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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0 20: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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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士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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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小说经典:十尾龟(共六册)

晚清小说经典:十尾龟(共六册)试读:

晚清小说•十尾龟(1)

第一回费春泉初临繁华地 马静斋宴客一品香

上海真是世界上第一个好地方,一切希奇古怪东西,都在上海出产。两头蛇、九头鸟、九尾狐、九尾龟没一样不有。而各怪里头要算乌龟这一类最为繁多。有独尾龟、双尾龟、三尾龟、四尾龟、五尾龟、六尾龟、七尾龟、八尾龟、九尾龟、十尾龟各种,那是经传所不载,中外所希闻的。

其中惟九尾龟,经漱六生替他撰过一部专书,风行四海,遐迩咸知。只是现在龟族诸公,势力最盛的却轮不到九尾龟。因为他年岁是尊了,精力是衰了,在龙府当差,龙王嫌他办事糊涂,不复十分的宠眷。只那十尾龟,少年新进,锋芒的了不得。现在晓得他的人还少,倒不好不把他传播一番,作为上海的风流佳话。只是文笔芜陋,比不上漱六生风华典丽,那要看官们原谅的。

闲话扫开,书归正传。且说浙江金华府永康县,有个富户,姓费名汤号春泉。生得浓眉大眼,外貌很是气慨。只是生性浮躁,举动粗豪,很容易上人家当儿。这年恰巧上海一家火腿栈倒了,春泉上代本是做火腿生意发的,现在府城里还开着好几家火腿行。上海火腿栈倒了,倒也被欠去一万八干多银子。春泉本慕上海繁华,久思一游。恰巧碰着这机会,就借讨帐为名,亲自到上海来。

其时沪杭火车还没有通行,由金华乘帆船到杭州,再由杭州换乘小轮船到上海。船到码头,早有各栈房接客的,手捏栈房招纸,纷纷跳下兜揽生意。春泉的仆人,名叫阿根的,最是伶俐圆滑,春泉平日很是喜欢他。当下阿根听得,众接客里头有喊嚷名利栈的,随把招纸一接,笑向春泉道:“老爷,我们就借了这家栈房罢,他这名儿很好。名利,名利,出门一定有名有利。”

春泉只把头点了一点,那名利栈接客的,早上来招呼道:“请老哥伺候老爷坐车子先行罢,一切行李都交代我是了。”

阿报道:“你叫甚么名字。”

接客的道:“我叫荣生,招纸上注着的。老哥放心是了。”

阿根遂把行李,一件件点给了接客的。向春泉道:“老爷,我们走罢。”

主仆两人上了岸,东洋车早由接客的雇好,现现成成歇着,二人跳上车,主前仆后,两部车飞一般投名利栈来。但见马路宽广平坦,车马络绎。两旁店铺,高华轩敞,装璜得十分气概。那副热闹繁盛的气派,果与别处不同。行不多时,早到了名利栈。东洋车歇下,春泉抬头瞧时,果见好所高大房廓,门阑上挂着名利栈三个字横匾,两旁又有仕官行台四个大字的长招牌儿。大门上一幅朱漆门联,上联是名闻四海,下联是利达三江。规模阔绰,气象轩昂。

主仆两人昂然直入,早有值门的引入帐房。见一排十多只帐台,那些帐房先生,写的写,算的算,都忙个不了。一个帐房先生,见了春泉主仆,慌忙起身招接,请教贵姓台甫。阿根随把招纸递给那帐房。正在攀谈,恰巧接客的押解行李到了。帐房吩咐茶房,领去拣选房间。春泉看了楼上第一进第四间官房,设着现成的一床一榻,就命茶房把行李搬运进来,安放贴妥。阿根动手替主人放开铺盖,然后再到自己房间里去部署一切。茶房送上一个房门钥匙,交代“倘然出去,须要下锁。栈房里人多手杂,各样须自谨慎。”

春泉就叫阿根收管着。吃过夜饭,春泉询问茶房:“上海戏馆,那一家最好?”

茶房道:“眼前要算着春桂茶园。李春来今晚齐巧唱挑华车,是他的拿手好戏。”

春泉问:“春桂在那里?”

茶房道:“在大新街三马路口,老爷要去,我替你喊车子去。”

春泉点头,茶房喊了两部东洋车,春泉带着阿根到春桂看了一本戏,回栈时已经十二点钟了。次日起身。打水擦脸,吃过早点,就叫剃头司务梳了一条辫,命阿根守在栈里,自己坐着车子,径投祥记火腿栈来。此时天气尚早,两旁店铺还没有开齐,马路上来往的人也不十分拥挤。心想:“上海生意,看来都在夜市。昨晚去看戏时,灯火辉煌,车马络绎,何等的热闹。现在朝晨倒这样清冷,真与永康成了个反比例。”

正想间,早到了祥记门首。给过车钱,推门进去。只剩两个出店,在那里拍台扫地。问马先生时,出店道:“马先生一竟住在堂子里的,就店没有收掉时光,每天也不过到一到,现在索性到都不到了,成日成夜窝在艳情阁那边。胡先生陈先生这几天也没有回来,只孙先生睡在楼上,可要去喊他?”

春泉一想:“马静斋不过做了火腿栈一个掌柜,却就这般开心,成日成夜窝在堂子里。我枉有着六七十万家私,那里有他那么的享福。从今后,倒也要学学他们,享享花丛中艳福了。就丢掉点子银子,也不要紧。”

心里想着,嘴里随答:“很好很好,不拘那个都好,你去喊是了。”

出店应着,去了好半天,才有个学生意的出来。请教了尊姓台甫,敬上烟茶二事。春泉瞧那学生意的,两眼眯蒙,满脸积垢。明显着没有睡醒样子。敬上烟茶,略站一站,又进去了。春泉左手托着水烟袋,右手执着纸煤,一袋一袋抽一个不耐烦,才见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獐头鼠目的伙计,穿着洋灰湖绉棉袄,元色摹本缎背心,丝袜缎鞋,咳着嗽出来,向春泉拱手道:“尊驾就是费春翁先生,久慕久慕。”

春泉起身与那人厮见,请教姓名,才知此人姓孙号达卿,湖州人氏,是栈里管帐的。春泉道:“兄弟上月底发一封信,可曾接着没有?”

达卿道:“接着的,敝经理关照过,说春翁先生到时就叫人去告诉他。现在春翁公馆打在那里?少顷让敝经理到春翁公馆里来面谈如何?”

春泉道:“敝寓就在名利栈楼上四号,最好这会子就请静斋兄来会会,兄弟还有别的事要请教他呢。”

达卿道:“是是,只恐春翁先生等不及。敝经理这会子还没有起身呢。”

春泉道:“略候一下子不妨,兄弟横竖没什么事情。”

达卿只得叫出店,到艳情阁去请马静斋。一面陪着春泉天南地北的闲谈。直谈到天然几上自鸣钟当当当连敲十二下,才见马静斋三脚两步的进来。一见面就拱手说:“失迎失迎,有劳久候。不当之至,不当之至。”

春泉举眼看他,只见马静斋削骨脸,爆眼睛,白晳晳面孔,瘦长长身子,四十不到年纪,鼻上架着个金丝边圆眼镜儿,厮见时已脱在手里头了。身穿青灰摹本缎珠皮袍子,元色外国缎青种羊马褂,白灰缎裤子,时式缎鞋白丝袜。这一身打扮,果然异常漂亮。春泉起身厮见毕,马静斋道:“兄弟接列春翁来信,晓得春翁总在这几天里到上海,所以每天叫出店们到码头上伺候,帮助照料一切。那里晓得他们没有认识春翁,竟然两错了。这是兄弟忽略之过,没有交代他们清楚。现在贵寓在那里?兄弟没有过来奉候,倒先劳光降,抱歉之至。”

这几句应酬话儿,说得轻圆流利,十分可听。春泉也随意谦逊了几句。静斋道:“春翁饭谅还没有用过,我们一品香去叙叙罢。”

春泉道:“我们至交,何必上什么馆子。我也不客气,就这里扰一顿很好。”

静斋连称“那如何使得,那如何使得。”

春泉此时,果然觉着有点子饿了,吃局正用得着。当下静斋就邀春泉坐了自己马车,电掣风驰,径向四马路一品香来。春泉见静斋场面这样的阔绰,举动这样的奢华,不胜暗暗羡慕。春泉坐马车还是第一遭儿,觉着腾云一般,异常的舒服。就问马车价钱,坐了一回要多少钱。

静斋道:“那也不等,要看时光,要看地段。像春秋两季,外国人大跑马,二三月里龙华香会时光,坐马车的人多了,那价钱就贵得了不得,一部马车,光坐他四个多钟头,就要十多块洋钱呢。平常日间不过两三块钱罢了。这是时光的不同。像泥城桥朝西,虹口、考子路、华德路各处的马车行,都是接外国生意的,车子都不十分考究,那马夫却都依仗着洋势,蛮横异常,一言不合就要同人家打架,喧拳攘臂,蛮到个不可言喻。

四马路一带的马车行,车子非凡的考究,马也非凡的精良,马夫的打扮更是漂亮到个绝顶。其余各地方的马车行,就都比不上他了。堂子里的倌人,出风头的少年,总是坐四马路车子的多,并且有几个倌人还与马夫有特别交情的。所以四马路马车行情是最贵。第二就要算着泥城桥朝西,及虹口、考子路、华德路一带的。散在各处的马车行,要算最便宜,除此外,再要便宜就只有带钓桥停着的野鸡马车了,这是地段的不同。”

春泉道:“我们现在坐着的车子,是四马路的还是泥城桥、虹口一带的?还是寻常各处的?”

静斋道:“都不是,这是兄弟自己的包马车。车子与马,都是自备的,马夫也是自家用着的。”

春泉道:“自家创一部马车要多少钱?”

静斋道:“车子不过二三百块洋钱,倒是马价钱大不过,像兄弟这一匹白马,买他时七百两银子呢。”

春泉道:“一匹马值到这许多银子么?”

静斋道:“七百两银子买匹马,算不着什么。像前几年,南徐马公馆养马最为讲究,有几匹好马出到三四千、五六干呢。各路马贩子都与他家订着特别契约,凡有马匹贩到上海总要先由他家拣选,等拣剩下来,然后再卖给别人。所以当时上海几匹著名好马,滚地龙、双瞎子、大黄马、小黄马、十八两、一千红、玉狮子、小吐花、三平里骝都出在他家。后来他家浙江去做了官,那点子好马也就失散的失散,倒毙的倒毙,现在还有小黄马、十八两等几匹名驹,在四马路一带角逐呢。那都是著名的快马车。”

春泉道:“快马车听说巡捕房是禁止的,难道这几匹马都不要紧的么?”

静斋道:“禁尽管禁,快尽管快,横坚捉进巡捕房至多罚掉几块洋钱,没甚大不了的事。那跑快马车的,又都是上海著名阔少,几块洋钱那里在他们心上。跑快马车也有一定地段的,像大新街上,北到三马路口,南到五马路口,泥城桥沿滨南兜跑马厅北到六马路,再有白克路到卡德路,这几段地方都是出名跑快马车所在,倘然马夫驾着著名快马到这几段地方,不跑快马,同淘里人就要嘲笑他胆怯怕罚,不好算英雄好汉。就是乘客,也觉着十分的不体面。所以每到礼拜三、礼拜六、礼拜日这几处地方的马车,竟然逐电追风一般,快到个不可言喻。

春泉听静斋讲得津津有味,再欲问时,马车已到了一品香门口。二人下车,相让进内。西崽认识静斋,接待得异常殷勤。开了七号大菜间,问静斋还请客么?静斋点点头,西崽随送上客、局两票。静斋向春泉说了声请坐,自己向主位上啪的坐下。春泉心里暗诧:“怎么请客主人反倒高踞上座,难道上海风气与永康不同的么?”

却不便启问。此时,静斋已把请客票画符般开齐了,付与西崽转交下去,分头赶请。春泉偷眼瞧去,见那请客票是铅版印就的,空白处只要填上个人名地址就完了。暗想:“上海请客恁地便当,连请客帖子都有印好空白的。又新奇又便利,真是再要巧妙也没有。”

正在想时,不提防西崽送上两张白纸来,静斋便请点菜。春泉道:“兄弟于大菜一道不很明白的,随便罢。或者就费静翁的神,替兄弟代点几样都好。”

静斋听说,就执笔替他代点了几样,无非是虾仁汤、炸板鱼、火腿蛋、冬菇鸭之类,不用细表。一时西崽进来,回说“请客一慨说就来,只厚生庄王老爷说谢谢。不多会子,西崽引进一个客来,静斋起身招呼,春泉也就站了起来,那人一见春泉,就拱手请教尊姓。静斋代答了。转身向春泉道:“这位李希贤先生,是快发财彩票行老板。”

春泉说声“久仰。”

希贤刚才坐下,忽听门外有人道:“今天请客怎么这样的早,想必到了甚么远客了?”

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来。静斋连忙招呼道:“惠翁、介翁,你二位怎么倒在一起?”

前一人接口道:“在此间门口才碰头,来本是两路的。”

静斋替二人介绍道:“这位毛惠伯,是靖记海味行经理。这位周介山,是慎记经租帐房总帐。”

又向二人道:“这位就是金华的大资本家费春泉先生。”

两人听了,都肃然起敬。静斋请众人点菜,众人也不推让,各拣自己心爱的点了几样。静斋问众人,可要叫局?周介山道:“现在不过一点多钟,倌人一大半还睡在床上,等他穿衣起身,梳头洗脸,舒舒徐徐部署到定当,我们怕已吃好多时了呢。我看堂唱一层免了罢。”

静斋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罢了。西崽先把刀叉安放定当,然后一样样莱做将上来。春泉第一回捏着刀叉吃东西,觉着不很舒服。幸得生性玲珑,偷眼瞧众人,众人怎样吃法,自己也就学着样子吃,总算还不曾有甚笑话闹出来。众人喝酒闲谈,渐渐说到堂子里倌人。春泉听得津津有味,仰着头,落着嘴,差不多连吃东西都忘记掉。静斋一眼看见,乘机道:“春翁我们吃过饭就到艳情阁院里去坐坐,好么?”

春泉晓得是堂子里,快活得答应不迭。一时吃毕,静斋道:“春翁饱了没有?可还要做几样?”

春泉道:“够了,够了。”

于是西崽送上咖啡茶,每人一杯,另有两小块方式白色东西放在碟子里,还有一柄小银匙搁着。春泉正在不解,只见西崽拿着一只有柄大杯,杯里盛着牛乳,走来问道:“可要牛乳。”

春泉没有回答,西崽就过去问别的客人了。别客有的点了点头,就见西崽把牛乳向那杯浓茶里只一倒。春泉皱眉道:“这东西如何好吃?”

此时,自己嘴里正渴,随手拿那杯茶来一喝,连忙放手不迭,只觉涩而且苦,涩得舌头上辣辣地起来。静斋道:“春翁,咖啡茶是要放了糖喝的。”

春泉道:“那里来的糖?”静斋道:“那不是糖么。”才知两块白色的小方块儿就是糖。静斋替他调在咖啡里,再喝时,果然就觉不涩了。喝过咖啡茶,西崽又送上雪茄烟,每人一支。静斋签过字,希贤有事,先辞着去了。静斋就邀介山、惠伯一同艳情阁那里去。介山道:“我两点半钟约一个朋友在,须回去会一会,你们先请罢。”

于是静斋、春泉、惠伯相让下楼。惠伯自已有包车的,春泉依旧坐了静斋马车,飞一般向清和坊来,只一瞬间便到了。下车进街,早望见一家门首,七长八短挂着好多块招牌儿。静斋道:“这里是了。”却不让春泉,竟自当先走进。春泉暗暗诧异,跟着进内。才到扶梯,不提防天井里有人怪叫一声,春泉吓了一跳,缩脚不迭。静斋在梯扶上连连招手,才放大了胆,一步步跟上去。早见左首一间房间,打起着门帘。一个倌人春风满面的站在门口,娇滴滴声音叫了声:“马大少。”

静斋一边招呼,一边跨进房去。春泉跟在静斋背后,只觉一阵脂香粉气,从那倌人身上发将来,闻着了甜迷迷异常有趣。第二回安垲第无意遇豪商 清和坊有心捉瘟客

话说春泉,一见艳情阁,陡被那阵脂香粉气,熏得全身有点子浑淘淘起来。呆呆地站在那里,连静斋招呼他都没有听得。艳情阁见了,不觉抿着嘴笑。静斋用手推道:“春翁随意坐罢。”

春泉方才觉着,随在炕上坐下。娘姨过来,请他宽去马褂,春泉慌忙起身,把马褂脱下,交给娘姨,艳情阁过来,含笑请问尊姓。春泉见艳情阁亲自前来应酬,慌的直站起来,恭恭敬敬回答道:“敝姓费。”

艳情阁见他土态可掬,再也忍耐不住,扑嗤的笑了出来,害得那接马褂的娘姨也笑起来。春泉还没有晓得笑的就为自己,见他们笑,也和着笑一阵子。静斋和他攀谈,他也无心听受,只目不转睛的打量艳情阁: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五官端正,七窍玲珑,最妙不过是一点樱桃,时时含笑,两泓秋水,处处生情。见他家常只穿一件洋灰绉纱棉袄,妃色绉纱裤子,下穿平底双梁缎鞋。春泉瞧的出神,早被艳情阁觉着。低眸一笑,佯佯地走了开去。春泉忘其所以,眼光也跟了过去。只听静斋道:“春翁我们张园去逛一会子如何?”

春泉还没有回答,艳情阁早接口道:“很好,你们去我也去,替我多喊一部马车。”

春泉听说艳情阁同去,就觉十分高兴。连应“好好。”

静斋叫娘姨传命下去,叫小马夫到四马路一大马房,叫一部橡皮轮皮篷车来。艳情阁就到后房去脱换衣裳。一时外场报说马车来了,齐巧艳情阁衣裳也已换好,款款的出来,向静斋道:“我们去罢。”

此时,静斋、春泉也都穿好了马褂,遂一同下楼。走至弄口,见停着两部马车。静斋、春泉合坐一部。艳情阁独坐一部。马夫把丝缰一带,两部马车一先一后,滔滔滚滚向大马路泥城桥一带驶将来。只觉马路两旁所立电杆和开着的店铺,飞一般向后倒退。

这日,齐巧是礼拜六,倌人车马往来的很多。春泉坐在车中,把头左右摇晃,大有应接不暇之势。一时到了张园,那马夫照例把鞭子划的一扬,那匹马好似懂人意似的,向靠东那条小路上飞一般跑来。电掣风驰,一瞬眼早掠过弹子房,直抵光华楼面前。喷沫扬头,好似也十分的得意。

静斋、春泉相将下车,候艳情阁下了车,一同进安垲第,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春泉向四下瞧时,见一大间洋房里,无数的桌子,没一只是空的,都坐着时髦倌人,浮华浪子。五光十色,耀眼欲花。瞧瞧这个,好似惊鸿顾影,瞧瞧那个,又似飞燕惊风。把个费春泉瞧得这个舍不得,那个放不下,真应了一句俗语,叫做“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

你想,他在金华永康所见女子,都是高髻大袖,绿袜红鞋,铅粉搽得雪一般白、胭脂拓得血一般红的人。现在见了娇小玲珑的装束,风流跌宕的体态,自然没一个不好了。春泉左瞧右望,忙乱了一会子,不觉失声道:“上海繁华真是名不虚传,此来真不枉也。”

静斋道:“春翁既然这样羡慕上海,何不也就搬这里来,岂不常常可以游玩游玩,你我也可不时叙叙。”

春泉道:“无端的搬出来,很没道理,那只好再商量,静翁,我问你,这里张园,天天都这样热闹的么?”

静斋道:“那里能够天天这样,今天是礼拜六,下半天洋行停市的,所以这样盛。明天是礼拜日,也盛的。平日那里有这样。”

春泉道:“又没有外国人来,干洋行甚事?”

静斋道:“外国人虽没相干,做洋行生意的人却相干的。上海市面都是外国人做起的,各处玩耍地方就不能不顺着外国风俗。这里热闹日子,一月里就是礼拜六礼拜日两天。一年里就是外国清明、外国冬至、外国元旦和春秋两回大跑马,一切时髦的衣裳,新奇的装束,阔绰的首饰,都从这里行出的。漂亮的人物,标致的妇女也都在这里聚集的。”

春泉道:“为甚都要到张园来?”

静斋道:“那也莫名其妙,大约你来来我来来,各人自然而然就不能不到这里来了。从前有个新学朋友告诉我,美国的绅商一年不游两回巴黎,就算不着富豪。我就笑答他,上海人也是这样,上海人一礼拜里头不游两回张园,就算不着阔客。比了美国绅商,只有利害呢。

那新学朋友道,果然果然。张园这地方,我很是怕去,你说的真不错。我问他为什么?他道,我没有到张园时光,一切衣裳的考究,式样的时髦、辫子的光滑,鞋袜的整洁以及马车马夫马各种出游的东西,没一样不考究到个绝顶。心想,像我这样翩翩丰度,到张园出起风头来,必定没有人比得上的了。

那里晓得,一到张园,人都气得煞。瞧人家的戒子、钻石比我大的不知有到多少,瞧人家的衣裳颜色比我搭配得均匀、样子比我裁制得讲究的不知有到多少,以及辫子的光滑鞋袜的整洁,马车的精良、马夫的漂亮比我胜的不知有到多少,好似这一班人专心要来塌我的台,出我的丑似的。你想我气不气。所以张园这地方我竟然见他怕的很,我有好多个礼拜不到张园了。春翁,这新学朋友,是苏州的有名富户,他的衣裳、车马,要算考究的了,尚且这么的说,你想张园这地方繁华不繁华。”

春泉道:“果然繁华之极,只是妇女的衣服首饰那新奇巧妙的样式,还是良家人行出来的多,还是青楼中行出来的多?”

静斋道:“那总是堂子里行出来的多。堂子里几个红倌人,都出奇制胜的想那新花样,不论是衣裳,是首饰,是发髻,想出了新花样就到张园来比赛。样子好看的,大家就争着模仿。先前光是堂子里倌人,弄到后来连良家人都学样了。”

二人正讲的热闹,忽闻背后有人称喊静翁。静斋回头,正是周介山,忙着起身问介山:“来了几时了?”

介山道:“也不多一会子,我见下底人多不过,茶泡在楼上。”

静斋腾出位子让他坐,介山也不坐,嘴里衔着支雪茄烟,一手托着,同静斋谈天。谈了几句,探手到袋里摸出两支雪茄烟。一支敬给静斋,一支敬给春泉。春泉因为没有带水烟袋,烟正用的着。接到手就衔在嘴里想吸,静斋见了,忙擦支自来火送上。春泉凑着吸,可煞作怪,这支烟恁你用尽平生之力,吸来吸去总是个吸不着,害得两边桌上的人都笑起来。此时艳情阁碰着院中姊妹,走了开去,不然又多一个笑客了。静斋道:“春翁,这烟的头上是满着的,剥掉一点子才好通气。”

春泉道:“原来如此,你为甚不早说。只是我方才在一品香吸的烟,没有剥掉倒也不曾吸不着。”

静斋道:“那是我先替你剥掉的。”

春泉方才明白。正闹着,忽见外面走进一个头肥脸胖的人来,满间的人都站起来招呼,只听众人有喊他瑟翁的,有喊他四哥的,倌人都喊他四少四老。那人却春风满面的向众人乱点头,乱招呼,很有应接不暇之势。介山瞧见那人,慌忙迎上去道:“钱瑟翁,你来的正好,兄弟正要找你,同你商量一件事。”

那人道:“甚么事,却又要找我?”

周介山道:“这件事不是你老人家来捏手,便不能够成功。”

说到这里,便附着那人耳朵说了一会子话。只见那人时而摇头,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好似在测度那事筹划对付的法子一般。春泉问静斋道:“此人是谁?”

静斋道:“就这个才走进来的人么?”

春泉点头。静斋道:“这个人是上海的大好老,姓钱号叫瑟公,苏州人氏。从前在恰和洋行做过副买办,现在自开着一家报关行,店号叫做宁记。这个人专喜管理闲事,打抱不平,花钱手段又不分的撒泼,好似家里有着几百万家计似的,替人家经手事情,从不曾得着半文钱的谢费。所以人家不论大小事情,都要去找他。”

春泉道:“这样说来,此人倒是个大侠客呢。”

只见周介山和钱瑟公一路讲,一路走进去了。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倌人走过来,朝马静斋微笑点头,就款步向隔壁那张桌子上坐下。春泉提起精神,细细的打量他。可煞作怪,那倌人的面貌与艳情阁竟一模一样,只衣服穿的不同,身裁也略略短些。动问静斋,才知就是艳情阁的同胞妹子,名叫梅雪轩的,便是不觉大有羡慕之意。静斋觉着,就道:“春翁如果赏识他,我就替春翁做个媒人如何?”

春泉听了,乐得手舞足蹈,满身不得劲儿,巴不得立刻就到他院中去。此时,艳情阁恰好来了,向静斋道:“我们去罢。”

静斋道:“你先回去罢,我和费大少还要坐一会子。”

艳情阁站起身要走,静斋又道:“我停会子要替费大少接风,你回去把房间端正着。”

艳情阁道:“菜可要点?”

静斋道:“不必,叫他们弄得道地一点子是了。”

艳情阁问:“可是双台?”

静斋道:“这又何消问得,我在你院中走动,几会请过单台酒。”

艳情阁道:“我恐伯你是双双台,所以问一声,也要先叫他们预备的呢。”

说毕,含笑向春泉道:“停会子请与马大少一起早点过来。”

又向静斋点了点头,方款款的走出门去。静斋又和春泉弹子房、老洋房、照相馆各处游了一周。春泉道:“张园张园,总是个花园了。怎么亭子假山一点子都没有,难道上海的花园都是这样的么?一片草地,造几间洋房就好算为花园。在内地时,真真人都笑得煞了。”

静斋道:“这是外国花园派头,中国花园便不这样。一般也有亭子、也有假山,也有水阁,也有荷池,也有九曲桥。愚园、徐园都是中国式子。”

春泉道:“愚园、徐园可也卖茶?”

静斋道:“也卖茶的,只是生意总没有张园的盛,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春泉道:“总这是风水之故了。”

两人谈了会子,静斋摸出表来瞧时,差不多已有五点半钟了。遂道:“我们走罢。”

春泉点头,静斋向马夫打一个手式。马夫是留着心的,飞一般奔上来道:“老爷,马车可要驾起来?”

静斋道:“我们要走了。”

马夫答应一声,立刻就去驾车。一时放到面前,两人跳上车,马夫把丝缰只一带,那马跑开四蹄,啪踢啪踢驶出园门,向东转弯,沿着静安寺路一带跑来。此时正值三月初旬,天上的半弯明月和马路上的万盏电灯争辉比耀,那灯光月光都从繁枝密叶里头漏射下来,映得马路都成了淡碧色。两边洋楼栉比,绿树成林,好一似浸在水晶宫里一般。

那从张园回去的马车,衔头接尾,走成一线。马蹄声啪踢啪踢,听进耳去十分清越。一过泥城桥,却另换了一派繁华景像,桥西清雅气味一扫而空,因为时光已晚,只大马路抛球场,四马路兜了一个圈子,就到清和坊艳情阁那里。跨进弄堂,听着歌管参差,曲声聒耳,春泉就觉异常高兴。等到走进院中,瞧见了艳情阁的风流体态,不觉又疯魔起来了。

静斋叫娘姨取过请客票,又拿了笔砚过来,央春泉替他写票请客。春泉只得接了笔替他写,什么厚生庄经理王样甫,宁记报关行老板钱瑟公,纱厂买办单品纯,轮船买办张咸贵,电报局文案贾箴金,并早晨的李希贤、周介山、毛惠伯,共是八张。静斋说了声费心,就把客票叫娘姨转交外场发去。

不多时,外场回来,说请客都到,一概就来,静斋大喜。一时请的客陆陆续续来了。春泉除李、周、毛三位方才叙过外,一概都是初会,免不得请教尊姓台甫,各叙了几句久仰、幸会的套话,静斋便替众人开局票。春泉的局,不用说得是梅雪轩了。起过手巾,大家入座。此席为春泉接风而设,春泉自然坐了第一位。余人依次坐下。

梅雪轩就在同院,轿子也不用,早过来了。走进房门,几步路走得软而且稳,一袅一袅,宛如春云出岫相似。走到身边,扶着春泉椅背,款款坐下。此时,梅雪轩已晓得春泉是金华富户,有点子想头,所以应酬得十分巴结。一坐下就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把个春泉听得忘了情,张开着血盆大口,瞧着梅雪轩,眼睛一瞬都不瞬,好似吞得下似的,连静斋劝他喝酒都没有听得。

梅雪轩见他这个样子,眉梢眼角故意卖弄风情,把个费春泉弄得像雪弥陀向太阳,浑身融化。梅雪轩更放出勾魂摄魄手段,慢慢的一问一答,引起谈锋。两个人虽系新知,宛如旧识,竟然咬着耳朵,密密切切谈起心来。直到客人的局齐了,静斋要春泉摆庄,才把话头打断。春泉道:“摆庄我就摆个二十杯内外通如何?”

静斋道:“通只二十杯,春翁还是摆了内通罢。”

周介山道:“是大杯还是小杯?”

静斋道:“二十杯自然总是大杯了。春翁是洪量,总不见会摆小杯的。”

春泉还没有回答,梅雪轩早附着耳道:“你现在扰了马大少的,可要还还席?不如席散后到我房里去,也摆个双台还敬还敬他。”

春泉点了点头。梅雪轩道:“你自己要做主人,还是留点子量的好,不要喝醉了不能够敬客。”

春泉连连点头,就向静斋道:“二十杯内外通,且摆了小杯。兄弟还想自己做主人答老哥的东,要尽量请停会子尽罢。”

静斋听说春泉马上要答东,晓得已被梅雪轩灌足了迷汤了,喜欢道:“那一定要奉扰的,可是就在梅雪轩处?”

春泉道:“是的,就费静翁神,替兄弟代邀在席诸位,可否我们就原席几个人,一个客不添,一个客不减。”

静斋说了,众人一齐应允。春泉见众人尽都答应,心上十分快活,伸手划拳五魁八马,一个个划下去。不多几时,二十小杯的内外通,早都完了。接着就是瑟公的令了。瑟公是三小杯通关,等到各人的令行完,差不多菜也快齐了,大家忙叫拿干稀饭吃过,谢了主人,一同出席。梅雪轩房间就在楼下不多几步就到了。到得房里,台面已经预备停当。春泉向静斋道:“这里头规矩我是一点子不懂的,费神替我代为招呼招呼。”

静斋道:“那是很应效劳的,很应效劳的。”

遂要过笔砚来,替众人开好局票,交外场先行发去,一面叫起手巾。春泉执壶在手,恭恭敬敬,定静斋第一位。静高要推辞时,介山道:“客从主命,静翁不必推让。”

静斋只得罢了。众人坐定,梅雪轩含笑招呼,执壶敬了一巡酒,应酬得异常圆到。真是满场飞舞,八面张罗。众人因春泉是个资本家,都十分的奉承。畅饮欢呼,猜拳行令,吃得异常有兴。春泉酒量本是有限,又因静斋有意作弄,不许代酒,多输了几记拳,喝得个稀泥烂醉,睡在炕上,宛如死狗一般,连众客作别都没有知晓。

梅雪轩见众人去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春泉扶到床上去睡,连推带唤,扶了半天,那里扶得动半点子。没奈何,只得打发娘姨等出去,掩上房门,把炕上的烟盘移过了,自己也侧身陪睡。又取一条薄被来,轻轻替春泉盖好。

春泉直睡到四点钟敲过才醒过来。一翻身,觉身畔睡着个美人儿,一股香水香从鼻管里直钻进来,香得满心里都痒痒地,全身四肢八节没一处不酥麻。趁着灯光瞧时,见梅雪轩惺眼矇眬,口旨芬馥,不由的不魄荡魂飞。正想凑上去香他一个面孔,梅雪轩早被惊醒。问道:“你这会子怎样?方才唤你不应,我们吓得来。现在可好点子没有?”

春泉道:“我现在酒已醒了,觉着口渴的紧。可有茶我要喝一口子。”

梅雪轩道:“我们莲子壶上炖好着开水,冲一杯玫瑰露你解解酒可好?”

春泉道:“玫瑰露可是甜的?甜的东西我极喜欢。”

梅雪轩揭开被儿,轻轻走下地去,取了只小杯子,又取出一瓶玫瑰露来,倒上了小半杯,用开水冲了个八分。先试了试冷热,才走过来。春泉已经坐起来了,梅雪轩把杯子送到春泉口边。春泉就在梅雪轩手里,一口一口的吸。不多几口,早吸完了。觉得香甜异常,十分的可口。梅雪轩低声问道:“可要床上去睡?”

春泉大喜。第三回盘旧店呆东中计 吃花烟俊仆销魂

话说费春泉,这夜住在梅雪轩院中,自然是一宿无话,何用细表。从此与马静斋却攀了一层戚谊,变为襟兄襟弟,便格外的知己起来。每日和周介山、毛惠伯等一班人,你请我,我请你,闹得个烟雾腾天,早把算帐两字忘记在九霄云外。静斋晓得他已经入彀。

这日,静斋叫了几样菜,留春泉在艳情阁房里便饭小酌,艳情阁也在旁边陪饮。静斋无意中说到生意上来,又渐渐劝他上海来开栈自做。春泉道:“自做好是好,只是祥记为甚亏倒了这许多款子?我心里究有点子胆寒。”

静斋道:“祥记的亏倒,是不关生意上的。照生意上算起来,非但不亏,还多着好多银子呢。就是现在倒虽倒了,照着这点子生意,就拿这块牌子盘给人家,一二万银子是飞飞燥有人要的。前天有个宁被大资本家姓李的特地来拜我,要盘我们这店,肯出到二万银子。我因为祥记两字是先严手创起来的,所以没有答应。”

春泉道:“祥记平日生意,去掉一切开销,每年好多几许银子?”

静斋道:“盛旺年势,总要多到六七万,衰败年势不过一两万罢了。”

春泉道:“照此说来,是很好的了,为甚会亏倒的呢?”

静斋道:“一言难尽,那都是少敝东不好。少敝东年纪轻,阅历浅,听信了人家的话,吃火油吃火油,就在火油里倒翻了,累的本店都支持不住。所以兄弟一竟说,一个人总要做本行。本行无论如何总不要弃去,外行无论如何总不要羡慕。人家发财尽让人家发去,因为本行里头情奸利弊我都知晓的,我自己能够趋利防弊。外行是浑浑噩噩,全都不晓。春翁,你瞧兄弟这议论是也不是?”

春泉道:“很对很对。”

静斋道:“就像你春翁,火腿饭是吃了几代了,这里头的情形,那里还瞒得过你一点半点。这爿栈倘是你做了倒很好。”

春泉究竟是内行,便细细盘问。本埠生意如何,客帮如何?静斋是老早端正好的,自然回答得天花乱坠,说得春泉心里头有点子活动起来。并且艳情阁、梅雪轩都是静斋一路的,说话中间十分的帮助。说静斋为人怎样的可靠,生意怎样的会做,听了他话决不会上当的。

春泉此时,日夜浸在堂子里,正迷迷糊糊时光。梅雪轩说出来的话,更是没一句不听,没一件不依的。当下不知不觉,竟然答应了。

静斋见他答应,恐怕日久生变,立刻喊一个双台下去,请拢周介山、毛惠伯这一班人来,当众言明,使他不能够翻悔。次日,就邀春泉到祥记,把一应生财存货,点了个清楚,立了盘顶契据,签了字,议定生财存货牌子,一总作价九八规元二万两,就请周介山、毛惠伯作了中人。除欠项扣抵外,春泉又足足拿了二干两银子出来。于是祥记火腿栈就归费春泉开了。把牌子改为祥记春号,掌柜一席仍旧请了马静斋。一切银钱往来,伙友进出,都归他一手经理。

春泉索性把行李搬进梅雪轩院里,叫阿根住了店里去,自己日日夜夜窝在堂子里,弄的魂不收身,魄不归窍,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堕在云堆里一般。今暂搁过。且说春泉的仆人阿根,年纪已有二十岁了。从前跟着春泉老子,也曾到过两回上海。只因老主人生性严厉,除干正事外,只在寓里头瞧瞧书,至多有朋友来,出去吃吃茶,瞧瞧戏。那花柳场中,不要说没有跨进过,连望都没有望见过呢。

阿根久慕玩耍地方的趣味,苦于主人的拘束,一回也没有领教过。现在老主人是去世了,知趣的小主人,又十分时髦。不要说别项,那轿饭帐一项,却已叨光了好多十块钱了,心里头便有点子跃跃欲试。苦于没个领头人,不敢贸然问津。阿根房间隔壁,住着一个苏州人倪雨生,是来上海寻生意的。闲时常与阿根攀谈攀谈,倒也十分投机。这日阿根搬行李到祥记春号去,雨生见了,就问:“根兄回去了么?”

阿根道:“我们老爷叫我搬到店里去住,现在我们开了火腿栈了。”

雨生心里一动,暗想:“我何不就托托他,他是他家老爷的得力家人,或有法子好想也未可知。”

遂竭力拉拢道:“根兄,你我虽然认识得不多时,却知己得像好多年老朋友似的。你也晓得我,我也晓得你,每天谈谈倒也惯了。现在热剌剌地忽的要分手,心上便觉着有说不出一种难过。最好你我两人常常聚在一起,照应也有照应,热闹也热闹。只恨兄弟福薄,才聚首得个巴月。”

说到这里,眼圈儿红红的,做出一种凄惶的样子。又道:“你是福气人,此后飞黄腾达,不知可还念着我这个穷朋友。今日你我分别,可怜我穷得没什么相送,可否恳求你赏我个光,同到馆子里去坐坐。吃是没什么吃,不过叙叙罢了。”

阿根道:“什么话,你我自家人,又何必这样。雨兄,你光景也不十分好,生意也没有找着,为了兄弟破钞,兄弟心里也不安。今日的盛情,兄弟心领就是了。”

雨生道:“根兄不肯赏兄弟的光,明明是瞧不起兄弟,不肯认兄弟做朋友。”

阿根见他这样说了,只得应允,约定四点钟在升平楼泡茶相候。到了四点钟敲过,阿根换了一身衣裳,元色泰西缎棉袍子,元色摹本缎马甲,走到四马路,寻着了升平楼茶馆。走上扶梯,东张西望找时,雨生早在左首桌上,起身相迎,口称:“根兄,阿根,”一面坐下一面问:“你等了几时了?”

雨生道:“也到得不多会子。”

堂倌过来问可还要泡一碗?”

阿根道:“不必泡了,我们坐坐就要走的。”

两人喝了会子茶,雨生会过茶钞,一同下楼,离了升平楼,向西至大新街雅叙园进去,拣了正厅后面小小一间亭子坐下。堂倌送过烟茶,便请点菜。倪雨生便开了个菜壳子,阿根拦住道:“你我通只两人,要这许多菜来做什么。吃又吃他不下,白糟塌也可惜。我看还是少几样,只要可口些是了。”

雨生拗不过,只得遵命。于是要了红烧大肠、油爆肚、炒肉片、炸八块、醋青鱼、炒虾腰几样,又要了两壶京庄酒,二人对酌谈心起来。忽然一阵胡琴声音,从厅侧书房里发出来,接着便是倌人唱曲声,客人叫好声,划拳声,说笑声,热闹得不堪言喻。阿根便坐不住了,推说解手,溜出去张看。见一桌共五个人,倒叫有十个出局。面东坐的那个没辫子身后两个倌人,年纪都只十八九岁,不但打扮的十分娇艳,那品貌也似花枝般出色非凡,与着没辫子的你言我语,亲昵异常。

对座一个胖子道:“少翁,通关轮着你了,不要一味的讲知心话,做出要好情形来给我们瞧,连划拳也忘掉。你们恩相好,到房间里去恩也来得及呢。”

没辫子身后那个倌人便不肯依,拾了粒杏仁掷过去,胖子一闪,不提防头上戴着的帽子跌掉了,引得哄堂大笑。阿根瞧了,满心羡慕,只可恨不知趣的堂倌请去用菜,只得归座。雨生道:“根兄碰着了熟人么?菜要冷了。”

阿根叹道:“咳雨兄,你我枉做了七尺丈夫,却这样的狼狈。瞧着人家,何等的锋芒,何等的得意。人家也是个人呢,人比人真是气煞人。”

雨生见他忽地牢骚起来,正如丈六金刚,一时摸不着头脑。忙问:“像根兄这样的际遇,还有甚么不称心。贵上老爷这般的重信吾兄,要怎样就怎样,照兄弟看来,已是好极好极的了。”

阿根道:“讲到我们老爷,倒不要罪过。我的话真是说一句听一句,说一桩依一桩的,不论大小事情,我们老爷都要问我,都要同我商量。就是这会子火腿栈的事,也是我说了他才做的。”

雨生道:“兄弟倘有老兄这样一天,就死也情愿。只是根兄为甚还有不满足呢?”

阿根道:“你那里知道,你做了我才知道呢。人的心是没有厌足的,好了还要好。你现在瞧我已是好不过,能够爬到我地步已经快活到个绝顶了。那里晓得我也在不快活,也在羡慕人家呢。我方才出去,瞧见厅侧书房里那桌人,何等快活。五个人倒叫了十个出局,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在灯光下望去,其皮肤之白而且细,细而且滑,有趣得说都说不出,描都描不像。他们却都每人占着两个。这种倌人,尚然能够和他睡一夜,真是立刻就死都情愿。”

雨生笑道:“这种事情何难之有,那当婊子的原是挂着招牌卖的,只要花掉几个钱,马上就好办的到。只是你我现在到长三堂子去,也颇不合算。长三堂子花头,是大不过吃酒咧,碰和咧,洋钱用得萝服片似的,一点子都不实惠,并且他们都是经惯大场面的,你就在他们身上花掉三四十块钱,在你已是吃力煞,他们眼睛里却溜都不曾溜一溜。你想,长三堂子交结得起交结不起。你我都是经纪人呢。”

阿根听了,呆了半响,开言道:“这样说来,有家私人才能嫖,像我们经纪人连嫖的福都没有修到,空到上海,白快活了一会子不成。”

雨生道:“也有便宜点子的地方,你要玩耍,还是到老老实实处所去,比了长三堂子不过地方小点罢了,人也差不多。”

阿根喜道:“什么地方呢?”

雨生道:“你要去,我陪你去是了,价钱很便宜。”

阿根道:“吃过饭就去可好?”

雨生道:“好是很好,只是我今天还要去看一个朋友,明天去了罢。”

阿根急道:“你朋友明天去看了罢,今天且陪我玩耍地方去,我总忘不了你的情。”

雨生道:“我那朋友是约着的,我还要托他荐生意。今天失了约,我的生意便不成功了。玩耍又不是要紧的事,明天去也好,后天去也好。”

阿根道:“却恁地凑巧。”

说着,便露出不快活的样子。雨生连忙转机道:“好好,今天去也好。就今天去,那朋友不去会他了。拼着这生意不成功,在你根兄面上,便顾累不得这许多。只求根兄不忘记兄弟,在贵上跟前吹嘘吹嘘,有机会派一个事情做做,那就受赐不浅了。”

阿根道:“要荐个巴生意是很容易,只要店里有缺分空,向老爷说一声,没有不成功。只是总要人等缺,不能缺等人,要紧是要紧不来的。”

雨生道;“那个自然,种种费根兄的神,看机会替兄弟吹嘘吹嘘是了。”

阿根道:“那是何消说得,兄弟可以尽力的地方,无有不尽力的。”

此时,所点的菜已经上齐。雨生问:“可还要什么?”

阿根道:“酒菜都够了,弄碗汤来吃饭罢。”

雨生把筷箸敲碗,丁丁丁,丁丁丁,堂倌听得,忙进来问要什么,雨生道:“弄碗三鲜汤,盛饭来罢。”

吃毕饭,堂倌绞上手巾,二人接来揩过,雨生会过钞,一同出门,径由大马路转弯,向盆汤弄一带行来。将近盆汤弄桥,见一家门首挂着盏熏黑的玻璃灯,跨进门口就是楼梯。阿根跟雨生上去,举目瞧时,只有半间楼房,异常狭窄。左首横着一张广漆大床,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却是向外,对楼梯摆的。靠窗一张松木妆台,两旁川字椅子。壁上倒也挂几幅单条字画,都是城隍庙花园里滩头上买的,东西虽是不多,倒也布置得花团锦簇。阿根见房间里没人,悄悄问道:“这里什么所在?可就是长三堂子?”

雨生笑道:“这里不是长三,是阿三。”

阿根道:“阿三比了长三,可便宜点子?”

雨生笑而不答。忽听楼下喊道:“三小姐走得来,快点子走得来。”

喊了两遍,才有人远远答应,咭咭呱呱,一路嬉笑而来。阿根还只管问,雨生忙告诉他,这里是花烟间。阿根道:“花烟间为甚叫做阿三?”

雨生道:“阿三是他的名字,他名字叫张阿三。”

话声未绝,楼梯上敲铜敲铜一阵响,那张阿三已走上来了,阿根遂不言语。张阿三一见雨生就道:“你这人好哇,你说回去一两个月,至多四五个月,现在可是四个月?扳指头算算,怕不要二年多了么。我差人到你店里看了五六回,你店里的人总是吃着生人脑子似的,没有一句好话回答。我火透了,自己赶去问,碰着个老头儿,才晓得你已经不做了,说上海是不来的了。你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可是放屁不是。我替你记着,从没一句作得数的。你不来也罢,索性和你拼一拼,试试手段是了。”

雨生忙陪笑央告道:“你不要动气,且听我说。”

走近张阿三身旁,附着耳朵轻轻的讲话。讲不到三五句,张阿三忽地跳起来,把险一沉道:“你倒乖哇,想拿这件湿布衫脱给人家穿了,你自己倒卸身了,是不是?”

雨生发急道:“不是,不是,你且听我说完了呢。”

张阿三便用一只手勾住了雨生头颈,听他讲话。两个人咕咕唧唧说了好一回,也不知说点子甚么。只见雨生一边说,一边努嘴,张阿三就回头把阿根溜了一眼。接着雨生又说了几句,张阿三道:“你怎么样呢?”

雨生道:“我依旧照常呢。”

张阿三方才罢了,走到榻边,弯下身去剔完了烟灯。问阿根尊姓,阿根回说姓王。张阿三瞧着阿根,白头至足,细细打量,弄得阿根不好意思起来,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老娘姨,一手提着铜铞,一手托着一盒烟膏走上楼来。见了雨生也说道:“哎哟倪先生,我们只道你不来的了,倒还算你有良心,原旧请得过来。”

张阿三接口道:“呸人有了良心,狗也不会吃屎了,”雨生笑道:“我来了倒惹你们这么的说,从明天起,就此不来可好。”

张阿三也笑道:“你真个敢这样,我就给一顿生活你吃。”

雨生道:“哎哟哟,你的生活我是领教过的,倒也未见是怎样。”

张阿三就赶过来捏他的腿,捏得雨生讨饶不迭。此时老娘姨已把烟盒放在烟盘里,冲好了荼,提着铞子下去了。张阿三靠在雨生身旁,烧起烟来。见阿根独自坐着,便说:“榻床上来靠靠罢。”

阿根巴不得一声,随在烟榻下手躺下,瞧张阿三烧好一筒烟,装在枪上,送给雨生,蹈咧咧的直吸到底。又烧了一筒,雨生也吸了。等到装第三筒时,雨生说:“不要了。”

张阿三调过枪来递给阿根。阿根吸鸦片是外教,不到半筒,斗门噎住。张阿三接过枪去,打了一签。再吸,再噎。张阿三嗤的一笑,拿起签子打通了烟眼,替他把着火。阿根正在动火,被他一笑,笑的越发心痒难熬。见他白雪雪、肉裹裹的手把在枪上,不由得伸手过去捏他手腕。张阿三夺过手,把阿根腿上尽力摔了一把,摔得阿根又酸又痛又爽快。阿根吸完烟,却愉眼去瞧雨生。见雨生双眼闭着,矇矇眬眬似睡非睡光景。阿根低声唤雨生兄,连叫两声,雨生只是摇手,并不答应。张阿三道:“随他去是了,他是烟迷呀。”

阿根便不叫了。张阿三索性挨到阿根这边来,拿着签子烧烟。阿根心里热得燃炭似的,却因碍着雨生,不好意思动手,只目不转睛的呆看。见张阿三白雪似的面孔,黑漆似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血滴滴的嘴唇,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爱一个不已,看一个不休。张阿三见他这样,笑问:“瞧点子什么?”

阿根要说,却又说不出,也嘻着嘴笑了。张阿三知道他是个嫩货,便把烟枪塞到阿根嘴边道:“哪,请你吃了罢。”

阿根吸完,雨生也醒了,向阿根道:“我们走罢。”

阿根道:“也好。”

两人站起身要走,张阿三一把拖住倪雨生,又说了好些话儿。只因发声轻不过,说点子什么一句都听不出。说毕下楼。张阿三把阿根袖子一拉悄说:“明天你一个儿来,我还有话同你讲。”

阿根点点头,忙跟着雨生回去。雨生在路上问道:“根兄,你瞧张阿三好不好?”

阿根道:“好的很,真是三个钱火腿,没处批。”

雨生道:“可知我的眼力不曾错。”

阿根道:“好虽然好,可惜是你的相好,我不便放肆如何?”

雨生道:“你又迂了,这碍甚么。他们本底子卖的,有了钱大家可以进去,又不是我的妻子。”

阿根道:“你难道不吃醋么?”

雨生道:“我要吃醋时也不会领你去了。老实说,你我这样知己,还顾忌点子什么。那怕要姘我老婆,我也肯呢。只要你不忘记我就够了。”

阿根听了,十分感激。倪雨生又说:“张阿三那边,以后你我两人大家走走,不必避忌。”

阿根道:“我还要请教你,花烟间里头玩耍,价钱如何?”

雨生道:“那是很便宜的。寻常花烟间,住夜也不过几角洋钱。跳老虫是越发便宜了,只消一二百文够了。张阿三却又当别论的,他是花烟间里头的状元,总要贵一点子。然而贵煞也有限。”

阿根听了跳老虫三字不懂,便问:“甚么跳老虫?”

雨生只得告诉他。阿根听了,忽地想着一事。第四回费春泉金屋藏娇 王阿根茶楼遇骗

话说阿根听了雨生的话,忽地心转一念,我袋里现有着一块八角洋钱,倒不如就到张阿三那边去过一夜开开心。此时恰巧走到大马路,推说店里还有点了小事:“你我就此分路罢,我要先回去了。”

雨生又说:“兄弟的事,种种费神,务望我兄留在心上。”

阿根应允,点头作别,却隐身电杆背后。瞧雨生走的远了,旋转身向盆汤巷桥只一溜,溜到张阿三家门口。见张阿三正坐在门口板凳上,捏着支洋铜水烟袋,忒喽喽忒喽喽正吸得起劲。一眼望见阿根,慌忙立起身道:“哎哟,王先生又来了,请楼上去坐坐。”

一把拖住袖子,阿根趁势跟着上楼。张阿三要去点烟灯,阿根摇头道:“不要去点,我不抽鸦片。”

张阿三笑问:“不抽烟请过来做什么?”

阿根回答不出,只嘻着嘴傻笑。张阿三道:“请这里来坐,我和你讲句话。”

阿根走到烟榻上,凑着张阿三身子坐下,涎着脸问:“有什么话?”

张阿三趁势坐在他膝盖上,一只手勾住他的颈儿,与他唧唧说话。阿根茫然不懂。张阿三又说一遍,阿根依然听不清楚。张阿三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人家同你讲话,总是假痴假呆。”

阿根道:“你的话我简直不知怎样呢。”

张阿三道:“我手上这只裹金戒子,样子不时髦了,要你替我去打过一只,问你肯答应不肯答应。那可听清楚没有。”

阿根这:“那也不值什听么,只要你停会子服侍得我舒服,就送一只你也好。”

张阿三道:“这话可是当数的。”

阿根道:“我从不会骗人的。”

两人谈谈说说,很是有味。忽听呼辣呼辣一阵皮鞭打人声,夹着哭泣声,讨饶声,喝骂声,杂沓并作,却一声声都从隔壁发出来。阿根失惊道:“做什么?”

张阿三道:“这是鸨母打讨人呢,随他们去是了。”

阿根道:“为甚要打?”

张阿三道:“自然总为不会得做生意。倘是生意好总不见会打他。隔壁的老鸨二舅妈,还是软心肠人,讨人不会做生意,光不过剥精赤了衣裳,捆缚住了手脚,用皮鞭抽一顿罢了。至多伤掉点子皮肤,筋骨是不碍的。”

阿根惊道:“剥光了衣裳,捆缚了手脚,用皮鞭抽打,还算是软心肠的。怎样办法才算硬心肠呢?”

张阿三道:“讲到硬心肠人手段,可就说不得了。把烟签子或是铜钱,生旺了炭风炉,烧得红透红透,用铁钳钳着,向讨人大膀上、屁股上、乳上乱烙乱戳,有的拿着熨斗没命的熨,有的用棉花浸透了火油,扎缚在十个指头上,用火点着烧,你想痛不痛,苦不苦。”

阿根道:“讨人吃这样的生活,难道不会叫喊的么?叫喊起来邻舍人家总会听得的,听得了难道都不来解救的么?”

张阿三道:“邻舍人家也不会听得,就听得了谁情愿来解救?大家都是开花烟间的,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同行总帮护同行,谁情愿来做甚冤家。只有打起讨人来,自己手酸了,央烦邻舍人家来帮助呢。”

阿根道:“马路上走过人不听得的么?巡捕也不少呢。”

张阿三道:“每逢老鸨摆布讨人,总用手巾塞住了嘴才动手,就为怕他叫喊起来,外边人听得了不稳当。并且闲人只管闲人事,那个肯来多事。”

阿根道:“这样摆布,万一摆布死了,不是一场人命官司么?”

张阿三笑道:“老鸨弄死个巴讨人,要吃起人命官司来,上海县大老爷也没这么大工夫呢。摆布死了,好点子弄一口施棺材,强不强施棺材也用不着一口,一张草席,捆成了一卷,半夜三更悄悄的扛到义冢坟上去一埋就完结了,有甚大不了的事。”

阿根道:“讨人也是出洋钱买来的,人命不人命,罪过不罪过,且都丢开,活活弄死了,他这钱岂不是没处收回来了么?岂不就此折本了么?”

张阿三道:“吃生活的几个,横竖都是没出息的,有的是不肯做生意,有的是不会做生意,老鸨也并不是真要他性命,无非要管教他来肯做生意,会做生意,管得他生意好,自己也有钱赚了。那做老鸨的也真苦恼不过,借了印子钱买讨人,印子钱利钱是大不过,自然都要在讨人身上出产,还要想赚几个钱。加之房钱吃用,几许开销。买进来讨人不会做生意,他岂不要发急。乖觉的讨人,晓得老鸨要发急,做生意先自巴结起来。老鸨见他生意做得巴结,自然也不会打他了。”

阿根道:“怎样做法才算巴结?”

张阿三道:“讲到巴结两字,也没有底的。像我们这生意,是苦不过,比不得四马路胡家宅一带的野鸡堂子,走的都是体面人,钱用的十分爽泼。关一关房门,总要三五角小洋,碰着阔一点子的客人,竟然出到六七角都有。住夜总要一块朝外,一天里只要关上四五回房门,已经可以了,并且也有订茶会,碰和,许多的花头,虽然比不上长三,么二,在我们瞧起来已经是活神仙一般了。像我们跳老虫客人,跳一回只到手得一二百个老钱,一天里就接着二十个跳老虫客人,也不过四吊钱罢了。住夜要巴到一块洋钱的客人是很不容易,做了一年,不知可有两三个阔客巴望到手。但是人是一般的人,身子是一般的身子,人比人,比比真要气煞。”

阿根惊道:“一个人一天里头要接到二十多个客人,这身子可还是肉做的?”

张阿三道:“身子那里有铁铸铜造的,自然一般是皮肉所成,父母所养,你也问出笑话来了。”

阿根道:“不是我问出笑话来,既然也是皮肉所成父母所养,怎么吃的消呢。”

张阿三道:“谁还吃的消,无非要免吃各样的苦头,不得不勉力巴结罢了。性命两字,早已置之度外。”

阿根道:“这样说来,花烟间真是人世界上活地狱了。”

张阿三道:“恐怕地狱里头的鬼,比我们还快活点子呢。”

阿报道;“既然这么的苦,怎么倒都情愿做呢7”张阿三道:“谁都情愿干这没廉耻的事,吃这碗饭也要做没法。有的因为家里穷,被父母卖掉的。有的是出嫁后,丈夫没出息拿来押掉的。也有被拐子拐出来的。谁都情愿干这勾当。”

阿根道:“为甚不逃走?”

张阿三道:“那个不想逃走,但是要逃得掉也很非容易。他们看守得何等的严,万一逃不掉被他们捉住了,反倒吃苦。”

阿根道:“你可也是这样的么?”

张阿三道:“我从前也吃过一番苦的,现在总算好了,是自己身子了。碰高兴做做,不高兴就不做,没个人敢来管我。”

阿根道:“只要你不吃苦就是了,别人吃苦都不干我事。”

张阿三道:“我还记得,那年子暑天里吃的苦,真是自出娘胎第一遭。这日,天是热不过,静坐着扇扇子汗还直淋。我住的房子又是朝西屋,楼上热得火洞一般。那知奇巧不巧,接二连三的来了几个码头上小工,这班人满脸的横肉,一身的臭汗,龌龊龌龊到个一等,杀横杀横到个绝顶,又粗又狠,又横又蛮,瞧见了他那副形状,已经吓得个半死,还经得起和他睡觉。那知恰恰都看中了我,那时还是讨人身子,又说不出不接,被这几个杀胚,弄得来头里浑淘淘,满肚皮作恶,眼睛前都黑起来。告诉老鸨,老鸨说这是发痧,不要紧的,叫娘姨替我刮了一会子痧,给了半盏明香水我吃。连睡都没有睡一刻,倒又要喊我接客了。我回说刚刚发过痧,身子吃不消,今天生意不高兴做了。那老鸨冷笑了两声,抢过来拿我揿倒在地,骑跨在我身上,劈劈啪啪就是一顿生活,打得来段段乌青,还拿着引线针在我两腿上乱戳了三五十针方才住手。我那时还只有十五岁呢。”

阿根道:“可怜可怜,作孽作孽。我听得老爷们说,告到当官去,最重不过是轮奸案子,谁犯了就要砍脑袋。”

张阿三道:“我们吃这碗饭,差不多天天受着轮奸,那里来的清官肯替我们伸这冤。”

阿根道:“我有一日做了官,一定先把这起老鸨杀掉,把花烟间尽都禁掉。”

张阿三道:“你有这片心愿,偏又不能够做官。那起穿靴戴顶的老爷们,偏又不高兴来管我们的事。所以我们的苦竟吃的没有出头日子,想来都是前世作孽之故。”

说着,流下泪来。阿根见了,也觉凄然。停了半晌,还是张阿三回心转来,向阿根道:“你我两个都是呆子,这是四年前的旧事,我眼前又没有吃苦,白伤心他则甚。”

阿根也自觉好笑,暗想:“我本为寻快活来的,无端的找惹烦恼,很没道理。”

这夜,阿根就宿在张阿三那里。明日回到祥记春号,已经十一点钟了。从此,阿根有了张阿三这条路,与倪雨生格外的亲热。倪雨生催问生意事情,阿根初还搪塞。后见他连连催问,只得回复了个尽绝,说是不能为力,只好再等机会罢。雨生扑了个空,心里十分懊悔。屈指算算,在阿根身上倒也花掉了两块多钱,总要找一个机会弄他回来才好。阿根那里知道,依旧当他是个知己朋友,无话不谈,无事不说。一日,阿根从张阿三家回来,还没有跨进门,早见祥记老司务迎出来道:“根二爷,你们老爷喊你呢。”

阿根道:“老爷在这里么?”

老司务道:“老爷在新屋里,叫你到新屋里去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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