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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9 05:5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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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萨克雷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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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全2册

名利场:全2册试读:

名利场 上

开幕前的话

戏班班主坐在台上幕前,向市场望去,打量着这闹哄哄的去处,一阵深沉的悲凉不禁袭上心头。只见市场上有大吃大喝的,调一会儿情又另寻新欢的,笑的,哭的,抽烟的,诈骗的,打架的,跳舞的,拉琴的;其中有横冲直撞的恶汉,有色眯眯地瞧女人的阔少,有掏兜儿的小偷,有监视动静的警察,有摆起摊子吆喝的江湖客(跟我同行,叫他们遭瘟疫)。跳舞的戏子衣服亮闪闪,可怜的翻筋斗的老头儿脸上涂着油彩;乡巴佬儿只管看热闹,哪里知道有轻手君子正从后面对他们的口袋施手法呢。不错,这正是名利场:这肯定不是正人君子的去处;虽然热热闹闹,但并不是什么快乐的地方。不信就瞧瞧戏子和丑角们下场之后的脸色,瞧瞧丑角汤姆洗去油彩,在帐篷后坐下来和老婆及自家的小丑角们吃饭的情景。戏就要开场了,汤姆又会出来边翻筋斗边叫:“您好哇?”

即使是爱沉思的人,到市场上走走,见到这种场面,我想也是不会因自己或别人嘻嘻哈哈而不快的。他会偶尔碰上一件幽默的事,令人好笑,或是一件善举,令人感动。比如一个俊小孩,眼望着姜汁面包摊儿,或是一个俏姑娘,红着脸听情郎边跟她说话边给她买礼物。那边大篷车后面,可怜的丑角汤姆带着一家老小在啃骨头,这一家老实人就靠他翻筋斗糊口。但总的印象是令人愁而不是逗人乐。不过当你回到家里坐定,冷静下来,陷入沉思,心境也就豁达了,又看你的书,做你的事去了。

我给这个故事加上的就是以上这么点儿教训。有人认为一切市场都是不三不四的地方,避之唯恐不及,连用人和家眷也不准看。他们很可能是对的。但也有人看法不同,他们或游手好闲,或为人宽厚,或喜欢挖苦,兴许想逛上半个钟头,看看各种表演。台上有形形色色的场面:可怕的格斗、威武雄壮的马术、上流社会的生活,以及普通人家的情景;为多愁善感的人上演的言情场面,以及轻松的喜剧场面等。这些场面都有恰当的布景,有作者评论的烛光将其照得通亮。

戏班班主还有什么要说的呢?要说的就是:他的戏班在英国各大城市巡回演出,所到之处,各界惠然光临,得到报界尊敬的编辑先生们的捧场,各位贵族乡绅的提携,真是不胜感激。他想到自己的木偶戏为帝国达官贵人所赏识,觉得很是荣耀。众人都说那个叫蓓基的小木偶关节格外灵活,一动牵线,就活蹦乱跳的,因而声名鹊起。欣赏那个叫阿米丽亚的洋娃娃的戏迷稍少,但美工师在雕刻造型和服装设计方面也花了最大的心血。那个叫杜宾的木偶跳舞跳得很逗人,很自然,那场童子舞也有人喜欢。请注意那个服饰华丽的木偶,名叫“黑心贵族”,为了制作它曾不惜工本,在这次非凡的演出结束时,尼克老魔就会来把它带走。

戏班班主说完这一席话,深深地向看客鞠一躬,退到后台,接着幕启。1848年6月28日于伦敦第1章[1]奇西克步行街

本世纪过去才十余年,6月某日上午,阳光和煦,一辆私人大马车朝奇西克步行街平克顿女校巨大的铁门驶来,马车套着两匹肥膘马,马具亮得耀眼,肥胖的车夫戴着三角帽,帽下是假发,车速每小时四英里。一个黑用人安坐在赶车座上的胖车夫身旁。马车在平克顿女校亮闪闪的铜牌对面一停下来,黑人就伸开罗圈腿下了车。他一拉响门铃,就至少有二十个少女从这所气象森严的古老砖房狭窄的窗口探出头来。不仅如此,眼尖的人也许会认出几盆老鹳草上露出的小小的红鼻子,那是性情温和的杰迈玛·平克顿小姐,她也从自己客厅的窗口探出头来了。“姐姐,那是塞德利太太的马车,”杰迈玛小姐说,“那个黑用人桑博刚刚拉过铃,车夫穿着崭新的红背心。”“塞德利小姐毕业离校前之一切必要准备是否已经就绪,杰迈玛小姐?”问话的是平克顿小姐本人,就是那位威严的女士,哈默史密[2][3][4]斯一带的塞米拉米斯女王,约翰逊博士的知交,查博恩太太的笔友。“姑娘们早晨四点就起了床,帮她装箱,姐姐,”杰迈玛答道,“我们给她扎了一把花。”“说一束花,杰迈玛妹妹,这样说斯文一点儿。”“好的。扎了一‘组’花,大得像干草垛。我还把给塞德利太太的两瓶桂竹香露和调制的方子放在阿米丽亚的箱子里了。”“此外,杰迈玛小姐,我想你还抄了一份塞德利小姐的费用单。这就是吗?很好……九十三镑,四先令。劳驾在信封上写上约翰·塞德利先生亲启字样,装上我致其太太之短简。”

在杰迈玛小姐看来,她姐姐的一封亲笔信像皇帝的御札一样令人肃然起敬。只有在学生毕业,或即将出嫁,或是像可怜的伯奇小姐死于猩红热那样的场合,才见平克顿小姐亲笔写信给学生家长。杰迈玛认为,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减轻伯奇夫人的丧女之痛的话,那就是平克顿小姐通报该事的那篇虔诚而又令人折服的大作了。

这次平克顿小姐的“短简”大致如下:

太太:

阿米丽亚·塞德利小姐已在步行街修业六年,今将其送回家长膝下,仆不胜荣幸喜悦。贵府斯文风雅之社交圈中,该生从此可占一席之地而无愧矣。太太将发现,大家闺秀之令德,门第地位所需之才艺,温婉的塞德利小姐无一不具。该生勤奋好学,遵守校规,博得师长青睐。该生性情温柔可亲,校内长幼,无不喜爱。

太太将发现,音乐、舞蹈、写字、各种刺绣及缝纫,该生均可符亲友之最高期望。然地理知识颇嫌不足。此外,仆建议该生今后三年[5]内每日认真使用背板四小时,日日不辍,非如此不足以形成大家闺秀所需之端庄举止与风度。

太太将发现,宗教、道德准则方面,塞德利小姐不愧为辞典编纂巨子屈驾光临、令人敬佩的查博恩太太赞助的本校之学生。阿米丽亚小姐离开步行街之时,同窗之友情,校长之亲切祝愿,将伴其同行。仆深感荣幸,能署名为太太之卑贱感恩的仆人。巴巴拉·平克顿 顿首18xx年6月15日于奇西克步行街

又及:夏普小姐陪同塞德利小姐来府。仆兹特意告知,夏普小姐逗留于拉塞尔广场不可超过十日。聘其为西席的显贵世家盼其尽早到馆执教。

写完这封信之后,平克顿小姐接着把自己的名字和塞德利小姐的名字写在一本约翰逊编撰的辞典的扉页上。凡是有学生毕业离开步行街,她一律以这部有趣的著作相赠。封面上插入“某小姐毕业于步行街平克顿女校时已故敬爱的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临别赠言”一份。事实上,这位辞典编纂家的名字老是挂在这位威严的女人嘴上;他对她的那次拜访使得她名利双收。

杰迈玛奉姐姐之命从柜子里拿“那本辞典”,可她从柜子里抽出了两本。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里题了字之后,杰迈玛带着迟疑不决、怯生生的神情,把第二本递给她。“这本给谁,杰迈玛小姐?”平克顿小姐冰冷森严地问道。“给蓓基·夏普。”杰迈玛簌簌发抖地回答。她那干瘪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脖子上。她掉转身,背朝着姐姐:“给蓓基·夏普,她也要走了。”“杰—迈—玛—小—姐!”平克顿小姐一字一顿地喝道,“你神志清醒吧?将辞典放回柜中,以后不得如此自作主张。”“嗳,姐姐,一本不过两先令九便士。要是可怜的蓓基得不到一本,她会很伤心的。”“马上将塞德利小姐叫来见我。”平克顿小姐说。可怜的杰迈玛小姐不敢再多嘴,只得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

塞德利小姐的老爸在伦敦做生意,很有点儿钱;而夏普小姐是半教半读的学生。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照顾她已经够多的了,她离校时不赠给她辞典这样的厚礼也无妨。

虽然校长写的信的可信程度和墓志铭不相上下,但有时候碰巧也有个别辞别人世的人真的无愧于石匠刻在其遗骸上方的颂词:真的是好基督徒、好父母、好子女、好妻子、好丈夫,死后其家人真的悲悲切切地哀悼他。同样,在男校或女校里,也偶尔有学生完全当得起老师公正无私的赞扬。比如阿米丽亚·塞德利小姐就是这种罕见的学生之一。她不仅无愧于平克顿小姐称赞她的每一句话,而且还有许多其他可爱的优点,只是由于与门生之间地位不同,年龄悬殊,这位智慧女神似的不可一世的老妇人看不出来罢了。

阿米丽亚唱歌宛如百灵鸟,或如比林顿太太;跳舞好似希利斯伯[6]格或帕里索特;她绣花绣得美,拼字拼得准,就跟辞典一样。而且她性情格外和气、笑容可掬、亲切温柔、慷慨豁达,上至智慧女神,下至可怜的洗碗丫头,凡接近过她的,没有不喜欢上她的。卖苹果的独眼婆子的女儿只获准每星期到步行街来卖一次苹果给女学生,连她也喜欢上了阿米丽亚。二十四名学生之中她有十二名亲密朋友。连嫉妒心很重的布里格斯小姐也从不说她的坏话。趾高气扬的萨尔泰小姐(德克斯特勋爵的外孙女)承认她身段优美。至于有钱的斯沃茨小姐,那个圣基茨岛回来的头发像羊毛似的黑白混血儿,阿米丽亚离校那天她哭得死去活来,结果只得把弗洛斯大夫请来,用挥发盐把她熏得半醉半醒。平克顿小姐对她的感情,可从这位女士的崇高的地位和杰出的品德推测出来——平静而不失体面;但杰迈玛一想到阿米丽亚即将离校,就呜呜地哭过好几回了:要不是害怕姐姐的训斥,早就像圣基茨岛的嗣女(她付了双倍的学费)那样大放悲声,哭得呼天抢地了。然而,只有寄宿在校长家的阔学生才能这样尽情宣泄离愁;老实的杰迈玛得管账,管洗涤,管缝补,管做布丁,管金银餐具,管瓷器,管用人。可是提她干什么?也许我们从此永远也不会再听说她的情况了,也许那镂花大门把她一关在里面,她和她那令人畏惧的姐姐就再也不会从中出来,到本故事的天地里来了。

但我们还要经常见到阿米丽亚,因此不妨在你我刚认识的时候就告诉你:她是个令人疼爱的小姑娘。不管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小说里(尤其是在小说里),最最阴险的坏人多得很,而我们将总是与这样一个纯朴和气的人为伴,实在是幸运。由于她不是女主角,也就不必描绘她的外貌了;况且我觉得她的鼻子太短而不是太长,脸蛋太圆太红,不适合做女主角。不过她的脸色红扑扑的,显得非常健康,嘴唇也红红的,挂着甜甜的笑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亮闪闪的,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快乐。当然得除了流泪的时候,而且她流泪流得也太频繁了;因为这傻姑娘金丝雀死了也哭,猫碰巧抓住了一只老鼠也哭,读到小说结局也哭,不管那结局是多么荒唐。要是有人心肠硬,对她说一句刻薄话,那就该他倒霉了,连平克顿小姐这位神明一般严厉的女人,责骂了她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责骂她了。而且尽管平克顿小姐不知感情脆弱为何物,正如不知代数为何物一样,居然特别指示全体教师,叫他们以最温和的态度对待塞德利小姐,说粗暴态度对她有害。

因此到了离校那天,在笑还是哭之间,塞德利小姐就不知选哪一种好了。要回家去了她很高兴,要离开学校又感伤不已。孤儿小劳拉·马丁像小狗一样跟了她三天了。她至少得赠送十四份礼物,还得郑重其事地向十四个朋友保证每周写一封信。“把给我的信附在寄给我外公德克斯特勋爵的信里。”萨尔泰小姐说(顺便提一句,她穿得很寒酸)。“别管邮费,天天给我写信,亲爱的好朋友。”斯沃茨小姐说。她头发像羊毛,性情急躁,但大方而亲热。孤儿小劳拉·马丁(她刚开始学写正楷字体)拉着朋友的手,恋恋不舍地瞧着她的脸说:“阿[7]米丽亚,我写信给你的时候要叫你做妈妈。”我肯定,琼斯在俱乐部读这部书的时候,会说这些细节格外无聊,琐碎,啰唆,故作多情到了极点。不错,就在此刻我可以想象得出琼斯(吃了一腿羊肉,喝了半品脱酒,喝得满脸通红)拿出铅笔在“无聊,啰唆”等字样下面画线,并加上自己的评论:“说得对。”是的,他是高人一等的天才,不管在现实生活还是在小说中,只欣赏伟人和英雄的业绩,所以他最好接受警告,到别处去找这样的业绩。

好了,闲话少说。桑博先生把塞德利小姐的花儿、礼物、箱子和帽盒装上马车。还有一只很小的破旧的牛皮箱子,上面端端正正地钉着夏普小姐的卡片,桑博咧嘴一笑把它递了上去,车夫也脸露讥笑地把它装好——分手的时刻到了。平克顿小姐对女弟子发了一通宏论,大大地减轻了她惜别的愁绪。倒不是因为这一席临别赠言使得阿米丽亚超凡脱俗,也不是因为平克顿小姐说得在理而让她平静下来了,而是因为这一席话夸夸其谈,又长又臭,听了叫人难受。校长就在面前,塞德利小姐怕她怕得厉害,不敢当着她的面哭哭啼啼。客厅里摆了一个芝麻糕、一瓶酒,场面像家长来了那样隆重。大家吃过点心,塞德利小姐便可以动身了。

一个姑娘提着硬纸盒从楼上下来,谁也没理会她,只有杰迈玛看见了,对她说:“你得进去跟平克顿小姐告个别,蓓基!”“我也想必须告个别。”夏普小姐不动声色地说。这倒使得杰迈玛小姐大为诧异。杰迈玛小姐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夏普小姐就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以纯正的法语说:“小姐,我来向您告辞了。”

平克顿小姐不懂法语;她只指挥懂法语的人。她咬住下嘴唇,把那令人肃然起敬的长着罗马式鼻子的头(头上戴着暗黑的头巾式大无檐帽)高高一扬,说道:“夏普小姐,祝你早安。”哈默史密斯的塞米拉米斯女王边说边挥动一只手,既表示告别,又给夏普小姐一个机会,让她握握那只为此目的而没有握拢的手指头。

夏普小姐只是十指交叉,冷笑着鞠了一躬,不肯接受校长赏给她的面子。塞米拉米斯女王见状怒气冲冲地把无檐帽一扬。事实上这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之间的一场小小的交锋,而老的败下阵来了。“老天保佑你,孩子。”她搂住阿米丽亚说,同时越过阿米丽亚的肩膀狠狠地瞪了夏普小姐一眼。“走吧,蓓基。”杰迈玛小姐吓得要命,边说边拉着这位姑娘就走。客厅门关上,从此把她们关在门外了。

接着就是楼下的忙乱和分手。这情景难以言语形容。所有的用人都到了厅里,所有的密友,所有的同学,刚来的舞蹈教师,大家争先恐后,拥抱、亲吻、哭泣,还有从校长家寄宿生斯沃茨小姐房里传来的发狂的唷唷叫声。这情景非笔墨所能形容,写下来软心肠的人也会跳过不看的,拥抱完毕,她们就分手了——我是说塞德利小姐和她的朋友分手了。至于夏普小姐,她几分钟之前就不声不响地钻进了马车。没有人为离开她而哭泣。

罗圈腿桑博等哭哭啼啼的小女主人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纵身一跳站在车尾。“等等!”杰迈玛小姐拿着一个小包赶到校门口叫道。“这是几个三明治,亲爱的,”她对阿米丽亚说,“你们也许会肚子饿的,知道吗?还有蓓基,蓓基·夏普,这是给你的书,是我姐姐——就是说,是我——约翰逊的辞典,你明白。你不拿这个就走可不行。再见。赶车走吧,车夫。上帝保佑你们。”

然后这个好心肠的人儿回到花园里,伤心得难以自持。

不料,瞧!马车刚动,夏普小姐把苍白的脸探出窗外,居然把书扔回了花园。

这差点儿把杰迈玛小姐吓得晕了过去。“啊,我从来没——”她说,“好大的胆——”她又惊又气,两句话都没有说完。马车走了;大铁门关上了;舞蹈课铃响了。人生从此展现在两位小姐面前;所以再见吧,奇西克步行街。[1] 奇西克,伦敦西部一个区,紧挨泰晤士河一段弯曲的河岸,原属米德尔塞克斯县。此地与伦敦交通方便,很早就成了伦敦人热门的乡间休闲区,直到19世纪初,即本书所描写的年代,仍是如此。1965年,奇西克并入伦敦的豪恩斯洛自治市。[2] 塞米拉米斯,传说中一位亚述王后,丈夫死后由她当政。[3] 约翰逊(1709—1784),18世纪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兼辞典编纂家,曾独力编纂英文辞典。[4] 查博恩(1727—1801),英国散文家,著有《增进才智信札》,名门望族纷纷请她执教。[5] 当时用背板防止驼背。[6] 当时有名气的几个歌唱家、舞蹈家。[7] 普通的人名,相当于中国的“张三、李四、王五”。第2章两小姐备战

夏普小姐完成了上回提到的英雄业绩,看见辞典飞过小花园的甬道,最后掉在杰迈玛小姐脚边,把她吓了一大跳,她那恶狠狠铁青的脸色才有了笑容。但这笑容比原来的脸色大概也好不了多少。这时她悠闲地往后一靠,说:“辞典就这么了结了;谢天谢地,总算离开奇西克了。”

塞德利小姐当时看见这样的反抗行动,差不多跟杰迈玛小姐一样吓坏了。你想想,她离开校门才一分钟,六年的影响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消失的。不,对于有些人来说,小时候的惊吓恐惧一辈子也忘不了。比如说,我认识一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天早晨吃早[1]饭的时候神色慌张地告诉我:“昨天晚上我梦见雷恩博士抽了我一顿。”那天晚上,梦幻把他带回到了五十五年以前。他六十八岁了,但在他心目中,雷恩博士和他的荆条还像他十三岁时那么可怕。要是雷恩博士本人出现,拿着粗大的桦木荆条来到年近古稀的他面前,厉声喝道:“小子,把裤子脱下来!”那会把他吓成什么样子?唉,难怪塞德利小姐看到这样犯上作乱的举动给吓坏了。“你怎么能这样做,丽蓓卡?”她愣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怎么,你以为平克顿小姐会追出来,命令我回到那黑牢里去不成?”“那倒不会。不过——”“我恨透了这整个学校,”夏普小姐怒不可遏地接着说,“我巴不得再也别见到它。但愿它沉到泰晤士河底去,真的。要是平克顿小姐跟着沉到河里去,我不会把她捞上来,我才不干呢。我多么想看见她漂在水面上,戴着头巾式无檐帽,拖着长裙,鼻子像船头一样往上翘着!”“别说了!”塞德利小姐嚷道。“怎么的,黑听差会去学舌吗?”丽蓓卡小姐笑着嚷道,“他尽可以转去告诉平克顿小姐,说我恨透了她。我巴不得他去说呢。我还巴不得有法子证明我说得出做得到。两年来她给我的只有侮辱和虐待。我的待遇还不如厨房里的用人。除了你之外,没有一个人跟我好,我没有听到过一句好话。我不得不去侍候低班的小姑娘,跟那些小姐们讲法语,讲得我对本国话都讨厌了。不过跟平克顿小姐讲法语特好玩的,是不是?她对法语一窍不通,可又拉不下面子承认。我想,她放我走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世上有法语得谢天谢地。法兰西万岁!皇帝

[2]陛下万岁!波拿巴万岁!”“哎呀,丽蓓卡,真可耻!”塞德利小姐嚷道;因为这是丽蓓卡说过的最亵渎不敬的话。当时在英国说“波拿巴万岁”就跟说“魔王万岁”差不多。“你怎么竟敢有这样恶毒的报复思想?”“报复也许是恶毒的,但也是人的天性,”丽蓓卡答道,“我可不是天使。”说老实话,她也的确不是天使。

因为在这短短的对话中(当时马车正在沿着河边缓缓而行),读者可能注意到了,丽蓓卡已经两次感谢老天,但第一次是因为老天帮她摆脱了仇人,第二次是因为老天帮她把对头弄得狼狈不堪。为这两种原因感谢老天,可见其动机不良,为善良大度的人所不取。所以丽蓓卡小姐一点儿也不善良大度。这位怨天尤人的年轻姑娘发牢骚说世人都对她不好。但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一个人遭世人唾弃,完全是自作自受。世界是一面镜子,反映出每个人自己的嘴脸。你对它皱眉,它会反过来对你瞪眼;你对它微笑,同它一起微笑,它就是快活和善的伴侣。因此,年轻人都应该做出选择,好自为之。可以肯定,如果说世人都不理睬夏普小姐,也没有人听说过她为别人做过一件好事。也不能指望二十四个女学生都像本书的女主角塞德利小姐一样和气(我们选她做女主角就是因为她脾气最好,不然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选斯沃茨小姐,或是克伦普小姐,或是霍普金斯小姐代她做女主角呢?)——不能指望人人都像阿米丽亚·塞德利小姐那样谦卑温柔;像她那样抓住一切机会,以柔克刚,克服丽蓓卡小姐心肠硬、脾气坏的毛病;像她那样苦口婆心,百般体贴,终于第一次消除了她对同类的敌意。

夏普小姐的父亲是个画家,在平克顿小姐的学校里教过图画课。他是个聪明人,谈吐风趣,可是读书不肯用功;动不动就伸手借钱,好酒贪杯,喝醉了就常常打老婆孩子。第二天早晨,头痛还没好,就抱怨世人不赏识他的才华,骂画画的同行弟兄是傻瓜蛋,骂得很巧妙,[3]有时还骂得很有道理。他住在苏霍,要养活自己很不容易,方圆一英里之内都欠了账。他想改善处境,便娶了个年轻的法国女子,是个唱歌剧的戏子。对母亲的卑贱行业,夏普小姐先是从来不提,后来常[4]说外祖基角跳家族是加斯科尼一带的名门望族,说自己作为他们的后裔很是自豪。而且奇怪的是,随着这位小姐的发迹,她祖宗的地位和财势也跟着日益显赫起来。

丽蓓卡的母亲在什么地方读过一点儿书,女儿的法语说得纯正,一口巴黎口音。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本领,结果循规蹈矩的平克顿小姐便雇用了她。她母亲早逝,父亲第三次发酒颤症之后,觉得自己已病入膏肓,写了一封豪爽而又哀婉动人的信给平克顿小姐,向她托孤。[5]他死后两个执行法警在他的尸首前吵了一架,才让他入了土。丽蓓卡来到奇西克的时候十七岁,按师徒合同,当半教半读的学生。正如前面说过的,她的职责是跟学生讲法语;权利是膳宿免费,每年还得几个基尼,同时从到校任教的教员那里学些点点滴滴的知识。

她身材瘦小,脸色白皙,头发黄中带红,眼睛惯于瞧着地面。但如果她抬头看人,那双眼睛就显得大而奇异,十分动人,弄得克里普斯先生对她一见钟情。克里普斯先生刚从牛津大学毕业,在奇西克的弗劳尔杜牧师手下当副牧师。夏普小姐的秋波一转,从学校包座直射到讲经台上,一下子就把克里普斯先生的魂给勾走了。这痴情的小伙子由他妈妈介绍认识了平克顿小姐,有时候跟平克顿小姐一起喝喝茶。他写了一封等于是求婚的情书,托卖苹果的独眼老婆子带给夏普小姐,结果给截住了。克里普斯太太被人从巴克斯顿叫来,马上把宝贝儿子领走了。一想到奇西克这个鸽巢里有这么一只老鹰,平克顿小姐心里就大大地着了慌。要不是违反合同就要受罚,她早就把夏普小姐赶走了。这位姑娘反复辩解,说除了在平克顿小姐眼皮底下两次喝茶时见过他以外,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但平克顿小姐老是将信将疑。

跟学校里许多又高又大、蹦蹦跳跳的学生比较起来,丽蓓卡·夏普看上去像个小娃娃。可她因家里穷而老成懂事,令人扫兴。有不少逼债人上门,她跟他们周旋,把他们从家里劝走;有不少买卖人,她连哄带骗把他们哄得高兴,让她再赊一顿饭。她父亲见她机灵,很是得意,常常让她跟自己坐在一起,听他许多放荡的伙伴聊天。那些话闺女家本来是不宜听的,但她说过,她从来没有当过闺女;从八岁起她就成了女人。啊,平克顿小姐为什么要让这么一只危险的鸟进入她的鸟笼呢?

原来她父亲把她领到奇西克来的那几回,丽蓓卡装天真烂漫的样子装得惟妙惟肖,弄得老太太以为她是世上最温顺的小姑娘。就在做出安排让丽蓓卡进校之前一年,就是她十六岁那年,平克顿小姐做了一篇短短的演说,庄严地送给她一个洋娃娃——顺便说一句,那原是斯温德尔小姐的财产,她上课时抱着它玩被发现,便给没收了。晚会后(那天开讲演会,所有的教员都应邀参加),父女俩回家的路上笑得不亦乐乎。丽蓓卡善于模仿,用洋娃娃来表演出平克顿小姐的滑稽样子,要是让她本人看见了,准会大发雷霆。蓓基常常跟它对话,这成了纽门街、杰拉德街和画家聚会地的开心事。年轻的画家们来跟他们那懒散、放荡、聪明、乐天的老前辈喝杜松子酒的时候,总是问丽蓓卡平克顿小姐在不在家。平克顿小姐,这可怜的人!在他们中间,[6][7]她就跟劳伦斯先生或威斯特院长一样有名。有一次丽蓓卡有幸在奇西克住了几天,回来的时候把杰迈玛小姐带回家里。后来她又做了一个洋娃娃,叫杰米小姐。虽然那个老实善良的人给了她够三个孩子吃的果冻和饼子,分手时还给了她一个七先令的钱币,但是这姑娘好嘲笑的性情比感激强烈得多,于是毫不留情地拿她做了牺牲品,就像拿她的姐姐做牺牲品一样。

丧父的灾难来了,她被带到步行街,把它作为新家。校内死板的正规化使她窒息。祷告、吃饭、上课、散步都有一贯固定的安排,把她压抑得难以忍受。她怀念苏霍的旧画室里那穷得像叫花子但自由自在的生活,心里郁郁不乐,弄得包括她自己在内人人都以为她为丧父而悲痛万分。她在阁楼上有一间小房子,女用人晚上听见她在里面一面走一面哭泣,但那哭泣是由于恼恨,而不是由于悲痛。她本来不大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到现在孤单单的一人,倒学会了装假。她从来没有和女人来往过,因为她父亲虽然是个浪子,却很有才气;他的谈吐比她现在遇上的同性要有趣一千倍。老女校长的大话空话,校长的妹妹傻乎乎的好脾气,年纪大的女孩子们的无聊闲扯、飞短流长,女教师刻板、不苟言笑,都同样使她觉得讨厌。这不幸的姑娘又没有温柔的母性,年纪小的孩子们主要由她照管,本来听听她们哇啦哇啦说话,也许可以消愁解闷;可她跟她们相处了两年,临走没一个觉得难过的。她只对温柔而软心肠的阿米丽亚一个人还有点儿喜欢;不过要不喜欢阿米丽亚,谁又能做得到呢?

周围的小姐们生活幸福,条件优越,丽蓓卡见了说不出的眼红。“那个女孩子摆那么大的架子,还不是因为她是伯爵的孙女!”她评论其中一个说。“她们对那个混血儿点头哈腰地巴结,还不是因为她家财万贯!她钱是有,可我比她聪明漂亮一千倍;伯爵的孙女门第是高,可我的教养不比她差;但这儿没一个人理睬我。而我跟着爸爸的时候,男人们不是连最欢乐的舞会或宴会都不去参加,为的是能跟我共度黄昏?”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从身陷其中的牢笼里解放出来,于是自己着手行动,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的前途环环相连地谋划起来。

因此她充分利用了学校给她提供的学习条件。她音乐和语文已经很精通,所以很快就学完了当时人们认为大家闺秀必须掌握的为数不多的课程。练琴她是从不间断。有一天,姑娘们都出去了,只有她待在学校。智慧女神听见她弹得非常出色,于是精明地想到,她可以省去给低班学生聘一名教员的开支,便通知夏普小姐,要她以后教低班的音乐。

姑娘拒不从命。这是第一次,所以使威严的校长大吃了一惊。“我在这儿是跟孩子们说法语,”丽蓓卡毫不留情地说,“而不是教她们音乐替你省钱。给我钱,我就教。”

智慧女神只得让步,当然从那天起就开始讨厌她了。“三十五年来,”她说,而且说得完全有理,“我还没看见有谁敢于在我自己的学校里不服从我的权威。我在自己的胸口养了一条毒蛇了。”“毒蛇——乱弹琴,”夏普小姐对老太太说,老太太惊讶得几乎要晕过去了,“你收下我是因为我有用。咱们之间谈不上感恩不感恩的问题。我恨这个地方,我想走。在这儿除了我该做的事,我什么也不干。”

老太太问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是在跟平克顿小姐说话,可问了也是枉然。丽蓓卡当着她的面哈哈大笑,笑得挖苦,像魔鬼的笑声那样令人毛骨悚然,校长听了几乎要抽筋。“给我一笔钱,”姑娘说,“把我打发走。不然,如果你认为更好些,就给我在一个贵人家找一个家庭教师的位置。只要你愿意,你是办得到的。”后来她们每次发生争执,她总是旧话重提:“给我找个工作。反正咱们互相讨厌,我愿意走。”

可敬的平克顿小姐虽然有个罗马式的鼻子,戴着头巾式无檐帽,像掷弹兵一样又高又大,以前一直像个无人敢违抗的公主;可是她没有自己的小徒弟那样的意志和力量,跟徒弟舌战总是败下阵来,吓又吓她不倒。有一次她想在大庭广众之中责骂丽蓓卡,丽蓓卡突然想出前面提到过的主意,用法语回答她,把她弄得下不了台。为了维护自己在学校的权威,她必须把这个叛逆、妖精、毒蛇、捣乱分子从学校里清除出去。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听说皮特·克劳利爵士家需要家庭教师,她不顾夏普小姐是捣乱分子,是毒蛇,居然真的推荐了她。“可以肯定,”她说,“除了对我本人稍欠礼貌之外,夏普小姐的品行无可指摘。而且必须承认,她多才多艺,造诣极高。至少就学问而言,她为我校所推行的教育制度争了光。”

校长推荐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写,也就问心无愧了。师徒合同从此取消,徒弟自由了。当然,在书中只用了几行就写完了的这场斗争持续了几个月。塞德利小姐现已十七岁,就要毕业了,而且她跟夏普小姐有交情(“这是阿米丽亚的表现中唯一令她的校长不满意的一点。”智慧女神这么说过)。夏普小姐就应朋友之邀到她家去住上一个礼拜,然后再到主人家去就任家庭教师之职。

两位小姐从此步入人生。对于阿米丽亚来说,这是鲜花盛开,五彩斑斓的新鲜世界。对丽蓓卡来说,就不那么新鲜了(的确,如果必须讲出克里普斯事件的真相,那么告诉你吧,卖苹果的女人对别人暗示过,那人又把这话传给了别人,说克里普斯先生和夏普小姐之间还有许多内情没有公开,说他的信实际上是一封回信)。可是谁说得准哪是真正的底细?但不管怎么说,如果丽蓓卡不是初入人生,至少也是重新开始。

两位小姐到达肯辛顿关卡的时候,阿米丽亚虽说没有忘掉老伙伴,但眼泪已经干了。禁卫军的一名年轻军官看见她乘车经过,赞叹[8]道:“呀,好格飘凉古娘!”她听了两颊绯红,可心里很高兴。到达拉塞尔广场之前,一路上大谈特谈了宫中觐见的情形,谈了小姐们觐见时扑不扑粉,用不用裙箍撑起裙子,她会不会有幸参加觐见。不过她知道会受邀参加市长大人的舞会。终于到家的时候,阿米丽亚由桑博搀着跳下马车。偌大一个伦敦城,哪一位姑娘也没有她这么快乐,这么漂亮。对这一点桑博和车夫意见一致,她父亲、母亲也是这么想,用人们也人人这么想。他们来到厅里,鞠躬行礼,笑眯眯地欢迎小女主人回家。

可以想见,她当然领着丽蓓卡参观了一间间房间,打开一个个抽屉,把所有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给她看,看她的书,她的钢琴,她的衣服,她所有的项链、胸针、花边和各种小玩意儿。她执意要丽蓓卡收下她的白玉髓项链、绿松石戒指和一件漂亮的枝叶花薄纱衣,说这件衣现在她穿太小了,而她的朋友穿正好合身。她还暗暗打定主意求母亲允许她把白色的细羊毛披肩送给朋友。她不是可以匀出一条吗?哥哥乔瑟夫不是才从印度带了两条回来给她吗?

丽蓓卡看了乔瑟夫·塞德利带回给妹妹的那两条华丽的细羊毛披肩之后,说了一句千真万确的“有个哥哥该多好”,就轻而易举地引起了软心肠的阿米丽亚的怜悯,可怜她这个孤儿举目无亲,孤身一人面对这茫茫人世。“你并不是孤身一人,”阿米丽亚说,“你知道,丽蓓卡,我永远是你的朋友,像爱姐姐那样爱你,真的。”“要是像你一样,有爹有娘就好了——慈祥、有钱、疼爱你的爹娘,要什么给什么;尤其是他们的爱,比什么都宝贵!可是我可怜的爸爸没什么可给我的,我总共只有两件上衣!你还有哥哥,有亲爱的哥哥!啊,你一定是多么爱他!”

阿米丽亚咯咯笑了起来。“怎么,你不爱他?你不是说家里的人你个个都爱吗?”“我爱他,当然爱他……只是……”“只是什么?”“只是乔瑟夫好像并不在乎我爱不爱他。他离家十年,回来的时候只伸出两个指头让我握!他和气,对我好,但很少跟我说话。我想,他爱他的烟斗大大超过爱他的……”可是说到这儿阿米丽亚止住了话头,心想干吗要说哥哥的坏话呢?“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很好,”她接着说,“他离家的时候我才五岁。”“他很有钱吧?”丽蓓卡说,“听说到印度去赚钱的人都发了大财。”“我想他收入很不少。”“你嫂子很漂亮吧?”“哪里!乔瑟夫还没有结婚呢。”阿米丽亚又笑了起来,说道。

也许她早已跟丽蓓卡提过这件事,可是这位小姐好像没记起来,甚至赌咒发誓说她原来以为会看到阿米丽亚的好几个侄儿侄女。她说塞德利先生还没结婚,她很是失望,说她肯定阿米丽亚说过他已经结了婚,说她最爱小孩了。“我想你在奇西克管小孩已经腻烦透了。”阿米丽亚说。她对朋友突然这么充满爱心觉得颇为诧异。的确,后来丽蓓卡再也不这么贸然发表意见,说些这样容易拆穿的谎话。不过咱们必须记住,这可怜的姑娘才十九岁,很天真,骗人的艺术不熟练,还在自己摸索经验呢。上述一连串问题的意思,翻译成这机灵姑娘的心里话,只不过是:“既然乔瑟夫·塞德利有钱而且没结婚,我干吗不可以嫁给他?不错,我只能待半个月,但试试也没什么坏处。”因此她暗暗决定一试身手,其精神可嘉。于是她加紧讨好阿米丽亚。她戴白玉髓项链的时候先吻一下,发誓说永远永远不让它离身。吃饭的铃声响了,她按小姐们的习惯搂着朋友的腰下楼去,走到客厅门口心里慌得不得了,差点儿没了进去的勇气。“摸摸我的心,你看跳得多厉害,亲爱的!”她对朋友说。“不,跳得不厉害,”阿米丽亚说,“进去吧,别害怕,我爸爸不会吃了你的。”[1] 雷恩(1760—1881),1791年起任萨克雷的母校查特豪斯私立学校校长,直至去世。萨克雷的一位六十五岁的校友告诉他,说自己曾梦见挨这位校长的鞭挞。[2] 皇帝和波拿巴都指拿破仑。[3] 苏霍,伦敦的一个居民区,多移民,不少名人曾住在这里。这里也是各国餐馆、下等夜总会集中的地区之一。[4] 意为芭蕾舞演员跳起后两足腾空相击数次的动作。夏普的母亲是个舞蹈演员,所以萨克雷给她取了这么个姓氏。[5] 他债主很多,所以两个法警代表两个地方的债主来索债而发生争吵。[6] 劳伦斯(1760—1830),英国肖像画家。[7] 威斯特(1738—820),美国肖像画家,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创始人。[8] 非标准口头英语,采用近音字翻译。以下准此,非译文排版之误也。第3章丽蓓卡遇敌

两个姑娘走进客厅,只见一个肥胖臃肿的男人坐在炉前看报。他下身穿着鹿皮马裤,脖子上围着好几条大围脖,差点儿把鼻子都捂住了;内穿一件红条子背心,外罩一件苹果绿上衣,上面缀着半克朗硬币那么大的钢制纽扣。这正是当年公子哥儿的典型晨装。一见姑娘们进来,他从扶手椅上一跃而起,脸唰地红透了,慌得差不多把脸整个儿缩进了围脖。“乔瑟夫,不是别人,是你妹妹,”阿米丽亚握着他伸出的两个指头摇了一下笑着说,“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知道吧。这是我的朋友夏普小姐,你听我提起过的。”“没有,从来没有,真的,”缩在围脖里的脑袋簌簌发抖地说,“就是说,听说过——天气真是冷得要命,小姐。”说完他就使劲拨起火来。其实这时已是6月中旬了。“他很潇洒。”夏普小姐对阿米丽亚耳语说,但声音相当大。“你觉得他很潇洒?”阿米丽亚说,“我会告诉他的。”“好妹妹,千万别告诉他。”夏普小姐像小鹿一样怯生生地倒退一步说。在此之前,她向这位先生恭敬腼腆地行了个屈膝礼,眼睛含羞,始终瞧着地毯。她是怎么得到机会看见了他的长相,真是令人不解。“谢谢你送给我的漂亮的披肩,哥哥,”阿米丽亚对拨火人说,“丽蓓卡,你瞧这些披肩多漂亮!”“啊,美极了!”夏普小姐说。她的目光从地毯一下子跳到枝形吊灯上。

乔瑟夫仍然在气喘吁吁地拨火,把拨火棍和火钳弄得乒乒乓乓一片响。他那黄脸皮能有多红就有多红。“乔瑟夫,我可没法送给你这么漂亮的礼物,”做妹妹的接着说,“但是在学校的时候,我给你绣了一副挺漂亮的背带。”“老天爷!阿米丽亚,你这是什么意思?”做哥哥的真的慌张了,嚷道。他猛扑过去拉铃绳。但铃绳断在他手里,越发使他这个老实人狼狈不堪:“看在老天爷分上,去看看我的便车是不是在门口!我等不得了。我得走了。我那该死的车夫!我不得不走了。”

这时候这一家子做父亲的恰好走了进来。他一副地道的英国商人派头,摇着他那串印章,弄得哗啦哗啦响。“爱米,怎么回事?”他问道。“乔瑟夫要我去看看他的……他的便车是不是在门口。爸爸,便车是什么东西?”“是单马轿子。”老先生说。他打趣很有自己的一套。

乔瑟夫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与夏普小姐四目相对,便像被人打了一枪那样,戛然而止。“这位小姐便是你的朋友?夏普小姐,欢迎光临。你和爱米是不是已经跟乔瑟夫吵了起来,弄得他想走了?”“先生,我答应了同事博纳米,说跟他一同吃饭的。”乔瑟夫说。“胡扯!你不是跟你母亲说在家吃饭的吗?”“可是穿着这身衣服不行。”“瞧他打扮得这么潇洒,在哪儿吃饭都行,夏普小姐,你说是不是?”

听了这话,夏普小姐当然瞧瞧自己的朋友,两人便咯咯笑起来,老先生听了心里乐滋滋的。“你们在平克顿女校见过这样的鹿皮马裤没有?”老先生得了手,不肯罢休,接着问道。“哎呀,父亲!”乔瑟夫嚷道。“哟,我伤了他的自尊心了。塞德利太太,亲爱的,我伤了你儿子的自尊心了。我提到了他的鹿皮马裤。不信问问夏普小姐。来来来,乔瑟夫,跟夏普小姐交个朋友。咱们都吃饭去。”[1]“乔瑟夫,今天做了一盘土耳其八宝饭,按你的口味做的。爸爸还从比林门鱼市买回了最好的大鲮鲆。”“来来来,先生,陪夏普小姐下楼去,我同这两位年轻女士随后就下来。”做父亲的说。他一手挽着太太,一手挽着女儿,兴冲冲地下楼去了。

丽蓓卡·夏普小姐拿定主意要征服这个肥胖的公子哥儿。各位太太,我以为那是无可厚非的。当然,一般说来,姑娘家理当羞答答的,得把物色夫婿这样的事托给当娘的去做。可是请记住,夏普小姐没有慈祥的母亲来替她张罗这么棘手的事;如果她不亲自动手,在这茫茫人世间就没有另一个人会替她代劳了。闺女们为什么“出来交际”?还不是为了嫁人这一崇高目标?她们为什么成群结队到海滨胜地去?为什么玩儿命地一连几个月每天跳舞跳到清晨五点?为什么不辞劳苦地练钢琴奏鸣曲;为什么肯出一基尼一课时向走红的声乐老师学唱就那么四支歌;为什么胳膊长得美、双肘匀称的,就弹竖琴?她们为什么戴着插了羽毛的绿色箭手帽?还不是为了用她们的那些要命的弓箭射倒某个“如意郎君”吗?她们那些体面的父母为什么肯掀掉地毯,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每年把五分之一的收入花在开舞会、请客吃饭、喝冰冻香槟上?那是不是纯粹爱同类,毫无私心杂念地希望年轻人快乐,希望看到他们翩翩起舞?呸!他们要嫁女儿嘛。正像忠厚的塞德利太太出于慈爱,心里早已为她的阿米丽亚的亲事想出了二十几个小计策,咱们可爱的丽蓓卡也下定了决心要千方百计找个丈夫;因为她举目无亲,比她的朋友更需要丈夫。她想象力活跃,加之又读过《天[2]方夜谭》和《格思里地理学》,因此她在换衣准备吃饭时,向阿米丽亚打听过她哥哥是不是很有钱之后,便一面打扮一面为自己造了个空中楼阁,在背景中隐约有个丈夫(她还没有见过他,因此他的身影不会很清晰)。她在想象中试过无数披肩、头巾式无檐帽和宝石项链,[3]骑上大象,按《蓝胡子》中的进行曲节奏行进,去朝见莫卧儿大汗[4][5]。令人陶醉的阿尔纳斯加式的幻景啊!只有年轻人才能把你们创造出来。自古以来想入非非、尽做着白日梦的少男少女多的是,又岂止丽蓓卡一人![6]

乔瑟夫·塞德利比妹妹阿米丽亚大十二岁,在东印度公司民政部供职。在我所写到的这个时期,他的名字出现在《东印度纪事》孟加拉分刊上,身份是博格雷沃拉的收税官。人人都知道,这是个体面的肥缺。读者要了解乔瑟夫后来在该部晋升到什么地位,可以查阅同一刊物。

博格雷沃拉周围地区风景优美,人迹罕至,沼泽密布,草木蓊郁,是远近闻名的猎鹬的好去处。在那儿往往还可以赶出一头老虎来。兰姆贡奇离这儿只有四十英里,那是州长的驻地。再过去三十英里是一个骑兵营地。乔瑟夫走马上任当上收税官之后把这些都写信告诉了父母。他在这个风光旖旎的地方独自一人住了八年,除了特遣队一年来两回把他收取的税金带走交到加尔各答去之外,终年见不到一个基督徒。

幸好这时他得了肝病,就回到了欧洲治病,他便可以在故国大大地享一下福,作一番乐了。在伦敦逗留期间,他没有与父母住在一起,而是租了房子另住,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生活。他到印度去以前年纪还小,没尝过出入于交际场的男子的快乐滋味,回国之后就孜孜不倦地寻欢作乐起来。他坐着马车逛公园,在高级餐厅吃饭(因为当时东方[7]俱乐部还没有创办起来);追随当时的风气,常常上戏园子,或者费老大劲儿套上紧身衣,戴上三角帽去听歌剧。回到印度之后,他从此谈起这一时期的寻欢作乐就来了劲儿,听那口气仿佛他和布伦梅尔[8]是当时花花公子中的拔尖人物。其实他在这儿跟在博格雷沃拉的丛林中一样,也是形单影只。他在这大都市里差不多一个熟人也没有;要不是有医生、蓝色药丸跟他做伴,他一定早已受不了孤单而闷死了。他生性懒惰,脾气乖僻,又爱吃喝;看见女人就吓得要命。他很少回拉塞尔广场父母家,因为家里一片欢声笑语,他那老父亲又爱开玩笑,不给他留一点儿面子。乔瑟夫那肥胖的身躯给他平添了不少烦恼和惊慌。他有时也下狠心要去掉身上过分丰富的脂肪,可他那懒惰又图口腹的性情很快便占了上风,于是又故态复萌,不知不觉恢复了一日三餐的习惯。他的衣着从来都不合身;但是他在打扮肥硕的身躯方面着实绞尽了脑汁,每天都要花上好几个小时。他的贴身男仆在帮他定做衣服上发了大财。他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发膏香水,种类之多,比得上任何一个半老徐娘的化妆品。为了箍出个腰来,他试用过当时已经发明了的各种肚带、束腹和腰箍。跟多数胖子一样,他偏要把衣服做得过紧,特意用颜色最鲜艳的料子,裁成小青年穿的款式。每天下午终于打扮好之后,他就独自坐着马车逛公园;然后回家重新打扮一番,再独自一人到长廊咖啡馆吃饭。他跟姑娘家一样爱虚荣;也许他极其害羞就是由于虚荣心太重的缘故。如果丽蓓卡小姐能够收服他这样一个人,而且是在她初次踏入社会的时候,那可是绝顶聪明了。

她走的第一步就显示了高超的技巧。她夸塞德利是个潇洒的男子的时候,知道阿米丽亚会告诉她母亲,她母亲大概又会告诉乔瑟夫,或者至少会因听了称赞儿子的话而高兴。做母亲的都是这样。赛科拉

[9]克斯是个巫婆,如果你告诉她说,她的儿子卡列班跟阿波罗一样英俊,她听了也会高兴的。再说,乔瑟夫·塞德利八成听见了这句奉承话(丽蓓卡说得够响的了),他也的确听见了(同时暗暗以为自己的确一表人才),这句夸奖的话传遍了他那肥胖的身子,使得条条经络都快活得颤动起来。可是随后心里又一凉。“这姑娘是不是在取笑我?”他想,于是跳起来去抓铃绳,准备逃走。这时他父母走了进来,一个取笑他,一个央告着总算把他留了下来。这些咱们已经知道。他陪着这位小姐下楼去吃饭的时候,心里狐疑不定,很不平静。“她是真的认为我潇洒呢,”他想,“还是在取笑我?”我说过乔瑟夫·塞德利跟姑娘家一样爱虚荣。愿老天爷保佑咱们男人:因为姑娘们说到她们的某个同性的时候,只要反过来说“她跟男人一样爱虚荣”,那是蛮有道理的。须眉大汉跟世上最爱俏的女子没什么两样,一样爱听奉承话,一样讲究打扮,一样为身材长相好而沾沾自喜,一样随时注意到自己的魅力。

他们就这样下楼:乔瑟夫满脸通红,丽蓓卡文文静静,一双绿眼睛老是瞅着地下。她穿着白衣,裸露的双肩洁白如雪——真是天真无邪、活泼而恭顺、质朴而纯洁的妙龄少女。“我得装得很文静,”丽蓓卡想,“而且要显得对印度很有兴趣。”

我们已经听塞德利太太说过她为儿子做了合他口味的可口的咖喱辣酱。吃饭的时候,用人端了一份给丽蓓卡。“这是什么?”她求教似的瞧了乔瑟夫先生一眼问道。“呱呱叫。”他说。他满口是咖喱酱,狼吞虎咽地吃得津津有味,脸都吃得通红。“母亲,这跟我在印度自己做的咖喱酱一样好吃。”“什么,这是印度菜,那我一定得尝尝,”丽蓓卡小姐说,“我想凡是从那儿来的东西一定都挺不错的。”“亲爱的,给夏普小姐一点儿咖喱酱。”塞德利先生笑道。

丽蓓卡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菜。“你觉得这菜跟印度来的别的东西都一样好吗?”塞德利先生问道。“啊,可好吃了!”丽蓓卡说,其实她正给辣椒粉辣得苦不堪言。“夏普小姐,和着青椒一块儿吃吃看。”乔瑟夫真的来了兴趣,这样说。“青椒?”丽蓓卡辣得咻咻吸气,“噢,好的!”听了这名字,她[10]以为青椒是什么清凉的东西。用人弄了一点儿给她。“多青多新鲜!”她说着叉了一只放进口里。谁知这东西比咖喱更辣,血肉之躯再也禁不住了。她放下叉子,嚷道:“水,看在老天爷分上,水!”塞德利先生哈哈大笑起来(他是个粗人,在股票交易所混惯了,那帮人都爱恶作剧)。“我向你保证这是真正的印度货,”他说,“桑博,给夏普小姐弄点儿水来。”

父亲一笑,乔瑟夫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觉得这恶作剧妙极了。但母女俩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她们觉得可怜的丽蓓卡吃的苦头够大了。丽蓓卡恨不得掐死老塞德利,可她像原先尽力咽下了那难吃的咖喱一样,把这口气也咽了下去,而且她一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就装出诙谐而心平气和的样子:“我本该记得《天方夜谭》里的波斯公主在奶油馅饼里放青椒的故事。先生,你们在印度是不是也在奶油馅饼里放辣椒?”

老塞德利笑了起来,觉得丽蓓卡是个脾气好的姑娘。乔瑟夫只是说:“奶油馅饼吗,小姐?孟加拉的奶油很差劲。我们通常用羊奶做奶油。唉,我也只得将就了。”“夏普小姐,你再也不会看到凡是印度来的东西都喜欢了。”老先生说。可是太太小姐们吃了饭走了之后,狡黠的老头儿对儿子说:“当心哪,乔儿;那姑娘在勾你了。”“呸,胡扯!”乔说。其实他心里乐不可支。“父亲,我记得在邓姆邓姆有个姑娘,是炮兵部队卡特勒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外科医生兰斯。1840年,她死死地追我……追我和马利格脱尼,吃饭前我跟你提到他来着……那可是个大好人,马利格脱尼……他在巴奇巴奇当州长,再过五年准会当上议员。对了,炮兵部队开舞会,第十四团的昆廷对我说:‘塞德利,’他说,‘我用十三镑赌你十镑,雨季还不到,索菲·卡特勒就会把你勾到手,不是你就是马利格脱尼。’‘赌就赌。’我说;嚯,乖乖——这红葡萄酒很不错。在亚当逊店里还是在卡博耐尔店里买的?”

回答他的是轻轻的呼噜声:原来正直的股票经纪人已经睡着了。乔瑟夫的故事那天就没法讲完了。但是他跟男人在一起时话总是特别多。他的药剂师高洛普大夫每次来询问他的病情和蓝色药丸的效果,他就跟他讲这个有趣的故事,讲过好几十回了。

乔瑟夫·塞德利由于是病人,吃饭的时候除了喝一瓶马德拉岛的白葡萄酒之外,只喝了一瓶红葡萄酒,勉强吃了两大盘奶油草莓,还有二十四个小油酥饼,这油酥饼用盘子装着放在他手边,别人都不吃,他只得设法吃下去。当然(因为写小说的有权知道一切)他边吃边时时刻刻在想着楼上的姑娘。“真是个挺不错的小妞,兴致高,乐哈哈的,”他心中暗想,“吃饭的时候我给她捡起手帕,她那么脉脉含情地瞧着我。她掉了两次手帕呢。在客厅里唱歌的是谁?我是不是该去瞧瞧?”

可是他那害羞的心理突然汹涌而来,势不可当。父亲已经睡着了;帽子就在门厅里;南汉普顿大街上不远处有一辆出租马车。他想:“我去看《四十大盗》和德坎普小姐跳舞去。”他穿着靴子踮起脚,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没有吵醒他那可敬的父亲。“乔瑟夫走了。”阿米丽亚说。当时她正从客厅打开的窗口向外眺望;丽蓓卡在一面弹钢琴一面唱。“夏普小姐把他吓跑了,”塞德利太太说,“可怜的乔儿,他怎么这样害羞?”[1] 一种土耳其饭菜,用羊肉或家禽肉、葡萄干、杏仁等与米饭一起煮,再加甜汁和炸洋葱等。[2] 指苏格兰作家格恩里(1708—1770)所著《新编地理、历史、商业初阶》,曾作为模范读本风行百年之久。[3] 原是17世纪法国童话,1798年改编为歌剧。蓝胡子是个财主,先后六次娶妻,每个妻子与他结婚不久便死去。他最后的妻子法蒂玛偶尔进入一个密室,发现丈夫前六个妻子的尸首。蓝胡子见自己的罪行败露,正要杀死法蒂玛,她的哥哥们及时赶到,杀死蓝胡子,救出了法蒂玛。[4] 指16世纪征服印度的蒙古人建立的莫卧儿帝国的皇帝。[5] 《天方夜谭》中的人物。他得了父亲的遗产,用这钱买了一篮子玻璃器皿,幻想靠这些东西起家发大财,不禁手舞足蹈起来,结果把玻璃打个粉碎,白日梦也化为泡影。[6] 最初为私营企业,1773年实际控制印度政权,1858年正式由英国政府接管,1874年解散。[7] 成立于1824年,萨克雷的叔叔是该俱乐部成员。[8] 布伦梅尔(1778—1840),摄政王的朋友,人称花花公子“布伦梅尔”。[9] 莎剧《暴风雨》中的人物,住在一个海岛上的巫婆。下文的卡列班是她的儿子,半人半怪,其凶无比。[10] 原文chili(辣椒),与下文的chilly(冰冷)谐音。第4章绿丝线钱包

可怜的乔的恐慌持续了两三天。这两三天中他没有回过这个家,丽蓓卡小姐也根本不提他的名字。她对塞德利太太一副毕恭毕敬感恩戴德的样子:好心肠的太太带她到市场上去,她无比高兴;带她到戏院去,她赞不绝口。有人邀了她们两个年轻人去参加一个欢乐的聚会,可是阿米丽亚那天头痛不能去,好说歹说要朋友一个人去。“什么!你让我一个可怜的孤儿生平第一次尝到幸福和爱是什么滋味——要我丢下你?没门!”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向天上望去,泪水盈盈的。塞德利太太不得不承认,女儿的朋友自有一副可爱的善良心肠。

对于塞德利老先生的笑话,丽蓓卡听了真心实意地笑个不停,使得这位好心肠的先生大为高兴,心肠更软了。夏普小姐不单单博得了这家主人的欢心。女管家布伦金索普太太在房里做草莓酱,夏普小姐表现出最大的兴趣,从而赢得了她的好感;她总是称桑博为“先生”“桑博先生”,使得这位用人乐滋滋的;她拉铃叫上房女用人,总是向她道歉,说给她添了麻烦,态度亲切谦卑。因此用人们跟主人一样,差不多都喜欢上了她。

有一次,在看阿米丽亚从学校寄回来的一些图画的时候,丽蓓卡突然看到了一张,便放声痛哭起来,离开了房间。那是乔·塞德利第二次露面的那天。

阿米丽亚急忙跟着朋友出去,想了解她这么动感情的缘故,这好心的姑娘回来时伙伴没有同来。她也受了感染,说道:“妈妈,你知道吧,她父亲在奇西克当过我们的图画老师,我们那儿最好的图画都是他的作品。”“我的宝贝儿!我肯定,我老是听平克顿小姐说他并不画画,他只是裱裱画而已。”“那本来就叫裱画,妈妈。丽蓓卡记得那幅画,记得她父亲裱那幅画的情景。她突然想起了那情景;所以,你看,她就——”“这可怜的孩子很重感情。”塞德利太太说。“我希望她还能在我们家待一个礼拜就好了。”阿米丽亚说。“她跟我在邓姆邓姆常常见到的卡特勒小姐像得邪乎,只是白净一点儿。她现在嫁给了兰斯,就是炮兵部队的外科医生。你知道吧,小姐,有一次十四团的昆廷,跟我赌——”“哟,乔瑟夫,这故事我们听过了,”阿米丽亚笑着说,“别再为讲这个劳神了;不如说服妈妈写信给克劳利什么的爵士,替可怜的丽蓓卡请个假——她来了,眼睛都哭红了。”“我现在好些了。”姑娘说。她脸上现出最最甜蜜的笑容,握住好心肠的塞德利太太伸出的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你们对我多好!都对我好,”她笑着加了一句,“除了你,乔瑟夫先生。”“天哪,除了我!”乔瑟夫边说边打算立刻就走,“老天爷!夏普小姐!”“是的。你怎么那样忍心,我跟你见面的头一天吃饭的时候,你就骗我吃搁了辣椒粉的菜,把我辣得要命。你不如亲爱的阿米丽亚对我好。”“他跟你没有我跟你那么熟。”阿米丽亚嚷道。“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对你不好,亲爱的。”她妈妈说。“那天的咖喱酱呱呱叫,真的,”乔正色说道,“大概是枸橼汁放少了一点儿——不错,是放少了。”“那么青椒呢?”“有意思,青椒把你辣得直嚷嚷!”乔说。他想起那滑稽的情景,放声大笑起来,但像往常一样,笑声又戛然而止。“下次让你给我挑菜我可得留神了,”他们又下楼去吃饭的时候,丽蓓卡说,“我原先还以为男人不会喜欢让老实可怜的女孩子吃苦头。”“我赌咒,丽蓓卡小姐,我绝对不想害你。”“没错,”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然后她用小手轻轻捏了他一把,又惊慌失措地往后一缩,先瞧他的脸,再低头瞧着地毯压杆。这纯朴的姑娘由于钟情于他而不由自主地轻轻做忸怩的小动作,我不敢说乔的心没有怦地一跳。

这是进攻。既是进攻,有些规矩、斯文得无可指摘的太太小姐也许会斥之为不正派。可是,你知道这一切都得可怜的丽蓓卡自己来做。如果一个人穷得雇不起用人,不管怎么高雅,也得自己扫地;如果一个可爱的姑娘没有亲爱的妈妈来跟小伙子打交道,她就非自己动手不可。啊,天可怜见,但愿这些女人不常施展她们的能耐,假如她们施展起来,咱们是顶不住的。只要她们表示一点点意思,男人就立刻拜倒在地;她们即使老了或长得丑,情况也一样。我把这一点作为绝对真理记下来。一个女人只要有相当的机会,只要不是明显的驼背,想嫁给谁就能嫁给谁。但这些可爱的人儿像田野里的牲口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能耐,咱们得谢天谢地。要不然她们会把咱们都制得服服帖帖。“嘿!”乔瑟夫进餐室的时候想,“我的感觉又开始和在邓姆邓姆跟卡特勒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一模一样了。”吃饭的时候,夏普小姐多次娇媚地就那菜向他求教,口气一半温柔一半开玩笑;因为这时她已跟这一家子相当随便。至于两位姑娘,她们已经亲如姊妹。未结婚的少女要是在一个屋子里同住了十天,就总是这个样子。

阿米丽亚仿佛一心想要尽力促成丽蓓卡的计划似的,偏偏提醒她哥哥,说他上一年的复活节答应过——“那时我还在学校读书。”她笑着说——乔瑟夫答应带她到沃克斯霍尔公园去。“现在丽蓓卡在我们家,”她说,“正是去的时候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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