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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08: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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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厄休拉·勒古恩 (Ursula K. Le Guin) ,于国君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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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的词语是森林

世界的词语是森林试读:

第一章

戴维森上尉醒来时,昨天的两个片段仍萦绕在脑际。他在黑暗中又躺了一会儿,思考着。一个好消息:新来的一整船女人已经抵达。真令人难以置信。她们乘坐“纳法尔”跨越二十七光年的距离来到了中心镇——从史密斯营地乘直升机到那儿要四个小时。这是第二批到达新塔希提殖民地的女性,整整二百一十二位一流人种,全都有繁殖能力,一个个健康干净,反正差不多吧。一个坏消息:转储岛发来作物歉收的报告,出现大范围腐蚀,几乎是全盘崩溃。那一整排二百一十二个凹凸有致的诱人曲线慢慢淡出戴维森的脑海,他似乎看见大雨倾盆,将犁过的土地翻搅成泥浆,又把这泥浆稀释成一片红色的清汤,带着一块块礁石流入暴雨肆虐的大海。他离开转储岛去接管史密斯营之前,侵蚀就已经开始,而他生就一种超常的视觉记忆,那种所谓的“遗觉”,如今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现在看来,那个基斯说得对,如果打算搞农场,地上必须留很多树才行。但是,他仍然搞不懂,如果实实在在按照科学的方法经营土地,一个大豆农场为何需要把大量资源浪费在林木上。这不像在俄亥俄州,你想种玉米就只种玉米,不必浪费土地去种植树木之类的东西。地球是已经被驯化的星球,但新塔希提不是。这也是他来这儿的理由:驯化它。如果转储岛只剩下这些岩石和沟壑,那就只能放弃它,再找个新的岛屿重新开始,争取更好的结果。什么也别想压服我们,我们可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很快你就会领教这意味着什么,你这该死的荒凉星球。戴维森这样想着,在黑暗的小屋里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因为他喜欢挑战。他是有思想的男人,思考着,男人……女人,那一排诱人的曲线又开始飘过他的脑海,不停地微笑着、摇动着。“本!”他吼了一声,坐起身,赤脚轻轻一荡,落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热水准备,干脆——利索——快!”这声咆哮让他舒舒服服醒了过来。他一伸懒腰,挠着前胸,穿上短裤,迈步出屋到了阳光下的空场,几个动作轻轻松松连贯完成。他很享受自己那训练有素的体魄——身形高大、肌肉发达。本——他的睽嗤——已经备好水。水壶像往常那样正在火上冒着热气,本自己也像往常那样蹲在一旁,眼睛盯着半空。睽嗤从不睡觉,他们只会呆坐加凝视。“早餐。干脆——利索——快!”戴维森说着,从毛糙的桌板上拿起他的剃须刀,睽嗤已预先把它摆在那儿,旁边还放上一条毛巾和一面带支架的镜子。

今天要做的事儿不少,起床前的最后一分钟,他已经决定飞一趟中心镇,亲眼看看新来的女人。二百一十二个女人分到两千多男人头上,压根不够分。而且跟第一批一样,其中绝大多数可能是来自殖民地的雏儿,只有二三十个老道的流莺。但这些宝贝儿着实是一帮热辣妞,他打算这次抢在前头,至少搭上其中一个。他皱起左脸,把绷紧的右脸迎向那沙沙作响的剃刀。

那老睽嗤在四周乱逛,单单把早餐从营地厨房端过来就得一个钟头。“干脆——利索——快!”戴维森大声吼道,让那家伙软塌塌的步子走得像点样子。本的身高一米左右,背部皮毛已经由绿变白;他又老又哑,在睽嗤里面都是个例外。不过戴维森知道怎么操控他们,如果值得,他可以驯服任何一个睽嗤。不过没这个必要。只要给这儿运送足够的人手,制造机器和机器人,办农场建城市,到那时就没人需要睽嗤了。没他们更好。因为这个世界——新塔希提岛——说到底是为人类建设的。该清理的就清理掉,砍掉黑乎乎的森林开辟庄稼田,把原始的黑暗和野蛮无知一扫而光,这里能变成天堂,一个真正的伊甸园。与破败的地球相比,这是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这将是他的世界。唐·戴维森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他骨子里是一个“世界驯服者”。他为人谦逊,但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这是他的天命。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怎样才能得手。他从来都能得其所愿。

早餐下肚让他感到暖意融融。哪怕看见基斯·范·斯腾朝自己走过来,他的好心情也丝毫未受影响。基斯肥硕而苍白,一脸的忧虑,双眼外凸,活像两个蓝色的高尔夫球。“唐,”基斯也没问候一句,直接说道,“伐木工们又在长条地上猎杀赤鹿了。休息室的里屋有十八对鹿角。”“偷猎者偷猎,这事儿从来就没人能阻止,基斯。”“你能阻止他们。因此我们才实行戒严,让军队管理这块殖民地,以维持法律。”

肥子发动正面进攻了!这真是太滑稽了。“好吧,”戴维森通情达理地说,“我可以阻止他们。不过你知道,我要关心的是人;这是我的工作,你不是也这么说嘛。重要的是人,不是动物。如果稍稍超越法律规范打一次猎,让这些人能熬过这倒霉的苦日子,那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总得有点儿娱乐才行。”“他们有游戏、运动、个人嗜好、电影,还有一个世纪以来所有主要赛事的影带,有酒、大麻、迷幻剂,还有一批新来的女人。以前陆军的安排缺乏想象力,只知道保障同性恋卫生问题,但现在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他们都给宠坏了,你的这帮开拓边疆的英雄,他们用不着把灭绝一个本土稀有物种当‘娱乐’。如果你不采取行动,我就在上交戈塞上尉的报告里加一份生态协定严重违规记录。”“你觉得合适就做吧,基斯。”戴维森说,他从来不发脾气。看着基斯这个欧洲人情绪失控、面红耳赤的样子,让人觉得实在有点儿可怜。“归根结底,那是你的工作。我不会跟你争论,长官们可以在中心把这事辩论清楚,看看谁对谁错。问题是,实际上你想让这个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基斯。让它像个巨大的国家森林公园,拿它来观赏、研究。太好了,你是专家嘛。但你得明白,我们都是来工作的普通人。地球需要木材,刻不容缓。而我们在新塔希提找到了木材。所以——我们就成了伐木工。你看,我们的分歧是,地球对你来说或许不是第一位,但对我是。”

基斯用那双蓝色高尔夫球般的眼睛斜视着他:“是吗?你想把这个世界变成地球那副形象,对吧?变成一片水泥沙漠?”“我说‘地球’这个词的时候,基斯,我指的是人,是人类。你操心鹿、树木和纤维草,不错,这是你的事儿。但我看待事物的角度更加现实,从上而下,最顶端的,目前为止,是人类。现在,我们在这儿,这个世界就要按我们的方式改变。不管你喜欢与否,这是事实,你必须面对;这恰好是世界改变的本质。听着,基斯,我要飞到中心镇那边看看新居民!你想一起去吗?”“不,谢谢,戴维森上尉。”这位专家说完便朝实验室的小屋走去。基斯被那该死的鹿弄得心神不宁,像是疯了。不错,它们是一种了不起的动物。第一次在史密斯岛看见它们的景象仍在戴维森的记忆中栩栩如生:那一大片红色的影子,肩宽两米,细细的金色鹿角像一顶皇冠。这种敏捷、勇敢的野兽是你能想象出的绝佳狩猎动物。而地球那边,无论是落基山脉还是喜马拉雅公园,现在都开始使用机器鹿了,真的鹿几乎绝迹。这些活鹿是猎人的梦想,因此,也必将遭到猎杀。哼,就连野蛮的睽嗤也用他们那简陋的小弓箭猎杀它们。鹿存在的意义就是被猎杀。可怜的老基斯心肠太软,看不清这一点。实际上这家伙脑子很聪明,只是不太现实,态度不够强硬。他不明白人一定要站在强势的一方,否则必输无疑。识时务者为俊杰,真知灼见,就像西班牙人征服新大陆那样。

戴维森大步穿过居住区,晨光铺洒在大地上,温暖的空气中散发着木料和炊烟的清甜气味。作为一个伐木营来说,这儿的一切显得整洁有序。在短短三个地球月,两百个男人便驯服了相当大的一片荒野。史密斯营:防腐塑料建造的几个巨大的测地塔,睽嗤劳工搭建的四十座木板屋。还有锯木厂,那儿的火炉吐出一丝青烟,飘过那大片的原木和成堆的木料;坡上,是停放直升机和重型机械的飞机场与大型预制机库。这就是伐木营的全部家当。但他们初来此地时简直一无所有,全是树。黑黢黢挤作一团、杂乱纠结的树木,一望无际,毫无价值。一条凝滞的河流被树木压盖,几近阻塞,几座睽嗤的小棚子隐藏在树林里,还有小群赤鹿、毛茸茸的猴子和鸟类。天地间长满了树。树根、树干、树枝、树叶遍布头上和脚下,目力所及,满是无穷无尽的林木和树叶。

新塔希提主要是水,遍及各处的礁石和大小岛屿切割出一片片温暖的浅海,五大岛屿有绵延两千五百公里的弧形海岸线,占据了星球西北的四分之一。这斑斑块块的土地上全都覆盖着树木。陆上是森林的海洋。面对新塔希提,你的选择要么是水和阳光,要么是树叶和黑暗。

但是现在,人类来到这里终结黑暗,把杂乱无章的树木变成整齐的锯木板,这些材料在地球上比黄金还要珍贵。严格说来,黄金可以从海水和南极的冰层中获取,但木材不能;木材只能取自树木,它一直是地球不可或缺的奢侈品。如此一来,外星球的森林就变成了木材。两百个人带着自动电锯和拖车,三个月来已经在史密斯岛上砍伐出了一片片长条地带,总共八英里宽。最靠近营区的条状地上的树桩已经变白、腐朽;经化学处理后,它们就会沉入地下,在永久移民——那些农耕者——到史密斯岛落户时化作肥沃的泥土。农耕者只消播撒种子,任它们在土壤中发芽生长。

这种事情以前曾发生过一次。说来奇怪,新塔希提的确等待着由人类来接管,证据明摆在这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地球,时间大约在一万年前,而进化的路径如此接近,让你一眼就能认出那些生物:松树、橡树、胡桃树和栗子树、枞树、冬青树、苹果树和白蜡树,以及鹿、鸟、老鼠、猫、松鼠、猴子。海恩-戴夫南特星球的类人生物自然要声称这是他们在殖民地球的同时完成的伟业,但你如果把这些外星人的话当真,就会发现,他们声称自己在银河系的每个行星都落了户,他们创造了一切,从性别到图钉一概拜其所赐。有关亚特兰蒂斯的种种设想则更现实些——这里很可能就是一个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殖民地。不过,这里的“人类”已经灭绝。按照从猿到人的发展脉络,取代他们的最切近的物种就是睽嗤——一种身高一米、浑身长满绿毛的生物。说他们是外星人倒也不错,但离变成人类可差得远,他们还没有完成进化。再给他们一万年或许可能。但人类征服者先到一步,现在,进化的步数不再是千年一轮回的随机突变,而是以地球舰队恒星飞船的速度向前推进。“喂,上尉!”

戴维森转过身,他的反应稍稍慢了一微秒,但这已足够让他恼火。这该死的星球有些不对劲,金色的阳光和朦胧的天空,温和的风中夹杂着腐殖土和花粉味道,让你感觉迷迷瞪瞪的。你就这么闲荡着,心里想着历史上的征服者,想着天命不可违之类,你的动作就渐渐迟滞下来,跟个睽嗤一样。“早上好,欧克!”他对迎上前来的那个伐木工头说。

黑瘦硬朗的欧克纳纳维·纳博就像一根钢丝绳,跟基斯的体格恰好相反,脸上也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能耽误你半分钟吗?”“当然可以,你有什么烦心事儿,欧克?”“是那帮小杂种。”

他们背靠着栅栏上的一个开口处,戴维森点上他今天的第一支大麻烟卷。阳光斜射下来,混合着蓝色的烟雾,让人暖洋洋的。营地后面的森林是一条四分之一英里宽的未砍伐地带,充溢着清晨森林里惯有的微弱、持久、躁动而又匆忙的清脆噪声。这片空地很像是20世纪50年代的爱达荷,也像19世纪30年代的肯塔基,或者公元前半世纪的高卢。“啾——啾。”远处一只鸟在唱。“我真想摆脱他们,上尉。”“睽嗤?你要怎么摆脱,欧克?”“让他们赶紧滚。厂里的活儿他们不会干,我们要倒贴养活他们。他们本身就是个该死的麻烦。他们根本就不干活。”“你要知道怎么使唤他们,他们会干的。营地就是他们建造的。”

欧克纳纳维黑曜石般的脸阴沉下来。“是啊,我想,因为你有对付他们的技巧。我没这本事。”他停顿了一下,“我参加过远征训练班,应用历史课上说,奴隶制从来都不管用。从经济角度看完全划不来。”“不错,但这算不上奴隶制,亲爱的欧克。奴隶指的是人。如果我们养奶牛,你能说牛是奴隶吗?不能。再说,这办法很管用。”

工头表情漠然地点点头,但他又说道:“他们太小了。我有意惩罚那些懒散固执的,可他们就坐那儿挨饿,什么也不干。”“他们是小,这点不错,但别让他们把你骗了,欧克。他们很顽强,有很好的耐力,不像人类那样知道疼痛。你把这事儿给忘了,欧克。你以为打他们就跟打孩子似的。我告诉你,其实这跟打机器人一样。你肯定跟他们中的女性睡过吧,你知道,她们就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没快感,也没痛苦,不管你干什么,她们都像床垫一样平躺着。他们全都是这副样子。大概他们的神经比较原始,不像人类那么完善,就像鱼一样。我给你讲件怪事:我当初在中心镇,还没来这儿之前,有次一个驯化了的雄性睽嗤朝我扑过来。我知道人家都说他们从来不会打架,但这个家伙发了疯。好在他手里没有武器,否则他就会把我杀了。我他妈的差点儿没弄死他,这才让他停手。可他还一次次往我这儿扑。他被打得惨不忍睹,可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感觉。就好像你用脚使劲儿踩一只甲壳虫,可它却不知道自己被踩扁了似的。你看这儿——”戴维森低下他那头发剃得很短的脑袋,给他看耳朵后面的一个肿块。“差点儿就脑震荡,当时我已经敲断他一只胳膊,把他的脸打成一团烂酱,可打下去他再扑上来,打下去再扑上来。问题是,欧克,睽嗤生性懒惰,他们是哑巴,狡诈叛逆,又感觉不到疼痛。你得跟他们来硬的,什么时候也不能手软。”“他们不值得费这个力气,上尉。让这帮晦气的小绿杂种见鬼去吧,他们不打架,不干活,什么都不做。他们只会给我添堵。”欧克纳纳维的抱怨一点儿不假,却掩饰不了他内心的固执。他不肯动手打那些睽嗤,因为他们实在太小了。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得很,现在戴维森也明白了。其实戴维森马上就看出来了,他懂得怎么管理自己的手下。“你听我的,欧克。你先这样试试,挑几个头目出来,告诉他们你要给他们打一针迷幻剂,或者酶斯卡灵,随便什么,反正他们也分不清楚,但他们对这些东西怕得要死。这招不能滥用,但我保证好使。”“他们为什么害怕迷幻剂?”工头好奇地问。“我哪儿知道?女人为什么怕老鼠?不管女人还是睽嗤,你别想从他们那儿找到正常的逻辑,欧克!既然话说到这儿,我上午正要去趟中心镇,要不要我给你选个女孩儿?”“还是先等等吧,等到我休假的时候再说。”欧克笑了笑说。一队睽嗤从旁边走过,抬着一根长长的横梁往河边走去,那里正在搭建一个娱乐中心。他们那小小的身子蹒跚着,抬着那根横梁挣扎前行,就像一群蚂蚁抬着一只死毛虫一般,神色沉闷而呆滞。欧克纳纳维看着他们,开口说:“说实话,上尉,他们让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欧克这么坚强镇定的人嘴里会说出这种话,真是令人惊讶。“实际上,我也赞同你的意见,欧克,他们不值得费这番力气,或者说不值得冒险。如果讨人嫌的留波夫没在这儿,上校不那么死守章程,我肯定我们会把居住地清理得干干净净,而不是按现在这种‘自愿劳力’的教条办事。他们早晚要被扫除干净,而且越早越好。这是自然法则。原始种族必定让位于文明种族,或者被后者同化。可我们肯定无法同化这么多该死的绿猴子。就像你说的,他们的大脑刚好发展到让你无法信任的那种程度,就像以前生活在非洲的那种大猿猴一样,它们叫什么来着?”“大猩猩?”“不错。我们这里没有睽嗤会更好,就像非洲没有大猩猩会更好一样。他们就是我们的绊脚石……可叮咚老爹说了要用睽嗤劳力,我们就得用睽嗤劳力。暂时就是这样。好吧?晚上见,欧克。”“好的,上尉。”

戴维森去史密斯营总部提了一架直升机。总部是一间用松木板搭建的边长四米的立方体,里面有两张桌子、一台水冷却器。比尔诺中尉正在修理一个无线电话机。“留神别让营地被一把火烧掉,比尔诺。”“带个姑娘回来,上尉。金发的,尺寸34—22—36。”“天啊,就这些?”“我喜欢整洁匀称的那种,不要松垮垮的,你看——”他起劲儿地在空中比画着。戴维森带着笑意走向飞机库,乘直升机升到营地上空。他从直升机上俯瞰着营地:一块块儿童积木,一条条渐成轮廓的道路,满是残存树桩的长条空场,这一切随着飞机的抬升而缩小,他看见那硕大岛屿上未被砍伐的绿色的森林,在这暗绿色之外,是不断向远处延伸的浅绿色大海。现在,史密斯营地看上去就像绿毯上的一块黄色斑点。

他穿过史密斯海峡和中心岛北部那遍布林木、褶皱深深的山脉,正午时分降落在中心镇上。对一个在林地生活了三个月的人来说,这里至少看上去像一座城市。有真正的街道,真正的建筑物,哪怕不过是四年前建设侨居地刚修建的。一旦你朝它南面半英里的地方望上一眼,立刻就会感到这座边疆小镇实际上十分脆弱——在那里,你会看见树桩空场和水泥条块上方那闪闪发光、遗世独立的金色高塔,它比中心镇任何建筑都要高。那飞船实际算不上大,但它在这儿显得格外醒目。它只是一艘舢板,一个着陆器,是一艘巨轮上的小艇;纳法尔一线作战舰“沙克尔顿号”目前正在五十万公里以外的轨道上航行。这艘小艇只是一个象征,是地球那庞大、强劲、富丽堂皇而又黄金般精准的跨星系技术的一个小小的指尖。

正因如此,一见到来自家乡的飞船,泪水便立刻涌上戴维森的眼眶。他并不为此羞愧,他心怀爱国之情,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很快他就走在这座边疆小镇的街道上,放眼望去空无一物,景色宽广,让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些女人已经在这儿了,不错,你能看出她们是新鲜货色。她们大多紧身长裙搭配橡胶套鞋一样的大鞋子,颜色或红或紫,或是金色,穿着金色或银色的褶边上衣。再也没人穿窥胸装了,时尚发生了变化,真是糟糕。她们都把头发绾得高高的,必是喷了什么胶水,简直其丑无比,但女人就爱这么鼓捣她们的头发,的确也很撩人。戴维森朝一个大胸脯的小个儿欧非混血咧嘴笑了笑——那堆头发比她的脑袋还大。对方没有回以微笑,但那扭动的屁股分明在说:跟着跟着跟着我。不过他没那么做。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来到中心总部——速成石和塑板搭建的“标准构建物”,四十间办公室、十台水冷却器和一个地下军火库——并向新塔希提中心侨民管理指挥部通报自己业已抵达。他遇见飞船上的几位船员去林业部申请配备一台新的半自动剥皮机,然后让他的老朋友攸攸·瑟灵下午两点钟来卢奥酒吧找他。

他提前一个小时到了酒吧,赶在喝酒前往肚子里填了点儿东西。留波夫也在那儿,跟几个穿着舰队制服的人坐在一起,那几个人像是来自作战舰沙克尔顿号的专家。戴维森不怎么待见海军的那帮人,他们华而不实,满脑子空想,在恒星之间跳来跳去,把行星上肮脏、危险的工作一股脑地丢给陆军;但这伙人毕竟是高级军官,而且不管怎么说,看到留波夫跟穿制服的人过于“亲密”,这场面总是十分好笑。他正在说着什么,像平日里那样手舞足蹈地比画着。戴维森路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嗨,拉吉老朋友,情况怎么样?”他不等对方展露怒容便走开了,尽管为错过它而颇为遗憾。留波夫痛恨他的样子实在滑稽,或许因为这家伙跟很多知识分子一样,女人气十足,对戴维森的男子气概心怀憎恶。不管怎样,戴维森是不会浪费时间去恨留波夫的,不值得费这个力气。

卢奥酒吧提供一流的鹿肉排。要换在日暮途穷的地球上,看见有人一餐就吃掉一公斤肉,人们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呢!那帮既该死又可怜的大豆白痴!接着攸攸便出现了,带着他挑选的姑娘——正如戴维森满心期望的一样——两个丰满宜人的美人儿,不是雏儿,是流莺。哦,这老殖民地管理部门有时候还干点儿正事!真是个漫长、炎热的下午。

戴维斯穿越史密斯海峡飞回营地的时候,他与正悬在海面一片金色雾霾的大床之上的太阳高度平齐。他嘴里哼唱着,懒洋洋地坐在驾驶员座椅里。史密斯岛朦朦胧胧进入视野,营地上飘浮着烟雾,那团黑烟就好像垃圾焚化炉里混进了燃油。他甚至无法辨认烟雾后面的房舍。直到在着陆场上降落时——他才看清那炭黑的飞机,残损的直升机和烧毁的机库。

他再次拉升直升机,飞至营地上空,他飞得很低,差点儿撞倒焚化炉高高的喷气管,那是仅存的直立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不见了,厂房、炉子、木场、指挥所、木屋、营房、睽嗤住宅区,一切都已不复存在。黑黢黢的骨架和残骸依旧冒着烟。不过这并不是森林之火。森林尚在,在废墟的一侧浓绿如初。戴维森飞回着陆场匆匆降落,跳下机舱去找摩托车,但摩托车也变成了一堆黑色的废铁,在飞机库和设备的废墟里冒着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大步沿着小路往营地跑。当他经过曾是无线电机房的地方时,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没有犹豫半步便转了个方向,走下小路躲到烧毁的小房子后面。他停在那儿,仔细倾听。

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四周寂静无声。大火已经熄灭很久了,只有大木材垛仍在焖烧,灰烬和炭渣下面依然有火红色的木炭。这一座座长方形的灰堆曾经贵过黄金。但是,营房和小屋的黑色骨架已经不再冒烟,灰烬中还有骨骸。

戴维森猫着腰躲在无线电机房后面,现在他的大脑异常清晰活跃。事情有两种可能。第一,攻击来自其他营地。国王岛或者新爪哇营地的某些军官发了疯,妄图颠覆整个星球。第二,攻击来自星球外部。他脑子里出现了中心镇太空码头的金色高塔。可是,如果说沙克尔顿号决定进行一场私掠,那就该去中心镇,他们怎么会挑上这么个小营地呢?不,这肯定是一次外星人的入侵。是某个未知的种族,是塞提人或者海恩星人决定移民地球人的侨居地。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那些该死的类人生物。他们肯定使用了热力弹。入侵部队的喷气机、空中汽车和核武器能轻易隐藏在占星球四分之一的西南某处岛礁上。他必须返回直升机发出报警信号,然后在周边侦察一番,以便把自己对实际情况的评估报给总部。他正要直起身来,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这不是人的声音:音调高、柔软、叽喳叽喳——外星人。

他马上低下头,匍匐在小屋的塑料屋顶后——那屋顶已经摊在地上,受热变形成蝙蝠翅膀的模样。他一动不动,听着那边的动静。

四个睽嗤在几米以外的小路上走过。这几个是未驯化的睽嗤,裸着身子,只在腰间系了一条松垮垮的皮带,上面挂着刀子和小袋子。他们都没穿短裤,脖子上也没有用来驯服的皮项圈。居住区的睽嗤志愿者肯定跟这里的地球人一样,早被烧成了灰。

他们在离他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慢悠悠地叽喳说着,戴维森屏住了呼吸。他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见鬼,这帮睽嗤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他们肯定是给入侵者充当奸细,前来侦察的。

其中一个睽嗤边说话边指了指南面,这让戴维森看清了他的面孔,一下子认出了他。

睽嗤看上去都很像,但这一个与众不同。不到一年前,他在这张脸上留满了自己的标记。这就是在中心镇发了疯、袭击他的那一个。这是个嗜杀成性的家伙,是留波夫的宠物。它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天杀的勾当?

戴维森的脑子快速思考着,寻找答案;他的反应如往常一样迅速,他站起身,突然高高挺立在那儿,泰然自若,操枪在手。“站住,你们这几个睽嗤,不许动!”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像一声鞭挞。这四个小绿生物都没动。被砸扁了脸的那个隔着黑黢黢的瓦砾望着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珠毫无光彩。“快回答。这火,到底是谁放的?”

没有应答。“快回答!干脆——利索——快!不说话我就把你们挨个儿点了,烧完一个,再烧下一个,明白吗?这场大火是谁放的?”“是我们把营地烧了,戴维森上尉。”从中心镇来的那个说,奇怪的声音十分柔软,让戴维森觉得像是人类发出的。“人类全都死了。”“是你们烧的?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何种原因,他记不得疤脸的名字了。“这里有两百个人类。有九十个我们的奴隶。我们从森林里来了九百人。首先我们把在森林里伐树的人就地杀掉,然后再把这边的人杀掉,把房子烧毁。我还以为你被杀掉了。很高兴看到你,戴维森上尉。”

这简直不可思议,当然,这些肯定是谎话。他们不可能杀死所有的人,杀死欧克、比尔诺、基斯,以及其余总共两百人,其中有些人也会逃脱掉。睽嗤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弓弩。无论怎样,睽嗤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睽嗤不善打斗,不会杀戮,也没发生过战争。他们是一种无侵略性的生物,易于上当受骗,不懂得还击。他们说什么也不会一口气屠杀两百个人。这简直太疯狂了。这沉寂,这漫长、温暖的夕阳中散发着的淡淡的焦煳味道,还有那淡绿色的脸,盯着他看的那对定定的眼睛,这一切归为一片虚无,归为一场疯狂的梦境,一场噩梦。“是谁帮你干的?”“九百个我们的人。”疤脸用那该死的假人声说。“不,不是说这个。还有什么人?谁指使你干的?是谁告诉你该怎么做的?”“是我的妻子。”

接着,戴维森看见那生物的姿态泄露动机般的紧张了一下,但扑过来时十分轻盈,斜向一侧。他一枪打偏了,只撩到那东西的胳膊或是肩膀,没能在那东西的两眼之间狠狠来上一击。这睽嗤扑到了他身上,尽管个头和体重只是他的一半,他还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依仗着自己手中有枪,因而并没料到对方会发动攻击。那东西的胳膊很细,抓在手里毛烘烘的,而且,在戴维森跟他拼命厮打的时候,他还唱着歌。

戴维森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被死死定在那儿,还被缴了械。四张绿色的嘴脸从上面看着他。那个疤脸还在唱着,一种气喘吁吁的快速叨咕,只是带上了调子。其他三个在听,他们露出白牙咧嘴笑着。他从来没见过睽嗤笑,他从来没有从下往上仰视过睽嗤的脸。永远是从上向下,高高在上。他控制着不去挣扎,眼下这样做白费力气。他们尽管矮小,但数量上胜他一筹,而疤脸还拿着他的枪。他必须等待机会。但他感到肚子里翻江倒海,只想呕吐,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绷紧。那几只小手毫不费力地按着他,绿色的小脸在他上方摇摆着,嗤嗤笑着。

疤脸唱完了他的歌。他跪在戴维森胸口上,一只手拿着一把刀,另一只手里握着戴维森的枪。“你不能唱歌,对吧,戴维森上尉?好吧,那么你就跑回你的直升机那儿,飞到中心那边告诉上校这地方已经被烧毁,人类也被杀光了。”

那鲜血,跟人类的血液一样红得令人惊骇,已经在睽嗤右臂上与皮毛凝结成块,利刃在绿色的爪子里抖动着。那张尖尖的、布满伤痕的脸向下看着戴维森,靠得很近,现在他可以看见那炭黑的眼珠燃着一道诡异的光。那声音依旧柔软、平静。

他们放开他。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脑袋还残留着被疤脸扑倒造成的晕眩。几个睽嗤远远站在一边,很清楚他触手可及的距离是他们的两倍。不过,疤脸并非唯一带武器的,还有另一支手枪指着他的肚子。握枪的家伙就是本——他自己的睽嗤,长着灰突突脏毛的小杂种,像往常一样傻里傻气,但手里握着一支枪。

同时有两支手枪指着你,你就很难转过身去。但戴维森这样做了,他开始往降落场走去。

身后一个声音说着睽嗤的语言,又尖又响。另一个说:“干脆——利索——快!”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噪声,有点儿像叽叽喳喳的鸟叫,那一定是睽嗤们在哄笑。子弹随着一声脆响呼啸而过,打在右边的路上。上帝,这不公平,他们有枪,可他赤手空拳。他开始跑了起来,他能跑赢任何睽嗤。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打枪。“跑呀!”那平静的声音已远在他的身后。那是疤脸。塞维尔,他就叫这个名字。他们从前叫他塞姆,后来留波夫拦下戴维森,没让他受到应得的惩罚,然后便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宠物,打那以后他们就叫他塞维尔。上帝啊,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简直是一场噩梦。他跑着,血液在两耳中轰鸣。他穿过烟雾弥漫的金黄色暮霭。路边躺着一具尸体,看上去像一只泄了气的白色皮球,瞪着一双蓝色的眼睛。而他,戴维森,他们不敢杀他。他们也没再朝他开枪。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不能杀了他。直升机停在那儿,安然无恙,闪着光芒,他跳上座位,赶在那些睽嗤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升到空中。他两手发抖,虽说不厉害,却还是抖个不停。他们不能杀死他了。他在山顶盘旋了一圈,然后快速飞回,拉低高度寻找那四个睽嗤,但在营地那片乱糟糟的瓦砾中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今天早上这里还是一片营地,还有两百人。而现在,就在刚才,这里有四个睽嗤。这不是在做梦。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消失,他们就藏在那儿。他用直升机前端的机枪朝那片焦土射击,朝他手下人那烧焦的骨头和冰冷的尸体、被焚毁的机械和腐烂的白色树桩扫射,一次次来回射击,把森林里的绿叶打得千疮百孔,直到弹药打光,机枪的痉挛戛然而止。

戴维森的手现在稳住了,身上的紧张也和缓下来,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在做梦。他掉头飞过海峡去中心镇报信。飞行中他感觉自己的脸上又恢复了那一贯的松弛、沉稳的线条。他们不能把灾难归罪于他,因为他没在家。也许他们就此明白睽嗤们明显是趁他不在时发动袭击的,他们知道如果他在,人类就会组织防御,睽嗤必然失败。如此说来,这倒是一件好事。他们现在该知道到底从哪儿着手了,把这个星球彻底清理干净以便让人类占据。当他们知道是留波夫的宠物带头屠杀,他留波夫也别再打算阻止他们除掉睽嗤了!这段时间他们会动手根绝老鼠了;也许,只是也许,他们会把这件轻松的活儿交给他!想到这儿他本应该笑一笑,但他保持着一脸镇静。

下面的海面在暮色中显得灰暗,黄昏中起伏着一座座丘陵般的岛屿,沟壑纵横,溪流遍布,到处是树叶浓密的森林。

第二章

微风吹过,所有的颜色——铁锈色和日落色、棕红色和浅绿色在那一片片长树叶上不断交替变化。铜柳树那又粗又皱的根部在流水中呈苔绿色,水流被风缓缓吹出轻柔的漩涡,又似乎被岩石、树根以及悬垂和落下的树叶阻碍,停滞下来。森林中没有一条清晰的路,没有一丝直射的光。总是有树叶、树枝、树干、树根掺入风中或水底,跟日光、星光搅和在一起,混成阴影般朦胧的一团。树枝下的条条小径围绕着树干,穿过树根;它们从不是笔直的,绕开任何障碍,像神经脉络一般迂回曲折。地面也并不干燥坚实,相反却潮湿而富有弹性,这是生命体与叶片和树木那漫长而精准的死亡过程合作的结果:在这富饶的墓地上长出九十米高的树木,以及在直径半英寸的圆圈里发芽的小蘑菇。空气中的味道很微妙,多种多样,带着甜味。视野从来不会很远,除非你举头仰视,穿过树枝一瞥天上的星星。没有什么是纯净单一、干燥沉闷或显而易见的。这里缺乏一种明白的启示,任何事物都不能一目了然:一切都没有确定性。铜柳树那悬垂的叶片上,铁锈和日落的颜色一直在交替互换,你无法说清柳树的叶片是红褐色、发红的绿色还是单纯的绿色。

塞维尔走在水边的一条小路上,水流时常被柳树根挡住,流速很慢。他看见一个做梦的老人,便停住了脚步。那老人隔着长长的柳树叶子看着他,便在自己的梦中见到了他。“我能去你的住所吗,我的梦者之主?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老人坐在那里不动。塞维尔下了小路,傍着溪边盘腿坐下。他的头低垂下来,他精疲力竭,必须睡上一会儿。因为他脚不停步,已经走了整整五天。“你是在梦之时还是在世界之时?”那老人终于开口问道。“我在世界之时。”“那就跟我来吧。”老人立刻站起身,领着塞维尔穿过蜿蜒的小径走出柳树林,来到更干燥、更幽暗的长满橡树和荆棘的林地。“我以为你是一位神灵,”他说,独自走在前面,“我好像以前见过你,也许是在梦里。”“你不可能在世界之时见过我。我从索诺尔来。我以前从未来过这儿。”“这个镇子叫卡达斯特。我叫克罗·梅纳,是山楂部族的。”“我名叫塞维尔,我是白蜡树部族的。”“我们那儿有白蜡树的族人,男女都有。还有你的姻亲部族,桦树和冬青树;我们没有苹果树族的女人。不过,你不是来给自己找妻子的对吧?”“我的妻子死了。”塞维尔说。

他们到了男人之舍,那是一片长着年轻橡树林的高地。他们弯着腰爬过一段进门的隧道。到了里面,老人在火光中直起身子,但塞维尔依然匍匐在地,无法站起来。眼前有了舒适的依靠,他那被过度驱遣的身体便再也不听使唤。他整个儿倒在地上,眼睛也闭上了。塞维尔带着感激,万分放松地滑向那巨大的黑暗。

卡达斯特男人之舍里的男人们照看着他,他们的医者前来为他治疗右臂上的伤。晚上,克罗·梅纳和医者托贝尔坐在炉火边,其他人大多去找自己的妻子了,这里只有两个正在做学徒的年轻梦者坐在长凳上,两个人都已酣然入睡。“我真不明白一个人的脸上怎么会落下那种伤痕,”医者说,“更别说他胳膊上的伤了。那伤口实在太奇怪了。”“他腰带上拴了个奇怪的工具。”克罗·梅纳说。“我看见了,但没有仔细观察。”“我把它放在他的长凳下面了。好像打磨过的铁块,但不像手工做出来的。”“他告诉你说,他是从索诺尔来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克罗·梅纳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向他袭来,接着便滑向了梦境,去寻找那恐惧的来由。因为他已是一个老人,所以精通此道。巨人在梦中游走,他们身形巨大,十分骇人。他们长满鳞片的四肢用布缠裹着;他们的眼睛又小又亮,像锡制的珠子。他们身后蠕动着用铁打磨成的会动的庞然大物。一棵棵大树在他们前面倒下。

在倒下的大树之间,一个人在奔跑,他大声喊着,嘴里流着血,跑在一条通向卡达斯特男人之舍的通道上。“哦,现在就没什么疑问了,”克罗·梅纳说着,滑出梦境,“他是从索诺尔跨海直接来这儿的,或者绕过我们这边的凯尔梅·德瓦海岸徒步过来的。旅行者说,这两个地方都有巨人。”“他们会跟着他来这儿。”托贝尔说。两个人都没有回应这个问题,那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对可能性的陈述。“你曾经见过一次巨人吧,克罗?”“就一次。”老人说。

他做起梦来。他已是一个老人,不像以前那样强壮,因此,有时他会坠入睡梦一小会儿。天已破晓,正午也过去了。屋子外面一群人准备外出狩猎,孩子们叽叽喳喳,女人们用流水般的声音交谈着。门外有个干巴巴的声音叫着克罗·梅纳。他爬到外面傍晚的阳光中,他的妹妹站在那儿,愉悦地嗅吸着芳香浸染的轻风,表情却依然严峻。“那个陌生人醒了吗,克罗?”“还没有。托贝尔在照料他。”“我们得听听他的故事。”“显然他马上就会醒的。”

埃波尔·邓德普皱了皱眉。作为卡达斯特的女头领,她很担心自己族人的安全。不过她没有让人去打扰那个受伤的人,也没有为坚持自己有权进屋而得罪这些梦者。“你不能叫醒他吗,克罗?”她最后问道,“如果后面有人……追赶他,怎么办?”

他无法像掌控自己那样驾驭他妹妹的情感,尽管他对此有所感觉。她的焦虑击中了他。“如果托贝尔允许,我就叫醒他。”他说。“弄清他带来了什么消息,要快。我真希望他是个女人,那样很快就说明白了……”

陌生人已经自己醒来了,像发了热病一般躺在半明半暗的小屋里。病痛带来的紊乱梦境在他眼里闪动着,但他还是坐了起来,用克制的声音说话。克罗·梅纳听着,仿佛自己身体里的骨头都在抽缩,躲避这恐怖的故事、新奇的东西。“我以前住在索诺尔的艾士瑞斯,那时我的名字是塞维尔·瑟勒。我的城市被羽曼毁了,他们把那里的树木砍光了。我是给他们服务的人之一,我的妻子瑟勒也是。她被那里的一个人强奸后死掉了。我袭击了那个杀了她的羽曼。那人当时差点把我杀掉,但另一个人把我救了下来并放我走。我离开了索诺尔,因为那里的城镇现在全被羽曼占据了,我来到这边的北部岛屿,在凯尔梅·德瓦海岸的红树林住下。眼下那里也来了羽曼,开始砍伐世界。他们毁掉了那里的一座叫盆勒的城镇。一百个男人和女人被抓去为他们干活,并住在围栏里。我没被他们抓去。我跟其他逃离盆勒的人一起住在凯尔梅·德瓦北面的沼泽地里。有时候我在晚上接触那些住在羽曼围栏里的人,他们告诉我那个人在那儿——那个我想要杀死的人。一开始我想再尝试一次;或者把围栏里的人放出去,但我总是看着大树被砍掉,见到世界被夷为平地在那儿腐烂。那些男人大概已经逃跑,但女人被关在更牢靠的地方跑不了,都快要死了。我跟躲在那边沼泽地里的人谈过。我们全都很害怕,很愤怒,也无法发泄恐惧和愤怒。所以,在谈了很长时间,做了很长的梦并订好计划以后,我们白天出击,用弓箭和狩猎的长矛杀掉凯尔梅·德瓦的羽曼,烧掉他们的城镇和机器。我们什么都没留,但那个人走掉了。他一个人回去了。我对他唱着歌,把他放走。”

塞维尔沉默下来。“然后……”克罗·梅纳低声说。“然后从索诺尔来了一条飞船,在森林里寻找我们,却没发现任何人。他们就放火烧森林,但接着下起了雨,林子受损不大。大多数从围栏解救出来的人,还有其他人,都跑到更远的北部和东部的赫勒山那边去了,因为我们担心会有很多羽曼来抓我们。我是一个人单独走的。这些羽曼认识我,你看,他们认识我的脸。这一点让我很害怕,跟我在一起的人也害怕。”“你的伤口是怎么来的?”托贝尔问道。“就是那个人,他用他们的一种武器打的,但我唱着歌放他走了。”“你独自击倒了一个巨人?”托贝尔面目狰狞地笑了一下,不肯相信。“不是我自己,还有三个猎人,我还拿了他的武器——就是这个。”

那东西让托贝尔往后躲了一下。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最后还是克罗·梅纳开口了:“你告诉我们的事情十分黑暗,路也是向下的。你在你们那边的男人之舍里是个梦者吗?”“是的。艾士瑞斯再也没有男人之舍了。”“男人之舍都是一家,我们说的同样是过去的语言。在阿斯塔的柳树林中你初次跟我说话时叫我梦者之主。我的确是。你做梦吗,塞维尔?”“现在少了。”塞维尔回答。他低下那伤痕累累、烧得发红的脸,顺从地应对盘问。“清醒吗?”“清醒。”“梦里看得清楚吗?”“不太清楚。”“你能把梦握在手里吗?”“是的。”“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成形,指引或跟随,开始和停止吗?”“有时可以,但不总是。”“你能按着梦的路径走吗?”“有时候能,有时候我害怕。”“谁不害怕呢?你的情况总体来说还不太糟,塞维尔。”“不,总体来说很糟糕,”塞维尔说,“好的东西一点儿也没剩下。”说着,他颤抖起来。

托贝尔给他喝下柳树浸剂,让他躺下。克罗·梅纳还得问女头领的那个问题。他不情愿地在病人身边跪下来。“那些巨人,就是你说的羽曼,他们会不会循迹而来,塞维尔?”“我没留下什么踪迹。我在从凯尔梅·德瓦赶往这里的路上,整整六天没见到过人。不会有任何危险。”他挣扎着再次坐起来,“听着,听着。你们看不见危险。你们怎么能看见它呢?你们没有做过我做的事情,你们也从未梦见过那种杀死两百人的事情。他们不会跟踪我,但他们会跟踪我们所有人。抓捕我们,就像猎人追赶兔子一样。这才是危险所在。他们会杀死我们。把我们全杀掉,一个不留。”“躺下吧……”“不,我没有说胡话,这是真的,也是梦境。凯尔梅·德瓦有两百个羽曼,现在他们死了。我们杀死了他们。我们杀他们的时候就好像他们并不是人。他们不会反过来也这样做吗?迄今为止他们单个杀死我们,现在他们会像杀死那些大树一样,成百、成百、成百地杀掉我们。”“安静些,”托贝尔说,“发热时梦境里会发生这种事情,塞维尔。它们不会发生在清醒的世界。”“世界永远是新的,”克罗·梅纳说,“无论它的根多么古老。塞维尔,对世界来说,那又是怎样的一些生物呢?他们看着像人,说话像人,难道他们不是人吗?”“我不知道。如果不是发了疯,人会杀人吗?哪一种动物会杀自己的同类?只有昆虫。羽曼如此轻易地屠杀我们,就像我们猎杀蛇一样。教导我的那个人告诉我说,他们互相残杀,争吵时会杀人,也成群厮杀,就像蚂蚁打架那样。虽然我从未见过,但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一个跟他们索命的人。他们会砍那已经低下的脖颈,这我见识过!他们内心具有杀戮的欲望,因此,我认为应当杀死他们。”“那样,所有人的梦就会改变,”盘腿坐在阴影里的克罗·梅纳说,“这些梦将永远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我再也不会走那条昨天跟你走过的小径,那条从柳树林往上延伸的路我已经走了一辈子。它改变了。你在上面走过,但它已经完全变了样。一天之前,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事情;我们要走的路是正确的道路,引导我们回家。现在我们的家在哪儿?因为你做了你不得不做的事情,那是不正确的。你杀了人。我见过他们,五年前,在雷姆甘山谷,他们乘飞船来到那儿。我躲起来窥视这些巨人,他们一共六个,我见他们说着话,查看岩石和植物,烹煮食物。他们是人类。不过你在他们那儿生活过,告诉我,塞维尔,他们做不做梦?”“像小孩子那样,睡觉的时候做。”“他们没有训练?”“没有。有时候他们会说起各自的梦,医者也使用梦来治病,但任何人都没有经过训练,也不具备做梦的技巧。留波夫,就是那个教导我的人,我给他讲如何做梦,他也理解,但即使如此,他仍把世界之时看成‘真实的’,把梦之时看成‘不真实的’,好像这就是它们二者的区别一样。”“你做了不得不做的事情。”克罗·梅纳沉默了一会儿重复道。他的目光隔着阴影与塞维尔的目光相遇。塞维尔脸上的绝望的紧张感稍稍缓解,他那疤痕累累的嘴巴松弛下来,他重又躺下,再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他是一位神灵。”克罗·梅纳说。

托贝尔点点头,近乎解脱般的接受了老人的判断。“不过跟其他神灵不一样。不像‘追随者’或者那个没有面孔的‘朋友’,也不像游走于梦境森林的‘白杨叶女人’。他不是‘守门人’,不是‘蛇’或者‘七弦琴手’,也不是‘雕刻匠’或‘猎手’,尽管他跟他们一样进入世界之时。我们可能最近这些年梦见过塞维尔,但我们不会再梦见他了。他已经离开了梦之时。在森林中,穿过他来时的森林,那树叶落下、大树倒下的地方,一个知悉死亡的神,一个杀戮的、自己不再重生的神灵。”

女头领听着克罗·梅纳的叙述和预言,继而行动起来。她命令卡达斯特镇处于警戒状态,每家每户准备好迁移出去,备齐口粮,为老弱伤病准备担架。她派年轻妇女去南面和东面侦察,及时汇报羽曼的消息。她派一组配备武器的狩猎者在镇子周围连番值守,其他猎人照常每晚外出狩猎。当塞维尔稍稍强壮一些,她便坚持要他走出小屋,讲他的故事:羽曼是如何在索诺尔杀人、奴役他们,砍掉森林的;凯尔梅·德瓦的人是如何杀掉羽曼的。她迫使那些未能理解这一切的女人和不做梦的男人再去听一遍,最后他们听懂了,一个个惊骇莫名。埃波尔·邓德普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当她的哥哥——“伟大的梦者”告诉她塞维尔是一位神灵、一个改变者、一座现实间的桥梁时,她便相信并开始行动。梦者负有审慎之责,保证他的判断句句是真。她的职责则是接受判断,照此行动。他目睹应做之事,她见证事成之果。“所有森林里的城市必须倾听!”克罗·梅纳说。然后,女头领派出了她年轻的信使。其他城镇的女头领们听了以后,也派出了她们的信使。凯尔梅·德瓦的杀戮事件和塞维尔的名字在森林人使者的奔跑相传中,传遍了整个北部岛屿,跨海散布到其他地方,在这个消息靠口耳相传或诉诸笔墨的地方,速度已经足够快了。

在世界这“四十块土地”上生活的不是单一的种族,他们语言的种类比大大小小的岛屿还要多。说同一种语言的不同城镇都有各自的方言,礼节、道德、风俗习惯和工艺技术都有无限的分支;五大岛屿上的体质类型也不尽相同,索诺尔的人身形高大,面色苍白,善于经商;瑞什沃的人身材短小,大多长着黑色的皮毛,他们吃猴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不过气候很少改变,森林很少改变,大海则永远不变。好奇心、常规的贸易路线,以及为自己找到合适树种的丈夫或妻子的需求维持了城镇与城镇以及岛屿之间的便利流动,因此,所有人之间都具有某种相似之处,除了最遥远的边沿地带——最东和最南面的近乎谣传的野蛮人小岛。在所有四十块土地上,大城小镇都由女人掌管,几乎每个镇都有一座男人之舍。这些小屋里的“梦者”说着古老的语言,而这语言在每块陆地上都稍有不同,它很少被女性或依然从事狩猎、捕鱼、编织及建筑的男性掌握,这些人只能在屋子外面做短小的梦。由于大多数书信都是用这种小屋语言书写,所以当女头领派出飞毛腿姑娘送信时,信件会由一座男人之舍传到另一座男人之舍,由梦者翻译给那些老年女人,就如翻译那些文件、传言、难题、神话和梦一样。不过,相信与否的选择权永远掌握在那些老年女人手里。

塞维尔待在埃申的一间小屋里。屋门没有锁,但他知道如果开门的话,就会有某种坏东西进来。如果让它一直关着就会安然无事。麻烦的是这里长着许多小树,房子的正前方有一个培育树苗的园子;不是果树或者坚果树,而是其他树种,他记不清是什么了。他走出去查看到底是什么树种。树苗全都倒伏在地,被连根拔起。他拾起一棵树苗那银色的树枝,那断茬处流出点点鲜血。“不,不要在这儿,不要再次发生啊,瑟勒,”他说,“哦,瑟勒,在临死前来我这里吧!”但她没有来。只有她的死亡在这儿,这折断的桦树,这开着的门。塞维尔转过身,赶紧回到小屋,发现它跟羽曼的房子一样,整个都露在地面以上,很高,里面充满阳光。穿过这高高的房间,对面墙上有另一扇门,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街道,直通羽曼的城市“中心”。塞维尔的腰间挂着一支枪。如果戴维森来这儿,他就射杀他。他在敞开的门前等待着,望着外面的阳光。戴维森来了,他身形高大,跑得很快,他在宽阔的街道上左冲右突,塞维尔根本无法瞄准——很快——越来越近。那枪很沉,塞维尔扣动扳机,它却没有射出火焰。愤怒和惊恐之中他扔下了枪,梦也随之离去。

厌恶而又沮丧,他啐了一口,叹息着。“是个噩梦?”埃波尔·邓德普问道。“都是噩梦,都是一样的。”他说,但回答这话的时候,内心深处的不安和苦痛已稍有减轻。凉爽的晨光透过卡达斯特桦树林那新发的细嫩的枝叶,落下一片斑驳。女头领坐在那里,用一种黑茎的蕨草编篮子,她喜欢手上有点儿活干,塞维尔躺在她的身边,或半梦半醒,或深入梦境。他已经在卡达斯特待了十五天,身上的伤正在愈合。他仍然睡得很多,但好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重又在清醒时进入梦境,很频繁,晨昏之间不止一两次,而是在昼夜循环之间以梦的真正起伏和节奏进行十到十四次。这些全都是噩梦,充满惊恐和羞耻,但他欣然等待它们。他担心自己已被切断了根,担心他在梦中的死亡之地走得太远,无法找回通往现实的路。现在,尽管那水很苦涩,他又喝了起来。

短暂的瞬间,在被烧毁营地的灰烬中,他又将戴维森打倒在地。但这次他没有唱歌,而是用石头砸向他的嘴巴。戴维森的牙齿被打掉,白色的碎片之间流出鲜血。

这个梦很有用处,坦白地表达了愿望,但他让它停在那儿,因为这梦做过太多次了——在凯尔梅·德瓦海岸的灰烬中遇到戴维森之前,还有之后。这梦除了安慰以外再无其他。一啜平淡的水,这苦涩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应该远远倒退回去,不是回到凯尔梅·德瓦海岸,而是回到那名为“中心”的外来者之城那长长的、可怕的大街上,回到他与“死亡”搏击并被打败的地方。

埃波尔·邓德普边干活边哼唱着。她纤细双手上柔滑的绿色绒毛随着岁月变成银色,那手穿梭于黑茎蕨草之间,进进出出,灵巧而快速。她唱的是一首收割蕨草的歌,是小姑娘们经常唱的:我左摘右采,不知他是否回来……她微弱苍老的声音像蟋蟀一般发颤。阳光在白桦树的叶子上抖动着。塞维尔把头伏在两只胳膊上。

白桦林几乎是在卡达斯特的镇中心。八条小径左转右绕,勉强穿出林子延伸出去。空气中带有一丝烟雾;在树枝稀疏的南部边缘,你能看见房舍的烟囱冒着青烟,像绿叶丛中散开的一团蓝色的纱线。若是你认真观察,就能在橡树和其他树种之间看见竖起的一座座屋顶,离地面几米高,大约在一百到两百个之间,实在难以计数。这些木板房的四分之三陷入地下,像獾的洞穴一样稳稳咬合在树根之间。梁柱上的屋顶四周用小树枝、松针、茅草和地衣堆成护坡。这种屋顶既隔热又防水,从外面几乎看不见。森林和八百人的社区在白桦林的周围繁衍生息,埃波尔·邓德普正坐在林子里用蕨草编织篮子。有只鸟儿在她头顶的树枝上叫,“啾——啾”,声音甜美。人声比往日更为嘈杂,因为近几天有五六十个陌生人,大部分是年轻的男女,他们因为塞维尔的出现而浪游至此。有的来自北部的其他城镇,有些是跟他一起参与凯尔梅·德瓦屠杀的人;他们循着传言来到这里追随他。不过那随处可闻的呼喊声、女人洗澡的汩汩声或小孩子在溪流下面玩耍的声响并未盖过清晨的鸟鸣、昆虫的嗡嘤和活着的森林那潜在的噪声——城镇仅是那森林的一个组成部分。

一个女孩快步跑来,她是个年轻的女猎手,肤色如桦树叶般苍白。“从南方海岸捎来口信了,母亲,”她说,“女信使正在女人之屋。”“等她吃过饭,就把她带到这儿来。”女头领轻声说,“嘘——托尔巴,你没看见他在睡觉吗?”

那女孩俯身捡起一大片野烟草的叶子,轻轻将它盖在塞维尔的眼睛上,正有一道强烈的光柱照在上面。他躺在那儿,两手微微张开,那张被伤痕毁坏的脸孔向上仰着,显得脆弱而笨拙,这伟大的梦者熟睡时就像一个孩子。但埃波尔·邓德普望着的却是那女孩儿的脸。它闪着光,在飘忽不定的阴影中,带着怜悯、恐惧和敬慕。

托尔巴跑开了。一会儿,两个老年女人带着信使来了,她们排成一列,在洒满细碎阳光的小路上默默前行。埃波尔·邓德普抬了抬手让她们别做声。那信使立刻躺倒在地,开始歇息。她那带着褐色斑点的绿色毛皮积满灰尘,浸了汗水。她跑得很快,跑了很远。两个老年女人在斑驳的阳光中坐下,便寂然不动了。她们像两块古老的灰绿色石头一样坐在那里,只是长着一对明亮、充满生机的眼睛。

塞维尔与自己无法掌控的睡眠之梦搏斗着,像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叫喊着醒了过来。

他去溪边喝水,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六七个一直追随他的人。女头领把干了一半的活计放下,说:“欢迎你,信使。讲吧。”

信使站起身,朝埃波尔·邓德普鞠了一躬,然后报出她带来的信息:“我从特列塞特来。我带着索布隆·德瓦的口信,在那之前还有海峡上水手的,再之前还有来自索诺尔的布罗特的。这些消息是送给所有卡达斯特的人听的,也要说给一个生于艾士瑞斯的白蜡树、名叫塞维尔的人。内容是这样的。在索诺尔的巨人城里有了新的巨人,很多是新来的女人。黄色的火船在一个名叫佩阿的地方飞上飞下。在索诺尔,众人皆知艾士瑞斯的塞维尔烧毁了凯尔梅·德瓦的巨人城市。在布罗特的流亡者中,有伟大的梦者梦见了那些巨人,他们比四十块土地上的大树还多。这就是我带来的所有口信。”

声音单调的叙述结束后,他们全都沉默着。稍远的地方有只鸟儿在叫,“啾——啾?”像在测试自己的声音。“这是非常糟糕的世界之时。”一位老女人说,一边揉搓着患风湿的膝关节。

一只灰色的鸟从标志着镇北边缘的一棵大橡树上飞来,盘旋着,慵懒的双翅驾驭着清晨上升的气流。每座城镇边上都有这类灰鸢的栖息树,它们是垃圾清理工。

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跑过白桦林,稍稍年长的姐姐在后面追赶着,他们那细细的嗓门尖叫着,听上去像蝙蝠。男孩摔在地上哭了起来,女孩把他扶起来,用一片大大的树叶为他擦去眼泪。两个人手牵着手跑进了森林。“有个叫留波夫的人,”塞维尔对女头领说,“我跟克罗·梅纳谈起过他,但没有跟你讲过。有个人要杀死我时,是留波夫救了我。也是他为我治疗伤口,然后放我走的。他想了解我们,因此,我会回答他提的问题,他也会回答我的提问。有一次我问他,他的种族的女人那么少,如何繁衍生存。他说,在他们来的那个地方,种族里有一半是女人;不过要等男人们准备好合适的地方,才会把女人带到四十块土地上来。”“要等男人给女人准备出地方?好吧,那他们得等待很久了。”埃波尔·邓德普说,“他们跟榆树梦里的那些人很像,他们屁股朝前,脑袋拧到后面。他们把森林变成了一片干燥的沙滩,”——她的语言里没有“沙漠”这个词——“难道这叫给女人准备合适的地方?他们应该先把女人送过来。也许他们的女人会做伟大的梦,谁知道呢?他们在倒退,塞维尔。他们毫无理智。”“一个族类不可能毫无理智。”“但是你说,他们只在睡觉时做梦;如果他们想在清醒的时候做梦,就得服用毒药,那么梦就会失去控制,这也是你说的!还有比这更疯狂的族类吗?他们区分不出什么是梦之时、什么是世界之时,跟小孩子一样。也许他们砍树的时候以为大树还能活过来吧!”

塞维尔摇了摇头。他仍在跟女头领说话,就好像他和她单独待在白桦林里一样,声音平静、犹疑,近乎昏昏欲睡。“不,他们十分理解什么是死亡……当然,他们不能看见我们所见的东西,但对确定的事物他们比我们知道得多、理解得多。留波夫理解大部分我跟他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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