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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00:4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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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尔志跋绥夫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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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宁

萨宁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萨宁作者:阿尔志跋绥夫排版:李洪达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11-01ISBN:9787532781225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阿尔志跋绥夫和他的《萨宁》(代译序)刘文飞

在中学时读鲁迅,碰到“阿尔志跋绥夫”这个佶屈聱牙的姓氏,反复念了好几遍,终于记住了这位俄国作家;做研究生时读俄国文学史,几乎在每一种俄国文学史中都遇见对小说《萨宁》的批评和抨击,却一直没有机会直接阅读阿尔志跋绥夫的这部名作。苏联解体之后,大批遭禁的作家和作品得到“释放”,阿尔志跋绥夫和他的《萨宁》也终于浮出水面,来到我们面前。自杀、绘画和文学

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阿尔志跋绥夫(Михаил Пертович Арцыбашев)生于一八七八年五月二十四日。少时的阿尔志跋绥夫过着恬静的乡村生活,在家乡的学校里读了五年书。据说,他的家乡,哈尔科夫省的阿赫特尔卡(今乌克兰境内),是一座风景十分美丽的小城。小城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静静的沃尔斯克拉河从城边蜿蜒流过,几乎每一户人家的屋后都有一个直抵河边的花园,对岸的小山上还有一座静静的修道院。也许是受自然美景的熏陶,阿尔志跋绥夫很早就立下当一名画家的志向,后来,阿尔志跋绥夫进入哈尔科夫美术学校。然而,他在美术学校只学了很短一段时间,最终也没能成为画家,但少时的志向对他的文学创作还是起到了很大作用。阅读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我们可以感觉到,优美的风景描写是其最突出的特色之一,而且,作家几乎将他所有的人物和事件都放置在他自幼起就熟悉的生活场景之中,他笔下的自然就是他故乡的山水。此外,他从绘画转向文学,这中间还有一个偶然的契机,作家本人后来在札记中曾这样写道:“童年时我曾想做一个猎手,但也不反对做军官,后来长时间幻想做一名画家,而成为一位作家则是相当意外的。这是因为,哈尔科夫的一家报纸发表了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并付给我八个卢布,我用这钱买了颜料。后来,我又缺钱,就又写起了小说,这样一来,(1)学画就让我感到枯燥,于是我就转向了文学。” 阿尔志跋绥夫写小说的原始动机,是为了赚钱去买绘画的颜料。

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不幸的事件对阿尔志跋绥夫未来的文学生涯产生了影响。十六岁时,也就是一八九四年春天,由于对生活感到绝望,阿尔志跋绥夫曾开枪自杀。他伤势严重,生命垂危,后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我们不知道,促使他举起枪来自杀的那些思想斗争和矛盾心理是否也是促使他拿起笔来写作的推动力,但自杀前后的强烈感受却是他久久难以忘怀的。没等伤愈,他就将那些感觉和体验写进一个短篇小说,这篇具有“生活素材”和真实感受的小说不久就顺利地在哈尔科夫的《南疆报》上刊出(《一个军官讲述的故事》,一八九五年一月二十七日)。后来,自杀事件和自杀者持续不断地出现在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中,有人竟说:“很少有哪一篇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没有关于死亡及其注定的不可避免性的悲哀思索。在他的长篇和中篇(2)里,死亡几乎成了主角。”

从画家到作家,从自杀的体验到文学的实践,阿尔志跋绥夫完成了一次跨越。而画家的独特视角和自杀者的独特感受,却都在他的整个创作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被视为其作家个性和创作风格中最重要的构成。《萨宁》、萨宁和“萨宁性格”

在家乡小试文笔之后,阿尔志跋绥夫去了彼得堡。一九○一年,阿尔志跋绥夫在彼得堡的《俄国财富》杂志上发表短篇《帕沙·图曼诺夫》,受到好评,他从此成了一位职业作家。他连续发表小说,在文学界广交朋友,还曾尝试组织一个旨在反对“文学将军们”的青年作家团体,他主持过《教育》杂志的文学栏,与许多文学名流进行论战,在文坛很是活跃。但是,给他带来巨大声誉,使他一时成为整个俄国文学生活之中心的,还是这部长篇小说《萨宁》(Санин)。《萨宁》写成于一九○二年,但是直到一九○七年才得以发表在《当今世界》杂志的九月号上。这部需要其编辑用五年时间来“读懂”的小说,在社会上自然也难以获得一致的评价,然而,《萨宁》在当时俄国所激起的轩然大波仍是今天的我们难以想像的,几乎每份杂志和报纸都刊登评论文章,几乎每位文坛知名人士都公开表态,几乎每个百姓都会在日常谈话中提及《萨宁》。有人写道,一九○七至一九○八年间,“似乎,不是米·阿尔志跋绥夫写就了萨宁,而是萨宁写就了(3)米·阿尔志跋绥夫” 。一方面,小说似乎同时受到两个对立思想阵营的抨击,激进的左派知识分子认为它思想落后,保守的右派人士又认为它有伤风化;可另一方面,《萨宁》被成千上万的读者疯狂地阅读,青年学生们纷纷成立半地下性质的“萨宁主义者小组”“自由爱情同盟”之类的组织,小说中的主人公萨宁更是成了众多青年的仿效对象,被视为真正的“当代英雄”,甚至连当时的黑社会组织“黑色百人团”也将萨宁及其作者树为自己的旗帜。各种模仿《萨宁》的作品层出不穷,后被批评界归纳为“阿尔志跋绥夫风格”(Арцыбашевшинa),其主要特点就是对“性问题”的公然关注,对社会的冷漠态度,以及对革命性变革前景所持的怀疑目光。正因为如此,在一部俄国作家辞典中便有了这样的说法:“《萨宁》在一九○七(4)年出版后获得了丢丑的知名度。”

关于《萨宁》的争论,其实都是围绕其主人公萨宁展开的。小说以主人公的姓氏为题,它从萨宁返回故乡写起,到他乘火车离去结束,写的是萨宁在家乡那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少小离家,其性格是在家庭之外养成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监督过他,没有任何一只手管教过他,这个人的灵魂是自由自在地形成的,就像旷野里的一棵树。他不仇恨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人而痛苦;他对一切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最常见的神态就是漫不经心的微笑和略带嘲讽的冷笑;他光明正大地追求享乐,毫不遮掩地袒露心胸。他与农夫的孙女一起过夜,月夜在河面的小船上占有了美丽的女教师卡尔萨维娜,甚至对自己的妹妹丽达也能生出一阵阵冲动;他揍了军官扎鲁丁,粉碎了犹太青年索罗维伊契克的信仰,直接导致这两个人的自杀;他讨厌周围几乎所有的人,甚至自己的亲人,面对熟人的死亡,他每每无动于衷,认为“世界上又少了一个傻瓜”;他身材高大,健壮有力,为所欲为,与此同时,他又很孤独,很无聊,漂泊不定。这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个个人主义者,一个“超人”。鲁迅在谈到《萨宁》时说:“这书的中心思想,自然也是无治的(即无政府主义的——引者按)个人主义或可(5)以说个人的无治主义。”

关于这样一个形象,众说纷纭,所谓的“萨宁性格”(Caнинщина)也被提了出来,并成为当时一个引用频率极高的词汇。由于这一形象出现在俄国一九○五年革命之后,也就是俄国知识分子普遍感到失落和沮丧的年代,因此,它就被看成是俄国文化精英之整体“堕落”的象征。激进派的文学家否定《萨宁》,并因萨宁形象所具有的消极意义深感不安。高尔基在《个人的毁灭》一文中写道:“如今由精神贫困的人们组成的画廊被阿志巴绥夫(即阿尔志跋绥夫——引者按)的沙宁(即萨宁——引者按)可耻地完成了。应该记住,沙宁已经不是市侩意识企图给日趋没落的个人指出一条生路的第一次尝试了,在阿志巴绥夫这部作品出现之前,就不止一次听到这样(6)的劝告:人应该用变成走兽的办法来简化自己的内心生活。” 沃罗夫斯基在《巴扎罗夫和萨宁》一文中将这“两个虚无主义者”进行比较,并得出这样的结论:“萨宁的特征的总和,意味着对平民知识分子半个世纪的传统的背叛,首先是对为被压迫阶级服务的背叛——(7)在社会生活中,对义务的无上命令的背弃——在个人生活中。” 另一位激进派批评家奥尔明斯基说得更直接:“《萨宁》的实质就是用‘伏特加和美女’的口号去取代‘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8)

于是,萨宁作为一个堕落的、“反动”的形象,似乎已被永远地钉在俄国文学史的耻辱柱上。然而,在翻译《萨宁》的过程中,译者却也渐渐地读出了萨宁形象的某些“积极”意义。在二十世纪之初,浓烈的世纪末情绪在俄国知识界弥漫,人们在失望中挣扎,在彷徨中求索,于是,作为一种反拨,尼采和叔本华的“自由意志”理论和“超人哲学”赢得空前共鸣,萨宁的形象就是在这样的社会思潮中出现的,因此,这一人物体现出的气质和性格,也是知识分子步出思想困境的一种选择,一种方式。另一方面,萨宁身上所体现的个人主义,其实也是俄国知识分子个性觉醒的一个新标志,超越党派和集团的利益去合理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在与周围环境的冲突中捍卫自我存在的价值,这本身就是一种选择。退一步说,在两个阵营尖锐对立的时候,像帕斯捷尔纳克所言的那种“超越街垒”的方式,未必不是一种明智的立场,更何况时间后来又证明了,那场街垒战并没有带来很多的积极后果。在小说中不难看出,萨宁虽然不可爱,有时还很不道德,可他周围的人,除了几位女性之外,似乎都还比不上他,扎鲁丁和军官们的愚蠢,尤里的虚伪,梁赞采夫的浅薄,诺维科夫的怯懦……而且,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极端自私的,萨宁至少在真诚和果敢上超过了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当屠格涅夫在《父与子》中塑造出巴扎罗夫的形象之后,社会上一片哗然,当时,革命民主派批评家曾出面肯定巴扎罗夫形象的进步意义,认为在巴扎罗夫的“虚无主义”中包含着对现实的不满,对变革的渴望;五十年之后,自由派批评家又几乎采用与革命民主派批评家同样的方式,在将萨宁与巴扎罗夫做了一番比较之后,认为萨宁形象的塑造是一个“新的发现”,由此,关于萨宁是“二十世纪的巴扎罗夫”的说法就流传开来。萨宁和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中的“多余人”形象一样,既是一种苦闷、失落,乃至堕落的象征,同时也体现着某种抗议,蕴涵着某种积极意义。乐观的悲剧

除《萨宁》外,阿尔志跋绥夫的重要作品还有《帕沙·图曼诺夫》(一九○一)、《旗手戈洛洛波夫》(一九○二)、《兰德之死》(一九○四)、《人浪》(一九○七)、《工人施维廖夫》(一九○九)、《绝境》(一九一○)等,他还写有多部剧本,此外,他从一九一一年起在报刊上发表随笔性文字《作家札记》,持续不断地一直写到逝世,最后积累成厚厚几大卷。

将阿尔志跋绥夫的创作当成一个整体来观察,可以在其中发现一个巨大的矛盾。一方面,无政府主义和个人主义作为作家世界观中的重要构成,在阿尔志跋绥夫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着深刻的渗透,其作品中的人物张扬个性,追求个性的自由和个人欲望的充分满足,他们的活动营造出一个享乐主义的欢乐场景;另一方面,一种浓重的悲观氛围又始终笼罩在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中,他的主人公们要么像工人施维廖夫那样时刻处在被围捕的恐惧之中,要么像《萨宁》中的尤里那样感到绝望,就连萨宁自己,也同样不时地感到无聊。《萨宁》中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仅自杀者就有扎鲁丁、尤里、索罗维伊契克三人,而起过自杀念头的人就更多了,谢苗诺夫、丽达、柳丽娅……在另一部长篇《绝境》中,阿尔志跋绥夫更是一口气写了七个主人公的自杀!他的作品,几乎成了一个“自杀者俱乐部”。悲观与乐观,欢乐和绝望,这两种对立的因素在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中构成一个奇异的统一体。阿尔志跋绥夫在一套文集的序言中这样写道:“当然,死神那阴暗、恐怖的身影自然也贯穿了他的整个创作——这创作时而是节日般明朗的,阳光灿烂的,时而又是沉重忧愁的,毫无出路的。与此相关,他同时代的批评家们的意见也分为两类:一些人惊叹他是一个崇拜太阳的作家,一位爱情和永恒欢乐的歌手;另一些人则认为他属于报丧者和掘墓人,是不道德的死亡传道者,是人类道(9)德的毁灭者。” 苏联早期有一部剧作名叫“乐观的悲剧”,或许,我们也可以用这个题目来概括阿尔志跋绥夫的整个创作。

我们可以认为,将两种因素串联起来的是这样一个通俗的逻辑:人注定要死,因而要及时行乐,正所谓“人生几何,对酒当歌”。然而,我们更应该从当时的时代背景和阿尔志跋绥夫本人的个性这两个方面来考察这种“悖论组合”的原因。

阿尔志跋绥夫所处的时代,是俄国知识分子空前彷徨的时代,“到民间去”的运动无果而终,国家的专制统治让人窒息,浓重的世纪末情绪还未散去,一九○五年革命的失败又使许多人“向右转”,后来,就是残酷的世界大战和动荡的十月革命。这样的社会和时代背景,直接导致那一时期许多作家创作中悲观成分的加重。对阿尔志跋绥夫的“颓废倾向”持激烈的批判态度并因自己乐观浪漫的风格而被视为阿尔志跋绥夫之对立面的高尔基,就和阿尔志跋绥夫一样也曾尝试过自杀;认为阿尔志跋绥夫“非常有天赋”却因他“将恶带给了许(10)多人” 而感到愤怒的托尔斯泰,最终自己也在绝望中“出走”。对现实的失望,使人们更关注自我,同时,怀疑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等思潮也极易产生并成气候,它们在文学中的反映,往往就是阿尔志跋绥夫式的挑逗和亵渎。这种由内心真诚引发的玩世不恭,在绝望中生成的嬉笑,被细心的俄国大诗人安年斯基准确地定义为(11)“感伤主义的漫画” 。

像在每一位作家那里的情形一样,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风格,包括他创作中体现出的矛盾,在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他的个性和遭遇。阿尔志跋绥夫三岁时,在县警察局当过局长的父亲就去世了,却将结核病作为“遗产”留给了他,原籍波兰的母亲独自带大阿尔志跋绥夫。未遂的自杀使阿尔志跋绥夫终身受病痛折磨,他很早就耳聋,后来又几乎失明。这一切使他养成一种既敏感又封闭、既胆怯又无羁的个性,在文学界,他以好斗和无礼著称,而这反过来又恶化了他的生活和创作环境。在《萨宁》发表前后,他数次被居住地的政府机关驱逐(如一九○一年被逐出彼得堡,一九○八年被逐出雅尔塔和塞瓦斯托波尔)。由于《萨宁》中的“渎神”言论,俄国主教甚至要将他革出教门,对他发出诅咒;而《萨宁》造成的“风化”问题,使阿尔志跋绥夫多次面临吃官司的危险;一九二三年,由于不堪言论和人身的不自由,阿尔志跋绥夫离开莫斯科,流亡到母亲的祖国波兰,四年之后,他于贫病交加之中在华沙去世。作家的生活经历对作家个性的形成有着重大影响,而作家的个性无疑又会影响到作家的创作风格。在一篇文章中,阿尔志跋绥夫将自己创作中的“矛盾”看成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始终认为,“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因此,“重要的东西,并不是作家描写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他似乎揭示出的那些各种各样的真理,而是他本人的个性,因为个性是伟大而又独特的”(《契诃夫之死》,一九○七)。在阿尔志跋绥夫“乐观的悲剧”中,我们仿佛窥见了作家的个性及其演变过程。

总之,优美、灿烂的景色描写和细腻、阴暗的心理描写相互交替,极端的个人主义哲学和俄国文学传统的现实责任感此起彼伏,欢乐的感官享乐态度和对整个存在的深刻怀疑精神处处对峙,这一切共同组合成了阿尔志跋绥夫小说的整体风貌。鲁迅和阿尔志跋绥夫

第一个将阿尔志跋绥夫及其作品介绍到中国来的人,就是鲁迅,“阿尔志跋绥夫”这个拗口的译名也正是鲁迅先生的首创。在同时代的外国文学中,鲁迅最看重俄国文学,认为在其中可以看见“被压迫者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而在同时代的俄国作家中,鲁迅似乎又是非常偏爱阿尔志跋绥夫的。一九二○年,鲁迅从德文转译了阿尔志跋绥夫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即《工人施维廖夫》),译文在《小说月报》一九二一年第七至十二期上连载,后又出单行本,该单行本的出版时间甚至还早于鲁迅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在《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一文中,鲁迅对阿尔志跋绥夫这篇小说做了这样的归纳:“人是生物,生命便是第一义,改革者为了许多不幸者们,‘将一生最宝贵的去做牺牲’,‘为了共同事业跑到死里去’,只剩下一个绥惠略夫了。而绥惠略夫也只是偷活在追蹑里,包围过来的便是灭亡;这苦楚,不但与幸福者不相通,便是与所谓‘不幸者们’也全不相通,他们反帮了追蹑者来加迫害,欣幸他的死亡,(12)而‘在另一方面,也正如幸福者一般地糟蹋生活’。” 《工人绥惠略夫》写于一九○八年,写在《萨宁》发表之后,讲的是一位在革命失败后遭到追捕的工人革命者,在逃亡途中四处遭遇冷漠,甚至被他立志为之献身的民众所出卖,最后,在剧院中被抓到的他,绝望地举枪向观众胡乱射击。为民众斗争的人却得不到民众的理解和支持,鲁迅在这里看到了问题的所在,看到了“改造国民性”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也许正是这一点,促使鲁迅动手翻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不过,使阿尔志跋绥夫如此迅速地来到中国的,还有一个偶然的原因,鲁迅自己后来在一九二六年谈到这段“有点有趣的历史”: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中国也对德宣了战,战后“自然也要分得战利品”,那便是上海德国商人俱乐部中的德文书,教育部派人去整理这些书,鲁迅也是其中的整理者之一,他在那些书中发现了一本德文版的《工人绥惠略夫》,爱不释手地读过之后,便翻译起来。鲁迅自己调侃道:“‘对德宣战’的结果,在中国有一座中央公园里的‘公理战胜’的牌坊,在(13)我就只有一篇这《工人绥惠略夫》的译本。”

在《工人绥惠略夫》之后,鲁迅还翻译了阿尔志跋绥夫的三篇作品,分别是短篇小说《幸福》和《医生》,以及散文《巴什庚之死》。《幸福》写一个丑陋的妓女为了获得几个卢布,甘愿脱光衣服在雪地中忍受一个变态者的棍击,当她遍体鳞伤地走近夜茶馆,想到了“吃,暖,安心和烧酒”,内心便“已经充满了幸福的感情”。《医生》写一个犹太医生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违背医生的天职,拒绝抢救那个迫害过犹太人的警察厅长。《巴什庚之死》是一篇悼念文章,鲁迅是从日文转译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巴什庚(通译巴什金)是阿尔志跋绥夫的好友,他俩不仅文学趣味相投,还是同病相怜的患难兄弟——都一直饱受肺病的折磨。巴什金的死亡使阿尔志跋绥夫既体验了深切的哀痛,也感觉到了死神的迫近,在那篇散文中,他的这些体验构成一段感人的倾诉。

在鲁迅所涉及的外国作家中,他翻译作品数量最多的,他评论频率最高的,当首推阿尔志跋绥夫。这首先是由于,阿尔志跋绥夫作品的内容符合鲁迅当时的“口味”,写主人公与环境的对立,写主人公近乎绝望的抗争,这也是鲁迅本人创作的重要内容之一;其次,从个性和文风上看,鲁迅和阿尔志跋绥夫也有相近之处,他俩的为人和作文都个性极强,爱憎分明,敢说敢做,主张不妥协的战斗精神,乃至复仇。两人的语言也都清丽,冷峻,有入木三分的力度,属于鲁迅先生自己所言的“激愤”文字。

需要指出的是,鲁迅后期对阿尔志跋绥夫的评价有所改变,曾举《萨宁》为“淫荡文学盛行”的例子(《二心集〈艺术论〉译本序》,一九三○),并在阿尔志跋绥夫的作品里“看见了绝望和荒唐”(《南腔北调集·祝中俄文字之交》,一九三二)。

正是由于鲁迅的推崇和译介,阿尔志跋绥夫较早地受到了中国读者的关注和喜爱。在鲁迅的翻译之后,阿尔志跋绥夫的《巴莎·杜麦拿大》(即《帕沙·图曼诺夫》)、《血痕》、《朝影》、《宁娜》、《夜》、《战争》等作品,都相继被译成中文。一九三○年,他最重要的作品《萨宁》几乎同时在中国出版了三个译本,译者分别是郑振铎、潘训和伍光训,在中国也掀起了一股“萨宁热”。不过,这几个译本都是从英文转译的。

这个译本根据俄文版《阿尔志跋绥夫三卷集》(莫斯科,TERRA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第一卷译出。为便于读者阅读,译者特将一份《主要人物表》列于书前。译文中的错误之处,希望得到读者和同行的指正。

(1) 转引自《阿尔志跋绥夫三卷集》,TERRA出版社,莫斯科,一九九四,第一卷,第九页。

(2) 普罗科波夫:《米哈伊尔·阿尔志跋绥夫的生与死》,见《阿尔志跋绥夫三卷集》,第一卷,第五页。

(3) 里沃夫·罗加切夫斯基语,转引自《阿尔志跋绥夫三卷集》。第十四页。

(4) 尼古拉耶夫主编;《俄国作家传记辞典》,教育出版社,莫斯科,一九九○,第一卷,第四十九页。

(5) 鲁迅:《译了〈工人绥惠略夫〉之后》,见《鲁迅译文集》,第一卷,第一百八十八页。

(6) 高尔基《论文学》(续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三,第七十九页所引为缨灵珠译文。

(7) 沃罗夫斯基《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一,第二百六十二页所引为韩凌译文。

(8) 转引自沃罗夫斯基:《论文学》,第二百三十一页;奥尔明斯基原文刊于《真理报》,题为《〈萨宁〉里的阿尔志跋绥夫》。

(9) 见《阿尔志跋绥夫三卷集》,第六页。

(10) 见《托尔斯泰全集》,莫斯科,第七十八卷,第六十页。

(11) 安年斯基《映象集》,莫斯科,一九七九年再版本,第二百三十三页。

(12) 《鲁迅全集》,第十卷,第一百六十八页。

(13) 鲁迅《华盖集续编·记谈话(培良)》,见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编选《鲁迅与外国文学》,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第一百二十五页。主要人物表(以出场先后为序)萨宁,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爱称瓦洛佳玛利亚·伊万诺夫娜——萨宁的母亲丽达,即丽季娅·彼得罗夫娜·萨宁娜,昵称丽德卡——萨宁的妹妹诺维科夫,萨沙——医生,丽达的丈夫扎鲁丁,维克多·谢尔盖耶维奇——骑兵大尉,丽达的情人塔纳罗夫,安德烈·帕夫罗维奇——中尉,扎鲁丁的朋友尤里·尼古拉耶维奇·斯瓦罗日奇,爱称尤拉——大学生尼古拉·叶戈罗维奇——尤里的父亲柳丽娅,即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斯瓦罗日奇——尤里的妹妹梁赞采夫,阿纳托利·帕夫罗维奇,爱称托利亚——柳丽娅的未婚夫伊万诺夫——教师谢苗诺夫——患肺病的大学生沙夫罗夫——大学生卡尔萨维娜,济娜伊达·帕夫罗夫娜,爱称济娜——女教师杜博娃,奥尔迦·伊万诺夫娜,爱称奥丽娅——女教师神父诵经士彼得·伊里奇——伊万诺夫的舅舅库兹马·普罗霍罗维奇——农夫瓜地更夫尤里家的女仆切列帕诺夫——扎鲁丁的勤务兵马林诺夫斯基——骑兵大尉封·捷伊茨,雅科夫·阿多尔福维奇——军官沃罗申,帕维尔·里沃维奇——彼得堡资本家索罗维伊契克——犹太青年戈日延科——大学生工科大学生皮斯佐夫——工人库德里亚维伊——工人杜恩卡——萨宁家的女仆格里沙——送信的男孩姨妈——卡尔萨维娜的姨妈车厢里的农夫车厢里的小市民一

人生中最重要的时期,就是在与人和自然最初冲突的影响下形成性格的时期,而这个时期,弗拉基米尔·萨宁却是在家庭之外度过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监督过他,没有任何一只手管教过他,这个人的灵魂是自由自在地形成的,就像旷野里的一棵树。

他多年没在家中,当他回来时,母亲和妹妹丽达几乎没认出他来:他的五官、嗓音和举止都变化不大,可他身上却体现出一种崭新的、陌生的东西来,这东西是在内部成熟的,它使萨宁的脸庞焕发出了新的神采。

他是傍晚到家的,进屋时他如此平静,似乎有五分钟前才从这房间里走出去。身材魁梧、一头金发的他,面色平静,只在嘴角处挂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在他身上既看不到疲倦也看不到激动,于是,母亲和丽达在迎接他时所带有的喧闹的狂喜,也就自然而然地平息了下来。

在他吃饭、喝茶的时候,妹妹坐在他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爱哥哥,只有那些充满激情的年轻姑娘才会这样爱她们离家在外的兄弟。丽达一直将哥哥想像成一个特别的人,但这特别之处,却是她借助书本自己创造出来的。她愿在他的生活中看到一个深奥、伟大灵魂的悲壮斗争、苦难和孤独。“你干吗这样看着我?”萨宁微笑着问她。

在那双平静的眼睛收敛起目光时,这种专注的微笑便是他脸上常见的表情。

奇怪的是,这原本是美丽、可爱的微笑,却立即引起了丽达的反感。她觉得这微笑是自满的,与所经历的苦难和斗争毫无关系。丽达没有回答,她想了想,然后转过眼睛,机械地翻起一本书来。

午饭过后,母亲亲切、温柔地摸了摸萨宁的脑袋,说道:“好了,讲一讲,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都干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萨宁微笑着反问道,“怎么说呢……喝酒,吃饭,睡觉,有时干点活,有时什么也不干……”

起初让人觉得,他是不想谈论自己,但是,当母亲细问起来的时候,恰恰相反,他却非常乐意地讲了起来。可是,不知为何总能感觉到,他对别人对其讲述持什么态度完全无所谓。他温和而又专注,但在他的态度中,却没有那种可据以在亲近的人的圈子里区分出亲人的亲情,似乎,这种温和与专注是从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就像蜡烛发出的光,平均地给了每一个人。

一家人走向面对花园的凉台,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丽达坐得稍低一些,她在独自地、默默地听着哥哥的话。一股难以察觉的冷意已经渗进她的内心。她以一个年轻女性的敏锐,本能地感觉出,哥哥完全不是她想像的那个样子,于是,她便难为情起来,就像在面对一个陌生男人。

已是黄昏,轻柔的暗影降落在四周。萨宁点着一支烟,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便与花园里夏天的芬芳交织在了一起。

萨宁讲到,生活如何将他抛来抛去,他有多少次不得不忍饥挨饿,四处流浪,他如何冒险参加了政治斗争,在他厌烦的时候又如何抛弃了那一事业。

丽达细心地听着,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她很漂亮,又有些奇特,就像春天的黄昏里所有的漂亮姑娘那样。

越来越清楚了,她用热烈的线条所描绘出的那种生活,实质上既简单又平常。那生活中也许有什么特别之处,可究竟是什么,丽达却无法捕捉到。生活原来非常简单、无聊,甚至是庸俗的,正如丽达感觉到的那样。他不得不住在什么地方,不得不干点什么,他有时工作,有时闲逛,看来,他喜欢喝酒,也认识很多女人。在这样的生活背后,完全没有丽达这好幻想的女性的心灵所渴望的那种阴郁、凶险的厄运。他在生活中没有一个总的思想,他不仇恨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人而痛苦。

有些话,丽达不知为何觉得是很不体面的。比如,萨宁刚才顺便提到,有一段时间他非常缺钱,衣服破了,他只好自己去补裤子。“你真的会使针线?”带着委屈和不解,丽达不禁说道。她认为这是不体面的,这不是男人干的活。“从前是不会,不得不干的时候,也就学会了。”萨宁笑着回答,他猜透了丽达的心思。

姑娘轻微地耸了耸肩,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花园。她觉得,似乎是,自己满怀对太阳的憧憬在清晨醒来,看到的天空却是灰暗而又冷漠的。

母亲也觉得有些难过。让她痛心的是,她的儿子没有在社会上占据他应该占据的可敬地位。她开始说话,说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说哪怕就从现在开始做,哪怕稍稍弄得体面些。开头,她说得很小心,怕伤害了儿子,但是,当她发现儿子没在认真听她讲话时,便立即来火了,于是,她开始坚定地捍卫自己的主张,并带有老太婆那种笨拙的怨恨,似乎儿子在有意气她。萨宁既不惊讶,也不生气,他甚至像是没听清母亲的话。他用既温柔又无动于衷的目光看着母亲,一言不发。只是当母亲问道:“你今后怎么生活呢?”

他才微笑着答道:“随便怎样!”

从他那平静、坚定的语气中和那双一眨也不眨的明亮眼睛里可以感觉到,这个对母亲来说是毫无意义的简短回答,对于他来说却有着丰富、明确而又深刻的含义。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然后忧伤地说道:“好吧,这是你的事……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们去花园里散散步吧,现在园子里挺好的。”“我们去吧,丽达,其实……带我看看园子吧。”萨宁对妹妹说,“我已经忘了那边什么样了。”

丽达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他俩并肩走在一条林阴小道上,那小道通向潮湿的、已经暗淡下来的绿阴深处。

萨宁一家的宅子,坐落在城里最主要的那条街上,不过这城却很小,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河那边就是田地了。宅子很老,有老爷派头,带有若有所思的斑驳圆柱和宽敞的凉台。花园很大,很暗,长满了草木,就像一片贴近地面的深绿色的云。每到晚上,花园里就很吓人,似乎在那儿,在树林里,在满是灰尘的阁楼上,徘徊着一个忧伤的、行将就木的幽灵。

宅子的楼上,那些宽敞、阴暗的大厅和客厅都闲置着。在整个花园里,也只有一条不宽的林荫路得到了清扫。小道上只有几根干枯的树枝和几只被踩扁的青蛙,如今的所有生活,朴素的、宁静的生活,都躲进了一个角落。在宅子旁边的这个角落里,新铺的沙子泛着金黄,栽种着各种花木的花坛百花争艳,一张绿色的木桌摆在那里,在天气好的夏日,一家人就坐在这桌边喝茶吃饭,这时,这个小小的角落便充盈着简朴、宁静生活的温暖,它与这一大片自然会被毁坏、注定要消亡的荒芜之地所具有的忧郁之美并不协调。

当宅子隐没在绿阴中,丽达和萨宁的周围只剩下那些像活物一样沉默、静立、沉思的老树,萨宁突然搂抱了一下丽达的腰,并用一种奇异的、不知是温情还是恶毒的声调说道:“你已经长成一个美人啦!……你爱上的第一个男人真是幸运啊……”

一股热流从他那只肌肉发达的、钢铁一样的臂膀涌出,传遍了丽达那柔软、娇弱的身体。她感到害羞,她颤抖了一下,稍稍躲开些,像是感觉到了一头无形野兽的逼近。

他俩已经来到了岸边,岸边弥漫着潮气和水汽,尖尖的水草若有所思地摇摆着,对岸的原野一望无际,最初的星辰已在遥远处闪烁。

萨宁离开丽达,不知为何用两手抓住一根很粗的干树枝,喀嚓一声折断它,将它扔进水中。一道道平稳的涟漪荡漾着,向四边散去,岸边的水草也匆匆忙忙地点头鞠躬,像在欢迎自家人一样地欢迎萨宁。二

时间已近六点。太阳还在明亮地照耀着,但那淡淡的绿色暗影已从花园中漫出。空气中充满了明亮、寂静和温暖。玛利亚·伊万诺夫娜在熬制果酱,绿色的椴树下弥漫着翻滚的糖浆和悬钩子那香甜、浓烈的味道。

从一大清早起,萨宁就在花坛上忙乎,想把那些因暑热和尘土而倒伏的花木扶起来。“你应该先把杂草拔掉。”玛利亚·伊万诺夫娜透过炉子里腾起的蓝色烟雾看着萨宁并建议道,“你对格鲁因卡说一声,她会替你做的……”

萨宁抬起他那张愉快的、满是汗水的脸来。“干吗?”他甩了甩贴在前额上的头发说道,“让它长着罢,什么样的绿色植物我都喜欢。”“你真是个怪人!”母亲宽厚地耸耸肩,责备说,但不知为何,她又因他说了那样的话而感到很高兴。“你们才全都是怪人呢!”萨宁以一种非常坚定的语调答道,然后,他走进屋里去洗手,回来后,便坐到桌边,舒服、平静地倒在一把藤椅里。

他感到愉快、轻松而又开心。绿阴、阳光和蓝色的天空,就像一道灿烂的光线,投射进他的心灵。他的整个心灵也都充满了幸福,正敞开着迎接那绿阴、阳光和蓝天。那些大城市,连同它们急促的喧闹和忙乱的生活,都让他反感。周围是阳光和自由,未来也不来烦他,因为他已做好准备,可以接受生活提供给他的任何东西。

萨宁眯缝着眼睛,伸了个懒腰,非常享受地伸缩着自己强健、有力的肌肉。

涌来一阵轻柔的凉爽,似乎,整个花园都在短促而又深沉地呼吸。几只麻雀在某处唧啾,时近时远,它们在小心、匆忙地谈论着它们那渺小的、非常重要却又无人知晓的生活;而杂色的狐狗米尔则躲在一丛新生的绿草间,伸着红色的舌头,竖起一只耳朵,迁就地听着麻雀的声音。树叶在头顶上沙沙作响,而它们圆圆的影子则在小道那平坦的细沙路面上无声地颤动着。

儿子的平静使玛利亚·伊万诺夫娜非常生气。她非常爱萨宁,一如她爱自己的每一个孩子,但正因为如此,她才心情激动,她想激怒他,刺伤他的自尊心,侮辱他——只要能让她的话和她的生活观点受到重视就成。在其漫长的持家生涯的每个时刻,她都像沙土里的一只蚂蚁那样,在不停地营造着家庭幸福那脆弱、松软的大厦。这个长长的、像兵营和医院一样单调乏味的大厦,是由一块块小砖头砌成的,她就像一个平庸的建筑师,把这些小砖头都看成是生活的装饰,而实际上,这些砖头时而挤迫她,时而招惹她,时而吓唬她,总是使她忧愁。然而,她还是认为,不能不这样生活。“那么……往后就这样?”她抿了抿嘴唇,装做在专心地看着果酱盆,问道。“往后怎么样?”萨宁反问道,打了一个喷嚏。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认为,萨宁是有意打的喷嚏,目的是气她,虽说这想法显然是没有道理的,可她还是生起气来。“你们这里真好啊!”萨宁带着幻想的神情说。“是不错……”玛利亚·伊万诺夫娜认为自己还应该继续生气,便有节制地答道,但是,听到儿子称赞宅子和花园,她还是非常高兴的,她已经与宅子和花园相处惯了,就像是与可爱的亲人们相伴。

萨宁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说:“要是您不拿各种各样的小事来烦我,那就会更好了。”

他说这话时的嗓音是温和的,与那恼人的话语相矛盾,因此,玛利亚·伊万诺夫娜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发笑。“我该怎么看你呢,”她懊恼地说,“你小时候那样不寻常,可现在……”“现在怎么啦?”萨宁十分高兴地问道,似乎在期待什么非常愉快的、有趣的话。“现在非常地好!”玛利亚·伊万诺夫娜带刺地回答,并挥了挥勺子。“嗨,那就更好啦!”萨宁笑了笑,沉默了片刻,然后添了一句,“瞧,诺维科夫来了。”

一个身材高大、头发浅亮的美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他那件红色的绸布衬衫紧紧地贴在他那有些发胖却魁梧好看的身体上,在阳光下闪耀着火焰似的红光,他那双蓝色的眼睛,流露着温柔、慵懒的神情。“你们老是吵架!”离得老远,他就用慵懒、温柔的声音说道,“吵什么呀,真是!……”“是这样,妈妈发现,一只希腊式的鼻子对于我要更合适一些,而我却发现,什么样的鼻子都成,谢天谢地!”

萨宁斜眼看了看自己的鼻子,笑了起来,然后握住了诺维科夫那只又厚又宽的手。“你得了吧!”玛利亚·伊万诺夫娜懊恼地说道。

诺维科夫响亮、开心地笑了,于是,一个浑圆的、轻柔的回声便在绿色的树林里温厚地大笑起来,就像有一个善良、安静的人在那里表达自己的欢乐。“瞧,我自—自己也知道……都在为你的命运操心呢!”“你得了吧!”萨宁带着滑稽的不解说道。“瞧,你这是活该!”“喂!”萨宁喊了起来,“如果你们两个一致对付我,我可以躲开啊!”“好像,我自己倒该尽快地躲开你们才是!”玛利亚·伊万诺夫娜说,怀着一种突如其来的但更多是针对自己的不快的怨恨,猛地从火炉上端下盆子,走进屋去,对谁也没看一眼。杂色狐狗米尔从草丛里跳出来,竖起两只耳朵,不解地在后面看着玛利亚·伊万诺夫娜,然后,它用鼻子蹭了蹭前爪,又仔细地看了看房子,便跑进花园的深处,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你有烟吗?”萨宁问,母亲的离去使他很满意。

诺维科夫掏出烟盒,懒洋洋地后仰着他那硕大、沉重的身躯。“你没必要招惹她。”他拉长声音,温和地责备道,“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我怎么招惹她啦?”“就是……”“什么‘就是’?……是她自己找的我。老兄,我从不向别人要求任何东西,只求他们让我安静……”

两人都沉默不语。“喂,你过得怎样,大夫?”萨宁问道,仔细地看着他头顶上优雅的、奇特的烟雾,那烟雾的花纹在纯净的空气中温柔地升腾。

诺维科夫在想着另一件事,并未马上作答。“不好……”“怎么不好?”“就是不好,总之……无聊。小城让人讨厌极了,没事可做。”“你还没事可做?你自己却抱怨说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我不是指这个……不能总是看病,看病。还有另一种生活。”“谁又会妨碍你过另一种生活呢?”“这可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怎么个复杂呢?……你还需要什么呢?你既年轻,又漂亮,还很健康。”“这是不够的!”诺维科夫带着善意的讽刺反驳道。“怎么对你说呢?”萨宁笑了笑,“也许,这甚至太多了……”“对我来说不够!”诺维科夫笑了起来;从他的笑声中可以听出,萨宁关于他漂亮、有力、健康的意见使他高兴,他也有些害羞,像个相亲时的小姐。“你缺少一样东西。”萨宁若有所思地说。“什么东西?”“对生活的真正看法……你为自己生活的单调而苦恼,可如果有人让你抛弃一切,到随便什么一个地方去,你又害怕了。”“到什么地方去?去流浪?哼!……”“哪怕是去流浪!……你知道吗,我看着你,就在想:时候一到,这个人就将为争取一部俄罗斯帝国宪法而被终身监禁在施吕瑟尔堡要(1)塞 ,失去所有的权利、自由和一切……可是似乎,这宪法与他又有什么相干呢?……一谈到要改变自己厌恶的生活,去另一个地方寻求兴趣和意义,他那里马上就会产生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失去自己的薪水,并同时失去早茶时的牛奶、丝绸衬衫和浆硬的领子,我这个健康、有力的人靠什么生活呢,我不就完蛋了吗?……真是奇怪!”“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那是理想的事业,而这是……”“这是什么?”“是……怎么说呢……”诺维科夫弹了一下指头。“瞧你的回答!”萨宁打断了话头,“你马上就作出了这样的划分!……要知道,我可不相信,你因为宪法而产生的苦恼,超过了你因为自己生活的意义和兴趣而产生的苦恼,可你……”“哎,这倒是个问题。也许,就是超过了!”

萨宁懊恼地摆了摆手。“你算了吧!如果斩掉你的一个手指头,比起斩掉另一个俄罗斯居民的手指头来,你会觉得更疼一些吧……这是事实!”“或者是犬儒主义!”诺维科夫竭力想把话说得刻薄些,结果却仅仅显得可笑。“就算是吧。但这是实话。虽说,如今不仅在俄国,而且在世界上的许多国家里,都没有宪法,甚至连宪法的影子也没有,可你在苦恼,还是因为你自己的生活没有温情,这与宪法毫不相干!如果你说出的话不是这样的,那你就是在撒谎。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萨宁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火光,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头。“你现在苦恼,并不是因为生活使你不满意,而是因为,丽达至今还未爱上你!这是事实吗?”“喂,你说的什么蠢话啊!”诺维科夫喊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就像他那件红衬衫。他那双善良、平静的眼睛里,涌出了最单纯、最真诚的窘迫的泪水。“什么蠢话,因为丽达,你连整个世界都看不见了!……你从头到脚都流露着这样一个愿望——得到她。而你还在说什么‘蠢话’!”

诺维科夫奇怪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在林荫路上急促不安地走动起来。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丽达的哥哥,他也同样会感到害羞的,可说出此话的却正是萨宁,这使诺维科夫感到非常奇怪,甚至连萨宁的意思都没弄得很清楚。“你知道吗?”他嘟囔道,“你要么是在想像,要么是……”“是什么?”萨宁笑着问。

诺维科夫默默地耸了耸肩,望向一旁。另一个结论就是,断定萨宁是个坏人,是诺维科夫所理解的那种不道德的人。但是他不能向萨宁讲明这一点,因为,从中学时开始,他就一直对萨宁怀有真挚的爱。如果讲了,那就意味着,他诺维科夫喜欢的是一个坏人,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此,诺维科夫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非常难受。提到丽达,这让他既痛苦又害羞,然而,他崇拜丽达,也很珍视自己对丽达的这份硕大、深厚的感情,因此,他就不能因为萨宁提起了丽达而生气:提起丽达,这既让他痛苦,同时又使他感到非常愉快,仿佛有人在用滚烫的手抓住他的心脏,轻轻地捏了一下。

萨宁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着,他的微笑既专注又有温情。“喂,想个定义出来吧,我可以等着,”他说,“我不着急。”

诺维科夫一直在小路上走来走去,看得出来,他真的很痛苦。米尔跑了过来,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蹭起萨宁的膝盖来。它显然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高兴,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它的欢乐。“你真是我的好狗儿!”萨宁看着它,说道。

诺维科夫费很大的劲克制着自己,不去重新挑起争论,可他又害怕萨宁不再提起那件他在世界上最感兴趣的事情。其实,与关于丽达的回忆相比,他脑袋里的所有其他东西都像是空洞的、乏味的和僵死的。“可……可丽季娅·彼得罗夫娜在什么地方呢?”他机械地问道,他所问的正是他想问却又不敢问的东西。“丽达吗?她能在什么地方……在林荫路上和军官们一起散步呢。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所有的小姐都在林荫路上。”

诺维科夫被一种朦胧的妒意痛痛地刺了一下,便反驳道:“丽季娅·彼得罗夫娜……她那样聪明,那样有修养,怎么会和那些头脑简单的先生们一起消磨时光呢?”“喂,朋友!”萨宁冷笑了一下,“丽达年轻、漂亮、健康,像你一样……甚至比你还强,因为她有一种你所没有的东西:对一切的渴望!……她想知道一切,感受一切……瞧她来了……你只要看她一眼,就明白啦!……真美啊!”

丽达比哥哥矮些,却比哥哥漂亮得多。在她身上,优雅的温柔和敏捷的力量巧妙地、富有魅力地结合在一起,一双黑眼睛流露出热情、高傲的神情,还有那她引以自豪、不时使用的柔和却又响亮的嗓音,这一切都让人羡慕不已。她缓缓走来,整个身段在轻轻地摆动着,就像一匹年轻漂亮的母马,她灵巧、自信地撩起自己那件长长的灰色连衣裙,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在她的身后,是两名年轻、漂亮的军官,他们穿着锃亮的马靴和紧身的马裤,把靴子上的马刺踩得轧轧响。“说谁美来着,说的是我?”丽达问,她的美丽、女性的鲜艳和响亮的嗓音笼罩了整座花园。她向诺维科夫伸过手去,同时瞥了哥哥一眼,她一直无法适应她的哥哥,不明白他什么时候说玩笑话,什么时候说正经话。

诺维科夫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脸红得要死,连眼睛里都涌出了泪水。然而,丽达并未发现这一点,她早就习惯了诺维科夫那胆怯、崇拜的目光,这样的注视已不能使她激动。“晚上好,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那个年纪大些、头发的颜色浅一些、也更漂亮些的军官说道,他让马刺发出一个快乐、响亮的声音,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像一匹热烈、欢快的公马。

萨宁已经知道他名叫扎鲁丁,也知道他是个骑兵大尉,还知道他正在坚忍不拔地追求丽达;另一位军官是塔纳罗夫中尉,他认为扎鲁丁是军官的榜样,便努力地时时处处模仿他。然而,他却沉默寡言,不十分灵活,长相也没扎鲁丁那样漂亮。

塔纳罗夫也同样碰响了马刺,但什么话也没说。“说的是你!”萨宁过于严肃地回答妹妹。“当然,当然啦……你该再添一句,是无法形容的美!”丽达笑了起来,她坐到扶手椅里,又对哥哥的脸瞥了一眼。她将双手举过头顶,于是,她那高耸的、富有弹性的乳房便凸现了出来,她开始摘帽子,把一个长长的、缝纫针一样的佩针掉在了沙地上,面纱也缠在头发里和发簪上。“安德烈·帕夫罗维奇,请帮帮忙!……”她抱怨地、卖俏地对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尉说。“是啊,很美!”萨宁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目不转睛地盯着妹妹。

丽达用一种不信任的目光又瞥了他一眼。“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很美。”她说。“我们算什么,”扎鲁丁亮出一口白牙,笑了起来,“我们只是简陋的布景,这布景能更鲜明、更华丽地衬托出您的美丽!”“您真善于言辞啊!”萨宁很是吃惊,在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些嘲讽的意味。“丽季娅·彼得罗夫娜能使任何人都变得善于言辞!”沉默寡言的塔纳罗夫说,他努力地想摘下丽达的帽子,却扯住了丽达的头发,弄得丽达既好气又好笑。“您也很善于言辞!”萨宁惊奇地拉长声音说。“别去管他们。”诺维科夫心满意足又不大真诚地小声说道。

丽达眯起眼,与哥哥的眼睛对视了一下,萨宁在她乌黑的瞳孔里读到了这样的意思:“你别以为我看不出这都是些什么人!可我愿意这样!我这样很开心!我并不比你笨,我知道该怎么做!”

萨宁冲她笑了笑。

帽子终于摘了下来,塔纳罗夫庄重地将帽子放到了桌子上。“喂,瞧您,安德烈·帕夫罗维奇!”丽达立即掉转目光,再一次抱怨地、卖俏地喊道,“您把我的发型全都给弄乱了……现在该进屋去了……”“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塔纳罗夫腼腆地嘟囔道。

丽达站起身,撩起连衣裙,兴奋地感受着男人们投向自己的目光,无忧无虑地笑着,弓腰跑上了台阶。

她走后,所有的男人都感觉自在些了,可他们不知为何又都委靡了,坐了下来,动作也都失去了那种神经质似的紧张,有年轻漂亮的女性在场时,所有的男人都会表现出那样的紧张。扎鲁丁掏出香烟,享受地抽着烟,讲着话。可以听出,他之所以讲话,仅仅是出于一种永远保持交谈状态的习惯,而他所想的却完全是另外的事情。“今天我劝丽季娅·彼得罗夫娜放弃一切,认真学习歌唱。凭她那嗓音,保证有前途!”“没什么说的,一条好出路呀!”诺维科夫忧郁地望向一旁,反驳道。“有什么不好的呢?”扎鲁丁带着真心的诧异问,他甚至放下了香烟。“知道女演员是什么东西吗?……就是妓女!”诺维科夫带着突如其来的愤恨回答。

他所讲的话使他自己既难受又激动,因为,他爱其肉体的那个女人将在其他男人的面前演出,也许还会穿着诱人的、暴露肉体的服装,那身服装会使她的肉体更有罪,更具诱惑力,一想到这些,他便生出一阵痛苦的妒意来。“说得太过分了。”扎鲁丁扬了扬眉毛。

诺维科夫仇恨地看了扎鲁丁一眼:他认为,扎鲁丁正是那帮想追求他所爱女人的男人们中的一个,使他痛恨的是,扎鲁丁长得很漂亮。“一点也不过分……女演员几乎是裸着身体上舞台的!她们忸怩作态,在人们眼前表演色情的东西,而那些人付了钱,第二天就会离她而去,就像离开一个妓女。没什么说的,太好了!”“我的朋友,”萨宁反驳说,“每个女人都喜欢别人首先欣赏她的肉体。”

诺维科夫气恼地抖了抖肩膀。“你居然说出这样下流的话来!”“鬼知道这话下流不下流,但这是实话。丽达在舞台上一定很出彩,我是会去看的。”

虽说,听了这话,所有人的心里都涌起了一阵本能的、贪婪的好奇,但大家还是不自在起来。扎鲁丁自以为比别人要聪明、机灵一些,认定自己有义务将众人领出这一不自在的状态。“您认为女人应该干什么呢?……出嫁?……上高校,毁掉自己的才能?……要知道,这可是反自然的罪过啊!而自然却使女人具备了各种优秀的天赋。”“哟,”萨宁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说道,“的确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样一种罪过呢!”

诺维科夫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但为了维持体面,他还是对扎鲁丁进行了反驳:“为什么是罪过呢?一位好母亲或一位好医生可比一个女演员要有用一千倍啊!”“哼——!”塔纳罗夫愤愤地发出一个长音。“你们尽说这些蠢话,难道就不感到无聊吗?”萨宁问。

扎鲁丁将正欲展开的反驳憋了回去,大家突然感觉到,说这些话的确无聊、无益。不过,大家还是有些生气。众人一时无语,于是,倒是彻底地无聊了。

丽达和玛利亚·伊万诺夫娜出现在凉台上。丽达听见了哥哥的最后一句话,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这么快就谈得无聊啦!”她开心地说,“我们到河边去吧。那边现在可好啦……”

接着,她挺了挺身子,从男人们旁边走过,在一瞬之间,她的眼睛变得神秘、深邃起来,像是在允诺什么,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你们去散步吧,晚饭前回来。”玛利亚·伊万诺夫娜说。“非常高兴。”扎鲁丁表示赞同,并碰响马刺,向丽达伸出了手。“我希望和你们一起去,可以吗?”诺维科夫问,他竭力想把话说得刻薄些,因此,他的整张脸都显露出了一副哭泣的表情。“有谁妨碍您啦?”丽达笑着,回首问道。“去吧,老兄,去吧。”萨宁劝道,“遗憾啊,如果她不那么坚定地认为我是他哥哥的话,我也会去的!”

丽达奇异地颤抖了一下,警觉起来,接着,她迅速地看了哥哥一眼,短促地、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感到不高兴。“你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蠢话?”丽达走后,她粗鲁地问道,“你老是标新立异……”“我可没想。”萨宁反驳。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她完全无法理解儿子,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在开玩笑,什么时候说正经话,当她所能理解的其他那些人正进行着与她一样或几乎一样的思想和感受时,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思想什么,感受什么。根据她的理解,一个人的感受、谈吐和行为方式,应该永远和所有那些与他教育水准、富裕程度和社会地位相当的人一样。在她看来,这一点是自然而然的:人应该不仅仅是具有一切天赋个性的人,而且还是具有某种共同标准的人。周围的生活强化了她的这一认识:对人的一切教育活动,目的就在于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得到了最清晰的区分,即后者能保持其个性,因而被其他人所鄙视,而前者却只会按所受教育的程度分为不同的群体。他们的信念并不总是与他们的个人素质相吻合,而是和他们的地位相吻合:每个大学生都是革命者,每个官吏都是资产阶级,每个演员都是自由派,每个军官都对外存的高贵持夸张的看法,如果一个大学生突然成了保守派,或者,一个军官突然成了无政府主义者,这就很奇怪了,有时还是令人不快的。就其出身和教育而言,萨宁完全不应该是这副样子,因此,和丽达、诺维科夫以及其他所有遇见萨宁的人一样,玛利亚·伊万诺夫娜也带着一种期望落空的不快感觉在看待萨宁。玛利亚·伊万诺夫娜以她母亲的敏感,发现了儿子在周围人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她因此感到痛心。

萨宁看出了这一点。他非常想安慰安慰母亲,可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起初,他甚至想到去装装样子,向母亲说些最能安慰她的话,但是,他却什么话都想不出来,他笑了笑,站起身来,进屋去了。在屋里,他躺在床上想到,人们想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修道院宿舍,要大家全都遵循一种规章,而那规章的基础,显然就是对任何个性的毁灭,就是要个性服从某个神秘长老的强权。他开始思考基督教的命运和作用,可这一思考使他感到非常无聊,于是,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直到黄昏过后才醒来。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目送儿子离去,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同样沉思起来。她想到,扎鲁丁显然在追求丽达,她希望这事是当真的。“小丽达已经二十了,”她的思绪在静静地流淌,“扎鲁丁看来是个好人。有人说,他今年就会带一个骑兵连……只是,他的债多得数不清!可我为什么做了这么个讨厌的梦……我自己也知道这是瞎扯,可脑子里就是抛不开它!”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的这个梦,是在扎鲁丁第一次来他们家的那天做的,不知为何,这个梦的确使她感到痛苦。她梦见,丽达身穿白色的连衣裙,走在满是绿草和鲜花的原野上。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坐到扶手椅里,像老太婆那样,用手托着脑袋,久久地看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一些细碎的然而却揪心烦人的思绪,又浮现在她的脑中,有什么东西使她感到忧愁和害怕。

(1) 施吕瑟尔堡要塞位于涅瓦河源头的奥列霍维岛,十八世纪开始成为政治犯监狱,一些十二月党人和“民意党”人都曾被关押于此。三

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散步的人回来了。从淡淡黑暗笼罩着的花园深处,传来了他们兴奋、响亮的声音。

心情愉快、满脸通红的丽达跑到了玛利亚·伊万诺夫娜的身边。她周身撩人地散发着河流和美人那清新、青春的气息,这美人兴奋到了极点,因为有这群招她喜欢又为她而激动的男人。“开晚饭,妈妈,开晚饭!”她亲热地拉着满面笑容的母亲,“维克多·谢尔盖耶维奇要给我们唱歌的。”

玛利亚·伊万诺夫娜走去安排晚饭,走着走着,她已经在想,像丽达这样一个有趣、漂亮而又健康的姑娘,一个为她所理解的姑娘,其命运是不会不幸福的。

扎鲁丁和塔纳罗夫走进大厅,来到钢琴旁边,而丽达坐到凉台上的一把摇椅上,灵巧而又性感地伸了一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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