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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03:5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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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威廉·戈尔丁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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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尖塔

教堂尖塔试读:

第一章

他笑着,仰起下巴,摇着头。一柱阳光穿过彩色玻璃将斑驳的圣父之像投射到他的脸上。这柱阳光带着赞美随着他移动,领会着、赞美着亚伯拉罕、以撒,然后又是圣父。眼眶里笑出的泪水映出了轮辐、车轮和彩虹。

他下巴仰起,双手捧着面前的尖塔模型,半闭着眼,充满喜悦——“我等了半辈子,就等着这一天!”

在他的对面,在支架台上大教堂模型的另一边,站着主教管区秘书室的教士。阴影中他那张脸年迈而又苍白。“我不知道,教长大人。我不知道。”

他费力地看着对面尖塔的模型,乔斯林将模型紧紧地捂在手中。他的声音像蝙蝠叫一样尖细,模模糊糊地逸入又宽又高的修士礼堂上空。“想一想这一小块木头——它有多长?”“十八英寸,教士大人。”“十八英寸,是的。那么,它不就是象征着一座木材、石材和金属结构的建筑,有——”“四百英尺高。”

秘书室教士走出教堂,来到阳光下。他手放在胸前,费力地看着四周,然后抬头看着屋顶。乔斯林侧目看着他,充满喜爱。“是地基吧?我知道。主会赐给我们的。”

秘书室教士想起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一个记忆。“啊,是的。”

接着,他以年岁高的人的那种忙碌方式,轻手轻脚地走上过道,走到门边,出去了。他留下一句话,留在身后的空气中。“去做晨祷,当然是的。”

乔斯林一动不动地站着,朝他身后射去爱的一箭。这就是我的地方,我的教堂,我的人。他接下去就会从法衣室走出来,走在念行进祷文的队列后面,像往常一样左转弯;接着他会想起来,又会转身向右去圣母堂!乔斯林又笑了起来,仰起下巴,充满圣洁的欢乐。我了解他们所有的人,了解他们在做什么,将要去做什么,做过什么。我走过了这些年,这地方就像衣服穿在我身上似的。

他止住笑,擦了擦眼睛,拿起白色的尖塔,紧紧地压进大教堂旧模型里凿开的方形孔中。“好了!”

模型像一个仰面躺着的人。中殿是并拢的双腿,两边的耳堂是摊开的双臂,高坛是躯干,就要进行弥撒仪式的圣母堂是他的头。还有,在大教堂的中心将要长出、突起、冒出、迸发而出的,是教堂的王冠和权威——新的尖塔。他们不懂,他想,只有当我将自己的幻象告诉了他们,他们才会懂得。他又高兴地笑了起来,走出修士礼堂,走到回廊中心洒满阳光的地坪里。我还必须牢记:尖塔并非一切!我还必须尽可能地继续我一向所做的。

他沿着回廊走着,撩起一道道门帘,最后来到了教堂西区的侧门边。他小心翼翼地拉起门闩,以免弄出声音。他低着头走进门,心中像往常一样默念着:“永久的门户,你们要被举起!”不过,他一走进门,就意识到这种小心是多余的,因为主教座堂内已经是一片闹声。晨祷减少了,声音也很小,似乎一只手就可以抓住,然而,这声音还是从教堂另一端的圣母堂,从木架的帆布屏风后面传了过来。近处的闹声表明工人们在挖土石,虽然是回音混杂、彼此交织。工人们聊着天、下着号令、有时大声吆喝,拖着木料走过铺着的路面,运来材料卸下,把它们重重地扔到位。室内的回音效果使这闹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与唱诗的尖声融为一体,无尽地唱着统一的调子。假如不是这样,它就会像集市上的闹声那样嘈杂一片了。闹声是如此新奇,使得他匆匆走到高大的西边门阴影下的教堂中轴线上,朝着那看不见的大圣坛跪了下来。接着又站了起来,看着。

他眨了一会儿眼。以前这里也有阳光,但不是这个样子。中殿里看上去最实在的东西,既不是在高坛阶梯旁将中殿一分为二的木架帆布屏障,也不是中殿的两个拱廊,也不是两座小祭堂之间油漆过的墓碑。最实在的是光。它透过南侧廊的一排排窗户,照得这一排排窗户色彩斑斓。阳光斜照在他面前,从右到左均匀地投下,投射到中殿北面的石柱底座上。弥漫着的尘埃使这一道道、一束束的阳光具有了某一维度的重要性。他又眨了眨眼,看着它们,看到近旁的尘埃颗粒有的上下翻滚、有的碰在一起,就像微风吹动时的蜉蝣似的。他看到它们朦朦胧胧地向远处飘去,蜿蜒,又停顿;最后,飘到最远处的一道道、一束束光里成为了一种色彩,一种斜着照过教堂的金黄色。在南耳堂,阳光透过一百五十英尺高的彩色玻璃,照在十字中心。金黄的色彩更浓了,形成了一道垂直的光柱,就像在地面使用撬棒工作的工人们身旁亚伯的石柱雕像一般直。

他摇了摇头,面对这实实在在的阳光既悲戚又吃惊。如果不是亚伯的石柱雕像,他想,我也许会将光这一重要层面看成是一个真正的维度,并因此相信我的石头船就停泊在她的身旁。他笑了笑。心灵按照自然法则去感受一切,却又像孩童一般轻易地欺骗了自己。此刻旁边祭坛上烛光已经熄灭,面对着中殿另一端的木架帆布屏障,我几乎要把这教堂看作是某座异教徒的寺庙了;那两个在阳光下尘埃里手持撬棍、居中而立的人(他们撬起石板,又放下,弄出的闹声回音就像采石场里的闹声一般。)就像某个稀奇古怪的教派的神父一般——上帝饶恕我。

一百五十年来,我们在这里编织了备受赞誉的图案。所有的一切不但应该和过去一样;而且会更好、更丰富。最后,拜神的模式完美了。我该去祈祷了。

接着,他又意识到他还不准备去祈祷,即使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也一样。纯粹的喜悦使他放声大笑。他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就像过去一样清楚日常的模式;他清楚是谁在狩猎、谁在讲道、谁代表谁;他知道石头船是坚固的,船员是坚定的。

知道了这一切,似乎也暗示着要进入插曲了。他听到西北角门闩抬起的声音,一扇门吱嘎一声开了。我会看到,就像我每天看到的一样,我的圣女。

千真万确,似乎想起了她,她就呼之即出。她快步走出了门,他站着,像往常那样,等待着为她祝福。可是潘格尔的妻子转过左边去了,一只手抬起遮挡灰尘。他只看到了一眼那长长的、可爱的脸,她就走上了北侧廊,却没有照直走过来。他只好在她的身后默默祝福。他看着她从北侧廊没有点蜡烛的祭坛旁边走过,又爱又多少有点儿失望;他看见她放下兜帽,露出白色的头巾;灰色的风衣向后飘时,瞥见了里面绿色的衣服。她是个十足的女人,他想,爱她;这种愚蠢的、孩子般的好奇心流露了出来。不过,那是潘格尔和安塞尔姆神父的事。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他看到她快步绕过那个坑,一只手挡着灰尘,穿过中殿,“砰”的一声关上了潘格尔王国的门。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想,毕竟,这对我们是很重要的。”

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后,几乎是一片寂静。接着,寂静中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他转向左边,看见哑巴系着皮围裙,坐在北边拱廊的底座上,膝间放着那块石头。

啪嗒,啪嗒,啪嗒。“我想是他让你选择了我吧,吉尔伯特,我经常是一动不动站着的!”

哑巴赶紧站了起来。乔斯林对着他笑了笑。“在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人中间,我好像是做得最少的,你说是吗?”

哑巴像狗一样微笑着,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乔斯林也喜悦地笑了,点着头,好像他们分享着一个秘密似的。“问一问十字中心那儿的四根柱子,他们是不是什么也不干!”

哑巴笑了,也对着他点了点头。“我很快就要去祈祷了,你可以跟我去,静静地坐着干活。带上一块布,不要让石头屑和尘埃掉到地上,否则潘格尔会把你像一片树叶似的从圣母堂扫出去。我们可不能惹潘格尔。”

接着,又是一个声音。他忘了哑巴,仔细听着,头转向一边。不,他暗自思量:他们不可能已经完成,这不是真的!他匆匆忙忙走到南侧廊。在那儿目光可以越过教堂,斜看到北耳堂。他站在佩夫雷尔小祭堂旁边的角落,欣喜地低低诉说。这喜悦太深沉了,在户外表达不出来。“这是真的了,经过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与奋斗!多么伟大啊!”

他们正在做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工作。我从那儿经过已经多年了,他想着。里与外,是明显分开的;就像昨天和今天是永恒地、不可避免地区分开一样。内面是平滑的石块,排成图案,勾着油漆,外面却很粗糙,长满地衣。昨天,也许是念一遍《圣母经》的时间,它们相距四分之一英里。然而,现在风却从那儿吹了过来。那分开的两面相触了。像透过一个观察孔那样,我可以直接从这儿看过教堂围地,看到秘书室教士屋子的一角,伊沃可能在那儿。

要有勇气。多么伟大。这是决定性的开端。在十字中心挖一个坑,像是为某个名人挖坟墓似的,是一回事。但这却是另一回事。现在,我对教堂的躯体下手了。像个外科医生,我把刀切进了被罂粟毒害的腹部。

他的脑海里幻想着毒品的作用,觉得微弱的晨祷声就像是一个被麻醉的身躯那缓慢的呼吸声,那身躯直挺挺地仰面躺着。

在祭堂的另一边,有年轻人说话的声音。“不管怎么说,他就是很傲慢。”“也很无知。”“你知道吗?他把自己看成是圣人!像他那样的人!”

但是,当两个助祭看到教长赫然直立在他们面前时,慌忙跪了下来。

他低下头看,喜悦中对他们充满着爱。“好了,好了,孩子们!谈些什么?坏话?丑闻?还是诋毁?”

他们低着头,一声不吭。“这可怜的人是谁?你们倒是该为他祈祷的。好啦。”

他抓起两绺鬈发,轻轻地拉了拉,先托起一张苍白的脸,接着又是另一张。“这件事,去秘书室教士那儿做个补赎。要好好理解这个补赎,亲爱的孩子们。这对你们是极大的欢乐。”

他转过身走到南侧廊,又碰到了一件事。潘格尔正站在木架帆布屏障中的一扇临时开的门旁边,门从南边走道通向十字中心。潘格尔看到乔斯林,就让手下的清道工走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左脚微微拖地,扫帚横拿在手上。“神父,”“现在不行,潘格尔。”“求你了!”

乔斯林摇了摇头,打算绕过去;可那人却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好像他居然要碰教长的黑袍似的。乔斯林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急速地说:“好吧,你想要什么?像以往一样吗?”“他们……”“他们跟你没关系。弄明白,别再缠了。”

但潘格尔并没有让步,芦草般浓密的黑发下边双眼朝上看着。他那褐色的束腰外衣上、系着交叉袜带的双腿上、旧鞋子上,都沾着灰尘。他那张愤怒的脸上也沾上了灰尘。他声音嘶哑,带着尘埃和怒火。“前天,他们杀了一个人。”“我知道。听着,我的孩子——”

潘格尔严肃地、不容置疑地摇着头,乔斯林不吭声了。他张着嘴,朝下看。潘格尔将扫帚柄顶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他看看周围的地面,然后抬头看着教长的脸。“总有一天,他们会杀了我的。”

好一会儿,他们两人都一声不吭。周围是工地上的噪音回响所形成的歌唱声。在他们之间,灰尘在阳光中飞舞。突然,乔斯林想起了他的喜悦。他双手搭在那人皮革般的肩膀上,紧紧抓着。“他们不会杀你,没有人会杀你。”“可他们会把我赶走。”“你不会受伤害的,我保证。”

潘格尔暴怒地捏紧扫帚,双脚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扭歪着嘴。“神父,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乔斯林屈从地放下双手,十指交错,握在胸前。“你和我一样清楚,我的孩子。这样,这座教堂将会更加辉煌。”

潘格尔呲着牙。“通过毁掉这教堂吗?”“闭嘴,趁你还没有说过头。”

潘格尔反驳了,好像是在攻击。“你晚上在这儿住过吗,神父?”

和声细语,就像对小孩似的。“住过许多夜晚。你和我一样清楚,我的孩子。”“下雪天,雪压在铅皮屋顶的时候;树叶堵塞水沟的时候——”“潘格尔!”“我的高祖父曾帮助建造这屋子。天热时,他像我现在一样,沿着屋顶走到拱顶那儿。为什么?”“小声点,潘格尔,小声点!”“为什么?为什么?”“那就对我说吧。”“他发现一段椽木在冒烟。还好他精明,带了一把斧子。要是他去取水,等不到他回来整个屋顶就都会起火,铅皮会化掉,就像水流一样。他劈掉了冒烟的那一段。那留下的洞可以藏进一、一个小孩。他抱着冒烟的焦炭跑出来,双臂像烤肉似的。你知道这事吗?”“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们知道。所有这一切——”他用扫帚戳了一下布满灰尘的线脚——“所有这一切拆呀挖呀的——我带你到屋顶上看看去。”“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干,你也是。”“我必须和你谈——”“你认为你在干什么?”

潘格尔退了一步。他看着石柱,看着那高高的、闪闪发光的窗户,好像它们能告诉他该说些什么似的。“神父,在屋顶、在西南角塔楼楼梯口的门边有一把扁斧,磨快了,涂了油,套了护罩,随时可用。”“干得好,很明智。”

潘格尔空着的手做了个手势。“没什么,我们就是干这些的。我们扫过地,擦洗过教堂,给教堂抹过灰泥,裁过石板,有时还裁过玻璃,我们毫无怨言——”“你们都是教堂的忠实仆人,我自己也在努力做到这一点。”“我父亲,我父亲的父亲都是。我是最后一个,更应该如此。”“她是一个好女人,好妻子,我的孩子。不要放弃希望,要耐心。”“他们把我的整个生活搅得一塌糊涂。还有,还不止这些——走,看看我的小屋子去。”“我看过了。”“最近几个星期没有。走,快!”——他瘸着腿,匆匆走着,招着手,另一只手拖着扫帚。潘格尔带路走进南耳堂。“这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往后还会怎么样?看看那儿。”

他指了指小门外回廊和南侧廊之间的院子。乔斯林只有低下戴着无檐便帽的头才能进门。他站在门里,潘格尔站着,到他左肩下边。看到他们干的活,他惊讶得张口结舌。院子里到处是一堆又一堆裁好的石块,一直堆到扶垛之间的窗户那样高。石块之间塞满了梁木。中间只留下狭窄的通道。在入口处左边,靠南边墙放了一个工作台,台面上盖了茅草,茅草下面堆满了玻璃和铅条,两个营造商手下的工人在工作着,叮当,咔嚓,咔嚓。“看到了吧,神父?我几乎找不到家门了!”

乔斯林跟在他后面,在料堆中侧着身子走着。“这就是他们留给我的。还要熬多久,神父?”

小屋前留了一点空间,不过是祭坛一般大小,尽头处的墙上布满烂泥。乔斯林好奇地看着这小屋,因为他以前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早些时候来巡查时,礼貌地从门外看看院子就行了。不管是不是教堂的财产,这院子、这小屋说到底就是潘格尔的王国。每一天小屋的影子都投在东南面的窗户上,就像违反建筑设计而建的一座纪念碑。现在,小屋实实在在地呈现在眼前。又是里外不分。小屋在院子的一角,靠着教堂的墙,就像一幢古屋檐下多出来的什么似的。一代又一代的燕子和麻雀在这儿留下了它们的印记和巢穴的根基。这是一间偷偷摸摸的、神秘的,但又是明目张胆的小屋,未经许可就盖了,人们容忍它,大家心照不宣。因为住在那儿的一家人是不可或缺的。它遮住了一道扶壁,还有一扇窗子的一部分。墙的一些地方是用灰色的教堂用石砌的,几乎和教堂墙壁的石块一样古旧。有一块滴水石很反常,下边并没有窗户。有些部分是古老的桁条泥笆墙。有些薄如脆饼的砖也许比小屋、比教堂还要古老,是在某个冰冷的港口找来的战利品,罗马人在一千年间从没有发现这些。屋顶有一小块地方奢侈地包着铅皮,另一块是石板砌的,和唱诗班的厨房顶上的石块毫无二致。还有茅草屋顶,不过已经腐烂,只剩下一片斑驳败落、杂草丛生的波浪状。一扇屋顶窗是特意设计的,好装上一扇长方形的,有点像彩色玻璃的东西,一点不差。另外一扇窗子小一些,装的是动物角制成的薄膜。不到一百五十年的时间,这一点一滴的建筑就使小屋显得既古旧,又疲惫。整间小屋就像茅草屋顶似的耷拉着,好像规格不一的各种建材突然倒在一起,一副要长眠的架势。

乔斯林看着小屋,又侧目看了看屋子周围堆得满满的建材,它们傲慢地对峙着。“我明白了。”

他正要往下说,屋内一个声音甜美地唱了起来。古迪走了出来,看见他,就不唱了。她侧着脸笑了笑,把一个木桶里的东西倒在南墙墙脚下,走了进去。他听见她又唱了起来。“听着,潘格尔,你话都说了。虽然我们地位不同,你和我,我们都是老朋友了。现实一点吧。他们要建尖塔,就是这样。告诉我问题真正出在哪里?”

潘格尔迅速扭过头看着那些吹着口哨、割着玻璃的工人们,乔斯林俯下身子。“是因为你的太太吗?他们干活离她太近了,是吗?”“不是那么回事。”

乔斯林想了想,满有把握地向他点了点头,轻声说话。“他们是不是像有些人对待妓女那样对待她?比如在她后面喊叫,说下流话?”“不是。”“那究竟是什么?”

愤怒从潘格尔的脸上消失了,现在是一种带着困惑的乞求。“归根结底是这么回事:为什么是我?没有其他人吗?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当傻瓜耍?”“我们要耐心。”“一直是这样。我每做一件事,他们就要奚落、嘲笑,要是我看看身后——”“你脸皮太薄了,伙计,你要容忍。”

潘格尔脸上毫无表情。“要容忍多久?”“他们让我们所有人都头疼,我承认这一点,不过要两年。”

潘格尔闭上眼睛,痛苦地哼哼着。“两年!”

乔斯林拍了拍他的肩膀。“想想看,我的孩子。石块一点一点往上砌,还有木料。他们不会一直在你面前割玻璃的。最后,尖塔建成了,我们的教堂就更了不起了。”“我不会看见的,神父。”“为什么?究竟——”

他意识到自己突然失控,便打住了。然而,当他和潘格尔目光对视的时候,恼怒突然又袭了过来。他看清了潘格尔脑子里想的,非常清楚,好像它们是写在那儿似的:因为没有地基,等不到他们在顶上装十字架,乔斯林的怪物尖塔就会倒下来。

他咬紧牙关。“你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却不像那持斧的老人。你一点信心也没有。”

潘格尔此刻却看着下边。他在乔斯林的身影旁轻手轻脚地走着,他那布满灰尘的浓发,呈褐色、粪便色,还有灰尘,比乔斯林的脸部矮了六英寸,他向里靠,靠近法衣。恼怒之中,乔斯林听到一声嘶哑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抱怨。“我怎么受得了?我一不留神,他们就打击我。在人面前,在我妻子面前,我羞愧难当;这种羞愧每一天、每一个小时,越积越多——”

乔斯林的脚背上“啪”的一声响。他低头看,看见一颗星形水珠掉在了鞋面上,水向外延伸,小水珠在上了鞋油的鞋面上滚落下来,滚到院里的泥泞之中。他不耐烦地嘘了口气,看着四周,想要说点什么。可是照在石材上的阳光引得他往上看,看着十字中心空荡荡的上方。在那里,粗矮的塔上的雉堞式装饰墙正等待着营造商和工人们去对付。他想起工人们已经敲掉十字中心之下的地面,恼怒就消失了。他又激动起来。“听着,要耐心!我向你保证,我会去跟营造商说。”

他又拍了拍皮革似的肩膀,便匆匆走了,侧身走过石块和木材堆。在工作台旁边的工人们背朝着他。他低下头钻过低矮的门,来到南耳堂,站了一会儿,在灰尘翻滚的阳光下眨巴着眼。他看到铺面的石板堆在十字中心的一边,两个挖土的工人站着,脚踝在地面下。往远处的北边墙上,有一个更大的洞,可以看顾洞外墓地间的茅草棚,棚里放着备好的树干。他站着,仰起头,满是微笑。他看见亚当神父手上拿着一封信,匆匆忙忙地从南侧廊向他走来,他却挥挥手让神父走开。“等一等,伙计,我祈祷完再说。”

他微笑着,快步走开,喜悦就像是翅膀。他走过圣坛和法衣室之间的南走道。弥撒仪式已经结束了,除了两位唱诗班的人,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们两人站在内门边,说着话。在圣母堂,祈祷椅早就替他摆在中轴线上了。他朝着圣坛低下头,然后在祈祷椅上跪了下来。在近处什么地方,他听见哑巴开始轻轻地敲着,刮磨着石头。不过他几乎用不着赶走那微弱的响声,因为喜悦本身就是祈祷,它离心灵最近。

他们终于在石头上营造我的幻想了。在这重要的日子里,除了感恩我还能干什么呢?

所以,有天使和天使长——

喜悦就像阳光落在字上,燃烧了起来。

他能计算下跪时间,知道跪这么长或那么长时间是怎么个样子。当膝盖先是钝痛然后是无知觉的时候,他就知道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他又是原来的他了。当光在他闭着的双眼前缓缓游动时,他感觉到胫、膝盖和大腿又疼痛起来。我的祈祷从来就不是简单的,这就是费这么长时间的原因。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孤独,这并不是因为他看到还是听到了什么。他感觉到了,就像背后温暖的炉火,又旺又温和;那东西挤得那么近,好像就在他的脊梁里似的。

他恐惧地低下了头,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让那东西随心所欲。我在这儿,那东西似乎在说,不要动。我们在这儿,要永远并肩奋斗。

背上一片温暖,他大着胆子又思考起来。

那是我的守护天使。

吾展尔之宏图,尔遣天使慰之,如往昔,大漠之中。

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

欢乐,火焰,欢乐。

主啊,谢主令吾心存谦卑!

窗户又重叠在一起了。还是充满了圣徒的生命力量,蓝的、红的、绿的;点点片片的阳光却已经移开。他回过神来,目光越过交叉紧握的双手看着熟悉的窗子,天使离开了他。“啪嗒,啪嗒,啪嗒。”

刮。

尔令尔之选民生命辉煌,如窗中之阳。

他靠在桌上,要放松僵硬的双膝,然后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才站住了,挺直身子走路。他用右手抚平法衣时,又想起了啪嗒声和刮磨石头的声音,便朝北墙看去。哑巴坐在那儿,张开的嘴耷拉着;他脚边的地上摊着一块布,他正在细心地刮着那块石头。看到乔斯林的影子罩过来,他赶紧站了起来。他是个健壮的年轻人,双手轻松地拿着雕刻的石头靠在腹前。天使赋予的快乐、慰藉与宁静映照在年轻人脸上,就像映照在众生的脸上一样。这使得乔斯林在看着面前的他时,感到微笑绷直了自己脸上的皱纹。他又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可以平视教长,面对面。乔斯林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带着天使般的喜悦,微笑着,充满喜爱,那棕色的脸和脖子,胸部,花边皮上衣敞开着,露出了一丛黑毛,头发卷曲的脑袋,黑色眉毛下的一双黑眼睛,褐色的双臂,腋下冒着汗,透过无袖皮上衣渗了出来。腿上交叉打着绑带,粗糙的鞋上布满了白色的灰尘。“我今天还能让你满意,是吧!”

年轻人热切地、一遍又一遍地点头,喉咙里还发出唔唔声。乔斯林一直对着那双热切的、爱犬般的眼睛微笑着。我牵他到哪里,他就会到哪里。他要是营造商该多好!也许有一天——“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年轻人在下边换了换手,将石雕侧向靠着胸部,乔斯林抬起头,看着石雕笑了。“我不,不,不是的!我的鼻子没那么尖!一点也没有!”

随后,雕像又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说话了。鼻子,像一只鹰的嘴,口大张着,布满皱纹的脸颊,颧骨下双颊深陷,双眼凹进;他举起一只手放到嘴角边,扯了扯上下唇的皮肉。他张开嘴,去感受这一动作怎样将皮肤扯平,同时叩了三次牙。“还有,我的孩子,我也没有那么多头发!”

年轻人突然向侧旁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然后又收了回来,手掌在空中划过,作燕飞状。“是一只鸟?什么鸟?也许,是一只鹰?你想到的是圣灵?”

手又伸了出去,划动着。“啊,我明白了!你想对速度有个印象!”

年轻人笑得脸上绽开了花,差点把石雕给掉了,幸好及时扶住。就像与天使那样,通过石头进行交流,喜悦——

然后静了下来,两个人都看着石雕。

与天使向前飞奔,静止就是无穷的速度,头发猛力吹起,向后,圣灵之风将它绷直,嘴张开着,不是为了吐出雨水,而是为了高呼“和散那”与“哈利路亚”。

过了一会儿,乔斯林抬起头,苦笑着。“你不觉得把我当天使,有损我的谦卑吗?”

喉咙里的嗯嗯声,摇头,像狗一般迫切的眼神。“就把我这么砌上去,砌上二百英尺高的地方,砌上塔的每一面,让我张开嘴,日日夜夜地赞美主,直到世界末日吗?让我看看脸部。”

年轻人顺从地站着,脸正对着他。接下去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乔斯林打量着那瘦削的、高耸的颧骨,张开的嘴,撑得大大的鼻孔,好像一双翅膀要顶起鼻子似的,大大的、失明的双眼。

的确,在幻象来临的时候,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但是,年轻人却看着他,神色像石头一样漠然,乔斯林又笑了笑,拍了拍那棕色的脸颊,又拧了一把。“也许你的双手知道,我的孩子。它们具有一种智慧。这就是主让你不作声的原因。”

喉咙里的嗯嗯声。“走吧,你明天继续雕我的像吧。”

乔斯林转身要走,突然又止住了步。“亚当神父!”

他快步走过圣母堂,走到亚当神父站的南面窗子下的阴影处。“你一直在等吗?”

矮个子耐心地站着,双手拿着信,像端着个盘似的。他那平淡无奇的声音刺耳地响了起来。“谨遵大人指令,大人。”“这要怪我,神父。”

然而,就是在他说话的时候,他想起其它事务,也就顾不得歉疚了。他转身朝北边走道走去,听到身后响着掌钉浅帮鞋的咔嗒声。“亚当神父,我祈祷的时候你看见——看见我背后有什么东西吗?”

老鼠般的尖声。“没有,大人。”“你要是看见了,理所当然,我也会让你不吱声的。”

他在走道上停了下来。上面是一束束、一柱柱的阳光。不过,在高坛和它周围宽宽的走道之间的那堵墙,却替他们站的地方遮了阴。他听到十字中心那儿敲碎石头的声音,看着飞舞的尘埃甚至飘到了木屏障的这一边,只是飘得更慢。这引得他目光朝上看,看着高高的穹顶。他向后退了一步,好看得更清楚,却感觉到鞋跟踩上了柔软的脚趾。“亚当神父!”

小个子什么也没说,没有反应。他站着,手上仍然捧着那封信,甚至脸部表情也没有改变。乔斯林想,或许,这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脸。他整个脸都是一个样,就像挂衣钩的表面似的。他说着话,看着那秃顶和周围一圈不可名状的头发发笑。“原谅我,亚当神父。这么容易就忘了你在那儿!”接着,他又喜又爱地大声笑了起来——“我要叫你无名神父!”

神父仍然一声不吭。“好,来看看这封愚蠢的信。”

在教堂的另一边,唱诗班已经集合,准备下一场弥撒。他听到他们开始唱列队行进赞美诗。他们在行进。首先听到的童声最清楚;接着,童声停了;唱诗班随后低声唱起;接着这声音也消失了。圣母堂那儿只有一个声音在唱,哇,哇,哇,哇。在穹顶此起彼伏,响个不停。“你说,神父,大家都知道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她是我的姨妈,是吗?”“是的,大人。”“一个人必须宽容,一如既往——即使对她那样的人,即使像她过去那样,也不例外。”

还是静默,用两个翅膀遮脚。尔之天使乃吾之守护。我现在可以承受一切。“他们说了些什么?”“是些闲话,大人。”“告诉我,说吧。”“他们说,要不是因为她有钱,你是绝不会建这尖塔的。”“是这样。还有什么?”“他们说,即使你罪大恶极,钱还是可以让你在圣坛旁边买一块墓地的。”“他们这样说?”

信还在那儿,像一只白色托盘,淡淡的香水味经久不散,直冲鼻腔。北边窗下昏暗的走道似乎袭来一阵类似春天的气息。新的开端、天使,却未能止住他又一次的恼怒。“它在发臭!”

圣母堂里哇哇哇的声音消失了。“大声念!”“‘致我的外甥及——’”“再大声点。”(从圣母堂传来一个声音,缓缓的,压住了回音。我只信一个上帝。)“‘神父乔斯林,圣母马利亚大教堂教长。’”(在圣母堂,老老少少同声唱着,歌唱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这封信是戈弗雷先生替我写的。因为我觉得,你忙于教堂和建筑事务,对于他三年以来替我写的所有信件都置之不理。好吧,亲爱的外甥,我又来了,又提出了这个老问题,难道就不能给我回个话吗?过去谈到钱,你回起信来可是大不相同,也快得多。直说了吧,我清楚,大家清楚,而你也清楚我从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可这一切都因为他的死去而结束了,那是谋杀,我该说是殉身。剩下的就是在造物主面前的忏悔了。我希望上帝能赐予他那不相称的女仆更长得多的、虽生犹死的生命来作忏悔。’”(承受着彼拉多的折磨。)“‘我知道,你保持沉默是因为你谴责我与一位世俗国王的交往。但不是说把现世的事交给现世君王吗?我至少是那样做了,尽了我最大的力量。我本来可葬在温切斯特国王墓群之中的,他答应过的。可是他们把我拒之门外。虽然这一天很快就要来到,那时候我将名正言顺地安息在已故国王之中。’”(审判活人与死人。)“‘戈弗雷先生想要删去最后一句话,但是我说他必须保留。你的教堂里所有的骨骸都是那么神圣吗?你也许会说我上天堂的希望不大,但是我却希望能更好。在高坛的南边有一块地方,或许是在你得志之前有这么一块地方,在某个老主教的安葬处和教长的小教堂之间,太阳照进来的地方。我想大圣坛能看到我在那儿,也许它不像你那样在乎那些让我至今难以彻底忏悔的过错。’”(永恒的饶恕,永恒的生命。)“‘究竟因为什么?要更多钱吗?你想建两座,而不是一座尖塔吗?好,你知道也不妨。我想在你和穷人之间分配我的遗产。——他在这方面很慷慨,就像在其它所有方面一样。要留下充足的钱造我的墓,请主持弥撒的神父,以你母亲的名义给教堂一件礼物。我们曾经亲密无间——’”

他伸出手,把神父手中的信叠了起来。“无名神父,没有女人我们同样也干得很好。你认为呢?”“他们曾经被称作是危险的、难以理解的,大人。”(阿门。)“怎么回信,大人?”

乔斯林却想起了那新的开端,想起了天使,想起了塔的无形轮廓。对于了解情况的人,即使是现在,在十字中心上方阳光灿烂的天空,轮廓也已经显现。“回信?”他说着笑了,“有什么必要去改变决定?我们不回。”

第二章

他沿着走道从临时木门走了出来,一下子来到十字中心的光亮之中,眨着眼,站了好一会儿。北耳堂墙上的洞很大,足以过一辆运货马车,营造商手下的几个人此刻正在铲平墙洞边缘,所以灰尘比任何时候都大,像黄色的烟雾一样,他又咳嗽,又冒眼泪。两个敲开地面的工人在干活,大腿以下都看不见。这片空间的灰尘太大了,他还以为他们的脸都可怕地变了形,直到最后才看出是他们用布包住了嘴,这些布也沾满了灰尘和汗水。一个小工站在坑边等待。灰砂斗装满以后,他就扛着从北耳堂走出去,另一个接着上来。小工肩上扛着灰砂斗,从灰尘多的地方走到灰尘少的地方,然后吃力地唱起了歌。乔斯林懂得歌词,只听了开头那一点,他就双手捂住耳朵,顾不上灰尘,张口训斥那唱歌的人。那人却不理睬,边走边唱,走过了墙洞。乔斯林匆匆走进中殿,仔细看了看四周。他在石柱子周围寻找着,仔细看,却没有发现人。他故意走过南耳堂,“砰”的一声推开回廊高大的门,猛力拉开门帘。但是,主管的人却不在文书房,只有一位助祭在比较两份手稿,鼻子几乎贴到稿子上去了。“司事去哪儿了?”

年轻人迅速站了起来,边扶住了一本书。“大人,他走过——”

乔斯林将另一幅门帘猛地拉到一边,但课室里也没有人。长凳乱糟糟地放着,其中的一条侧面倒着。他来到回廊的走道上,双手撑在窗台上往外看。窗台上放满了骨质棋子,石板台面上刻着一个棋盘。教堂司事坐在一张从课室里搬出来的椅子上。他坐在阳光下,背靠着拱廊的一根柱子,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安塞尔姆神父!”

一只一大早就飞进来了的苍蝇撞了一下安塞尔姆神父的鼻子,弹开了。他睁开眼睛,目光茫然,接着又闭上了眼。“我的司事大人!”

乔斯林匆匆忙忙撩开下一道门帘,走进院子,站在安塞尔姆神父旁边。他压下恼怒,像平常聊天那样说起话来。“中殿没人,没有人在守护。”

虽然安塞尔姆像是睡着了似的,他身上还是在轻微抖动。他睁开眼,目光却看着别处。“灰尘太大,我的大人。你知道我这可怜的胸部有多难受。”“你没有必要自己坐在那儿,你有权派人去!”

安塞尔姆虚弱无力地咳着,突,突,突。“我自己都干不了的事,怎么能叫别人干?过一两天灰尘就会少一点,营造商跟我说过。”“所以,他们现在喜欢唱什么下流歌就唱,是不是?”

尽管乔斯林很小心,打定主意不发火,可声音还是大了起来,攥紧了右拳。他故意又松开手,屈了屈手指,好像这动作并没有什么含意。教堂司事却已经看清了,虽然他此刻在看着那棵大杉树。他仍然在颤抖,不过语气却很平静。“主教大人,如果你想到我们的正常生活已经被搅得像什么样子,却还得接受;那么,请饶恕我,一首歌无论是如何俗气,也就微不足道了。毕竟,我们在中殿两旁的侧廊还有十二个圣坛。因为这,因为我们这项新建筑,蜡烛都已经不点了。恕我再进一言,这些人,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怪物,稍稍惹一下就要动武,随他们去唱或许更明智吧。”

乔斯林张开嘴,又默默地闭上了。教士大会上进行审议的严肃情景闪过他的脑海;不过教堂司事已经不再看杉树了,他歪着头,直视着乔斯林。“真的,教长大人;就让他们唱一两天,至少等尘埃落定再说吧。”

乔斯林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可这是教士大会决定的!”“我有一定的自主权。”“他们玷污了教堂。”

教堂司事一动也不动,就像身后的石柱一样。他不再颤抖了。“至少他们没把教堂毁掉。”

乔斯林吼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教堂司事双手定在那儿,好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摊开的。“我?大人?就是我刚才说过的。”

教堂司事小心翼翼地收回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你可不能误会我。很明显,这些愚昧的人污言秽语弄脏了空气,就像他们让空气中充满灰尘和臭气一般。可是他们没有毁灭空气。他们也没有毁掉面前这建筑。”“是我干的!”

教堂司事警觉起来。“谁说你了,大人?”“自从你在教士大会上投票反对建尖塔——”

他恼怒得噎住了,安塞尔姆微微笑了笑。“是可悲的不虔诚,大人。我被否决了。现在同样认为我们必须齐心协力。”

提到车轮、肩膀,似乎又在暗示什么,乔斯林心中的恼怒成了愤怒。“可悲的不虔诚,千真万确!”

司事的微笑不仅自信,而且和蔼。“我们并不都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选民,大人。”“不管你在多么小心地掩饰,你以为我没有听出你是在指责我吗?”“我说了我一贯所说的。”“就是反对。”

种种原因奇怪的交织使乔斯林血往上涌。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在急剧地颤抖着。“我相信我们创始人立的法规仍然有效。”

司事变得非常沉静,他清秀的脸也许红了一点。他收回双脚,缓缓地站了起来。“大人。”“十字中心还缺一名监工。”

司事什么也没说。他十指交叉,轻得不能再轻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回廊门走去。突然,乔斯林伸出了手。“安塞尔姆!”

司事停住了,转过身,等待着。“安塞尔姆,我没想——你是我惟一的老朋友了。我们这是怎么啦?”

没有回答。“你知道我没想让你就这么离开的,原谅我。”

微红的脸上没有微笑。“当然。”“有十几个人让你调遣。那个在那儿,在文书房的小伙子。克莱索斯多姆当然可以等?看看他等了多久了!”

教堂司事又恢复了自信,他摇了摇头。“我今天不会叫任何人去的。灰尘太大,你知道的。”

他们都不说话了。

我怎么办?这是个小小的烦恼,会过去的。不过我在学聪明。“你的命令仍然有效,是吗,大人?”

乔斯林转过身向上看。他看到回廊中的拱廊和饰墙,审视着它们上方的扶壁和南边墙上高高的窗户;沿着墙与耳堂之间的夹角看去,看到十字中心上方简易的、四方形的顶篷。阳光洒在石块上,却没有把它晒热;在高耸的石块上方,一夜的雨水把天空冲刷得明净光洁。天上没有云,不过像是要起风。他让目光停留在十字中心的饰墙上方那自动勾勒的无形的几何图形上。在那儿,一只鸟盘旋着,最后在四百英尺的高空变成了一个点。

就这样吧,不管代价如何。

他回头看司事,突然看到他脸上像是友善,又像是遭愚弄的怨恨。我是你的朋友,那微笑说,是你的告解神父,特别是你的朋友。它还无可辩驳地说,上边那无形的东西是乔斯林的怪物尖塔,一定会倒下来的,倒下来还要埋掉、毁掉教堂。“怎么样,大人?”

乔斯林压低声音。“就这样,走吧,走吧。”

司事十指交叉,点了点头。这是完全服从的表示,而且不仅如此,因为联结他们的线已经磨损。他在南耳堂门口停了一下,而乔斯林甚至在小心抬起门闩,小心地关上门的动作中听出了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斥骂。那是一种无礼,线因此断了。行了,他想,结束了。但是,他又想起了这根线过去是如此地粗和长,是一根使他们心连心的纽带。想到这,他的心痛了起来。他知道:恼怒过去之后他就会想起海边的修道院、闪光的海水、太阳、沙滩,就会忍不住伤心。“很长时间了,一直忘不了。”

我不知道在那儿你要花费多少,整整四百英尺。我想你要花的只不过是钱。尽管如此,需要多少就多少吧!

他走回教堂。来到南耳堂之后,他已经把安塞尔姆忘了,因为那里空气中的灰尘少了,残留的灰尘,也在不断消失。挖土工人干活时已经不再用布包着嘴了,他们上方那滚滚的尘柱也消失了。现在,只能看见他们的脑袋和铲土上来的铁锹。铁锹铲下去的时候没有碰上碎石的声音,而是轻轻的磨擦声和咔嚓声。一个小工正在扛走满满一斗的黑色泥土。不过,小工和挖土的工人都不是他感兴趣的,因为此刻罗杰·梅森正站在坑的那一边往下看,眼睛瞪着。他抬头看了看十字中心的石柱,看到乔斯林却像没看见似的,又瞪着眼往坑里瞧。这并不新鲜,营造商常常都是视而不见的。随后,他又会盯着某一件东西,好像其它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在那些时候,他似乎有一种眼力,能够捕捉住并使他所看到的成型,或者能够完整地接受。但此刻他不像是在那样看。他眼睛往下看着,双眼瞪得大大的,深褐色的脸上满是吃惊和怀疑。他的蓝色风帽放了下来,在他的粗脖子后边叠在一起。他一只手摸着理平头的圆脑袋,摸着它,似乎要确证它还在那儿。

乔斯林站在坑的边上,对着营造商说话。“怎么样,罗杰,你觉得满意吗?”

营造商既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看他。他双手叉在腰上,粗大的腿分开着,穿着褐色短袖束腰外衣的强健身躯稍向前倾。他对着坑下说话。“用尖棒戳!”

一个挖土工停下来休息,黑手抹了一把汗涔涔的脸。另一个消失在坑里,咕哝着。营造商迅速跪了下来,双手扶在一块石板的边上,又往前靠了靠。“有什么吗?”“什么也没有,师傅。来——嗬!”

那人的脑袋出现了,然后是双手。他双手拿着铁棒,一个大拇指比着距离,另一个大拇指放在闪亮的尖头上。营造商慢慢地审视着铁棒,从一个拇指看到另一个拇指。他打量着乔斯林,嘴唇做出吹口哨的样子,却没有声音。乔斯林意识到没有人理睬他,就转过身去打量着中殿。他看到安塞尔姆那白发苍苍的、高贵的脑袋。安塞尔姆坐在两百码开外的西门边,一丝不苟执行着他的指令。听不到他的声音,也几乎看不到他。乔斯林又一次痛苦地感觉到这个人看上去是一回事,做起事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还有点吃惊,有点怀疑。他要耍小孩子脾气,就让他坐在那儿,直到变成石头吧!我什么也不会说。

他转过身看着营造商,这一次,他知道营造商会理睬他了。“怎么样,罗杰,我的孩子?”

营造商站了起来,拍掉膝盖上的尘土,接着又拍掉手上的。挖土工人又干了起来,挖着,铲着。“你明白刚才看到的吗,神父?”“我只明白传奇才是真实的。然而,传奇总是真实的。”“你们这些神父真是挑三拣四。”

你们这些神父。

我得小心,不要把他惹火了,他想道。只要他按我的要求去做,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忏悔吧,我的孩子。我告诉过你这座尖塔将是一个奇迹,你却不相信。现在你亲眼看到了吧。”“看到什么?”“一个奇迹。你看到了地基;更确切说,是没有地基。”

营造商的笑声中带着鄙夷和逗趣。“地基是有的,不过大概只能承受现在教堂的重量。瞧,你看得出他们刚才做的。从坑这一边看下去,毛石层到这儿,下去还有点其它的什么,再下去,除了泥其它什么也没有。以前他们用树枝做成浮筏,然后在上边堆上填料,不过即使这一点也无法确定。这下边什么地方一定会有砾石层,离地面很近;一定是离地面很近,否则我就是不懂行了。也许从前有河岸,河水冲积的沙洲。下边的泥只不过是一片泥地。”

乔斯林喜悦地仰起鼻子笑着,下巴抬起。“可是,你有手艺却什么也确定不了,我的孩子。你说他们造了个浮筏,为什么不认为整个教堂都浮在这上边呢?去相信一个奇迹要简单多了。”

营造商无声地打量着他,直到他止住了笑。“到这儿来,我们好说话。听着,就照你说的,整个教堂是漂浮的。这只是一种说话的方式,也许是这样——”“是这样的,罗杰,我们一直清楚这一点。也许下一次你就会相信我了。这样去挖掘很没有必要。”“我挖这个坑,是我的工人们要这样的。”“你的这群人?我还以为你是他们的统领呢!”“有时候部下才是统领。”“那就是个可怜的统领了,罗杰。”“瞧,这地基,也就是浮筏,仅仅能够支撑这座教堂。再不能,也许是几乎不能再支撑其它什么了。现在这些工人都知道了。”

尽管乔斯林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他的声音里还是透露出了一种亲切的顽皮。“你没替我也挖个坑吗?罗杰。一个逮住教长的坑?”

可是罗杰·梅森没有笑。他浓眉之下的目光扫了过来,活像一头公牛。“你这是什么意思?”“让教长看看这座尖塔是多么的没有希望。今年夏天温切斯特、奇切斯特、拉考克、克里斯特切奇都没活干,没有大修道院要建,也没有女修道院、小修道院要建。新国王也不热衷于建城堡。但是在这儿,你盘算过:我们可以在这儿度过夏天,让乔斯林教长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傻瓜。这样,你就能够让这群人不散伙,直到好差事到来。因为没有了队伍,你就会一文不值。”

营造商微微地笑了。“要是我能很快找到沙砾,神父,那我们可以再掂量掂量,要不——”“要不你就宁愿建一座又低又矮的塔,小心翼翼的,畏畏缩缩的,乜斜一只眼,看看这教堂是不是沉不了?你自以为多么得计啊!一座塔建到哪儿停下都行,是不是,罗杰?所以你手下的人可以在这儿过冬,杀更多的人。”“那场打斗中我也失去了最好的凿石工。”“只为了建一座矮墩墩的塔。不行,罗杰。”“我在找砂砾层。那是真正的地基层,是砂砾层。”

但乔斯林只是对他点着头,微笑着。“你会看到我是怎样用意志将你推上去的,在这件事情上,这是主的意志。”

营造商止住了笑,怒气冲冲地说话。“要是他们想要建塔,他们会事先打好基础的!”“他们想建一座。”

这一次,他完全吸引了罗杰·梅森的兴趣。“平面图呢?”“什么平面图?”“整座教堂的——你看见过吗?放在档案间了吗?”

乔斯林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平面图,我的孩子。像他们那样的人根本用不着在羊皮上画什么,也用不着在板上标什么。但是我明白他们的意图。”

营造商搔了搔头,接着做了个手势。“跟我来,神父,仔细看看柱子。”“我对它们太熟悉了。别忘了,在人间这就是我的房子。”“请你像我这样看看这座房子吧。”

在十字中心的四角有四根石柱。它们向上伸,每一根都像一丛树干,树枝伸展开去,支撑住屋顶。屋顶下方光线暗淡,在一百二十英尺之下,眼睛看不见屋顶中心出口的盖子周围的图案。营造商走到西南角的柱子旁,用掌拍击石柱丛中的一根。石头很光滑,不沾灰尘。他手放在石柱表面,另一只变形的手闪现出来,与它相迎。“你看它们很粗很结实是吗,神父?”“棒极了。”“但是,与它们的长度相比,石柱真是太细了。”“这是它们的美。”“它们除了屋顶再也支撑不住什么了。以前也从来没打算过让它们除了自身的重量,还要再撑起什么。”

乔斯林仰起下巴。“无论如何,它们一定是很结实的。”

营造商的微笑是含糊的,就像司事刚才的微笑一样。“你会怎样去建这样一根柱子,神父?”

乔斯林走到石柱旁,仔细看着。石柱丛中的每一根都比一个人还粗大。他手指向下摸着其中一根的表面。“瞧,看见了吗?这些横向的裂痕,裂缝,你们把这些叫作什么?叫桁吗?他们一定是裁了薄片,再堆起来,就像下跳棋的孩子把棋子一个一个堆起来似的。”

营造商的微笑中带着冷酷。“你说他们是好人,神父;也许他们是诚实的。但是,除了这还有其它的办法呀。”

潘格尔一瘸一拐地走过十字中心。在他身后,一个杂工不出声地模仿着他。一瘸一拐,侧身而行,头部姿势,甚至那怒气冲冲的表情,他都学得惟妙惟肖。潘格尔突然转身,杂工打住了,爆发出咯咯的笑声。潘格尔走了过去,咕哝着走进他的王国。“现在,罗杰,我们说点其它的。那个人——”“潘格尔?”“他是一个非常忠实的仆人,告诉你的人别再惹他。”

一阵沉默。“罗杰?”“那人是个傻瓜。难道他连玩笑也受不了吗?”“不管是什么玩笑,都是老一套了。”

营造商铁着脸看着潘格尔王国的门,一声不吭。“罗杰,为什么他们非得作弄他?”

营造商迅速地看了乔斯林一眼,刹那间他们心里都如同车轮辗出辙迹一样震颤了一下。乔斯林感觉到许许多多的话撞到了嘴边,若不是那双黑色的眼睛直视着他的双眼,他就要说出来了。这就像站在什么的边缘上似的。“罗杰?”

几个教徒从圣母堂走了出来,沿着北边走道过来了。雷切尔走在前头,大声说着话。乔斯林到了嘴边的话消失了。“他们为什么这样?”

罗杰·梅森回到了坑边。“这是我们驱邪的方式。”

这时候雷切尔已经离开了人群,沿着走道向他们走来。她还没走近就说开了,还一边挥着手。“真没想到还没到世界末日就把他们的地基给挖起来了,干吗不呢?他们高低也像我的男人,有合同的,”她说着话,点着头,浑身猛烈地抖动。裙子不是轻轻提起,而是一把抓了起来,一只难看的脚和踝露出了太多。“在毛石层下边是树枝,你预料到的,是吗,罗杰?他一向很清楚,大人”——大人,好像她不是个女人,而是在教士大会上有投票权的教士团成员似的!她的全身都是话的一部分,眼珠鼓凸,不像个体面的、缄默的英国淑女(不像安静的古迪·潘格尔,我的圣女。),还不懂装懂,装作懂建筑,居然敢顶撞一个男人!雷切尔长着浅棕色头发,黑眼睛,精力充沛,向来无拘无束。她是这个地球上禁欲的最有力的论据——如果需要论据的话。——“饶恕我大人,但是我得说出来,我对这些事儿懂一点,我记得罗杰的老师傅说过,‘孩子——’他叫我孩子,你看,因为罗杰当时是他的助手,‘孩子,一座塔地面上有多高,地底下就得有多深’——又好像是下边有多深,上边才能有多高?你瞧,他的意思是——”接着她头歪向一边,神秘地微笑着,一个手指戳在乔斯林的脸上,“是地面上塔有多重,地底下的基也得有多重。这样,上边是四百英尺,下边也得四百英尺。是这样吗罗杰?罗杰?”她不停地说着。她从望弥撒时必不可少的、忏悔的静默中被释放了出来,她的全身,她棕色的脸由于说话而颤动,正如一根水管由于水从中喷出而颤动一样。罗杰和雷切尔·梅森有个让人感到奇怪的地方。他们不仅形影不离,而且模样相似,不似夫妻,却像兄妹,棕色皮肤,身体强壮,嘴唇红润。他们仿佛置身孤岛,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罗杰从来不打她,但是他们经常斗嘴;口角却似一阵阵火焰,不久就被风吹灭了,随后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他们围着对方转的样子使人们感到不解,也无法弄清他们是如何互相容忍的——尽管人们可以看出他们的一些生活的技巧。比如,罗杰·梅森学会了运用某种方法来对付雷切尔,经常使当时的情景显得很滑稽,就像现在这样。他不理睬她,只是提高嗓门,让人们能听见并听懂他的话。这样做似乎从来都不会使他恼火,但无疑会让旁人恼火,特别是当这个旁人是教堂的高层人物的时候。“这是一个比你的想象要复杂得多的问题。”

这时雷切尔的脸颤动着,营造商的话又听不见了。乔斯林提高了嗓门。他只能接受这种滑稽,并因此而恼火。“我们在说潘格尔呢!”“多可爱的人,她没有孩子多可惜。可我也没有,大人,我们都得背着这十字架!”“我能建多高就建多高——”“你敢建多高就建多高——”

突然,乔斯林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用再和谁去争嗓门高低。雷切尔已经转过身去了,她那滔滔不绝的话落入坑里,被吞没了。“这小小的冒险有什么,罗杰?我的冒险可是大的!”“什么?”“四百英尺之举!”“看来我还没说服你。”

乔斯林对他微笑着,意味深长地点着头。“开始建吧,这就是我所要求的。”

他们对视着,各自都很坚决。谁也没再说话,但心中却明白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这只是“停战协议”。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催着他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往上砌,乔斯林想。他没有远见,他是看不到。他认为塔建到哪儿要停止就让他去认为吧——但此刻雷切尔从坑那边掉转头来,他们听到她说现在那里边光线有多暗,工人们有多疲劳,即使他们肯干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他们必须停下。乔斯林转过身去,对自己,对那个愚蠢的女人,对更习惯于不理睬她,而不去管住她的那个男人都大为震怒。他很吃惊地发现太阳已经从西边的窗口照进来了。看到这,他感到一阵饥饿的痛苦。这也使他愤怒。当他听到身后营造商对着雷切尔大吼的时候,才感觉到稍许快慰。“你怎么这样蠢?”

不过他清楚这吼叫并不意味着什么,连责骂也谈不上,也许只是某种驱邪的做法。再过五分钟,又能看见他们形影相伴,笑着,不知羞耻地手挽着手走着,喃喃地说着与他人无关的、自己的悄悄话。就这些而言,她是个好女人。在工人们落脚的新街,谣传的和令人恼怒的偷情不少,但是所有这些丑闻惟独与雷切尔和营造商无关。他沿着中殿看到阳光那儿,感到自己又恼怒起来。这一天是以快乐开始的,他想,发生了了不起的大事,有一个好的开端,还有我的天使。另一方面,快乐又会减少。似乎天使受命来到不仅仅要使我坚强,给我慰藉,而且也是个警告。他看见远处的安塞尔姆神父,高贵地坐在西门边。老人满头银发,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这使他既恼怒又悲伤。他仰起下巴,对着高侧窗上讲道的祖先画像说话。“他爱生气,就让他生气吧。”

身后,他听到笑声从北耳堂墙上新挖的洞里传了过来。雷切尔此刻已经走了。他转过身去了一会儿,看着营造商和坑边的工人们谈话。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否要过去施加更大的压力。我本不该去找他的,他想。我本来应该把他叫来训斥一通,因为大门边出现了斗殴。市长要诉诸法律怎么办?我连想要说的一半话都没说完,都是因为那个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鲁莽的、脸抖动着的女人。有些女人由于愚昧,变得比门、比栏杆还硬。我还要斥责她的无礼,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下一次,看到她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和气地对她说话,告诉她应该怎样。“天哪,我们得用什么样的工具啊!”

他听到中殿那儿掌钉浅帮鞋的啪嗒声,知道那是衣钩般的人来了。他转过身看。亚当神父像往常一样地走着,不紧不慢,好像其它什么也不干,只是像现在这样一天一天地走着,送信,收信,等候吩咐,冷冰冰的,没有活力也没有抱怨。此刻他站在主人面前,手交叉,像个小孩也能做的纸玩偶,不过脸部太复杂了,不值得仔细画,头发和手臂上了色。他站在乔斯林面前,很迟了都还没吃饭,手头还有更多事情要做。“你不能等等吗,亚当神父?”

无名神父。

无名神父那管用的嗓子尖声地发出回答。“我以为你想马上就看,大人。”

乔斯林叹了口气,回答他了。他又疲倦,又想发火,快乐奇怪地消失殆尽。“好吧,让我看看。”

他转身朝东,拿起信,让阳光照在上面。他看着信,脸色开朗起来,恼怒变为满意,最后是兴奋。“你给我看这封信,干得好!”

他跪了下来,划十字,作感恩祷告。喜悦之潮涌了回来,使他站起身,匆匆走到营造商与他的助手贾汗谈话的坑边。他走近时,营造商不再看贾汗,目光看了过来,对着他说话。“他们还没有发现沙砾层。如果水再往上涨,我们就只好等上几个星期才能再深挖了,也许是几个月。”

乔斯林拍了拍信。“这就是你的答案,我的孩子。”“那东西?”“我的主教大人记住了我们。即使他在罗马,跪在教皇陛下面前,他仍然记得他远方的羔羊。”

营造商不耐烦地回答。“你从来就没有听懂我的话,是不是?我告诉你,钱建不了你要的尖塔。就是用金子去建,它也只会陷得更深。”

乔斯林摇着头,笑着。“让我来告诉你,然后你就能睡好觉了。他没有寄钱。钱又算得上什么呢?它可是远远、远远,比钱的价值更高得不知道多少——”一股激情向上冲击着他,他的声音也随之上升了。他一只手搂住营造商的肩膀,拥抱了他,“我们要把这放在尖塔最上方的那块石头上,它会留在那儿,直到世界末日。主教大人要给我们送来神钉。”

他把手从这个难以理解的营造商肩上放了下来,沿着中殿看到阳光处。他看到安塞尔姆神父白发苍苍的头,马上意识到如果没有疗伤圣油,生活就会令人难以忍受。他沿着中殿,几乎是奔向老人那儿,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信。“安塞尔姆神父!”

这一次,安塞尔姆神父起身站着。他慢慢地起身,忍受着折磨,似乎要使这一英勇的画面变得完整。他强压着三次咳嗽,所以咳嗽声只是刚好能听见。他的脸上冷漠,毫无表情。“安塞尔姆神父,友谊是一件宝贵的东西。”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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