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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03: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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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于旸 著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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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世界荒谬

任凭世界荒谬试读:

作者简介

周于旸,1996年生,江苏苏州人,获十七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十九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本篇小说创作于2011年至2016年,多次在《萌芽》杂志发表文章,其中在《萌芽》2015年6月下半月刊发表的小说《曾经春秋不见夏》,是该小说中的一个片段。

作品简介

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讲述了主人公江树在应试教育体制下经历的六年生活。分为初中生活的《春风化雨》篇与高中生活的《南墙以南》篇,高中生活为主线,初中生活为副线,两个篇章交叉叙述,相互推进,相互影响。深刻揭示了当代学生在应试教育下的迷茫与反抗,寻找与逃离。作品围绕梦想、自由、爱情这三个主题展开。

作品特色

该小说与一般的校园小说有很大不同,既写校园,也写人生,除了关注学生眼中的现实与理想外,也试图揭露一些有关人生的矛盾,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交织并行。除此之外,小说中的比喻等修辞也是一大特色,追求语言上的高度使小说读起来更加丰满。

南墙以南(一)

当繁茂的爬山虎渐渐盖满整个南墙,初夏的大风吹落了一些树叶,飘零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于南墙之下缓慢的河水之中,铺满了一小块湖面,于是我们如同看到落叶随着风与水开始不断地向前流淌,同时也不断地散落分开,去向各自的远方,而时间在上面艰难地前行。

江树坐在房间里,房间里的墙上贴着一幅油画,这是他高中时的舍友画的,刚挂上去的时候,还有着浓烈的油墨味。画上是一轮明月从山间升起,他还记得画的主人和他讲过,月亮在这幅画里有不同的含义,它代表着理想。毕业的时候他没有把这幅画拿走,于是江树就带了回来。许多年过去后,他很少会再注意这幅画,好比到了冬天,人们看不见墙上挂着的风扇。

江树有时会想:“当回忆也被遗忘的时候,往事是不是就等同于没有发生过?”遗忘总是比记忆更久远,他现在还记得,但是以后不会记得了。

高三快结束的时候,江树想的事情特别多,多到他提起笔想记下一些时,满地的落叶已被风吹走,又换上了新的一批。你很容易想很多事,就像在一间屋子里住了几十年,没有出过门,没有穿过鞋,没有淋过雨,而现在终于可以离开了,翻开日记本,上面记着这么一句话:“生活就像你吃腻了薯条,想要换换口味,这时有人甩给你一包番茄酱,你竟也接受了。”

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江树只是个刚上高中的16岁少年。那是他进入高中的第一天,开学的日子正是夏末,为了避免报道时学校里人多车堵,他们一家人去的很早,江树坐在车上嚼着早饭没吃完的葱油饼。车上塞满了行李,母亲总是很细心,看见车里还多些空间,就总感觉少带了些物品,于是大到衣服被褥,小到牙签指甲钳,无论用得着用不着,把整个车都塞得满满。

学校在离家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刚进门就是片人工湖,几幢教学楼排在一起,头一幢很气派,柱子最粗,还有些装饰的雕塑,后面几幢就看着潦草了,好比学生抄写作业时的字体。宿舍楼矗在学校的边角,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他和他的父母拖着沉重的行李,走上一阶又一阶楼梯,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他的宿舍被安排在五楼,最高的楼层。选择屋子的同时也就选择了风景,江树看着那扇编号为513的门,这是走廊靠近尽头的房间,宿舍里没有独立卫生间,厕所设在房间的外面。几日以后,空荡的过道里就会充满着厕所散发的似乎永远挥之不去的味道,即使时过境迁,江树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宿舍生活觉得能闻到这种味道。“怎么住这么高,爬上来可累死了,是因为我们没有给领导好处吗?”江树的母亲把行李扔在门口,气喘吁吁。“别瞎说,这就是学校随机分配的,你看旁边门上贴的,一个班一个班都是排好的。”父亲说。“住这么高,蚊子倒是挺少,”母亲从口袋里拿出宿管刚给的钥匙,“不过打热水可就累了。”“这算什么,以前我上学的时候,也住的这么高。那时我们都不愿打水,就给宿管点好处,让他们帮忙打。后来别人都这么做了,宿管就不干了,还得自力更生。”父亲回道。“就当锻炼身体吧,”母亲打开了门。“已经有人了?”江树感受到里面的空调传来的凉气。

阳光迎面扑来,把中间站着的人映照成一个黑影,江树打了声招呼,闻到了自己满嘴葱油饼的味道。舍友已经铺好床铺,是最靠阳台的那一张,江树看到床沿上贴着舍友的名字:何忆。那张床本来是江树想要的,早上他催促父母早点来学校,就是希望能在宿舍里挑一张好的床铺,这是他已经上大学的表哥告诉他的经验。暑假里他和表哥聊天,表哥就告诉他,要在宿舍里挑一张好的床铺,最好靠近阳台,他说,床前明月光,分数涨高高。

母亲把行李拖进宿舍,关切的问:“你怎么这么早就到宿舍了呀,已经都弄好了?你爸妈呢?没有一起来吗?”“他们去买垃圾桶和扫帚了,宿舍打扫得差不多了,清理一下床铺就行了。”何忆道。

整理宿舍时时母亲照例话多,打理和关照无微不至,仿佛江树离开她,就不能分别出食堂和厕所的区别。“哎哟,在父母身边待了十几年,这回终于要一个人生活了。记得早点打好热水,去晚了可就没了。洗衣服的时候洗衣液不用倒太多,衣服洗勤快点,不要积太多,会发臭……”“哎,我都知道。”江树满脸嫌弃地打断掉。“有事打电话给我们,反正家里学校也不远,你爸开车过来很快的……”“还有两个人呢?我们宿舍不是应该四个人吗?”江树问何忆道。“应该还没到,也可能是走读的。”何忆说。“人少点好啊,宿舍比较清静,可是两个人会不会太少了点。”母亲又道。

父亲摇头道:“两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要是真两个人住那最好。”

父母打扫干净以后,准备走了。第一次留下儿子在外,父母多少有点不舍,手里没有事了,也想找些事做,在宿舍多待一会儿。告别的时候,又唠叨了好几句,“厚被子在柜子里,长袖在柜子里的箱子里,天冷了自己换,晚上空调打高点,下半夜会冷。”母亲边吩咐边朝门外走。“好的,我知道了。”江树把父母送出宿舍,回来时关上了门。

何忆正躺在床上看高中的课本,江树开始整理书桌上的杂物,通知上写着,下午一点钟去教室集中,现在还没到午饭时间。离开父母的生活还是有点恐慌的,现在他有点无所事事,喝了口水想洗掉嘴巴里的葱油味。他的表哥把高中形容成“一只驴”,有鞭子抽着你向前跑,也有胡萝卜引诱着你向前跑,然后,你就不断地向前跑。这让江树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甚至有些恐慌,他不愿直视这样的现实,好比一个落枕而歪脖的人,若是要他客观地平视这个世界,就会感受到极大的痛苦。

话说回来,这所学校坐落于市区近郊的地方,这几年学校开始翻新,最破的那一幢教学楼已经拆除,因为走进它就像走进八十年代。从楼里面移出的一具陶行知雕塑,由于无处安放暂时置于学校车库之中,每夜晚自习放学,学生取车的时候,往往被那黑暗中硕大的身影吓得惊恐不已。学校的中间有一条河流穿过,情侣们喜欢聚集在这里,春天的时候,上面飘满柳絮,秋天落满树叶,冬天留一层薄冰提醒人们天气寒冷。不过四季不变的是,它的水永远呈现绿色,没有人考究过它是什么时候变绿或者因何变绿,学校官方的说法是因为两岸柳树的倒影,意思就是柳树把河流给绿了,与他人无关。这种说法无疑给柳树造成了一定的名誉损害,然而它们毕竟不会说话,只能学校说什么就是什么,河流的桥上刻了三个字:长青河。

这所学校建在大学城内,对面是本地的技校,位于学校北面,因此老师们戏称它为“北大”,于是对外就可宣称道:“我们学校最好的学生能去北大,最差的学生也能去北大。”

经过多年的建设,这所高中如今已是市区的重点高中,然而作为高中,不论什么样的高中都只有一个重点,那就是把学生送进大学。开学第一次参加学生大会的时候,教导主任操着一口十分别扭的普通话说道:“我们学校是一所,重点高中,有三件事是决不允许干的,玩手机,沉迷上网,以及谈恋爱。”他把这三件事形象地比作高压线,严肃而又俏皮地问:“碰了高压线会有什么后果啊?”

教导主任十分相信自己的威慑力,因此无论多少年过去,他都无法想象出许多学生躲在被窝里,拿着手机一边上网一边与姑娘谈情说爱的美妙场景,也永远不会明白,为何一下触碰了三条高压线,依旧活得安然无恙。

江树的宿舍一共三个人,除了他和何忆以外,还有一个胖子,他是最后才来的,刚见面时就介绍道:“你们可以叫我大春。”于是他们叫他大春。紧接着大春就说道:“我不能睡上铺。”大春拍了拍身上的肉,“你们看得出来,我不能睡上铺,初中的时候我原本睡在上铺,我的下铺一学期都没有睡安慰过,后来我们换了铺子。我相信学校的床铺质量还是不错的,但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情,对吧?”

大春话多,讲话也幽默,为了在新舍友面前显示友好,江树答应和他换了床铺,“好!五楼加上铺,我处在了这个学校的最顶端。”“那里的蚊子肯定也是最少的。”大春补充道。

在这个学校的第一个晚上,江树难以入眠,床板小而硬,好比被判无期徒刑的罪犯,完全没有翻身的余地。江树光靠着背部的触觉就能数出床板的根数,一根根床板仿佛小提琴的琴弦,稍微挪动一下便发出刺耳的声音,大有从天而降之势。外面厕所的味道散发着历史的气息,这种气息延续着上一届的学长,并且熏陶着这一届学生,比老师的谆谆教诲更加深入人心。阳台上的水龙头就像服了泻药,怎么拧都关不上,晚上他们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聆听着水声嘀嗒。这样的环境实在煎熬,但是老师们已经在新生大会上说过:“上高中本来就不是来享受的。”学校的领导在给新生做介绍时也说,这是一所严格的学校,意思是说,校领导不会让学生在学校里过得太惬意。学校里有一个特殊的制度,在每天晚上熄灯以后,都会有老师来宿舍楼里挨个查房。他们拿个手电筒,悄无声息地突然冲进宿舍,其灵巧与隐蔽令人怀疑是从扫黄大队上退役下来的,他们检查学生是否在干除了睡觉和学习以外的其他事情。曾经有个宿舍半夜斗地主被查到,新世纪的社会没有任何阶级特权,参与那次斗地主的,不论是农民还是地主,都被取消了住宿的资格。于是在那个大冬天的每一个夜晚,他们都像狗一样蜷缩在公交站台,干巴巴地望着回家的路。

高中的开始是军训,学生最关心的是天气,他们渴望下雨,盼不来下雨也想盼来个阴天。八月末的时候经常一阵阵下大雨,但一到军训时立马天气大好,好比小孩子大哭一场后就会变得心情愉悦,天气配合得绝妙无比,像是特地为了军训而提前排干了水分。学生们感叹,这年头世道黑暗,连老天爷也能被校方收买。

军训前统一了着装,衣料很一般,没有弹性,有点勒脖子,穿久了还有些瘙痒,学生们不能抱怨,他们很清楚老师的回答:“军训本来就是要吃苦的。”但是总有例外,大春和老师谈判道:“我的体型太大了,设计的人不可能考虑到我这种体型,就像穿了件紧身衣。而且领口太小了,我的头根本套不进去,亲爱的老师,你能想象把一个篮球塞进高尔夫球洞吗?”

班主任坳不过大春,同意他穿自己的衣服,大春成为了打破军训规定的唯一一人,同学们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不过在教官那他就不好过了,由于着装显眼,大春成了被严重盯防的对象。他第一天军训就迟到,宿舍里的卫生间只有两个洗脸池,大春起床时还要考虑穿什么衣服,另外二人没有这个烦恼,因此他每次都最晚到卫生间,只能等下一轮。

军训的内容十分丰富,除了在操场上享受高强度的阳光浴以外,还涉及到许多方面。从衣服着装到牙刷放置的方向,以及被子叠成的形状,就像一次强迫症患者体验记。如果再规定了上厕所的时间和次数,那么学生就会发现军训日记居然写得有点像狱中书简。“有些事我无法理解了,被子要摊开来睡,叠那么好有什么用?”江树发牢骚道,第一天军训时,他把本应该叠成豆腐干的被子叠成了豆腐花,行为表现上被扣了一分。“话不能这么说,这就像——嗯这就像吃甘蔗,反正吃完要吐出来,难不成你就不吃了?”大春说道。

江树暗想是不是胖子都擅长拿吃的来打比方。“可我的被子叠得很规矩啊,就是皱了点,不太好看,我这条被子不好。”“忍几天就过去了,也就现在非要把被子叠那么方正,军训结束了,你喜欢圆形,三角形,五角星,随便你怎么叠。”何忆也安慰道。

江树的教官是一个新手,做事有点木讷,也不像老教官那样严厉,经常会喊错口号,譬如会在学生立正的时候喊“立正”,跨立的时候喊“跨立”,如果他再多喊几遍“跨立”,就不得不要求学生具备一字开的能力。学生还是温室里的花朵,比不得教官那样耐晒,好比虽然在同一个锅子里,家禽总是比野禽先被烤熟。新教官也怕热,大概是皮还没长到老教官那么厚,所以这个班休息的时间稍长一些。

一天下来,除了身上黑了一圈,学生们玩“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技术大有长进。

军训的时候,身体归教官管,只有回了宿舍后才有些许自由。湿透的军训服马上洗掉,明天还要继续穿。到了晚上,宿舍熄了灯,宿管老大爷拿着个手电筒查房,等查房过后,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才算开始。同学之间刚认识,需要丰富的活动来促进友谊。江树宿舍三人买了泡面,并排站在阳台上,他们的头顶挂着没干的衣服往下滴水,泡面的热气正往上飘散,空气里掺杂着复杂的味道,仿佛摆了一桌子菜的桌面。夜空下的城市里只剩下一排排黑影中的高楼,好比沙漠里到处生长的仙人掌,平整的地表上竖起那么多不规则的建筑实在不顺人眼球,高架就像面条铺在餐盘里一样遍布整个城市,晚上的车已经很少了,衬托出路灯的孤独,偶尔的鸣笛声,倒不如野地里的蛙鸣来的响亮。

吃泡面的活动是大春发起的,江树和何忆只以为是胖子爱吃,但是大春说:“没有深夜吃过泡面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江树和何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然这只是大春突然想吃泡面了,如果今天晚上他想吃的是小鸡炖蘑菇,那么他就会说:“没有深夜吃过小鸡炖蘑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大春问道:“你们以前是什么学校的?”“我是这个学校初中部的,”何忆吃了口泡面道,“初三的时候模拟考不错,和学校签了合约,直升了高中部。”“这么说你没参加中考?”大春又问。

何忆摇摇头:“现在想来有点后悔,如果参加中考,说不定能考上菁华中学。”

大春不屑道:“又是菁华中学,那么多人拼了命也想考上菁华中学,考不上也想尽办法买进去,其实学校都差不多,我就不信菁华中学能好到哪里去。”“江树,你是什么学校的?”何忆问道。“啊?我是从乡下来的,你们不会听过我学校的名字的。”“话说回来,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你们想好了吗?”何忆问道。“什么题目?”大春问道。“‘我的梦想’,好像是这个。”“没有。”江树和大春异口同声道。“我想当个诗人,这算不算?”大春吃完最后一口泡面后说道。

何忆补充道:“班主任说的‘梦想’的意思应该就是你想考上什么大学吧?”“那就没意思了,梦想就是上大学?那考上大学以后呢?”大春摇摇头。“那怎么叫没有梦想,那叫梦想实现。”江树说。“没到二十岁就实现了梦想,那接下来做什么?”大春又问。“再制定新的目标呗。”何忆把吃完的泡面合上。“我觉得这种东西很无聊,老师还是把我们当小孩子,很多老师都是这样,把握不准他们学生的智力水平。其实我在小学一年级就做过这个作业了,可是我现在已经高一了。”大春耸耸肩。

江树听到大春这些话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他第一次写作文的场景:

那年他上小学一年级,那是个遥远的、还需费点力气才能想起来的年代。教室还带有上个世纪的气息,窗户也没那么大,不像现在那么亮堂。江树的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我的梦想”,小孩子们双手叠放在桌上,眼神专注地盯着黑板上的大字。如果江树的记忆没有偏差的话,“我的梦想”这几个字上面应该还标注着拼音。江树是第一个动笔的,他的梦想很简单,在那个充满英雄崇拜与冒险精神的童年里,他的梦想是成为奥特曼,维护世界和平。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风吹树梢,飞鸟啼鸣,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直到他开始动笔,才发现根本不会写“奥特曼”三个字,脑海中只有模糊的三团阴影。他问同桌“奥特曼”三个字怎么写,对方回道:“我也不会,要不你换个梦想吧?”江树震惊了,都不会写?我要换个梦想了?于是当他再度看向窗外,阳光已被乌云遮蔽,鸟也停止了啼鸣。后来他写了什么梦想,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再次回到那个宁静的夜晚,江树住在五楼高的宿舍,睡在硬邦邦的床上,窗户外是喧嚣的城市,城市的霓虹灯把夜晚映照地格外亮,这是江树在乡下时不曾体验到的。城市的气息仿佛给了他更加接近生活的感受,高楼代替了平房,汽笛代替了蝉鸣。江树在那个夜晚想起了三年前的夏天,三年前的夏天他还住在小镇上,刚要成为一名中学生。

春风化雨(一)

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夏天热得厉害,与往年有所不同,燥热的阳光给大地镀上一层难以褪去的金色,气温就像那年的物价一样飞速上涨。小镇上的人们轻易不敢出门,常年在外打工的人都纷纷咒骂起这狗日的天气,睡不了安稳觉,电扇始终转不快,饮水机上就连蓝色的按钮都能放出滚烫的热水。只有太阳毫不吝啬地奉献着它的光芒,多少使人讨厌。除却白天的蝉鸣和夜晚的蛙声,这世界仿佛就是安静,一直持续到了夏末才有所好转。

江树念过的小学和初中最早的时候是合在一起的,但是在九十年代苏联解体那会也跟着解体了,可见上个世纪中国受苏联影响之深。小学迁移到了较偏僻的地方去,好比告别娱乐圈的明星,不再受众人的关注,唯一的中学逐渐成为舆论的焦点。它创办的年头至今够得上一个老年人的年纪,从教学楼的破旧程度上不难看出,好比老年人脸上的皱纹,都是饱经风霜的体现。只可惜学校不像古董,陈旧的不一定珍贵。这几年的教育质量又是每况愈下,只怪市区的重点学校太爱惜人才,不仅要吸收好的学生,连教书有道的好教师都要一个个调过去,剩下一些年近退休的平庸之辈独守阵线。仿佛《三国》里诸葛亮因城内只剩些老弱病残而大摆空城计,学校如今也快成了空城,于是学生家长极容易就上了空城计的当,不敢把自己的孩子送来念书,早就买好了学区房,送往了市区的学校,惹得这乡镇中学一个年级只剩下四个班。留下的老师也是毫无工作热情,整天感叹自己怀才不遇,继而成为怨天尤人。当他们看着往日的同事做上了高官或者竟成了校长,除却眼睛容易变成红色以外,心态也变得十分不正常。

金玉仁是这批怀才不遇的老师中的一位,她在学校待的年数最长,年纪也老得仿佛情人节时男人用来浪漫女人的鲜花——已有好大一把,再过几年就可在家中挂起“光荣退休”的荣誉奖状。金玉仁身材矮小,无法对教室的黑板进行充分利用。她的样貌使人联想到《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不幸的是岁月的侵袭使她的脸像极了里面送苹果的巫婆。她有严重的老花眼,想摘掉厚重的眼镜却无法做到,两颗眼珠子呼之欲出,旁人都要产生替她按进去的冲动。除此以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觉得她在盯着自己,学生上她的课不敢开小差。她在文革那会儿属于老三届,插队,上大学晚了十年。她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考上了大学。虽然最终成了一名语文老师,见识却和乡下农妇一般,也许是人老了,脑子糊涂。她不懂文学,也长久不看书,教书教了好几年才明白周树人和周作人并非同一人。如今有游泳教练不会游泳,算不上稀奇,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金玉仁的普通话:“语文”在她读来是“女人”,“脑子”可以变成“奶子”——“做题目时一定要多动奶子!”这是她常说的话。更有甚者是把“水浒传”念成“水货传”,一百单八将在天有灵要恨得咬牙切齿,当然,被她叫做“蛤蟆赖特”的哈姆雷特也不会放过她。拙劣的发音使学生在课上忍不住捧腹大笑,她也恼火不止,起初是摔粉笔,后来是摔粉笔盒。学生不敢放肆,开始埋头笑,不能出声,身体瑟瑟发抖,就像手机开了震动。多年以后,金玉仁才终于学乖了,开始寡言少语,上课讲的话比跑龙套演员的台词还少,假如“沉默是金”,那么她将成为最富有的人。她让学生捧着“女人书”读,因为据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或者命令学生背下整本参考书以应付考试,可结果往往是应付不了,一般学生遇上她,语文成绩立刻变得好比秋天的树叶,只有无奈落下的份。尽管如此,金玉仁却是学校语文组的组长,并且常常接任重点毕业班的语文教学,令许多老师敢怒不敢言。这里的原因在于,她的丈夫就是学校的校长,所谓“一夫当‘官’,万夫莫开”就是这个道理。

校长名叫钱德才,也是名语文老师。在学校待了几十年后坐上了副校长的位子,但是“副”字当头令他十分不满,钱德才的目标是化“副”为“正”,然而完成这一点并不容易。直到有一天他在《论语》中看到这样的话:“政者,正也。”这个意思是说,只要从事政治,便可成为正校长,于是钱德才立马摇身一变为政治老师,不出三五年,竟真的成为了学校的校长,关于这件事有如下补充:钱德才年纪已大,用脑不尽,教政治的思路仿佛一早起来时的头发,杂乱无章,讲课更是枯燥无味地好比野地里的野菜,教书多年,帮着许多原来政治不错的学生负了不少分数,按照数学上的规律,钱德才终于“副负”得正,成为了正校长。以往对他表示不屑的老师变得毕恭毕敬,钱德才以为自己深得人心,位子坐的舒服惬意。刚当领导的时候,钱德才做事总是优柔寡断,没有自己的主见,后来在官场混多了,他才他明白什么事情都是可以用金钱解决的,所以每当陷入两难之地时他就抛一下硬币,猜一下正反,然后定夺,结果往往出人意料的好。

总而言之,大抵钱德才这辈子只欢喜两件东西——官位和钱财,说得再简练一点,那就是所谓“官财”了。

这学校每年夏季都会招来几名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由于刚要踏入社会,带着满腔理想,所以被钱德才极其理想地骗进了学校。何况资深教师都被重点中学挖去以后,这学校的前途就像没有月光的夜晚,必须得添几盏路灯。郝思如是新来的一位语文老师,刚从全省有名的师范毕业。学历高,文凭好,是本地的人。她人长得漂亮,从小到大都是班里的班花,笑起来的时候令人联想到《诗经》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在高中那会儿曾为选文理科和父母闹矛盾,最后违背了父母的意愿念了文科,父亲想,文科能干什么职业?他怕她将来找不到工作,想引导她走上从政的道路,于是在父亲的正确引导下,郝思如几乎成为了一名政治老师,父亲大跌眼镜,赶忙停止了引导,这就像一个赛车手教练把人训练成了出租车司机。好在悬崖勒马为时不晚,最后转成了一名语文老师,父亲也稍稍满意了些。

钱德才第一次见到郝思如的时候,他才明白贾宝玉之所以说“女人是水做的”,完全是因为男人太过饥渴的缘故。没有经历什么困难,郝思如就当上了初一两个班的语文老师和其中一个班的班主任。暑假过后,郝思如开始了工作,第一天是新生的期初考试,她被调去当监考老师。

假如中学生活是一篇文章,那么每一次考试都可看作是一个逗号,中考是分号,高考是句号,考完了是问号,考砸了是惊叹号。初一新生的第一场考试,有消息说是作为分班的参考。教室里积了一暑假的灰,桌椅像是刚出土的,只有少数学生带了手帕,更多的是将就着入座。第一门科目是语文,考卷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汉字,逐渐成为学生身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们经历了人生第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当然只顾无尽的欢乐,课本好比藏着最后一笔款子的保险柜,自然不会轻易打开。

那一年江树只有13岁,是学校的新生,也在考场之内。假期中由于父母逼得紧,书还略微翻过几页,不过是像图书管理员检查书页是否破损的那种翻,把眼光胡乱扫几眼罢了,所以在答题的时候总能隐隐感觉到分数正在笔下流失。这次的作文题目是这样的:“请写出一部你看过的名著的读后感。”江树读了几遍感觉像个病句,到底是写“看过的名著”还是“看过的读后感”?照例这句话应该出现在“改病句”的题目中,然而学生们不知道题是金玉仁出的,她正是出病句题的高手,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可当做这类题目。

语文考试之后是数学和英语,全部考完已是傍晚。江树骑自行车回家,这时路上行人很多,他现在走的路,他明白,在接下来的三年他都得反复地走这条路。从他的家到学校要经过镇上最热闹的街和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街上经过很多个路口,每个路口都有摆摊卖烧烤的,学生们买了几串烧烤,一边吃,吃完就到家了。但是江树离家较远,所以要上学要骑车,回家的时候首先得经过学校旁的一座大桥,江树刚考完试,心情凝重,河面上吹来的冷风又给了他几分凄清。桥上有很多摆摊卖菜的老头老太,行人也因此变多,交通堵塞得好比人感冒后的鼻子。这座桥是几年前新修的,据说原本叫“育人桥”,因为桥下就是那教书育人的学校。然而地方政府又觉得名字俗气,而且在当地话里,“育人”和“愚人”是一个读音,晦气得很,所以改成了“育才桥”。用这个名字的另一个原因是“育才”正好和鲁迅的字“豫才”同音,显得很有文化底蕴,可是路人对此毫无察觉,不免可惜。

这是进入初中的第一天,中学的第一场考试已经使他感受到莫大的紧张。暑假的时候父母便关照过他,上了初中便要开始严加管束,不能再由他任意妄为,这话算是宣告了他的童年已经一去不返。所有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三年后能考上那所最好的菁华中学。说起那所中学,人们都要竖起大拇指,考上它就是半只脚跨入了大学。可惜只有半只脚,至于剩下的一只半脚去哪,那不归他们管。江树小的时候把“菁华”念成“清华”,以为和清华大学有所关联,添了不少敬畏和向往。

江树到家的时候,父母已经准备好晚饭。江树的父母从事的也是教育行业,从小就给他灌输亲近老师的重要性,叮嘱他要多问老师问题,多与老师交流,才能成为一个更有文化更有素质的人,言语之间只让人觉得老师好比男厕所里的小便池,走的越近就能越显文明。

江树的班主任是一位刚毕业的大学生老师,第一堂语文课的时候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郝思如。有学生在心里嘀咕道:“真是太贱,居然姓郝,这样你不论教的有多坏,你都是个‘好老师’。”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上课,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没有用处,白考了那么多证,理论和实践仿佛要像二战后的美国和苏联一样彻底断绝关系。她把事先准备好的词一股脑儿全说完了,墙上的钟仿佛断了一条腿,走的这样慢,剩下的时间好比遇上了乞丐却身无分文,于是无从打发。身上不由地开始燥热起来,风扇吹的响亮,然而好比天晴时的雨伞,全没有用处,被衣领勒住的脖颈开始流出汗液,后背一阵阵的发凉。这时的大脑是不受控制的,仿佛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在任由地思考想象。她想的最多的是沈从文,沈从文第一次授课是和她一样的遭遇,最后他的办法是在黑板上写下:“今天是我第一次登台上课,人很多,我害怕了。”郝思如却是连转身走向黑板的勇气都没有了,直接让学生拿出语文书来预习课文。

郝思如是学校新来的老师,所以需要跟着老教师学习来提高教学水平。郝思如每个礼拜都要去金玉仁那听几节课,金玉仁半节课把教师用书上的课文解析念给学生抄下,半节课让学生把课文解析背下来。老师常对学生说学校是念书的地方,这是十分有道理的,不仅学生念,老师更是带头念。郝思如带来的听课笔记本上一个字也没能记下,心想自己上了那么多年大学,学了那么多教育学知识,到头来只是在中学里念念书?

教师节的时候钱德才请学校老师吃饭,地点在另一个镇上的饭店,那是为了体面,市里的大酒店太费钱,镇上的饭店又显得小气寒碜。吃饭那天郝思如来得早,她原本不想来,但是父母说不去是不礼貌的。郝思如刚入校不久,并不认识太多老师,也不喝酒,只想安静地和新来的老师坐在一起,但钱德才硬是把她拉到了自己桌上,周围一圈都是学校的大官,说是要她扩展自己的人脉,认识一下学校的领导,以方便工作上的交流。郝思如露出为难的脸色,钱德才以为她是假意推脱,忙给她挪了张椅子。

坐在郝思如旁边的是同教初一语文的李清优,和她在一个办公室。李清优比郝思如早几年到学校,教了一年初一和一年初二,没有资格教初三,下放回来教初一,于是又教了一年初一和一年初二,领导考量了她一年的成绩,摇摇头,又调下来教初一。她的父母曾问她,你们学校怎么没有初三?学生上到初二就毕业了?李清优感到好气又好笑,她觉得这并不是她的责任,是自己背运,总是碰到太差的班级。然而领导对她说的话是:“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李清优心里暗骂放屁,若是没有教不好的学生,那么警察和监狱大可不要,多设几个教育局就行了。她无数次幻想如果用这句话反驳领导,领导会是怎样的反应,最差的结果无非是:“就是因为有你这样差的老师,所以警察和监狱才有存在的必要。”因此她始终没有说出口的勇气,只得随遇而安,顺便告诉父母,这个学校的确是没有初三的。

坐在李清优旁边的是教数学的刘竟成,刘竟成好抽烟,在餐桌上也忍不住,周围人的厌恶表情全当没看见,而且他并没有用烟灰缸的习惯,任凭烟灰抖落到身上和地上。他属于学校的资深教师,教导处有他一个位子。他讨厌差生,认为他们的存在滞缓社会的发展,总是说一些刺激的话挖苦他们,譬如每年教到“标准差”这个概念的时候,他总是会叫起班上最差的学生,问他“标准差”的含义,他知道他们无法回答出来,这时他便可以指着他说:“来,看看你自己,你呀,你就是标准差,标准的差生!”

刘竟成的旁边是他的妻子钟意,她是金玉仁培养出来的,因此也致力于把学校打造成真正念书的地方。她比金玉仁精细得多,报答案时连标点符号都要报清楚,提到文学名著《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时候总是强调考试时不能把“罗密欧和朱丽叶”写成“罗密欧与朱丽叶”,因为教材上是“和”而不是“与”。她老是告诫学生说:“态度决定一切,细节决定成败。”她的学生对此产生疑问,既然态度都能决定一切了,那还要细节做什么?

钱德才的旁边是副校长刘树俊,刘树俊是化学老师,因为化学是初三的才有的科目,所以刘树俊无论业绩好坏都能常年留任毕业班。刘树俊的眼睛近视得厉害,摘下眼镜等于瞎子。但是旁人引用俗语“聋子的耳朵是摆设”,他是会不同意的,因为耳朵除了听声音以外还有架眼镜的功能。刘树俊对待学生十分严肃,总是板着脸,从不和学生开玩笑,也许是他的五官分得太开,所以笑容无法在他脸上蔓延。他说话时总是把“他妈的”串在句子里,鲁迅先生说过“他妈的”是“国骂”,所以他这一行为无非是爱国的体现,在他的影响下,爱国的学生也越来越多。

金玉仁因事来晚了一步,在郝思如旁边拣了个位子坐下。郝思如虽然成了老师,然而思想上还未彻底脱去学生气,面对一桌的老师也无可言语,只兀自吃饭。然而中国人的饭桌,名义上是吃饭,讲究的是吃饭以外的部分,好比有钱人家送孩子出洋留学,目的倒不在于学知识。父母在出门前就叮嘱过她,吃饭就是交际,尤其是和领导吃饭,处处都要谨慎,譬如敬酒时被子一定要举得比别人低,不可失了礼节。金玉仁问郝思如为何不来听她上课了,郝思如一时找不到借口,推托说自己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不就是念念教材嘛,有什么好学的。”她在心里嘀咕道。“我们老教师的经验,可不是你听一两节课就能学到的。”金玉仁道。

郝思如看着她,竟不知如何回话。

金玉仁顿了顿又道:“你们年轻人还是要虚心一点,主动一点。”又说:“虽然当了老师,但是在我眼里,你和学生还是没什么分别的,只是我教他们的和教你的内容有所不同罢了。”“别看我的教学方式很简单,这可是几十年的教学经验啊。”

郝思如有些忍不住了,不禁说道:“金老师,我觉得一味地把教材书上的课文解析塞给学生,有点不妥吧?”

金玉仁脸上的笑容僵硬得仿佛是用手捏出来的,“那你说说,怎么做才叫妥帖啊?”“现在出卷人手段丰富,阅读题的解题思路开放,教材解析派不上什么用场,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教会学生解题思路。不必强行去凑得分点,把文章读通了,表达连贯了,自然能答到得分点上。”

金玉仁突然拿起杯子用力拍在桌子上,厉声说道:“我教了多少年书?你教了多少年书?轮得到你来教我?”这时整个大厅突然安静了下来,老师的目光汇聚过来。郝思如尴尬地扫视了一圈周围人的脸,不知所措,而金玉仁从椅子上站起,大步离开了饭桌。

钱德才还沉醉于宴酣酒乐之中,下属都夸他酒量惊人。现在众人错愕了,钱德才喝了那么多酒,发酒疯的倒是金玉仁,可见作为夫妻,他们不光心意相通,甚至已经肠胃相连。金玉仁当众发脾气,钱德才已是习惯的了,他走到郝思如边上询问事情的原由,还没等郝思如回答又赶忙跑去出,跑到门口是连人影都没有,打电话也不接。钱德才并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回来缓和场面。郝思如告诉他是因为教学理念上起了点冲突,钱德才挥挥手,让她不要放在心上。然而她依旧惊魂未定,钱德才也扯开话题道:“教学理念上的冲突是难免的,大家相互学习,互相借鉴,老教师有老教师的经验,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都是好的嘛。”

郝思如点头,说了些客套话,钱德才也回到座位上,假装没事发生。

李清优凑到郝思如的耳边悄悄对她说:“你是新来的老师,不知道金玉仁的脾气,所以才敢那么跟她讲话。”

郝思如好奇地看着李清优,示意她继续讲。“她可是我们学校语文组的一把手,我们都要听她的,你也知道她讲课是有些问题的,我们背地里都说她误人子弟的,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丈夫是学校的校长,”说到这里李清优偷偷瞄一眼对面的钱德才,“语文这门学科吧,也不太好教,大部分看学生自己的悟性,金玉仁喜欢倚老卖老,你也不要理她,她就像个小孩子,讲话和性格都像小孩子,有时候啊你总是会惊讶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脾气大得很,发火不分场合的,上次跟一个顶嘴的学生在教室吵得不可开交。总之你别找事,别得罪了她,那是自讨没趣。”“那学生怎么办呢,要是都像她那么教书,学生能考出好成绩?”“我们学校的语文的确是在区里倒数的,但不至于太离谱,反正是乡下学校,本来就没奢求名列前茅。”

郝思如听完李清优的话,想起不久以前自己面试职业的时候,那时她对老师这个职业充满敬畏,当面试官问她对“老师”这个职业的看法时,她还能充满抱负且思想深刻地说:“众所周知老师的职责在于教书育人,我认为如今的绝大多数老师工作状态已经进入误区,即只教书而不育人。这是由于认知错误导致的,在如今的制度下,老师们都秉承这样一种观念,认为只要把学生送进好的学校就是最大的成就,是衡量自己的能力的唯一标准……”

学校让她失望了,她看着满桌的人窃窃私语,时而向她瞥了一眼,觉得浑身难受。吃到一半,她去上了趟厕所,用手机给校长发了短信:“身体有点不适,我先回去了。”她也不知道这么做礼不礼貌,但是她知道如果继续待下去,那就真的变成身体不适了。一个学校最高层的领导不一定是校长,也可能是校长夫人,这是她后来明白的道理。

南墙以南(二)

江树所念的高中原来是四星级的学校,在去年的时候差点被降为三星级。一次教育局的复查活动中,校长带领教育局领导在学校听课,在听课过程中校长不小心睡着,领导对此大为不满,四星级的复评差点没有通过。关于这件事还有如下补充:听课过程中领导和校长一起睡着了,不幸的是领导比校长先一步醒过来,看见了熟睡中的校长,非常恼怒。后来,那位讲课老师也受到了极其严厉的批评,理由是讲课枯燥而导致领导不满。他替校长背了黑锅。日后每当提及此事,校长都是一副痛心又自责的态度:“虽然是底下老师的问题,但是我作为校长也有一定的责任,应该早日发现并指出他的问题,这件事我也要反思自己呐。”

学校里还贴着鼓舞上届高三毕业生的高考誓言横幅,像什么“要想将来活的像个人,现在必须活的不像人”。言语之间仿佛散发着疯子的癫狂,然而也不无道理,因为老师的义务在于“育人”,如果学生早就算人了那也不必再受教育。

江树刚上高中时,生活过得很不如意。学习是要认真的,但是高考又太远,就像参加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总不必开场就进行热身。要是懈怠下来呢,班主任又管得太严。班主任说,应该把每一天都看作高考的前一天。这话在学生中争议很大,有人认为,如果真把每一天都当做高考前一天,那这个人多半是活不到高考前一天的。还有人认为,高考前一天,再看书也没有用处了,是用来放松心态的。

江树每天都过着三点式的生活,高中生活单调无趣,晚自习结束太晚,睡得太少,使人整天都昏昏欲睡。然而平淡的日子里也能发掘有趣的事,好比五颜六色的光线都来源于对白光的分解,某个宿舍的学生逃夜被抓,那是好玩的事情,校园的热水瓶频频失窃,那是有趣的事情,就连宿舍的盥洗区换了个水龙头大家都要抢着去试试。

江树的班主任名叫马卓越,是个已到中年的数学老师,由于前些年培养出几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为学校争了光,升为学校的大官,担任多个领导职务。如果在此一一列举他的官职,就会产生凑字数的嫌疑,所以也不再赘述。升官之后他从数学办公室搬进了更宽敞的教导处,办公桌也大了许多,教导处只有两个人,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大好事,大大增加了他抽烟的时间和机会。马卓越是个大烟枪,讲话都带着烟味,所以学生觉得他讲话很冲,事实上是佷呛。但是又由于学校挂着“无烟学校”的招牌,很让他为难。不过再更进一步想,这里的“无烟”的“烟”也倒没有特指“香烟”,马卓越是学校的模范教师,学校的带头领导人,不存在触犯校纪校规的道理,所以这个“无烟”大概指的是“没有烟囱”或者“没有烟火”。马卓越人到中年,头也开始秃了,学生已经从这一特征上给他琢磨外号。这几年他秃的尤为厉害,可以看做是工作认真的另一种体现,照片上浓密的黑发已经成了他回不去的从前。晚自习的时候,他在教室里值班,就像是多添了一盏明灯,学生写作业也明亮些,可见老师是处处为学生服务。

他在第一节课上便十分严肃地对学生宣布:“你们来上高中,就是要考大学的,不想考大学的,就趁早别念了。”声音洪亮,神情严肃,话音落下便是一片死寂。“你们也上了九年学了,在当学生的这段时间里,你们觉得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马卓越两手撑在讲台上问道。“没错,最快乐的就是在考试中取得优异的成绩,那么,从现在起,从你们上高中的第一天起,你们就要做让你们感到快乐的事情。”马卓越虽当领导不久,说话的音量,停顿的节奏,已经颇具官腔。

这些话是每年都会对学生讲的,听来还有些鸡汤的味道,可是对马卓越来说,已经是嚼完了味的口香糖。“老师只需要重复,不需要创新。”这是他觉得的这份工作最轻松的地方。

江树对于高中的憧憬在那一刻已经没有了。他虽是男老师,然而坐了教导处的位置后,产生了极大的干劲,比女老师更有责任心,深谙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好老师,第一个是多考试,第二个是多叫家长,两者有机结合,考试没考好的正好被他找家长,几乎地把教导处变成家长接待室。家长接到班主任的电话,只需一句“我马上到”。叫的次数多了,家长也开始不满,“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电话费可比油钱便宜啊!”校领导也对他的行为提出过质疑,因为学校每个礼拜只放半天假,学生见家长的机会不多,家长是管不到孩子的。马卓越却是这么认为的:“现在学生太放纵,需要家长和老师两方面施加压力,再说把学生的情况汇报家长也是老师义不容辞的责任。”除此以外,马卓越管理班级的方法十分先进,买通几个学生成为他的眼线,找的都是班上最老实的人,授职时强调“这是个光荣的工作”“一切都是为了班级”。然而那些眼线毕竟是他的学生,不是什么生死交情,所以马卓越极其快地出卖了他们,他多次在班上宣称:“你们私底下的一言一行我了如指掌。”甚至举例谁又私底下讲了他坏话,谁和谁又谈恋爱了,学生大为惊恐。有一届学生给他取外号“丘比特”,因为他能掌管学生的爱情,早恋的学生不知被他揪出多少。又有一届学生给他取外号“拆迁队长”,因为按照古人的说法,“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如果把他拆散的情侣依照这个比例换算成寺庙,佛教就要在中国绝迹。加上他喜欢找家长的癖好,于是学生的双方父母常常会在他的安排下见第一次面,可见马卓越不仅当老师,还做了当媒人的兼职。

江树第一次和马卓越接触是因为宿舍被扣分,那天江树忘记拖地,大春忘记关灯。马卓越把他们叫到办公室去,然而首先摊在江树面前的不是卫生检查表而是数学考卷。

马卓越指着考卷问道:“你说说吧,怎么回事?”他的语调就像检察官审问着嫌疑人。

江树傻站着,不知道说什么。“这次你没有及格,而且你还拉了平均分,可见你近期的学习状况不是很好。”马卓越道。

江树尴尬地看了马卓越一眼,继续沉默。“你考进来的时候是我们班上成绩靠前的,期初考试也不错,这次突然下降这么多,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考卷发下来后有没有反思?”马卓越拿起水瓶给自己倒了杯茶。

江树已经不敢看班主任的眼睛了,只得默默点头。“好,既然你反思了,那你说你都反思了些什么?考这么点分数是什么理由?”马卓越饶有兴趣地盯着江树,好比不怀好意的观众期盼着台上演员出丑。“因为粗心的缘故吧,”江树的声音就像是社会底层人民的声音,难以被听见,“你看这里,是因为我抄错了试卷上的数据,还有这里——”“我在课上和你们说过的,不要为自己的错误找理由。”“可是,老师,刚刚是你问我‘考这么点分数是什么理由’的。”江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恨不得提醒老师翻聊天记录。“什么?你说……我刚刚是说理由来着,但是,粗心不是理由,”马卓越一时哑口无言,干瞪着江树,又拿出卫生检查表说道,“宿舍扣分了是怎么回事?你忘记拖地了?”

江树点头。“最近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不要觉得宿舍扣分是小事,知道吗?”马卓越指着检查表说道,“很多同学对这些事都不以为然,其实是不对的,你对生活琐事的态度也能折射到你的考卷上。能把身边小事都做好的人,他的考试成绩也不会差。”

江树也不管班主任说的是否有道理,只能不停地点头以显示自己的态度诚恳。“我会找你的家长来一趟,我需要和他们谈谈,这不是小题大做,只是给你上一个紧箍咒,以免下次再犯同样的错误。”

江树背后一阵发凉,早就听闻班主任喜欢找家长,没想到勤快到这个地步,不过是宿舍被扣了一分罢了,假若下次被扣了十分,大抵连祖上十八代也要一起叫来。

接着马卓越又问大春:“你又是怎么回事?一个忘记拖地,一个忘记关灯,宿舍的分都要被你们扣光了!”“急什么,”大春从容不迫地说,“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高考试卷上的分,宿舍的分被扣就被扣了,下次注意就是。”

班主任有些意外,大道理说道:“只有把平时的每一件小事做好,把日常规范的每一分当作高考的分数,这样你才能活得充实。你还提高考,呵呵,那时一分可值好几万块钱啦。”“这是一句屁话,”大春淡定地用了“屁”这个字,“我愿意在高考时只考三百分,然后去换三百万,你觉得能成吗?”

班主任突然就没了话说。

这让江树觉得很震惊,又感到很不公。大春事后开玩笑道,马卓越居然没有找他的家长,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老师和分数总是造成学生家庭内部不和的主要因素,第一个礼拜日的半天假期,江树一回家就遭到一顿臭骂,班主任仿佛贪图钱财的医生,为了收取医药费而把病情夸大。除了宿舍扣分和成绩不佳以外,父亲还问他:“老师说你晚自习的时候不认真写作业,在看课外书?”“啊?嗯……我作业写完了。”“写完了就能看课外书了?其他同学有没有像你这样的?你们那个马老师可是骂得我很没面子啊。”“他就喜欢叫家长,我们班已经好多人被叫过家长了,都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我们班有个同学——”“好了,”父亲打断他,“这不是你犯错的理由,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吧。”

江树这就想到不久前的那个夜晚,教室外的教室,灯火通明。这是令他感到新鲜的场景,在上中学的时候,天一黑,他就回家了。四节晚自习,从六点到十点,绵延四个小时,作业不多,江树一边写作业一边又想看课外书,但是一心不可二用,好比人的眼睛虽有两只,却不能同时盯着两件事物看。他写会儿作业又看会儿书,终是被课外书勾引了过去,那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他在三年前就买了。不幸的是班主任恰巧从窗边走过,要是江树不在看书,他应该是沿着走廊径直往前走的,马卓越站停了下来,狠狠地盯着他许久,最后进来把书收走了。照例新生犯这样的错误可以原谅,然而马卓越回到办公室后无聊翻了翻此书,一下就看到“破鞋”“乳房”“龟头血肿”这些词语,心中甚为惊恐。又仔细看了看书的封面,确定是“黄金时代”而不是“黄色时代”,心中又大骂学生品味低俗,孺子不可教也。但他自己也忍不住仔细翻看此书,从第一页开始看,一行一行读,当然他是品味高尚和趣味高雅的人,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该学生的兴趣和价值取向,以便更好地教育他。

江树挨了父母一顿骂,更加惧怕马卓越。上数学课的时候格外认真,哈欠都不敢打。高中的数学难得厉害,虽说以初中的知识为基础,然而只凭初中的知识来学,好比让一个做爆竹的研究核弹,知识早已供应不上。

大春和江树一样,数学怎么也学不好。依他的话讲,“我的思维和那些数学题的套路永远不在一个路子上。”一般人遇上这样令人悲伤的事情,只会做出两种行为,要么自暴自弃,要么发奋努力。但是大春却自信满满地说:“就像伽利略能推翻亚历士多德的理论,爱因斯坦能证明牛顿的错误,我将来一定不当作家也要当一个他妈的数学家,然后来证明这教科书上的东西都是狗屁。”

除了数学课以外,江树上其他课一般只有两种状态,一种是迷迷糊糊想睡觉,另一种是已经睡着,于是听课的时间只有睡醒到下一次睡意来袭之间。事实上班级里绝大多数人的状态都是如此,班上听得最认真的在点头,听得最不认真的人也在点头,人只有在上课快要睡着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自己脑袋的重量,也感受到身子的轻盈,居然能迎风摆动。当瞌睡虫来袭的时候,强睁着眼是对自己的残忍。上课睡觉也要讲究技巧,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肯定不成,江树一般是一只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笔,宛如一尊“思想者”的雕像,几乎能蒙骗了老师,不过等到江树醒来的时候,往往发现自己早已变成了一尊“卧佛”雕像。

第一次高中月考前,江树深夜还在宿舍里做数学题,高中的数学题像女人的心思一样复杂难解,题型更好比女人的脾气一样变化莫测,江树暂未碰过女人,自然也没有解得出数学题的道理。“哥们,放轻松点,”何忆从床铺伸出脑袋朝他说道,“月考而已,不是期中考也不是期末考更不是高考。”“马卓越三天两头找家长,你能受得了?”江树继续写着数学题,因为解不出题而痛苦地扭曲着脸。“那又怎么样?你以为家长对他没有抱怨?”何忆说,“我们以前班主任从来不叫家长,他说了,找家长是老师最无能的体现。”“如果有一天,马卓越要找你的家长了,你指着他的鼻子说,‘嘿,我们以前老师说了,找家长是老师最无能的体现。’我倒是很想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他会说,这是哪个老师说的?让他的家长过来见我。”大春嘲讽道。

等到老师查过房以后,江树拿起宿舍的电话,拿出刚从宿管那里买来的电话卡,打了一通电话,等了很久却没人接电话。江树一共打了三次,他知道遥远的地方有一通电话在响,但却没有人接。那铃声会打破深夜的宁静,成为不和谐的存在,也将忍受被冷落的孤独。“你在打电话?这么晚了打给谁啊?”何忆在上铺问道。“一个朋友,”江树道。“打不通?”“没人接,她估计睡着了。”江树躺到床上,耳边都是“嘟嘟嘟”的回音。“哪个‘他’吗?一定是女字旁的那个‘她’。”大春说道。“呀,你有女朋友?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何忆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在哪个学校?”“她不是我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江树急忙说道。“别紧张,我们又不会告诉班主任,真是。”何忆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看起来是还没有追到。”大春说。“是这样吗?”何忆问道。“你们太八卦了,而我现在要上床睡觉了。”“不用急,等他哪天电话打通了,我们就什么都知道了。”大春朝着何忆说道。

每晚,江树躺在床上将要入睡时,他都会想起过去的初中生活,他不是恋旧的人,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怀念过去是对现实生活的不满。高中生活带给他比初中时更灰暗的感受,三年又三年,一切都已过去,一切又永远过不去。回忆中的脑海中总是一片灰色的场景,就像每一天都是糟糕又凄清的阴天,不过这和天气无关,记忆总把往事重新上色。那些摆脱不去的阴影,使他在进行高中生活的同时,又在回忆中慢慢度过自己初中时的生活。

春风化雨(二)

江树念初一那年,秋天进入冬天的时候,学校旁边开了一家书店,老板是个文化人,琢磨着要取一个文艺点的店名,最后百思不得其名,就直接叫做“文艺书店”,可见十分不文艺。为了弥补缺憾,老板用繁体字写了“文藝書店”。引得一大帮学生成了文盲,读不出店名,只能叫做“文店”。这是镇上唯一的一家书店,然而这里的“唯一”不像“唯一的理发店”或者“唯一的饭店”那样重要,“唯一”的头衔并不能招揽生意,镇上的乡野莽夫不识大字,买书的人甚少。书店门前有个摆摊卖早餐的老大爷,每天进去买份报纸,看完的报纸就用报纸来包油条。有时老板没吃早饭,就去老大爷那买一份自己报纸包的油条大饼。时间久了,两人就商量好,一份报纸换一份早餐,省去了多余的麻烦。

书店老板原来在镇上的一家企业里当会计,整天揣着本书,一边做账一边看书,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在点钞还是在翻书,总是被领导批评。后来他辞职,就向几个朋友借了点钱开了这家不大的书店。平日里他就坐在柜台前,中间摆一壶碧螺春,左边一摞《余秋雨散文集》,右边一摞《贾平凹作品集》,没事就和几个常来买书的文化人唠什么马原的叙事圈套,莫言的暴力美学。晚上关门的时候,他要把所有的书都整理一遍,重新琢磨一些书的分类,不是因为他做事认真,对别人来说这是书店,对他来说这是他的书库。除了赚钱,也是满足自身需求,开了书店,他就不用再担心没有书看,好比消防大楼不用担心火灾突发。老板有真性情,却也不是足够的通情达理,偷书看是不能忍的,这年头书店本来就不是赚钱的行当,你要看书,你就要让我赚点钱,好让我把书店开下去,所以偷书看是不能忍的。他在每个书架上都贴上自己用毛笔写的几个潇洒大字:禁止拆封,后面连加了好几个感叹号。

放学的时间若是不晚,江树会到那书店看几页书再回家,他不买书,杂志买得多,每月一期的《南墙》,十二块钱一本,上百页的篇目,刊出的都是年轻人写的小说和文章,在中学生中很流行。

江树发现,书店里大多数书都是塑封好的,苏格拉底曾说“美德即知识”,其实很有道理,当书被塑封以后,知识就和美德一样,都成了看不见的东西,导致现在的读者变得极其肤浅,凭一页封面就能让他们买账。江树在角落找到了一本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这本《沉默的大多数》是拆封的极少数,所以已经被人翻烂了,没有人想买它,看得人倒是非常多。这段时间,他每天来这里就为了看这本书,老板对此已经颇有怨意。江树看书的时候,他就故意在旁边踱来踱去,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他,偶尔咳嗽几声,然而江树看的认真,根本没注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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