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之旅——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品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31 13:4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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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

出版社: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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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光之旅——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品集

拾光之旅——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品集试读:

关于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

陈伯吹儿童文学奖设立于1981年,已成功举办了25届,是我国目前连续运作时间最长和获奖作家最多的文学奖项之一。为进一步扩大其影响,使这个奖项立足于新的平台,为推动中国乃至世界儿童文学的发展做出贡献,经陈伯吹儿童文学基金专业委员会、上海市宝山区人民政府、上海市新闻出版局三方协商,决定共同举办此奖,并将其列为“上海国际童书展”的奖项,2014年起正式更名为“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同时加大奖金额度,除评选图书和单篇作品外,增加对促进中外儿童文学、儿童出版交流有突出贡献人士的奖励。“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每年评选一次。评出包括国际国内的“年度作家奖”一名,“特殊贡献奖”一名,“年度作品奖”15种。

2016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年度作家奖

朱成梁

简介

朱成梁,编审,插画家,原江苏美术出版社副总编辑。1948年生于上海,自幼喜爱美术,少年时代在苏州度过。1968年赴苏州太仓插队务农,1973年考入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油画专业,1976年进入江苏美术出版社从事书籍装帧工作,曾担任副总编、编审。编辑的“老房子”系列图书,获国家图书奖提名奖。《火焰》是他第一本自编自绘的图画书;《团圆》获得首届“丰子恺儿童图画书奖首奖”,入选《纽约时报·书评》2011年度世界儿童图画书榜单;《会说话的手》获2015年中国童书榜最佳童书;《老糖夫妇去旅行》插画作品获2016年博洛尼亚童书展插画奖;《老轮胎》获得了2016年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

颁奖词

中国原创图画书草莱初辟,迅猛发展,离不开一群勤奋、执着的创作者和探索者。朱成梁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而成就也较为突出的一位。

作为绘本画家,朱成梁用图画讲述中国故事。他带着风格独特的《团圆》《老糖夫妇去旅行》《棉婆婆睡不着》《会说话的手》等走向世界,在纽约和博洛尼亚屡获殊荣。他的构图、线条和色彩都深具表现力,画面充满中国韵味,能让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引起情感的共鸣。他发现绘本创作和“拍电影”之间存在相似性,积极地从电影艺术这兄弟门类中汲取营养,在绘本中展示了丰富的电影般的镜头感。他平时勤于观察积累,投入创作前又常常作艰苦的实地写生,创作态度极为严谨。他有抓取典型生活细节的艺术功力,笔下人物鲜活生动。

绘本画家不仅要画得好,还要设计得妙。朱成梁以其美术设计上的“创意”才华,创作出一系列具有视觉表现质感的“真正的图画书”,推动了中国原创图画书的发展。

2016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特殊贡献奖

[西班牙]玛利亚·耶稣·基尔

简介

玛利亚·耶稣·基尔,一位对世界儿童文学出版有深入的了解和见地的作家,也是一位帮助西班牙儿童文学奠定基础的出版人。2008年到2010年担任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评审团成员,2012年、2014年担任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她通过IB⁃BY(国际儿童读物联盟)和在西班牙、中国以及拉丁美洲的工作,试图把各国家地区的孩子和书籍带到一起,她在这项事业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做出了杰出的贡献。颁奖词

在西班牙、拉丁美洲国家以及近年来中国的儿童出版界,玛利亚·耶稣·基尔无疑是引人瞩目、极负盛名的人物之一。

在长达40年的儿童出版生涯中,她在西班牙各家大型出版社扮演了多重角色,在为西班牙儿童读者从海外引进大量优秀读物的同时,也为推动西班牙儿童文学的革新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不仅如此,她还协助西班牙圣玛丽亚基金会(SM Foundation)筹办了多个阅读计划,并在儿童文学与艺术创作领域发起众多的项目,如国际性的奖项与艺术展览等。

作为国际儿童读物联盟(IBBY)的活跃成员,她担任了联盟执行委员会西班牙语国家支部主席,2010年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举办的第32届国际儿童读物联盟大会主席,以及2012年、2014年国际安徒生大奖(HCAA)的评委会主席。

玛利亚全身心投入到世界范围内推广和宣传优秀儿童文学作品的工作中。其贡献之所以特别,是因为她所具有的出众的性格与能力。她自始至终敬业爱业,不吝投入时间和努力,慎重而周到,并发自内心地谦逊有礼。这些性格与能力给予她身边最亲近的朋友和同事们以极大鼓舞,尽管上述几点也仅仅是他们所发现的其众多优点中的一部分而已。

玛利亚近年来不断造访中国各地。每一次造访,她都充分展现了自己的个人魅力。她对中国的浓厚兴趣也为她带来了极大的成果,她被任命为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的特殊顾问。然而对我们来说,今天最重要的是,玛利亚毫无疑问是中国上海国际童书展的朋友,她数次担任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的评委,并对中国上海国际童书展的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今天这个奖项对她来说可谓实至名归。

2016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图书(文字)奖

张炜

简介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56年11月出生于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14年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土等多种文字。

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等20部。《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亚洲周刊》全球十大华文小说之首、中国好书奖、畅销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南方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等多个奖项。

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获中国好书、年度好书、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奖项。颁奖词

作品用近似传奇小说的手法,从一开始就铺设了令读者欲罢不能的一个大大的悬念:谁是鱼王?“我”是否能找到鱼王并学得绝技?朝向这个悬念,小说的叙事柳暗花明,山重水复。作者刻画了一个对人生有过深刻思考的“男鱼王”,也写出了一个执着于爱情的感人至深的“女鱼王”。但最后,谜底揭开,“我”终于恍然大悟,人成不了鱼王,人只能做大自然的守护者。于是作品结尾华丽转身,成为隐喻型的哲理小说,而少年“我”在悟得“鱼王”故事背后的哲理的一瞬间,自我澄明,心灵成长。《寻找鱼王》显示了作者张炜深谙成长小说的艺术三昧和驾驭儿童小说叙事艺术的深厚功力。

获奖作品

作品选载

寻找鱼王(节选)张炜

月亮圆圆的大好夜晚不多了,我要赶在这样的夜晚去陡崖那儿。我相信夜晚的陡崖下才有更多的秘密。这天太阳刚升到树梢那么高,我和老太太就来到了湖边。猫跟随而来,留在岸边。除了午饭时间,我们大半要在水里度过。

即便是白天,湖水西南边也仍旧罩在阴影里。那片蓝色的雾气就从那儿升起,然后飘到空中。我这会儿想起与师傅一起站在高处看那片蓝雾的情景……原来蓝雾就从这儿生出,可是当我们从北边赶来,随着走近,这片蓝雾就消失不见了。大山啊,你还有多少怪事等待我们,让我们去寻找和破解?

老太太好像忘记了要领我去陡崖下边,入水后就在小湖中央尽意戏耍,很舒服的样子。太阳变得灼热,一群水鸟从山南飞来,毫无惧怕地围住了我们。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它们鼓鼓的胸脯、闪着七彩的脖子。水鸟的眼睛和小脑瓜原来真是俊美啊,看得人心上痒痒的,甜甜的。老太太仰在水上睡着了,有几只水鸟落在她的身上。

我独自游起来。我潜到深处看见了麦子一样的水草,大大小小的鱼在草间出没。它们一点都不怕我。有红鳍鱼,但不够大。有像拇指般大的、通身乌黑的鱼,还有身上闪着紫灰斑点的胖鱼。后者让我想到了师傅逮到的那条毒鱼,那条在沙河集引来杀身大祸的鱼。我赶紧躲得远远的。

我只等老太太舒服地睡过一觉,领我去探访陡崖下边那片黑水,可是她一直仰躺着。好像她夜里在炕上睡觉全不作数,这儿才是最好的做梦地方。我等她不醒,只好再次扎到水里。水底有砾石,有地瓜那样的大鹅卵石,还有巴掌大的蛤蜊。我想午饭吃一只煮蛤蜊,就捉了一只。我探出水面时再次看老太太,寻遍了水面都没有影子。我看着远处独坐的猫,心底一横,就一个人回头往陡崖那儿游去了。

猫在岸上大声号叫,我没有理它。

在离陡崖不远处,老太太突然从一旁划过来,正好挡在了我和阴森森的水面之间。她拍拍我,往前边去了。我紧紧跟随。这儿的水变凉了,简直像深秋的水。没有风也没有激流,可是身子下边像被什么推扯,需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稳住自己。她在贴近崖石的地方钻进钻出,待我离得更近,就做个手势,抽身潜下去。我也随上她。这里要好好睁大眼睛才看得清。水底有巨蛋一样的大白圆石,还有彩色的石头杂在中间。水又清又黑又凉,冻得人心口发紧。

我转着身子找她,终于看到了:她的一只手拄在石壁上,身子横着,像要挡住我的去路。我四下看一看才明白,原来这儿是一个石洞,它通到深深的陡崖下边,是比房屋还要大的一个水洞,里面好像看不到尽头。我想越过她的身体往前,可是已经憋得难受,只好赶紧浮上水面。

我再次潜下时,她用手势示意我不要往前,而是随她沿着崖根挪动。我又看到了几个水洞,不过它们比那个最大的水洞小多了。“这些水洞通向哪里?它们很长吗?”“长哩,几里地下去,最后窄得容不下身子,只得退回来。”“我也想游到里边!让我跟你去一回吧!”

老太太皱着眉头:“你憋不住那么长的气。你又不是一条鱼……”

我不吭一声,心想她总算承认自己是一条鱼了。“也许她是一条鱼精,”我在心里说,“鱼精和人是不一样的,这就是师傅一辈子躲着她的原因吧?不光是她,她那个杀人的爹也是一个鱼精……”

我心里出现了一个鱼妖的故事,这会儿竟然把自己吓住了。我想有一天回到家里,把这个故事告诉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也会害怕的。

岸边的小铁锅又开始沸滚了。当我要投入那个大蛤蜊时,她一把夺过去,端详一会儿说:“这是从上游冲进湖里的,是一只老蛤蜊了,你咬不动它。”说完就将它放到了水里。米粥的香味出来了。除了米粥,我们还煮了刚刚长成的地瓜,在火里烧了几块香蒲根。蒲根比芋头硬,也比芋头香。

我实在太累了,就在热烫的沙子上睡着了。这次我真的做了一个梦,梦中自己被拴了一根红线,由一个黑色的鳍牵着,一直牵到了一个大水洞的深处。那是个寒冷逼人的地方,看不清什么,一只只更大的鳍在移动。我吓得一身冷汗醒来了。除了猫在一边守候,老太太又不见了。我想她这会儿一定仰在水面上睡个好觉。

因为午饭吃得晚,再加上吃了香蒲根,整整多半天都不饿。老太太说这是大水边上独有的宝贝,和一般地方的蒲根不一样。这种香蒲根是最能抵挡饥饿的——如果要进深水,非得吃它不可。她说:“这种蒲根还可以造酒,不过那酒劲儿太大了,大冬天里喝最好。这里的冬天冻死人……”

我发现她说这种酒时,好像真的被它呛住了,因为眼角有明显的泪水洇出来。她转身去看月亮升起的湖面。

我又看到了那一线银亮亮的水。我伸手一指。她声音低低的:“我爸在世时,常说有这种银色水线的地方,就有珍珠藏在下面。他找过不知多少回。我妈问他找到没有,他说没有。可是我妈过世前告诉我,也许他找到了,因为他身上有个小口袋,里面有压碎的珍珠粉末。妈妈说如果他真的找到了,那就是暗里送给了老族长……”

我愣住了:又是老族长。“鱼王”和老族长的故事讲也讲不完啊。

她叹气,眯眼。“我妈说了,为了老族长,男人连自己家的人都能瞒下,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她说完这句话瞪大了眼睛,问我:“你说对吧?”

我后退了一步:“我,我怎么知道啊!”“因为你也是男人啊……”她嘴里“哼哼”着,往水中走去了。

月亮下的水比白天还要热,还要让人舒服。我一入水就看到一条大鱼,有三拃长,从身侧一闪而过。我的手可真痒啊。我曾经对爸爸说过一个怪事:我想拜师捉大鱼,找到山里的“鱼王”,可是当我自认为接近了他时,他却从不承认自己就是“鱼王”,并且对捉鱼这种事压根就不看重。这真是奇怪啊。我在这样的人身边自然是不会上进的。而今我离开了那个人,又来到了另一个人身边,这个人同样不热心捉鱼……

这个月夜我一直游在前边,目标就是那片黑色的水面,那片陡崖。老太太只好随上我。

在离陡崖几丈远时,她赶到了我的前边。

冰凉的水紧紧拥住了我。月色下,这儿的水底有一种奇怪的反光。四周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可唯独自己的脚跟是白亮的,就像大白天看光滑的石头一样。我想如果有一条鱼在这样的夜晚找人,只需盯住人的脚跟就行。

我一点点往记忆中的大水洞逼近。我稳住了身子,不让自己偏移。可是今夜的水倔得很,总要把我扯向一边。我今夜更倔,我要找到大水洞,我知道它在哪儿。老太太伴在身侧,只让水漫到胸口,好像要一直盯住我的眼睛才放心。她在这个夜晚格外小心。

大水洞就要到了。我正在辨别一个更具体的方向时,突然又听到了“咚咚”声。这声音不大,不过嗡嗡震耳,是从洞子深处传来的。我说:“听到了吧?我那天晚上听到的就是它,听到了吧?”老太太侧起耳朵,像在认真听。

什么声音也没有。因为那声音只响过两声,然后就消失了。她说:“哪有什么动静?没有。”我不信她会听不到。但我没说什么,只轻轻潜下。再往前就是洞口了,那儿越来越黑。我在黑蒙蒙的水中睁大双眼,一点点辨认四周。我看得最清的是她的脚,还有自己的脚。白天看到的那些白色的大圆石头变成了灰色,好像被什么精灵轻轻移动着,有的竟然漂起来,快要碰到我的膝盖了。我害怕了,浮到水面。就在我低头寻她时,觉得身子就要被水流扯倒了,差一点呛水。我往水中沉去那一刻,正有一个黑黑的影子,从洞口那儿斜横着划过。它好大好大,就像一条小船!我吓得往上一蹿……

我的心在狂跳。我不甘心,又一次潜下去。什么都没有。她从一侧划过来,扯紧我的手,我觉得她的手就像鳍一样又滑又凉。我浮上来大口喘息:“我,我刚刚看到,一个很大的黑影,像小船一样,从这儿,从洞口那儿……”“哪里会呢!那么大的鱼?不会!”“它像小船那么大,也可能不是鱼……我不敢肯定是什么,不过我真的看见了……”

她好像生气了,不再说话,只抬头去看月亮。

节选自《寻找鱼王》第20章《水洞黑影》,明天出版社,2015年5月版。

作家访谈

我的自信,源于对儿童文学的热爱张炜、李亮李亮:

我作为一位读者,十分感谢您创作的小说《寻找鱼王》,让我们感受到优秀儿童文学的美好。这部小说有曲折故事,有情感纠葛,更有精神上的追求。小说《寻找鱼王》中弥漫着诗性,从仰慕传闻中的“鱼王”,到寻找“看护水根”的真正“鱼王”,最终实现精神上的跨越,这拓宽了我们对儿童文学的认识,让我们相信,中国的儿童文学以传统文化为依托,以理想情怀为支撑,可以让儿童文学的魅力展现得更为精彩。小读者们比较好奇关于您在小说《寻找鱼王》里的创作灵感,这其中有什么背景故事吗?张炜:

我的童年有许多与鱼打交道的机会,因为我生活在海边和河边。那些年经常发大水,水退去后会有大量的水湾和沟汊留下来,里面总是有很多鱼。捉鱼成为最有趣的事情,鱼是朋友,它们在我们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神秘感。后来我又到大山里生活,山里的人要捉到一条鱼却极困难,这和海边的生活与见闻形成了两极化的对比。

我写的都是自己的经历,是自己看到的或亲自试过的。前几年我又遇到了一位大河边上的鱼王,这个老人的传奇经历又勾起了我童年的回忆。他的传奇加上我的经历,就写成了这本书。

我写《少年与海》和《半岛哈里哈气》,也因为我自己曾是那些少年中的一个。李亮:“写自己的经历”这样的写作原则,让《寻找鱼王》充满生活的质感,而现在很多孩子生活在城市,跟大自然和动物距离都较疏远,缺少那种扑面而来的自然真实体验。您在《寻找鱼王》的创作时,是否有着对孩子们接近、敬畏自然的一种呼唤?张炜:

文学作品中失去了大自然,不是好的现象。数字时代的人被虚拟的东西缠住了,可能很不好。人能返回大自然当然好,但实在是太难了。十九世纪的时候人口少,星空和大地更加显赫,人对大自然的改造力显得微不足道,这一切都导致和增强了人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那一切已经一去不再复返了,今天只是期待着想象着,能返回一点点“大自然”都是很了不起的,能够这样做的人是极少数,他们可能都是大幸运儿:从心智上看是如此,从个人生活条件上看也是如此。写作也不例外,能够让大自然融入作品中的人,一般来说要有一颗高高在上的飞翔之心。李亮:

能与自然交融是难能可贵的,这部小说里有许多情节就很让人印象深刻,其中“旱手鱼王”空手在小水洼里抓鱼的情节,很让人惊讶,但读起来又很有真实感。小说越往后面读下去,越是现实的东西反而变得不如想象中重要,而越奇幻的东西却越是直抵人的心灵。您可以谈谈小说中如何处理真实与奇幻的关系吗?张炜:

鱼王的一生是与鱼连在一起的。这样的人特别有意思,与我们平时遇到的故事和人都不一样。专门捉鱼为生而又不上船、不用网具和钓具的人很少,这种人让人难忘。

因为真实发生的故事是很遥远的,这个故事需要从头讲才能让人明白。那个鱼王年纪本来就很大了,这种事难以虚构。写作的时候要虚构是很累的,如果照实写反倒容易了。

鱼王的真事再加上我的经历、我的“听说”,这样写就随意了方便了。我可以说书中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又不局限于那个老人(鱼王)自己的事情。

书中写的情形就是那样,它们在当年就是那样,没有什么夸张。一个地方一种风情物事,照实写就好了。我们知道的当代事物不够多,知道的其他地方、过去的事物就更少了,所以用文字传达那些事情总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样可以扩大我们的见闻。李亮:

文学能传达美好的事情,对于儿童文学,您曾说,“好的儿童文学一定会对大人构成吸引”,优秀的文学不区分是成人还是儿童,一样会让读者感动。可因为儿童的年纪、人生阅历等因素,儿童文学的写作视角、语言、人物心态描摹,又有其特殊性,也有自身写作的难度。比如《少年与海》中的“我”,在小说的行进过程中,更多是倾听者;而到《寻找鱼王》,寻鱼的“我”已完完全全是情节的参与者,一起去感受世界人生百态,爱恨情仇。您在之前的相关作品中,全知全能视角运用较多,而您在《寻找鱼王》的创作时,是否有意识地从儿童的视野和心理来进行创作的?张炜:“儿童文学”的概念在我这里不太深刻,但儿童读者肯定有一些特殊性。写出令儿童喜欢的文学作品,这是具有高难度的。一般的儿童读物倒并不难写,那是很容易的。

这种创作其实一直伴随我,并不是一种转向。

我认为童心和诗心是文学的核心。除掉它们,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杰出的文学。儿童文学不能过分地独立出来,它只是另一种色彩和格调的文学。儿童文学如果真的可以独立存在,那么它的难度是很高的,因为它可能更趋向文学的核心。诗也是一样,是最不易写的。我从一开始写作就写了许多儿童视角的作品,也写了许多诗,不过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写出令自己满意的文字。

写“儿童文学”和诗,只能是我全部文学写作中最重要的工作,会是贯穿始终的。李亮:

是的,我注意到,您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儿童文学创作,一直创作着浪漫而诗性的作品。这几十年来,在创作儿童人物为题材作品时,在心态和理解上,有什么坚守和区别的地方吗?张炜:

儿童文学比起现在的所谓成人文学,一般来说更纯粹清澈一些。凡纯粹清澈的文学,就一定会别有深度。知识分子在文学上的责任感以及精神立场,与这种追求要相互连接。从文学和少年两个方面看,写作者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并且会尽心尽力。

从1973年算起,我大约写了有一二百万字,由于少年故事格外难写,所以自己已有的写作并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很平庸,没有引起读者的多大兴趣。我创作之初写这些少年故事也是自然而然的,因为这是个人的文学之源。

以前读海明威谈美国文学的一段话,大意是美国当代文学的源头是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由于他个人喜爱的缘故,这样说可能显得夸张了一点,但内在的意思也能会意。他大概在说源于民间的淳朴、少年的纯洁,那种不可仿造的原生力,对整个美国文学的生长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我的认识中,真正的儿童文学是文学的核心,是最有可能成为当代文学源头的部分。我一直想让自己的写作从源头出发,并且永远不离这个源头。李亮:

您提到“童心和诗心是文学的核心”的观点很让人启迪,儿童文学用纯洁的语言,去表现真情、真义、真爱,抛弃许多情感束缚,去探索,尽可能去接近真善美的本源,这是不是儿童文学在这方面的长处?张炜:

我始终觉得儿童文学不仅不是一种文学初步,而且还是整个文学的入口、基础,甚至是核心。任何一个作家把儿童文学的元素从整个创作中剥离和剔掉,可能都不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的全部创作需要那份纯洁与好奇、那份天真,一旦缺失了这些,也就变得艰涩和困难了。我曾一路回顾了个人的创作,觉得包括写《古船》这样激烈复杂的作品,也包括后来写《你在高原》那种大河小说,都始终是抱着一种好奇与专注、热情和纯洁进入的。用一颗童心、一种潜在的儿童视角去接触全部的繁复,会获得更新鲜、更深刻、更惊异、更质朴的认识和感受。这一切将化为强大的磁力去牵引自己,同时感染时间里的读者。如果失去了这份纯真,一颗心就会麻木,这麻木即是对个人的取消,对自我的取消,写作也会干枯和败坏。我从来不把儿童文学看成一种尝试性的、休闲式的轻松创作,相反极其看重它对整个文学生涯的重要性:基础性、核心性。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我对所有热心儿童文学创作的朋友都心怀赞佩。

我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就在写儿童文学,还会一直写下去。我的自信,源于对儿童文学的热爱。李亮:

纯洁、好奇和天真,让您的作品充满着无穷魅力,而您作品里的故事很多都发生在胶东半岛,这地方受齐文化的影响比较大,濒海重商,义气浪漫,既有庄子的逍遥神秘的滋养,又有民间传奇、志怪的底蕴。在庄子那时就提到“齐谐者,志怪者也”,从六朝志怪、唐传奇、明清笔记,到集大成者的蒲松龄《聊斋志异》,许多人和事都发生在这块土地上,而您作品也有不少这方面的影子,神秘野史,传奇故事,在您的《刺猬歌》中有出现,在《少年与海》中的狍子老人、“二不掌”熊、蘑菇婆婆身上有折射,而在《寻找鱼王》中更是展现得极为出彩。您曾说过“回忆的源头来自童年”,从您的童年成长经历来看,这是怎么具体影响到您的?张炜:

半岛文化的奇特,外边人也许并不十分了解,他们很容易用鲁文化去代替它。其实它是基本独立的一种文化,不了解这种文化,就不会理解东方文化中最神秘的那个部分。半岛文化中的“怪力乱神”并不是虚构出来的,而是一种现实。

我生于半岛,而且是“半岛上的半岛”:胶莱河以东地区。那里有漫长的海岸线,大小岛屿散布在远近海中,白雾缭绕。它与一般意义上的山东半岛是大不一样的,是齐文化的发源地,而不是鲁文化占主导的地方。齐文化是中国人比较陌生的,究竟会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那里(半岛上的半岛)的文化,还是一个问题。特别在文学审美方面,一般来说还缺乏对于这个半岛特别而系统的诠释。这些可以是自觉的,也可以是不自觉的,比如我以前就是这样。现在是数字时代,全球化了,文化平均主义的趋向越来越严重,这对于艺术而言是一个大不幸。

人在童年的时候与动物的关系总是密切得很,与它们之间的平等心也更多一些。后来渐渐强化了社会意识,就会与动物疏远,漠视它们甚至越来越多地役使和掠取它们。究竟是人在最初还是后来更拥有人性的丰富、更本质,这需要我们去回答和追溯。

人的社会性一定伴随了对人性的扭曲,与大自然失去了最真实的联系,割断了母子之间的脐带并完全忘记了这种关系。而动物就不是这样。人对动物的疏远敌视和隔膜,正表现出他们与大自然的关系发生了蜕变。

我不能忍受这种蜕变的现实。我与动物的亲密不是意识上的努力,而是自然而然的,只能是本性的流露和恢复。李亮:

您从民间文化、自然、动物身上汲取营养,造就了您作品有中国古典文学和民间传奇故事的味道,有一种万物皆有灵,万物都值得尊重,谦卑而有精神操守的质朴情怀。您觉得中国儿童文学应怎么对待这些传统?张炜:

我爱好中国古典,读个不停。我读了有感触也就写出来。这不算什么深入的研究,可能永远都不会加入那些大研究之中。我觉得古代的人写出的文学经典,与今天的人许多时候是一样的:同样的心境和方法,同样的困难与欢乐。要找到二者的不同也是容易的,不过不如想象的那么多。古往今来,人生总有一些出色的慨叹、异样的认知、绝妙的记叙,就是这些丰富着我们无边无际的生活。我们今天的写作正在加入他们,不过是异常缓慢地进行着,时而有时而无,断断续续。

半岛的传统的确与其他地方差异很大。文化有板块,其他的板块相连成一大块,而半岛可能只是孤单的一小块:极特别的一小块,但色彩斑斓,魅力无限,足以将人迷住。我越是自觉地进入半岛文化,越是有一种惊异从心底产生出来。回头看个人所有的文字,竟然都没能脱离它的气息,这使我一阵阵惊讶。我过去完全是不自觉地写作,而今天才有点自觉。不过我有时还想回到那种不自觉中去,因为那样或许会更好。李亮:《寻找鱼王》结尾处,激情澎湃的“鱼王”终于出现了,原来“鱼王”守护着这个水源。而“我”对鱼王的认识,也从传说到寻找,从“旱手鱼王”、“水手鱼王”到真正的“鱼王”,这个过程既是“我”见识上的成长,也是精神上的成长。您如何看待孩子精神和人格上的成长?张炜:

人的“成长”就是经历了许多知识之后,最终回到既简单又永恒的认识上来,并且能够在生活实践中具体地贯彻这些认识。被花哨的知识领得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到地面的人,往往是有害于生活的。

比如正义、仁善、宽容、谦逊、勇敢、自律、整洁、诚实,这一类品质,不能随着博学和经多见广而丢弃,相反是要一生信守的。不然就是学坏。

让人在知识的现实的诸多经历中,进一步回到简单而永恒的认识上来,就是一个健康人的成长轨迹。其实这也是一个健康社会的成长轨迹。有时社会败坏了,观察一下,无非是让各种时髦的理念、本能的欲望说辞领向了遥远的邪路,以至于再也不能回返了。

成长和败坏,无论对于一个人还是一个社会,都是一样的道理。把败坏当成了成长,这种事情随时都会发生。李亮:

太对了,要“回到既简单又永恒的认识上来”,《寻找鱼王》是部少年寻找题材的小说,文中的“我”如释重负找到了“鱼王”,而作为作者的您,是否也是如此,继续在寻找精神意义上“鱼王”的路上?张炜:

我会一直根据自己的兴趣,比如所谓的“创作冲动”写下去。文学写作的策略是最不足取的,而要始终由心尽兴才好。写到童年的心情和事迹,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这是很值得珍视的机会。我会时而回到童年,时而再回到青年或老年。将人生的不同境遇不同语境用想象的触角抚摸一遍,是正常的也是幸福的。

少年儿童作为生活的角色,在作品中也必不可少。作家把他们当成专门的角色就不好了,我不想这样对待他们。他们也生活在成人的世界里,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有人认为童年和少年的世界是独立的,是与成人世界绝然分开的,那是过于天真了。两个世界的区别当然有,但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大。浑然一体地去理解儿童,可能会更准确更真实地理解他们。李亮:

就我个人阅读体验而言,读您的作品,感觉语言特别简洁结实,每个字都像一块块石头扎根在文章中,您曾说过“语言要快些回到动词和名词上来,回到质朴的基础上来。只有动词和名词才是语言的骨骼”。而结实的语言,又受创作者自身生活阅历的制约,只有广阔的生活细节的触摸,才能有真实的体会。您在大海边林子里长期的生活体验,对您的语言传达形式有何影响?张炜:

我不太会写专门的儿童作品,所以说不清楚。我想适合儿童读的文学作品如果写得好,大概就是优秀的吧。老人喜欢的书,又适合儿童读,可能就是优秀的。

我一直写以少年为主人公的作品,从初中就开始了,这一类作品的创作总量为三百多万字。但它们不一定全都适合儿童阅读。这其中有二百多万字是适合儿童阅读的。我心中没有太强的“儿童文学”概念,只是自然而然地去写各种作品。

适合儿童阅读的文字,最好不要有暴力和性,也不能过于晦涩。但一般来说作家在写作中,不必太将“儿童文学”独立出来,因为他的全部文字必然要具备起码的丰富性,这其中总会有适合儿童阅读的部分。

我后来写的作品更简约更朴素了,力求写得收敛。形容词,夸张的文字,尽可能不用。省略号和感叹号也不用,一切都力求自然质朴。

我会自然而然地写下去,不会专门写儿童文学作品,但一定会写出一些适合儿童阅读的作品。一个作家的作品如果全都不适合儿童读,或者全都不适合成人读,可能都是不少的缺憾。李亮:

现在社会物质极丰富,商业繁荣浸入到社会各个角落,而网络数字化阅读的兴起,使得阅读更为碎片娱乐化,虽然即时的互动性加强了,但阅读的仪式感淡薄了,经典文学的阅读也忽视了不少。好玩,有趣,热闹,似乎成了不少儿童阅读者的重要选项,那么,从文学创作者的角度,您对当前儿童文学阅读有何建议?张炜:

少年应该读什么书,我说不好。只希望他们多读经典,少看一些网络上的文字。要具备真正的文学阅读的能力,这种阅读不同于一般的文字阅读。要有享受文学语言艺术的耐心和悟性。不一定要读时新的东西,老书有可能更好。美国作家萨洛扬的书前不久我又读了,仍然十分喜欢。好的文学是不会衰老的,它永远青春,永远生气勃勃。就读这一类青春常在的好书吧。我以前编过两册少年读物:《少年手中的金玫瑰》,是借用了俄国帕斯托耶夫斯基书中的一个故事来命名的,故事讲了有人从金匠工作中留下的灰烬中提炼金子,做成金玫瑰。这套书所选的内容今天看是慎重而开阔的,不是迎和数字时代的碎片化阅读,而是一次沉着地走进经典。

现在的数字时代,能够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阅读,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多书大家都觉得特别好,看了以后被迷住,有的读者却觉得根本读不下去,后者的要害问题是没有文学阅读的能力。什么是文学阅读?文学阅读有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能够享受语言。看戏剧要享受唱腔,文学阅读则是享受语言。有多少读者在享受语言,就有多少文学读者。所以作家心目中装的是文学读者,希望他能够享受语言。相信任何一个有理想、有志向的写作者,一定是为能够享受语言的那一部分读者精心准备大餐的,只想让他们大快朵颐。李亮:

谢谢张老师接受我们的访谈,小读者们也有着“大鱼”梦,都期盼早日读到您的更多新作。

曹文轩

简介

曹文轩,1954年1月生于江苏盐城。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子》《根鸟》《细米》《青铜葵花》《火印》以及“大王书”系列、“我的儿子皮卡”系列和“丁丁当当”系列等。主要文学作品集有《忧郁的田园》《红葫芦》《追随永恒》《甜橙树》等。主要学术著作有《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第二世界——对文学艺术的哲学解释》《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小说门》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韩等文字。获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等权威奖项四十余种。2016年获国际安徒生奖,是中国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作家。颁奖词《火印》是去年面世的描写抗战胜利的众多作品中较为优秀的一部。它以一匹良马雪儿为主角,同时写出了马主人坡娃、日本军官河野和小日本兵稻叶等较为丰满的人物形象。这是一部传奇小说,故事性很强,很适合儿童阅读。河野是一个有文化的军官,又是养马专家,并非天生的杀人狂;稻叶则是稚气未脱的小兵,同情各种小动物,尤其疼爱雪儿生出的小马驹——这两个人物的设计和刻画,大大深化了作品对当年那场战争的再现和把握。获奖作品作品选载火印(节选)曹文轩

河野用尽一切办法,也未能使雪儿嘶鸣。它像一座黑色的山沉默着。这种沉默让河野心中大为不快,又对这种沉默感到畏惧。他在心中怒骂自己:“这成何体统!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又是养马世家的后代,怎么可以畏惧一匹马呢!”

在雪儿面前,河野永远身着板板正正的军装,脚蹬皮靴,腰挎军刀,一副无比威严的样子。

这天,这在再度试图让雪儿嘶鸣的训练失败之后,只好作罢。他亲自将雪儿牵回马厩。他没有在雪儿面前显示出恼怒,更没做出任何粗鲁的动作,甚至什么都没说,相反很冷静、很有气度,甚至表现得温文尔雅。离开马厩时,他还用手在它的身上抚摸了一下。雪儿则像一匹石马一般站立在那儿,纹丝不动。

离开马厩后,河野走出去七八步远时,忽然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他,那目光使他的后背感到寒冷。他连忙转身向昏暗的马厩看去,是雪儿正在看他。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含了人的神情,虽然没有锐利的光芒,却像月光下的冰碴,让他的眼睛想要躲闪。他冷冷地注视着它。

它也注视着他。它的目光始终没有变化,仿佛,为了这一刻的注视,它已准备了上百年——上百年的怨恨都凝聚在这一刻的注视中。

河野的心忍不住战栗了一下。他竟然朝雪儿笑了笑,还朝它挥了挥手,以最严格的日本军人的走姿,离开了马厩。一路上,那双眼睛就一直在他面前闪烁。他见过成百上千的马,领略过成百上千对马的目光,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马的目光。那目光让他感到发虚,感到灰心丧气。“这畜生在跟我较劲!这是一头什么样的畜生呀!不过是一匹母马罢了!”那一刻,他几乎都要放弃它了。但从见到它的那一刻起,它的形象就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以他家族的秉性,越是这样难以对付、难以驾驭的马,就越会激发他与它周旋、较量的斗志。

他大踏步地向前走着,以坚实有力的脚步声向雪儿传递着一句话:“让你与我相遇,乃是天意。我不能违逆天意,你只能成为我身下的坐骑,除非死!”

他没有再坚持让雪儿完成嘶鸣的功课。他以嘲笑的口吻对它说:“你总有一天会嘶鸣的,除非你不是一匹马!”“嘶鸣”一课,就这样轻轻地翻过去了。

接下来的训练是:疾驰中的突然停止。

他依然坚持语言在先行动在后的驯马原则。在他看来,一匹无法理解人类语言的马,是没有灵性的马,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加以训练,让它们去做苦力就是了。

他牵着雪儿出了马厩。

雪儿依然没做任何反抗,看上去甚至还很温顺。

他告诉雪儿:“作为一匹战马,风驰电掣的前进速度固然重要,但在我看来,戛然而止的停止更为重要。战马与一匹普通的马的区别正在这里。要论奔驰的速度,这草原上的马,一定有速度惊人的。但它们跑得再快,也只是一匹普通的马而已。何为战马?战马是:奔跑,奔跑,‘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你从一旁看,根本看不清四条腿究竟是哪条腿先迈出去的,疾风暴雨一般。就在这样的奔跑中,能突然地停住,前蹄高悬,落下时,不会因为强大的惯性而多跨出去半步。我知道你们中国有句成语,叫‘悬崖勒马’,我非常喜欢这个成语。至于说这个成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毫不关心,我喜欢的是它标记的那一刻的形象。每当我在战场上,让我的坐骑完成这一动作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四个字:悬——崖——勒——马。知道这一动作有多么重要吗?生死攸关。比如,你在追击你的敌人或是你的敌人在追击你时,双方谁也没有发现前面是一道悬崖,你在离悬崖一步之遥时才发现了它,你立即猛收缰绳——良马都不用主人猛收缰绳,是它自己一下子就停住了——离悬崖边也许只有几寸远。而你敌人的坐骑,却因为只是一匹普通的马,无法在一刹那间控制自己,带着他的主人,一同坠入深渊。我已无数次见过这样的情景。这情景倒也好看、迷人,但一瞬间,连人带马便是粉身碎骨……”

这回,雪儿好像在听。

在接下来的训练中,雪儿依然顺从,仍然没有嘶鸣。

傍晚时,河野将雪儿牵到一处悬崖边。因为已没有阳光,站在悬崖边往下一看,就会头晕目眩。风在山崖下吹动时形成旋涡,一只寻找栖息之地的鹰在旋涡里飞翔。也许那旋涡让它感到痛快,它竟长时间地随那旋涡翩翩舞动。眼见天色转暗,它才奋然扇动翅膀,飞出了风的旋涡,往山脚下的树林飞去了。“看到了吗?深渊!能感觉到从渊底升起的寒气吗?我看你有点儿颤抖了。让你看一看这情景,你便体会到‘悬崖勒马’这四个字的含义。记住,你已经踏上了战马的征程。虽然,对于你而言,一门一门的功课才刚刚开始,训练与没有训练实无不同,但毕竟已经开始你的战马生涯了……”

河野牵着雪儿走向马厩。

晚风从东面吹来,带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雪儿将本来低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迎接晚风中的歌声。

那歌声在它听来如此熟悉、如此亲切。雪儿记得,这是坡娃即将赶着羊群回家时的歌声。那时,坡娃骑在它的背上,看着羊群肥嘟嘟地在霞光里移动,想到一天的放牧即将结束,即将暂别这片草地,就会高兴地唱起来。声音震动着他的身体,又把这种震动传到它的身体,痒痒的,让它感到惬意。它竖起双耳,微微转动,企图转向坡娃,以便能清晰地听见主人的歌唱。好在坡娃会越唱声音越大,它能听得清清楚楚。唱着唱着,他会停下来喝一声:“走啦!我们回家啦!”羊群掉转方向,走上了回家的路,他又接着唱。每一次唱的,都不一样。像野狐峪的其他孩子一样,坡娃会唱很多很多歌。这些歌,有一些是草原上唱了一年又一年的老歌,是从爷爷妈妈那里学来的,有一些是他们即兴编的歌。野狐峪的孩子几乎个个会编歌,见什么唱什么,唱了也就忘了。他们唱时,并不在乎腔调,只是觉得痛快就行。那些歌是新的,常又是重复的,总会出现天空、草原、河流、湖泊、大雁、羊群、树林与各种各样的鸟,也会唱到高粱、玉米、燕麦、南瓜和土豆。雪儿听着,以不紧不慢的速度,驮着它的小主人走向野狐峪,那时的野狐峪,已升起炊烟。炊烟在峡谷野飘散,与霞光融为一体,一家家的牛群、羊群,在络绎不绝地走回村里……

歌声就在山那边。

坡娃在唱歌,面向西边的群山。只是他不在马背上,而是在山头上。他已很多天见不到雪儿的影子了。每天,他都会久久地眺望西峰。如果雪儿出现,他想以最大的声音向它喊叫:“小马驹还活着!活着!活着……”可是,它仿佛消失了一般,连一声嘶鸣都听不到。

日军的军营散布在很大一片区域里。指挥部在偏西一侧,现在雪儿的马厩已经西移,离野狐峪很远,除非让雪儿到东边吃草,才能离野狐峪近些。今天,河野选择的训练场地正是在偏东的地方,加之东风,雪儿才听到了坡娃的歌声。但,也就只能听到歌声了,它再也没有机会登上那座坡娃能远远看见的山峰了。

瓜灯和草灵赶着各自的羊群,到这里会合了。

不一会儿,雪儿听到了他们三个人的歌声。三个人一忽儿一起唱,一忽儿轮着唱,分分合合,高高低低,此起彼伏,就像这忽大忽小的晚风。

歌声渐渐远去——河野正牵着雪儿一路向西。

这个夜晚,又成为雪儿的一个不眠之夜。

马厩里,它一夜都思念小马驹,思念野狐峪。野狐峪村民们的面孔,不时地闪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小马驹的面孔,不时地穿插其中。一匹马的记忆里,有这么多可爱的面孔,作为一匹马,应该知足了。

天马上就要亮了,它才微微闭上眼睛。

战役未打响之前,几乎是田园式的悠闲。河野有的是时间。他决定要把这些时间尽量都用在雪儿身上。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马厩,牵了雪儿,回到昨天那块场地,继续昨天的训练。他觉得“悬崖勒马“这一动作,雪儿还要做到更好一些。要做到时间在那一瞬仿佛突然被利刃切断了一般。

依然是流水一般的语言:“现在看上去,这里一切都非常安静。听到了吗?我的士兵甚至坐在树下拨弄三弦琴、哼唱和歌。中午的阳光下,居然有这么多士兵躺在山坡上晒太阳,看上去像在睡觉,一派祥和的景象。但用不了多久,或者是在一个早晨,或者是在一个晚上,一个深夜,这一切就会打破。我知道,中国军队正在远处集结,他们必须积蓄足够强大的力量,才会与我们拼杀。他们企图攻克野狐峪,将它控制在他们手里,以便让中国军队、物资从这里源源不断地通过,开赴与我军作战的广大战场。他们必须明白,与之作战的是日本军队,我们每个士兵——不是中国人所说的‘以一当十’,而是,‘以一当百’,乃至更多。这已成为铁的事实。中国人用了数百年数千年,为我们日本军队准备了一系列成语:‘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当然,我们也用了四百多年的时间——我们的祖先丰臣秀吉当年就想吞并所谓的大明帝国——才终于踏上这块土地。若干天之后,在这里进行的一场战役,必定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战役。作为一名日本军人、一名日军指挥官,我无比珍视这次机会,为天皇而战,为大日本帝国而战,赢得我一生中最高的荣誉。我需要得到你的帮助,我希望你与我一道建立丰功伟绩。我答应你,战争结束之后,我一路陪同你回到我的故乡北海道,让我故乡的草原,让我家族的马群认识你这匹骁勇无比的战马,我还会雇用专门的马夫,让你在那里安度你的晚年……”

河野说得非常动情,甚至热泪盈眶。

训练开始后不久,雪儿就不断地加速,向前冲去。奔跑的节奏,正是河野所说的节奏,到了最后便是一长串“嗒嗒”之声。但方向却让它背上的河野很快生疑:你怎么向悬崖方向跑去?他开始扯动右侧的缰绳,让雪儿改变方向,但雪儿宁愿侧过自己的头,却坚决不侧过身子,依然奔跑在一条直线上,而那直线的尽头便是那道凉风飕飕的悬崖。

河野猛收缰绳,仍然没有能够阻止雪儿疯狂的奔跑。

眼看无法改变雪儿奔跑的方向,河野只得扼制它的前进,想一下刹住它的脚步,完成一个“悬崖勒马”的动作,但只见雪儿直起脖子,昂着头,还在往悬崖奔跑……

它的两侧嘴角都已经被河野勒出了鲜血,血珠在风中飘忽,犹如血雨。

河野的眼珠暴凸,惊恐地望着前方的悬崖。

然而,就在他以为他将与雪儿一起葬身渊底时,雪儿却在悬崖边上完成了一个他所见过的最精彩的悬崖勒马的动作。只见雪儿忽地刹住自己,前蹄高高悬空,身体几乎直立到让河野从它背上滑落在地。那前蹄在空中停了很久,才终于落下。河野低头一看,两只前蹄就落在悬崖边上。他一身冷汗。

谁也说不清楚,是雪儿在最后一刹那放弃了与河野同归于尽的念头,还是河野依靠娴熟而强劲的驾驭能力,最终制止了雪儿的狂奔。

雪儿的嘴角一直在流血。

太阳照过来,将河野的影子投照在地上:他发软的身体蜷曲着。

他没有慌忙下马,而是重新挺直身子,双手握紧缰绳。刚才一幕,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最终定格在“悬崖勒马”那一瞬。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都不能下马。他要牢牢地坐在马背上,向雪儿传递他坚不可摧的意志。他双腿紧紧夹住雪儿的腹部,只将缰强稍微松了松,以便能让雪儿将头低下来。

雪儿没有走动。它低着头,默默地望着草地。

一阵风吹来,把它嘴角的血水又吹得纷纷而下。

后来,河野任由雪儿走向任何地方——雪儿选择了回到马厩。

两天后,雪儿到底还是以出其不意的身体扭曲和激烈颠簸,终于将河野颠离它的背。被高高抛起的河野,身体在空中翻转了几下,重重地跌落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雪儿没有逃跑,而是在离河野不远的地方,开始吃草……

节选自《火印》第22章《悬崖勒马》,天天出版社2015年5月版。作家访谈不要光点洋烛,中国有中国的灯火曹文轩、江胜信

我的文学倾向押在“花瓶”上

江胜信:

儿童文学中的好人和坏人,常常具有脸谱化特点,易于辨别,好和坏都非常绝对,似乎这样才比较符合儿童的认知。您笔下的人物却非常复杂:比如《草房子》里的桑桑,既有勇敢的一面,敢于和欺负秋月的坏孩子打架;又有懦弱的一面,不敢承认自己玩火引起了火灾。在《火印》中,河野和稻叶既是日本侵略者,又有爱护动物、充满人情味的一面。您这样对深层人性的书写,会不会让小读者困惑?曹文轩:

儿童文学是笼统的说法,根据读者年龄可分为不同样态,比如低幼、高年级、初中生、准青年。低幼的孩子还没有非常复杂的思维,也没有很好的心理承受能力,对他们展示这个世界的时候,越简单越好。简单不等于浅薄,背后一样可以有丰厚的东西。

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们渐渐看到了人性的复杂,这时的儿童文学,就应该正视人性的复杂性。你提到了《火印》里的河野和稻叶,两人情况不一样:河野品质恶劣,他生于养马世家,他对马的偏爱并不意味着对大千世界的怜悯,就像希特勒当年喜欢绘画、音乐,这并不意味着希特勒就是个高雅的、有文艺情怀的人;而稻叶是战争的受害者,他是被无辜卷到战争里来的。如果小读者对稻叶充满同情,这都是可以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好人,他的手上从来没有沾过鲜血。

但相对于成人文学,儿童文学又不能过于复杂。我们不能在儿童文学里刻画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形象,那种分裂的人格小孩子是不能理解的。儿童文学所谓的复杂性无非是好和坏之间的中间地带,有时呈现出两面性而已。江胜信:

一方面,您在作品中展现人性的复杂,但另一方面,您好像又在回避过于沉重的现实,比如在《草房子》里,您让桑桑活过来了,而谢冕先生(编者注:文艺评论家、诗人)曾从他的人生经验判断,桑桑得的是绝症;再如,秃鹤虽然用一场演出赢得了同学的尊重,但他未来的人生里也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演出,现实依然残酷。您如何掂量儿童所能承受之重,在写作时会做哪些过滤?曹文轩:

当我们向儿童书写这个世界的时候,有些东西要适当遮蔽,比如暴力、情色、绝望……儿童不宜嘛。儿童文学的判官永远是父亲、母亲,而作家首先就是父亲或母亲。这种场面、这种描写适合孩子看吗?选择是不复杂的。父亲或母亲有着天生的直觉和至高无上的判断能力。江胜信:

您说过,对您产生重大影响的不是儿童文学作家,而是鲁迅、沈从文、川端康成、海明威、普宁等成人文学作家。但您并没有在成人文学上发力,而是选择了更为单纯、更加阳光的儿童文学。您难道不觉得对阴暗的书写更容易震撼读者吗?您怎么看有些作家专注于阴暗面的写作癖好?曹文轩:

现代主义兴起之后,文学基本上放弃了它的审美功能,唯一的目标就是一个词——“深刻”。文学就像羊群,被高高举起的“深刻”的鞭子,撵得满山野乱跑。

怎么实现“深刻”呢?我们在潜意识中形成了一个逻辑关系,那就是唯有把这个事情写得很恶、很残酷、很阴暗、很猥琐、很变态,才是“深刻”。所以现在出现了一种文学景观,里头不光没有好人了,连坏人都没有了,有的是变态的人、异常的人。

文学的标准一直在变,诺贝尔文学奖也是。我问过一个问题,假如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的年代颠倒一下,让大江健三郎生活在川端康成的年代去写大江健三郎式的作品,让川端康成生活在大江健三郎的年代去写川端康成式的作品,这两个日本人还会不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认为不可能,因为文学的标准改变了。川端康成的年代偏爱感觉,他的作品为读者供应了温暖与悲悯,为空虚的心灵开垦了栖息之地;大江健三郎的年代偏爱理性,他的作品常常在暴戾命运的背后,试图探摸人类的困境与不安。

生活本来就是多面的,有花瓶也有痰盂。我只是看到花瓶,或者说我的文学倾向押在花瓶上,难道不真实吗?但现在的文学更倾向于写痰盂。对于这类作品,我跟学生讲过:“我已经活得很不好了,看了它会更好一些吗?只能感觉更不好。如果一部作品看了以后觉得更不好,你非得说它好,那你不是很贱吗?”我的文学观跟很多人不一样,这其实不是刻意的坚持,背后有我的美学思考。这次安徒生奖颁给我,我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慰藉,它让我知道,我的选择也是会被世界认可的。

“经验”可以无限繁衍

江胜信:

您怎么看待“文学不等于生活,否则干吗要强调作家的想象力”这个观点呢?曹文轩:

文学中写到的生活有两种:一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叫“经历”;另一种是用逻辑或想象改造之后的生活,叫“经验”。

举个例子:一个人十五岁时父亲去世,多少年后他写自传,把这件事写进去,这叫“经历”;他从这个“经历”中得到了一种“经验”,那就是失去父亲之后的悲痛、忧伤、孤独,从此没有根……“经历”是有限的,但“经验”可以无限繁衍,幻化成他未来创作中的不同情境,比如一个五岁孩子失去父亲,比如一个老人失去孩子,甚至进一步形而上,上升到一个“民族无父”的记忆。好的作品是充满经验感的。江胜信:

您的很多作品,比如《草房子》《青铜葵花》《根鸟》……都带着苏北水乡的气息。可我发现,您最近的两部作品,《火印》和《蜻蜓眼》,却从那片水乡脱离开去,《火印》写了北方的草原,《蜻蜓眼》把目光投向了精致、优雅的城市生活。您过去一向强调您作品的独特性和“水”有关,可现在不是这个路数了,似乎在寻找一片更宽广的天地。曹文轩:

水参与了我的性格、人生观和美学情调,因为有水,我的灵魂永远不会干涸,我作品的独特性确实和“水”有关。作品独特性的背后是作家熟悉的生活:水乡我是最熟的;但我对张北一带的草原风景也很熟悉,这些年我时常驾车去度假,那儿差不多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我对城市的熟悉就更不用说了。我从来都珍视我独特的经历和经验,从不去揣摩今天孩子的处境。对那些自以为是知音、很随意对今天孩子的处境做出是非判断、滥施同情的做法,我不以为然。我自信能感动今天孩子的东西,和曾经感动过我的东西是一样的,无非是生离死别、悲悯情怀、厄运中的相扶、孤独中的理解、亲情、友情、爱情……这一切是永在的。

学者/作家

江胜信:

您还有一个身份:北大中文系教授。您一边可以写理论和批评的著作,一边又可以写小说。我感觉这是两种气质完全不同的文字。您如何在这两者间切换?您的学者功底对写小说有什么影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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