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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8: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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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妮宝贝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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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锦时

素年锦时试读:

冬——世间。情分。相持。

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无名氏·清江引]

之一。南方

大宅

那一天在梦里,见到旧日南方家乡的大宅,青砖黑瓦,白墙高高耸起。有古老石雕的壁檐缝隙,生长出茁壮的瓦松和仙人掌。宅子内光线阴暗,木楼梯窄小破败。一排排房间纯为木结构,墙壁、地板、门、窗,是被梅雨和霉湿侵蚀成暗黄色的木板。屋顶开着阁楼式尖顶天窗,叫老虎窗。屋檐下有燕子筑巢,黑色鸟儿不时迅疾低俯掠过。窗边竹竿晾晒满各式家常衣服。阳光明亮。孩童嬉戏的笑声穿过悠长弄堂。

这样的旧式建筑,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住宅,后来被占据公用,里面住满各式家庭。大多数家庭没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马桶放在卧室里。共用厨房,家家户户煤炉和煤气灶集中一起。那些房子,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如同迷宫一般神奇诡异。走廊曲折漫长,厨房光线幽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玻璃窗能照进来西落阳光。房间一间隔一间。打开一扇门,里面是别人家卧室或客厅。老式家具和橱柜发出暗沉光泽,三五牌台钟有走针声音,布沙发上铺着手工钩针编织的白棉线蕾丝。有些人家有四柱大铸铁床,顶上铺盖刺绣布篷,如同一个船舱,十分安全。

房子住得小,密集程度高。公共生活如同一个舞台呈现无遗。所有家庭拥挤在同一空间里共存,做饭洗衣,刷洗马桶,夫妻吵架,小孩哭闹,全都听得见看得清。每一家的喜怒哀乐,如同他们晚餐的内容,无法成为秘密。生活简易。但南方人家的整洁和喜庆,在柴米油盐一举一动之间,散发出丰饶热气。日日安稳度过小城四季。

木地板每天用清水拖一遍,逐渐褪成灰白色。饭食精心择选烹制。男子外出工作,妇女缝补煮洗,孩子们成群结队游玩。花草种得用心繁盛。四处攀援的牵牛花,清香金银花,烂漫茶花和蔷薇,凤仙与太阳花在墙根开成一片。它们都是结实的花朵,点缀平常院落破落门庭。有人在瓦缸里种荷花,到了夏天,开出红艳艳硕大花朵,芳香四溢,着实令人惊心。用来储备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鱼,养得肥大撩人,不发出声息。

秋日有白色蟹爪菊在绿叶中绽放,朵朵硬实,不知哪户人家,养菊如此爱宠。我与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在潮湿的大院子里穿梭,只看到诡异白花在昏暗光线中浮动如影,细长花瓣顶端隐约的阳光跳跃,是高墙西边照射进来的落日。那景象留在心里,好似无意之中纳入胸襟的红宝石和珍珠,熠熠闪光。而我不知不识,未曾为这繁华富丽心生了惊怯。一条河

宅子联结一条暗长弄堂。弄堂被两扇大木门隔离,自成一个世间,保护宅子内隐秘生活。木门之外,是一条东西贯穿的马路。路的南面原先有一条大河。我未曾了解过这条河的历史,也从不曾见过它。它在我出生之前大概就已被填平,从无有人说起。但我经常想象它的旧日模样:河流纵横穿梭,家家户户水边栖住。打开后门,取石级而下。在水中淘米洗菜浣衣。空气里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腥味。船只来往,人声鼎沸。两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画卷悠扬铺陈……只是所有关于这条河的声响、气味和形状,失散流尽。唯独留下它的名字。邻近的这条马路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菜场集市、电影院、专门上演戏剧的舞台,使那里成为人挤人闹哄哄的集中地。人们闲暇时,看场电影,看一出戏,散场后在馄饨店里吃碗热腾腾漂浮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便觉得欢愉。南方人总是有一种格外厚实的世俗生活欢喜劲头。他们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处所有阴影的层面,也无视命运的流离。是十分坚韧的生命态度。

马路两边栽有巨大法国梧桐。树干粗壮,多个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围抱起来。树阴搭起深绿的枝叶凉棚,树影憧憧,夏天不显炎热。石板地人行道的缝隙里,长出茁壮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们的童年必然和大树相关。在院落马路边捉迷藏,绑上橡皮筋跳跃游戏,在树下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蚂蚁,捕捉蟋蟀知了,偶尔还会捉到大螳螂和金龟子。这些小昆虫令人雀跃兴奋。夜晚的梧桐树,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种清凉寂静,在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在粗砺树皮上用手指写下心里的话,是一种秘密。

夏天,院子里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马路边人行道上。先倾洒清水扫除尘土,然后在树下支起简易桌子,一盘盘放上炒菜。螺蛳,海瓜子,蛏子,淡菜,梅干菜河虾汤,咸鸭蛋切成两半。一边乘凉一边喝酒,大声聊天,笃定悠闲吃完这顿露天的晚饭。深夜时分,依旧有人躺在藤长椅上休憩。树枝间垂落清凉露水。台风过境之后,街道两旁堆满被风刮断的树枝,断裂处散发辛辣清香。每年有人来修理树枝,喷洒药水,精心修护它们。人与树木共同建立起来的空间,息息相关,密不可分。食物

临街一楼都是小商铺,一个一个铺面紧密排列。母亲开了一家刺绣铺。下午时工作劳累,便会找出零钱,让我拿着大搪瓷杯去买西米露和绿豆汤。

冷饮店柜台里面,一只只搪瓷碗整齐陈摆,盛着冰冻的食物。付钱,取票,穿白围裙戴白帽的国营店服务员,会一样一样取出来。空气里有一股甜润清香。店里人总不是很多,院里孩子为了省钱,宁可去附近冷库取零碎冰块回来,凿碎了放在碗里,放上醋和白糖,也觉得酣畅。吃冷饮算是奢侈的事,毕竟是零食。只是母亲懂得宠爱自己与孩子。

有一种橘黄色小块,别人随口叫它甜力糕,用勺子挖下来吃,带有弹性,后来知道是咖喱。冰激凌也是有的,挖下一个圆球,甜腻诱人,只是舍不得吃。最常吃的是西米露,白色小粒子混杂冰屑,咬在嘴巴里有一股冰凉韧性,带着牛奶香味。成人之后,总不明白自己在超市里,见着西米为何流连忘返,原来它是童年的食物。其实也未必见得美味。人所习惯且带有感情的食物,总是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卖油条烧饼粢饭糕的店,从早到晚,都有人站在炉子边围着油锅忙碌,热火朝天。糕团店悠闲一些。各式传统制作的点心大部分是冷的,比如艾草青团、金团,散发着一股清凉糯实的气息,并无烟火气。午后卖一种龙凤大包,热的白面馒头,猪油白糖桂花捏在一起做馅,蒸熟后融成一摊甜腻芬芳的油,烫在舌头上。更是偶尔才吃的东西。一般都是买了孝敬老人的生日,每次吃到就觉得如同盛宴。人情

南方那种与自然和群体关系密集的居住结构,让生活十分便利,并使人保持对季节以及细节的兴趣。那时他们做什么都是喜气的,即使喝一碗绿豆汤,也会由衷地赞不绝口。对食物有着格外细腻热诚的心意。母亲买应季的食物,螃蟹、虾、贝壳都是生鲜的,何时吃笋,何时吃鲥鱼,喝何时的茶叶,吃何时的稻米,都有讲究。邻里亲戚走动,也是拿着最时鲜的食物。刚挖出来的一口袋土豆,刚摘下来的一篮子当地水果,慈溪的杨梅,奉化水蜜桃或者黄岩蜜橘。几只鲜活的鸡鸭。

所有的食物都显得喜气洋洋,情意十分充沛。

童年时,觉得身边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宽裕,感觉却比现在丰足。人们收入不高,物资也有限,但人与人,人与外界的联系如水乳交融。

后来大家比以前富足,城市格局发展,生活方式相应变化。公寓里的邻居很少会彼此相交一语。在窗户紧闭的空调写字楼里,面对电脑工作十多个小时,回家关上房门看电视,直到在沙发上入睡。城市商业中心楼群密布,植物稀少,看不到昆虫和鸟类。对季节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下降。人一旦与群体和自然环境隔离之后,便会感觉十分不安,并且贫乏。各自隔离和孤独,已经成为工业化城市的本质。

我在北京,母亲捎来礼物,始终只是食物。一竹箩水蜜桃,一包羊尾笋,一大袋海虾和白蟹,粗草绳捆扎的大青蟹,都用盐水灼熟。又寄来包裹,里面分装着紫菜、虾皮、海蜒、笋干,每一包附上一张纸,写上具体食用和保存方法。这是旧式人的待人习性。现在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互相串门,互相分送食物。大家在公众场合里热闹聚会,一拍两散。有情意的礼物也是不屑送的。

而我那时,见到院落里邻居关系密切,几乎家家都相识。童家阿娘是温婉大气的老太太。陆家伯母生了五个儿子,都在这个院子里娶的媳妇,生的孩子,后来陆续搬出去。倪家伯母的三个女儿,个个美貌,而且嫁得好,有一个还嫁去香港。那在之前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乖僻的。比如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女人,她离婚,独居,从不和周围的人说话。下班一回家就关起门,门里常有音乐声。后来她搬走,从房间里清理出大堆书籍和转盘唱片。印象中她见到谁都不笑,见到谁都不说话。她的生活方式显然提前二十多年,十分前卫。

母亲不是前卫的人。她情意充沛,到了五十多岁,还会提到二三十年前的邻居,尝试与他们取得联络。但她即使与这一切失去联系,也不会失去她在那个时代里形成的待人处事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带给她的愉悦满足。这是那个时代的根基。是他们的源头。消失

差不多到十二岁左右,城市逐渐开始扩建改造。很多老建筑老巷子计划要被拆除,居民迁移到城市边缘的新住宅区,城市中心的马路两边留出来商业用。大院子和马路都在计划之中。旧宅拆掉,马路拓宽。人行道两边的老梧桐全部被砍光,粗大树木被一棵棵锯倒,拖走。马路以此可以扩大一倍。

现在那里是一条宽阔平坦车来车往的水泥大路,路边种着细小树种。夏天太阳曝晒。两边耸立起高楼大厦。除了车流疾驶,人行道上很少有人走路。它不再是窄窄的树影浓密的柏油马路。古老粗壮的法国梧桐,麻雀,昆虫,院落,花草,停在晒衣架上的蜻蜓,热腾腾豆浆铺子,密集热闹的人群,全部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是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关于它的所有线索。只能用记忆来回忆它。

一座在唐朝获得历史的小城,如同一个经历过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种端庄郑重,百转千折的气质。在年岁渐长远走他乡之后,我似逐渐懂得它。当我能够懂得它的时候,它已不是旧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砖黑瓦,樟木香气,它的窄长石巷,昏暗庭院,它的万物无心,人间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依旧可操纵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轻率地摧毁,笨拙地重建,低劣地复古。

人群生活的历史在绵软纸页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筑,文明,生活方式,内心信念,又逐渐被从发黄暗淡的纸页上抹去,丢弃。如同大群蚂蚁小心筑巢,更大的动物过来便扫荡一切。人为建设和营造的一切,凡此种种,终究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现。旧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记得它的旧模样,有些人还记得一点点,有些人将完全不知道。他们被断绝与这座城市历史之间的关系,断绝与它的优雅和信念的关联。他们仿佛是孤儿,没有养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重新开始历史的城市里。它显得富足,干净,体面,只是和过去断了联系。包括它与传统精神支撑之间的关系,一刀两断,粗暴得没有任何留恋。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亦可以重新开始。下手果决。

一切都是新的。与以往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在一个荒漠上建立起来。新的人面对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没有风月心情。池塘

我幼时,是个害羞敏感的女童。家里来客人,就躲起来,从来不主动叫人。被指派要叫人,也不叫。就是不能开口。喜欢对着镜子,在头上披挂母亲的纱巾,裹起长裙,模仿越剧里的花旦,向往她们头上插的花,身上穿的裙装,向往那种美丽。但那也只是出于一种幼年审美的趣味,显然不是真实性格里的全部。

对有些事情有特别的抵抗。母亲试图让我躺在她的腿上,把脸仰在水盆上面,为我洗头,每次我都大声尖叫,抵抗极为激烈。因为觉得这样做会被淹死。但这纯粹是一种因为敏感而被放大了的幻觉。不喜欢哭,但却顽固。要什么东西,做什么事情,厌恶什么,或喜欢什么,都会一直执拗下去。感情太过分明执著。

经常与院子里的孩子打架。有时是别人把我的鼻血打出来。有时是我打了别人的头脸,别人家父母找上门来讲。母亲此刻会袒护我。但她自己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也经常打我。她打我是不手软的。我的性格总有倔强别扭之处,不是乖顺的女孩。

不常与同龄的女孩子一起玩。成年后也是如此,能够交流的朋友,大部分是男性。第一个朋友是父亲。之后,是那些与之恋爱的男子,也许是阶段性的有交往深度的朋友。我欣赏来自男性的能量、性格和智慧,不喜欢太为女性化的女人。略微有些邋遢和中性的女子,似乎更具备质感。又不喜对别人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感情,相处总有疏离感。

更多的时候,独自玩耍。在祖母家寄养,房子后院有个大池塘。夏日午后,蝉声嚣叫,我一般不午睡,精力充沛,偷偷溜出家门,在池塘边玩耍嬉戏。野草繁杂,红色蜻蜓成群飞舞,杨柳搭出绿荫,小小天地,好不热闹。一直逗留到暮色弥漫,空气逐渐清凉,浑身沾满湿热的汗水,依然不知道归处。隐约有人在户外叫唤,才穿过潮湿腥气的草丛,回家去。头发上沾着碎花瓣,膝盖上带着被硬叶片边缘划伤的细小血痕。手心里捏着水滴。也不觉得自己孤单。游戏

夏日午后,从二楼下楼梯,到对面的大厨房。大院子对面楼上的住户,因为距离不是很近,所以有些不是特别相熟。其中有个男孩,与我同岁,印象中记得他皮肤很黑,睫毛很长。母亲制止我与睫毛长的孩子玩耍,她觉得睫毛长的人,十分娇气计较。他们容易动怒,脾气不好。

他在楼下见到我,说,去我家玩。我说,好。就跟着他去。我们穿越迷宫一样的走廊和楼梯。他的家在走廊尽头。他与我熟悉的其他伙伴不同,他们有时会害怕把家里弄乱,受到大人责怪,所以缩头缩脑。这个新伙伴,很是大方,拿出所有玩具铺到床上,我们便十分尽兴。玩着玩着,注意力由玩具转移到彼此的身体上。两个人像小兽一样彼此纠缠,厮打。用手抓着对方的手臂、头发、肩膀,要把对方扑倒。现在想起来,这个玩法很接近两只小猫的互相打闹。我们也是如此,彼此闷声不响,一鼓作气,肆虐行为暴力。最终他骑到了我的背上,把我的双手反扭起来。就此告终。

我回到家的时候,满头大汗,辫子都散了。脖子上有指甲划出的伤口。母亲询问,我说一直在跳橡皮筋。那时大概是五六岁。

隔一两天,又独自去找他。每次穿越那个光线阴暗气味潮湿的大厨房,往高高的木楼梯上面爬,心跳格外剧烈。大概自己也知道这是一件被大人知道会受责怪的事情。我们的游戏,彼此之间距离过于靠近。但我喜欢人与人之间这种完全撤销距离的接近。它带有危险和禁忌,支持明确的存在感。是一种暴力,一种制伏。

大概一两周之后,暴力游戏自动停止。很快开始上学。我们都是七岁上的小学,我几乎没有进过正式的幼儿园。搬迁之前,会偶然在院子里碰见他,他越长越高,皮肤依旧很黑,长睫毛阴晴不定。彼此见到面,始终一句话都不说。

外表热闹顽皮的孩子,他们的举动是频繁的,可预见的,因此力道不足,可以控制。但是外表沉闷的孩子,有时反而让父母措手不及。身边的人,不知道一言不发显得内向隐藏的儿童,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有时他自己也不确定,这火焰来自何处。只知道会突然爆发,或者蓄谋已久,做出一件极其隐蔽的逾越常规的事情。那只需要内心的一个指令。

喜欢跟能够让自己有向往之心的人交往,愿意为自己的好奇和禁忌斗胆冒险。那种天生的冒险和激越之心,有时候,真是十分可怕。

二十七岁之前,我身上那种兽的成分占据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没有做到伤害,做到破坏,做到摧毁,就不够具备明确的自身存在感。如果试图分析自己的个性,追溯童年,性格里并存的切割面,也许是出生在高山围绕与世隔绝的村庄里,不断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回转抚养。没有单一坚定的价值观,缺乏可遵循的行为准则。在不同的人身边生活。也没有与人的稳定关系。

我给予身边人的负担,离奇乖僻都不是难题。叛逆时期,做过的一切事情,辞职,离家出走,以及与人之间来去迅疾的危险关系。这种与真实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的行为,才是对生活本身做出的挑战。显得无知无畏。现在看来却又十分必须。因之后人才能对命运敬畏和顺服。

之二。村庄

兰花

六岁时,与外祖父一起去山上挖兰花。带着竹箩筐、短锄、水壶,走过村子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过哗哗流淌大溪涧旁边的机耕路。一条石板桥连接溪涧两岸。边上有一棵大柏树,村里的人经常把死去的猫吊在上面。有时树枝上会吊着两三只,渐渐风干。过桥之后,是两条分岔的小路。一条通往东边,经过一个古老的土地庙,进入苍茫高山深处。另一条通往西边,那里是耕作的大片田野,种满茂盛的农作物。这一天是沿着东边山路走。

土地庙里有两尊小石像,木桌上供养水果和野花。香灰积累得很厚,可见经常有人来上香。小土地庙虽然简陋,但却显得静谧威仪。视野开阔,山风习习。春天,绿色树林之间遍地都是红色杜鹃花。只觉得这个位置十分殊胜,它使周围的一切显得井然有序,昌盛有余。

土地庙之后的山路高陡不明,通往层层叠叠的大山里面。山上除了我们两个,也没有其他人。外祖父背着箩筐,在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大半生交付给土地和劳动,是沉默的男子。我尽力支撑体力,以便能跟上他的脚步,只觉得那条山路十分漫长。此时已完全远离村庄和田野。

幽深高山森林,树木夹道的山间小径铺满厚厚松针。午后阳光蒸腾起松脂辛辣气味,鸟声偶尔清脆响起,如影相随。不知道走了多久,外祖父停下来,把水壶递给我,让我在原地等候。他顺沿没有路迹的灌木丛往底处爬。用手抓住杂草,小心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下退。茂密绿草在风中摆动。他很快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顶树阴下,阳光从松针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满山苍翠里,只听见松涛在大风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彼伏。好大的风。格外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白云朵朵。那一刻时间和天地似乎是停顿的,凝滞的。却又格外寂静豁然。

等了很久,外祖父从山谷底处爬上来。他的短锄沾了泥土,背后竹筐里装着刚掘下来的兰花。粗白根须裹着新鲜泥巴,细长绿叶如同朴素草茎,花苞隐藏其中,难以被分辨。他渐行渐远,寻找兰花的踪迹,又只采摘六七捆,内心清朗,一点都不黏着。采完就回转。

外祖母把这些兰花草种在陶土盆里点缀庭院,余下的分给邻居。顶端紫色生涩花萼翘立,不用晒很多太阳,放在阴凉走廊下,过几天花苞就绽放。浅绿色花朵不显眼,凑近细嗅,有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里通透。它们是这样的香,气味清雅,不令人带有杂念。只生长在难以抵达的幽深山谷,与世隔绝,难以采摘。却又丝毫无骄矜。

家里的人都爱兰。兰花真实的天性不会被复制和变异,也不与这个世间做交易。空谷幽兰,何其贴切。外祖父知道它们在哪里。年年春天,心怀爱慕走过远路,去故地拜访它们。这在我的心里留下印象。童年

外祖父在地里种番薯。收下来的番薯晒干切成白色丝状小条,上面有细碎粉末。收集起来,可以吃很长时间。番薯叶用来喂猪,外婆用番薯叶南瓜和米糠喂养那只大猪。干柴烧完之后的炉灰还有着热力,把装了番薯干和红小豆的陶罐深埋进炉灰堆里,焐一个晚上。早上把陶罐拿出来,里面的粥温热但烂熟。放一勺白糖进去,把粥捣乱,经过咽喉落入胃里,绵密妥帖。他们都爱吃得甜。

外祖母习惯早起。大概五点多天未亮,她就起身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她和那个年代的每一个农妇一样,勤劳周转,有做不完的家事。快过年的时候,尤其忙碌。把糯米磨成粉,做年糕,炒瓜子花生和米花糖。所有的点心都自己来做,一屉一屉蒸熟。在春节常做的两种点心,一种是豆沙馅的糯米团,豆沙加了白糖和桂花,很是甜腻。团子表面撒着红色米粒,中心处染了红色,叫它红团团。还有一种是萝卜丝咸菜豆干馅,糯米层略有些硬。嚼起来更有清香。

临近春节的冬天早晨,外祖母早起格外忙碌。厨房里的火灶,干柴塞进去,火苗闪耀,松枝和灌木发出劈啪脆裂声音。由庭院里天井打水,倒进水缸的声音,鸡鸭和猪发出的声音,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清晨。棉花被子是有些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冰凉。即使醒来也不愿意马上起身穿衣。躺在微亮的凌晨蓝光里,看着暗中火焰跳动的光亮,耳边交织这些热闹却不喧杂的声音,心里觉得非常寂静。又只觉得自己会失去这样的时刻。幼小时心里已有惆怅。

春天,种在庭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花瓣洒落一地。夏初,栀子花一开上百朵。到了盛期,把花采下来分送给邻居,摆在房间里,别在衣服边,戴在头发上。都是那么香。喷喷的香。酷暑午后,从院子里走出来,来到大溪涧边上。踩着清凉溪水底下的鹅卵石,小鱼小虾盲目地撞到脚背上。秋深天空蓝得格外高远,空气也清冽。而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开窗,才惊觉天地已经白茫茫一片。

大自然的美,从来都是丰盛端庄的。郑重自持。如同一种秩序,一种道理。

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向往,渴望能够攀登到山顶,探索山的深处,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自然给予的威慑,它的寓意从无穷尽。

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与别人不同。清风桥

母亲出生的地方,是靠近海边的一个村庄。她在那里度过童年、少年,以及出嫁之前身为年轻女孩的时光。

我和母亲,有数次清明回去村庄。春天山野,空气清新,阳光明亮,气候略带寒意。山上的杜鹃、梨花、杏花、桃花,正值大片盛开。母亲带我去看以前的房子,顺着窄小鹅卵石街道,走到陈旧木楼前面。内部已面目全非。被新的主人当成储藏屋,堆满干柴和农用工具。但是母亲记得房子以前的结构,彼时她的祖母开小旅馆,她与弟妹们住在阁楼上,日子一样欢喜深浓。《莲花》里面,内河的故乡儒雅,那些台风,集市,大海,渡船,洪水漫过街道的描写,来自母亲断断续续并不完整的回忆。她的口吻始终是愉快的,带着天真,自动过滤掉世间的动乱和贫困,只有一种充沛浓烈的情意。

村庄最主要的大街道,新铺过水泥,显得平整宽大。街道上空空荡荡。一家绸布店,卖旧式被面和缎料。一个老人在街边做饼,守着煤炉窝。黄狗慢慢跑向街头另一端。这是一条平淡无奇被修整过的街。母亲说,这里以前是一条大河。水从大海分流出来,穿过村庄的中央。河岸两边住满人家,打开后门,就在河边洗衣服取水,真是热闹至极。这条大河,就是整个村庄的命脉。河上有一座石桥连着两边人家。那座石桥历史悠久,圆拱形,大块大块方正的青石铺垒。夏天,桥上凉风习习,人们铺张凉席就在桥上乘凉过夜。

后来乡政府决定围塘,把这个海边村庄彻底改造。他们沿海填田,铺平大河,拆掉石桥。于是,这个曾经热闹繁华的海船靠岸产品交易的村庄,随即冷寂下来。再没有大船停靠,没有人来交换物品,没有规模盛大的集市。没有了河。没有了桥。只有两个大桥墩还在。旁边立着一块石碑,记录这座桥被拆的历史。填河拆桥,被当做一个功绩在纪念。

母亲站在水泥地面上,看着白茫茫前端,仿佛眺望她童年时带来无限乐趣和生机的河。我的眼前浮现出那无限喜乐喧嚣与天地一体的河边生活。却再没有人会知道那座大石桥的形状。

它的名字,叫清风桥。祠堂

古老的祠堂,纯木结构,里面立着一个泥塑将军像。后来重新修补家谱,逐渐了解这个村庄居民的祖先,是一个王族的分支,从山西逃难到此地,繁衍子孙,并且用同声不同形的方法,改变了姓氏。所以这里的姓,在百家姓里找不到。这个山西的王抵达浙江,抵达层层叠叠的高山深处,最终寻找到一块傍山依水的土地。再往前走,就要抵达东海边,无处可逃。可见此地给予他庇护。

祠堂大戏台以前每年春节都演戏。唱戏班子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轮流演出,那是极为热闹的盛会。包括晒稻场里的露天电影,也是如此。后来一律都没有了。童年时候,村庄里还没有电,家里点煤油灯。再后来,有了电,有了煤气,有了自来水。富有的人家把两三层高的小楼盖起来。鹅卵石小路成了水泥地。只有村口大溪涧的水搁浅和污脏,水不流动,到处堆满垃圾。本来还能看到溪水边成堆被晒干的鱼的尸体。后来就什么都看不到。

它不再是童年记忆里从东边蜿蜒而来的大溪。哗哗流淌,清澈见底。女人们在水边洗衣,洗菜,孩子们游泳嬉戏,水里浮现游动灵活的鱼群。大溪曾是村庄的一条血脉,供出养分和活力,现在人们已经不再需要它。干涸的溪水,如同村庄的现状。村里壮年男女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老人孩子和妇女在家里。白日里空落冷清。

祠堂依旧保存着。华丽精细的木雕结满蛛网,残损却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宗族权力集中地的荣耀。戏台早已荒废。一堆年暮老人围坐着观看电视,打麻将,抽烟。昔日祠堂的热闹盛会,几近一场春梦,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村庄富足起来,原先自成一体的静谧和丰盛,也被经济大潮冲洗荒废。走在以前举办集市的唯一一条街道上,旁边还未拆去的老房子墙壁有向日葵和毛主席头像的雕刻,写着语录。战争,文革动乱,市场经济,一样样都浸染到此地。唯一不变的,是周围寂然沉静的高山。它们依旧是古老的时代里,落难的王抵达此地的形状。他相信它们会给他庇佑,于是带着家人和随从下马停车,在此建立家园,开垦土地,种植庄稼,繁衍子孙。一个古老的村庄就此产生和延续。

我与母亲,记忆中的村庄,都是一样。被时代的潮水反复而无情地洗刷。只留下断壁残垣。

之三。日影飞去

图书馆

小学四年级,得到第一个图书馆借览证。父亲常去市立图书馆借书,给我也做了一个。他爱读书,偏向政治经济和历史。也喜欢文学,订阅文学期刊。家里书橱底处的书,在黄梅天纸张潮湿,需要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晒干。干了之后留下淡淡发黄褶皱。书柜里总有一些皱巴巴的书。他爱书,我便也就喜欢看书。在图书馆里借书,从看民间神话开始,阅读唐诗宋词,又看世界名著。那时只有这样的书。没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所痴迷的卡通漫画、校园小说。通通是没有的。

记忆中的市立图书馆是一个幽静所在。门口有高高门槛,夏天挂细竹凉席,冬日放下厚布帘。管理图书的人面容清瘦有雅气,从不大声说话。来此地的人,也是如此。这处古老的明式建筑,走廊阴暗迂回,尽头是围墙耸立的庭院,天井里分别有两棵粗壮的腊梅和玉兰。春天,玉兰开出大朵白花,淘气的孩子扔石头块上去,把大花打落下来,花瓣洁白瓷实,指甲尖划上去掐出浅褐色印痕,平白添了折损。这花其实并无用处。它就是兀自盛开着,气味诡异。又实在是一种高傲的花,禁不起把玩。

冬天,腊梅树开花。圆粒小花苞密密麻麻,挨列在黝黑疏朗花枝上,半开或绽放。金黄色半透明的花瓣,像蝉翼一样轻微颤动。下过一场雪,花香在寒冷空气里更显凛冽。孩子们爱慕它,依旧想偷摘,折下梅花枝兜在怀里,悄悄带回家去。我从没做过这件事情。只记得每次走过,仰头看花树,心里敬慕得会微微发疼。是孩童时的惊羡爱慕。它们都是开花时会掉光叶子的树。光秃秃的枝桠,衬托着花朵格外清高孤傲。

后来,这座图书馆和那些花树,全都消失不见。旧物

他去太原出差,在书店买了一本书,是指导少女如何正确对待自己的身体、心理、情感,以及要具备的礼仪。那时这样的书显得较有西方文明的意识,买的人尚不多。我十四岁。他在扉页写上赠语,回到家里,也不当面交给我。只是放在我的枕头边。这种含蓄是他的方式。

他也许始终把他的长女当做一个儿子在养。给予厚望期待我的人生。从小灌输的理念,是要努力有上进的心。这属于一个男子的价值体系和格局。如果他是一棵树,我与他的血缘,就如同树枝的分杈。他也许曾希望我能朝向更多人世的实际,我却趋向天空的另一边,是空寥的白云苍茫青灰天色。与其热闹着引人夺目,步步紧逼,不如趋向做一个人群之中真实自然的人,不张扬,不虚饰,随时保持退后的位置。心有所定,只是专注做事。但骨子里性格毕竟还是更接近男子,非常刚硬。

即使在我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还依旧叫我囡囡。这是江南人对女婴或女童的称呼,是宝贝的意思,带有溺爱的意味。一般叫到五六岁,肯定是不叫了。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要改口。

出生证也是他整理保留的。纸片已发黄,上面用钢笔写着出生的年月日,孩子的名字,接生婆的名字。我在家里被接生,母亲难产。他把它塞进我小学三年级时用的一个红色塑料封皮日记本里,本子很小,大概十厘米的长度和宽度,封面上有一艘蓝色小帆船。用浅蓝色钢笔墨水写的字。里面并不整洁,东涂西抹,呈现惯有的不耐烦的跳跃思维。扉页上照例有郑重其事写着的自我勉励,正文里呈现的,却全都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女童的内心。写歪扭的字,自己编诗作文。

那个日记本他时常说起。他保留着它,十分喜欢,经常翻看。如同他保留我婴儿时期的头发和穿过的棉衣,学校里的成绩单,被我丢弃的认为不够好的照片,诸如此类一切的种种……这些无用的过时的票据、纸张、文字、文本。这种对时间和往事的执意留恋。这样的留恋使他的感情深刻绵长容易受到伤害。

他去世后,我把他保留的一切,大部分转移到自己身边。包括他的日记、旧衣服,以及骨灰。只是我后来开始不喜欢自己的历史,定期烧掉旧日的信件,清空电脑里的文档,也从来没有对别人倾诉的习惯。长年独立生活在异乡,习惯不能暴露软弱和困惑。那种暴露,对自闭的个性来说,是一种羞耻。除了书写。毫无疑问,书写给予人的内心另一个用以存在的空间。创造它们,又随时清空和抛置它。这样,才能觉得自己是分明而洁净的,也没有任何心事可以留给这个世间。

一个人若太具备感情,是会自伤及伤人的。的确如此。锦衣

一件织锦缎中式棉袄。菊花扣全部由手工扭制,丝棉夹层,衬着纯棉里布。暗红底子,朵朵深蓝牡丹和兰花,枝叶纠缠。这件衣服,母亲因为一直藏在柜子里,绸缎已经被压得失去光泽。领口内缝制的商标,绣着工厂的名字。她后来送给我,说,留下来做个纪念。这是二十年前,父亲的工厂缝制的衣服。

他是家里长子。祖母生他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不懂得料理幼儿,给他洗澡擦身,无意把左腿拉重,关节渐渐畸形。到骨骼完全成型,要恢复已很困难。他不是没想过要动手术,但手术复杂,后来也就放弃。年轻时,只是走路稍微有些不顺。逐渐年老之后,一旦气候发生变化或者身体劳累,左腿就肿痛难忍,十分艰难。

他是天资聪颖有志向的男子。在高中成绩优秀,本可以保送大学,但因家庭成分牵累,只能下农村教书。祖父的错误貌似十分偶然,但人被命运摆布时,完全身不由己。总之,家里开始败落。祖父被派去修水库,孩子们都被送去农村。父亲显然并不想一直埋没在村庄里,唯一的所得,是在那里认识了我的母亲,并且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的长女,也就是我。

回到城市之后,进入绣品厂工作。那本是一个安稳的闲职,但很快自动辞职,给政府写信申请厂房,想成立刺绣品工厂。写信的理由,是要解决郊区农村闲散妇女的就业问题。他出人意料地干成了这件事。有记者来采访,登上日报整版。那时还尚未出现下海的概念,大家都在本分地工作。他是个先行的人。他很勤奋,鼎盛时期,工厂产品输送全国各地区,并且出口。需要经常出差,走遍全中国大大小小城市。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个工作狂。

总是很少在家里。工作繁忙,早出晚归。从不带我去看电影上公园。在年幼时,我不具备能力懂得他,也不够爱他。儿童除了天生的依赖和需索,其实并不懂得爱别人。也许那时我更渴望拥有一个体格健壮时间闲适的父亲,能带我上街买玩具,给予我更多关注。我对他有许多失望。这种失望后来与我对他的爱纠结在一起,成为我们彼此关系里黑暗的核心。

他喜欢旅行、阅读、工作。不嗜烟酒,从不娱乐,别无爱好。本质上他是个格局远大的人,有别于身边普通人,如果身体健康,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只是腿疾一方面束缚他的身体,使他精力被削弱,很多事情能够想到但不能充分去做,一方面难免影响心态和情绪。人在疾病或疼痛的时候,总是会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他身上负担的阴影十分沉重。

工厂最终由于被拖欠货款、大环境的起伏等种种原因衰落下去。父亲个性上的缺陷亦是其中因素。他终究还是一个厚道的商人。他结束了刺绣品生产,转换行业。这个工厂耗掉一个男子最为强盛的精力和时间,回报给他的更多是失落。是一个时代的波折,烙刻在一个顽强的男人理想上的印记。他所拥有的时代、出身和体格并未给予他太多机会。

他的一生,一直在试图超越命运的阴影带给他的压抑。像一个穿越森林却陷入沼泽的人,奋起之心格外激烈,挣扎的勇气,又实在是悲凉。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他试图冲出小我的躯壳,把自己放在一个博大的结构里面,那个结构包含他对宇宙、生命以及自己的人生的某种理解。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实现这种超越。也许他没有取得俗世概念中的成功。我只是相信在他去世的时候,他已完成自己精神的使命。

这是成年之后的我,才能够感受到的一切。要真正去爱和尊重我们的父母,一样需要时间。需要长大,获有能力,因为爱和尊重并不是天性。它来自人性深处的宽悯理解,是一种力量。要逐渐地才能得到它。祖母

从小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是死亡。家里的人不忌讳死亡,因为它时时袭击我们的生活。从小看到葬礼,看到病危的亲人,棺材里的尸体再无温度,失去魂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亲,大叔叔,总之他们接连地去世。在这些时间跨度里,家里的孩子们纷纷长大。我也成年。

因为这特殊的遭遇,我很尊重死亡。有些人,从未经历过家庭成员的死亡,所以看待死亡十分轻率,态度浅薄。他们无法获得对感情和生命的深入思省,死亡甚至会成为他们操纵把玩的一种戏剧感。这是一种无知。

我从不与人轻易谈论死亡。不是因为它是一件羞耻或禁忌的事,相反,它比任何一件事情都更为光明,更为高贵。花开到尽头就要谢下来,但来年还会再复活。人死去之后,会有轮回。按照佛教的说法,业缘流转,哪怕我们自己不愿意,都还是要再回到另一个躯体里重新做人。而能否得到人身尚且还是一件极之不易的事。这是为了让我们对生命有敬畏。世间上的缘分因果相续,任何事情都有回报。生命并不是能够为所欲为的事,它也不由我们控制。

这种说法,也许可以使人在获得当前生命的时候,对它郑重自持。任何一种善良或不善的作为,都会换来因果。所以,平顺的人面对死亡,可以镇定自若。它是旧的终结,也是新的开端。

我的祖母,黄美珍,一生做过的最重要的事,是勤劳持家,养育五个孩子。跟那个时代任何一个妇女没有区别。她在五月的一个早上起床,穿着妥当,去厨房烧一壶开水,站在水槽边,突然一头栽倒去世。不知道是心脏还是脑血管的问题。那几天南方持续低温潮湿,这样的气候容易发病。她一个人住,所以支撑在水槽里的尸体,数个小时之后才被上门探望的叔叔发现。

平时疏于联络的亲戚们又汇聚在一起。在外地读书或者工作的晚辈搭飞机连夜赶回来。死亡的袭击是一件很端庄的事,家族里的人早已习惯。守夜那天,有专门给尸体立身的人来操作。他把祖母僵硬的手指扳松,给她抽掉兜裆的白色麻布,穿好绸缎衣服,盖上一床一床缎面被子。又给她梳理头发,在颧骨抹上淡淡红色胭脂。她年轻的时候,光润美丽。年老之后,也始终清瘦安静。讲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微微带笑,却是十分内向疏离的人。

我走近祖母的尸体,摸了摸她的额头。因为在有冷气的灵柩里放置了很长时间,她的皮肤是冰冷的。七十多岁的人,头发还很黑。现在那一头漆黑冰冷的发丝如同雕琢出来一样,纹丝不动。她留给我的最后记忆,是清明节在父亲坟墓前的相遇。每次清明,她独自前往,执拗地在田野里等到我与母亲。那次她在太阳曝晒的野地里站了两个多小时。我扶住她的手臂,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的脸被晒得通红。

小时候在她身边寄养。我是她的第一个孙女。她对孩子的疼爱是沉默的,牺牲的,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她在家里收养了一只大猫,用鱼骨头拌饭喂养它,养猫的人性格都孤傲。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用碎花棉布盖着茶几或小柜的台面。她穿衣服始终是素雅的花色。吃饭时,她剥一只松花蛋,蛋让我吃完,自己就着酱油吃饭,那里还剩下少许蛋的碎末子。

在坟前,她哭泣,说她已经哭不动了。她哭了太长时间,已没有力气。一个女人,先后失去养父、丈夫、大儿子、二儿子,这些她生命中重要的男子,这是她瘦小的身体里隐藏着的历史,她所承担的那些漫长的属于哀伤的时间。也许哀伤本身带着威慑的力量,它不允许其他人贸然地接近。每一次我尝试鼓足勇气,想知道以前的一些故事,又总是退却。我很难开口,的确如此。虽然我如此地渴望接近她,与她倾谈。

她的骨灰被送到村里安葬。乡下已不能够土葬,但祖母的棺材和坟墓位置在祖父去世的时候,就已定好。那日是阴云天气,平坦田野植物繁盛,遍地青翠。祖父的坟墓被打开,露出右边空空的穴位,几个孙子拿着外套进去来回掸尘,替祖母驱邪,之后再把棺材置入。他们把她的那是家里最为困难的时候,祖父被发配到农村去修水库,家里人跟着吃尽苦头。祖母带着孩子们,受尽冷落轻慢,非常辛苦。家里人的性格,因为生活困境和心理压抑,后来都变得很坚硬。无法被接近,自尊心强,倔强敏感,从不主动。我们整个家族的性格其实都有一种怪异的别扭,对人并不亲近。

一块床单拉开来,遮挡在打开的棺材上面,把骨灰洒进去摆放,再一层层盖上寿被和她的衣物。旁边有生前相熟的妇女一边哭泣一边唱哀歌。哀歌轻轻悠悠,悲切动人。一个平凡女子在今世的艰难一生就此完结。

我回北京,只带走两张旧照片。是她与祖父十五六岁时的照片。发黄破损,时间已经很久。那时祖父是打扮上等的俊朗少年,祖母梳优雅的发型,穿对襟旧式衣服,一双凤眼,面庞清润,如满月一样光芒皎洁。他们虽出生之后被收养,但都是受过教育的富足家庭的孩子。

少年的祖母,知道她未来所发生的事情会如此残酷吗,知道这些将必须承担的家庭败落,夫儿先逝的现实吗。这实在是命运的不可猜测的神秘和威力。她是这样善良的美好的女子,但并未得到世间的福报。

回到北京的一个月后,我在梦里见到祖母。看见自己死了,躺在铺着白布的木板上,谁都不懂得如何来处置我,很是焦躁。祖母来了,站在我头顶前方的位置,用手往我的嘴巴里塞进一把生米,又在我的手心里也放了一把,动作娴熟轻巧。这是《礼记》里面记录的古人殡葬仪式的一个步骤。祖母的这个动作,使我安静下来。

父亲生前,一直把曾祖父和祖父的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有时放两杯清茶,有时点三支香。每年清明他都去乡下祭扫,我若有时间,他便带上我。一起坐长途车,路上偶尔谈起往事,大多是关于祖父所遭受的辛酸,与他内心的才情和理想,以及曾祖父的仁厚恩慈。他收养了孩子们,给予他们恩德。这大概是父亲觉得最为愉悦的一个时间段,与他的长女一起,去看望死去的长辈。只是这个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死去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到的事情,是带他出去旅行。

对生活的困境,他们没有怨言。任时代和命运的车轮丝毫未曾留情地碾压过自己的生活。一切都需默默承受。仿佛那原本就是和时代和命运并无瓜葛的事。是一个人的事。而生死相关的事情,再重大,也只是属于一个家族的事。客观性

我记得自己在太平间里,站在父亲尸体旁边,看到大雨渐渐停止的凌晨。天空逐渐露出发蓝的天色。抱着他,感受到血管和皮肤里似乎要炸裂开来的孤独。那种孤独,那种心碎欲裂,那种无助,又有谁会知道呢。但我终究知道,它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仅仅是属于我的事情。

他死去之后,我成为一个在感情上没有根基的人。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遗传自他的天性,使我们能够趋向互相理解。我曾经幻想过,若父亲年老,依旧健在,我也已成年,我们是否可以彼此获得安慰。也许我只是希望他在那里,就跟我小时候见到他的那样,坐在角落里喝一杯热茶,读书看报。我坐在他身边,便会觉得自己明白了他。这样我们都可以得到慰藉。

梦里我见到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老家小客厅里。潮湿阴冷。他只要见到我进去,坐在桌子旁边,总是笑容满面。梦见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他很高兴,说,穿上新衣服去见你祖父祖母会很体面。他没有穿过昂贵的衣服,大半生都在劳碌和落魄之中。于是我便也内心欣喜,觉得终于可以对他有所回报。

醒过来之后,坐起身,窗外是暗蓝的天空,凌晨四五点钟。要再三惘然地回想,才能确定,祖父母与父亲三个人早已不存于世。他们的骨骼肌肉化为灰尘,与泥土融为一体。我生活在北方的一个陌生城市里,离故乡一千公里之远。

死亡带来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是,面对身心的断裂且无可弥补,生活依旧将以稳定持续的节奏向前进行。世间的悲伤,欢喜,妄想,落空,终究都是会被碾压而过的损伤的尸体。生活的客观性,就是那一往无前的重复运动着的巨大钢轮。它的客观性和秩序,无情并且果断,不会被个人意志更改。它是比情感和幻象的起灭辗转更为重大的事情。必须要被尊重。

人需要时时想起这巨大钢轮的客观性,和它所维持着的生与死的秩序。

死亡同时让我明白要随时接受依赖被抽离,希望被破灭,等待被断绝,未来被扼制的世间规则。所有的事情,都是重复的,循环的。这样的痛苦。可是人必须把自己脱离出来,看一看钢轮下幻象被碾碎的肢体。那些四分五裂的终究要化为虚妄的肢体。

对生活的境遇,我们只能以命运来解释一切,以此最终使自己获得平静。并且依旧相信命运无可辩白的公正性。

他们是我的亲人,也是承担着生命创痛的普通人。但是,那种面对磨难打击时高贵沉默的秉性,对孩子的牺牲与深厚的感情,对长辈的尊敬和缅怀,以及不自知的善良和仁厚,在悲剧性的家族命运里,这些特质尤其使人难忘。犹如黑暗底衬上的血色标记。

曾经有人为我卜卦,说,也许离开父母,去往远地,会更好一些。他也不告诉原因。我后来是一直独自生活在陌生地,却并不是自动的选择,只是觉得某种力量,必须要带着我去往远方。我被搁置和孤立起来,只为了做完该做的事情。也许这是那股力量的选择。

用尽努力,想逃脱某种家族悲剧性,但慢慢开始明白过来,与血肉相联,怎么可能与之隔绝。它是一个人精神里的骨头。它在我的血液里早留下标记。寺庙

小学二三年级,学校里组织春日出游,由老师带领去参观古老寺庙。保国寺建在山腰,需要拾级而上。彼时下雨天,漫漫清澈雨水从石阶蔓延流淌下来,如同无数分叉河流分支,令孩子们格外雀跃兴奋。涉水而上,嬉戏前行。大家看了庙宇之后,便在廊前栏杆边坐下分吃彼此带着的面包或话梅。雨水和食物更令孩童们觉得欢欣。身后清冷肃穆的建筑,只是一个衬托年幼欢闹的背景。

数十年后,重回此地。看到寺庙大厅保留的近乎完美的纯木结构,颜色沉定,兀自端然,仰首观望良久。窗外雨声依旧淅沥。有人一凿一钻地雕琢出这屋脊。他们早已死去,手工被保留下来。物在,人依附其上的心血和精力,便也存留。假设它没有被重点保护,也被推倒,以致摧毁,那么,曾经无知无觉的孩童,将彻底失去对它的记忆。无人指导他们懂得这些古旧木头的贵重。他们注定与它无法彼此理解。

走出门外,看到走廊青石板上面有遗留的燕子粪迹,点点灰白。心里惆怅。

对一件事物的价值和体会,人需要经历数十年百转千折,以心境的曲折作为质地,才能与它互相映衬。美好的,珍重的东西,一般也是脆弱和骄矜的。它不愿意使人轻易懂得。它宁可被毁灭。记忆

记忆有时看起来是这样真实。它是一条河流,不能从中间切断,有始有终,源源不断。

人的故乡,是他不能再回去的地方。我对故乡与亲人的回忆,就如同父亲习惯性保留那些过期无用的票据和纸张。那些不会再发生的文字的记录,影像的存在,感情的幻象。它们只是一种存在。并且因为经历过时间,获得了彼此的理解,深入的相照,而更增添人的落寞。

记忆有时又是虚实不定的,是斑驳交错的。它使我对故乡和童年的追溯,物已非,人不在,已经失去根基。它如同漂浮在大海上不能回航的废弃大船,熙攘华丽,但只能逐渐下沉。直至无从寻觅。

仿佛一个人记得他自己家里的门牌号,但那个家已经拆毁。

他所拥有的,只是一种真实记忆的虚空。

之四。女童

疆域

在梦里,我看见自己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大宅。走廊、楼梯、房间,依旧幽暗窄小,气味潮湿。窗外射进来的西落光线里,升腾无数细微灰尘颗粒。空气中食物和物品的气味,密集居住空间里属于人皮肤和身体的气味。仿佛是刚刚被清理出来的一个盒子,里面还留着内容物的痕迹。但是已经空无一物。

下楼梯,走到门口。一道高高的门槛,外面就是大街。只见街道上阳光热烈,人声鼎沸,有热闹的集市或者聚会。春光明亮景象,映衬门内空间格外幽深。心里不是没有向往。却又觉得了无兴趣,有一种格外冷清的心境。转身上楼梯,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自己回去要做什么。但是门外的那个世界,肯定不是我的。无法参与,无法加入,就是这样的一种自知之明。有一些类型的世界不是我的。我的道路不在那里。梦里的那种透彻到骨头里的决然,十分果断。只能如此。有时候必须要做出选择。

在生命的疆域里,我们是幼小孩童,懵懂无知,它是大人,手心里捏着糖果或毒药,与我们捉迷藏。我们与它一起嬉戏在黑暗的大房子里。在空旷幽深的走廊上追逐大人的脚步,想抓住它,得到它手心里的秘密。身边是一扇一扇紧闭的门,有时左边一扇打开,有时右边一扇打开,完全不得要领。你走遍房子的每个角落,发现有些门可以被轻易推开,有些门则从未曾开启。那个与你捉迷藏的大人,它与你之间的游戏,令你困守其中。无法穷尽。

这些漫长的没有结果的游戏和奔跑,最终使你明白与它之间的规则。知道有些门不能碰。有些地方不能抵达。有些期望无法占有。有些问题没有答案。有些对峙无法占据主动。

曾经一扇扇推门去试探,用尽力气。现在你知道,所要选择的,也许是采取何种姿势等待。有些门如果打不开,它不是你的道路。有些门即使敞开着,也不一定是你的道路。

停止与黑暗中的大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对它认输,没有人可以赢得过它。在对它和解的瞬间,人才能获得最为彻底的尊重和谦卑。你因此格外镇定自若。大门

夏日的那面湖水,吞没所有幻象,却又清澄无碍。在此地嬉戏,用尽全身欢愉和力气。贪玩出逃的一个休憩午后。似始终逗留在蓝至暗沉的湖泊边,水波互相撩拨的浮力,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脸。它隐藏在浮光掠影之下,绿叶娆娆以及落花纷纷的幻象之中。心如同幼年。我所面对的,依旧是自己心中的女童。

我在梦中觉得心已经老了。觉得自己的二十岁,如同其他人的四十岁;三十岁,是别人的六十岁。是以这样的倍数在消耗时间。也许这最终只能是一种私人的细微感受,无法与人分担。但又是如此真实,在停歇下来的每一个时刻,看到骨骼里日益坚硬起来的孤独和分明。

是在觉得对这个世间极为珍惜郑重又随时可与它隔绝的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变老的吗。心是在一个瞬间一个瞬间里变老的。那些记忆像旷野里洁白的闪电,在被它击中的时候,我们心中的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发生永久的碎裂。

在那一刻,我是彼时的女童。初夏墙根下绽放的凤仙花,采下它们新鲜的绯红花瓣,与明矾一起捣碎。把花瓣汁液用叶片绑在手指甲上,伸着十个手指,晚上不能入睡,期待一早看到指甲产生的变化。这样的小小秘密也会让我欢愉难安,对时间充满期待。雷雨降临之前的黄昏,热空气沉闷,有硕大翠绿的蜻蜓,降落在窗边晒衣竿上。抖动透明如纱的双翼,姿态自如。这美丽的昆虫,亦令我内心怅惘。看着它在瞬间,抖了抖翅膀,便翩然远去。

在那一刻,我又是一个成年女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醒来,看到窗外的暗蓝天际。曾经跋山涉水而山高水远,也曾困守城市繁华不知何去何从。看过世间风景,尝过人情冷暖。身体是成年的,心是提前老去的。内心有一部分始终属于一个童年期的女童。

这个女童。是与世间规则的一种对峙,一种冒险和激烈之心。投身出去,热闹开阔的天地,陌生的新人新事。又自相矛盾,逐渐产生一种索然和清淡的自知之明。知道门外的那个世界,有些嘈杂和热闹无法参与,无法加入。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使命。是这样的一种自知之明。人若看清和明白自己的处境,就只能承担它。即使心里有一种畏惧,对这萧瑟落寞的,对黑暗与幽闭的畏惧,也要承担着它。回到自己的使命之中。

有骨骼的哀伤,那等同于一种自我克制。

在梦中,我抬起头,看到南方天空雨水充沛,阳光暖煦,万物生长显出自然焕发的本能。春日墙头有大蓬大蓬的蔷薇攀爬,绿叶丛中带刺的红花在风中招摇,花瓣落满街边石板路。青苔幽幽的石板路,坑坑洼洼,未经修缮。一到雨天,疏松处蓄满泥水。无意踩上去,水花四溅,使人走路格外小心忐忑。不知道哪一步是实处,哪一步又踩着了虚空。路的尽头,抵达一处小天井。高高院墙上头,但见青天白日,乍眼见到的惊心。世间的清朗风月,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

它说,世界空阔,你总在底处。而这是一件郑重的事。

我看到自己带着这样的一种自知之明,转过身,离开了那扇大门。

秋——白茶。清欢。无别事。

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何以忘忧。弹筝酒歌。[汉乐府·善哉行]

大概凌晨两点多入睡。五点左右,天色未亮,被猫咪惊醒。它也许刚睡醒,蹿到枕头边贴近我的身体,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流连之后跳下床去,在客厅里玩耍,发出追逐小球和兔皮老鼠的声音。有一天早上起身,看到床的一侧放着鼠杆玩具。想来它半夜玩得兴起,把玩具叼到了床上。

它身上规则的黑白条纹来自生命的秩序。玻璃球般的绿色眼珠,在黑暗中熠熠闪光。风从窗外吹进来,拂动窗帘,它耸起鼻子捕捉季节的味道。睡觉时,蒙住自己的脸,蜷缩起柔软的爪子。温软小小蹄肉呈现粉红色。嘴巴总是有一股鱼腥味。

有时它独自静悄悄趴在窗边发呆。有时玩抓耗子游戏。有时它对人厌倦,故意躲起来不见。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寻找它,叫唤它的名字。在某个角落发现它,它趴伏在黑暗中,听而不闻,此刻它显得这样骄傲。有时它有深深的眷恋和依赖,我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有时它在沙发上紧张地舔毛,这样急迫,仿佛这是折磨它的事情。它把身上脱落的碎毛舔进肚子里,在不被发觉的深夜呕吐,吐出大颗坚硬的毛球。

它清洁自己。睡觉。对着窗外凝望。独自玩耍。喜欢厨房,卫生间,柔软的睡床,窗台,以及任何隐蔽的可以使自己不被发现的角落。对一切声响气息和事物有敏感及好奇。它凝望电脑屏幕,凝望电视,或者长时间凝望窗外的风景。这个世界它是否有参与感及试图对此保持理解,不得而知。我不知道它是否有抑郁的倾向。

每次看见我独自在房间里哭,它会露出吃惊的表情,悄悄蹲在床边,一动不动仰头看着我。这一定是它无法辨识的方式。它轻声叫唤,空气中充溢着轻柔声音所散发出来的无助。这种声音会成为我对它的回忆。

它如同从天上搭路而来的小小顽童。这样美,这样安静,与世隔绝地生存。也一样会衰老,会死去,会化作尘土。

一只猫拥有期限。也许能够在身边停留十五年。我会忘记计算剩下的日子,一天一天,时间如此迅疾。如果人能够明白自己与一种事物共同存在的期限所在,会因此而对它充满宠溺。

从未如此对待过身边的人。我们彼此无法计算能够在一起的期限。有些人见过一晚,就再没见过。有些人过了两三年,以为能够再度过更长的时间,某天也就不告而别。我们无法判断猜测时间的广度和深度。分离的人,再不见面的人,对各自来说,就如同在这个世间已经消亡一样。音信全无。这是一种处境。

如果能够有对时间更多的把握性,也许我们会对彼此更为郑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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