在旁,我爹被他所骗,不曾唤我,人走才得知道。先前我料他是想偷你,进门之后听我两人问答,以为是自己人,不敢下手,中途溜去,想等明日埋伏途中再行下手,便由他去,只和我爹说了两句,把他吃剩的鸡取来和你同饮。现在一想好些不对。第一,你由少林寺到此,老长一段山路,孤身一人,决非他的敌手,随时均可谋财害命,无须尾随人店,也许见你虽无本领,终是少林寺出来的人,离庙太近,还有顾忌,不敢在近处下手,一直尾随到了附近,正赶天变,黑地里把你贵重财物偷去。偏巧天下大雨,无处躲避,望见灯光,来此投宿,不料你已先到,才用黑话和爹爹谈说。我爹为人忠厚,又吃恭维,被他说动,又嫌你不会说话,刚一见面便拿银钱打动,心中有气,将我唤起,丢下你不管,先去款待这厮。为了来人说是避一仇家追逐,饿了一天,还特意杀了一只肥鸡。这厮也真狡猾,仗着一张狗嘴,花言巧语骗了许多饮食,借口仇人也许藏在附近避雨,欲往一探,分文不费,说了一套好听话就此溜走。可笑我爹还说他探完对头少时还要回来投宿,命我引来与你同睡,岂非笑话?你再仔细想想,路上有什动静没有?”

沈鸿忽想起宝剑无故落地,由此身后箱子便轻了许多,闻言生疑,过去一看,箱子原样未动,用手一端,却比前要轻得多,正觉奇怪,魏强怒道:“果然这厮得手而去,方才明是来此避雨,还骗了我们一顿酒食,太已目中无人。如不迫上给他一个厉害,情理难容!”

沈鸿细一查看,果然后面箱角有一三寸破洞,箱板和刀切了一般,内里金银二百余两已被人偷去。想起身上几两碎银已为独手丐吃酒用完,行时气愤,只换了一身裤褂,钱财全在箱内,今被偷去,分文皆无。前路尚远,如何应用?心正愁急,抬头一看,魏强已然赶出,方唤“魏兄”,忽听门外有人喝道:“你父子家住在此,如何与人结怨树敌!此贼又有一点来路,不可妄动。此事我料有人出场,这厮平白丢人,徒劳无功,还是便宜。”沈鸿一听口音甚熟,心方一动,两条人影已相继走进,昏灯光里朝前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当头一个正是以前挑水时所交樵夫何昌,拉着魏强一同走进,互相见面,好生欣喜。一问来意,何昌答说:“方才我由山外回来,遇着阵雨,寻一山崖躲了一阵,想起魏老弟相隔甚近,雨也渐住,一时腹饥,冒着微雨赶来投宿。因防下面有水,由崖顶绕来,行至附近,恰值天上闪电,先瞥见前面有一黑影,其行如飞,驰往离此不远树林之中。跟着便见魏老弟门前露出灯光,有一黑衣人走出,跑得甚快,去路也是树林一面。我知魏老前辈在此隐居,也许还有旧日朋友来访,既然送出,当非外人,只对前一黑影生疑,赶来询问。刚一进门,正遇魏老弟说起失银之事,所说后走黑衣人的形相颇似你们庙中同伴。此人本是长江飞贼,现投少林寺,一半习武,一半避祸,化名唐秋,真名吴章,外号墨蝴蝶,又叫夜游神,轻功甚好,再练有一手好暗器,魏老弟仗义拔刀原是应该,无如家居在此,少林寺清规虽严,但这班专为习艺的徒弟当其恶迹未著以前难免护短。此贼又极阴险狡诈,党羽甚多,何苦与他结仇!日间沈老弟已蒙独手老前辈垂青,并还因他被逐,断无不知之理。先见黑影大是奇怪。我想此贼害人不成必害自己,且由他去。盘川我这里有,沈老弟只管上路,途中必见分晓。”

沈鸿方在答话感谢,忽听门外又有叩壁之声。魏强忙要起身,吃何昌一把拦住,抢先追出,隔了一会不见人回。待了一会何昌含笑走进,见面说道:“贤弟不必担忧,像你这样好人必能逢凶化吉,因祸得福。方才那贼乃你庙中同门飞贼墨蝴蝶吴章,因被对头擒住,打了一顿,心中怀恨,投往少林寺学艺,欲报前仇,因其为人狡诈,善献殷勤,事情本有指望,不料昨夜他害你被逐之后,回庙不久遇见一人来访老和尚,正是他的对头。如在往日,庙中僧徒已各回房歇息。这厮为了害你,想起得意,正坐在前院乘凉,向同伴笑骂,致被来人听出口音,走来窥探,看出是他,问知化名唐秋,在此学艺。对方原是一位成名英雄,与老和尚相识,路过来访,无心相遇,只对他笑了一笑,意欲等其武艺学成再作计较,并不当面言明,谁知这厮做贼心虚,惟恐泄漏,学武不能如愿,还要吃亏。当你走时他原存心偷盗,假装帮助捆扎行李,暗下手脚,将箱子破了一洞,想等人走中途,僧徒入睡,再行赶去偷盗箱中金银。因被对头发现,觉着明早起来必有一场大辱,学武已是无望,连夜逃出庙来。虽知不曾得过传艺的徒弟只不另外生事,去留任便,庙中决不追究;一则投师以前便因恶名在外,恐事无望,未安好心,一肩行李而外并无长物,当夜又恐对头警觉,追来为难,好在夏天,匆匆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庙外存放的兵器、夜行衣靠偷偷出庙,连夜赶来。先不知你把路走迷,几乎惜过。也是此贼该当受报,行至中途登高四望,见山路上并无人影,以为当时月光甚好,你一文人,路走不快,路程时刻早已算好。又知你终日未进饮食,挑着一担行李,中途必要停歇,万元追赶不上之理,怎会不见人影?回顾少林寺那面也无动静,正疑赶过了头,也许人在来路不远山峡之中,打算回身寻去。

忽见前面林内有人挑担走过,姑且追上一看,正是卖酒的王三。此贼口馋,时常背人向他偷买酒肉,本来相熟,问他半夜三更怎会还在外面?王三答说日问那花子骗了老弟几两银子,吃了许多酒肉,还不过瘾,又令回家去取,就着今夜月明痛饮一阵。一时不察,贪做生意,回家连饭也未吃,又挑了一坛好酒,连同一些牛肉麦饼与他送去。花子力劝同吃,酒钱照算,一同吃完,方始分手。随说起老弟是个书呆子,方才曾由林旁往左面沿崖走去,如非寻人,路必走错等语。此贼立时跟踪追来,果然发现,两次想要下手,均因月光大明,恐被看破。照着庙规,门人有过被逐,在未离山口以前,除非对方有意逗留,决不许入侵害。不敢当夜就谋财害命,打算再跟一段,如真不能暗偷,再行强夺,抢了银两连夜逃出山去。恰值老弟走往一片树林之内,立即赶上。乘着月黑天阴,巧用手法把箱内金银全数偷去。恰巧天正雷雨,无处可避,欺你是一文人,即使看破也无奈他何,跑来投宿,进门便看出主人不是庸流,忙用黑话奉承,并说后有仇敌追赶,雨中饥渴,来此暂避,井求食宿。魏老前辈听他说得可怜,提起以前几个老友又都相识,便留了下来,魏贤弟却看他不惯。此贼到底心虚,对于老弟虽无顾忌,却怕好谋泄露,主人必向双方盘间,泄露真情,本就悬心,魏老前辈刚一转身,便来房外偷听,听出魏贤弟已生疑心,和你又谈投了机,便觉害怕,匆匆吃完冒雨溜走。我方才听人叩壁,便料决非此贼去而复转,许与前见黑影有关,忙赶出去,果然所料不差。现在有好些话均难明言,少时只管安睡,包你珠还合浦,失而复得,还有好处。不过,你寻那人已于今夜起身,再回松林等他决遇不上。明早可自起身,照他所说沿路寻去,也许能有遇合。天已不早,我们睡罢。”沈鸿听出话里有因,两次设词探询,何昌均不肯说,魏强开口也被拦住,心想,何昌语气真诚,人又热心,所说明日珠还之言想必有望,否则口气不会如此拿稳。难得主人也是如此盛意,只得谢了。何昌随令魏强入内侍父,自和沈鸿并卧炕上,又谈了一阵,均是江湖上的行径,问他明日之事却是一字不提。沈鸿心想:江湖上人言行诡异,何。魏二人必是此中人物,故此不肯先说,也就不便多问,安心睡去。

沈鸿连日疲乏,病后初愈,睡得又晚,越发香甜,等到醒来,魏强正在一旁代为收拾行李。一问时候,天已傍午,何昌不见。魏强随取二十两散银交过,说是何昌所赠,令沈鸿下午上路,天气大热,赶路不必太急,事在人为,前途虽然困难,坚忍地干去终可达到目的,无须愁虑。知他疲劳过度,庙中未明即起劳作,睡眠不足,正好借此静养半日,事情多半有望,不必忙此一时,对于失银之事一字不提。沈鸿自然不便询问,细详所说的话好些不解,问魏强,只将前言照说一遍,其他一问三不知,待客却比昨夜还要情厚,午饭时做了不少的菜,乃父却未出面。两次请见,均说我爹跑肚未愈,将来见面一样,无须客气,只得罢了。沈鸿急于赶往开封寻找异人,魏强把手一摇,去往门外解手,回来悄声说道:“沈兄,你这人真好,酸秀才像你这样的人头次见到。你的心事已听何兄说过,别的我不知道,只知有人看得起你,无论走往何方终能遇上,迟早如愿。

这热的天,何必太忙!”沈鸿暗忖,何昌昨夜曾说异人独手丐业已离山,松林相见又有开封寻他之言,与何昌所说口气相同,昨夜还叫我一早起身,魏强却说何昌行时留话,改令下午起身,往开封城内走去,也许异人早来曾与相见,有什变故,恐我赶过了头彼此相左,本意对方这等口气,早日赶到开封,在当地等候终较稳妥,偏未说出一定地方,如何寻法?自己前途茫茫,毫无主意。那独手丐好些奇怪,何昌对他十分恭敬,必是异人无疑,莫如照他所说行事也好,便留了下来。

因开封城内不曾去过,心料昔年汴京帝王之都,地方必不在小,便问魏强去过也未。

魏强笑答,“沈兄不必多虑,你可由孝义县原路走去,出山无论骡马雇上一匹,最好单人上路,不要与人结伴。这二十两银子如要买马,恐路费不够用,我代你借上一匹好了。”沈鸿问那马如何还与人家,魏强随由里面取来二指宽一片。上有火印的竹牌,交与沈鸿,笑说:“你出山之后,到了三官驿路北镇店之中,将此火牌交与一个姓邱的,向他借马必能办到。到了开封城内相国寺旁,自有人来收去。”沈鸿再三称谢。魏强笑说:“你我自己弟兄,这算什么?何足挂齿!本来小弟钱也方便,因知沈兄不久便有钱用,所以只代何兄送了二十两,不客气了。”

沈鸿才知那二十两银子也是主人所赠,好生不安,正要开口,忽听隔壁有一女子在唤“二哥”。魏强笑说:“舍妹怪我多口,我们谁也不许再提前事了。等太阳偏西,吃点西瓜,请上路吧。”沈鸿越想越奇怪,因魏强不许再说,改谈了一阵闲话,天已未申之交。魏强出去,取来一只井水浸过的西瓜,一同吃完,便催上路,并说送往山口再行分别,沈鸿知他豪爽,不便推辞,于是一同上路,连绕了好几个弯,翻过两处崖坡,约行二十余里,才到出山正路,魏强辞别回去。沈鸿急于寻师,又见天色不早,恐错宿头,在山外小镇上雇了一匹骡子,连人连行李赶往三官驿。寻到姓邱的,一说来意果然应诺,请沈鸿明早起身时随意挑选,只把竹牌要过,领往上房安歇。

三、风雪中的贫儿

次早起身,店主已备一匹好马相待。沈鸿开发店钱,店主执意不收,说:“那火牌便是店账,沈兄不必客气。”沈鸿知道再说便假,只得骑马上路。途中无事,一路急行,到了开封城内相国寺左近,正在察看有无魏强所说的人,忽见一个壮汉由侧面一家客店中赶出,将马接过,先朝马鞍下看了看,笑问:“尊兄如无什事,邱二兄这匹马请交我吧。”沈鸿行时早听魏、邱二人说过,忙即下马称谢,并托代向二人致意,壮汉便将马拉去,走往小巷之中。沈鸿想起此人由路旁客店中跑出,必与相识,自己人地生疏,托他引往住店要方便得多,如何忘却?刚把行李放在路旁,想去住店,便见两个店伙走来迎接,沈鸿一问方才接马壮汉可是相识,店伙答说:“此是北街杨家镖局的伙计,并不住在店内,方才那马是尊客骑来的吗?”沈鸿点了点头,见店伙面有惊奇之色,也未在意。一路奔驰,饥疲交加,因觉钱带不多,独手丐酒量又大,将人寻到还要款待,不敢多用。寻了一间小房住下,自去街上买了一点便宜食物胡乱吃饱,略微歇息,大已入夜,知道当夜无从访问,索性补足睡眠,养好精神,明日一早再去相国寺中查访。

那相国寺原是数百年的大庙,内中僧房甚多,庙内并有不少摊铺,杂戏、评话和各种江湖卖艺卖药的人,热闹非常。沈鸿初次到达,所闻不多,隔夜便向店伙打听。沈鸿住的虽是小房,饮食自理,无什油水,店家因他昨日所骑的马来得奇怪,一到便有镖行中人将马接去,看不出是什路数,不敢得罪,有问必答。沈鸿天明起身,匆匆洗漱便往外跑。店伙笑说:“此时还早,尊客吃完点心再走。”沈鸿见店伙和气,心想,独手丐游戏风尘,既约在此,定必常来此间,店伙也许认得,便向他打听,有无这样一个花子。

店伙笑说:“相国寺中花子甚多,多在山门侧面大树之下。此地花子与别处不同,都有师父传授,好吃懒做,把手背朝下当着职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极少好人,断手断脚的有十好几个,像你所说那样花子甚多,说不上是哪一个。如寻不到,最好明早再去,因为明天相国寺庙会,香客游人甚多,并有善人周济穷苦,散钱之处在西偏殿旁禅堂之内,各地穷人都要赶来讨领钱米。你说那人既在此地,不会不来。我不知尊客寻他什么意思。如有什事,最好今日不要前去,以免打草惊蛇,被他滑掉。”沈鸿知道店伙误把自己当成官差,心中好笑,不便明言,随口笑答:“这是我一位老长亲,多年不通音信,日前在孝义县听人说在此地,光景穷苦,特来寻他,并无他意。”店伙也未再说,沈鸿便往寺中走去。

相隔只半条街,转眼走到。入内一看,山门里面广场上到处都是篷帐桌凳,杂乱不堪,许多卖早点零食的摊贩已将布篷支起,摆好桌椅板凳,生起火来。还有许多跑马解的,有的布置场子,有的还未睡醒,都是一些看摊的人,领头出场的尚还未到。这类摊篷不下二三百处。虽是清早,依旧人声嘈杂,此呼彼应,往来奔走,各人忙乱做一堆,游人却是一个没有,比起故乡那些大庙迥乎不同,哪像一所禅林清静之地?暗忖,还没到庙会己这样杂乱,明日不知如何热闹,寻人想必更难。先在庙中走了一阵,一个花子也未遇上。心想,独手老前辈既然隐迹风尘,必与庙中花子相识,何不去寻他们打听?

因山门旁边大树下并无花子踪迹,又听摊上人谈说西禅堂今日发票,与店伙之言相合,心疑花子往领钱票,向一老年摊贩打听,那老头人甚忠厚,闻言朝沈鸿上下一看,笑道:“相公气派不像穷人,他们都有帮头,外人插不进去,就遇好心人送你一点钱米,走出门休想太平。再说年纪轻轻,什么事不好做,何苦手背朝下讨来用呢?真要异乡流落,缺少盘川,想别的方法也好。”沈鸿知他误会,便说不是讨钱,是寻一人,便将独手丐形貌说出,问可见过。老头闻言,越发惊奇道:“相公像个读书人,如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相国寺中另有一伙缺手断腿的花子,最是凶横,专一强讨恶化,有的身边还带有毒虫,厉害非常,无人敢惹。讨起钱来也是他们抢在前面,决无好事。再说这样人甚多,也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个?”沈鸿再往下说,老头已自走开。

这时许多食物摊都已陈列停当,生火出卖。沈鸿觉着腹饥,随便寻一摊头买了一碗豆浆、几个烧饼,正想吃完寻往西禅堂一试,忽见旁边有一十二三岁的幼童,骨瘦如柴,穿着一身破旧短衣,坐在旁边树根之上不时低头叹气。心想,小小年纪,有何心事,也许家中穷苦腹中饥饿之故。因那幼童穿得大破,看去却不像个小花子,目光又常注在自己身上,欲言又止。也许初学叫花,还不好意思张口向人。好好一个小孩,就此落入乞讨之中,养成好吃懒做、不劳而获习气,岂不可惜?何不喊他过来,请他吃上一饱,少时同去他家,问明详情。如有大人,便省出一点银子分送与他,使能小本经商,勉强度日,养其廉耻,免得堕落,岂不比佞佛烧香要好得多?便笑唤道:“小兄弟请过来。”

幼童应声走过,笑问客人:“可是要我领路走逛龙亭铁塔的么?我早就看出你是外乡来的客人了。”沈鸿一问,原来那幼童姜飞是个孤儿,随一寡母纺织度日,甚是寒苦。从小聪明,想要读书,家中无钱。恰巧左近富家的书房设在后花园内,因和园了相识,借着代他打扫浇花,渐渐混了进去。事完便在书房门外偷听,并将富家子弟丢掉的旧书拾起,暗中勤读。

那富家是一土豪,家中妻妾成群,子孙众多,但都娇生惯养,贪玩逃学,把读书视若畏途。先生姓贾,外表是个中年寒士,人甚豪爽慷慨,没有一点头巾气。自从发现有一贫儿在外偷听,知道东家是个俗恶不堪的土豪:自己为他教读出于无奈,而这一班学生都是顽劣骄纵,恨书如仇,就想为他尽心也办不到,每日心情十分苦闷。忽然发现这样一个年幼好学的美质,甚是喜爱,极想加以造就。无奈东家习气太重,贫富尊卑之念太深,如与明言,决不肯容一贫儿和他子女共读。自己气味不投,平日又少见面。心正打算,这日大雪风寒,候到傍午,才见几个学生被一群男女下人抬抱而来,重裘之外还带上风帽,穿上斗篷。内有两个年已十八九岁,竟推天冷,惟恐受寒伤风,告假不到,因防先生不快,还由东家亲笔写了一张纸条。下人去后,贾先生方想:“膏粱子弟真个下材。如今大雪寒天,外面许多穷人不是衣食不周,便是为了生活在风雪中挣扎。可是人多筋强力壮,照样劳苦,什么叫做伤风怕冷全没放在心上。东家这里穷奢极欲,何等享受。休说他那重房密室温暖如春,便这书房之内,白天沾了学生的光,也是炉火熊熊,没有一毫寒意。我连一件旧棉袍都穿不住,他们穿了这许多的皮棉还要说冷,体力如此娇嫩,日后如何出去做事?东家还有誉儿之痹,只一见面必说他那儿女命相极贵,如何聪明孝顺,不是封疆大吏,便是一品夫人,功名富贵简直手到拿来,也不想想这般蠢材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只知尽性享受,暴殄天物,休说一技之长,连几句死书都不肯读,就仗父兄余荫、亲友援引取得功名,也无非多害好些人民,除此一条做官的路,只要朝中有人,或者还有指望,更无其他谋生之地。看来这些未来的小害民贼不是做官造孽去害人民,便是害他自己堕落穷饿而死。反正害人害己都是一害,偏说得那等好法,当成活宝一样看待。我在他家为师,本心未始不想改变他们气质,化莠为良,就不能日后做点事业,以他的财势多为人民造福,至少能使安分守己,稍知善恶之分,不去害人,岂不也好;无奈全家混蛋,环境太坏,这些子女天生劣根,从小看惯父母尊长那样骄奢淫逸,耳目所及无非罪恶之迹,一任自己苦口婆心,百般劝导,少年天真,并非听不进去,也颇有感动时候,但是习与性成,一出书房便忘了一个干净,父兄大人非但不知教训,反认为他的富贵命中带来,理应享受,越考究越舒适,说将出去越有面子,一呼百诺才是威风,婢美妾娇才是福气。奴仆下人与劳作之事,皆是天生苦命的贫贱之人所为,有福不享不特冤枉,也失了身份。把自己平日所说勤俭持躬、推己及人、宽厚诚敬、爱群济世许多劝告的话,除用功读书是为将来升官发财没有反对而外,余都认为迂腐之谈。“那土豪并说:‘自来只有状元徒弟,没有状元先生。贾老师虽然无人引进,不知他的家乡来历,但我遇他之时也是严冬风雪。见他穿了一件旧夹衫,为庙中和尚写匾,手待两尺来长的大笔,运转如飞,四个五六尺方圆的大字一挥而就。写时人和生龙活虎一样,不似别的秀才一身酸气。写完到他房内,见那桌上所抄书本小比蝇头。别的不说,单这一笔字我生平便未见过。后听和尚说,初来庙中不久和尚也是看他不起、这日忽有两个贵官前来拜访,宾主三人闭门密谈,和尚派人在隔壁房中偷听,满拟他有此贵官好友必能发迹,哪知此人性情古怪,和来人越说越僵,最后竟翻脸怒骂,喝令来客快滚。

后来送了两次金银重礼全都不收。不久还要离去。我由当地路过,料知必有来历,知他这样人都是怪脾气,用了许多方法与之结交,还在当地多住了好几天。他始终对我精神冷淡,除吃我两顿饭外分文不取。最后彼此要走,我才露出求师之意,不料他竟一口答应。但是说好,只教三年,要一清静书房独居在内,不与外人相见,主人宴会宾客也不入席,来此已一年多,每月难得见到一面,见时不问永不开口,屡次探询,始终不说他的身世,老是一张冷脸,不像教书时那样和气,有说有笑,越想越奇怪。我不知他才学如何,后将他所作诗文偷出,向本城两位老翰林请教,均说此是写作俱佳的奇才,屡次托我引进,想结一个斯文知己,他都坚拒,至今我还无法回复人家。你们想,这样怪人,多好学问也必穷苦一生。照他所说,有福不享专去救那苦人岂非呆子?天下苦人如此多法,哪里救得过来?而且这类苦人大都又穷又脏,蠢得可怜,卖苦力气是他本分。要是这些天生苦命的人都能享福,我们这些富贵中人也如何显得出来?他们休说有福可享,便是丰衣足食,也不肯再做我们奴仆,由我呼来喝去,随便打骂,不敢反抗了。就是为想多得点钱来服侍我们,稍微打骂也必不肯受气,各自辞退,那还成个什么世界?这些话简直不通。听人说他教得真好,虽然不肯打学生,管得却严。第一,以前你们不论多好衣服,当天就脏得不成样子。自他来后,每日放学回来身上总是干净,可见勤俭小气的人不肯糟蹋东西,自有他的好处。是他教过的书也能讲出。字更写得好,比前几个老师要强得多,总算难得。至于别的废话,听只管听,不可信以为真。老师那好学问,要不是这样怪脾气、怪议论,也不会穷苦多年,没有出息。那两个大官明是他的好友,想要引他出去做官,他会把人家得罪出去,有路不走,断无出头之日。你们学他,非糟不可。’这样东家和学生如何处得下去?自己偏又四海飘零,无家可归,既拿束脩,受人钱财,不能不出点力;这些子弟中毒已深,又无可救药。”

心正烦闷,急听窗外响了一下。想起贫儿姜飞每日伏在窗外听书,这冷天气不知来否?忙走过去一看,果是姜飞,靠在窗旁正在搓手呵气。一张小脸已冻成了乌色,身上头上还有好些雪花未溶。穿着一身补了又补的短袄裤,一双破鞋,脚跟也露出在外,冻得红里透黑。胁下夹着两本破书,虽然冻得发抖,身子仍是笔挺,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先生”,没有一点委屈乞怜之容,不禁又怜又爱。暗付,富贵人家的子女住的高房大厦,室暖如春,身穿重裘,还在喊冷,请了专馆先生,日高三丈尚未起身。此时快吃午饭,方由下人和搭木偶一样连抬带抱、前呼后拥送进房内,有书不读,一味享受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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