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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8 10: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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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元培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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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精神与人格

蔡元培:精神与人格试读:

代总序

蔡元培

爱美是人类性能中固有的要求。一个民族,无论其文化的程度何若,从未有喜丑而厌美的。便是野蛮民族,亦有将红布挂在襟间以为装饰的,虽然他们的审美趣味很低,但即此一点,亦已足证明其有爱美之心了。我以为如其能够将这种爱美之心因势而利导之,小之可以怡性悦情,进德养身,大之可以治国平天下。何以见得呢?我们试反躬自省,当读画吟诗,搜奇探幽之际,在心头每每感到一种莫可名言的恬适。即此境界,平日那种是非利害的念头,人我差别的执着,都一概泯灭了,心中只有一片光明,一片天机。这样我们还不怡性悦情么?心旷则神逸,心广则体胖,我们还不能养身么?人我之别、利害之念既已泯灭,我们还不能进德么?人人如此,家家如此,还不能治国平天下么?我向年曾主张以美育代宗教,亦就因为美育有宗教之利、而无宗教之弊的缘故,至今我还是如此主张。在民元时,我曾提出《对于教育方针的意见》,以美育与军国民主义、实利主义、德育主义及世界观并列。我以为能照此做去,至少可以少闹许多乱子。

但是,审美观念是随着修养而进步的,修养愈深,审美程度愈高;而修养便不得不借助于美学的研究了。通常研究美学的,其对象不外乎“艺术”“美感”与“美”三种。以艺术为研究对象的,大多着重在“何者为美”的问题;以美感为研究对象的,大多致力于“何以感美”的问题;以美为研究对象的,却就“美是什么”这问题来加以探讨。我以为“何者为美”“何以感美”这种问题虽然重要,但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还在“美是什么”。单就艺术或美感方面来讨论,自亦很好;但根本问题的解决,我以为尤其重要。(《美学原理》序节选,1934年10月15日)

第一辑 价值论

价值论

哲学者,知识之学也。其接近于实行者,为价值论。价值论者,举世间一切价值而评其最后之总关系者也,其归宿之点在道德,而宗教思想与美学观念亦隶之。一 价值通论

何谓价值?不外乎于意识中悬一种之鹄的,而欲有以达之。事物之与意志及情感无关者,即无所谓价值。例如千金之券,谓之有价值者,以其可以购种种可爱之物也。苟其人既不爱钱,亦不购物,则虽有千金之券,与废纸无异。何则?其所有者,形耳,色耳,重量耳,玄学中所谓物质原素或所谓心灵原素之集合体耳,而其所以构成价值之原素则已失之。又如谓某甲有价值者,亦谓其人有利物之道德心,而为他人所利用耳。苟举其利物之道德心而去之,则虽形体犹是,能力犹是,而其对于他人之价值已不复存。然则事物之价值,无不由主观之意志而发生,明也。

价值之互相关系亦然,例如吾人求一身之康强,则不可不宜其饮食,时其起居。身之康强,果也;饮食起居之宜与时,因也。求其果不可不先求其因,是果为鹄的而因为作用,果为最高之价值而因为较卑之价值也。又如吾人或同时有两种鹄的,而二者不可得兼,不能不舍一而取一,于是意识中有竞争。两者之间,有久暂或强弱之殊,而胜负由是决焉。孟子曰:“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生我所欲,义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是即同有价值之事物,而因其高卑之比较以定取舍者也。虽然,人之所见,不必尽同,有在此见为鹄的而在彼见为作用者,有在此见为作用而在彼见为鹄的者,有在此为所取而在彼为所舍者,有在此为所舍而在彼为所取者。故价值高卑之比较,不仅在客观,而尤在主观。

以上皆为相对之价值言之也。为问一切价值以上,果有绝对之价值,不受一切主观之影响,而于人人为同等者乎?曰:宜若有之。虽然,其确定之内容,则未有能质言之者,昔之哲学家,盖尝试之矣,曰:人类最终之鹄的,在快乐;曰:在幸福;曰:在生存;曰:在威权。此四说者,非不各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也。然而其所以判断之者,乃据大多数人之行为而求其效果之所在,故曰,在是在是,非自各人价值之意识中,实得有普通之证明也。墨翟之教,生勤而死薄,使人忧,使人悲,使后世墨者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果认有快乐之价值乎?豫让为智伯复仇,至于漆身吞炭,戴就为成公浮辩诬,虽被幽囚考掠,五毒备至而不变,果认有幸福之价值乎?士可杀而不可辱,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果认有生存之价值乎?儒家者流,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道家之言曰,柔弱胜刚强,果认有威权之价值乎?然则兹四说也,亦仅为思想家所假定之心理而已。

且也,吾人即使最后之鹄的,假定为大同,而所以达之道,亦复不能一致。如同一求快乐也,或曰,“与年少辈数十骑,射獐数肋,渴饮其血,饥食其胃,此乐使人忘死。”或曰,“饭疏食,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同一求威权也,或曰,“仕宦当为执金吾”,或则纵观皇帝曰,“大丈夫当如是也”,或则曰,“士贵耳,王者不贵”,或则曰,“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其他求幸福求生存之道,各各不同,亦复类是。然则不特最高之价值也,即以次递降之价值,亦岂是为定评与?

客观界价值之总纲,其无定评也如此。其在主观则何如乎?夫主观界之价值,即意识中各种欲望之竞争,优胜而劣败,其最后者占最高之价值是已。其优劣之标准,不外乎两种形式:(1)人类以外之主宰者,如宗教家所谓上帝十戒是;(2)吾人良心之命令,即所谓道德之意志是也。惟是上帝十戒,非科学所能承认,即曰有之,亦有待于良心之认可。则主观界价值之标准,不外乎良心之命令也。夫所谓良心之命令者,非人人意识中皆昭然若揭日月而行也,有于欲念纷乘之中,仅矐然露一线之光者,能把握之以凌驾其他副贰之意识始能明了,一而再,再而三,以至于什百,于是习惯成自然,而不知不觉之间,所然所否,自然吻合于良心之命令,而无所容其勉强,此良心进化之历史,普通人所公认也。然一叩以何者为一切良心之所同然,而何者为其所同否,则因种族地域时会之不同,而所认者不能一致。例如,或以复仇为第一义,而或主以德报怨,或以方严为美德,而或主柔和之属,是也。

于是价值论之研究,所可认为普遍者,惟有形式。在客观界,以最后鹄的为最高价值,而其他达此鹄的之作用,则视其远近于大鹄的以为差;在主观界,则良心之命令,由有意识而进于无意识,是也。至其内容,则今日尚为一研究之问题,而未能质言之。二 道德

价值论之实现者为道德论。夫道德界中所谓最高之价值者果何在乎?自昔治道德哲学者,不外二法:一演绎法,假定一最后之鹄的,为最高之价值,乃据以标准各种之行为,以其有无关系于最高鹄的,为有无价值之判断,又以其关系于最高鹄的之远近,为价值高卑之差,是也;一曰归纳法,先由普通人对于各种行为之判断,而求其理由,以为各各之鹄的,乃由此等各各鹄的,而求其最后之理由,以为最大之鹄的,是也。夫归纳法之视演绎法为切实,所不待言,然吾人之经验,既有制限,则所归纳者无自而完全,而其最后之结论,亦仍不外乎假定,然则道德哲学所证明为最后之鹄的者,皆假定义也。而循其进化之序以言之,则略有三种:一曰属于小己者;二曰属于社会者;三曰属于人道主义者。

属于小己之鹄的,其始曰自存,谓一切行为,皆以有裨于小己之生存者为有价值也。然仅仅生存而已,一切困苦颠连之境,有非人类所能堪者,于是谓行为之价值,不徒在谋小己之生存,而尤在图其幸福。幸福者,不惟在体魄之享受,而尤在精神之快乐,是为自利。虽然,仅仅谋现在之所谓幸福,而未达于具足之生活,犹以为未足,于是谋体魄及精神之进步,以求达于具足生活之境,是谓自成。凡是等属于小己之鹄的,在道德哲学家之判断,有认为最高之价值,而排斥一切利物之行为者,如梭斐斯替克及尼采等,专以我之小己为鹄的者,世多以不道德之主义目之。有借是以说明利物主义之缘起者,谓人己之关系,互为因果,非利物不能达利己之鹄,一也;谓小己皆有同情之感,非利物则小己精神之快乐为之不完,二也。于是其所谓价值者,虽不以我之小己为限,而既发端于小己之鹄的,则其所谓利物者,亦不能不以人人之小己为对象,固无疑矣。

夫使我之小己不足以为最后之鹄的则他人之小己何独不然。且也,使一一小己,不足为最高之价值,则虽积大多数之小己,而其不足为最高之价值如故。例如数学中,积大多数之〇,其价值不能大于一〇也。然则此类之利物论者,仍不能不以我之小己之价值为前提,而其利物论,乃不过利己论之扩充者耳。

纯粹之利物主义,则以利物主义为本于天性,初非由利己主义而演出。于是有摈斥利己主义,谓绝无道德之价值者,如叔本华是也。然多数之利物论者,则多调和于己、物之间,以为小己之幸福,即在社会幸福之中,初不必特揭为鹄的。又如有一事焉,物我之幸福互相冲突,则恒以舍我为人者为道德。盖利物论之道德,常兼主观、客观两条件而规定之。在主观界,衡以人格之特性,如贫者因不忍其邻之冻馁,而推食解衣以济之,视富人之捐助巨金为较具道德之价值,是也。其在客观界,则视其行为之效果,所及愈广,则价值愈高,是也。

属于社会之价值,亦得别为公众之幸福,及公众之进化二者,而二者又互相为关系。盖社会之状态,莫不幸于停滞而不进,而文化之进步,即普遍之幸福所由增殖也。故社会之作用,不外乎悬一幸福之鹄的,而以其集合之意志,趋此惟一之方向,而悉力以达之,范围愈推广,小己意志同化于公共意志之意识愈明了,则道德界之价值愈高。惟小己之幸福,非必绝对牺牲之,或有附属之价值,或具作用之价值,其保存之范围,亦愈广而愈善,特不以为最后之鹄的,如利己主义云耳。大抵社会之范围愈大,则其全体之意志,顾虑所及,益益超过于小己之外。其究也,至有索其与小己幸福之关系而无从说明者。例如家庭者,最小之社会也,与小己之关系,至为密切。然吾人所以为子孙幸福计者,虽至明了,而曾、玄以降,即不免漠然。其他较大之社会,所规画者,不仅在吾人生存时期或将来之一二世而止。社会之中,较为规画远大者,在今世莫如国家。国家者,常得超现在而计将来。为将来之国家计,虽牺牲现在国民多数之权利以经营之,亦所不惜,此吾人所公认也。即吾人之感情,亦常以是为比例。有一消息也,谓吾人之子孙,数传以后,将受若何之灾厄,虽其说至确,而所以激刺吾人者,恒不甚剧。若曰,一二百年后,吾人之国家,将即于危亡,则不能不为之战栗。故国家之计画,常在数百年以外,然使远而又远,为之谋数千载之生存,则将以渐而入于惝恍迷离之境。然则社会之生命,在吾人意识中,仍不能不有制限也。

然则吾人所超越小己之鹄的而嬗于社会者,以为小己之意识,局于一时,不若社会之久远。以社会为道德行为之鹄的,而吾人行为之效果,乃不至俄焉消灭焉。虽然,社会之意识,亦不能不有界域,则道德行为之效果,仍不能不有一种消灭时期之意识,此又非吾人所能满意也,于是进而为人道主义之鹄的。人道主义之狭义,为人类全体,其广义则以凡识论为标准,自动物而植物,以至于无机物,凡认为有识者,皆有相关之休戚。如是,则一切小己,虽推之无涯之远,无穷之久,而无不包括于此主义之中。吾人道德之行为,以是为鹄的,则庶乎所致力者,永无消歇之顾虑矣。虽然,此主义者,吾人尚止能以情感迎合之,而不能以概念把握之,于是吾人所注定之鹄的,仍不过较近于最后鹄的之作用,而尚非最后之大鹄的也。

夫以无涯无穷之久远,而以其中至小至夭之小己衡之,其犹滴水之在大海,尚何价值之可言。虽然,认有最大之鹄的,而躬行道德以赴之者,要不外乎各各之小己。然则小己者,以其主观之幸福言之,无所谓价值,以其对于客观之责任言之,则对于最大之鹄的,而自有一种相当之价值。吾人试以历史证明之,其中贤者,其本体之幸福,及其同时人之幸福,至于今日,已成陈迹,而其致力于世界进化之事业,则与世长存。于以知自存、自利之价值,皆不免随历史而消亡。惟自成主义,则与人道主义之鹄的,相为关系焉。

夫人道主义,既为全世界共同之关系,则所以达此鹄的者,不能不合全世界而共同经营之。惟是人类所具之道德心,与其所处之地位,常不能一致。稽之历史,其注目于人道主义之鹄的,而直接尽其达此鹄的之义务者,常旷世而一遇。而其他旨趣有远近,能力有大小,其所成立,常为间接之作用,而其有相当之价值,则一焉。三 宗教思想

道德与宗教,有密切之关系,无论何种民族,当开化之始,其道德条件,恒隶属于宗教之中。所谓道德律者,不外乎神之命令,何谓道德,神之所许故也;何谓不道德,神之所戒故也。而尤以敬神为最高之道德。宗教家流传之经典,非本于神,即本于神之代表,当为惟一之信仰,不特不容反对,而亦无所容其拟议。

自人智进步,科学成立,凡宗教家世界创造天象示警诸说,既有以证明其不然,而研究道德学及宗教学者,既博稽于人类之异同,历史之沿革,见夫道德之条件,往往因时地而不同,而宗教家恒各以其习惯为神律,党同伐异,甚至为炮烙之刑,启神圣之战,大背其爱人如己之教义而不顾,于是宗教之信用,以渐减损,而思想之自由,又非复旧日宗教之所能遏抑,而反对宗教之端启矣。

夫反对宗教者,仅反对其所含之劣点,抑并其根本思想而反对之乎?在反对者之意,固对于根本思想而发。虽然,宗教之根本思想,为信仰心,吾人果能举信仰心而绝对排斥之乎?反对宗教之主义,非即其信仰心之所属乎?尼采者,近世之以反对宗教著,而昌言“神死”者也。其所主张之“意志趋于威权”说,非即其所信仰,而且望他人之信仰者乎?独非尼采与其徒之宗教思想乎?

以宗教之历史考之,其根本思想,初无所谓变迁,而其范围,则不能不随时而减缩。当其始也,举一切天然之秩序,人事之规约,悉纳于其中。及自然科学以渐发展,则凡宗教中假定之理论,关于自然界者,悉为之摧败,而一切可以割弃。又如政治教育之类,在文明之国,皆次第由宗教而脱离。而道德一门,素为宗教之中坚者,亦得以伦理学研究之,苟归纳所得,差近于人心之所同然,即得假定为道德之本义,而亦将无待乎宗教。过此以往,凡人事之附丽于宗教者,亦将次第割弃。而宗教之仪式,在今日已为明哲之士所诟笑者,其被淘汰,益无待言。然则最后之宗教,其所含者,仅有玄学中最高之主旨,所谓超生死而绝经验者,其研究一方面,谓之玄学;其信仰一方面,则谓之宗教云尔。

最初之宗教,范围太广,所含之神话及仪式及习俗,既随地域及民族之不同,而不能相通,则宗教之派别,不能不繁。苟其有排弃杂因独标真谛之一日,则将渐趋于大同。夫多神教之领域,渐归于一神教,事实已成。一神教之领域,渐趋于凡神教,在今日亦已见端。欧美通行之退阿索斐会,融合古今各大宗教之精义,而悉屏去其仪式,以文学美术之涵养,代旧教之祈祷,其诸将来宗教之畴范与。四 美学观念

美学观念者,基本于快与不快之感,与科学之属于知见、道德之发于意志者,相为对待。科学在乎探究,故论理学之判断,所以别真伪;道德在乎执行,故伦理学之判断,所以别善恶;美感在乎赏鉴,故美学之判断,所以别美丑,是吾人意识发展之各方面也。人类开化之始,常以美术品为巫祝之器具,或以供激情导欲之用。文化渐进,则择其雅驯者,以为教育,如我国唐、虞之典乐,希腊之美育,是也。其抽绎纯粹美感之真相,发挥美学判断之关系者,始于近世哲学家,而尤以康德为最著。

康德立美感之界说,一曰超脱,谓全无利益之关系也;二曰普遍,谓人心所同然也;三曰有则,谓无鹄的之可指,而自有其赴的之作用也;四曰必然,谓人性所固有,而无待乎外铄也。夫人类共同之鹄的,为今日所堪公认者,不外乎人道主义,即如前节所述。而人道主义之最大阻力,为专己性。美感之超脱而普遍,则专己性之良药也。且美感者,不独对于妙丽之美而已。又有所谓刚大之美:感于至大,则计量之技无所施;感于至刚,则抵抗之力失其效。故赏鉴之始,几若与美感相冲突,而心领神会,渐觉其不能计量不能抵抗之小己,益小益弱,浸遁于意识之外,而所谓我相者,乃即此至大至刚之本体,于是乎有无量之快感焉。

康德之所以说美感者,大略如是,而其所主张者,为纯粹形式论,又以主观之价值为限。虽然,自美感进化之事实言之,其形式之渐进而复杂,常与内容相因,且准诸美术家之所创造,与审美者之所评鉴,则客观之价值,亦有未容蔑视者。于是继之而起者,为隐性论及观念论。隐性论者,以美学之对象,初无异于论理,特其程度较低,所谓理性者,尚不能构为明晰之概念,而隐蔽于感观界之直观者也。观念论者,以美学之内容,不外乎柏拉图哲学之所谓观念者也。夫论理之概念,固以直观为其本,而美感则既托体于直观,而自为复杂之进化,与概念为对待。概念之于实物也,常分析其现象之分子而类比之,美感则举其表象之全体而示现之,两者互相为补充,而决无先后阶级之可言。至于以观念说美学之对象,其义较隐性为长,盖所谓美术家者,常不在实物生活之模仿,而在以其生活表象摄入于创造者之观念。故以观念之义,应用于一切美感之对象,非不当也。而一涉柏拉图之所谓观念,则层递而上,乃渐远于具体之生活,而与美学之事实相违。故最近哲学家,又以具体想象限界之。具体想象者,本种种具体之生活,以行其想象之作用,而形为观念者也。具体生活之形式,最为复杂,又常随历史而进化,以是为美学观念之内容,则于其复杂而进化之故,思过半矣。

且学者之说美学也,或归之于感觉,或隶之于论理,或又纳之于道德若宗教,非以此数者皆与美感结不解之缘故耶?夫美感既为具体生活之表示,而所谓感觉论理道德宗教之属,均占有生活内容之一部,则其错综于美感之内容,亦固其所,而美学观念,初不以是而失其独立之价值也。

意志论之所诏示,吾人生活,实以道德为中坚,而道德之究竟,乃为宗教思想。其进化之迹,实皆参互于科学之概念,哲学之理想。概念也,理想也,皆毗于抽象者也。而美学观念,以具体者济之,使吾人意识中,有所谓宁静之人生观,而不至疲于奔命,是谓美学观念惟一之价值,而所由与道德宗教,同为价值论中重要之问题也。(刊1915年《哲学大纲》第四编)

真善美

无论何人,总不能不有是非、善恶、美丑之批评,这因心理上有知、意、情三作用,以真善美为目的。三者之中,以善为主,真与美为辅,因而人是由意志成立的。

三者有不能分的时期。因善离了真,不免以恶为善;离了美,不免见善而不能行。例如行路,要达一目的地是善,然夜间不能不用灯,是真;行路易疲,不能不随口唱歌,或赏玩风景,是美。

但也有偏重的。科学家所发明,固然有利人的,然也有杀人的。美术家的唯美主义派,完全不顾善恶的关系。

科学家不必有道德,如培根。道德家或少知识,如徐偃王、宋襄公。文人无行。美术家或与神经病有关。

人类探求真善美的状态。经过三大时期,略如孔德所说:(1)神学时期(神学与宗教);(2)玄学时期(悬想哲学);(3)科学时期(实证科学与哲学)。(一)神话上 说自然现象,世界人类原始,是真的方面。说神的事,英雄的事(中国的禹,和美儿诗中的英雄),是善的方面。托诸文学是美的方面。(二)宗教上 显出以善为目标的态度,而利用真美以助善。戒律,神之赏罚,是善的方面。以灾异为警告(洪水、大旱、异星等),以医术为媒介,以传授常识为职务(欧洲之教会,日本之僧寺),是真的方面。利用名山水、建筑、装饰、文学、音乐等引人入胜,是美的方面。(三)哲学上 如中国以五行说明一切,印度以四行,希腊以四行或以一行。又如论理学、认识论等。且斐罗沙斐本是爱智的意义。可说是以真为主标。然而伦理学是哲学的一部。中国的哲学都以道德为归宿。直觉论与功利论的聚讼。美学也是哲学的一部。中国《乐记》《考工记》,诗话,文评,书画赏鉴。希腊哲学家的理论,美学。(四)科学时代 自然科学,推到文化科学,即社会科学、语言、地理、社会、经济、法律、政治、历史、人种、民族,都用归纳法。犯罪学。

推到精神科学,心理、教育、美学、幽灵学(灵魂学)。

推到文学美术,左拉、印象派、立方派。

推到哲学,法国实证哲学、美国实用哲学。

但是,科学与哲学还是在互相补助时代。

偏废

附说:

最后,关于大学区与大学院之组织法之意义。

区大学名称之标准。附:同题异文

心理上有三方面,知、意、情,以真善美为目的。哲学家自叔本华以来,均认意志为人生本质,世界圣贤亦无不以止于至善为人类归宿,而知识之浅深与善之认识有关;感情之平激与善之实行有关。

心理上三方面之进化,略可分为三时期,孔德所谓神学时期、玄学时期、科学时期。(一)神话 (1)世界之起原(知)。(2)人类之起原(知)。(3)人类文化(情、意)。(4)星(知)。(5)日月(知)。(6)冥界(情)。(7)盗火(知)。(8)英雄(情、意)。(二)宗教 神之责罚。祖先。造物之功。祈祷与报酬。戒律。建筑、音乐、舞蹈、服装、法器、文字之利用。疗病(祭司、巫、僧道、教士)。灾异之警告。丧礼。祭礼。□言量。离经叛道,非圣无法。死后审判。末日审判。(三)哲学 论理学(荀子正名,墨于经,识,名家,因明,亚里士多德之论理,认识论)。中国哲学以五行说明一切。印度哲学以四行、希腊哲学以一行说明一切,如水、火(具体的),变(抽象的)。又中、印、希均有以数说明一切者。心理学(性理,惟识,□□之轮回说)。(四)伦理学 道家之自由。儒家之中庸。墨家之兼爱。法家之为公而舍私。Plato之共和国。Aristotle之中庸说。(五)美术文学的理论 《乐记》。《考工记》。《论语》。说诗。《文心雕龙》。诗话。(六)实验科学 物理学。化学。生理学。地质学。植物学。动物学。人类学。生物学。

有物理学的磁电之证明,而从前灾异之说可废。

有化学的原子、电子之推想,而五行生刻之说可废。

有生物进化论,而人类本位之说破。

不但物质方面都用科学方法,而文化方面,如社会、政治、法律、经济、宗教、历史、地理等,均用比较、统计等法作主干,就是可能的用归纳法,不专用演绎法。最明的,如龙伯罗梭之犯罪学,完全用生理来说明犯罪人的动机。遗传说与淑种学,完全从家谱上求出一族中善恶的份子。马克思的唯物史观。

最著的是精神方面,如心理学,完全用实验方法,因而教育学及美学都有实验的一派。又如最近流行之幽灵学,往往是科学家。

文学上的写实派,如左拉等,完全想应用科学。美术上的印象派、立方派等,亦以科学为根据。

似乎真善美各种问题,都可用科学来解决,而尚不能。所以现在是科学与哲学互相承认、互相补助的时代。

科学用归纳法,哲学用演绎法。科学上的新发明,不能不先有假定,科学的理论,不能不加以推想。不能全废演绎法。

科学尊客观,哲学尊主观。

科学尚专精,哲学尚综合。(1927年作,蔡元培手稿)

世界观与人生观

世界无涯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尺之地位;世界无终始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数十年之寿命;世界之迁流,如是其繁变也,而吾人乃于其中占有少许之历史。以吾人之一生较之世界,其大小久暂之相去,既不可以数量计;而吾人一生,又决不能有几微遁出于世界以外。则吾人非先有一世界观,决无所容喙于人生观。

虽然,吾人既为世界之一分子,决不能超出世界以外,而考察一客观之世界,则所谓完全之世界观,何自而得之乎?曰:凡分子必具有全体之本性;而既为分子,则因其所值之时地而发生种种特性;排去各分子之特性,而得一通性,则即全体之本性矣。吾人为世界一分子,凡吾人意识所能接触者,无一非世界之分子。研究吾人之意识,而求其最后之原素,为物质及形式。物质及形式,犹相对待也。超物质形式之畛域而自在者,惟有意志。于是吾人得以意志为世界各分子之通性,而即以是为世界之本性。

本体世界之意志,无所谓鹄的也。何则?一有鹄的,则悬之有其所,达之有其时,而不得不循因果律以为达之之方法,是仍落于形式之中,含有各分子之特性,而不足以为本体。故说者以本体世界为黑暗之意志,或谓之盲瞽之意志,皆所以形容其异于现象世界各各之意志也。现象世界各各之意志,则以回向本体为最后之大鹄的。其间接以达于此大鹄的者,又有无量数之小鹄的。各以其间接于最后大鹄的之远近,为其大小之差。

最后之大鹄的何在?曰:合世界之各分子,息息相关,无复有彼此之差别,达于现象世界与本体世界相交之一点是也。自宗教家言之,吾人固未尝不可于一瞬间,超轶现象世界种种差别之关系,而完全成立为本体世界之大我。然吾人于此时期,既尚有语言文字之交通,则已受范于渐法之中,而不以顿法,于是不得不有所谓种种间接之作用,缀辑此等间接作用,使厘然有系统可寻者,进化史也。

统大地之进化史而观之,无机物之各质点,自自然引力外,殆无特别相互之关系。进而为有机之植物,则能以质点集合之机关,共同操作,以行其延年传种之作用。进而为动物,则又于同种类间为亲子朋友之关系,而其分职通功之例,视植物为繁。及进而为人类,则由家庭而宗族、而社会、而国家、而国际。其互相关系之形式,既日趋于博大,而成绩所留,随举一端,皆有自阂而通、自别而同之趋势。例如昔之工艺,自造之而自用之耳。今则一人之所享受,不知经若干人之手而后成。一人之所操作,不知供若干人之利用。昔之知识,取材于乡土志耳。今则自然界之记录,无远弗届。远之星体之运行,小之原子之变化,皆为科学所管领。由考古学、人类学之互证,而知开明人之祖先,与未开化人无异。由进化学之研究,而知人类之祖先与动物无异。是以语言、风俗、宗教、美术之属,无不合大地之人类以相比较。而动物心理、动物言语之属,亦渐为学者所注意。昔之同情,及最近者而止耳。是以同一人类,或状貌稍异,即痛痒不复相关,而甚至于相食。其次则死之,奴之。今则四海兄弟之观念,为人类所公认。而肉食之戒,虐待动物之禁,以渐流布。所谓仁民而爱物者,已成为常识焉。夫已往之世界,经其各分子之经营而进步者,其成绩固已如此。过此以往,不亦可比例而知之欤。

道家之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曰:“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此皆以目前之幸福言之也。自进化史考之,则人类精神之趋势,乃适与相反。人满之患,虽自昔借为口实,而自昔探险新地者,率生于好奇心,而非为饥寒所迫。南北极苦寒之所,未必于吾侪生活有直接利用之资料,而冒险探极者踵相接。由椎轮而大辂,由桴槎而方舟,足以济不通矣;乃必进而为汽车、汽船及自动车之属。近则飞艇、飞机,更为竞争之的。其构造之初,必有若干之试验者供其牺牲,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及利用而生悔。文学家、美术家最高尚之著作,被崇拜者或在死后,而初不以及身之不得信用而辍业。用以知:为将来牺牲现在者,又人类之通性也。

人生之初,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谋生之事,至为繁重,无暇为高尚之思想。自机械发明,交通迅速,资生之具,日趋于便利。循是以往,必有菽粟如水火之一日,使人类不复为口腹所累,而得专致力于精神之修养。今虽尚非其时,而纯理之科学,高尚之美术,笃嗜者固已有甚于饥渴,是即他日普及之朕兆也。科学者,所以祛现象世界之障碍,而引致于光明。美术者,所以写本体世界之现象,而提醒其觉性。人类精神之趋向,既毗于是,则其所到达之点,盖可知矣。

然则进化史所以诏吾人者:人类之义务,为群伦不为小己,为将来不为现在,为精神之愉快而非为体魄之享受,固已彰明而较著矣。而世之误读进化史者,乃以人类之大鹄的,为不外乎其一身与种姓之生存,而遂以强者权利为无上之道德。夫使人类果以一身之生存为最大之鹄的,则将如神仙家所主张,而又何有于种姓?如曰人类固以绵延其种姓为最后之鹄的,则必以保持其单纯之种姓为第一义,而同姓相婚,其生不蕃。古今开明民族,往往有几许之混合者。是两者何足以为究竟之鹄的乎?孔子曰:“生无所息。”庄子曰:“造物劳我以生。”诸葛孔明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吾身之所以欲生存也。北山愚公之言曰:“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是种姓之所以欲生存也。人类以在此世界有当尽之义务,不得不生存其身体;又以此义务者非数十年之寿命所能竣,而不得不谋其种姓之生存;以图其身体若种姓之生存,而不能不有所资以营养,于是有吸收之权利。又或吾人所以尽义务之身体若种姓,及夫所资以生存之具,无端受外界之侵害,将坐是而失其所以尽义务之自由,于是有抵抗之权利。此正负两式之权利,皆由义务而演出者也。今曰:吾人无所谓义务,而权利则可以无限。是犹同舟共济,非合力不足以达彼岸,乃强有力者以进行为多事,而劫他人所持之棹楫以为己有,岂非颠倒之尤者乎。

昔之哲人,有见于大鹄的之所在,而于其他无量数之小鹄的,又准其距离于大鹄的之远近,以为大小之差。于其常也,大小鹄的并行而不悖。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曰:“好乐,好色,好货,与人同之。”是其义也。于其变也,绌小以申大。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禹治洪水,十年不窥其家。孔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曰:“生与义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范文正曰:“家哭,何如一路哭。”是其义也。循是以往,则所谓人生者,始合于世界进化之公例,而有真正之价值。否则庄生所谓天地之委形委蜕已耳,何足选也。(刊1912年巴黎《民德》创刊号)

孔子之精神生活

精神生活,是与物质生活对待的名词。孔子尚中庸,并没有绝对的排斥物质生活,如墨子以自苦为极,如佛教的一切惟心造;例如《论语》所记:“失饪不食,不时不食”,“狐貉之厚以居”,谓“卫公子荆善居室”,“从大夫之后,不可以徒行”,对于衣食住行,大抵持一种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的态度。但使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在不可兼得的时候,孔子一定偏重精神方面。例如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可见他的精神生活,是决不为物质生活所摇动的。今请把他的精神生活分三方面来观察。

第一,在智的方面。孔子是一个爱智的人,尝说:“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又说,“多闻阙疑”,“多见阙殆”,又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可以见他的爱智,是毫不含糊,决非强不知为知的。他教子弟通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又为分设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彼劝人学诗,在心理上指出“兴”“观”“群”“怨”,在伦理上指出“事父”“事君”,在生物上指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他如《国语》说:孔子识肃慎氏之石砮,防风氏骨节,是考古学;《家语》说:孔子知萍实,知商羊,是生物学;但都不甚可信。)可以见知力范围的广大。至于知力的最高点,是道,就是最后的目的,所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何等的高尚!

第二,在仁的方面。从亲爱起点,“泛爱众,而亲仁”,便是仁的出发点。他的进行的方法用恕字,消极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积极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他的普遍的要求,是“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他的最高点,是“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是何等伟大!

第三,在勇的方面。消极的以见义不为为无勇;积极的以童汪踦能执干戈卫社稷可无殇。但孔子对于勇,却不同仁、智的无限推进,而时加以节制。例如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欤?”“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暴虎凭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焉,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这又是何等的谨慎!

孔子的精神生活,除上列三方面观察外,尚有两特点:一是毫无宗教的迷信,二是利用美术的陶养。孔子也言天,也言命,照孟子的解释,莫之为而为是天,莫之致而至是命,等于数学上的未知数,毫无宗教的气味。凡宗教不是多神,便是一神;孔子不语神,敬鬼神而远之,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完全置鬼神于存而不论之列。凡宗教总有一种死后的世界;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毫不能用天堂地狱等说来附会他。凡宗教总有一种祈祷的效验,孔子说,“丘之祷久矣”,“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毫不觉得祈祷的必要。所以孔子的精神上,毫无宗教的分子。

孔子的时代,建筑、雕刻、图画等美术,虽然有一点萌芽,还算是实用与装饰的工具,而不认为独立的美术;那时候认为纯粹美术的是音乐。孔子以乐为六艺之一,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对于音乐的美感,是后人所不及的。

孔子所处的环境与二千年后的今日,很有差别;我们不能说孔子的语言到今日还是句句有价值,也不敢说孔子的行为到今日还是样样可以做模范。但是抽象的提出他精神生活的概略,以智、仁、勇为范围,无宗教的迷信而有音乐的陶养,这是完全可以为师法的。(刊1937年《大众画报》)

第二辑 美学概论

《美学原理》序

爱美是人类性能中固有的要求。一个民族,无论其文化的程度何若,从未有喜丑而厌美的。便是野蛮民族,亦有将红布挂在襟间以为装饰的,虽然他们的审美趣味很低,但即此一点,亦已足证明其有爱美之心了。我以为如其能够将这种爱美之心因势而利导之,小之可以怡性悦情,进德养身,大之可以治国平天下。何以见得呢?我们试反躬自省,当读画吟诗,搜奇探幽之际,在心头每每感到一种莫可名言的恬适。即此境界,平日那种是非利害的念头,人我差别的执着,都一概泯灭了,心中只有一片光明,一片天机。这样我们还不怡性悦情么?心旷则神怡,心广则体胖,我们还不能养身么?人我之别、利害之念既已泯灭,我们还不能进德么?人人如此,家家如此,还不能治国平天下么?我向年曾主张以美育代宗教,亦就因为美育有宗教之利、而无宗教之弊的缘故,至今我还是如此主张。在民元时,我曾提出《对于教育方针的意见》,以美育与军国民主义、实利主义、德育主义及世界观并列。我以为能照此做去,至少可以少闹许多乱子。

但是,审美观念是随着修养而进步的,修养愈深,审美程度愈高;而修养便不得不借助于美学的研究了。通常研究美学的,其对象不外乎“艺术”“美感”与“美”三种。以艺术为研究对象的,大多着重在“何者为美”的问题;以美感为研究对象的,大多致力于“何以感美”的问题;以美为研究对象的,却就“美是什么”这问题来加以探讨。我以为“何者为美”“何以感美”这种问题虽然重要,但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还在“美是什么”。单就艺术或美感方面来讨论,自亦很好;但根本问题的解决,我以为尤其重要。

同学金君公亮,于文学、心理学都研究有素,对于美学致力尤勤。近年本罗绥所著《美》一书而酌量增损,编为《美学原理》,对于美学上的根本问题,都予以相当的答案,可以作研究美学者的一助。书中每章作成提要,尤便初学。金君在国立艺术专校讲学有年,本书即当时讲稿的一部分。承金君以本书油印本见示,并属作序;我因就一时所想到的,拉杂写寄金君,以介绍于国人。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月十五日蔡元培(1934年作)

美学讲稿

美学是一种成立较迟的科学,而关于美的理论,在古代哲学家的著作上,早已发见。在中国古书中,虽比较的少一点,然如《乐记》之说音乐,《考工记·梓人篇》之说雕刻,实为很精的理论。《乐记》先说明心理影响于声音,说:“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又说:“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次说明声音亦影响于心理,说:“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

次又说明乐器之影响于心理,说:“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石声磬,磬以立辨,辨以致死,君子听磬声,则思封疆之臣;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听琴瑟之声,则思志义之臣;竹声滥,滥以立会,会以聚众,君子听竽笙箫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鼓鼙之声欢,欢以立动,动以进众,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这些互相关系,虽因未曾一一实验,不能确定为不可易的理论;然而声音与心理有互相影响的作用,这是我们所能公认的。《考工记》:“梓人为笋虡,……厚唇弇口,出目短耳,大胸燿后,大体短脰,若是者谓之臝属;恒有力而不能走,其声大而宏。有力而不能走,则于任重宜;大声而宏,则于钟宜。若是以为钟虡,是故击其所县,而由其虡鸣。锐喙决吻,数目顅脰,小体骞腹,若是者谓之羽属;恒无力而轻,其声轻阳而远闻;无力而轻,则于任轻宜;其声清阳而远闻,于磬宜;若是者以为磬虡;故击其所县,而由其虡鸣。小首而长,抟身而鸿,若是者谓之鳞属,以为笋。凡攫閷援簭之类,必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鳞之而。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鳞之而,则其眡必拨尔而怒;苟拨尔而怒,则于任重宜,且其匪色必似鸣矣。爪不深,目不出,鳞之而不作,则必颓尔如委矣;苟颓尔如委,则加任焉,则必如将废措,其匪色必似不鸣矣。”

这是象征的作用,而且视觉与听觉的关联,幻觉在美学上的价值,都看得很透彻了。

自汉以后,有《文心雕龙》《诗品》《诗话》《词话》《书谱》《画鉴》等书,又诗文集、笔记中,亦多有评论诗文书画之作,间亦涉建筑、雕塑与其他工艺美术,亦时有独到的见解;然从未有比较贯串编成系统的。所以我国不但无美学的名目,而且并无美学的雏型。

在欧洲的古代,也是如此。希腊哲学家,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已多有关于美术之理论。但至十七世纪(应是十八世纪),有鲍格登(Baumgarten)用希腊文“感觉”等名其书,专论美感,以与知识对待,是为“美学”名词之托始。至于康德,始确定美学在哲学上之地位。

康德先作纯粹理性批评,以明知识之限界;次又作实践理性批评,以明道德之自由;终乃作判断力批评,以明判断力在自然限界中之相对的自由,而即以是为结合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之作用。又于判断力中分为决定的判断与审美的判断,前者属于目的论的范围,后者完全是美学上的见解。

康德对于美的定义,第一是普遍性。盖美的作用,在能起快感;普通感官的快感,多由于质料的接触,故不免为差别的;而美的快感,专起于形式的观照,常认为普遍的。

第二是超脱性。有一种快感,因利益而起;而美的快感,却毫无利益的关系。

他说明优美、壮美的性质,亦较前人为详尽。

自有康德的学说,而在哲学上美与真善有齐等之价值,于是确定,与论理学、伦理学同占重要的地位,遂无疑义。

然在十九世纪,又有费希耐氏,试以科学方法治美学,谓之自下而上的美学,以与往昔自上而下的美学相对待,是谓实验美学。费氏用三种方法,来求美感的公例:一是调查,凡普通门、窗、箱、匣、信笺、信封等物,求其纵横尺度的比较;二是装置,剪纸为纵横两画,令多数人以横画置直画上,成十字,求其所制地位之高下;三是选择,制各种方形,自正方形始,次列各种不同之长方形,令多数人选取之,看何式为最多数。其结果均以合于截金术之比例者为多。

其后,冯德与摩曼继续试验,或对于色,或对于声,或对于文学及较为复杂之美术品,虽亦得有几许之成绩,然问题复杂,欲凭业经实验的条件而建设归纳法的美,时期尚早。所以现在治美学的,尚不能脱离哲学的范围。

费希耐尔于创设前述试验法外,更于所著自下而上的美学中,说明美感的条件有六:

第一,美感之阈。心理学上本有意识阈的条件,凡感触太弱的,感官上不生何等影响。美感也是这样,要引起美感的,必要有超乎阈上的印象。例如,微弱的色彩与声音、习见习闻的装饰品,均不足以动人。

第二,美的助力。由一种可以引起美感的对象,加以不相反而相成的感印,则美感加强。例如,徒歌与器乐,各有美点,若于歌时以相当的音乐配起来,更增美感。

第三,是复杂而统一。这是希腊人已往发见的条件,费氏经观察与试验的结果,也认为重要的条件。统一而太简单,则乏味;复杂而不相联属,则讨厌。

第四,真实。不要觉得有自相冲突处,如画有翼的天使,便要是能飞的翼。

第五,是明白。对于上面所说的条件,在意识上很明白的现出来。

第六,是联想。因对象的形式与色彩,而引起种种记忆中的关系,互相融和。例如,见一个意大利的柑子,形式是圆的,色彩是黄的,这固然是引起美感的了;然而若联想到他的香味,与他在树上时衬着暗绿的叶,并且这树是长在气候很好的地方,那就是增加了不少的美感。若把这个柑子换了一个圆而黄的球,就没有这种联想了。

从费希耐创设实验法以后,继起的不少。

惠铁梅氏(Lightner Witmer)把费氏用过的十字同方形,照差别的大小排列起来,让看的人或就相毗的两个比较,或就列上选择,说出那个觉得美,那个觉得不美。这与费氏的让人随便选择不同了。他的结果,在十字上,两端平均的,不平均而按着截金术的比例的,觉得美;毗连着截金术的比例的,尤其毗连着平均的,觉得不美,觉得是求平均而不得似的。在方形上,是近乎正方形与合于截金术比例的长方形,觉得美;与上两种毗连的觉得不美,而真正的正方形,也是这样(这是视觉上有错觉的缘故)。

射加尔(Jacob Segal)再退后一步,用最简单的直线来试验,直立的,横置的,各种斜倾的。看的人对于直立的,觉得是自身独立的样子;对于斜倾的,觉得是滑倒的样子,就引起快与不快的感情,这就是感情移入的关系。

科恩(J.Cohn)在并列的两个小格子上填染两种饱和的色彩,试验起来,是对称色并列的是觉得美的,并列着类似的色彩是觉得不美的。又把色彩与光度并列,或以种种不同的光度并列,也都是差度愈大的愈觉得美。但据伯开氏(Einma Baker)及基斯曼氏(A.Kirschmann)的修正,近于相对色的并列,较并列真正相对色觉得美一点。依马育氏(Major)及梯此纳氏(Titchener)的试验,并列着不大饱和的色彩觉得比很饱和的美一点。

韬氏(Thown)与白贝氏(Barber)用各种饱和程度不同的色与光度并列,试验后觉得红蓝等强的色,以种种浓淡程度与种种不同程度的灰色相配,是美的;黄绿等弱的,与各度的灰色并列,是不美的。

摩曼氏(Meumann)把并列而觉为不美的两色中间,选一种适宜的色彩,很窄的参在两色的中间,就觉得美观,这可以叫作媒介色。又就并列而不美的两色中,把一色遮住若干,改为较狭的,也可以改不美为美。

摩曼氏又应用在简单的音节上。在节拍的距离,是以四分之四与四分之三为引起快感的。又推而用之于种种的音与种种的速度。

雷曼(Alfred Lehmann)用一种表现的方法,就是用一种美感的激刺到受验的人,而验他的呼吸与脉搏的变动。马汀氏(Fränlein Martin)用滑稽的图画示人而验他的呼吸的差度。苏尔此(Rudolf Schulze)用十二幅图画,示一班学生,用照相机摄取他们的面部与身体不等的动状。

以上种种试验法,都是在赏鉴者一方面,然美感所涉,本兼被动、主动两方面。主动方面,即美术学著作的状况。要研究著作状况,也有种种方法。摩曼氏所提出的有七种:(一)搜集著作家的自述 美术家对于自己的创作,或说明动机,或叙述经过,或指示目的。文学的自序,诗词的题目,图画的题词,多有此类材料。(二)设问 对于美术家著作的要点,设为问题,征求各美术家的答案,可以补自述之不足。(三)研究美术家传记 每一个人的特性、境遇,都与他的作品有关。以他一生的事实与他的作品相印证,必有所得。(四)就美术品而为心理的分析 美术家的心理,各各不同,有偏重视觉的,有偏重听觉的,有偏于具体的事物的,有偏于抽象的概念的;有乐观的,有厌世的;可就一人的著作而详为分析,作成统计;并可就几人的统计而互相比较。例如,格鲁斯与他的学生曾从鞠台(Goethe)、希雷尔(Schiller)、莎士比亚(Shakespeare)、淮革内尔(Wagner)等著作中,作这种研究,看出少年的希雷尔,对于视觉上直观的工作,远过于少年的鞠台;而淮革内尔氏对于复杂的直观印象的工作,亦远过于鞠台。又有人以此法比较诗人用词的单复,看出莎士比亚所用的词,过于一万五千;而密尔顿(Milton)所用,不及其半。这种统计,虽然不过美术家特性的一小部分,然积累起来,就可以窥见他的全体了。(五)病理上的研究 意大利病理学家龙伯罗梭(Lom-broso)曾作一文,叫作《天才与病狂》。狄尔泰(Dilthey)也提出诗人的想象力与神经病。神经病医生瞒毗乌斯(P.J.Mobius)曾对于最大的文学家与哲学家为病理的研究,如鞠台、叔本华、卢梭、绥弗尔(Scheffel)、尼采等,均有病象可指。后来分别研究的,也很有许多。总之,出类拔萃的天才,他的精力既为偏于一方的发展,自然接近于神经异常的界线。所以病理研究,也是探求特性的一法。(六)实验 自实验心理进步,有一种各别心理的试验,对于美术家,也可用这种方法来实验。例如,表象的方法,想象的能力对于声音或色彩或形式的记忆力,是否超越常人,是可以试验的。凡图画家与雕像家,常有一种偏立的习惯,或探求个性,务写现实;或抽取通性,表示范畴。我们可以用变换的方法来试验。譬如,第一次用一种对象,是置在可以详细观察的地位,使看的人没有一点不可以看到的,然后请他们描写出来。又一次是置在较远的地位,看的人只可以看到重要的部分,然后请他们描写。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各人两次的描写来比较:若是第一次描写得很详细,而第二次描写得粗略,那就是美术家的普通习惯;若是两次都写得很详细,或两次都描得很粗略,那就是偏于特性的表现了。(七)自然科学的方法 用进化论的民族学的比较法,来探求创造美术的旨趣。我们从现在已发达的美术,一点点的返溯上去,一直到最幼稚的作品,如前史时代的作品,如现代未开化人的作品,更佐以现代儿童的作品。于是美术的发生与进展,且纯粹美感与辅助实用的区别,始有比较讨论的余地。

上述七种方法,均为摩曼氏所提出。合而用之,对于美术家工作的状况,应可以窥见概略。(年作)

美学的趋向

一 主义

在美学史上,各家学说,或区为主观论与客观论两种趋向。但美学的主观与客观,是不能偏废的。在客观方面,必须具有可以引起美感的条件;在主观方面,又必须具有感受美的对象的能力。与求真的偏于客观,求善的偏于主观,不能一样。试举两种趋向的学说,对照一番,就可以明白了。

美学的先驱,是客观论,因为美术上著作的状况,比赏鉴的心情是容易研究一点,因为这一种研究,可以把自然界的实体作为标准。所以,客观论上常常缘艺术与实体关系的疏密,发生学说的差别。例如,自然主义,是要求艺术与实体相等的;理想主义,是要求艺术超过实体的;形式主义,想象主义,感觉主义,是要求艺术减杀实体的。

自然主义并不是专为美术家自己所倚仗的,因为美术家或者并不注意于把他所感受的照样表示出来;而倒是这种主义常为思想家所最易走的方向。自然主义,是严格的主张美术要酷肖实体的。伦理学上的乐天观,本来还是问题;抱乐天观的,把现实世界作为最美满的,就能把疏远自然的游艺,不必待确实的证据就排斥掉么?自然主义与乐天观的关系,是一方面,与宗教信仰的关系,又是一方面。若是信世界是上帝创造的,自然是最美的了;无怪乎艺术的美,没有过于模仿自然的了。

这种世界观的争论,是别一问题。我们在美学的立足点观察,有种种对于自然主义的非难:第一,把一部分的自然很忠实的写出来,令人有一种不关美学而且与观察原本时特殊的情感。例如逼真的蜡人,引起惊骇,这是非美学的,而且为晤见本人时所没有的。第二,凡是叫作美术,总比实体要减杀一点。例如风景画,不能有日光、喧声、活动与新鲜的空气。蜡人的面上、手上不能有脂肪。石膏型的眼是常开的;身体上各部分容量的变动与精神的经历相伴的,决不能表示。又如我们看得到的骚扰不安的状态,也不是美术所能写照的。第三,我们说的类似,决不是实物的真相。例如滑稽画与速写画,一看是很类似对象的,然而决不是忠实的描写。滑稽画所写的是一小部分的特性;速写是删去许多应有的。我们看一幅肖像,就是美术家把他的耳、鼻以至眼睛,都省略了,而纯然用一种颜色的痕迹代他们,然而我们还觉得那人的面貌,活现在面前。各派的画家,常常看重省略法。第四,再最忠实的摹本,一定要把美术家的个性完全去掉,这就是把美术的生命除绝了。因为美术家享用,是于类似的娱乐以外,还有一种认识的愉快同时并存的。

然而自然主义的主张,也有理由。一方面是关乎理论的,一方面是关乎实际的。在理论方面,先因有自然忠实与实物模拟的更换。在滑稽画与速写画上已看得出自然印象与实物模拟的差别。这种不完全或破碎的美术品,引出对于“自然忠实”语意的加强。然自然主义家若说是自然即完全可以用描写的方法重现出来,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美术上若过于违异自然,引起一种“不类”的感想,来妨害赏鉴,这是要避免的。

自然主义所依据的,又有一端,就是无论什么样理想高尚的美术品,终不能不与生活状况有关联。美术上的材料,终不能不取资于自然。然而这也不是很强的论证。因为要制一种可以满足美感的艺术,一定要把所取的材料,改新一点,如选择、增加或减少等。说是不可与经验相背,固然有一种范围,例如从视觉方面讲,远的物象,若是与近的同样大小,这自然是在图画上所见不到的。却不能因主张适合经验而说一种美术品必要使看的、听的或读的可以照样去实行。在美术上,常有附翼的马与半人半马的怪物,固然是用实物上所有的材料集合起来的;然而美术的材料,决不必以选择与联结为制限;往往把实现的事物,参错改变,要有很精细的思路,才能寻着他的线索。如神话的、象征的美术,何尝不是取材于经验,但不是从迹象上看得的。

自然主义对于外界实物的关系,既然这样,还要补充一层,就是他对于精神的经历,一定也应当同等的描写出来。然而最乐于实写感情状况的,乃正是自然主义的敌手。抒情诗家,常常把他的情感极明显而毫无改变的写出来,他的与自然主义,应当比理想主义还要接近一点了。这么看来,自然主义,实在是一种普遍的信仰,不是一种美术家的方向。这个区别是很重要的。在美术史上,有一种现象,我们叫作自然主义的样式,单是免除理论的反省时,才可以用这个名义。核实的讲起来,自然主义,不过是一种时期上侵入的实际作用,就是因反对抽象的观念与形式而发生的。他不是要取现实世界的一段很忠实的描写,而在提出一种适合时代的技巧。因为这以前一时期的形式,显出保守性,是抽象的,失真的;于是乎取这个旧时代的美所占之地位,而代以新时代的美,就是用“真”来攻击“理想狂”。人类历史上常有的状况,随着事物秩序的变换而文化界革新,于是乎发见较新的价值观念与实在的意义,而一切美术,也跟着变动。每个美术家目睹现代的事物,要把适合于现代的形式表白出来,就叫作自然派。这种自然派的意义,不过是已死的理想派的敌手。凡是反对政府与反对教会的党派,喜欢用唯物论与无神论的名义来制造空气;美术上的反对派,也是喜欢用自然主义的名义,与他们一样。

从历史上看来,凡是自然派,很容易选择到丑怪与鄙野的材料。这上面第一个理由,是因为从前的美术品,已经把许多对象尽量的描写过了,而且或者已达到很美观的地步了。所以,在对待与独立的情感上,不能不选到特殊的作品。第二个理由,是新发明的技巧,使人驱而于因难见巧的方向,把不容易着手的材料,来显他的长技。这就看美术家的本领,能不能把自然界令人不快的内容,改成引起快感的艺术。自然是无穷的,所以能把一部分不谐适的内容调和起来。美术上所取的,不过自然的一小片段,若能含有全宇宙深广的意义,那就也有担负丑怪的能力了。

在这一点上,与自然派最相反对的,是理想派。在理想派哲学上,本来有一种假定,就是万物的后面,还有一种超官能的实在;就是这个世界不是全从现象构成,还有一种理性的实体。美学家用这个假定作为美学的立足点,就从美与舒适的差别上进行。在美感的经历上,一定有一种对象与一个感受这对象的“我”,在官觉上相接触而后起一种快感。但是这种经历,是一切快感所同具的。我们叫作美的,一定于这种从官能上传递而发生愉快的关系以外,还有一点特别的;而这个一定也是对象所映照的状况。所以美术的意义,并不是摹拟一个实物;而实在把很深的实在,贡献在官能上;而美的意义,是把“绝对”现成可以观照的形式,把“无穷”现在“有穷”上,把理想现在有界的影相上。普通经验上的物象,对于他所根据的理想,只能为不完全的表示;而美术是把实在完全呈露出来。这一派学说上所说的理想,实在不外乎一种客观的普通的概念,但是把这个概念返在观照上而后见得是美。他的概念,不是思想的抽象,而是理想所本有的。

照理想派的意见,要在美术品指出理想所寄托的点,往往很难。有一个理想家对于静物画的说明,说:“譬如画中有一桌,桌上有书,有杯,有卷烟匣等等。若书是合的,杯是空的,匣是盖好的,那就是一幅死的画。若是画中的书是翻开的,就是仅露一个篇名,看画的人,也就读起来了。”这是一种很巧妙的说明。然而,美术家神妙的作品,往往连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Philipp Otto Runge遇着一个人,问他所以画日时循环表的意义,他对答道:“设使我能说出来,就不用画了。”Mendelssohn在一封信里面说:“若是音乐用词句说明,他就不要再用乐谱的记号了。”

真正美术品,不能从抽象的思想产出。他的产出的机会,不是在思想的合于论理,而在对于激刺之情感的价值。理想固然是美术上所不可缺的,然而他既然凭着形式、颜色、声音表示出来,若是要理解他,只能靠着领会,而不能靠着思想。在实际的内容上,可以用概念的词句来解释。然而,美术品是还有一点在这个以外的,就是属于情感的。

注重于情感方面的是形式派。形式派的主张,美术家所借以表示的与赏鉴的、所以受感动的,都不外乎一种秩序,就是把复杂的材料,集合在统一的形式上。美学的了解,不是这是什么的问题,而是这是怎样的问题。在理想派,不过把形式当作一种内容的记号;而形式派,是把内容搁置了。不但是官能上的感觉,就是最高的世界观,也置之不顾。他们说,美是不能在材料上求得的,完全在乎形式与组合的均适,颜色与音调的谐和。凡有一个对象的各部分,分开来,是毫没有美学上价值的。等到连合起来了,彼此有一种关系了,然后发生美学上价值的评判。

要是问形式派,为什么有一种形式可以生快感,而有一种不能?普通的答案,就是以明了而易于理解的为发生快感的条件。例如,谐和的音节有颤动数的关系;空间部分要均齐的分配;有节奏变拍要觉得轻易的进行,这都是可以引起快感而与内容没有关系的。

但是,这种完全抽象的理论,是否可以信任,是一问题。例如复杂而统一,是形式上最主要的条件;但是,很有也复杂而也统一的对象,竟不能引起快感的,这是什么缘故?一种形式与内容的美术品,要抽取他一部分,而使感觉上毫不受全体的影响,是不可能的事;各部分必不免互相映照的。

形式论是对于实物的全体而专取形式一部分,是数量的减杀;又或就实物的全体而作程度的减杀,这是专取影相的幻想派。他以为现实世界的影相是美术上唯一的对象,因为影相是脱去艰难与压迫,为无穷的春而不与自然的苛律生关系。美的对象,应当对于生活的关系,毫没有一点顾虑,而专对于所值的效为享用。我们平常看一种实物,一定想到他于我有什么用处,而且他与其他实物有何等关联,而在美的生活上要脱去这两种关系。我们的看法,不是为我们有利益,也不是为与他物有影响。他把他的实际消灭了而只留一个影相。由影相上所发生之精神的激刺,是缺少意志作用的。所以在享用的精神上发生情感,有一点作用而比实际上是减杀了。这种影相,较之实际上似乎减杀,而在评判上,反为加增,因为我们认这影相的世界为超过实际而可爱的理想世界。

这种影相论,一转而为美的感觉论,就更为明了。因为影相论的代表,于美的独立性以外,更注重于感受的作用。他不但主张美的工作有自己的目的,而且主张从美的对象引起自己的快感以后,就能按照所感受的状况表示出来。凡人对于所感受的状况,常常觉得是无定的,而可以任意选择;一定要渡到概念上,才能固定。然而一渡到概念的固定,就是别一种的心境,把最初的观照放弃了。现在就有一问题,是不是最初的观照,也可以增充起来,到很清楚很安静的程度?感觉论者说是可以的,就凭寄在美术上。美术是把观照上易去的留住了,流动的固定了,一切与观照连带的都收容了,构成一种悠久的状况。凡是造形美术,都是随视觉的要求而能把实物上无定的形式与色彩之印象,构成有定的实在。例如造像家用大理石雕一个人的肖像,他从那个人所得来的,不过形式;而从材料上所得的,不过把所见的相可以到稳定表示的程度。

每一种造形美术,一定要有一个统一的空间;像人的视觉,虽远物,也在统一的空间上享受的。在画家,必须从他的视域上截取一部分,仿佛于四周加一边框的样子;而且觑定一个空间的中心点;并且他所用的色彩,也并不是各不相关的点块,而有互相映照的韵调。他们从远近物相的感受与记忆的表象,而得一空间的色彩的综合,以形为图画的。在概念的思想家,从现实的屡变之存在形式上,行抽象作用,得到思想形式;而美术家,从静静儿变换而既非感受所能把捉,也非记忆所能固定的影相上,取出观照的普遍的美术形式。他们一方面利用自然界所传递的效力而专取他的形式,用为有力的表示;一方面又利用材料的限制,如画板只有平面,文石只有静相等,而转写立体与动状,以显他那特殊的技巧。

在这种理论上,已不仅限于客观方面,而兼涉主观问题。因为我们所存想的事物,虽不能没有与表象相当的客体,而我们所感受的声音或色彩,却不但物理的而兼为心理的。所以从感受方面观察,不但不能舍却主观,而实融合主、客为一体。这种融合主、客的见解,在美学上实有重大意义。现在我们可以由客观论而转到主观论方面了。

主观派的各家,除感情移入论等一、二家外,大多数是与客观派各派有密切关系的。客观派中的影相论,尤是容易引入主观派的。他的问题:意识上那一种的状况是可以用影相来解决的?他的答案:是脱离一切意志激动的。这就是“没有利益关系的快感”与“不涉意志的观点”等理论所演出的。这一种理论,是把美的享用与平常官体的享用,分离开来。官能的享受,是必要先占有的,例如,适于味觉的饮食,适于肤觉的衣料,适于居住的宫室等。美的享用,完全与此等不同。是美的感动与别种感动不但在种类上、而且在程度上不同。因为美的感动,是从人类最深处震荡的,所以比较的薄弱一点。有人用感觉的与记忆的两种印象来证明。记忆的印象,就是感觉的再现,但是远不如感觉的强烈,是无可疑的。美的情感,是专属于高等官能的印象,而且是容易移动的样子。他的根基上的表象,是常常很速的经过而且很易于重现;他自己具有一种统一性,而却常常为生活的印象所篡夺,而易于消失。因为实际的情感,是从经验上发生,而与生活状况互相关联为一体;理想的情感,乃自成为一世界的。所以持久性的不同,并不是由于情感的本质,而实由于生活条件的压迫,就是相伴的环境。我们常常看到在戏院悲剧的末句方唱毕,或音乐场大合奏的尾声方颤毕,而听众已争趋寄衣处,或互相谐谑,或互相争论,就毫没有美的余感了。我们不能说这种原因就在影相感情上,而可以说是那种感情,本出于特别的诱导,所以因我们生活感想的连续性窜入而不能不放弃。

还有一种主观上经历的观察,与影相论相当的,是以影相的感情与实际的感情为无在不互相对待的。古代美学家本有分精神状况为两列,以第一列与第二列为同时平行的,如Fichte的科学论,就以这个为经验根本的。现代的Witaseks又继续这种见解。他说心理事实的经过,可分作两半;每一经过,在这半面的事实,必有一个照相在那半面。如感觉与想象,判断与假定,实际的感情与理想的感情,严正的愿望与想象的愿望都是。假定不能不伴着判断,但是一种想象的判断,而不是实际的。所以在假定上的感情,是一种影相的感情,他与别种感情的区别,还是强度的减杀。这一种理论上,所可为明显区别的,还是不外乎实际感情与影相感情,就是正式的感情与想象的感情。至于判断与假定的对待说,很不容易贯彻。因为想象的感情,也常常伴着判断,并不是专属于假定。当着多数想象的感情发生的机会,常把实物在意识上很轻松的再现,这并非由知识的分子而来。而且在假定方面,也很有参入实际感情的影响的。快与不快,就是在假定上,也可以使个人受很大的激刺,而不必常留在想象的、流转的状况。所以,我们很不容易把想象感情分作互相对待的两种。因为我们体验心里的经过,例如在判断上说,这个对象是绿的;在假定上说,这对象怕是绿的。按之认识论,固然不同,而在心理上,很不容易指出界限来。

影相感情的说明,还以感觉论的影相说为较善,因为彼是以心理状况为根据的。我们都记得,美术品的大多数,只能用一种觉官去享受他,很少有可以应用于多种觉官的。若实物,就往往可以影响于吾人全体的感态。例如一朵蔷薇花,可以看,可以摸,可以嗅,可以味,可以普及于多数觉官,这就是实物的特征。然而一朵画的蔷薇花,就只属于视觉,这就是失掉实物的特性了。我们叫作影相的,就是影响于一种觉官,而不能从他种觉官上探他的痕迹。他同小说上现鬼一样,我们看到他而不能捉摸,我们看他进来了,而不能听到他的足音;我们看他在活动,而不能感到空气的振动。又如音乐,是只可以听到,或可以按着他的节拍而活动,而无关于别种觉官。这些美术的单觉性,就可以证明影相的特性。这种影相的单觉性与实物的多觉性相对待,正如镜中假象与镜前实体之对待,也就如想象与感觉的对待。感觉是充满的,而想象是抽绎的。譬如我想到一个人,心目上若有他面貌的一部分,或有他一种特别的活动,决不能把他周围的状况都重现出来,也不能听到他的语音。在想象上,就是较为明晰的表相,也比较最不明晰的感觉很简单,很贫乏。

在客观论上,影相论一转而为幻想论。幻想的效力,是当然摄入于精神状态的。而且,这种状态的发生,是在实物与影相间为有意识的自欺,与有意向的继续的更迭。这种美的享受,是一种自由的有意的动荡在实在与非实在的中间。也可以说是不绝的在原本与摹本间调和的试验。我们若是赏鉴一种描写很好的球,俄而看作真正的球,俄而觉得是平面上描写的。若是看一个肖像,或看一幅山水画,不作为纯粹的色彩观,也不作为真的人与山水观,而是动荡于两者的中间。又如在剧院观某名伶演某剧的某人,既不是执着于某伶,也不是真认为剧本中的某人,而是动荡于这两者的中间。在这种情状上,实际与影相的分界,几乎不可意识了。是与否、真与假、实与虚的区别,是属于判断上,而不在美的享用上的。

美的融和力,不但泯去实际与影相的界限,而且也能泯去外面自然与内面精神的界限,这就是感情美学的出发点。感情美学并不以感情为只是主观的状态,而更且融入客观,正与理想派哲学同一见解。照Fichte等哲学家的观察,凡是我们叫作客观的事物,都是由“我”派分出去的。我们回溯到根本上的“我”,就是万物皆我一体。无论何种对象,我都可以游神于其中,而重见我本来的面目,就可以引起一种美的感情,这是美学上“感情移入”的理论。这种理论,与古代拟人论(Anthropomorphismus)的世界观,也是相通的。因为我们要了解全世界,只要从我们自身上去体会就足了。而一种最有力的通译就是美与美术的创造。希腊神话中,有一神名Narkissos,是青年男子,在水里面自照,爱得要死。正如冯小青“对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一样。在拟人论的思想,就是全自然界都是自照的影子。Narkissos可以算是美术家的榜样的象征。在外界的对象上,把自己的人格参进去,这就是踏入美的境界的初步。所以,美的境界,从内引出的,比从外引进的还多。我们要把握这个美,就凭着我们精神形式的生活与发展与经过。

最近三十年,感情移入说的美学,凭着记述心理学的助力,更发展了。根本上的见解,说美的享受在自己与外界的融和,是没有改变。但说明“美的享受”所以由此发生的理由,稍稍脱离理想哲学与拟人论的范围。例如R.Vischer说视觉的形式感情,说我们忽看到一种曲线,初觉很平易的进行,忽而像梦境的郁怒,忽而又急遽的继续发射。又如Karl duPrel说抒情诗的心理,说想象的象征力,并不要把对象的外形,作为人类的状态;只要有可以与我们的感想相应和的,就单是声音与色彩,也可以娱情。诗人的妙想,寄精神于对象上,也不过远远的在人类状况上想起来的。较为明晰的,是H.Lotze的说音乐。他说我们把精神上经过的状况移置在音乐上,就因声音的特性而愉快。我们身上各机关的生长与代谢,在无数阶级的音程上,从新再现出来。凡有从一种意识内容而移到别种的变化,从渐渐儿平滑过去的而转到跳越的融和,都在音乐上从新再现出来。精神上时间的特性,也附在声音上。两方的连合是最后的事实的特性。若是我的感态很容易的在音乐的感态上参入去,那就在这种同性与同感上很可以自娱了。我们的喜听音乐,就为他也是精神上动作的一种。

在各家感情移入说里面,以Theodor Lipps为最著名。他说感情移入,是先用类似联想律来解释音节的享受。每种音节的分子或组合,进行到各人的听觉上,精神上就有一种倾向,要照同样的节奏进行。精神动作的每种特别节奏,都向着意识经过的总体而要附丽进去。节奏的特性,有轻松,有严重,有自由,有连带,而精神的经过,常能随意照他们的内容为同样的振动。在这种情形上,就发生一种个人的总感态,与对象相应和。因为他是把所听的节奏誊录过来,而且直接的与他们结合。照Lipps的见解,这种经过,在心理学上的问题,就是从意识内容上推论无意识的心理经过与他的效力,而转为可以了解的意识内容。若再进一步,就到玄学的范围。Fichte对于思想家的要求,是观察世界的时候,要把一切实物的种类都作人为观;而Lipps就移用在美的观赏上;一切静止的形式,都作行动观。感情移入,是把每种存在的都变为生活,就是不绝的变动。Lipps所最乐于引证的,是简单的形式。例如对一线,就按照描写的手法来运动,或迅速的引进而抽出,或不绝的滑过去。但是,对于静止的线状,我们果皆作如是观么?设要作如是观,而把内界的经过都照着线状的运动,势必以弧曲的蜿蜒的错杂的形式,为胜于径直的正角的平行的线状了。而美的观赏上,实不必都变静止为活动,都把空间的改为时间的。例如一幅图画的布置,若照横面安排的,就应用静止律。又如一瞥而可以照及全范围的,也自然用不着运动的作用。

Lipps分感情移入为二种:一积极的,一消极的。积极的亦名为交感的移入,说是一种自由状况的快感。当着主观与客观相接触的时候,把主观的行动融和在客观上。例如对于建筑的形式上,觉得在主观上有一种轻便的游戏,或一种对于强压的抵消,于是乎发生幸福的情感。这种幸福的情感,是一种精神动作的结局。至于美的对象,是不过使主观容易达到自由与高尚的精神生活就是了。依Volkelt的意见,这一种的主观化,是不能有的,因为感情移入,必要把情感与观点融和起来;而对象方面,也必有相当的状况,就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且Lipps所举示的,常常把主观与客观作为对谈的形式,就是与外界全脱关系,而仅为个人与对象相互的关系;其实,在此等状况上,不能无外界的影响。

据EmmaV.Ritook的报告,实验的结果,有许多美感的情状,并不含有感情移入的关系。就是从普通经验上讲,简单的饰文,很有可以起快感的,但并不待有交感的作用。建筑上如峨特式寺院、罗科科式厅堂等,诚然富有感态,有代表一种精神生活的效力;然如严格的纪念建筑品,令我们无从感入的,也就不少。

至于Lipps所举的消极的感情移入,是指不快与不同感情的对象,此等是否待感情移入而后起反感,尤是一种疑问。

所以,感情移入的理论,在美的享受上,有一部分可以应用,但不能说明全部,存为说明法的一种就是了。二 方法

十九世纪以前,美学是哲学的一部分,所以种种理论,多出于哲学家的悬想。就中稍近于科学的,是应用心理学的内省法。美术的批评与理论,虽间有从归纳法求出的,然而还没有一个著美学的,肯应用这种方法,来建设归纳法的美学。直到一八七一年,德国Gustav Theodor Fechner发表《实验美学》(Zumexperimentalenästhetik)论文,及一八七六年发表《美学的预备》(Vorschulederästhetik)二册,始主张由下而上的方法(归纳法),以代往昔由上而下的方法(演绎法)。他是从Adolf Zeising的截金法着手试验。而来信仰此法的人,就以此为美学上普遍的基本规则。不但应用于一切美术品,就是建筑的比例,音乐的节奏,甚而至于人类及动、植、矿物的形式,都用这种比例为美的条件。他的方法,简单的叙述,就是把一条线分作长短两截,短截与长截的比例,和长截与全线的比例,有相等的关系;用数目说明,就是五与八、八与十三、十三与二十一等等。F氏曾量了多数美观的物品,觉得此种比例,是不能确定的。他认为,复杂的美术品,不必用此法去试验;只有在最简单的形式,如线的部分,直角、十字架、椭圆等等,可以推求;但也要把物品上为利便而设的副作用,尽数摆脱,用纯粹美学的根本关系来下判断。他为要求出这种简单的美的关系起见,请多数的人,把一线上各段的分截,与直角形各种纵横面的广狭关系上,求出最美观的判断来,然后列成统计。他所用的方法有三种:就是选择的,装置的,习用的。第一种选择法,是把各种分截的线,与各种有纵横比例的直角形,让被试验者选出最美的一式。第二种装置法,是让人用限定的材料,装置最感为美观的形式。例如装置十字架,就用两纸条,一为纵线,一为横线,置横线于纵线的那一部分,觉得最为美观,就这样装置起来。第三的习用法,是量比各种习用品上最简单的形式。F氏曾试验了多种,如十字架、书本、信笺、信封、石板、鼻烟壶、匣子、窗、门、美术馆图画、砖、科科糖等等,凡有纵横比例的,都列出统计。他的试验的结果,在直角形上,凡正方及近乎正方的,都不能起快感;而纵横面的比例,适合截金法,或近乎此法的,均被选。在直线上,均齐的,或按截金法比例分作两截的,也被选。在十字架上,横线上下之纵线,为一与二之比例的被选。其余试验,F氏未尝发表。

F氏此种方法,最先为Wimdt氏心理实验室所采用。此后研究的人,往往取F氏的成法,稍加改良。Lightner Witmer仍取F氏所已经试验的截线与直角形再行试验,但不似F氏的随便堆积,让人选择;特按长短次序,排成行列。被试验的人,可以一对一对的比较;或一瞥全列,而指出最合意的与最不合意的。而且,他又注意于视官的错觉,因为我们的视觉,对于纵横相等的直角形,总觉得纵的方面长一点;对于纵线上下相等的十字架,总觉得上半截长一点。F氏没有注意到这种错觉,W氏新提出来的。W氏所求的结果:线的分截,是平均的,或按截金法比例的与近乎截金法比例的,均当选;独有近似平均的,最引起不快之感,因为人觉得是求平均而不得的样子。在直角形上,是近乎正方的,或按照截金法比例的,或近乎截金法比例的,均当选;而真的正方形,却起不快之感。

JacobSegal又把W氏的法,推广一点。他不但如F氏、W氏的要求得美的普通关系,并要求出审美者一切经过的意识。F氏、W氏对于被试验者的发问,是觉得线的那一种方面的关系,或分截的关系,是最有快感的。S氏的发问,是觉得那一种关系是最快的,那一种是不很快的,那一种是不快的,那一种是在快与不快的中间的。这样的判断,是复杂得多了。而且,在F氏、W氏的试验法,被试验人所判断的,以直接作用为限;在S氏试验法,更及联想作用,因为他兼及形式的表示。形式的表示,就与感情移入的理论有关系。所以,F氏、W氏的试验法,可说是偏重客观的;而S氏的试验法,可说是偏重主观的。

S氏又推用此法于色彩的排比,而考出色彩上的感情移入,与形式上的不同,因为色彩上的感入,没有非美学的联想参入的。

S氏又用F氏的旧法,来试验一种直线的观察。把一条直线演出种种的姿势,如直立、横放与各种斜倚等,请被试验者各作一种美学的判断。这种简单的直线,并没有形学上的关系了;而美学的判断,就不外乎感情移入的作用。如直立的线,可以有坚定或孤立之感;横放的线,可以有休息或坠落之感;一任观察的人发布他快与不快的感情。

J. Cohn用F氏的方法,来试验两种饱和色度的排比,求得两种对待色的相毗是起快感的;两种类似色的相毗,是感不快的。而且用色度与明度相毗(明度即白、灰、黑三度),或明度与明度相毗,也是最强的对待,被选。Chown P.Barber用饱和的色度与不饱和的色度与黑、白等明度相毗,试验的结果,强于感人的色度,如红、蓝等,用各种饱和度配各种灰度,都是起快感的。若弱于感人的色度,如黄、绿等,配着各种的灰度,是感不快的。

Meumann又用别的试验法,把相毗而感不快的色度,转生快感;就是在两色中间加一别种相宜色度的细条;或把两色中的一色掩盖了几分,改成较狭的。

Meumann又用F氏的装置法,在音节上试验,用两种不同的拍子,试验时间关系上的快感与不快感。

Munstenberg与Pierce试验空间的关系,用均齐的与不均齐的线,在空间各种排列上,有快与不快的不同。Stratton说是受眼睛运动的影响。Kulpe与Gordon曾用极短时间,用美的印象试验视觉,要求出没有到“感情移入”程度的反应。MaxMajor曾用在听觉上,求得最后一音,以递降的为最快。

以上种种试验法,可说是印象法,因为都是从选定的美的印象上进行的。又有一种表现法,是注重在被试验人所表示的状况的。如AlfredLehmann提出试验感情的方法,是从呼吸与脉搏上证明感情的表现。Martin曾用滑稽画示人而验他们的呼吸。RudolfShulze曾用十二幅不同性质的图画,示多数学生,而用照相机摄出他们看画时的面貌与姿势;令别人也可以考求何种图画与何种表现的关系。

据Meumanm的意见,这些最简单的美的印象的试验,是实验美学的基础,因为复杂的美术品,必参有美术家的个性;而简单印象,却没有这种掺杂。要从简单印象上作完备的试验,就要在高等官能上,即视觉听觉上收罗各种印象(在节奏与造像上也涉及肤觉与运动)。在视觉上,先用各种简单的或组合的有色的与无色的关系;次用各种简单的与组合的空间形式;终用各种空间形式与有色、无色的组合。在听觉上,就用音的连续与音的集合;次用节奏兼音的连续的影响。在这种简单印象上,已求得普遍的成绩,然后可以推用于复杂的美术品。

以上所举的试验法,都是在美的赏鉴上着想。若移在美的创造上,试验较难,然而Meumann氏也曾提出各种方法。

第一,是收集美术家关系自己作品的文辞,或说他的用意,或说他的方法,或说他所用的材料。在欧洲美术家、文学家的著作,可入此类的很多。就是中国文学家、书家、画家,也往往有此等文章,又可于诗题或题画诗里面摘出。

第二,是把美术品上有关创造的几点,都提出来,列成问题,征求多数美术家的答复。可以求出他们各人在自己作品上,对于这几点的趋向。

第三,是从美术家的传记上,求出他关于著作的材料。这在我们历史的文苑传、方技传与其他文艺家传志与年谱等,可以应用的。

第四,是从美术家著作上作心理的解剖,求出他个人的天才、特性、技巧与其他地理与时代等等关系。例如文学家的特性,有偏重观照的,就喜作具体的记述。有偏重悬想的,就喜作抽象的论说。有偏于视觉的,有偏于听觉的,有视觉、听觉平行的。偏于视觉的,就注重于景物的描写;偏于听觉的,就注重于音调的谐和。KarlGroos曾与他的弟子研究英、德最著名的文学家的著作。所得的结果,Schiller少年时偏于观照,远过于少年的Goethe;Wagner已有多数的观点,也远过于Goethe。又如Shakespeare的著作,所用单字在一万五千以上,而Milton所用的,不过比他的半数稍多一点。这种研究方法,在我们的诗文集详注与诗话等,颇有近似的材料,但是没有精细的统计与比较。

第五,是病理学的参考。这是从美术家疾病上与他的特殊状态上,求出与天才的关系。意大利病理学家Lombroso曾于所著的《天才与狂疾》中,提出这个问题。近来继续研究的不少。德国撒克逊邦的神经病医生P.Y.Mobius曾对于文学家、哲学家加以研究:如Goethe, Schopenhauer, Rousseau, Schiller, Nietzsche等,均认为有病的征候,因而假定一切非常的天才,均因有病性紧张而驱于畸形的发展。这种假定,虽不免近于武断,然不能不认为有一种理由。其他如Lombard与Lagriff的研究Maupassant, Segaloff的研究Dostojewsky,也是这一类。我们历史上,如祢衡的狂,顾恺之的痴,徐文长、李贽、金喟等异常的状态,也是有研究的价值的。

第六,是以心理学上个性实验法应用于美术家的心理。一方面用以试验美术家的天才,一方面用以试验美术家的技巧。如他们表象的模型,想象力的特性,记忆力的趋向,或偏于音乐,或偏于色相;观察力的种类,或无心的,或有意的;他们对于声音或色彩或形式的记忆力,是否超越普通人的平均度?其他仿此。

图画家、造像家技术上根本的区别,是有一种注意于各部分忠实的描写与个性的表现,又有一种注意于均度的模型。

有一试验法,用各种描写的对象,在不同的条件上,请美术家描写:有一次是让他们看过后,从记忆中写出来;有一次是置在很近的地位,让他们可以详细观察的;有一次是置在较远的地位,让他们只能看到大概。现在我们对于他们所描写的,可以分别考核了。他们或者无论在何种条件下,总是很忠实的把对象详细写出来,或者因条件不同而作各种不同的描写;就可以知道前者偏于美术上的习惯,而后者是偏于天赋了。

第七,是自然科学的方法,就是用进化史与生物学的方法,而加以人类学与民族心理学的参考。用各时代、各地方、各程度的美术来比较,可以求出美术创造上普遍的与特殊的关系。且按照Hackel生物发生原理,人类当幼稚时期,必重演已往的生物史,所以儿童的创造力,有一时直与初民相类。取儿童的美术,以备比较,也是这种方法里面的一端。(1921年所写《美学通论》的一章)

美学的对象

— 对象的范围

一讲到美学的对象,似乎美高、悲剧、滑稽等等,美学上所用的静词,都是从外界送来,不是自然,就是艺术。但一加审核,就知道美学上所研究的情形,大部分是关乎内界生活的,我们若从美学的观点,来观察一个陈设的花瓶,或名胜的风景,普通的民谣,或著名的乐章,常常要从我们的感触、情感、想象上去求他关联的条件。所以,美学的对象,是不能专属客观,而全然脱离主观的。

美术品是美学上主要的对象,而美术品被选于美术家,所以,美术家心理的经过,即为研究的对象。美术家把他的想象寄托在美术品上,在他未完成以前,如何起意?如何进行?虽未必都有记述,然而,我们可以从美术品求出他痕迹的,也就不少。

美术家的著作与赏鉴者的领会,自然以想象为主。然而美的对象,却不专在想象中,而与官能的感觉相关联。官能感觉,虽普通分为五种,而味觉、肤觉、臭觉,常为美学家所不取。味觉之文,于美学上虽间被借用,如以美学为味学(Gerhmackolehe),以美的评判为味的评判(Gerhmackurteil)等。吾国文学家也常有趣味、兴味、神味等语,属于美学的范围。但严格讲起来,这种都是假借形容,不能作为证据。臭觉是古代宗教家与装饰家早知利用,寺院焚香与音乐相类,香料、香水与脂粉同功,赏鉴植物的也常常香色并称,然亦属于舒适的部分较多。至于肤觉上滑涩精粗的区别,筋力上轻重舒缩的等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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