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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05: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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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卡夫卡

出版社: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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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形记

变形记试读:

译者序

卡夫卡,其人不可做寻常观。

弗朗茨·卡夫卡,这位被称为世界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的伟大作家,就其生活经历而言,也许除了三次订婚、三次解除婚约、终生未婚之外,可谓是再平常不过了。一八八三年他生于奥匈帝国的布拉格,是一个犹太商人之子;小学毕业后升入布拉格一所国立德语文科中学;一九○一年进入布拉格大学德语部,攻读法律,选修德语文学和艺术史;一九○六年被授予法学博士学位,翌年在一家保险公司任职;自一九○八年起供职于一家半官方的工人工伤事故保险公司;一九一七年患肺病,一九二二年因病离职,一九二四年病逝,终年只有四十一岁。这便是他短暂而普通的一生:既没有做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英雄业绩,也没有惊世骇俗的举动;既非春风得意,亦非穷困潦倒;既非一帆风顺,亦非颠沛流离。从形而下来看,一常人也;但若从精神层次来进行观察则迥然不同:这是一个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痛苦和磨难、孤独和愤懑的内心世界。他在给一度炽烈爱过的女友密伦娜的信中用这样的字句概括了自己的一生:“我走过的三十八载旅程,饱含着辛酸,充满着坎坷。”

卡夫卡是一个犹太人,他不属于基督教世界,而他作为一个犹太人又对犹太教义持异议;作为一个说德语的人,他不完全是捷克人;作为一个捷克人,他又是奥匈帝国的臣民;作为一个白领,他不属于资产阶级;作为一个资产者的儿子,却又不属于劳动者;作为一个职员,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作家;可作为一个作家,他既无法完全从事创作也不珍惜自己的作品。正如他是一个二元帝国的臣民一样,他的内心是一个二元的世界,这也就决定了卡夫卡性格上的矛盾性和两重性。无归属感、陌生感、孤独感、恐惧感便成为这样一种性格的衍化物。

犹太民族、斯拉夫民族、德意志民族的成分混杂于一身,使卡夫卡成了一个多重的无归属感的人,成了一个永远流浪的犹太人,成了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他在致密伦娜的信中称自己是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在另一封同样是致密伦娜的信中,他沉痛地写道:“……可是他(指卡夫卡自己)没有祖国,因此他什么也不能抛弃,而必须经常想着如何寻找一个祖国,或者创造一个祖国。”

在这个他认为是莫名其妙的世界里,在他诞生的布拉格,在他的家里,他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异乡人。他在敞露心扉的日记里(一九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写道:“现在,我在自己家里,在那些与我最亲近的、最充满爱抚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这种人生体验和生活感受,不仅渗透在他的杂感、书信、日记中,更见于他的其他作品。《失踪的人》中主人公罗斯曼在美国漂泊,《判决》中主人公本德曼与父亲的畸形关系,《变形记》中主人公萨姆沙在家中的尴尬处境。在这些艺术形象身上,陌生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和表达。

当陌生感成为一个人的主宰时,他便不得不从他生活的世界返回自身世界,这样孤独感便成了一个必然的产物。表现在卡夫卡身上,这种孤独感不仅是在生活中、在人际关系上,更重要的是在精神领域里。他的一个同班同学在谈到学生时代的卡夫卡时写道:“……我们大家都喜欢他,尊敬他,可是完全不可能与他成为知己;在他周围,仿佛总是围着一道看不见摸不透的墙。他以那文静可爱的微笑敞开了通向交往世界的大门,却又对这个世界锁住了自己的心扉。……却始终以某种方式保持疏远和陌生。”在青年时期,他渴求爱情,但几次婚约和几次解除婚约的事件表明,他更渴求孤独。在他逝世前三年,他在日记中写道:“与其说我生活在孤独之中,倒不如说我在这里已经得其所哉。与鲁滨孙的孤岛相比,这块区域里显得美妙无比,充满生机。”这种精神上的孤独感,是一种抗拒现实的外化形式,是一种心灵上的需求。他在给他的好友马·勃洛德的信中说得一语中的:“……实际上,孤独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对我的极大诱惑。”这种融于生活的精神上的孤独感必然在他的作品中表达出来,他的长篇小说,如《失踪的人》《城堡》,中短篇小说如《变形记》《单身汉的不幸》《最初的忧伤》,孤独感都是复调式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的声部。

在卡夫卡的日记、书信、杂感中,读者会一再遇到恐惧这个字眼。恐惧外部世界对自身的侵入,恐惧内心世界的毁灭。正因为他受到恐惧的左右,于是他对生活于其中的城市,他所遇到的人们眼中正常的一切,他对自己的处境:恋爱、职业和写作,都怀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他写道:“我在布拉格过的是什么生活啊!我所抱的对人的这种要求,其本身就正在变成恐惧。”这是他给马·勃洛德的信中所写的,在给密伦娜的一封信中他在谈到这种恐惧的普遍性时写道:“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事物,叙述一些藏在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的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其实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谈及的,现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也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卡夫卡把写作看作是自己人生的最大追求,是维持他生存的形式,然而恰恰又是写作使他产生了巨大的恐惧,写作成了为魔鬼效劳而得到的奖赏,是一种带来死亡的恐惧。他渴求爱情,渴求建立家庭,然而也正是由于恐惧——恐惧爱情和家庭会使他失去自由,影响他的写作——而迟疑并几次解除婚约。卡夫卡尊敬和熟悉的丹麦哲学家克尔凯戈尔把恐惧和绝望看作是对一个破碎和无意义世界的回答,卡夫卡便生活在他认为是这样的一个世界里,而他本人的本质,他自己用了一个词来表述,这就是恐惧。

卡夫卡,其作品不可做寻常读。

卡夫卡仅活了四十一年,从一九○三年开始写第一部作品《

一次斗争的描述

》到一九二四年逝世前完成的《女歌手约瑟芬(耗子民族)》只有二十一个年头。他从来没有成为一个职业作家,始终是在业余时间进行创作的。他的作品,除去日记和书信,数量并不多;只有三部篇幅并不长的长篇小说:《失踪的人》(即《美国》1912—1914)、《审判》(1914—1918)和《城堡》(1922),且都没有完成。一些中短篇小说以及也被包括于其内的速写、随感、箴言,如以中文计,与他同时代的一些德语作家相比,如曼氏兄弟、黑塞、杜布林、霍夫曼斯塔尔等人,其数量几乎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就是这些作品为卡夫卡死后赢得了世界性的声誉,被尊为现代派文学的先行者和奠基人。因此,我们对他的作品不能做寻常读。

卡夫卡的作品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作品,有的评论家称其为寓言或半寓言。也许称之为寓言式的作品更为确切些,我们无论是读他的长篇还是中短篇小说(更无须说那些箴言或者随笔了),它们都像是一则寓言。《城堡》中的K,《变形记》中的萨姆沙,《骑桶者》等不都是广义上的寓言吗?但卡夫卡的寓言式作品显然不同于古代的寓言,如伊索的;不同于经典性的寓言,如莱辛、拉封丹、克雷洛夫等人的。其一,卡夫卡不是去进行一种说教,去宣扬一种道德训诫,而是以非理性、超时空的形式表达了一个现代人对现代社会诸现象的观察、感受、表述乃至批判,或者如卡夫卡的研究者们所说的:卡夫卡的作品是欧洲危机令人信服的自我表白见海·波里策:《卡夫卡研究的问题和疑难》,载《论卡夫卡》,叶廷芳编,第214页。,是“真实的二十世纪神话”见威·埃姆包希:《卡夫卡的图像世界》,载《论卡夫卡》,叶廷芳编,第361页。。其二,卡夫卡寓言式作品的多义性。无论是古代的或者是经典的乃至现代的寓言都没有给读者更多的思考空间,它告诉你的只是一种意义、一个教训,或是道德的伦理的,或是社会的生活的。但卡夫卡的作品通过诡奇的想象,违反理性的思维,不可捉摸的象征,非逻辑的描述有了丰富的神秘的内涵,从而有了多义性和接受上的多样性甚至歧义性;换一个立足点来说,是作品本身妨碍了或阻止了我们去做单一的解释。

试想一下,我们不会满足用“仇父情结”或“审父意识”来概括《审判》,同样也不能仅用异化来对《变形记》下终结式的结论。法国荒诞派作家加缪对此有很好的表述,他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诞》一文中写道:“卡夫卡的全部艺术在于使读者不得不一读再读。它的结局,甚至没有结局,都容许有种种解释……如果想把卡夫卡的作品解说得详详细细,一丝不差,那就错了。同上书,第103页。”我们不能也不应从卡夫卡的作品中去寻求一个终极意义,一种得到普遍认同的结论。不同阶层的读者,不同的心态,不同的角度(伦理的、道德的、宗教的、社会学的、美学的),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时间场合都会成为解读卡夫卡作品的一个重要因素。同样,我们也不要想一下子就读懂他的作品,也许你读了几遍也感到莫名其妙,一片懵懂,说不出所以然;但是,你在阅读期间,在掩卷之后,定会产生某种情绪,你的感官必会有所反应:或者惊愕(如读《变形记》),或者恐惧(如读《在流放地》),或者悲哀(如读《城堡》),或者痛苦(如读《审判》);抑或皱眉、沉思、困惑、叹息。总之,你必受触动,必有一得。之后,你不妨再理性地去对它们进行你自己的阐释,绘出你自己的卡夫卡像来。

作家们都是在用自己的笔去构建一个世界,卡夫卡则主张创造一个独特的世界。从他的第一篇作品《一次斗争的描述》到他的最后一篇作品《女歌手约瑟芬(耗子民族)》,人们都能明显地感觉到,那是一个象征性的、寓意的、神秘的、梦魇般的世界;那里面五光十色,有离奇古怪的场景,有超现实、非理性的情节,有象征化的动、植物,有异于世俗常人的形象,人物有荒诞的非逻辑的行为举止。无须举他的长篇小说为例,在这个中短篇小说选本中,像《变形记》《审判》《在流放地》《饥饿艺术家》《致科学院的报告》《乡村医生》等,每一篇都是如此;然而,恰恰这些在正常人看来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存在的、不可能发生的,在卡夫卡笔下,借助细节上描绘的精确性,心态上的逼真酷似,特别是整体上的可信性,就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真实,一切都变成了现实,可触摸到的,与我们息息相关,甚至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想想《变形记》中变成了甲虫的萨姆沙,《致科学院的报告》中的人猿,《地洞》中的小动物,他们就是处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世界中的人类本身吗?这种基于整体上的悖谬和荒诞上的真实都令一向反对现代派的卢卡契大为赞叹,他在《卡夫卡抑或托马斯·曼》一文中写道:“恐怕很少有作家能像他(指卡夫卡)那样,在把握和反映世界的时候,把原本的东西和基本的东西,把对前所未有的事物的惊异,表现得如此强烈。”

卢卡契上面这段话当然是对的,但是我们不能把整体上的非真实性和细节上的真实性截然分开,从而得出如他所说的:“从形式上的特点这一角度看,卡夫卡似乎可以列入重要的现实主义作家,主观地看,他还在更高程度上属于这个家庭呢。见《论卡夫卡》,叶廷芳编,第339页。”(重点为笔者所加)卢卡契这篇文章的本意是对卡夫卡从细节上肯定,从整体上加以否定。从实质上来看,卡夫卡笔下的精神世界与经验世界是相互交织、相互干扰和相互渗透的,甚至达到一种两者之间的界线模糊的程度,精神真实与感生真实之间的界限不复存在了。这样,就如威·埃坶里希所表述的那样,卡夫卡作品中的“精神之物再也不是在经验之中和一切经验之上游移的不可理解、不可捉摸的东西了……而是作为一种十分自然的真实出现在眼前,但同时,这个真实也突破了一切自然真实的法则。见《论卡夫卡》,叶廷芳编,第347页。”现在我们可以说了:卡夫卡不是去复制,去摹写,去映照现实,而是独辟蹊径用非传统、反传统的方式去构建了一个悖谬的、荒诞的、非理性的现实;而这个现实从某种角度上来看,比自然现实更为真实,能使读者更为悚然、更为惊醒,使人对自身和对社会的认识和批判更为深化和强烈。这里就这个选本做些说明。本书所选的均是卡夫卡的中短篇小说,其中有些篇目已有译本,在征得译者的同意后收入此书——在此向他们表示谢意,有些则系新译,均据马·勃洛德编,费舍尔袖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出版的七卷本《卡夫卡全集》译出。篇目的排列,无论是卡夫卡生前发表的还是在他死后由马·勃洛德整理发表的,一律以写作年代为序,但每篇附有简单说明,便于读者了解。

卡夫卡的作品多已译成中文了,几家出版社都出版了卡夫卡的小说集,但把他的几乎全部的中短篇作品都编在一起,出一个单行本,这还是第一次。希望喜欢卡夫卡作品的人也能喜欢这个集子。编选和编排上的不完善之处,尚希得到读者的指正。高中甫一次斗争的描述

人们身着服装

在沙砾上蹒跚地漫步

在巨大的苍穹下面,

它从远方的丘岗

直延伸到远方的丘岗。Ⅰ

近十二点的时候,一些人已经起床了,他们相互躬身致意,彼此握手,说道,过得不错,随后穿过巨大的门框进入前厅,穿起衣服。女主人站在房间中间,不断地躬身行礼,这使她衣裙上漂亮的褶皱摇晃不已。

我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这是一张三条细腿的桌子,绷得紧紧的。我正在品尝第三杯果汁。在啜饮的同时我忽略了我为自己挑选和叠放在一起的一小堆焙制的糕点。

这时我看到我新认识的一个人有些沮丧和仓皇地出现在邻室的门框旁;我要走开,因为事情与我无关。他却冲我而来,打消了我离去的念头,他笑着对我说:“请您原谅我来找您。之前我一直和我的姑娘在隔壁房间里用餐,就两个人。从十点半开始,一个晚上就这么一次。我知道,我给您讲这件事是不对的,因为我们彼此还不大了解。不是吗,我们是今天晚上在楼梯上彼此相遇的,作为同一幢房子里的客人交谈了几句而已。可现在我必须请您原谅,这种幸福在我身上无法这么简单地继续下去,我自己无能为力。在这儿我没有我信赖的熟人——”

我悲哀地望着他——我嘴里正含着一块糕点,它并不怎么可口——对着他赧颜得可爱的脸说道:“我当然高兴我值得您如此信赖,但不以为然的是您信任我。如果您不是如此惶惑的话,您必然会感到,您对一个孤独地坐在这里饮酒的人讲述一个可爱少女的事情是多么不合适的。”当我说完这段话时,他一下子就坐在那里,向后仰去,并让两只胳膊垂了下来。随后他支起双肘把胳膊朝后背过去,用相当响亮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道:“还在少顷之前,我俩单独在房间里,我和安内尔。我吻了她,我吻了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肩膀。我的上帝,我的主啊!”

这儿有几个想是在进行一场活跃谈话的客人,打着呵欠靠近了我们。因此我站了起来并以使他们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那好,如果您愿意的话,那我跟您走;但我仍然认为,现在在冬天夜里去劳伦茨山是毫无意义的。再说天已变冷了,又下了些雪,外边的路像冰场那样滑。呶,随您的便——”

他先是惊奇地望着我,张开了嘴,露出了湿润的嘴唇,但当随后看到了就在跟前的那些先生时,他笑了,站了起来并说道:“噢,真的,寒冷是件好事,我们的服装都热得冒烟了;再说我又有些醉意了,虽然喝得并不太多;是呵,我们将分手并各走各的路。”于是我们到女主人那儿,当他吻她的手时,她说:“不,我很高兴,您今天看起来非常快乐。”这句话表现出的好意使他十分感动,他再次吻了她的手。我得把他拉走。在前厅里站着一个整理房间的姑娘,我们是第一次见到她。她帮助我们穿上上装,并拿着一个手电筒,以便穿过楼梯时给我们照亮。她的脖颈是赤裸的,只是颈部围着一条黑色的丝绒带。她衣着松散,躬身向前,并且当她引导我们下楼时老是探着身子,打着手电。她的双颊泛红,因为她喝了酒。在微弱的、充溢整个楼梯的灯光里,她的双唇在颤抖。

到楼梯下面她把手电放到一个台阶上,向我的这位熟人走近一步,搂抱他并吻他,一直搂住他。直到我把一张纸币放到她的手里时,她才慢吞吞地松开他,慢慢地打开了小门,放我们进入黑夜之中。

在空荡荡的、亮得匀称的马路上方是一轮巨大的明月,云汉浩渺,薄云点缀其间。在结冰的雪地上人们只能小步移动。

我们刚一到外面时,我就明显地兴致勃勃了。我纵情地踢着腿,让关节咔咔作响;我朝街巷上方呼唤一个名字,好像一个朋友在街角避开了我似的;我跳起把帽子抛向高处,然后趾高气扬地把它接住。

而我认识的这个人却无动于衷地与我并排走在一起。他低着头,并不言语。

这使我惊奇,因为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把他从社交场合之中带出来,他定会快乐得发疯起来的。现在我也只好安静下来了。我正要在他背上捶上一拳,让他高兴起来,可我突然不明白他现在的处境,于是把手缩了回来。我不需要手了,就把它放进我外套的口袋里。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着。我注意听我们走路时的脚步声,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不能和我认识的这个人步调一致。天气晴朗,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腿。不时也有人倚在一扇窗户那里,观察我们。

当我们走到费迪南大街时,我注意到我的这位熟人开始在哼哼《美元公主》里的一段旋律;哼得很轻,但我听得非常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他要侮辱我?我马上准备好了,不去听这种音乐,还要放弃整个散步。对的,他为什么不同我交谈?如果他不需要我的话,为什么他不让我安静,让我待在那儿暖暖和和地喝果汁和吃甜点。我真的不该被扯进这场散步中来。再说我也能自己散步嘛。我是恰巧在这场社交活动里,从羞愧中挽救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年轻人,并与他在月光下散步。事情也就是这样。整个白天办公,晚上社交活动,夜里徜徉在街巷,没有什么过分的。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其本性来说已放荡不羁了。

可我认识的那个人还跟在我的身后,当他发现他落在后面时,就加快了脚步。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们也不能说我们在奔跑。但我在考虑,是不是踅入一条侧巷会好些,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义务与他一同散步。我可以独自回家,没有人能拦阻我。我会看到,我认识的这个人是如何没有察觉地从我居住的巷口走过去。再见了,我亲爱的熟人!在我的房间里,我一到达就会感到暖烘烘的,我将点燃桌子上的铁架子台灯。这真是美好的景致!为什么不呢?但随后呢?没有随后。灯将会在温暖的房间里大放光亮,我把胸膛靠在扶手椅上,扶手椅立在破碎的东方地毯上。呶,随后我会感到一股凉意,独自一人在涂颜色的墙中间度过时光,后墙上挂着一面金框的镜子,地板在镜子里是倾斜不平的。

我的双腿疲惫,我决定无论如何要回家,躺到床上;我在犹豫是否在离开时向我这位熟人打招呼。但我太胆怯了,不能不打招呼就离开;可我也太软弱了,不敢大声地去打招呼。因此我停了下来,倚在一面洒满月光的墙上并等候着。

我认识的这个人穿过人行道向我走来,走得很急,仿佛我要抓他似的。他用眼神向我示意某种默许,显然我已经把它忘在脑后了。“什么事?什么事?”我问。“没什么,”他说,“我只是要问问您对那个整理房间的姑娘的看法,就是我在过道吻过的那个。那个姑娘是什么人?难道您从前没有见到过?没有?我也没有。难道她根本不是整理房间的姑娘?在她引导我们下楼梯时,我该问问她。”“她是一个整理房间的姑娘,但绝对不会是第一次整理房间的姑娘,这我从她红红的双手立刻就看出来了。当我把钱交到她的手上时,我感觉到她的皮肤粗糙。”“但这只能证明她有一段时间一直在做工,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您可能是对的。在那种光线里人们无法把什么都分辨清楚,但她的脸也使我想起了我的一位熟人的大女儿,他是一位军官。”“我没有这样想。”他说。“这不应当妨碍我回家;天已经晚了,明早我要上班;在那儿觉睡得不好。”说话的同时我朝他伸过手去告别。“呸,冷酷的手,”他喊了起来,“带着一只这样的手我可不想回家。我亲爱的,您也该让人吻一吻,这是一个疏忽,呶,您应该补上才对。睡觉?在这样的夜里?您哪来的这个念头?您想想看,有多少幸福的思想都在被窝里被窒息而死,当一个人孤独地睡在床上时,有多少噩梦使他汗流浃背!”“我不会令什么窒息,也不会汗流浃背。”我说。“您算了吧,您像一个滑稽演员。”他结束了谈话。随之他开始继续走下去,我跟着他,自己竟毫无察觉,因为我一直在想他的这番谈话。

我相信从刚刚的谈话中,我认识的这个人在我身上猜到了某种我身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但他是通过对我的观察才猜想到的。那好吧,我不回家了。谁知道,这个人——他现在与我并行在严寒中,想着整理房间的姑娘那张充满烟味的嘴——也许能够在人们面前赋予我价值,而不必我自己去赢得它。但愿这些姑娘不要把他给我忘掉!她们可以吻他和挤压他,这是她们的义务和他的权利,但她们不应当把他从我这儿拐走。当她们吻他时,若是她们愿意的话,也应当吻我一小会儿,就是说吻嘴角了;若是她们把他拐走,那她们就是从我这儿把他偷走了。可他应当留在我身边,永远留在我身边;如果不是我,那有谁保护他。他是那么愚蠢。有人在二月告诉他:您到洛伦茨山去,他就跟去了。若是他现在跌倒了,怎么办?若是他受冻了,怎么办?若是从邮政巷冲出一个心存嫉妒的人把他揍一顿,那怎么办?我会出什么事,我会从这个世界里被抛出来?这我是预计到的,不,他不会再把我甩掉。

明天他要与安娜小姐谈话,先谈些普通的事情,非常自然的,但突然他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昨天,安纳尔,在夜里,在我们的幽会之后,您知道我同一个人在一起,这个人您肯定还从来没看见过。他看起来——我怎么形容他好呢——像一个做来回摇晃动作的木棒,上面是长着黑头发的脑壳。他身上悬挂着许多小块深黄色的布料,它们把他全身遮盖住了,因为昨天一点风都没有,那些布块纹丝不动。怎么,安纳尔,这使您倒胃口?是呵,这是我的过错,这整件事情我讲得糟透了。若是您看到他就好了,他跟我并排走在一起显得是那样的害羞,看起来他是在竭力讨我的欢心,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了不至于妨碍我的好感,他一个人走在我前面,与我拉开一大段距离。我相信,安纳尔,您一定会笑一笑的,并感到一丝畏惧,可我却喜欢他在我跟前。安纳尔,您在哪儿?您在您的床上,非洲也没有比您的床离我那么遥远。但有时我觉得是真的,随着他那平坦的胸脯的起伏,布满繁星的天空的穹顶似乎都升起来了。您认为我在夸张?不,安纳尔,用我的灵魂做证,不;用我属于您的灵魂做证,不。

我认识的这个人在讲这番话时必定感到羞愧,对此我一丁点儿也不原谅——这时我们在弗兰岑滨海大街上刚走了最初的几步路——当时我的思想混杂不清,因为摩尔塔瓦河和对岸的市区都偃卧在一片黑暗之中。那儿只有几盏灯在闪亮,用观察的眸子在嬉戏。

我们穿过车行道,到了人行道上,在那儿我们停了下来。我找到一棵树,好倚在上面。从水面上刮来一股寒气,于是我戴上我的手套,无端地叹起气来,夜里在一条河前人们怎可能感到惬意呢,但随后我要继续走下去。可我认识的这个人向水里望去,一动不动。随后他靠近栏杆,坐在栏杆的铁柱上,支起肘部,把额头埋在双手中间。紧接着,我感到冷,把衣领支立起来。我认识的这个熟人伸展下身子,活动了一下背部、双肩、颈部,并把支撑在绷直的双臂之间、探出栏杆的上身挺立起来。“在回忆,不是吗?”我说,“是啊,回忆是可悲的,像它的对象一样!您对这类事情太热衷了,这对您没用处,对我也没用处。这样做只会——没什么比这更清楚的了——使您当前的境况变得更糟,不会使从前的境况变好,除非是从前的强大您不再需要了。您真的相信,我没有回忆?噢,比您的要多十倍。比如现在我能回忆起,我是怎样坐在L地的一把椅子上。那是傍晚时分,也是在河岸边。当然是在夏天了。在这样一个傍晚,我习惯于把腿抬起来绕在一起,把脑袋仰靠在椅子的木背上,凝视着彼岸的云雾缭绕的群山。在海滨饭店里有人用一把小提琴在轻柔地演奏。两岸车辆熙来攘往,冒着烟光。”

我认识的这个人打断了我的话,他突转过身来,看来好像是,他看到我还在这儿,令他吃惊似的。“啊,我还能讲得更多。”我说了一句,就不讲下去了。“您只消想想吧,事情总是这样的,”他开始说,“当我今天走下楼梯,为了在晚间集会前还能散一小会儿步时,我感到奇怪,我的双手怎么在衬衫袖口来回摇晃不停,它们玩得是那么高兴。我当时立刻就想到了:等着吧,今天一定有什么事。事情确实发生了。”他一边走一边说这番话,并瞪大一双眼睛微笑着凝视我。

我真是有出息透了。他居然可以跟我谈这类事情,这同时还微笑着并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呢,我必须有所矜持,我把搂着他肩膀的胳膊放了下来,吻了吻他的眼睛,作为他根本不需要我的一种酬报。但更恶劣的是,这样做什么也伤害不了,因为事情已无法改变,我必须离开,无论如何得离开。

我还试图尽快找到一种手段,至少在我认识的这个人身边可以待一小会儿;突然我想到了,也许是我的大个头使他感到不舒服,照他的看法站在我旁边他显得太小了。这种处境在折磨我——虽说已是深夜,几乎没有人遇到我们——折磨得那么厉害,以致我把背弯下来,直弯到走路时两手过膝。但我的这位熟人没有注意到我的意图,于是我非常缓慢地改变了我的姿势,试图把他的注意力从我身边移开,甚至一度把他的身子转到河那一边,伸出手指给他看安全岛上的树木和桥灯如何在河水中闪烁发亮。

但他突然转身凝视我——我还在指指点点——并说道:“您是怎么回事?您完全佝偻了!您在搞什么名堂?”“完全正确,”我说,把脑袋靠在他裤腿上,这样一来我也无法好好抬头仰视了,“您有一双好锐利的眼睛!”“哎哟!您倒是站起来呀!真是愚蠢!”“不,”我说,并望着近处的地面,“我就是我。”“但我必须说出来,您这会使一个人恼火的。这种毫无益处的逗留!您快点结束掉!”“您怎么喊起来了!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我说。“顺便说一句,这完全随您所愿,”他又加了一句并在少顷之后说道,“已经一点三刻了。”显然他是从磨坊塔楼上的钟看到这个时间的。

我像被拎着头发提起似的站立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一直张着嘴,以便内心的激动能通过这张嘴离我而去。我懂得他的意思,他要把我打发走。在他身边没有我的位置了,这儿也许有一个人,就是这样的话,那他至少是找不到的。附带说一说,我为什么要热衷于留在他身边。不,我要离开,马上离开,到我的亲戚和朋友那儿去,他们早就在等候我呢。就是我没有亲戚和朋友,那我必须自己来帮助自己(诉苦有什么用处),只是我不可以稍显匆忙地离开这里。因为没有什么能帮我留在他那儿,我的身高不能,我的胃口不能,我冰凉的手不能。如果说我的看法是我必须留在他身边,那这是一种危险的看法。“我不需要您的通知。”我说,这也符合事实。“上帝保佑,您终于站直了。我只是说已经一点三刻了。”“这很好,”我说,并把两个指尖插进我的抖个不停的牙齿中间,“如果我需要您的通知,我就更加需要一种解释。除了您的恩宠我是什么都不需要。请吧,请您收回您刚才说的话!”“是指一点三刻了?这我很高兴,本来嘛,早就过了一点三刻。”

他抬起右臂,摇动手掌,听着腕链发出的响动声。

很显然。现在就要进行凶杀了。我若留在他的身边,他就会把刀子——他已经握住口袋里的刀把——从外套里抽出刀子,然后朝我刺来。他根本就不会感到惊奇,事情会如此容易,但也许是,谁能知道是这样。我不会叫喊,我只会望着他,直到眼睛闭上为止。“呶?”他说。

在远处一家装着黑色玻璃的咖啡馆门前,一个警察像一个滑冰的人那样在铺石路上滑动。他的腰刀妨碍他,于是他把它拿在手中,现在他溜了一段很长的路,在停下时他几乎转了一个弓形。最终他还微弱地欢叫了一声,脑子里装满旋律,他又开始滑动了。

我想只有这个警察会从两百步开外目睹这场谋杀案,但他不会救我,这使我感到一种恐惧。我确认,无论如何这件与我相关的事得结束,不管是我让人刺杀还是让人赶走。但如果说被赶走不是更好的方式的话,那就让我遭受麻烦的,也就是更痛苦的死亡方式好了。我脑海中并没有选择这种死亡恐惧的理由,但是我可以度过我剩下的最后时刻,不必去寻求理由。虽然这样做时间迟了,但我已做出了决定。

我必须离开,这很容易。现在在朝左踅入卡尔大桥时我可以朝右奔入卡尔巷里。这条巷子弯弯曲曲,那都是些昏暗的大门和还在营业的小酒馆;我不能放弃希望了。

当我来到码头尾端的拱门下边,踏上十字军广场时,我顺势跑进那条巷子。可是在神学院教堂的一个小门前我跌倒了,因为我没有注意到那儿有一个台阶,就弄出来一点响声。这儿离下一盏路灯还比较远,我只得躺在黑暗中间。

此时从对面的小酒店里走出来一个胖女人,手里拿着一盏小灯笼,她来观察,看看巷子里出了什么事。里面的钢琴在继续演奏,琴声变得微弱了,只是用一只手在弹,因为演奏者把身子转向门这边,门现在半开着,一个身着多扣衣服的高个儿男人把门完全打开了。他吐了一口痰并把那个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这使她不得不把小灯笼举起来以免弄坏它。“什么事都没有。”他朝里面喊了一声,随后两人转过身来朝里面走去,门又关上了。

我试图站起来,可又倒下了。“太滑了。”我说,觉得膝盖疼痛。但我很高兴,从小酒店里出来的人没有看到我,这样我就能在这儿安静地直躺到黎明。

我认识的那个人大概一直走到大桥,也没有发现我的离开,因为他在一段时间之后才走到我跟前。我没有发觉,当他朝我躬身时——他几乎只是垂下脖颈,完全像条鬣狗——他显得惊讶并且用柔软的手抚摸我。他摸我。他摩挲我的面颊从上到下,然后把手掌放在我的额头上:“您弄痛了自己,不是吗?地太滑了,得小心啊——您自己没有对我讲过?您头痛吗?不痛?啊,是膝盖。噢。这是件坏事。”

但是他没有想到把我扶起来。我用我的右手撑起脑袋,胳膊放在一块铺路石上,并且说:“我们又一次在一起了。”这当儿那种恐惧又攫住我,我用两只手向他的胫骨推去,使他离开。“走开,走开。”我同时说道。

他把双手放进口袋里,向空荡荡的街巷望去,随后望向神学院的教堂,望向天际。终于,当在近处的一条街巷里响起一辆车驶来的声音时,他才想起我的存在:“是呵,您为什么不讲话,我亲爱的?您感到不好?是呵,您究竟为什么不站起来?要我去找一辆车?如果您愿意的话,我给您从小酒店里弄杯酒。但您不能在严寒中躺在这里。随后我们还要到洛伦茨山去呢。”“当然喽。”我说并自己站了起来,但是我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我立刻摇晃起来,得死盯住卡尔四世的立像,好使自己的立足点能稳定下来。但这对我毫无帮助,若是我不想到,我会被一个颈部围有黑色丝绒围巾的姑娘所爱的话,虽然不是热烈,但是忠实的。天空由于月亮显得可爱,它也在照着我;出于谦卑,我要置身在大桥塔楼的拱洞下面。当我看到,月亮在照耀一切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已;因此我高兴地伸出胳膊,去完全享受月光。我用懒散的双臂做着游泳的动作,觉得很轻松,一点也不感疼痛和费力就能前进。这我过去还从来没有尝试过!我的头部浸润在寒冷的空气中,恰好我的右膝活动得特别好,我拍打它表示赞赏。我回忆起,我的一个熟人——他可能还一直不如我——有一次无端地受到我的伤害,这整件事情使我感到高兴的只有一点,就是我的记忆是这样好,连这样一件事我都记住了。可我不能多想,因为我必须继续游动,我不愿沉在下面太深。但人们此后不可以告诉我,每个人都能在石头路上游泳,这没有可讲的价值,我加快了速度,升到栏杆上面,围着我碰到的那尊圣徒雕像游了起来。

我认识的这个人在我转第五圈的时候——这时我恰好用不被觉察的动作停在人行道上方——抓住了我的手。于是我又站在石头路上,感到膝盖为之一痛。“我总是,”我的这位熟人说,他用一只手抓紧我,用另一只手指着圣·卢德米拉的雕像,“我总是十分羡慕这双天使般的手。您看看好了,它们是多么温柔!真正的天使之手!您看见过类似的吗?您没有,但是我看见过,因为今天晚上我吻过手——”

但现在有了走向毁灭的第三种可能性,我决不让人刺死,我决不走开,我能被简单地抛向高空。他去他的洛伦茨山好了,我不会妨碍他,不会由于我的走开而妨碍他。

我现在喊叫起来:“别用那些故事缠我了!我不要再听七零八碎的东西了。您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从头到尾!我不要就听您讲给我的那一点点。我对整个事情心急火燎!”当他看我时,我不再这样喊叫了。“您可以相信我守口如瓶!把一切讲给我,您心里的全部。像我这样一个守口如瓶的听众您还找不到呢。”

我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地说:“在我面前您不必害怕,这真的是多余的。”我听见他在笑。

我说:“是啊,是啊。我相信这件事。我不怀疑。”这同时我用手指拧他的小腿肚,拧得他把它甩开。但是他没有感觉到。我自言自语:“为什么您同这个人打交道?您不爱他,您也不恨他,因为他的幸福只在一个姑娘身上,并且从来就不是那么肯定,她穿一件白色的衣服。这个人对您毫无所谓。重复一遍……但他也并不那么危险,像已表明的那样。那么就与他一道继续前往洛伦茨山好了,因为在一个如此美好的夜里您已行在途中,但您要让他讲并以您喜欢的这种方式使您快活,借此——说得轻一点——您也能使自己得到最好的保护。”Ⅱ快乐或者不可能生活的佐证1骑行

我忽地就跳到我这位熟人的双肩上——兴致极高,好像不是第一次骑在他身上似的——并用我的两个拳头击打他的后背,使他进入小跑状态。但当他用跺脚表示不那么情愿,且有几次甚至停了下来时,我就加劲地用靴子蹬他的肚子,使他兴奋起来。我成功了,我们很快就进入一处巨大的、但尚未完工的场所。

我骑行在一条公路上,这是条石头路并且坡度大,但这正中下怀,我要让它更陡更硬。我的熟人——当他跌跌撞撞时,我就揪住他的领子;当他呻吟叫苦时,我就捶他的脑袋。这时我感觉到,在这样一种美好的空气中骑行是多么有益于我的健康,为了使这次骑行变得更加狂暴,我让一股强劲的逆风猛烈地吹向我们。

现在我还要在我这位熟人的宽大肩膀上做跳跃运动;我一面用双手牢牢地钩住他的脖子,一面把我的脑袋尽力向后仰去并观察变幻不定的白云,它比我还要柔软,慢腾腾地随风浮动。我为自己这种勇气而笑,而颤抖。我的外衣敞了开来并赋予我力量。这同时我用劲地合拢我的双手,当然我就掐紧了这位熟人的脖子。直到天空慢慢被树枝遮住——这是我让它们生长在公路两旁的——都把我遮住了时,我才想到自己。“我不知道,”我喊叫起来,可没有声音,“我根本不知道。如果没有人来,那就是没有人来。我没有害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害过我,但无人愿意帮助我,纯粹是无人。但事情不是这样。只是无人帮助我,否则纯粹的无人是可爱的,我会非常高兴地(您对此意下如何?)与一个由纯粹的无人组成的群体做一次远游。当然是到山里去,不然去哪儿?这些无人是怎么拥在一起,这么多双交叉起来或者垂下的胳膊,这么多双脚如何通过碎步分离开来!懂吗,所有人都穿着燕尾服。我们走得慢吞吞地,一阵清风穿过我们和我们四肢之间的空隙。在群山之中喉咙是自由的。我们居然没有唱歌,这真是件怪事。”

这时我的这位熟人跌倒了,当我探究他是怎么回事时,我发现他的膝盖伤得很重。因为他对我已经不再有什么用处了,于是我不无高兴地把他放到石头上并用口哨声从高空招来几只秃鹰,它们驯服地站立在他身上,用利喙看守着他。2散步

我无忧无虑地继续前进。但因为我这个徒步者对山路心存怯意,于是就让路变得越来越平坦些,并且在遥远的地方通向一个山谷。按照我的意愿石头都消逝了,风也消逝了。

我迈着匀称的步子,由于我是下山,于是就抬起头,挺直身子,把双臂交叉在头后。因为我爱松林,于是就穿越这样的森林;因为我喜欢默默地仰望繁星,于是天空中的群星就慢慢地朝我显现出来。我只看到几缕云彩,高处一阵风吹过,它曳住云彩,在空中穿行,这使我这个散步者惊奇。

在我所在这条公路的对过,也许还有一条河把我隔开,我让一座巍峨的高山矗立在那里,它的高地生长着一片灌木丛,它把高地与天际分隔起来。我还能清清楚楚看到一些长在最高的树干上的小枝杈和它们不停摇曳的样子。这种景象也许是平常的,但使我十分愉悦。我就像一只立在远处蓬散杂乱的灌木丛中的小鸟一样,甚至忘记了让月亮升上来,它已经在山后面了,大概是因为我的迟误而在恼火呢。

但现在冷峻的光华在山上散布开来,为月亮的升起做了先行,突然间月亮自己就从一片晃动的灌木丛后面升了起来。可这当儿我正朝另一个方向张望,现在当我向前方望去并一下子就看到月亮时——它几乎用它圆圆的冰镜散发清辉——我两眼迷惘,就停下了脚步,因为走的这条倾斜的道路恰恰直通向这轮令人惊讶的月亮那里。

但少顷之后我就对月亮习惯了,并沉思地观察它升起来是那么困难,直到我们彼此面对面走了很长一段路之后,我才终于觉得有一阵强烈的睡意,我相信,这是由于这种不寻常散步引起的疲倦所导致的后果。有一小会儿我闭着眼睛走路,这期间我只靠响亮地和有规律地击拍双手的声音才保持清醒。

但随后,当我的双脚跌跌撞撞,要滑出路外,累得我开始晕头晕脑时,我着急了。我用尽全身的力量登上道路右边的山坡,以便我能及时地在这个所剩无多的黑夜中睡上一觉。

着急是必要的。繁星在无云的夜空里业已暗淡下去,我看到月亮在苍穹中澹淡地沉下,宛如在一片浮动的水中。山已经昏黑,公路在我面向山坡的地方到达尽头,从森林的深处我听到倒下树木的越来越近的嘎嘎响声。我真想立即抛身到苔藓上睡一觉,但我害怕睡在林中,我爬到一棵树上——沿着树干,手脚并用——这树没有风吹也摇曳不定,我躺在一个树枝上,脑袋靠着树干,很快就入睡了。这当儿一只小松鼠竖起长长的尾巴坐在颤动的枝尾,摇晃起来。

我睡得很深,没有做梦。不论是月亮的沉落还是太阳的升起都没有使我醒来。甚至,当我已经醒来时,我又安静下来,并说道:“昨天您太累了,因此要好好地睡。”随后我又进入梦乡。

尽管我没有做梦,可我睡觉时还是受到了轻微地打搅。整夜里我都听到我身边有人在讲话,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除了个别的如“河岸旁的椅子”“云雾缭绕的群山”“冒着烟光的车辆”,就只有强调这些词的方式了;我想起来,我在睡眠中还揉搓双手,我为没有听清一些个别的话而感到高兴,因为我刚好是睡着了。“您的生活是单调的,”我大声说道,以便说服自己,“您被引上另外的路这太有必要了。这儿会令您感到快乐,您该满意。太阳在照耀。”

太阳在照耀,蓝天中的雨云变白变淡变小。它们在发光,在翻腾。我在山谷中看见一条河。“是呵,生活是单调的,您该得到这种快乐,”我继续说道,像不得不说似的,“但这不也是危险的吗?”这时我听到近处有人发出可怕的呻吟声。

我要迅速地走下山去,但是这个枝干就像我的手一样在颤抖,这样我就硬挺挺地从高处摔了下来。我没有摔伤,也不感到疼痛,但是我觉得自己太虚弱、太不幸了,我得把脸搁放在林中的地面上,我不能忍受如此费力地去环视我四周土地上的东西。我确信,每个运动和每个思想都是被迫的,因此人们在践行它们之前要保护自己才是。与此相反的,在这儿躺在草丛中,把双臂靠在身上,把脸掩藏起来才是最最自然的。我对自己说,我待在这个理所当然的地方应该高兴,否则我就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进入这里。

河流宽阔,它的小而发出声音的波浪粼粼闪光。在彼岸也是草地,毗邻草地的是一片灌木丛,在灌木丛后就可远眺明亮的果树林荫大道,直通向绿色的山丘。

这个景象令我心旷神怡,我躺下来在想,在我对极为可怖的哭声充耳不闻期间,我在这里是该满意的了。这儿是孤寂且美丽的。在这儿生活不需要太多的勇气。肯定的,人们在这儿和在其他地方一样,也都要受到折磨,但是不必去做什么运动。不需要这样。这里有山和一条大河,我还有足够的聪明,可以把它们看作是死的。是呵,当我晚上孤单一人踯躅在草地路上时,那我将不会是一个被抛弃者,像这座山,只是我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但我相信,就是这也会消逝的。

我就这样用我未来的生活来进行赌博,并固执地力图去忘却这种感觉。这期间我看到天空在闪闪发亮,它像披上一层异乎寻常的幸运色彩。我已长时间没有这样去看它了,我被感动了并忆起有那么几天,在那几天我也相信过我这样看过它。我从耳畔处抬起双手,伸开我的胳膊,并让其垂落到草地上。

我听到远处有人在轻轻地抽泣。起风了,一大片我此前没有看到的干枯树叶呼啸地飞了起来。一些没有成熟的果实纷纷从果树上掉落到地面。从一座山后升起了一片可恶的乌云。河水的波浪在啪啪作响,在劲风面前退了回去。

我迅速站了起来。我的心在痛,因为现在我已不可能从我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正要转过身离开这个地方,并回到我从前的生活中去时,突然起了这样的念头:“在我们的时代,居然还有高贵的人以这样困难的方式越过一条河,这太引人注目了。对此没有别的解释,这是一个老的习惯。”我摇了摇头,因为我感到奇怪。3胖子a向风景致辞

从彼岸草丛中劲步走出来四个裸体男人,他们肩扛着一张木制的担架。担架上坐着一个巨胖的人,用东方的姿势。虽然他被抬着在一条不成路的路上穿越灌木丛,可他并不把棘枝拨到两旁,而是让它们平静地刺向他那不动的身体。他那多褶的肥肉是那样周密地摊了开来,不仅遮住了整个担架,而且还宛如一条黄色地毯的镶边沿着担架边垂了下来,就是这样也不妨碍他。他那无发的脑壳小并且闪着黄色。他的脸现出一个在思考并且不想费力加以掩饰的男人纯朴的表情。有时他闭上双眼,等他睁开眼时,他的下颏就扭曲起来。“风景妨碍我思考,”他轻轻地说,“它使我的考虑摇摆不定,就像咆哮河流上架起的链桥一样。它是美的,并因此要引人观望。”“我闭上我的双眼并且说:‘您,河畔的青山,您有着对抗河水的滚动石头,您是美的。’“但是它并不满足,它要我朝它睁开眼睛。“但当我闭上眼睛说:‘山,我不爱您,因为您使我想起了云彩,想起了晚霞,想起了天穹和几乎使我哭泣的那些景物。如果让人抬在一顶小型的轿子上时,那他是永远到达不了这些地方的。但当您,诡计多端的山,在向我指明这点的同时,您就遮住了使我欣喜的远眺风景,在美好的鸟瞰中无处不到。因此我不爱您,河水边的山峦,不,我不爱您。’“但是它对这番讲话无动于衷;像从前的一样,每当我不是闭着眼睛讲话时就是如此。否则它是不满意的。“我们不必强求它对我们如何友好,我们只要维持就行了,它脾性乖戾,喜欢把我们的头脑弄得一团乱。它会把它参差不齐的阴影压到我身上,它会沉默且可怕地把光秃秃的山壁朝我挤逼过来,我的轿夫会在细小的石头路上踉踉跄跄。“但不只山这样虚荣,这样咄咄逼人,这样喜欢报复,其他的一切也都如此。这样我就要瞪圆眼睛——噢,它们在疼痛——一再地重复。“是的,山,您是美丽的,在您西侧山坡上的森林使我高兴——花儿,我对您也满意,您的玫瑰使我的灵魂愉悦——您,青草,在草地上生长,茁壮并且清凉——您,陌生的灌木丛,那么突如其来地刺人,使我们的思想一下子呈现了跳跃性——河流,您令我感到极大的愉快,我将让人抬着渡过您那柔弱的河水。”

他稍许弯下谦恭的背,把这赞颂大声地喊了十遍,然后他垂下头,闭上眼睛说道:“但现在,我请求你们,山、花儿、青草、灌木丛和河流,给予我些许空间,我好能呼吸。”

这时在四周的群山中产生了忙乱的移动,在雾霭的后面它们在相互撞击。林荫大道虽然很坚实并相当仔细地保持着大道的宽度,但它们过早地变得模糊不清了。天空中,太阳前面有一片湿润润的云彩,它的边缘闪着微光,大地在它的黑阴里沉陷得更深了,这期间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它们美丽的轮廓。

轿夫们的脚步声已传到河的这一边,可我在他们昏暗的四方形脸上什么都无法更清晰地分辨出来。我只看到,他们是怎样把他的脑袋倾到一边,又是怎样弯下他们的背来,因为这负荷是异乎寻常的。因他们之故我感到忧虑,我注意到他们都十分疲惫。因此,当他们踏入岸边的草丛,随后还以匀称的脚步穿过潮湿的沙地,直到他们最终陷进泥泞的芦苇荡,后面的两个轿夫为了保持担架的平衡把腰弯得更低时,我都一直紧张地望着他们。我攥紧了双手。现在他们每走一步都得把他们的腿高高地抬起来。在这么多变的下午的冰凉空气里,他们的身体因汗流浃背而闪闪发亮。

胖子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大腿上;每当芦苇的长长尾梢被前面的轿夫拨到后面时,它们都动弹起来去抚摩他。

轿夫们越靠近河水时,他们的动作就变得越不规整了。担架有时摇晃起来,仿佛是在波浪上一样。芦苇荡里的小水洼必须得跳过去或绕开,因为也许它们都很深呢。

突然一群野鸭呼唤着从芦苇中飞起,直冲向乌云。这时我看到胖子脸上瞬间动了一下,变得不安起来。我站了起来,匆匆地连蹦带跳越过把我与河水隔开的多石的山坡。我没有注意到这很危险,而是只想去帮助胖子,若是他的仆人没法再抬动他的话。我毫不思索地跑去,以至于到了水里也不能停下脚步,使得河水喷溅起来,直到没过膝盖我才站住。

但在那边仆人们扭着身子把担架抬进水里,他们用一只手在动荡的水面上稳住身体的同时,又用四只毛茸茸的胳膊把担架举到高处,这使人看到他们异乎寻常绷起来的肌肉。河水先是拍打着下颚,随之就升到嘴部,轿夫们把头向后仰,木制的抬杆就落到肩上。河水业已在戏弄着他们的鼻梁,可他们依然不放弃努力,尽管他们连河的中间还没有到。这时一道不高的波浪向前面两个人的脑袋拍打过来,四个人默默地没入水中,同时他们用粗糙的手把担架一道扯了下去。河水在下沉的地方旋了下去。

这时夕阳从巨大乌云的边缘中射出了平缓的亮光,它们使丘陵和群山的轮廓秀丽多彩,这期间乌云下面的河流和附近地带一片朦胧。

胖子朝着奔腾的河水慢慢地转过身来,像一尊用亮木雕成的神像,他变得多余了,因此人们把他丢到了河里。他在水中乌云的镜像中行进。长长的乌云拖他,小片的乌云躬身推他,于是引起了巨大的骚动,这骚动就是在河水拍击我的双膝和岸边的石头时能看得到的。

我又迅速爬上堤坡,以便能在路上陪他,我真的爱上了他。也许我能知道些关于这片表面安全的土地的危险性。于是我行走在一片狭长的沙砾地带,人们首先得习惯它的狭小,把双手放进手袋,把脸扭向河的一边的右角,这样一来下颚几乎就倚靠到了肩上。

一群燕子停落在岸边的石头上。

胖子说:“岸边亲爱的先生,您不必想法救我了。这是河水和风的复仇,我已经失败了。是呵,这是复仇,因为我和我的祈祷者朋友,在我们的刀锋歌唱时,在钹的光亮、在长号的光华和大鼓的跳动的光芒下,我们经常攻击它们。”

一只小蚊子张开翅膀飞过他的肚子,一点也没有减缓它的速度。

胖子继续叙说。b与祈祷者开始了的谈话

有那么一个时期,我天天都到一座教堂去,因为我爱上的一个少女傍晚都要去那里跪着做半个小时的祈祷,这期间我能安静地观察她。

有一次少女没有来,我不耐烦地向那些祈祷者望去,一个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把整个瘦长的身体都投伏在地上。有时他用全身的力量移动他的脑袋,把它放到摊在石头上的双掌上,呻吟地摇晃不止。

在教堂里只有几个老年的妇女,她们不时地侧转过她们裹着头巾的脑袋,向这个祈祷者望来。引起她们的注意好像使他快乐,因为在他每做一次虔诚的叩拜时,他都用眼睛逡巡下四周,是不是有不少人在注视他。

我觉得这样做不得体,并决定等他离开教堂时跟他谈谈,径直地问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祈祷。因为自从我到这座城市以来,对我来说弄清一切是至关重要的,即使现在我也只是对此感到恼火!我的那个少女没有来。

但直到一个小时之后他才站了起来,扑打他裤子上的灰尘,可弄了那么长的时间,我都想喊叫起来:“够了,够了。我们大家都看到了您穿着一条裤子。”他十分谨慎地画了个十字,随后向圣水盆走去,沉着得像一个水手。

我站在圣水盆和大门之间的路上并且知道得很清楚,我得不到解释就不会放他过去的。我咬紧嘴唇,这是为一番讲话所做的最好的准备工作,我伸出右脚支撑住自己,同时用左脚尖点地,因为这样做会赋予我一种坚定的信念,这是我常有的经验。

这个人可能责骂我,他向脸上洒了圣水,也许我的目光早就使他感到担心,现在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奔向大门冲了出去。玻璃大门关上了。我紧随其后跑出大门,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因为那儿有好几条狭小的巷子,交通繁忙,人们熙来攘往。

在随后几天他没有露面,但那个少女来了并又在旁侧的祈祷室的一隅里祈祷。她身穿一件黑色的衣服,它的肩部和背部是透孔的——垂下的衬衣边是半月形状——从它们下边的边缘悬吊着的是剪裁得体的丝绸底托。因为这个少女来了,我很高兴忘掉那个男人。我开始关心起自己,当他稍后又定时前来并按自己的习惯进行祈祷时,我再也不理睬他了。

但他从我身边路过时总是突然加速匆匆而过,并转过脸去。可相反的是他在祈祷时更多的是望着我。看来好像是他对我很生气,因为那时我没有跟他谈话,他认为,通过那次我跟他交谈的企图,我就是自己承担了义务,这终归是要实现的。在一次布道之后,当我总是在晦暝之中跟着那个少女与他相遇时,我相信我看到了他在微笑。

这样一项与他交谈的义务当然不存在,但我几乎不再有一种跟他谈话的渴求了。甚至,当我有一次跑着到教堂广场时,那当儿钟已敲响七下,少女早已不在教堂,那个男人还在神龛前的栏杆旁,我仍在迟疑不决。

终于我用脚尖蹑行到门廊,给了坐在那里的乞丐一枚铸币,紧挨着他候在敞开的大门的后面。在那儿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会使这个祈祷者感到惊讶,这使我感到高兴。但这并没有持续下去。不久,一些爬到我衣服上的蜘蛛令我感到十分别扭,并且从教堂的昏黑中每走出一个大声喘气的人,我每次就得躬身,这太讨厌了。

他也来了,我注意到,少顷之前大钟响起的声音,令他感到不安。在他走出来之前,他必定要先用脚尖漫不经心地蹭蹭地面。

我站了起来,上前一大步,拦住了他。“晚安。”我说,并用手捅了捅他的衣领,走下台阶,到了灯光通明的广场。

当我到了下面时,他转身向我,这时我还一直在他的后面,于是现在我们就肚皮碰着肚皮,面对面站着。“您就不会放开我!”他说,“我根本不知道。您怀疑我什么,但我是无辜的。”随后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当然不知道,您怀疑我什么。”“这儿既谈不到怀疑也说不上无辜。我请您不要再谈这类事情。我们彼此陌生,我们相识的时间还没有那么长,如果马上开始谈什么我们的无辜,那我们会走到什么地步呢。”“这完全合乎我的意思,”他说,“再说您说到‘我们的无辜’,这就是说,如果我证明了我的无辜,您同样也必须说您的无辜不是吗?您指的是这样吗?”“非此即彼,”我说,“但我只是因此才跟您谈,因为我有话要问您,您没注意到这点!”“我想回家。”他说,并稍微转了转身。“我相信。不然我早就跟您交谈了不是吗?您不会相信,我是因为您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才跟您谈话的。”“您是否太不坦率了?怎么?”“难道要再次对您说,在这儿不谈这类事情吗?坦率或者不坦率与这儿有什么相干?我问,您回答,然后分手。之后我认为您可以回家,随您多快好了。”“我们下一次会会不是更好吗?找个适当的时候?也许在一家咖啡馆里?再说您的未婚妻,那位小姐在一两个小时前才离开,您还能追上她,她等您很长时间了。”“不,”我叫了起来,这声音混杂在从旁驶过的有轨电车的喧嚣之中,“您逃脱不了我的。您使我越来越感到满意。您是一个幸福的猎物。我为自己感到庆幸。”

这时他说:“啊,上帝,像人们通常说的,您有一颗健康的心和一个榆木脑袋。您把我叫作是一件幸福的猎物,您多么幸运呵!因为我的不幸是一种摇晃不定的不幸,人们能触摸到它,于是它就激起了好奇者的兴趣。因此呢:夜安,再见。”“好的!”我说道,抓住他,揪住他的右手。“如果您不自愿回答,那我就强迫您。我会跟随您左右,不管您到哪儿,就是通向您的房间的楼梯我也要上去,并且坐在您的房间里,有个地方就行。您只要稍看看我就好了,这是笃定的。我一定坚持下去的。但您怎么会,”我靠近他,因为他比我高出一头,我是对着他的脖颈说这番话的,“——但您怎么会有勇气来阻止我?”

他朝后退去,轮番吻着我的双手,并用泪水把它们弄湿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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