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威廉姆斯著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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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悲伤与荆棘卷二:诀别石试读:
序章
冷风尖啸,穿过空空荡荡的城垛,仿佛成百上千罪人的灵魂正在哭喊求救。汉菲斯科弟兄的肺已经没那么健康结实了,但他还是吸了口凛冽的空气,带着冷酷的愉悦听着风声。他脸上和手上的皮肤已经冻裂。
没错,这就是他们将会发出的声音,这些罪孽深重、竟敢藐视教廷启示之人——遗憾的是,这其中也包括圣宏德朗的弟兄们,而他们并非罪不可赦。可惜,在上帝的怒火面前,无论他们怎样痛哭流涕、乞哀告怜,都已太迟,太迟了……
他的膝盖突然撞到一块石头——大概从墙上掉下来横在那儿的——开裂的嘴唇挤出一声尖叫,他的身子往前一倾,摔倒在雪地里。修士坐在原地哭了一阵,但泪水冻住脸颊的疼痛迫使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进。
穿过奈格利蒙镇、往城堡方向延伸的大路盖满了雪。路旁本有不少房屋和店铺,这会儿消失在严严实实的雪毯下,被死气沉沉的白色掩埋,哪怕露在外面的建筑也像早已死去的野兽的躯壳。除了汉菲斯科和雪花,路上什么都没有。
风转向了,山顶城垛发出的哨音愈加尖锐。修士乜斜着凸起的双眼,看看城墙,随即低下头。在这灰蒙蒙的下午,他费力跋涉,只有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伴着尖厉的风哨回响。
难怪镇民都逃进城堡去了,他颤抖着心想。周围全是被雪压碎的破屋顶和裂墙,黑漆漆的,仿佛许多张开的饥饿的臭嘴。但在城堡里,在石头和巨木保护之下,他们一定安全了。在那里,炉火燃烧,红扑扑的脸膛满是欢乐——罪人的脸,他轻蔑地提醒自己:是该死的、愚昧的罪人的脸——他们会围拢到他身旁,为他竟能一路穿过暴风雪而惊讶不已。
现在是余汶月,不是吗?难道他的记忆深受荼毒,连月份都记不清了?
但他没记错。两个月前还是春天——也许凉了点儿,但对汉菲斯科这样的瑞摩加人来说,跟北方的严寒相比,那根本算不得什么。不,真正可怕的是现在,如此致命的酷寒,冰天雪地的余汶月——这可是夏天的第一个月啊!
在汉菲斯科的悉心照料下,朗瑞安弟兄已恢复了健康,但他拒绝离开修道院。“弟兄,这可不光是四时不正。”朗瑞安曾说,“是诅咒落到上帝的所有造物之上。是审判日来临了。”
啊,对朗瑞安来说,这个理由足够了。如果他想留在圣宏德朗的废墟里,靠森林里的莓子之类过活,那就随他去吧——只不过,天气冷得如此反常,还能剩下多少水果?但汉菲斯科弟兄不傻,他知道该去奈格利蒙。老主教安诺迪斯会欢迎汉菲斯科的。无论修士敏锐的双眼看到了什么,主教都会欣赏;在这鬼天气里,他在修道院经历的一切,主教也都会重视。奈格利蒙人会欢迎他进城,给他食物,问他问题,让他坐在温暖的炉火旁……
他们已经领略过寒冷的天气了,对吧?汉菲斯科茫然地想着,裹紧了身上结冰的长袍。他已经走到城墙的阴影下。经过这么多日子、这么多星期,他终于来到这片白色世界的尽头,终于可以远离这冷酷的虚无。换言之,他们肯定也领略了风雪和其他险情,这正是他们离开镇子搬进城堡的原因。同样是这魔鬼作祟的可恶天气,让哨兵们都不敢到城墙上站岗,对吧?一定是!
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白雪覆盖的残骸——它们曾是奈格利蒙的大门。积雪下,雄伟的柱子和巨大的石块被烧得焦黑一片。城墙上开的洞足够肩并肩站下二十个汉菲斯科,足够他们瘦骨嶙峋的肩膀颤抖着挨在一起。
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哦,他们会尖叫着面对审判的降临,叫啊叫,却再也没有机会赎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大门、这镇子、这天气……
必须有人为这些过失受到鞭打。无疑,安诺迪斯主教正努力将混乱的事态导向正轨。汉菲斯科非常愿意帮那老好人管理那些懒虫。但首先,他需要炉火和热乎乎的食物。然后,让他们见识一下修道院的纪律。事情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汉菲斯科小心地踏过碎裂的柱子和覆盖白雪的石头。
修士慢慢地发现,从某种程度上讲,这里还挺……漂亮的。大门远处,所有东西都覆上一层精美的薄冰,像蛛网结成的蕾丝面纱。夕照下,凝霜的塔楼、结冰的城墙及庭院,都覆着一层流动的苍白的火光。
在这里,风吹城垛发出的哭号声比外头轻。汉菲斯科站了很久,突然因意外的静谧而不安起来。暗淡的太阳滑落到城墙后面,冰变暗了。庭院角落的深紫色阴影在扩散、在延伸,越过塔楼的废墟。风变得柔和,像猫一样嘶嘶作响。凸眼修士低下头,麻木地接受了现实。
废弃了。奈格利蒙空了,连半个鬼影都没留下,没人会来迎接涉过雪地的流浪者。他走了不知多少里格,穿过风暴肆虐的白色荒野,却来到一个像石头般沉默死寂的地方。
可是,他突然发现,如果是这样……那塔楼窗户里摇曳的蓝光又是什么?
还有,那些穿过庭院废墟、像风吹落叶一样在石头上优雅地移动、朝自己飘来的人影又是什么?
他心跳加速。刚一看到那美丽又冰冷的脸庞和那苍白的头发,汉菲斯科还以为他们是天使。可紧接着,他又看到黑眼睛里的凶光,还有他们脸上的狞笑。他慌忙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想要逃跑。
北鬼不费吹灰之力抓住他,将他押进荒废的城堡深处,来到寒冰笼罩的黑暗塔楼和不停闪烁的光线之下。当奈格利蒙的新主人们凑到他耳边,用音乐般的神秘声音低语时,一时间,他的惨叫甚至压过了呼啸的狂风。
《龙骨椅》前情提要
无数世代以来,海霍特都曾属于不朽的希瑟,但在人类的强攻之下,希瑟逃离了城堡。在这最伟大的堡垒中,人类开始了对奥斯坦·亚德全境的漫长统治。圣王约翰,人类国度的至高王,是海霍特最近的主人。他戎马一生,战功卓著,荣耀等身。他坐守在骷髅王座——龙骨椅上,带给人类数十年的和平。
西蒙,笨拙的十四岁男孩,海霍特的厨房小鬼,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城堡女佣及严厉的女总管怒龙瑞秋将他抚养长大。只要能扔下厨房的活儿,西蒙便会偷偷溜进怪学者——莫吉纳医师那乱糟糟的工作间里玩。后来,老人将西蒙收为学徒,令年轻人喜出望外,结果他发现,莫吉纳更喜欢教他读书写字,而非摆弄魔法。
不久,老王约翰驾崩,他的长子埃利加即将登上宝座。埃利加的弟弟约书亚,性情阴沉,因少了右手而被世人称为“断手”。兄弟俩曾发生过激烈的争执,起因则是埃利加宠信的参事、声名狼藉的牧师派拉兹。两位王子的不和,给海霍特城堡乃至全国都笼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埃利加统治初期,形势一片利好,但一场干旱很快降下,又有瘟疫袭击了奥斯坦·亚德各大领地。随之,法外之徒开始横行,与世隔绝的村庄里,村民不见踪影。世间秩序日益崩坏,臣民对国王的统治渐渐失去信心。而这一切,埃利加及其亲信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就在不满的声浪席卷整个王国之际,埃利加的弟弟约书亚也突然失踪了——有人说,他正在策划谋反。
埃利加治国不力,引起许多重臣不满。其中包括瑞摩加公爵艾奎纳,以及西方国家赫尼斯第的使者艾欧莱尔伯爵。就连埃利加国王的亲生女米蕊茉公主也开始心神不安,她尤其担心父王的宠臣、红袍牧师派拉兹。
与此同时,西蒙还在莫吉纳身边得过且过。尽管西蒙像个天生的蠢驴,而医师又拒绝教他任何类似魔法的技艺,但两人还是成了挚友。这一天,西蒙在海霍特迷宫般的复杂路径里穿行,无意间发现了一条密道,还差点儿被派拉兹抓住。为躲开牧师,他钻进一个隐秘的地下监室,结果发现了约书亚。原来派拉兹囚禁了王子,还打算用他进行一场可怕的仪式。西蒙找到莫吉纳医师,合力救出了约书亚,并将其带回医师的工作间。约书亚重获自由后,经由古堡地道逃出了海霍特。随后,莫吉纳飞鸟传信将这一消息传递给他神秘的朋友们。这时,派拉兹带着国王的卫兵前来捉拿医师和西蒙。在与派拉兹的战斗中,莫吉纳一命呜呼,但他的牺牲使西蒙也得以从地道逃脱。
西蒙在半疯半醒的状态下,一路穿过城堡地底漆黑的通道,而这里竟与古代希瑟的宫殿废墟相连。他在镇墙外的墓园中爬上地面,随即被篝火的亮光吸引。他目睹了诡异的一幕:派拉兹和国王埃利加与一群黑袍白脸的生物进行了交易。它们送给埃利加一柄古怪的灰剑,剑名悲伤,充满令人不安的魔力。西蒙赶紧逃走。
西蒙在阿德席特大森林边缘流浪了几周,筋疲力尽,饥肠辘辘,而这儿离他的目的地——约书亚在北边的城堡奈格利蒙——还远着呢。西蒙看到一间林中小屋,想去讨点吃的,结果发现一个怪人被困在小屋旁的陷阱里——是个希瑟,一个本应生活在神话中,至少已消亡很久的种族。这时小屋的主人回来了,他想杀掉无助的希瑟,却被西蒙打倒。希瑟趁机挣出陷阱,重获自由,在朝西蒙射出一支白翎箭后消失不见。有个声音提醒西蒙:一定要保管好白翎箭,因为这是希瑟的赠礼。
声音的主人是个骑狼的矮怪,名叫宾拿比克。他告诉西蒙,他是个过路人,但他可以陪男孩去奈格利蒙。前往奈格利蒙的旅途中,西蒙与宾拿比克经历了各种艰难险境:他们发现自己成了国王及其参事正在追捕的逃犯,还被一群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白色猎狗盯上了,而猎狗身上有风暴之矛的标志,那是一座位于极北之地的邪恶大山。他们在猎狗口中救下一对旅人,四个人走投无路,最终逃到葛萝伊的森林小屋避难。葛萝伊是个言谈率直的女人,据说还是个女巫。她与几人达成了共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古代的北鬼——与希瑟分道扬镳的同族——如今也卷入了圣王约翰的王国纷争之中。
在人类与异族的追击下,他们继续赶往奈格利蒙,而宾拿比克却不幸中箭。西蒙与他们救下的旅人之一——一个小女仆——背着奄奄一息的宾拿比克奋力穿越大森林,为其寻找救治。可途中又遭到一个长毛巨人的袭击,幸好约书亚及其狩猎队及时出现,这才救下了他们。
王子将他们带进奈格利蒙。在城堡里,宾拿比克的箭伤得到了医治,但西蒙发现他们又卷入了另一个可怕的旋涡。埃利加即将率兵攻打约书亚的城堡。而西蒙的女仆同伴正是乔装改扮的米蕊茉公主。她从埃利加身边逃走了,因为她怀疑,在派拉兹的蛊惑下,她的父王已经疯了。来自整个北方及其他地区的难民全都涌进奈格利蒙,他们最后的守护者约书亚将与疯王正面决战。
王子与幕僚们在商讨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之时,一位名叫亚拿嘉的瑞摩加老人出现在会场。他是卷轴联盟的成员之一,该联盟由学者组成,宾拿比克的师父与莫吉纳均是他们中的一员。亚拿嘉还带来了更恐怖的消息。他说,他们的敌人不止是埃利加:国王已经得到了风暴之王伊奈那岐的支援。伊奈那岐曾是希瑟王子,五个世纪前便已死去,但他的灵魂脱离肉体存活了下来,如今更统领了风暴之矛的北鬼——被驱逐的希瑟的血亲。
人类对希瑟的屠杀,加上灰剑悲伤的可怕魔力,导致了伊奈那岐肉体之死。卷轴联盟相信,灵魂不灭的风暴之王正在展开一个惊天的复仇计划,要将整个大地踏在脚下,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便是将悲伤剑交给埃利加。世人唯一的希望来自一首预言诗,诗中似乎点明,只有“三神剑”才能打败拥有强大魔力的伊奈那岐。
而三神剑之一、风暴之王的悲伤,已落入敌人埃利加国王之手。另一把剑是瑞摩加神兵米奈亚,曾一度出现在海霍特,如今下落不明。第三把剑名为荆棘,剑身漆黑如夜,曾属于圣王约翰手下最伟大的骑士——凯马瑞爵士。根据种种迹象,亚拿嘉等人认定荆棘剑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尽管希望渺茫,奈格利蒙还要面临被围攻,约书亚还是派出宾拿比克、西蒙,以及另外几名士兵,一起出发前去寻找荆棘剑。
危机迫在眉睫,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米蕊茉公主虽然受到约书亚叔叔的保护,依然心情沮丧,她再次乔装逃出了奈格利蒙,打算去南方的纳班,说服她的亲族支援约书亚,陪伴她的是个神秘的修士柯扎哈。老公爵艾奎纳在约书亚的催促下,割掉了引人注目的胡须,隐藏身份追出城堡,欲将公主找回来。居住在沼泽地的乌澜学者提阿摩,突然收到一封奇怪的信,是他昔日的导师莫吉纳寄来的,上面说危险的事正在发生,并暗示提阿摩将起到某些作用。梅格雯,赫尼斯第国王的女儿,眼见至高王埃利加背信弃义,将她的家人与国家拖入战争的泥潭,却没有任何办法。
尹艮·杰戈,风暴之矛的猎人,带领手下伏击了西蒙与宾拿比克一行人。危险之际,西蒙等人被突然出现的吉吕岐搭救,而吉吕岐正是西蒙从陷阱里解救出来的那名希瑟。了解了西蒙等人的目的,吉吕岐决定加入他们,一起登上雾沙穆雪山——传说中,那里居住着一条巨龙——去寻找荆棘剑。
就在西蒙等人登上雪山之际,埃利加国王率领大军,围困了约书亚的城堡奈格利蒙。第一波进攻后,双方都伤亡惨重。最终,埃利加的军队似乎退却了,放弃了围城。但还没等堡垒内的居民开始庆祝,一片非自然的风暴便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上,并很快压向奈格利蒙。这是给伊奈那岐的恐怖军团——北鬼与巨人——提供的掩护。风暴之王的忠仆红手推倒了奈格利蒙的城门,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开始了。只有约书亚和少数几名部下逃出城堡废墟。在躲进大森林之前,约书亚王子诅咒埃利加,诅咒他与风暴之王之间丧心病狂的交易。他还发誓,一定要夺回曾属于他们父王的王冠。
西蒙与伙伴们爬上雾沙穆雪山,历经许多危险,终于发现了乌顿之树——一道参天的冰封瀑布,并在一个墓穴般的洞窟中,找到了荆棘剑。就在他们带着荆棘准备下山时,尹艮·杰戈带领一队士兵再度出现,并发起进攻。这场战斗惊醒了在冰雪下沉睡多年的白龙哀喀迦屈,双方大多命丧龙口。慌乱间,西蒙独自一人被逼至悬崖边缘,冰虫朝他猛扑过来,他高举荆棘,挥舞宝剑,白龙滚烫的黑血喷溅到他身上,西蒙昏厥过去。
再度醒来时,西蒙已在矮怪山伊坎努克的山洞里。吉吕岐与黑斯坦——一名爱克兰士兵——正在照料他恢复健康。荆棘剑也被带下了雾沙穆山,但宾拿比克却被自己的族人囚禁起来,与瑞摩加人施拉迪格一起被判了死刑。西蒙则被龙血灼出一道伤疤,一大绺头发变成了白色。吉吕岐称他为“雪卫”,并告诉他:“不知是好是坏,总之,你被标记了。”第一部风暴之眼凌霄之歌
火堆噼啪作响,一缕缕灰烟飘出洞口石檐的窟窿,红光映照着刻在洞壁上的盘蛇和长牙瞪眼的野兽。这还是在山洞里,但西蒙仍觉寒冷刺骨。他在发烧,忽睡忽醒。白天还能晒晒阳光,夜晚却冻得发抖,他感觉体内仿佛结了灰色的冰,四肢僵硬,全身凝霜。他怀疑自己再也感觉不到温暖了。
他溜出了冰冷的伊坎努克山洞和病恹恹的身体,在梦境之路游荡,无助地在一个个幻象间穿梭。有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海霍特,回到曾经居住现在却永远无法回去的城堡家园:阳光温暖的草坪、阴影下的角落、隐秘的墙洞——那是天下最宏伟的住所,充斥着喧闹、色彩和音乐。他又在篱笆花园里散步,洞外呼啸的风也在梦境中回响,轻柔地拂过叶片,摇晃着精美的篱笆。
在一个怪梦里,他似乎回到莫吉纳医师的房间。房间挪到了某座高塔的顶部,云飘过高高的拱窗。老人在一本打开的大书旁焦躁地踱步,但在那专心致志和沉默当中,隐藏着令人害怕的东西。莫吉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西蒙的存在,只是死死盯着书页上三把剑的粗糙图画。
西蒙挪到窗边。风在叹息,却感受不到吹拂。他低头俯视庭院,发现有个孩子,正瞪着忧郁的大眼睛回望着他。是个矮小的黑发女孩。她举起一只手,像要打招呼,但转眼就不见了。
脚下,塔楼和莫吉纳杂乱无章的房间渐渐融化,仿佛退潮一般。老人是最后一个消失的。他像个影子,身形在渐渐亮起的光照下慢慢隐没,但最终还是没能抬头看西蒙一眼。他粗糙的双手忙着翻动书页,仿佛在不安地寻求解答。西蒙呼唤着他,但整个世界已变得灰暗寒冷,只剩下旋转的雾气和其他梦境的碎片……
他醒了。自从下了雾沙穆山,他像这样醒来过好多次。他看到黑夜般的山洞,又看到黑斯坦和吉吕岐躺在刻着如尼文的石墙边。爱克兰人缩在斗篷里呼呼大睡,胡子垂到胸口。希瑟则合拢指头细长的双手,眼睛盯着掌心。吉吕岐似乎神游在外,双眼闪烁不定,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反射着余烬般的光。西蒙想说些什么——他渴望温暖和声音——但睡意再次袭来。
风声那么响……
山风在洞外呜咽,就像绕过海霍特塔顶的大风……也像穿过奈格利蒙城垛的劲风。
那么悲哀……风声那么悲哀……
很快他又睡着了。除了微弱的呼吸声,还有那孤独的凌霄之歌,山洞里一片安宁。
这只是个洞,但作为监牢已经足够。洞底与洞口落差二十肘尺,深入岷塔霍岩心,约有两个人类或四个矮怪头脚相连那么宽,洞壁被打磨抛光,仿佛雕刻师的大理石杰作,连蜘蛛都难落脚。整个洞跟地牢一样,又黑又冷又潮湿。
岷塔霍的邻峰白雪皑皑,月亮高悬其上,但只有一小片月光能探到洞底,完全照不亮洞里两个一动不动的身影。从升起到现在,月亮一直是这副模样:苍白的月轮——或叫塞达,这是矮怪对她的称呼——缓缓穿过黑漆漆的天域,是夜空中唯一移动的东西。
这时,洞口有什么东西搅乱了平静。一个小小的身子靠过来,眯眼看向洞底浓重的阴影。“宾拿比克……”终于,蹲下的身影用矮怪特有的喉音说道,“宾拿比克,能听到吗?”
就算底下有个人影真被惊动,他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最后,又是石坑顶的影子开口道。“九日九候,宾拿比克,你的长矛立在我的洞口,我一直在等你。”
出口的词句仿佛咏唱,但声音颤抖,停顿片刻后又继续说下去。“我在等候,我在回音地呼唤你的名字。可除了我自己的声音,什么答复都没有。为什么你不来拿回你的矛?”
依然没有回应。“宾拿比克?为什么不回答?你欠我一个答复,你不承认吗?”
洞底,另一个稍大的人影挪动一下。淡蓝色的瞳孔反射出一丝微弱的月光。“矮怪你嚷嚷什么?把从没加害过你们的人丢到洞里,已经够恶劣了,还要在我们睡觉时乱喊一通?”
蹲下的人影僵了半晌,像一头被闪光吓呆的鹿,随后便消失在夜色中。“很好。”瑞摩加人施拉迪格再次裹紧潮湿的斗篷,蜷起身子,“宾拿比克,不知道那矮怪对你说了什么。反正我不咋喜欢你的族人。他们跑来嘲笑你——还有我。不过嘛,他们讨厌我这瑞摩加人也不奇怪。”
一旁的矮怪默不作声,只用黑眼睛烦心地盯着瑞摩加人。过了会儿,施拉迪格翻了个身,发着抖,试着入睡。“可是吉吕岐,你不能走啊!”西蒙趴在草垫边缘,裹着毯子抵御寒冷。一阵眩晕袭来,他咬紧牙关。从苏醒到现在已经五天了,可他还没法起身。“我必须走。”希瑟垂下双眼,好像不敢正视西蒙恳求的目光,“我已经派矢介第和津志波先行一步,但我也必须回去。我顶多还能留一两天,塞奥蒙,这已经是极限了,我不能推卸我的责任。”“你得帮我救出宾拿比克!”西蒙把脚从冰冷的石地板上抽回,放到床上,“你说矮怪相信你,那就让他们放了宾拿比克,然后我们一起走。”
吉吕岐自唇间轻出一口气。“年轻的塞奥蒙,没那么简单。”他用几乎不耐烦的语气说,“我没有权利和能力强迫坎努克人做任何事。另外,我还有你无法理解的其他任务与职责。之所以逗留到现在,只因为我想看到你能站起来。我舅舅堪冬甲奥早就回角天华了。我对家族和血亲负有责任,所以我必须快些回去。”“必须?可你是王子啊!”
希瑟摇摇头。“在我们的语言里,这个词的含义跟你们认为的不一样,塞奥蒙。我确实属于王族,但我不命令人,也不统管人。幸运的是,我也不受人管辖——除了特殊时期、特殊事务。而我双亲已经宣布,眼下就是特殊时期。”西蒙似乎在吉吕岐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愤怒,“不过别担心,你和黑斯坦不是囚犯。坎努克人尊重你们。只要你们想离开,他们会让你们走的。”“我不会丢下宾拿比克。”西蒙攥紧斗篷,“还有施拉迪格。”
这时,一个矮小的人影出现在门口,礼貌地咳嗽一声。吉吕岐扭过头,颔首示意。那是个坎努克老妇,她走上前来,将一个冒蒸汽的罐子放在吉吕岐脚下,又从帐篷般的羊皮大衣里取出三只碗,放在地上围成半圆。她短小的手指动作灵活,圆脸布满皱纹,面无表情,但在四目相交的短短一瞬间,西蒙发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布置完了,她默默退出山洞,跟来时一样,静静地消失在门帘下。
她在怕什么?西蒙好奇地想。怕吉吕岐?可宾拿比克说,坎努克人和希瑟一向关系不错——应该是吧。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个子有矮怪两倍高,红头发,满脸刚长出来的胡子,身子却瘦得像根麻秆。但他裹在毯子里,坎努克老妇又怎能看到?在坎努克人眼中,西蒙与他们仇视的瑞摩加人有什么不同吗?几百年来,施拉迪格的族人是不是一直在跟矮怪争斗?“要来点儿吗,塞奥蒙?”吉吕岐问道,从罐子里倒了些冒热气的液体,“他们为你准备了碗。”
西蒙伸出一只手。“又是汤?”“这是aka,坎努克人这样叫——你可以称之为茶。”“茶?”他急切地拿过碗。朱迪丝,海霍特的厨房女管事,对泡茶很有心得。在一整天漫长的工作后,她会坐下来,美美地泡上一大杯分量十足的热茶,让整个厨房都弥漫着南方群岛的香草气息。她心情好时,也会让西蒙喝一点儿。乌瑟斯啊,他太想自己的家了!“我没想到……”他说着,灌了一大口,却立刻咳着喷了出来,“这是什么?”他被呛到了。“这才不是茶!”
吉吕岐也许笑了,但他把碗凑到嘴边,慢慢品尝,让人辨不清表情。“当然是茶。”希瑟回答,“不过嘛,坎努克人用的香草跟你们苏霍达亚用的不一样。要真一样才奇怪,你想想,他们跟你们有多少贸易往来。”
西蒙抹抹嘴,一脸怪相。“可这是咸的!”他闻闻茶碗,又做了个鬼脸。
希瑟点点头,继续啜饮。“是啊,他们放了盐——还有黄油。”“黄油?”“麻津美麓的子孙天差地别。”吉吕岐严肃地说,“……差别多到不可胜数。”
西蒙厌恶地将茶碗放下。“黄油!乌瑟斯救救我吧,真是个糟糕的体验。”
吉吕岐平静地喝完茶。提到麻津美麓,西蒙又想起了他的矮怪朋友,有一晚在森林里,他曾唱过有关月亮女神的歌。西蒙的情绪又酸楚起来。“那我们能为宾拿比克做些什么呢?”西蒙问,“随便什么。”
吉吕岐抬起猫一样的平静双眼。“我们明天会有机会谈谈他的事。我不清楚他犯了什么罪。没几个坎努克人会说母语以外的语言——像你伙伴这种的确罕见——我也不太会说坎努克语。而他们也不大乐意跟外来者交流。”“明天会发生什么?”西蒙又躺回他的床垫。他的脑袋在一下下地抽痛。为什么他还是这么虚弱?“我觉得,会有场……审判。坎努克统领会到场听审,并下达裁决。”“我们会为宾拿比克作证?”“不,塞奥蒙,没有证人。”吉吕岐温和地说,一瞬间,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我们要去是因为你遇见了山龙……还活了下来。坎努克统领想见见你。但我相信,在所有坎努克人面前,你朋友的罪也将被提及。休息会儿吧,你得养足精神。”
吉吕岐站起来,伸展纤细的四肢,用十分古怪的动作转动脑袋,琥珀般的双眼空空洞洞。西蒙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发冷,倦意随之袭来。
龙!他意识模糊地想着,半是惊奇半是恐惧。他见到了一条龙!他,小厮西蒙,一头蠢驴,被人看不起的废物,不但向龙挥剑,还活了下来——虽然被龙血溅到、烫伤,但还活着!像在故事里一样!
他看着黝黑发亮的荆棘剑。它躺在墙边,剑身半盖,像条蓄势待发、致命而美丽的毒蛇。就连吉吕岐都不愿碰它,甚至不愿讨论它。西蒙曾问他:凯马瑞这古怪佩剑的“血管”里究竟流淌着什么魔法?但被希瑟平静地岔开话题。西蒙伸出冻僵的手指,顺着下巴往上摸,一直摸到疼痛不已的伤疤。像他这样的小厮,怎么敢拿起那样一件强大的神兵。
闭上眼睛,他觉得辽阔又冷漠的世界在身下慢慢旋转。他听到吉吕岐往洞口走去的脚步声,听到他穿过布帘的沙沙声,接着,又陷入沉眠。
西蒙又做起梦来。那小个子黑发女孩再一次来到他面前。她的脸像孩子,但肃穆的双眼看起来十分苍老,像废弃的教堂墓地的深井。她似乎想告诉他什么,嘴巴无声地一张一合,身形却渐渐消失在浑水般的梦境里。但有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发现黑斯坦就在旁边。卫兵露齿而笑,胡子上挂着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起了,西蒙小鬼。今儿事情多着呢。”他依然感觉疲乏无力,花了不少时间才把衣服穿好,黑斯坦则帮他套上靴子。自从在伊坎努克醒来,他还是第一次着靴,感觉它们硬得就像木头。他敏感的皮肤也受到衣料的刮蹭,但起来穿着衣服总比躺着强。他小心翼翼地在洞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找回双足动物的感觉了。“吉吕岐呢?”西蒙问,将斗篷拉到肩上。“那家伙先走一步。到了就见到他了。我来扛你,瞅你瘦的。”“我是被扛来的,”西蒙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出乎意料的冰冷,“但不证明我总要被人扛着。”
强壮的爱克兰人哈哈大笑,没被这番话冒犯。“你能走我一样高兴,小鬼。矮怪的路那么窄,我也不想扛个人啊。”
西蒙在洞口踌躇一会儿,让眼睛适应从拉起的门帘处射来的光。等他迈开腿走出洞口,雪地的反光还是晃得他一时难以忍受,而这只是个阴天的清晨。
二人站在一条宽阔的石廊中。石廊从洞口伸出二十肘尺厚,分成左右两条,各沿山坡延伸。西蒙能看到沿路的其他洞穴,洞口冒着烟,一个接一个,直到岷塔霍山腹转角看不见为止。山坡上方也有差不多宽的廊道,就这样鳞次栉比,排排上升。有些高处的洞口还设了垂落的梯子。由于山势高低起伏,在许多地方,山路无法接通,廊道间便会以吊桥相连,而组成桥身的绳索似乎只比皮带粗一点点,摇摇晃晃地悬在半空。西蒙盯着吊桥,看到一些坎努克小孩裹着毛皮外套,在细长的吊桥间敏捷地穿梭,像松鼠一样快乐地嬉闹。要知道,他们一失足必定会粉身碎骨。光是看着他们,西蒙就觉腹内一阵不适,只好扭过头,看向远处。
映入眼帘的是伊坎努克的大山谷,更远处,浓厚的雾气间,飘雪的灰色天空中,浮现出岷塔霍的大山邻居。那几座远峰上点缀着黑色的洞穴,阴暗的山谷里,沿着蜿蜒的小路,依稀可辨几个微小的人影。
三个无精打采的矮怪,坐在精制的兽皮鞍上,驾着毛茸茸的公羊走下小路。西蒙走在他们前面,慢慢地让到旁边,离廊道边缘只有几尺。他往下看去,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雾沙穆,汹涌的晕眩感又回来了。只见下方山脚长满纠结的常青树林,一直延伸到远方,许多靠吊桥连接的廊道在林子上空纵横交错。这时,他注意到周遭突然安静下来,赶紧扭头寻找黑斯坦。
三名山羊骑手在宽敞的路中央停下,张着嘴,好奇地盯着西蒙。卫兵几乎完全隐藏在对面的洞口阴影中,朝那几个矮怪嘲讽地行了个礼。
其中两名骑手的下巴上留着稀疏的胡子。三人都身穿厚大衣,颈戴粗粗的象牙串珠项链,手持雕饰华丽的钩尾叉,就像放羊人的牧杖,用来驱赶长着弯角的坐骑。他们都比宾拿比克魁梧:在伊坎努克的短短几天里,西蒙已经明白,即便在本族人中,宾拿比克也算比较矮小的。这几名矮怪似乎也比他的朋友更野蛮、更危险。他们全副武装,满脸凶相,个子虽矮却十分迫人。
西蒙盯着矮怪。矮怪回望西蒙。“他们全听说过你,西蒙。”黑斯坦隆隆出声。三名骑手抬起头,被响亮的话语吓了一跳。“……但没几个人见过。”
矮怪警觉地上下打量一番高大的卫兵,然后催促坐骑加快速度继续前行,不久便绕过山坡消失了。“这下他们有谈资了。”黑斯坦咯咯笑着说。“宾拿比克提过他的家乡。”西蒙说,“但我以前很难理解他的话。事情总是跟想象中不大一样,对不?”“只有大救主乌瑟斯知道所有答案。”黑斯坦点点头,“好啦,要想见到你的小朋友,我们最好快走。小心——别离崖边太近,回来点儿。”
他们慢慢走下盘旋的小径,路面时宽时窄,在山坡上穿梭来回。太阳高悬于顶,却埋在煤灰般厚厚的云层中,刺骨的寒风吹过岷塔霍坡面。谷地上方山峰高耸,山顶覆盖着结实的白色冰毯,低处的积雪则柔和得多。一些雪块横在小径上,还有些堵在洞穴口,但干燥的石头和裸露的泥土也随处可见。西蒙不清楚,在伊坎努克,提亚加月头一天就下雪算不算稀松平常,但他知道,他已经极度厌倦了纷纷的雨雪和寒冷的天气。每片落进眼里的雪花都像对他的侮辱,他脸颊和下巴的疤痕也疼得厉害。
他们似乎离开了人口最稠密的山区,已经见不到几个矮怪了。一些冒烟的洞口探出几个人影。又有两队骑手沿同一方向经过时,慢下来盯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像第一队骑手一样匆匆离开了。
二人又路过一群嬉笑玩雪的孩子。小矮怪们只比西蒙的膝盖稍高一点儿,身裹厚重的翻毛皮衣和绑腿,看起来像圆圆的小刺猬。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西蒙和黑斯坦经过,继续尖声交谈,但没逃跑,也没露出惊恐的模样。西蒙很高兴,露出温和的微笑,小心翼翼不要牵动脸上的伤口,并冲他们挥挥手。
环形山路将他们引到大山北面。二人发现,在这里,所有岷塔霍山民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刮风和飘雪声陪伴着他们。“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儿。”黑斯坦说。“那是什么?”西蒙指着山坡。只见高处石廊尽头立着一尊古怪的蛋形建筑,用雪砖精心砌成,微光闪烁,被斜阳抹上一层粉红。建筑前站着一排沉默的矮怪,戴着手套,紧握长矛,兜帽下的脸庞冷酷无情。“别乱指,小鬼。”黑斯坦轻拉西蒙的手臂。是不是有几名卫士转过视线往下看?“你朋友吉吕岐说,那玩意儿很重要。叫什么‘冰屋’。小矮子这会儿一直在忙活它,不知为啥——我也不想知道。”“冰屋?”西蒙盯着它看,“有人住在里面?”
黑斯坦摇摇头。“吉吕岐没说。”
西蒙怀疑地看着黑斯坦。“你到这儿以后,是不是经常跟吉吕岐聊天?我是说,在我昏迷那段时间?”“对呀。”黑斯坦回答,又停了一下,“也不常聊,真的。他好像……总在想什么大事,你懂吧?大事。就希瑟来说,他挺好。不像人类,很安静,但不算坏。”黑斯坦又想了一下。“他不像我印象中会魔法的家伙。吉吕岐很好说话。”他微笑起来,“你也不错啊,他总夸你。光听他说话,还以为他欠你钱呢。”他轻声偷笑起来。
对西蒙这么虚弱的人来说,这段路又长又累人:先往上,再往下,在山间蜿蜒盘旋。最后,路上又拦着一大块山岩,就像河里的大礁石。他们吃力地绕过山岩。尽管每次脚步不稳都有黑斯坦伸手相搀,但西蒙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他们总算过来了,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大山洞宽阔的入口处。
洞口很宽,左右两边的洞壁至少相隔五十步,就像岷塔霍山面上张开的大嘴,静静地念出庄严的判词。刚进洞口便能见到一排风化的巨型雕像:形状似人,肚子滚圆,颜色仿佛灰黄的烂牙,在入口屋檐的重压下弯腰驼背。石雕光滑的头顶戴着羊角冠,唇间有长牙突出,似乎历经几百年的风吹雨打,面部五官已被磨平。西蒙惊讶地看着它们,在他眼里,石雕似乎并不古老,反而像刚动工还没完成似的——甚至有种正从原石中成形的感觉。“Chidsik Uh Lingit,”身边响起一个声音,“——霖季祖堂。”
西蒙吓得小跳一步,慌忙转身,发现说话的不是黑斯坦,而是吉吕岐。他站在西蒙身边,正盯着那些面目不清的石像。“你在这儿站了多久?”居然被吓到,让西蒙很羞愧。他扭头回望洞口。谁能想到小小的矮怪也能雕出如此巨型的门卫雕像呢?“我出来等你。”吉吕岐说,“幸会,黑斯坦。”
卫兵嘟囔着点点头。西蒙又好奇起来:在他病倒的这几天里,爱克兰人同希瑟到底说了什么?西蒙时常觉得,跟吉吕岐王子交谈相当困难,他总是兜圈子,语意不明。西蒙好歹还算习惯了莫吉纳医师的疯言疯语,而黑斯坦这么一个直率简单的大兵,又是怎么跟他交流的。“这儿是矮怪国王居住的地方?”西蒙大声问。“还有矮怪王后。”吉吕岐点点头,“但在坎努克语里,他们不叫国王与王后。更贴切的称呼是牧者和女猎首。”“国王、王后、王子,但都名不副实。”西蒙嘟囔道。他全身酸痛,又累又冷。“这山洞怎么这么大?”
希瑟轻笑,泛白的紫发在凛风中飘荡。“年轻的塞奥蒙啊,如果这个洞穴不够大,他们肯定会找个更大的地方做霖季祖堂。我们该进去了——不光为了避寒。”
吉吕岐领着他们从最中间的两座雕像间穿过,朝前面闪烁的黄光走去。经过柱般的石腿时,西蒙抬起头,目光越过光溜溜的石肚皮,看着没有眼睛的脸庞。他再一次想起莫吉纳医师的人生箴言。
医师曾说,没人知道未来会降临什么——“不要限定自己的期望。”他总这么说。当初谁能想到,我有一天能看到这些东西,有过如此的冒险经历?没人知道未来会有什么降临……
他感到脸上一阵刺痛,接着,肚里像被冰针扎到似的,也疼了起来。大多数情况下,医师的话总是对的。
洞府内挤满了矮怪,弥漫着油脂的浓厚酸甜气息。周围燃起上千道黄光。
石室岩壁嶙峋,洞顶奇高。在壁龛和地板各处,油碗绽放着火花。几百盏灯里都漂浮着白色蠕虫般的灯芯,使得洞内远比灰暗的洞外更加明亮。身穿兽皮衣的坎努克人挤得满满当当,形成一片浓密黑发的海洋。小孩子则跨骑在大人肩上,活像掠过波浪的海鸥。
石室中央有块大石头,好像矮怪海洋中凸立的小岛。那里因地制宜,削成了一片平整的石台。台上,两个小小的人影坐在火池中间。
过了一会儿,西蒙发现,那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火池,而是在灰色岩面上刻了一圈细细的沟渠,其中灌满跟灯里一样的燃油。火圈中间有个象牙支架,上面悬着装饰华丽的兽皮吊椅。那两个人肩并肩坐着,一动不动,身下堆着白色和泛红的皮毛。平静的圆脸上,两对眸子闪闪发光。“女的是努努依喀,男的是伍曼那克。”吉吕岐轻声说,“他们是坎努克的统领……”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其中一人举起弯杖,简单地比画一下。聚拢的矮怪一下子朝两边退开,比之前靠得更紧,在石台和西蒙一行人之间让出一条人胡同。几百张满怀期待的小脸转过来,望着他们,窃语声四起。西蒙低头看着清出的路面,局促不安。“挺机灵的吗。”黑斯坦低声说着,轻轻推他一把,“好了,去吧,小鬼。”“我们都过去。”吉吕岐说。他用独特的动作也打了个手势,示意西蒙先走。
随着西蒙朝国王和王后的方向走去,低语声越来越大,兽皮味也越来越浓……
——应该叫牧者和女猎首,他提醒自己,或者爱啥啥吧。
洞内的空气突然沉重得令人窒息。他猛吸一口气,结果脚步踉跄,要不是黑斯坦眼疾手快拽住他的斗篷,西蒙就摔倒了。终于走到石台前,他先盯了一会儿地面,克服晕眩感,然后才抬头看着台上的两个人。灯光映进西蒙的眼睛。他有些生气,却不知该冲谁发火。他不是今天才第一次起床吗?他们又有什么好期待的?想让他立马精神抖擞地屠龙吗?
他惊讶地发现,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竟然如此相像,简直是一对双胞胎。当然,他还不至于分不清谁是谁:左边的是伍曼那克——他的胡子从下巴垂落,用红蓝两色皮绳绑成长辫。头发也被编起,用黑亮的石质发梳一圈圈盘在头顶,扎成复杂的样式。他一只粗短的小手抚弄着胡须,另一只手握着权杖。那是一柄弯杖,很粗,沉重的杖首雕成羊骑手的叉矛形状。
他的妻子——假设伊坎努克的婚配习俗也跟人类一样的话——则手攥一根笔直的矛。这支矛细长、致命,石制矛尖磨得半透明。她长长的黑发高绾在头顶,用一根根雕刻精美的象牙梳固定。她的脸庞丰满圆润、容光熠熠,仿佛抛光的石头,目光在斜瞄的眼皮下闪烁。西蒙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用这样平静而傲慢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记得她被称为女猎首,感觉她正在试探自己的深浅。与之相对,伍曼那克反倒没那么咄咄逼人。牧者憨厚的脸庞似乎因倦意而松软下垂,但眼里还是透出谨慎的神色。
互相观察短短片刻,伍曼那克终于咧开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愉快的表情挤得双眼都眯成了缝。他朝一行人举起双手,又合拢掌心,用坎努克喉音说了几句。“他说,欢迎你来到霖季祖堂,欢迎来到矮怪群山伊坎努克。”吉吕岐翻译道。在他继续说下去之前,努努依喀开口了。她的话听起来比伍曼那克更具韵律感,但西蒙一个字都听不懂。吉吕岐仔细倾听。“女猎首也向你表达敬意。她说你个子很高,但以她对厄枯的认知,就屠龙者而言,尽管有那些白发,你看着还是太年轻了。对了,厄枯是矮怪对低地人的叫法。”他平静地补充道。
西蒙看着两位大人物,过了会儿才说:“告诉他们,受到欢迎我很高兴,或其他合适的回答都行。另外请告诉他们,我没有屠龙——大概只是弄伤了它——而且我这么做是为保护我的朋友,就像伊坎努克的宾拿比克多次保护我一样。”
交代完这些话,他一时喘不上气,再次感到一阵晕眩。说话过程中,牧者和女猎首一直好奇地看着西蒙——听到宾拿比克的名字时还微微皱起眉头——等他说完,他们期待地转向吉吕岐。
希瑟停顿片刻,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说出一长串厚重的矮怪语。伍曼那克似乎困惑地点点头,努努依喀则冷漠地听着。等吉吕岐说完,她先瞟了一眼自己的配偶,然后开口回话。
从翻译过来的话判断,她好像完全没听到宾拿比克的名字。她赞扬了一番西蒙的勇气,说坎努克人长久以来便拥有雾沙穆——她叫它伊伽屈——但他们也一直回避那个地方,以防不测。而如今,她说,就算那条龙没死,也该消失到地底深处养伤去了,也许是时候重新探索西方群山了。
伍曼那克听着努努依喀的发言,似乎很不耐烦。吉吕岐刚把她的话翻译完,牧者就急急忙忙道出他的看法。他说,他们刚度过严酷的冬天,扛过了邪恶的苛鲁何——即瑞摩加人的恶行,所以现在还不是讨论探险事务的时候。他还赶紧补充道:当然,西蒙和他的同伴——即其他低地人,包括令人尊敬的吉吕岐——都是贵宾,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如果他们想过得更舒适,任何要求都尽管提,他和努努依喀一定办到。
没等吉吕岐把这番话全部翻译成西领语,西蒙已经开始左脚倒右脚,等不及想要回话了。“好吧,”他对吉吕岐说,“有件事他们确实能办到,就是释放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我们的同伴。如果你们真想帮忙,就放了我们的朋友!”他的声音那么响,面前两位裹着毛皮的矮怪扭过头,不解地看着他。同时,提高的音量也让围拢在石台旁的矮怪不安地嘀咕起来。西蒙晕晕乎乎的,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塞奥蒙,”吉吕岐说,“我向自己保证过,绝不误译或干预你想对伊坎努克统领所说的话,但我有个请求,请不要向他们提这个要求。”“为什么?”“我请求你,就算帮我个忙。我迟些会解释的,请你相信我。”
愤怒的话语不可遏制地脱口而出。“你要我抛弃朋友,还说帮你个忙?难道我没救你的命?难道我没从你那儿拿到白翎箭?到底谁该帮谁的忙啊?”
即便在说这些话的当口,他心里也十分后悔,担心自己与希瑟王子心生嫌隙。吉吕岐的眸子直看进他眼里,仿佛在燃烧。周围人发觉状况有异,紧张地骚动起来,互相交头接耳。
希瑟垂下目光。“我很惭愧,塞奥蒙,这个要求确实太过分了。”
这一刻,西蒙觉得自己就像慢慢沉入泥潭的石头。太快了!要考量的事实在太多。他一心只想躺下,什么都不想。“不,吉吕岐。”他赶忙回道,“该惭愧的是我。我为刚才的话道歉。我是个白痴。问问他们,我能不能明天再跟他们谈。我现在很不舒服。”突然间,晕眩感加重,他觉得整个山洞都倾斜了。油灯的光像被强风吹动,摇晃得厉害。西蒙膝盖一软,黑斯坦赶紧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
吉吕岐马上转向伍曼那克和努努依喀。矮怪人群中响起一阵不安的隆隆之音。瘦得像鹳鸟一样的红发低地人死了?也许那两条细细的长腿没法长时间支撑体重,有人发表意见。可另外两个低地人怎么站得好好的?许多脑袋迷惑地摇晃,众多猜测交替响起。“努努依喀,最锐利的眼,还有伍曼那克,最可靠的缰绳:这孩子尚未痊愈,身体虚弱。”吉吕岐平静地说。众人被他温和的话语吸引,纷纷凑过来听。“看在我们两族由来已久的情分上,请恩准我一件事。”
女猎首偏了偏头,微微笑着。“说吧,兄弟。”她说。“我无权干涉你们的审判,也决不会干涉。但我请求暂缓对岷塔霍的宾拿比克进行审判,直到他的同伴——包括这位名叫塞奥蒙的男孩——有机会为他的所作所为作证。同样,也请对瑞摩加人施拉迪格一视同仁。我以月亮女神、我们共同的始祖之名请求。”吉吕岐微微弯腰,垂下上身,但没有任何逢迎低下之感。
伍曼那克用手指轻敲矛杆,转头看着女猎首,满脸困扰的神情。最终他点点头。“我们无法拒绝这个请求,兄弟。那就这样吧。两天后,等这男孩身体好些再议——但就算这奇怪的年轻人将哀喀迦屈的脑袋割下、装袋送来,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宾拿比克,吟唱者的学徒,他犯了重罪。”“我也听说是这样。”吉吕岐回道,“但赢得希瑟尊敬的,不光是坎努克人的勇敢无畏,同样,我们也敬爱矮怪的仁慈之心。”
努努依喀碰碰自己头发上的梳子,眼神严厉。“但仁慈之心不能凌驾于律法,吉吕岐王子,否则全部塞达的子民——希瑟,以及凡人——都将赤裸地回归白雪。宾拿比克必将受到审判。”
吉吕岐王子点点头,再次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黑斯坦撑住脚步踉跄的西蒙,穿过洞穴,穿过好奇矮怪的夹道相送,返回到瑟瑟寒风之中。面具与阴影
火焰噼啪爆裂,立刻将飘落的雪花蒸发于无形。周围林木还抹着斑驳的橘色,但营火已快烧成余烬。在脆弱的火光屏障之外,雾气、寒冷与黑暗耐心地潜伏着。
戴奥诺斯双手挨近火焰,尽量不去理会周遭阿德席特森林散发的生命活力。纠结的枝丫模糊了头顶的星空,冷风吹个不停,树干被雾气笼罩,影影绰绰。约书亚坐在他对面,没有留意篝火,却死盯着不友好的黑暗。王子的脸被火光映红,像张扭曲而无声的怪脸。戴奥诺斯一心系在王子身上,但如今,他那模样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他只好转开脸,揉搓冰冷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捏碎所有痛苦——他的、他领主的,还有那群悲惨的可怜人的。
旁边传来呻吟声,但戴奥诺斯没抬头。这群人中有不少正在受苦,而有一些——一个小女仆的脖子伤得很重,卫队长的部下赫尔费被肮脏的怪物咬穿了肠子——他怀疑熬不过今晚了。
逃离了被摧毁的奈格利蒙城堡,约书亚等人的艰难处境依然没有结束。王子一行人蹒跚冲下最后一段长阶,结果又遭袭击。那里距阿德席特森林外围不过几码,周围的地面突然起伏不定,风暴令夜晚提前来到,哭号声响彻夜空。
到处都是掘地怪——或者叫贝肯。年轻的艾索恩一边歇斯底里地叫着这个名字,一边朝两边挥剑乱砍。虽然满心恐惧,公爵之子依然消灭了不少敌人,但掘地怪的尖牙和粗制匕首也在艾索恩身上留下十多道划伤。这一点也很让人担心:在森林里,再小的伤都有可能溃烂化脓。
戴奥诺斯不安地回想着:那些小怪物也曾像老鼠一般攀上他的手臂。极度惊恐中,为了摆脱那些东西,他差点连自己的手都砍下来。即使现在,只要一回忆,他还是辗转难安,只能不由自主地搓起手指。
约书亚的残部好歹算是脱出重围,甚至敢在森林里生火造饭了。真是奇怪,这座令人生畏的树林如今竟像在提供庇护。那些掘地怪数目众多,难以杀退,如今却没追上来。
难道这森林真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它们?戴奥诺斯心想。或者这里住着什么东西,比它们还可怕?
逃跑中,他们已经抛下了五具不成人形的尸体。王子残余的手下不过一打左右——包括裹着斗篷缩在篝火旁的赫尔费。他只剩一口气,看样子又要减员了。
渥莎娃夫人从赫尔费鬼魂般苍白的脸上擦去血丝。她那冷漠又烦乱的神情,戴奥诺斯曾在一个疯子脸上见过。那人坐在奈格利蒙镇的大街上,不停地将水在两个碗里倒来倒去,一滴不洒,一弄就是几个小时。戴奥诺斯很清楚,照顾濒死之人毫无意义,而这一点,从渥莎娃的黑眼睛里也看得出来。
与其他憔悴的同伴相比,约书亚王子并没对渥莎娃表现出额外的重视。她也跟别的幸存者一样,既惊恐又疲倦,同时更因王子的冷漠而气得发疯。约书亚与渥莎娃的关系就像狂风暴雨,戴奥诺斯见识已久,但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此是个什么态度。有时,他将那色雷辛女人看成麻烦,觉得她会妨碍王子履行职责;但有时,他又觉得渥莎娃很可怜,她的一片真情往往让她失去耐心。约书亚过于谨慎和敏感,即便在心情最好时也难免忧郁多愁。戴奥诺斯猜测,对一个女人来说,王子应该是个很难去爱、很难共同生活的人。
老弄臣淘儿和琴师桑弗戈没精打采地坐在附近闲聊。弄臣的酒囊平摊在地上,酒水已所剩不多,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淘儿却几大口将酒喝干,惹得好几声尖酸的抱怨。淘儿怒冲冲地瞪圆了湿黏的双眼,骨碌一声将酒咽下,活像一只警告入侵者的老公鸡。
这会儿还能积极行动的只有艾奎纳之妻桂棠公爵夫人,以及奈格利蒙的文书官史坦异神父。桂棠撕开厚重锦裙的前后摆,将布片重新缝合,让它看起来像条马裤,好方便在阿德席特的灌木丛中穿行。史坦异发觉这主意不错,也拿起戴奥诺斯的钝匕首,割开自己的灰袍前襟。
瑞摩加人爱因司凯迪垂头丧气地坐在史坦异神父旁边。火光下,他们中间横亘着一道沉默的黑暗。至于那个小女仆的名字,戴奥诺斯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跟众人一起逃出来,上下长阶的一路都在静静地掉眼泪。
她正哭着,掘地怪突然就出现了。它们扑向她的喉咙,仿佛猎犬袭击野猪,虽然很快就被利刃阻止,但她依然受了伤。现在小女仆不哭了,她很安静,生命却岌岌可危。
一阵恐惧涌上戴奥诺斯心头。慈悲的乌瑟斯啊,他们到底做了什么,竟遭到如此可怕的厄运。他们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非得经历奈格利蒙的惨剧。
他自我克制,免得恐惧外露,然后转头四下看去。幸好没人注意他,感谢乌瑟斯,没人发现他那丢脸的畏惧。毕竟,这种时候更不该露怯。戴奥诺斯是名骑士。他一直很骄傲,因为王子曾按住他的头顶,宣告他的光荣使命。但他宁愿真刀真枪与同是人类的敌军作战,也不愿面对厉声号叫的矮小掘地怪,或面目像石头一样惨白、摧毁了约书亚城堡的北鬼。人类怎能同孩童妖怪故事里的怪物作战呢?
一定是审判日终于来临了。这是唯一的解释。敌人确实是活物——会流血,也会死,传说中的魔鬼是不是也这样?——毫无疑问,它们是黑暗的军团。末日真的来临了。
奇怪的是,这个念头反而让戴奥诺斯的心里安稳了些。说到底,一名骑士真正的使命,不就是保护领主与土地、与有形无形的敌人作战吗?在戴奥诺斯宣誓之前,牧师不也是这么说的吗?他强压住自己的恐惧,转回到正确的思路上。他一直为自己平静的面容、稳重的情绪而骄傲,单凭这一个理由,他就能无所畏惧地侍奉于王子左右。没有了他,约书亚又该怎么领导其他人呢?
想到约书亚,戴奥诺斯不由得偷瞟过去,但只一眼,忧虑便又涌了上来。看上去,王子惯常保持的耐心面具已然碎裂,被无法承受的重担压坏。在部下的注视中,王子将目光投向遥远的黑暗,双唇无声地嚅动,专注而痛苦地皱着眉头。
越来越看不下去了。“约书亚王子?”戴奥诺斯轻声唤道。王子停下无声的话语,但没看向年轻的骑士。戴奥诺斯又叫一声:“约书亚?”“怎么了,戴奥诺斯?”他终于回答了。“殿下。”骑士开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什么,“王子,我的殿下啊……”
戴奥诺斯咬着下唇,只盼话语能从疲倦的思绪中自动浮现。这时,约书亚突然俯身向前,目光越过被火光映红的森林壁障,死盯着黑暗深处。不久前,他们还在那儿漫无目的地游荡呢。“怎么了?”戴奥诺斯警觉地问。在他身后打瞌睡的艾索恩被朋友的声音惊醒,语无伦次地叫嚷起来。戴奥诺斯手忙脚乱地摸索佩剑,将剑从鞘里抽出,半站起身。“安静。”约书亚举起手臂。
一阵紧张又惊慌的气氛传遍整个营地。漫长的几秒钟沉默过后,其他人也听到了:就在火光范围外,有什么东西正笨拙地穿过灌木丛而来。“那些怪物?”渥莎娃提高嗓音,从耳语变成颤抖的哭腔。约书亚转过身,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粗暴地推了她一下。“看在上帝的分上,安静!”
树枝断裂的响声越来越近。艾索恩和士兵们都站起身,双手不安地攥紧剑柄。还有些人在静静地抹泪祈祷。
约书亚哼了一声。“森林野兽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声……”他几乎无法掩饰紧张的情绪,南黛儿业已出鞘,“是两条腿走路的……”“救命……”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此时,夜更深了,浓重的黑暗覆盖在他们身上,稀薄的营火也暗淡下来。
过了一会儿,那东西终于穿过树林,走到近前。火光映照到它脸上,它抬起手臂挡住眼睛。“上帝救救我们,上帝救救我们啊!”淘儿嘶叫起来。“看,是个人!”艾索恩喘着气,“安东啊,他浑身是血!”
受伤的男人朝篝火方向跌跌撞撞迈出两步,颤抖着跪倒在地。他脸上全是干涸的黑血,双眼无神,直直望向吓呆的人群。“救命。”他又呻吟一声,话语缓慢含混,几乎分辨不出那是西领语。“夫人,这都是什么事啊?”淘儿叹道。老弄臣像孩子一样,拉了拉桂棠公爵夫人的袖子。“告诉我,我们到底受到了什么诅咒啊?”“我好像认识这人!”戴奥诺斯喘着粗气说。冰冻般的恐惧消退了,他走过去,抓住那个颤抖的人的手臂,将他拉近营火。来人衣衫褴褛,锁甲破烂,只剩扭曲的环锁还悬在脖颈周围的黑皮革上。“是跟我们一起的矛兵守卫。”戴奥诺斯告诉约书亚,“就是我们去见你哥哥时,守在帐篷门口那个。”
王子慢慢点头。这一瞬间,他目光坚决,神情深不可测。“欧斯泰……”约书亚喃喃道,“是叫这个名字吧?”王子久久瞪视浑身是血的年轻人,终于,泪水涌上眼眶,他将头别开了。“来,你这不幸的可怜人,来……”史坦异神父递过水囊。他们剩下的水不比酒多多少,但没人出言反对。清水灌进欧斯泰张开的嘴巴,满溢出来,淌过下巴。看来他连水都咽不下去。“那些……掘地怪弄伤了他。”戴奥诺斯说,“在奈格利蒙,我见到它们逮住了他。”他能感到矛兵的肩膀随着呼吸在自己掌下颤动。“安东啊,他受了多少苦啊。”
欧斯泰转向他,二人四目相对。光线如此微弱,但那对泛着黄光的眼睛清晰可见,黑乎乎的脸上又咧开大嘴。“救……”话语慢得令人痛苦,字字沉重,像从喉咙深处硬爬到口中,又颤抖着强挤出来一样,“我……受伤了。”他喘着气说:“疼!”“圣树啊,我们还能为他做些什么?”艾索恩喃喃道,“我们也都受伤了。”
欧斯泰的嘴张得更大了,瞪着无神的双眼。“我们可以帮他包扎伤口。”艾索恩的母亲桂棠恢复了冷静,“先给他弄件斗篷。如果他明早还活着,到时再想办法。”
约书亚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年轻的矛兵。“公爵夫人的话一向很对。史坦异神父,你看能不能找件斗篷。也许可以让一两个伤不重的人脱下……”“不!”爱因司凯迪低吼,“我不喜欢这主意!”
话毕,人群一阵沉默。“你们应该不会吝惜……”戴奥诺斯刚开口,却见爱因司凯迪猛然跃起,一把抓住喘息不止的欧斯泰的肩膀,将其按倒在地。爱因司凯迪眯眼看着年轻矛手的胸口。不知何时,大胡子瑞摩加人的长匕首已经插到欧斯泰血淋淋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仿佛微笑的裂口。“爱因司凯迪!”约书亚的脸变得惨白,“你发什么疯?”
瑞摩加人扭过头,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甭管你们以前在哪儿见过他!这不是真人!”
戴奥诺斯朝爱因司凯迪伸出手,指尖却被瑞摩加人呼啸的刀锋险险掠过,只好迅速缩了回来。“傻子!看呐!”爱因司凯迪用刀柄指向火堆。
欧斯泰的赤脚横在篝火边缘的余烬中,血肉正在燃烧,已经发黑冒烟,但被爱因司凯迪压住的矛兵却平静地躺在地上,肺部硬挤出的呼吸沙沙作响。一时间,周围安静下来。令人骨寒的窒息雾气弥漫在空地上。这一刻怪异又可怕,仿佛醒不来的噩梦。尽管逃离了奈格利蒙,但他们是不是又走进一片没有出路的疯狂之地?“也许因为他的伤……”艾索恩说。“白痴!他被火烧都没感觉。”爱因司凯迪咆哮道,“脖子上还开个这么大的口子,任谁都得死。看!仔细看!”他用力压低欧斯泰的脑袋,好让周围人看清楚:这道伤口扭曲不平,从下巴一头一直裂到另一头。史坦异神父凑过去,倒抽一口冷气,赶忙转开头。“谁还敢说他不是鬼……”瑞摩加人还想说下去,身下的矛兵却突然剧烈挣扎,差点把他掀翻在地。“按住他!”爱因司凯迪大吼,竭力将自己的脸挪远,避开正疯狂地左右摇晃脑袋、还不停咔咔作响咬合牙齿的欧斯泰。
戴奥诺斯上前俯身,压住一条细瘦的手臂,他感觉它像石头一样冷硬,同时又灵活得可怕。艾索恩、史坦异和约书亚也赶过来,奋力按住扭动扑打的矛兵。周围充斥着惊慌失措的咒骂声。桑弗戈也扑上前,双臂紧紧抱住最后一条不受控制的腿,那人的身子终于不动了。戴奥诺斯仍然能感觉到那人皮肤下的肌肉一紧一松,正蓄势准备再次挣扎。矛兵白痴似的大张着嘴,嘶嘶地喘息。
欧斯泰伸长脖子,扬起脑袋,转动黑乎乎的脸,依次看向所有人。他瞪大的双眼竟在一瞬间发黑下陷。片刻后,空洞的眼窝中蹿起摇晃的绯红火焰,挣扎般的呼吸也停了下来。有人尖叫起来,但细细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中。
矛兵说话时,仿佛有只阴冷黏湿的巨手从天而降,硬生生将整个营地囊括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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