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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6:2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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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毕淑敏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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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冠病毒

花冠病毒试读:

自序

喜欢一句话——树不可长得太快。一年生当柴,三年五年生的当桌椅,十年百年的才有可能成栋梁。故要养神积厚,等待时间。2003年,SARS病毒引发的非典在北京爆发,疫情深重。我受中国作家协会派遣,深入北京抗击非典的一线采访。我曾经身穿特种隔离服,在焚化炉前驻留。我与SARS病毒如此贴近,我觉得自己闻到了它的味道。病毒其实是没有味道的,我闻到的也许是病人的排泄物和消毒液混合的味道。袋子密封非常严密,其实这味道也是闻不到的,只是我充满惊惧的想象。同去的报告文学家早已写出了作品,我却一直找不到好的支点表达,不能动笔。八年后,我才开始写作这部与病毒有关的小说。它距离我最初走向火线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几千个日夜。不知多少次在梦中看到病毒,那么真切那么鲜艳,仿佛可以触摸到它们卷曲的边缘和瑰丽的颗粒。(又是我的想象。)它是一部纯粹虚构的小说,我应将这部小说归入科幻小说范畴,只是不知道人家的领域要不要我?我相信人类和病毒必有一战,必将多次交锋,谁胜谁负,尚是未知之数。我祈望读者们不要纠结于本书的某些技术细节。不要对来自雪山的矿泉水产生恐惧。不要擅服某种元素。不要对病毒噤若寒蝉。不要和SARS对号入座。不必寻求真实的燕市在中国的什么地方。这本书,是我的“百达翡丽”,我的“天梭”。这两个品牌是世界名表,用它们打比方,不是因为我崇洋媚外或狂妄自大,只因在我有限的关于钟表的知识里,只知道它们有完全手工打制的品种。虽然我至今戴的是国产表,但很惭愧,恕我不清楚中国手工制表的历史。写完以上文字之后,我查到了中国第一块完全手工打造的陀飞轮表的名称叫“中华灵燕”。那么,这本书就是我的“中华灵燕”。写一部小说的过程,像做一块好表。我前半生当医生,后半生做过若干年心理医生。我始终迷恋于人的生理相似性和精神的巨大不相似性。竭愿力求精准地解剖和描绘这些差异,从中找到潜藏至深的逻辑。在情节和故事若隐若现的断续和连接中,探寻人性的丰富和不可思议。暮鼓晨钟,我时刻警醒投入,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本书,并不只是一些纸加上一点油墨印刷的文字,它蕴涵着我的时间。时间也并不仅仅包括我书写文字所用去的黎明和夜半,不仅仅包含我体力和脑力的付出,不仅仅包括我的殚精竭虑和手指痉挛。与下面的因素相比,它们实乃微不足道之物。在这本书里,渗透了我人生的结晶:我青年时代在西藏饮下的每一口冰雪,我当医生抢救垂危病人时对心脏的每一次按压,我对鲜血从恐惧到习以为常的每一分钟目不转睛,我面对濒死者脸庞温和凝视的告别……这书里还包含着我绕行地球的漫长航程,包含着我对以往和将来世界的回眸与眺望,包含着我对宇宙的好奇和幻念。写这部小说时,我的手指集体造反,多个腱鞘发炎。电脑键盘上的每一格,都变成了某种尖锐的野草种子,敲下去的时候,十指关节和双腕一起持续痛楚。我对自己小声说——你要坚持。我相信,在这个自私纵欲狂野诡谲的世界上,还有一些人勤劳和正直勇敢地生活着。我愿以自己诚实的劳苦,加入其中。在这本书里,送朋友们一件小小礼物——电子卡。当时有两个选项,一是电子体温卡,往自己额头上一贴,就可以知道即时体温。另一个是电子心情卡,用你的大拇指按住卡上的液晶片,持续约10秒,松手。然后观察液晶片显示的颜色,找出对应的心情指数。蓝、绿色为正常或好,红、紫、黑色代表压力沉重、焦虑抑郁……两卡都好玩,但只能选一。我是医生出身,倾向于体温卡。出差在外,夜圼不舒服,是不是发烧了?你不知道。这时从钱夹里抽出这卡,一测便知分晓。多实用!再说啦,本书写的是人类和病毒的博弈。感染了病毒,体温多半会升高。早一点知道,开始治疗,就多一分痊愈的希望。体温卡既切题又实惠。确定卡种最后征询意见时,我正在加拿大北部山地,赶往观看北极光的途中。难以定夺,我问导游兼司机——一个加拿大籍华裔小伙子。我说,如果让你二选一,你希望得到哪张卡?他一秒钟都没迟疑地说,当然是心情卡啦!我身体很好,几年都不会发一次烧。你给体温卡,没用处的。心情卡呢?我一天也许会测好几次。没准将来也要让我的女朋友测一测,如果测出她心情大好,我就可以求婚啦!我又问身旁的人,都说喜欢心情卡。于是,我很没立场地决定从众。心情卡的原理,我私下揣摸,可能有一点测谎仪的基础。估计是以被测试者的生物电流和体温等数据变化,与正常值做一个综合比较,粗略地推断一下你当时的状况。有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您发的这张心情卡,是要一边看您的书,一边用手指摸着卡,测验自己在看每一页小说时的心情吗?那一刻临近午夜,越野车向漆黑的正北方飞驰,银亮的车灯将山地、荒原劈割成巨块状条索,在冰雪的远处以深灰色融合。我穿着租来的连体防寒服,笑得弯了腰,衣服在身体中部卷起厚重的褶皱。想想看,一边翻着书页一边测心情,这也太折磨人了吧?我说,这卡原本可能用两年,叫你这么一页页摩挲,只怕是书还没看完,卡已经废了。不必当真。这卡只是个玩具,提示你注意心理健康的重要性。我试想:本书如果真是边测心情边阅读,大部分章节会让人忧虑和紧张。结尾处,应该是平和安宁的。感谢中国作协给予我亲临一线的信任。感谢北京作协在那危险的日子里给予我实实在在的关怀,派车送过我。(那时街上几乎没有出租车,公交车也很少。)感谢传染病院战斗在生死前沿的医护人员,向我科学生动地描述了SARS的病程经过。感谢军事医学科学工作者,给予我关于药物学的前沿知识。感谢身患SARS病毒感染的病人,声泪俱下地倾诉感受,让我身临其境地体验了他们死里逃生的凶险经历。感谢外交部部长、国家气象局首席专家、著名社会学家等的接见和恳谈。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谢不周女士,她非常专业的文学建议,对我的写作帮助甚大。她的热情敬业和严谨求精的态度,不断激励鞭策着我,驱我向前。感谢湖南文艺出版社、中南博集天卷的朋友们,感谢鼓舞和帮助过我的所有人。这部小说,虽积攒已久,仍然是柴。即使是柴,我也希望它燃起短暂而明丽的火焰,传递我发自内心的徐徐暖意。在加拿大北部山区,那一夜,我两次看到北极光。除了有绿色的极光,还见了红色极光。据说北极光是通往天堂的阶梯,看到红色北极光的人,会有加倍的幸福。我和所有的朋友分享红色的北极光。北极光对于幸福,其实是没有什么效力的。在身体和心灵遭遇突变,像本书中出现的那种极端困厄的状况,最终能依靠的必有你的心灵能量。幸福只存在于你身心善美坚稳之处。2011年12月19日

引言

燕市花冠病毒死亡人数超过100,抗疫指挥部公开发布信息为25人2008年9月2日,比利时布鲁塞尔,议员头戴安全帽出席欧洲议会特别会议,原因是害怕天花板坠落,砸到自己头上。因为在这一年的8月13日,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天花板从房顶劈头而下。2009年10月17日,印度洋岛国马尔代夫的全体内阁成员——包括总统,都佩戴着潜水设备,潜入印度洋水下,召开“水下内阁会议”,并在水下签署倡议书,以凸显全球变暖对这个岛国的威胁。其中象征性的含义是——如果各国不采取行动应对气候变化,冰川消失,海平面上升,马尔代夫将被淹没,成为水面下的国家。2009年12月4日,24名尼泊尔内阁成员,出席了在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海拔5242米的一处营地上召开的会议。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高的一次内阁会议。内阁成员们搭乘直升机抵达开会地点,身着防风防寒服装,携带氧气面罩开会,旨在呼吁全球关注气候变化对喜马拉雅山脉的影响。20NN年3月3日,中国燕市召开市长紧急办公会议,所有与会者头戴特制防疫头盔,听取抗疫指挥部总指挥袁再春的汇报。可怕的瘟疫已在燕市流行扩散,袁再春来自抗疫第一线,很可能携带一种莫名病毒。为了保证燕市指挥机构的绝对安全,必须严加防范,故与会者必须佩戴头盔。市长陈宇雄说:“今天要讨论的事情,关系重大。强调一下要高度保密,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子女。对所有媒体封锁消息,确保万无一失。”头盔们都点了一下。头盔下的面容掩藏在面罩之后,深不可测。面罩发出橡胶般的浓烈苦味,让人窒息。抗疫指挥部总指挥袁再春,一位医生出身的老专家,本市主管教科文卫的副市长,沙哑着嗓子开始汇报。一种来历不明的病原体强烈袭击燕市,初步命名为花冠病毒。主要症状是发烧、咳嗽、血痰、腹泻,全身各系统崩溃。罹患人数达数千,死亡病例累计已数百。作为燕市的领导机构,这些情况大家都了解。今天召开紧急会议,有什么新情况?“3月2日24小时内的死亡人数突破了三位数,达到101人。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向人民群众报告?”袁再春问。作为抗疫总指挥,他每天要向媒体通报情况,死亡人数是人们最关心的数字。在这之前,基本上都是如实报告的。公众要求透明,各种信息都要求在第一时间发布,燕市各方面基本保持稳定。陈宇雄说:“大家的意见?都表态,不许弃权。”有一多半的人表示应该如实披露情况。少一半的人表示需要对死亡数字做技术性处理。陈宇雄说:“讲清楚一点,什么叫技术性处理?”大家都不吭声。袁再春说:“就是瞒报。缩小死亡数目。”他是这一派的积极倡导者。陈宇雄说:“讲你的道理。”身穿白色医生工作服的袁再春说:“我们现在没有针对花冠病毒的特效药物,靠的是意志和信心。以现有的经验,康复比例较高的人,多属于没心没肺的性格,不知道花冠病毒的厉害,一味盲目乐观。那些所知较多,对此症忧心忡忡的人,病死率甚高。所以,在现阶段,老百姓没必要知道所有的事情。不知道病死率,病后生还的可能性还大一些。我不是隐瞒,也无须隐瞒。我行医一生,知道如何对病人和他们的家属讲话是最好的。也许我说过世界上最多的谎话,但问心无愧。在3月1日,死亡人数还只有35人,仅仅一天之中,以几乎3倍的数目飙升,这就到了瘟疫剧烈蔓延的拐点。医院里报病危的重症感染者俯拾皆是,死亡势不可当。今后死于花冠病毒的数字每日必将破百。若如实发布,一定会给普通民众心理造成极大冲击,恐慌悲观情绪蔓延。到那个时候,我们面临的,就不仅仅是自然界的花冠病毒,还有人心的花冠病毒。燕市或许全盘崩溃。”苍老的声音从防疫面罩里发出来,冷峻古怪。与会者面面相觑。隔着面罩,看不到彼此的微细表情,但心知肚明。陈宇雄说:“你的意思是:既然在某些问题上我们无能为力,不如干脆举重若轻地化解掉。让我们把力量放在我们可能有所作为的地方。”市长没说自己的意见,但人们都明白了市长的用意。然而还是有人反对隐瞒真相。他是市委书记助理,叫辛稻。书记病了,辛稻就隐约代表了书记的意见。“谎报军情,这是何等误国误民的事情!这个责任谁来负?”袁再春站起来。其实他不用站起来,每个人面前都有扩音效果精良的麦克风,站起来反倒让他的声音变得遥远,好像是从一个山洞里发出来的。袁再春说:“公众对风险的知觉,是非常复杂的过程。现在情况在不断恶化当中,我们必须采取非常规措施。正是因为要负责任,我们才要有非同寻常的胆略和策略。”辛稻也站起来,不知道这是表示和袁再春的势均力敌,还是表示尊敬。他个子很矮,站起来也不像袁再春那样鹤立鸡群。辛稻平静地说:“只怕我们都负不起。我们现在每天面临的是两组数字,负面的消息,它包括患病增加人数,累计发病人数,新增和累计疑似发病人数,新增和累计死亡人数,接受隔离人数,等等。而新增治愈人数和治愈出院总人数,等等,属于正性指标。我们现在是正性指标阙如,涂改美化负性指标。一旦泄露真相,将会极大地摧毁民众对政府的公信力。”袁再春冷冷地说:“你以为我愿意说谎吗?当真实比谎言更有害的时候,我们只有选择说谎!如果谁能在说真话的情况下,还能维持民众的必胜心理,我这个总指挥就拱手相送!”场上气氛立时紧张起来。千钧一发的时刻,倒霉的抗疫总指挥的帽子,谁愿意戴?为了转移尴尬的气氛,也为了表示对袁再春的支持,民政局长另开辟一个话题道:“火葬场焚化炉超负荷工作,报废了一台。花冠病毒死亡尸体已经开始积压。”商业局长紧跟着说:“物资供应储备显著不足。如果遇到大规模的抢购风潮,商店可能空无一物。”医药局长说:“药品紧缺。”他苦笑了一下,说:“就是有药,对这种新型病毒也没有多少效果。不过,有药总比没药好,哪怕是安慰剂,也让人存有希望。”经济负责人说:“今年第一季度GDP下滑已成事实。”只有公安部门的报告还不错:“也许是怕传染,小偷都回老家了,罪犯们深居简出,犯罪率下降。”等大家都说完了,袁再春再次发言:“如果历史需要有谁来负责的话,那么所有的责任我一人承担。瞒报死亡人数,是我一个人做主的。”陈宇雄不置可否,只是强调说:“我刚才已经讲过了保密的重要性。从现在开始,对外发布有关花冠病毒的信息,由袁总指挥一人负全责。全市一张嘴,其他人不要越俎代庖。”这一天,燕市抗疫指挥部对外正式发布:本市3月2日死于花冠病毒感染的人数是25人,比前一日减少了10人。百姓们奔走相告,士气大振,终于看到了战胜瘟疫的曙光。Chapter 1你让我窃取花冠病毒株,还说它是莲花你是谁?中情局?克格勃?抑或摩萨德?罗纬芝抱着双肘,站在窗前,目光茫然地看着初春的城市。救护车扯着裂帛般的鸣笛飞驰而过,所向披靡。其实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必要。街上空无一人,商铺大门紧闭,食坊没有一点热乎气,既没有食客,也没有厨师。只有盛开的花朵和甜美的香气依然开放与游荡,生机盎然地装点着冷寂的城市。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选择龟缩在家里,此刻封闭自己是最大的安全。电话铃响了。罗纬芝吓了一跳。人在漫无边际遐想的时候,好似沉睡。“你好。”她拿起电话,机械地应答。“你好。罗纬芝吗?我是文艺家协会。”对方是个女子,恳切地说。“哦,你们还在上班?”罗纬芝惊诧。瘟疫期间,除了那些为了维持国计民生必得坚持的部门仍在勉力运转,其他单位都处于半瘫痪状态。艺术家协会似乎不在重要机构之列吧?看来这个协会要么是极端敬业冒死上班,要么就是另有使命。“在上班,但不是在班上,而是在家里。我是秘书蓝晚翠,有要事相商,不知道是否打扰?”对方声音甜美。百无聊赖啊,有人来打扰,也是意外刺激。“欢迎蓝秘书。瘟疫这样严重,你们还能做什么事儿呢?”“听说它叫‘花冠病毒’。挺好听的名字,没想到这么残酷!死了这么多人,既没有特效药,也找不到传播途径。这样下去,事态也许会失控的。”蓝秘书回应。两人议论了一会儿花冠病毒,都知道自己所说的,对方也明白。人们能获得信息的渠道,都来自抗疫发言人的讲话。不过,除此以外,还能谈论什么呢?传播那些似是而非的谣言?比如喝酱油可以防病,街上的酱油早就抢光了。想到这里,罗纬芝苦笑了一下,说:“我们家没抢到酱油,刚好常用的老抽也使光了,现在顿顿吃的菜容颜寡淡,好像久病不愈的结核脸一样毫无颜色。”蓝晚翠叹道:“罗作家不愧有医学背景,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肺结核。”罗纬芝纠正说:“不是肺结核。肺结核因为毒素的影响,脸蛋会有病态的红晕。我说的是其他的结核,比如骨或是子宫什么的。后者就是干血痨。你想啊,血都干了,还能有什么颜色啊。”话说到这里,罗纬芝觉得有点不妥,从酱油说到干血痨,够晦气了。好在蓝秘书是通达之人,她很关切地说:“我家的酱油还有两瓶,要不然,我送您一瓶吧。吃菜总要有点颜色,不然没有食欲。”罗纬芝有点感动,她不认识蓝秘书,瘟疫之时人家能出手相助,虽说家里还有足够的咸盐可以应对,总是心中温暖。不过危难时刻,突然打来电话,必有要事相商。闲言碎语铺垫得越长,越说明这事儿不同凡响。如果是熟人,她也许会说:“有什么事情就照直说吧,不用绕这么大的圈子。”因为生疏,没法单刀直入,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等待图穷匕首见。终于,蓝秘书触到她的来意了。“这场瘟疫如此蹊跷,领导指示要组织一个特别采访团,亲临一线部门。这个团已经聚集了各路专家,马上出发。现在需要一名作家参加,有医学背景,还要有不错的文笔。协会的领导刚才通过电话讨论了此事,希望您能参加这个团。”蓝秘书明显心虚,听出来她咽了好几次唾沫。罗纬芝像被抽了一鞭子,背脊兀地挺直了,手心的话筒变得滑腻,险些掉在地上。大疫之时,生死未卜,立即出发,亲临一线?!“能不去吗?”她第一个回应来自下意识。“您不愿意参加,没有任何法子强迫您去。”蓝秘书的声音透出失望。罗纬芝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强迫她,她就斩钉截铁地拒绝。你让她自己来决定,她就迟疑了。问:“为什么偏偏要让我去?”蓝秘书敏锐地觉察到了一线缝隙,说:“这个任务,很危险。现在参加的都是男人,没有一位女性。领导上研究,觉得还是要有女性参加。人类一场灾难,我们女子也不能袖手旁观……”罗纬芝讨厌大道理,说:“那天下女子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让我去呢?”说这话的时候,电话里的音效起了变化,声音好像被塑料薄膜裹了起来,遥远模糊。“您能听清楚吗?”她问。“很清楚啊。怎么啦?我这里很好的。”蓝秘书的声音细弱,凑合着能听清。罗纬芝说:“我这里也好些啦。”其实对方的音质依然模糊,不过既然那边可以听清,谈话就能勉强进行下去。瘟疫流行期间,也许电线发生了某种异常。算了,不管它吧。“我们说到哪儿了?”罗纬芝恍惚。“说到您可以不去。您问为什么是您。反正您不去,就不必问为什么了。”蓝秘书把刚才罗纬芝因通话质量不佳引发的走题当成了推托,也没兴趣深谈了。罗纬芝不高兴地说:“我想问清楚为什么。人是需要理由的,不管我去不去。”“好,那么我告诉你。第一,你是医学院毕业的,之后你又修了法学的硕士和心理学的博士,属于内行,第二是你的身体素质好。瘟疫大流行时期,我们不能把一个病人派到第一线去。不要说采访第一线情况了,他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第三,我就不多说了,大家觉得你文笔还行。就算前两条都具备,若是你写不出来,无论对眼前还是对历史,都是遗憾。怎么样?您是否满意了呢?如果您觉得这个答复可以过关的话,我就放下电话了。”蓝秘书的声音依然悦耳,但交替使用的“您”和“你”,已经透露出倦怠。“您等等,我可以考虑一下吗?”罗纬芝从电话里听到了风声样的吹拂之音,她突然明白了通话质量不佳的原因。“可以。不过时间要快,我至多等你一个小时。”蓝秘书不带感情地回答。“为什么?”瘟疫期间,时间好像停滞了,大家龟缩在家,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那么紧急。“这次特别采访团的名单已经交付电视台了,你的简介和图片也在其中。如果你拒绝,需要马上通知电视台撤换你的资料。一个小时之内,还来得及。晚了,就会全文播出。那时,你将没有退路。”罗纬芝有点慌了,兵临城下。“如果我同意了,会怎样?”罗纬芝问。“明天早上将有车到您家门口,接上您直奔抗疫总指挥部。之后的事情,我就说不太清楚了。不过有一点我知道,那就是自您明天走出家门,就再也不能回家,将处于持续隔离状态。”蓝秘书说得很严肃、很流畅,像在背一篇事先写好的稿子。“其他的人都答应了吗?”罗纬芝问。“所有的人都答应了,没有人问这么多。”罗纬芝看看表问:“可是,我妈妈有病啊,癌……我还有多少时间?”蓝秘书说:“如果你拒绝,在30分钟内,必须给我通电话。超过了这个时间,就默认你已经同意参加特别采访团。电视台一小时后将播出新闻。”蓝晚翠遵守一切指令。她是那种从一入职就听命于上级的优秀职员,不管领导发布什么指令,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凭着天生聪颖心领神会,并立刻调动一切行政资源和经验,将领导交办的事务处理得滴水不漏。她侃侃而谈又胸有成竹,这让初次接触她的人,感觉遭遇到一堵硅胶墙壁,柔软但不可穿越。你所有的来言她都有去语,围追堵截,引你入瓮。她擅长以柔克刚,也不乏妥协商量,总之是以上级的旨意为第一要素,她能察觉你的犹豫和迟疑,在第一时间揳入思维的空隙。花冠病毒一泛滥,机关的事务工作转成了在家办公。蓝晚翠很不习惯,这不仅是因为她对病毒的恐惧,也因为没有了频繁的上级指示,她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了。家是人们最后的堡垒,她对家人说,谁也不许离开一步,一切出外的事儿,都由我承担。瘟疫骤起,如果你一直待在家里,会感觉到并没有那么危险。家还是原来的家,小环境仍保持稳定。走到大街上,会深刻感到瘟疫剿灭了人们所有的娱乐,取消了工作的快感。听到罗纬芝说母亲的病况,蓝晚翠很想对罗纬芝说,那就别答应!你可以不去!只要你不说去,没有任何人敢逼你去!可是,她不能这样说。她没有权力说和违背领导精神的话,不能把自己的好恶掺杂其中。所以,她不但不能劝罗纬芝不去,她还要反过来力劝罗纬芝速去。这是她的敬业。工作地点可以变更,但工作质量必须保持一流。罗纬芝放下了电话。现在,她要拒绝采访团,只有28分钟了。她感觉自己身后有人,转头一看,是母亲。母亲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穿着家常的暗灰色衣服,悄然走近,像一个影子。她的头发很短,这使得从某个角度看起来,她像一个男孩。“妈妈,你在听我的电话。”罗纬芝说。这不是一个问句,是陈述,而且不需要确认。她终于明白电话像中风一样的隔膜声,来自母亲的窃听。家中几间房子的电话彼此串联,只是母亲从来没有听过她的电话,这使得罗纬芝刚才一时没有想到这个原因。“我想是公事,听听也无妨。如果是你的男朋友,妈是不会听的。”母亲说。“您还是干涉了我的隐私。”罗纬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她不想开这个先例。就算母亲说听到了私事,立马放下电话,也还是令人不安。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称呼就泄露天机。母亲说:“这个我懂。我从来没有听过你的电话,这一次觉得与我有关,才忍不住听听……”“妈,这和您没关。”罗纬芝很干脆地说。“你打算回了他们?”母亲刚才路过客厅的时候,听到片言只字,到卧室开始监听。她已然什么都清楚。“是。”罗纬芝说。“因为我?”母亲说。罗纬芝愣了一下。她本不想说正是这个原因,母亲闻之会难过。但如果说不是因为母亲,那又是为什么呢?罗纬芝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况且在母亲眼里,孩子的谎话永远是拙劣的。与其让母亲猜测,还不如坦白。于是,罗纬芝点头。“你不要为了我,就这样推脱责任。”母亲把眼光离开她。“可是,妈妈,你知道,一进了特别采访团,就要进行持续隔离。我不能回家,直到……”说到这里,罗纬芝突然发现,自己没有问清蓝秘书什么时候可以解除隔离回家。转念一想,蓝秘书一定也不知道。可以想见的答案是:要么燕市取得了抗击瘟疫的胜利,要么就是全军覆没。这两种结局,都是没有时间表的。母亲说:“我明白。可是,如果你不去,我心里会难过的。当大家需要你的时候,召唤你的时候,你不去,你是为了我。可你想过我心里的滋味吗?我肯定会死,即使不是因为这个癌症,也会因为别的原因而死,我已经70多岁了。过去说古来稀,现在没有那么稀罕了,但我离死肯定越来越近,不会有错。这次你如果不去,我临死前一定会很内疚。我会想起这个事。所以,孩子,你还是去吧。就算是一种特别的孝心吧。不必顾我……”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看着罗纬芝,她怕女儿看到自己眼眶中的眼泪。罗纬芝沉默了,依偎着母亲,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到了放下电话之后的第30分钟,她说:“妈妈,那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妈妈微笑着说:“我尽量等你,纬芝。可是,你知道,这个病是不由人的。我若是实在等不了你了,你也别怨我。我会记挂你,保佑你。也许我真的死了,到了天堂,保佑你的力量会更大些呢!”母女二人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窗外的春花。时间过得很慢,又似乎很快。罗纬芝永远记得这一瞬来自母亲体温的和暖,只有很小的面积,母女肩胛相依的部分,但热力持久且源源不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者说罗纬芝非常清楚过了多长时间。她走过去,打开了电视机。燕市新闻报道,为了留下历史的记录,各方面组成了特别采访团,将深入一线,多角度采访,其后播出了参团人员的名单和简介。罗纬芝知道了将和自己共同奋斗的人员的名单,的确都是男性,包括经济专家、气象专家、药学家,等等。她看到了自己,很年轻的一张图片,好像刚出校门的学生。她排在最后,在七位男士之后。只要有男女一起出现的场合,女子总是排在后面的。她觉得自己在这种危急的时刻,还关注这个排名,有点矫情。也许,是因为她最后才答应加入呢?她这样宽慰着自己。对于一个有高文化背景的女性来说,要是没有这种尊严敏感,那才不可思议。明天一大早就出发,有很多事情要安排。特别是妈妈重病在身,此一别,不知何日能见,万千牵挂。罗纬芝把小保姆唐百草叫来,一一交代。百草家人获知燕市有难,早就密令白草甩了雇主,火速回家。乡下人有什么?不就是凭着一副好身板挣饭吃嘛!姑娘家还没出门子,哪儿能就此毁了身子骨!他们不怕百草把病毒带回家,就是死,一家人也要抱成一团死在一处,死个团团圆圆。百草年龄不大,心却不小。当初就是因为厌烦了山沟里的天地,出来到大城市寻发展,这才初见眉目,期待风生水起,哪里就能让小小的病毒赶回家!她并不怎么慌张害怕。一是身在燕市,知道实情并不像老爸老妈想的那样尸横遍地、白骨森森。二来她天性有点没心没肺,性格乐观,深信领头人能领着大家渡过难关。再者,像罗纬芝这样的雇主并不多见,自己能碰上是好福气。条件舒适,住有单间,吃饭有荤有素,饭后还有水果,偷吃块点心什么的也没人管……并不是所有的保姆都有这样平等的待遇。老太太还没到卧床不起的份儿上,活儿也不太多,无非是打扫一下卫生,做简单的饭食,十分轻巧。罗家母子都不是爱挑剔的人,待她不薄。若真是辞了工,将来再回来,没准儿就找不到这样活少钱多的主儿了。人处久了,产生感情。老太太喜欢百草,百草也报以真心。大难当头的时候弃人而去,善良的姑娘于心不忍。当然啦,罗纬芝为了留住百草,主动给她加了工资,也是重要筹码。综上诸条因素,让小保姆唐白草大义凛然地回复家里人,自己响应政府的号召,留在燕市,与雇主家同生死、共存亡。加上此刻想离开燕市已经非常困难,出城的主要道路已经关闭,没有特殊渠道想走也走不了,也是原因。唐白草的父母家人,只能在远方的乡下,诅咒病毒还有扣住人不让离开的政策,祈求上苍保佑自家孩子平安。傍晚,家事基本上安顿好了,罗纬芝深深出了一口长气,无限凄凉涌上心头。母亲刚刚做完化疗,身体十分虚弱,女儿这个时刻离开,真是违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这一次虽说走得并不远,只在本市内,但隔离让这个距离相当于万水千山。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家园,多么想和母亲再依偎一下,但母亲累了,躺下了。电话响起。暮色中,铃声的振荡好像有一种金黄的色泽萦绕。罗纬芝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电话。母亲小睡,罗纬芝特别不希望惊扰到母亲。她觉得应该是蓝秘书。对方一开口,却是个动听的男声。“您是罗纬芝小姐吗?”“是的。您是……”罗纬芝拉长了声音,等待着对方自报家门。“您不认识我。我的身份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们需要面谈。”男子语速适中,话语中有着不可抗拒的磁力。罗纬芝吃惊,瘟疫流行期间,所有的人都尽量停止外出,不与陌生人说话。此人发了什么毛病,要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交谈,而且在这万物朦胧的傍晚?她说:“你是谁?”对方回答:“见了面,我就会告诉你我是谁。”罗纬芝追问:“我以前认识你吗?”男子答道:“不认识。但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有共同语言。”罗纬芝撇了一下嘴,如果对方能看到她的脸,那是一个不屑的表情。她说:“何以见得?”男子回答:“我了解你。你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早逝。你毕业于中国最著名的医学学府,但你不喜欢医学。后来,你读了法学的硕士和心理学的博士,至今未婚,你母亲患有重病。你明天早上就要参加特别采访团进驻抗疫第一线。你现在正靠在你家的落地窗前,用免提电话和我通话……”寒毛成片地直立起来,好像获得雨露滋润的旱草。好在罗纬芝并非置身旷野,而是站在自己家中,十步之内,有自己的母亲。母亲虽然重病,手无缚鸡之力,但她仍是女儿强大的后盾。罗纬芝稍微停顿了一下,把听筒离身边远一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害怕听筒收音太灵,把陡然加速的心跳声也传布出去。“这没什么了不起的。网络时代,要想搜集一个人的资料,并不太难。”罗纬芝绝地反击。“你说得不错。搜集资料并不难,难的是为什么有人要搜集你的资料。”对方不疾不徐地点她的穴道。“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罗纬芝的声音里带出恼怒。“我会告诉你。”对方很肯定地回答。“那么,请说。”罗纬芝几乎有一点命令的口吻。“罗小姐不要动气。我既然告知了我对你的了解,我当然要把事情说清楚。咱们见个面吧。”罗纬芝是爱好挑战的人,回应道:“好啊。何时何地见面?”对方答:“此时此地。”罗纬芝笑起来了,虽然这有点不合时宜。她说:“此时,很好理解。此地,恐怕难以做到。你在哪里?”“我就在你家楼下。你可以看到我,我在一辆银灰色汽车旁。”对方好像怕吓着罗纬芝,声音放轻。罗纬芝眺望窗外,她看到了一辆银灰色的高级轿车,在夕阳的照射下,窗玻璃反着光。一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汉,拿着手机,对着她家的方向微笑。罗纬芝惊悚莫名,不过她骨子里不喜欢懦弱退却,咬紧后牙说:“好的,我看见你了。非常时期,我不能邀请您上楼来,谁知你是不是携带花冠病毒呢?我对你一无所知。”“哦,你说得对,我还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李元。可以负责任地说,自从花冠病毒开始流行之后,我还没出过门呢,所以,我并没有携带病毒。”罗纬芝可不打算插科打诨,她保持着缄默,等待那男子继续说下去。“你不妨相信我。不然的话,自然界的病毒还没有杀死我们,彼此的不信任,已经足够杀死我们一百次了。罗纬芝小姐,我的命也是命,我并没有害怕见你啊。你可以料到,没有极其重要的理由,我不会在这个病毒肆虐的日子贸然上门。如果你真的是一个有胆量,有良知的人,应该接见我。”李元的这番话,说得罗纬芝动了好奇心。仪表堂堂、口若悬河的陌生男人,到底要做什么?她决定冒着危险,和他一见。“好吧。我下去。但是,我不会离开家很远。”罗纬芝说。“当然。谢谢。我们就在你家楼下谈谈。”男子欣然答应。罗纬芝对百草说:“你穿好衣服,跟我下楼。”百草道:“奶奶醒来若是叫人,怎么办?”罗纬芝说:“咱们很快就会回来。最多十分钟。”两个女子下了楼。出门的时候,罗纬芝还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虽然天色渐渐昏暗,估计对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待字闺中的女子,在异性面前,仪表已成为身体的第五肢。不是为了悦人,习惯成自然。罗纬芝走出楼门,李元已经在楼下迎着。“你好。罗博士。”罗纬芝伸出手来,说:“您好。李侦探。”握手之中,罗纬芝感到他的手指很凉,手掌很大,骨骼坚硬。李元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在暮色中熠熠闪光。他说:“我不是侦探。”他眉目俊雅,皮肤是令人愉悦的麦黄色。罗纬芝说:“那就是中央情报局。”李元说:“也不是。”罗纬芝继续说:“一定是克格勃了。”李元说:“抱歉。不是。”罗纬芝还不放过,说:“摩萨德吧。”李元大笑,说:“罗博士对我了解您的历史,非常不满意。真是对不起,但这是我们工作的需要。不了解您,就无法寻求您的帮助。”罗纬芝翻翻眼白,说:“我能帮助你或是你们什么呢?”李元瞥了一眼百草,说:“我们能单独谈谈吗?”罗纬芝无可奈何道:“还说自己不是什么什么的,这可是越来越像了。”她转身对唐百草说:“你就在这附近走走。要能看得到我们,但听不到我们。”百草点点头,她年纪还小,成天待在家里,除了矜持的老姑娘罗纬芝,就是奄奄一息的老太太,总觉得压抑。虽说人们都在瘟疫的恐慌中,但少年不知愁滋味,现在能借机溜达一番,正中下怀,蹦蹦跳跳到一边去了。“现在可以说了吗?”罗纬芝半仰着脸问。李元很高,刚才在楼上俯瞰的时候,尚不大觉得,站在一处,就觉出对方的伟岸来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谈吧。”李元很体谅地低下头,温和地说。罗纬芝皱起眉头:“还挺长吗?我明天就要出征,电视里已经播出来了,你可能没看到。时间很紧张,有很多要安顿的事情。集合后,就封闭起来,不能自由活动。”李元说:“我尽量抓紧,简短地说。要是您的问题太多,这话题还真是需要时间。在哪里谈呢?”罗纬芝说:“小区附近有几家很好的咖啡馆和茶座……”李元迫不及待打断说:“好啊。请叫上家中的保姆,让她在一旁等着咱们就是。我来埋单。”罗纬芝说:“我说的是原来,现在没有顾客也没有服务员,都关闭了。没有地方可以闲谈,人们也不再闲谈。像您这样素不相识地来串门,绝无仅有。”李元说:“我倒忘了。因为自己不怕,以为别人也无所谓。那咱们不能总这样站着,话题沉重,还是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说,比较好。”罗纬芝说:“那边有个小花园。小唐,我们到那边去了,你跟着我啊。”说完,两人默默地走过去。一张汉白玉石桌,桌面上绘有“楚河汉界”的棋盘。以前成天被小区里的棋迷们霸占着,罗纬芝从没机会走近它,更不用说仔细地看过这棋盘。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红漆的棋盘显出深咖啡色,不很清晰了。四尊呈腰鼓状的石墩子,算是配套的凳子。罗纬芝刚要坐下,李元说:“且慢。”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垫在石墩子上,说:“春天石头凉,女生还是要多小心。一块手绢也管不了多少事,聊胜于无吧。”罗纬芝有了小小的感动,但不愿流露,淡淡地说:“谢谢。”两人面对面坐好,罗纬芝说:“进入正题吧。是谁指派你来的?有何见教?”李元说:“没有人派。是我自己来的。我是学化学的,希望你帮忙。”罗纬芝说:“风马牛不相及。我能帮上一名化学家什么忙呢?”李元不慌不忙道:“瘟疫大流行,临床使用的药品,基本上都含有化学成分,抗击瘟疫是我的工作。”罗纬芝知道,瘟疫正呈燎原之势蔓延,但药石罔效。尽管政府一再号召市民们要冷静,基本的生活秩序也还有保障,但如果没有特效药,每一个死去的病人都在削弱人们的信念,大崩溃是迟早的事儿。她说:“你在研究一种新的抗瘟疫化学药物吗?”李元谦逊地说:“很多人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我也算是其中的一员吧。”罗纬芝说:“希望你能早点成功,解救黎民于水火。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李元说:“我需要病毒株。就是指刚刚从病人体内分离出来的病毒,我们也可以叫它做老病毒。有一点像是发面的酵面,被称为第一代病毒。这种原生体,是做药品试验最宝贵的材料。打个比方:人是论个,熊猫是论只,蚯蚓是论条,白菜是论棵。病毒和细菌则是论株。毒株数量100,也就是说你拿到了100个病毒个体。”罗纬芝说:“这我懂。我曾经系统地学习过医学,你要的是病毒原生个体。”李元说:“对。我知道你,我是想把这件事说得更清楚一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灯亮起来了,它们藏在茂密的黄杨丛中,好像金黄色的小狐狸,发出荧荧的光。唐百草走过来,说:“姐,我现在是能听到却看不到你了。咱们出来这么长时间,奶奶在家里会着急的。”罗纬芝说:“百草,那你先回去吧,做好了饭,别等我,和奶奶先吃。我一会儿就回去。”百草走了。李元说:“谢谢你。”罗纬芝说:“谢什么?我并没有答应你任何事儿。”李元说:“谢谢你给我的信任。”罗纬芝说:“我已经知道你的目的了。你想得到现在正在流行的这场大瘟疫的毒株。可是,我哪里有这东西?你找错人了。”李元说:“罗博士,您说得很对。在今天之前,我找您,就是找错人了。因为您和毒株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从明天开始,您就是可以接触到毒株的人了。拯救黎民于水火,您现在就承担着这个责任。这次流行的花冠病毒,是毒中之王,我们没有关于它的具体材料,这就使得所有的药物研究都是盲人摸象”罗纬芝说:“你的意思是,我要为你们窃取毒株?”李元说:“是的。只是不要用窃取这个词吧。这不是偷盗,而是用于科学研究。”罗纬芝说:“好。就算我相信你是用于科学研究,但是,你为什么不利用正当的手段得到毒株呢?”李元一下子激动起来,说:“你以为我不愿意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得到花冠病毒的毒株吗?我做梦都想!如果要用我的一只胳膊来换到早一天得到毒株,我情愿抽刀断臂。但是,一定要是左臂,我的右臂还要用来拿试管,右手还要用来操纵电脑,书写报告。在第一时间拿到毒株,需要很多手续和审批条件的。因为害怕毒株传播到不法之徒手里,那会给人类造成巨大的灾难,接触到毒株的范围,控制得极端严格。时间上我们等不起,正确地说,不是我们,是无数病患等不起,是整个人类等不起。每一天都在死人,毒株都在肆无忌惮地繁殖和扩散。有些极少数得到毒株的人,壁垒森严,把它当成一个巨大的名利双收的机会,攫为己有。当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除外。”罗纬芝额头冷汗涔涔,结巴着说:“这……这个……我却不大明白。封锁病毒,在科研上可能先人一步得天独厚,抢得先机,能够出名是真,但这和财富有什么关系呢?”李元说:“罗博士这就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了。得到了毒株,就可能研制出制伏毒株的药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毒株就是济世莲花。而这种药品蕴涵的巨大商机,不言而喻。”罗纬芝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汉白玉的桌面,现在它几乎变成了黑色,如同墨玉。远处的一盏孤寂的路灯,把金色的光辉泼洒过来,正好横在“楚河汉界”的位置,让这面桌子显得分外诡异而分明。罗纬芝略为思索,反戈一击道:“且不说我能不能搞到毒株,我又如何能判断你本人,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以天下灾难为自我暴富机会的人呢?在今天下午五点之前,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不觉得你的要求太过分了吗?”李元张口结舌,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哦……的确是过分了。”罗纬芝站起身来,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李元垂下英俊的头颅,沮丧地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拒绝。”罗纬芝干脆地说:“所有的人都会拒绝。”李元说:“你说所有的人都会拒绝,这不错。但我觉得——你不会。”罗纬芝本来已经转过身去,她的心思都在马上就要分别的母亲身上,懊悔在出征的前夕搅到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里。不过,因为这个人作出罗纬芝应该与众不同的判断,让她愿意听个周详。“为什么我不会?”罗纬芝目光炯炯地盯着李元。那神气,李元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他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李元拾起垫在石头墩子上的手帕,说:“很多年前,我看到过一首小诗,一个女子写的。那诗句我现在还会背——‘从此,素手广种莲花。今生,誓以女身成佛……’我觉得能写下这种文字的女子,心地必是美好。我把它抄下来了。今天我在电视里听到了她的名字,觉得耳熟,突然想起她的诗句。曾发誓要种莲花立志成佛的女子,是不该拒绝救人一命的。我本不想说起这件事,好像有点煽情。你既然问起,我就给你看。”李元说着,拿出了一个小本子,果然是很多年前的式样,翻到其中一页,虽是灯光幽暗,罗纬芝还是认出了自己多年前的诗作。罗纬芝心中一颤。年少时,没有力量和耐心,缓缓等待爱与被爱。期待一触即发呼天抢地的邂逅,喜欢山崩地裂九死一生的曲折。一旦失去,捶胸顿足。年龄大了才知道,那种经验多和灾难相连。那时的诗作,也像化石了。浮想联翩万千沟壑,脸上依旧拒人千里的冷淡,说:“不错,那是我写的,谢谢你把它剪下来。年少时看到男友有了新欢,故作大度的呻吟。完全不必当真。抱歉,我并不信佛。”李元眼看攻心乏术,只得说:“既然这样,我告辞了。分手时,我想送你几样东西。”罗纬芝拒绝道:“无功不受禄。谢谢,我不要你的礼物。”李元坚持道:“你先看看是什么再说。”说着,他掏出了一些物件,叮当作响,间或有星芒般的闪烁。“水晶吗?”罗纬芝喜欢晶莹剔透的东西,从烧瓶到钻石。女人在珠宝面前不容易把持得住。“这是保存毒株的装置。”李元摆弄着他的瓶瓶罐罐。罗纬芝板起脸说:“我并没有答应你。”“我也并没有委托您。如果什么时候,您想起在地狱里种下一朵莲花,我怕您临时找不到花盆。”李元说着,拿着他的家伙,好像有点舍不得。罗纬芝边站起来边说:“我何以判断你真的是一名很有前途的化学家,而不是一个……骗子?”李元道:“这样吧,我给你一种药,请你一定保存好。即使你不去搜集毒株,你们所要进入的工作地点也相当危险,有可能感染病毒。万一你出现了最初的症状,记得在第一时间服下这些药粉。它就是我研究抗疫药物的初步成果。”说着,他拨拉出一个极小的蓝盖小瓶子,说:“它可以救你。”罗纬芝不由得笑起来,说:“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你刚才还说连毒株都没有,现在居然就把能抵抗毒株的解药给我了,这不是天方夜谭吗?!若是你的药这么灵,为什么不贡献出来,让那些被瘟疫折磨得危在旦夕的人转危为安呢?你这药,要么是虚晃一枪吹吹牛,要么就是安慰剂。”她说着,不屑地推了一下那只小瓶,差点把它拱到大理石桌子下边。李元的剑眉拧在一起,好像痉挛的毛虫,沉默半晌,说:“不管你怎么认为,请把这只小瓶子收好。需要的时候,只须吃一个黄米大小就足够了。一天之内,最多只能吃两次。记住了,千万不可多吃。”罗纬芝看他这样一本正经,不忍再开玩笑,但也实在提不起兴趣,出于礼貌,勉强收起蓝盖小瓶子,说:“谢谢了。但愿我这次一帆风顺不被感染,根本用不上你这个解药。”她看看表,时间实在不早了,必须回家。她伸出手,对李元说:“希望我的不配合,不会影响你的心情。毕竟,我们是在瘟疫时结识的朋友。”李元用温和而宽厚的声音说:“希望我们能有机会再见。”顺手把装满瓶瓶罐罐的袋子硬塞给罗纬芝。罗纬芝不好意思完全拒绝,只得接下来,敷衍道:“如果我真的栽下莲花,到哪里可以找到你?”李元看到一丝希望,说:“我既然今天能找到您,就能继续联系到您。这一点,我虽然不是中情局、克格勃、摩萨德什么的,也做得到。”两人走到了李元的车子前,李元突然说:“我知道你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是什么。”罗纬芝说:“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她从窗户已经依稀看到妈妈的身影,心想,一进门妈就要问自己为什么耽搁得这样晚?然后就是吃饭了。李元说:“你会在门口的垃圾箱前,把我给你的这些东西扔了。”罗纬芝愣了一下,还真让他给说着了。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她不能带这些东西回家。扔了倒不一定,藏起来是肯定的。被人说中,有点狼狈。罗纬芝只好说:“我肯定会带走,你放心了吧。”李元非常严肃地说:“你可以不信我所说的话,但请务必带上这些东西。带上它们并不费事。万一用得着,就有可能造福人类。”现在他们站的位置已经很靠近罗纬芝的单元门了,有灯光洒出来,罗纬芝看到李元的身体像一株11月的白桦,干净、笔直,孤独。脸上有种庄严的表情,混合着无奈和期盼,这表情打动了她。罗纬芝无声地点点头,算是一个承诺。然后快步走向自己的家。“你等一等。”李元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只瓶子。“你平常爱吃肉吗?”李元突然问出一个完全不搭界的问题。“爱吃。怎么啦?”罗纬芝煞是好奇。李元说:“你晚上很可能睡不着,明天就要出征,今天又见到我这样的不速之客。和母亲分别,你会想很多事情。”罗纬芝不置可否。她不愿告诉李元,别说今天这种非常时刻,就是普通日子,自己也是经常失眠,辗转反侧,天快亮了,才蒙蒙眬眬迷糊一小会儿。但这种隐私,有什么必要让萍水相逢的人知晓!“那又怎么样?”她说。“那请你把这些药粉吃下去。你会睡一个从未有过的好觉。”李元递上瓶子,很肯定地说。“真的吗?”罗纬芝甚觉蹊跷,不肯接过。李元说:“90%以上的把握。”罗纬芝警惕地问:“这不是最新出品的一种安眠药吧?我吃过常用的所有安眠药。”说完后悔,这话泄露了天机。李元说:“我向你保证,这不是安眠药。”“那更糟糕。会不会是一种毒品?”罗纬芝脱口而出,多疑已成了社会病。“这样吧,你看好了啊……”李元说着,从瓶中磕出一些白色粉末,约有半个蚕豆大小,然后一股脑儿倒进嘴巴。没有水漱着下咽,喉结急速上下滚动,呛得直咳嗽,喷出的白色微尘落在他深黑色的西服上,像头皮屑。罗纬芝没想到事情闹到这个结局,赶忙说:“你这人怎么气性这样大!像一言不合就一头撞墙的烈性女子。”李元扑打着身上的白粉说:“现在你可放心?如果你再说我这是准备好的苦肉计,那我可太冤枉。”罗纬芝帮着他拍打,隔着衣服,感觉到了李元紧绷的肌肉。她说:“好啦,我相信你这的确是一种药。不是安眠药,也不是海洛因。行了吧?”李元从那只瓶子里倒出一些白粉,用一张纸包裹了,递给罗纬芝。这一次,罗纬芝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记住,咱们约定把能帮你睡觉的这种药粉叫1号。刚才那只蓝色小瓶里的,就叫2号。”李元叮嘱。楼下有几家彻底地熄了灯,跑了,而且是全家出逃。按说已经走不出燕市了,但和平时期,城市并没有被围得铁桶一般,加上各自施展神通,有人就能沙漏般渗出了燕市。他们赢得了片刻的宁静,但把危险传播到了全国。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那窗户像被剜去了眼珠的眼眶,黑暗瘆人。Chapter 2总指挥的身体语言是“木乃伊型”请想象肝肠寸断是什么样子特别采访团集合后,抵达燕市抗疫总指挥部。从这一刻开始,采访团成员就不能自由活动了。手机也被统一保管,房间内的电话无法拨打外线,只能内部通话。当然,更不得上网。每个人签字画押签署了保密协议。从一系列安排来看,他们必将涉及普通人无法接触的秘密。秘密是红艳艳的果子,对所有人产生诱惑,罗纬芝暂且把对母亲的挂念放下,全心全意投入这一奇特的使命中。指挥部设立在燕市郊区一座阔大的独立庭园中,亭台楼阁古色古香,绿树掩映百花盛开。和想象中的雪白、血污、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环境完全不一样。他们被告知要待在这里,直到疫情完全解除。据说这里原是古代某位王爷的私宅,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资格在城市的核心位置建造宫闱,偏居一隅。不过这也让他放下争权夺利的心机,专心致志地把园子修得美轮美奂。罗纬芝私下觉得住在这里抗击瘟疫,简直是一场豪华型战争。特采团当然要与抗疫总指挥袁再春相识。袁再春借口公务繁忙,一拖再拖,直到晚上,才万分冷淡地晤见他们。人们称袁再春为“袁总”,意指“抗疫总指挥”,但罗纬芝总想起腰缠万贯的老板。袁再春头发雪白,身材高瘦,穿着浆洗一新的医生工作衣。白衣下摆很短,只到达他笔直长腿膝关节处下一公分,而他又特意不扣上最低的一颗纽扣。这使得他快速走来的时候,衣襟翻飞,像一只雪白的大鹏鸟。不论年轻人在其他岗位取得了怎样的话语权,在医生这个行业里,年龄就是质量保证书。罗纬芝感觉到,袁再春对周围的人有一种强大的威慑力。她快速分析了一下,认定这种威慑力,一半来自他犀利无比的眼神,一半来自他雪白的工作服。按说王府内并不直接诊治病人,其他人也都穿着西服或是中式便装,唯有袁再春特立独行,硬咔叽布的西式大翻领白色医生装,显出孤独的傲然。见到特采团、袁总淡漠得连手都没有伸出来。“你们到抗疫第一线来,记住,不要和任何人握手。不要握病人的手,也不要握同行的手,我说的是我的同行,就是医生护士们的手。花冠病毒是一种高度接触性传染的疾病,飞沫和水,还有肢体的接触,都会加大传播的机会从现在开始,戒握手。”罗纬芝们害臊地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这个下马威,果然厉害。从此,特采团孤芳自赏的矜持,让位于第一线医护人员铁的规则。袁再春对特别采访团的第二句话是:“记住,这里是C区。你们不能乱说乱走。”按照被险恶的花冠病毒污染的程度不同,在袁再春的部署下,燕市的各个区域被划分成了不同的级别。什么是A级区?收留极危重花冠病毒感染者直至死亡病人尸体之地,包括传染病院和殡仪馆火葬场等地。什么是B级区?所有收治病人的医院。什么是C级区?有可能被花冠病毒污染的区域。王府内并没有病人,但它仍然按照C级防疫的安全系数来要求。所有进来的人,不经过长达15天的隔离,证明你确实没有感染花冠病毒且无发病,不得离开。普通人,也就是目前没有得病的人,居住区的级别是0。你可以按照英语字母表的序列,从高一级别到低一级别区去,比如从C区到B区,从B区到A区,这是一架下滑的楼梯,没有任何障碍。但此过程不可逆,你不能从A区到B区去,更不能到C区,楼梯是单向的。离开是艰难的,你要经过严格隔离期,证明无发病,你才可以走出来。向危险沦落,从0直接降到A,没有人干涉。但你绝无可能快速从污染区升到没有污染的0区域。注意,这个“0”不是英文字母的“O”,它是阿拉伯数字的“0”。其意自明,这表示安全,没有花冠病毒的存在。罗纬芝们,现在是一个跟头从0栽到了“C”,重返O区的日子遥遥无期。袁再春的第三句话较长:“这里很忙,非常忙。而且,有很多秘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但因为是更高领导布置下来的任务,我只有服从。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在这个院子里接触到抗击瘟疫的所有秘密。我们会为你们提供尽可能了解事实真相的可能性。你们不能走出这个院子,这是工作的需要,请谅解。你们不能同外面自由联络,也不能上网,这也是工作的需要。你们的手机将被收缴,我相信已经这样做了。你们离开的时候,会原物奉还。当然,我们有专门的人员保管你们的手机,也会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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