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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9:3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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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白石一文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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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光之海

无光之海试读:

-1-

公司决定更换总经理办公室的资料柜,我花了几天时间,将里面的东西整理妥当。之前那套钢制资料柜用着并没有什么不足,行政总监却一个劲儿地让我换,说供应商那边声明,总经理办公室的这套是免费赠送的。

大地震过后,公司便着手更换储物柜、资料柜、桌椅等办公家具。总公司大楼差不多在十年前翻新过,抗震性能方面已充分提升,但办公家具和收纳用品等依然沿用着“老一套”。于是我们决定陆续淘汰旧物,更换为安全性好、强度高的产品。

随着最后一批——七楼行政、人事部及总经理办公室——办公桌、资料柜、储物柜等替换完成,整个换新计划暂时告一段落。

在持续不景气的大背景下,更换办公用品对眼下的公司来说,绝不是一件轻巧的事。分几年逐步完成换新计划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从资料柜中翻出好几本名片簿,预备借此机会将旧名片处理掉。

十几二十年前交换的旧名片一文不值。最近几年,我每天都会抽空把有用的信息输入电脑通讯录。按理说,输入完成后,名片扔了也不碍事,但我总觉得将印有旁人姓名的小纸片丢进碎纸机未免不妥,这直接导致了名片簿在资料柜中日益增殖的局面。

这次,我决定跟它们说再见。

下决心容易,实际做起来却麻烦得很。从塑料夹层中将名片一张张抽出,暂时堆在纸板箱里,积攒一定数量后再用碎纸机进行处理。步骤虽不复杂,但毕竟是三十年来存下的所有名片,数量着实惊人。

虽说可以让兼任秘书的源田帮忙,但里头夹杂着不少私人名片,像是年轻时经常光顾的店铺卡片之类的,我不想节外生枝。于是,眼下唯有按部就班,抽出时间独自清理。

我从行政那边借来一台小型碎纸机,摆在办公桌旁,每次一到两张,将名片逐次进行粉碎。伴随着碎纸机发出的特有的沙沙声,各色人等的名字滑入碎纸入口。没工夫同他们逐个忆旧,心中多少有些悻悻然。

结果,新资料柜搬入后一周,名片处理工作反倒还在进行。

不过,清理名片这段时间,倒让我有个新发现。

亦即,将自己的名片送入碎纸机粉碎,相比旁人的名片来讲,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

信件包裹上的名字也好,我自己的旧名片也罢,不需要时,我通常都会剪碎再扔。

——高梨修一郎

将这个名字送入碎纸机甚至是痛快的。在用剪刀亲手剪碎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口中经常还念念有词“你个、你个”。这里的“你个”多半是“你个家伙”的“你个”,往狠了说,这“你个、你个”跟“滚吧、死吧”仅仅一线之隔。

——你个家伙,滚吧!你个家伙,去死吧!

在将自己的名字剪个粉碎时,我差不多就是类似的心理状态。

作为多年来的习惯,我原本对此并无清晰的认识。这次,在粉碎大批人名的过程中,我重新体会到了无意识中默念着的“你个、你个”的真正含义。

不出所料,我对“高梨修一郎”这个人真是烦透了。

在清理最后一本名片簿时,我偶然发现了那张名片。

起初,我按照年份顺序进行清理,如此一来总少不了感怀往事。为提高效率,我改为随机抽取名片簿,操作也愈加机械起来。

最后剩下的这本名片簿是两年前的。这时抽取名片的速度显然已快了不少,我将抽出后的名片顺手抛入脚边的纸板箱,有时甚至不去注意上面的文字。因此,直到送入碎纸机的一刹那,我才留意到那张名片。要是背面朝上,兴许就错过了也未可知。

正当右手拇指和食指准备将名片塞进碎纸口时,我忽然瞥见名片上的文字。“琉球尚古堂 筒见花江”

我慌忙停手。虽说对名片全无印象,但一看到筒见花江这个名字,我立刻想起那东西是从她手里买的。

我将名片拿过来细细端详。“琉球尚古堂”的所在地是大阪市都岛区,“筒见花江”四字上头还有一行小字,是她的职衔“销售”。名片背面写有手机号码。我这才回忆起那天她亲手写下电话,将名片递给我时的情景。

关于拨打公司电话还是花江的手机,我倒没有半点犹疑。“要是碎了,或是味道没有变化了,随时都可以更换,直接打这个电话找我就可以了。我一直在全国各地跑,不打手机联系不到的。”两年前,她一边用圆珠笔写手机号码,一边说道。

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iPhone,拨通了花江的手机。

在呼出声响了几次之后,一个女声传到我的耳边。“你好。”她的声音显然有几分怀疑和试探性。“不好意思,突然给您打电话。我是两年前的春天,在新宿日铁百货商店购买陶制水瓮的,我姓高梨……”两年多前的客户忽然电联本就稀奇,更何况“高梨”这个名字对方也未必记得,我便加了一句,“您一定没印象了。”“是您啊,”筒见花江倒是有几分豁然开朗的口气,“是水道桥那边的总经理先生吧。”

我着实吃了一惊。“没错,就是我,”我一边寻思如何回答,一面寻索记忆,回想当天是否与她交换过名片,即便有,她的记忆力未免太过惊人,“是这样的,上次买的水瓮碎了,我想再买个新的……”

由于全然忘了有她名片这回事,我刻意略过水瓮早在两个月前就打碎了。“对不起,”花江道,“那家公司去年就倒闭了。”“倒闭?”“是的。我这边也有点事情,最近很少接销售的工作,我也是听以前的同事讲的,那家公司大约半年前关掉了。所以,市面上现在应该已经没有这款产品了。”“原来是这样。”“实在不好意思。”花江再次表达歉意。

怪不得水瓮打碎以后,我立刻在电脑上搜寻同款产品,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某网络商店在出售类似的水瓮,我订了一个回来,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也就是说,这家名叫琉球尚古堂的大阪公司,已经没有了对吧?”我望着名片说道。“应该是的。我是受百货商店的委托,到现场进行讲解促销的,对那家公司的情况并不是很清楚。”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她就不是这家“琉球尚古堂”的员工。

原来如此……“日铁的负责人我认识,需要我帮您问问看吗?”她适时提出建议,“如果,这款产品还有货的话,我让他直接给您打电话。”

这款陶制水瓮能够储存两公升的水,看似平平无奇,要价却接近两万日元。记得当时它的定价超过三万,在大百货公司现场促销,我一时冲动就买了下来。

那是两年前的五月长假过后,我刚刚料理完岳母美千代的身后事没几天。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水瓮倒也承载着一段记忆。

去年年底,在装满水后,我在厨房用纸巾擦拭这只造型圆润的四角水瓮时,一不小心脱了手。底部一角直击厨房地面,哐当一声,没等我回过神来,水瓮已摔成了两半。

凭借水瓮内壁烧铸的特殊矿石,全国任何地方的自来水,在水瓮内只需要半天时间,都能脱胎换骨,变得既好喝又润口。“无论威士忌,还是烧酒,只要用这壶里的水来调,三得利角瓶可以变什么啊?变老伯威!三和大麦烧酒可以变什么啊?变百年孤独!就是这么神奇!”

花江的推销用语使我停下脚步,接过她递来的杯子,试饮比较。我依次喝了她现场加水调制的“三和大麦烧酒”,以及用市售矿泉水调的“中中烧酒”。出乎意料的是,三和的味道丝毫不逊色于高级烧酒中中。

长久以来,在家里自斟自饮,品尝烧酒与威士忌,是我唯一的生活乐趣。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当场付了钱,事实证明实际效果与试饮并无二致,陶制水瓮储存的水的确能显著改善酒的口味。

后来,无论调酒,还是冲泡咖啡红茶,我一律都用水瓮里的水。

这种水的效果还不仅仅是口感那么简单。

我长期的睡眠问题,以及起床后的抑郁情绪也都得到了缓解。

与妻子分开以后,失眠和上午的低落情绪如影随形,几乎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实在熬不过去的时候,借助安眠药和镇静剂,这几年倒也相安无事。没想到,用了这个水瓮不到半个月,多年的老毛病会有如此明显的改善。虽然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但除了这水,还能上哪儿找原因呢?“会太麻烦你吗?”

如果还能买到水瓮的话,我自然不愿错过。既然她表示能与百货商店负责人沟通,我唯有厚着脸皮承她的情。“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那个水瓮的确口碑非常好,在我手里卖掉不知道多少个了。”花江答道,听上去只是举手之劳。“那就麻烦百货公司那边给我答复吧。我一直用的,非常满意,这下摔碎了,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可不是吗,要是还有货就好了。”“给你添麻烦了,这件事就拜托你了。你有我的联系方式吧?”“我有的,我有的,客人的名片我全都收着呢。”花江的声音格外爽朗。“哦。”“要是没有我也没办法,百货公司那边可能就不会给您电话了。”“明白,我等等看吧,不抱太大的期望。”“好的,那先这样。”说完,花江挂断了电话。

-2-

我在总经理办公室整理董事例会所需材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时间刚过上午九点。“早上好。”前台岛田富士子字正腔圆地说。她已经在前台工作十多年,负责管理签短期劳务合同的女员工。她和我相继进入公司,年纪也只比我大一岁。“有一位筒见小姐说有东西要交给您,人已经到了。”“筒见小姐?”“是的,她没有预约。”

此时,电话那头传来推脱之词。“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递个东西。”我终于反应过来,来访者正是筒见花江。

那通电话之后三天过去了,日铁百货公司杳无音讯,我已经放弃了一大半。可是,花江为什么会亲自登门拜访?“好,那请带筒见小姐上来七楼吧。”“我知道了。”

我放下手中的听筒。

我们公司没有秘书办公室。我的秘书源田主要负责帮我管理日常工作计划,但他并不是我的私人秘书,而是行政部的职员。岳母美千代出任董事长时,曾安排一位女性担任董事长秘书一职。行业工会的相关活动以及对外事务之类,均由美千代一手包办。如今董事长一职空缺,行业内的各种应酬由我出面应付。但是,话虽如此,建材市场整体依旧非常低迷,同行们维持自身的业绩都已自顾不暇,几乎没有余力再去考虑什么业界整体的繁荣。尤其是我们这些中坚企业,优胜劣汰极为残酷,每年临近发布年报,我的胃疼得就像穿了一个窟窿似的。总经理这个位子我坐了十年,没有一年例外。“打扰了。”年轻的前台敲门而入。

前台穿着工作套装,身后站着一位小个子的女性,身穿羽绒服和厚厚的裤子,头戴毛线帽,显得有些臃肿。今年是历年少有的寒冬,刚入二月已经下了两场大雪。第二场大雪刚好过去一周,路面尚有大量积雪残留,新闻说,早晨的气温会刷新今年冬天的最低纪录。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房间中央的会客区。“我先出去了。”前台转身离开。

被独自留下的花江看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仍旧站在办公室门口。“好久不见,”我说,“快,快请坐。”“我本想放下就走的……”花江把手里的白色塑料袋拎到胸前。我看到里面有几张报纸。“你急着走吗?”也许她正要去上班,那样的话我不便强留。“今天我只要上午去一趟事务所就行了,不赶时间。”“那喝杯茶再走吧。今天上午我也只有一个会要开而已。”我再次让她坐下,“外套要帮你挂吗?”

花江勉为其难地走了过来,将塑料袋放在沙发上,摘下帽子,脱下羽绒服。她将帽子和羽绒服团在一起,在四人沙发的正中央坐下,把塑料袋抱在大腿上。“我现在去弄喝的。咖啡可以吗?还是要喝红茶?普通的绿茶也有。”

总经理办公室的一角有个迷你厨房。我通常会自己冲泡茶或咖啡招待来客。“那,我喝咖啡好了。”

我走进厨房,用滴滤咖啡的手冲壶烧水。手冲壶我偏爱hario生产的细口壶。直到两个月前,我一直都用那种水泡咖啡。先将水储存在水瓮里,过一个晚上,再用塑料瓶分装带来公司。如今则使用经净化器过滤的自来水。“稍等一下,我现在就烧水。”

花江环顾办公室,很新奇似的:“后来我打日铁负责人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昨天傍晚总算联系上了,果然说没有货。”

我在她对面坐下。“然后,我家其实还留着一个,我就拿过来了。”她将手里的塑料袋推了过来,“虽然二手的东西拿来送人不太好,但毕竟只是盛水的,也并没有留下什么使用痕迹。”

我接过袋子。我猜到花江这次来,多半是帮我找到了水瓮,却完全没料到她会把自己的东西拿来送我。

我取出袋子里的东西,揭开包着的报纸,熟悉的陶制水瓮再度回到我手中。“我检查过,应该没什么问题。您拿去用吧。”“那怎么行?”“怎么了?”花江一脸疑惑。

两年前的五月,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上回看到名片上的文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她的容貌。但是,今天见到本人,发觉比我印象中娇小一些,年纪也要小很多。我估计她应该不到三十岁。“若是我收下它,你不是就用不上了吗?”“不碍事的,”花江连忙说道,“本来就是样品,送给我的,而且最近我也不怎么用。”“话虽如此,”正巧水开了,“不好意思。”我起身离席。

咖啡豆购自附近一家名为“神田咖啡”的咖啡店,我每隔一周去买一次。每天一到公司,首先要做的就是磨咖啡豆。我将那台摇杆在侧面的大型手动咖啡研磨机放在办公桌上,倒入一天所需的豆子,不紧不慢地转动手柄。我在公司会喝五杯咖啡,加上为来客预备的三杯,要磨的咖啡豆还真不少。

本周选用的是曼特宁咖啡。

我在两个杯子上分别放好一个小号咖啡滤杯,装入滤纸,多放了一些咖啡粉。随后再用手冲壶交替着为两个滤杯注入少量开水。深度烘焙的咖啡豆随即升起浓厚的香气。

伴着咖啡香,我端着两个杯子在沙发上坐下。“别客气。”一杯放在她面前。“哇,好香啊。”花江捧起咖啡杯,笑道。“这个水瓮你真的准备让给我吗?”

泡咖啡时我已经有了对策。

如果市面上买不到,这或许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这个水瓮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停止使用还不到两个月,虽说目前身体并无异状,但我总是不免担心,之前那种失眠与抑郁的状态很快就将死灰复燃。综合考虑,可能接受她的好意也无可厚非。“当然。我这不就给您拿来了吗?”她啜了一口。“这样你看行么,”我把冲咖啡时想到的方案说了出来,“这个水瓮就算寄放在我这儿,你家里要用的水,我可以隔三岔五地帮你送过去,怎么样?我也会继续找找看,要是找得到,新的就还给你。寄放的这段时间,我可以付费,每个月三千日元,今天我先预付一年的三万六,你看怎么样?”

花江听完我的整个方案后,先是一语不发,随后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道:“你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一时间,我不知道她指的究竟是什么。“我只是因为家里正好有一个用不着,想着或许你合用,就拿了过来。压根儿没想过要人送水,或者收取什么费用。难道,你以为我是来上门推销的吗?”

这回轮到我不知从何说起了。“以我刚才的态度和所说的话,你真觉得我在跟你开玩笑吗?我会把你当成上门推销的吗?”我略顿了顿,“在你看来,这个水瓮或许无关痛痒,可对我来说,它可要紧得很呢。自从用上这个水瓮以后,我失眠的老毛病明显改善了,起床后的抑郁情绪也得到了缓解。上次电话里我没说,其实水瓮去年年底就打碎了,我在网上找也没找到,实在没办法,也订过类似的产品,结果味道完全跟原来的不能比。三天前,我清理名片,偶然看到了你的名片,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情给你打了电话。你答应帮我联系百货公司的人,对我这个只是两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客人这么热心,更有甚者,今天还专程把自己的东西拿来给我。对我来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了。”“不好意思,瞧我笨嘴拙舌的,”听完我的一番话,花江低头致歉,“不过,这东西我真的完全没在用,昨天晚上我也是偶然从厨房柜子的最里边翻出来的。您不必感谢我,两年前,您毕竟也花了两万元的高价在我这儿买的东西,客户就是上帝。既然您的水瓮坏了想找新的,能帮忙的我当然尽力而为,这是我们作为销售的本职工作嘛。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啦,您这么千恩万谢的我要不好意思了。”

我在心里苦笑,好一个“笨嘴拙舌”。三天前电话沟通时,我已经稍稍感到异样。怎么说呢,花江的谈吐自有一种独特的抑扬顿挫,就像是将现场讲解促销时的套路照搬到日常对话中似的。“这咖啡真好喝。”花江重新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脸上露出笑意。“既然这样,那我就收下了。但你总得让我表示表示吧,不然我心里不舒服,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我改变策略。“不用了,真的别客气。”花江慌忙摆手。“别跟我客气才是,如果不想跟我单独出去吃饭,你随便喊个朋友一道去都可以的。”“我没这个意思。”花江更正道。“你什么时候有空?今天或者明天都可以的。”“你说真的吗?”“当然啦。”“这怎么好意思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想吃什么?”“我吃什么都可以的,不过别去那种太正式的地方。”“那好,我知道附近有家意大利餐厅,味道很不错,你觉得怎么样?大厨一个人负责整间餐厅的菜,店面虽小,但味道保证好。”“意大利菜啊,听起来很不错。”花江的态度有所松动。“明天你有空吗?”“明天我只要去事务所露个脸就行了。”“事务所在哪儿呢?”我问。也不知她口中的事务所究竟做什么。“在秋叶原。”

从秋叶原到水道桥,坐总武线只要两站。“那要不我们明天下午六点左右,在楼下的前台碰头怎么样?”“你说真的吗?”花江重又问道。“当然。如果临时有事或者要推迟,你随时打我电话好了。”我望了一眼她的杯子道,“要再来一杯咖啡吗?”

-3-

“海蛇的血?”我一边分意式炖牛肚一边问。“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提供给我的使用说明上是这么写的。但是,即便冲绳产的陶器,如果说陶土里掺了海蛇的血,消费者听了难道不会有所顾虑吗?所以现场讲解的时候我刻意没提。”“怪不得水瓮上有白色的蛇纹图案。”我回想着水瓮的样子道。

水瓮通体湛蓝,正中央绘有白蛇图案,蛇身卷曲呈S字形。“应该是有关系的吧。”花江对此似乎并无多大兴趣。

傍晚,花江来电话时,还以为她会推掉我。昨天虽然约好的,但谁又愿意跟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共进晚餐呢?更何况年纪差了一大截,我都够当她父亲了。总觉得她会临时改变主意……

电话接通后,花江道:“不好意思,我已经到了。”

时间才五点半。我赶紧关闭电脑,稍作打点下楼,她就站在前台。“最近事务所比较闲。”她羞涩地笑了笑。

于是我们出发往神保町方向走。

我说的那家店沿着白山大道往下,在神保町交叉路口前的一条小路左转便是。距离我们公司“德本产业”不到十分钟。

餐厅名叫“维尼尼”。最早是我们的客户、坂崎工务店的总经理带我来的,味道不错,价钱也不贵。多年来,我一直在这家店招待客户,或与公司员工聚餐。

我们比预约早了半个多小时,推门入店,相熟的大厨不以为意,在吧台后头笑脸相迎。

女服务生将我们带到餐厅靠里的座位,我们对面而坐。

花江似乎酒量不错,我开了一瓶红酒。待意式腌生鱼片、油封鸡、卷心菜色拉端上桌,我们碰了个杯,接着各自聊了聊工作上的事,番茄酱炖牛肚上桌了。这里的炖牛肚是招牌菜。“什么是意式炖牛肚?”花江问。“他们一般用牛的第二个胃,也就是俗称的蜂巢胃,然后进行炖煮。”“跟我们的吃法差不多嘛。”“没错。”

接着,花江忽然把话题引向海蛇。“上次你说失眠变好了,”花江接过我分给她的炖牛肚,放下碟子道,“还有抑郁情绪也减轻了吧。”“嗯。”我吃了一口味道浓郁的牛肚,点点头。“也就是说,你有抑郁症咯?”花江不以为意。“算是吧,不过没到影响工作的地步。”“有多久了?”“让我想想,应该有十年了吧。”

我和太太淳子在十年前分开。当时我四十岁,淳子比我小八岁,只有三十二岁。“挺久了呢。”花江嘟囔了一句,尝了尝牛肚道,“真好吃。”“也许海蛇的血真的有效吧。”我半开玩笑地说。“蛇就是生命力的象征呀。”花江点头。“海蛇可能更厉害吧?”“我听说还有会飞的蛇呢。”“蛇会飞?”“嗯。最近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那种蛇住在树上,在树与树之间飞来飞去。”“怎么飞啊?”“可厉害了,它们会把细长的身体变成扁平状的带子,然后蜷起来,像竹蜻蜓那样飞。”“是不是像飞鼠那种?”“没错。”“哪里看得到啊?”“你在YouTube上找找看,应该有的。”“好的。”

花江一边聊,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也许是做现场讲解促销的关系,她边吃边说异常协调,望着我说话时,手里的叉子也没停过。

吃完炖牛肚,我又点了培根和鱼酱西蓝花。这里的自制培根也是一绝。“要再来一瓶红酒吗?”我提议。“红酒我够了。要不来点生啤吧?”

我们各自喝了半瓶红酒,花江面不改色,酒量颇为了得。原本不胜酒力的我,如今也算好酒量了。

我感到快乐。

我绝少像这样放下工作,与年轻女性共进晚餐。“其实,我外婆也有抑郁症。”在两杯生啤上桌后,花江压低声音道,“不过是最近才发现的。”“就是你说她老人家骨折之后?”“嗯。两个月不能走路,后来能走动了,精神却差了许多。”“那我还是把水给你送过去吧,”我旧话重提,“我的症状肯定是因为那个水才有所改善的。”“这倒不必。她在吃药的,情绪低落也是偶尔。而且,那个水说不定对你才特别有效。”花江连忙摆手,诚惶诚恐的样子。

花江因为工作的关系,跑遍了全国各大百货商店及商业街,前年夏天,外祖母从自家楼梯上摔了下来,导致腰骨骨折,自那以后,她就彻底告别了奔波辗转的生活。如今她在事务所打杂,据说偶尔也会在东京的购物中心或百货公司客串,帮忙讲解促销。“你们事务所主要是做什么的?”我问。“简单来讲,我们这些购物专家跟艺人差不多。事务所负责揽活儿,然后分派给我们去做。”

原来,在现场进行讲解促销的人被称为“购物专家”。“哦,也就是说,你属于这家事务所旗下咯。”“对,事务所是我师傅开的。”“师傅?”“你听说过一条龙凤斋吗?”见我不置可否,花江道,“查理一条听过吗?他做电视购物节目的时候用的是这个名字。”“我不太看电视。”“师傅六十多了,在业内也算传奇人物吧。我呢,就是这位龙凤斋的关门弟子。”“关门弟子?”“嗯,我高中辍学以后很叛逆,是师傅发掘了我,把他的心得传授给我。”

本以为花江不过二十多,实际上今年她三十二岁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父母都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我跟外婆两个人。今年七月,我满三十二岁,单身,当然也没结过婚。”我们干杯后,花江主动自报家门。

结果,在各喝了一杯啤酒后,我们又点了一瓶白葡萄酒,现在颇有几分醉意。花江的脸颊泛起红晕。

离开餐厅时大约九点多。

昨天据说刷新了入冬后的最低气温,而今天一整天却像春天般,格外温暖。“谢谢你请我吃饭,我吃饱了。”

今晚她穿着牛仔裤和羊绒衫,外面套着一件蓝色风衣。脱掉外套坐在我对面时,看起来倒是很苗条。脖颈和手臂都很细,胸部却相当丰腴。兴许是圆圆的腮帮和臃肿的服装才让昨天的她看起来特别圆润。

我们朝白山大道走去,花江快步走在前面。“今天可真暖和。”我抬头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是啊,”花江也抬起头,张开手臂,用力吸入这冬夜的气息。“你说,要是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死掉该有多好。”她低声道,随即转过身,按着胸口,“要是现在我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我超开心的。”“哪有这种好事啊。”我笑道。“没有吗?”花江嘟囔着,背过身去。

-4-

正当我在迷你厨房冲咖啡时,耳边传来直升机的声音。一架刚刚飞走,又来了一架,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不绝于耳。听起来像是低空飞行,而且有多架直升机同时在附近盘旋。

我拿着今天早晨的第二杯咖啡,走到窗边,开窗仰头张望。看不到直升机的踪影,但螺旋桨的声音更响了。

莫非发生了什么案件或者火灾?

时间是上午九点刚过。

兼任秘书的源田刚巧进来,我问道:“有好多架直升机在附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每逢地方法院和最高法院对震惊社会的重大事件下达判决,各大新闻机构的直升机就会接踵而至。

源田不置可否:“不知道怎么回事,要我下去瞧一瞧吗?”

星期一这个时间,按照惯例要确认一下随后的工作日程,不过反正也不急。“好啊。”

见我点头,源田转身就走。他这个人向来行动力很强。

十分钟不到,他回来报告道:“好像发生火灾了。在神保町附近停了许多消防车和救护车。”

一听到直升机的声音,我就隐隐预感到了。“哪里着火了?”“好像在专大正前方的十字路口附近。”

我没听到鸣笛,或许各路车辆都经由靖国大道赶往事发地。“工作日程我之后再看,你放一份复印件在我桌上吧。我出去一趟。”

我的话让源田有些不得要领,毕竟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发生。我一向严格遵守事先制定的计划,甚至显得有几分刻板。作为统领五百多名员工的企业经营者,这也无可厚非。“您准备去哪儿?”源田问道。“那还用问,我去看看火灾怎么样了。”我伸手去拿挂着的外套,“别忘了复印件。”

快速穿上外套、围好围巾,眼角瞥见源田满脸诧异地站在那儿,我顾不得那么多,快步离开总经理办公室。

公司坐落在白山大道,穿过JR水道桥站东出口,往神保町方向走两百米便是。紧邻三崎町交叉路口,地址在三崎町二段。白山大道的另一侧是日本大学经济学院的大楼。

日本大学是我的母校。话虽如此,我是进了公司之后,才在法学院读的夜校。

走出公司,直升机的声音听不到了。

穿过红绿灯,我朝神保町交叉路口方向走去。

上个周五,我和花江曾经在马路对面的街上并肩而行。

离开“维尼尼”,行至白山大道,我问花江住在哪儿。我的公寓在两国,预备叫出租车先把她送回家。“我就住在附近,我们就地解散吧。”“你住附近?”“专大正前方的交叉路口不是有一家城南社区银行吗?”“嗯。”“就在那幢楼后头。”“是不是集英社隔壁?”“对,对。我外婆以前开洗衣店的,不过早就关掉了,现在我们还住在店铺的二楼。当然房子不是我们的。”“原来你住那儿。”我完全没想到花江住得离我们公司这么近,一时难以消化。“我在水道桥车站坐车往返秋叶原的事务所,经常会经过德本产业,你给我名片那次,我吓了一跳呢。”花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瞒你说,后来我在车站看到过你好几次。”“所以这么久了你还记得我。”也难怪她会直接把那只水瓮送来我们公司。“不过话说回来,通常我递名片出去,很少有客户会回赠名片的。当时我就觉得你礼数很周全。再加上又是那家公司的总经理,再怎么样也会留下印象的吧。”“怪不得。”

最后,周五我们就此话别,我去水道桥车站乘列车返回两国。当然,我们并没有约定什么时候再见。以我们的关系,从此互不相干并不奇怪,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我和她之间还有些什么没完。

我来到专大正前方的交叉路口,现场气氛颇为紧张。

空气中弥漫着焦味,警察与消防的车辆停在城南社区银行一侧,车道单向封锁。许多围观者在雉子桥大道的另一侧张望火灾现场,看不到火焰或浓烟。我穿过人群,顺着大家的视线,朝社区银行与左侧集英社大楼中间的那条小巷望去。狭窄的小巷入口附近停着好几台红色消防车。右边是一排半旧的民居,靠近入口的两层楼房被烧得漆黑。对面大楼的外墙也被熏黑了,这座两层楼房应该就是起火点。紧邻而建的左右两家想必也遭受了火与水的洗礼。

喷水已经停止。火势多半已被扑灭。

城南社区银行的背后,集英社的隔壁,怎么看就只有这条巷子。

也就是说,筒见花江居住的、原本开洗衣店的房子,应该就是这被火与水洗礼过的几户人家之一。烧黑的两层楼房上挂着“大阪烧”的招牌,花江的家大概不是起火点。

我侧耳倾听围观者们的谈话。“听说清水家的老太太被救护车运走了,森三店里的员工和客人全逃出来了,都没事。”

背后传来几位女性交谈的声音。“不好意思,”我转过身,跟那两位中年女子搭话,“清水家的老太太,就是以前开洗衣店的筒见太太吗?”“是啊,着火的是森三店里,他们那边都没事,听说隔壁的筒见老太太昏倒了。”“老太太应该是跟她外孙女两个人一起住的吧。”我随口碰碰运气,没想到问对了人。“可不是吗,花江也跟着一起上的救护车。”“您知道是哪家医院么?”“这我倒不清楚。”她们连连摇头。

我离开人群,沿着雉子桥大道走了一个街区,穿过十字路口,在一家鳗鱼饭老店门口,跟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轻警官搭话。再往前就是禁止入内的封锁区。“不好意思,我是事主的朋友,您知不知道,被救护车运走的清水家的老太太,去了哪家医院啊?”我毕恭毕敬地问。“估计是南大吧,具体情况要直接问医院了。”“南大就是在骏河台的南邦大医院么?”“应该是的。”警官回答。

表示感谢后,我重新穿过十字路口。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气温不算太低。所幸没有风,感觉不太冷。我掏出iPhone,查询骏河台南邦大医院的电话号码,给医院总台打了电话。“请问一下,刚才神保町火灾入院的筒见太太,现在是不是在你们医院啊……”“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听这口气,救护车的确把人送去了南大医院。“我是筒见太太外孙女的朋友,她应该陪同入院了的。”

这么一说,电话那头的警惕心明显松懈下来。“筒见太太的确已经入院了。”“好的,谢谢你,麻烦了。”

我挂断电话。

病房号码及能否探望之类,到达医院后再问即可。

从十字路口走了几步,我招手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

-5-

筒见绢江的房间在六楼内科病房的最深处。是个四人间,我进去时,她注射了镇静剂,正在病床上休息。花江坐在病床旁的圆凳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花江看到我来,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或者不如说,她反而有种释然的神色,仿佛苦等的人终于现身。“你外婆没事了吧?”我小声问。“她出来的时候,一听到消防车鸣笛就昏了过去。”花江的声音有些沙哑。“检查过了吗?”“送来以后就做了脑部CT,没什么异常。应该是因为火灾乱了阵脚,才显得失魂落魄的。”“也难怪的。”

病房不便长谈,我在医院待了十分钟。差不多十一点,我们朝御茶水站走去。

据说大阪烧餐厅“森三”起火大约是在八点左右。突然,房门被敲得震天响,正在二楼睡觉的花江跳了起来。“外婆一般都要睡到中午,我昨天也是凌晨三点多才睡。那时我被敲门声吓醒,下楼去开门,发现森三的老板脸色大变,说锅炉的火烧到了窗帘,店里起火了,很危险,叫我们快点逃出去。我赶紧上楼叫醒外婆,帮她随便披了几件衣服,把先祖排位、银行存折和印章塞进包里,一起跑了出来。刚一出门口,就看到火焰从隔壁的窗口窜出来,到处都是滚滚黑烟。我当时也吓得腿软呢。”花江终于恢复了平常的口气。“还好,你们两个人都没事。”“但我们家也烧掉一半。消防的人说,如果没地方住,可以帮我们介绍市营公寓,但这几天暂时得先找个宾馆过渡一下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东西都没带出来。”花江一筹莫展。“你饿吗?”快到车站时我问。“不饿,但总得吃点什么,不是吗?”花江低声道。

转角处正好有蘸面店、拉面店和冲绳餐厅。“你想吃哪一家?”“都可以。”

只有冲绳餐厅开在二楼,我们决定试试。这时候午市刚开始,二楼的餐厅想必客人不至于太多。

沿着狭窄的楼梯上楼,推开上半部分嵌有玻璃的移门,餐厅内部相当宽敞,而且一个客人都没有。年轻的服务员迎上来,将我们带入靠窗的四人座。接过午市菜单,我点了两个宫古荞麦面和一份冲绳炒苦瓜。“要喝啤酒吗?”我问。“我还要回医院呢,”花江摇摇头,“你想喝就喝吧。”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也许掺杂着火灾的兴奋与疲惫,花江的语气不似先前那般生分。

服务员走开后,我摇头道:“在你找到新住处之前,外婆都可以住院吗?”“应该没问题的,但我外婆特别讨厌医院。这两三天里总得找到像样的地方住才行。”

我在乘出租车来医院的路上想到一个点子。“我们公司的员工宿舍在浅草桥,你们现在就可以搬过去住。”“员工宿舍?”“嗯。就是又小又旧的那种集体公寓,三年前内部翻新过,住起来倒是挺舒服的。”“可我不是德本产业的员工啊。”“没关系的,现在正好有几间房间空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

说到这里,宫古荞麦面上桌了。“冲绳炒苦瓜马上就来。”服务员临走时说道。

鱼汤的香味充满整个鼻腔,勾起食欲与空腹感。“今天你有地方能住吗?”虽然有点敏感,我还是试着问了问。

花江把一次性筷子掰开,率先尝了一口荞麦面,抬起脸道:“有啊,可是考虑到外婆就……”她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只有花江自己的话,想必总有朋友或男友家可以借宿,但要是带上外婆,还是另找一处单独的公寓暂住比较稳妥。神保町的家不仅烧掉一半还被水泡过,她们怎么都不可能回去住了。

更何况,现在还得尽快置备床上用品、衣物、收纳家具、家用电器等各种生活必需品。突然遭遇火灾,又要照顾今年八十一岁高龄的外婆,花江接下来将要面临的种种辛苦可想而知。“你觉得呢?要来我们员工宿舍住吗?柜子什么的都有,冰箱、洗衣机、电视机也都一应俱全,总之临时住一段时间足够了。”

宿舍位于浅草桥,花江所属的事务所在秋叶原,两个区域紧挨着。“我想问一下,”花江放下筷子,盯着我看,“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那是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眸。在与淳子共同生活的那几年,我时常能够看到她类似的目光。“我不觉得对你特别好啊。”“你瞧,专门跑来医院,这就不一般啦。我们不过是礼拜五一起吃了一顿饭而已吧。而且,现在这个时间你不用上班的吗?”“三天前刚刚一起吃过饭,突然家里着火了,我关心一下,很奇怪吗?换了谁都是一样的吧?更何况,我一直觉得跟你很有缘啊。”“什么叫很有缘?”“那个海蛇的水瓮,是你把它带到我的身边,还不止一次,是两次呢。”

重新开始使用水瓮,这才第四天,我的睡眠质量便明显提高了。看来,那种“令人惊奇的效果”并非心理作用。“第一次是卖东西,上次拿给你的不过是样品。又不是我的功劳。”

趁炒苦瓜上桌,我暂时截断话头:“先不说了,吃饭吃饭。”“行吧。”花江点头。

吃完饭,我们离开餐厅,还不到十二点。在圣桥十字路口叫了出租车,从这里去浅草桥的员工宿舍不到十分钟。“你不用对我有所防备,”在出租车里,我重复着临出餐厅时说过的话,“我一点别的什么企图都没有,刚才我也说了,我对女人没有兴趣的。”

出租车在本乡大道右转进入外堀大道,再沿昌平桥、万世桥、秋叶原车站,顺着神田河岸行驶,不久便到了浅草桥。

若说对女人没兴趣,大部分人都会想到那方面去。当时,大大咧咧的花江却只是“哦”了一声,反应极其冷淡,还以为她会直接问我是不是同志呢。“总之百闻不如一见,我们现在就去员工宿舍看一看吧。”我极力主张立刻就动身。

出租车在位于江户大道的浅草桥站东出口停下。顺着久月、秀月、吉德等著名人偶老铺总店往下走,有一幢名为下岛浅草桥5号楼的大厦,德本产业的员工宿舍就在这幢楼的正后方。

这是上上任总经理德本京介购入的多幢大楼之一。

为了维护与建材客户的关系,这些物业多半是在相熟的建筑公司和开发商推荐下购入的,泡沫经济破裂后全都沦为负资产。京介死后,他的太太美千代继任,看准时机分多次变卖物业,现在所剩的仅有这幢浅草桥的员工宿舍。

这幢公寓楼共五层,房龄三十五年,从一开始就是员工宿舍。三年前进行了整体改建,最初目的不是抗震,而是原本单身宿舍和家庭宿舍各占一半的房间比例,已然不符合当下的需求。

从宿舍乘坐总武线去水道桥只要三站,还能步行前往浅草,交通十分便利。但好几年前,几乎不再有携家带口入住宿舍的员工,而单身宿舍的名额总是爆满,工会认为应当将针对家庭的套房拆分成适合单身员工居住的房型,并再三提出改建要求。

大楼已建成三十年,也差不多是时候对内部管线和装修进行翻新了,公司遂决定劳师动众整体改建。

十年前,与淳子离婚后,有一段时间我也住在这里。

差不多同一时期,我从董事升任总经理,继续住员工宿舍恐怕不成体统,于是住了不满一年就搬到了现在位于两国的公寓。说实话,我是愿意一直在浅草桥生活的。

我跟淳子还有舜一住在千駄谷,街道的风貌跟浅草桥截然不同。小时候我一直住川崎赛马场附近,跟这里颇有几分相似,感觉亲切而舒适。

由于突然被委任为总经理,我不得不向前看,浅草桥这片散发庶民气息的土地,能给予我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对当时那个无路可退、异常脆弱的我来说,会是何其重要的心灵上的支撑啊。

在下岛大厦前左转,走到荞麦店再右转。不到一百米处,左手边就是员工宿舍楼。“就是那边。”我指了指。“离车站真的好近啊。”花江惊讶道。“右手边就是我们路上看到的下岛大厦,采光一般般,不过白天阳光还是有的。”“你很清楚嘛!”“我十年前也在这里住过。”“是吗?”“嗯。”

说着我们走到宿舍门口。外墙在改建时重新粉刷,改为明快的绿色,窗框和阳台栅栏也都焕然一新,大楼看上去颇为时髦。“欸……”仰头望着宿舍楼的花江再次发出赞叹声。“我们进去吧。”

我走在前面,拉开了玄关的玻璃门。

-6-

带花江参观完浅草桥的第二天,二月二十六日的那个周三。

下午一点开始的常务董事会开完,我回到总经理办公室。手机响了,我看到屏幕显示“坂崎女士”字样,按下了通话键。

我和坂崎刚在两周前的“日本建筑行业协会”新年聚会上见过面。“喂,高梨吗?我是坂崎啊。”她原本就是个急性子,今天说话更是气喘吁吁。“你好。”“有没有空碰个面,急事。”她省去寒暄,直入正题。“怎么回事啊?”“还怎么回事呢,有件事情我急着告诉你啊。”她今天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兴奋。“告诉我什么事?”“电话讲不方便,你知道世罗经营出了问题吗?”“不会吧!”“是真的。我也是刚刚从大和的负责人那里听说的,简直是惊天大新闻。”“你开什么玩笑。”“谁跟你开玩笑?”“你现在在哪儿?”“我在公司,公司里。”“我这就去找你。”“好,我等你。”

我挂断电话,连忙穿上外套。坂崎悦子刚才说“世罗经营出了问题”,她性子虽急,但这种话断不至于随口乱说,作为公司经营者,我对她有十二分的信任。她接替父亲掌管中坚企业坂崎工务店后,在极为不景气的大环境下,令公司业绩保持稳步增长。在行业内,她是为数不多的MBA海归派,从美国留学回来后,还曾经在首都银行工作过。她三十多岁进入坂崎,十年前因前任总经理突然去世,这才匆匆就任。由于我们差不多同时担负起公司经营的重任,她跟我的关系格外亲近。坂崎工务店对德本产业来说,原本也是生意上的老交情。

我乘公司的专车,三十分钟后来到位于日本桥的坂崎工务店总部。刚步入玄关,就看到一位秘书办公室的女职员已经等在那里。在她的带领下,我来到十六楼的总经理会客室。

我在沙发上坐下,里侧的门随即打开,坂崎悦子身穿灰色套装走了进来。她比我小三岁,今年四十七,不过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十年前,三十七岁就任公司一把手的她,凭借年轻和美貌一时成为热议的话题人物。

她侧对着我坐下后,忽然凑过脸来。知道这是她的习惯,我不以为意,但记得头一回见她时,这举动着实吓了我一跳。熟悉以后,我问过她原因,她笑着回答:“我近视很严重,高中以前从来没戴过隐形眼镜,所以养成了这个习惯。”“框架眼镜呢?”我又问。“我怎么可能要戴框架眼镜。”她的回答很像她会说出的话。“大和的负责人刚走。就是他不小心说出来的,世罗现在情况很不妙。”

我望着她那对大大的眼睛,不发一语。“我一听马上问他,究竟怎么一回事?然后,他表示这事绝对保密,才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我时常想,外表与内在差异如此巨大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世罗与坂崎工务店一样,也是实力雄厚的建筑公司。世罗的经营状况对坂崎工务店并无直接影响。因此,大和银行的负责人才会以说同行闲话的心态,把这则消息透露出来。

但是,对我们建材公司来说,世罗的经营危机会带来无法估量的影响。正因如此,私交甚笃的坂崎悦子才第一时间联系到我。“他们经营出了什么问题呢?”

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当务之急。过去三年间,世罗的销售额和利润一直保持增长。今年的预期一直很乐观,股价亦持续攀升。势头如此良好的公司突然陷入经营危机,除了涉足危险的资本游戏,蒙受巨额损失以外,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做假账呀!”坂崎悦子脱口而出。“假账?”“没错。他们跟监察公司串通,在账目上大做手脚。三年前扭亏为盈的时候,账本实际上已经一片红了呢。”

我听了哑口无言。

万万想不到世罗这样的大公司也会做假账。“收购大和装修是最大的失策。”“不可能吧,”我诧异道,“他们公司在我这儿每年的订货量都翻番,碰到他本人时,每次都说装修生意太好,笑得他合不拢嘴。”“实际上正好相反。”

我感到血液正在从我的脸上迅速抽离。“世罗的货款有没有拖欠啊?”坂崎悦子担心地问。

五年前,大和建筑的住宅装修部“大和装修”被世罗建筑收购,这则消息震惊行业内外。中型建筑公司买下另一家中型建筑公司的单一部门本属特例,更何况,对方是大型首都银行大和银行旗下的大和建筑。资本独立的世罗建筑部分吞并了背靠财团的大和建设。这出以小吃大、以下克上的收购好戏令年仅三十多岁的第四代掌门人世罗纯也收获大量关注,一跃成为知名人士。

借收购大和装修之际,世罗建筑将公司名称改为“世罗”。

如今,世罗纯也与一手打造建材网购业务的宇崎隆司等并称为建筑、建材界的风云人物。“说起来,大和建筑的装修部原本业绩就很差,收购后两年时间摇身一变成了优良部门,又不是变魔术。大和的负责人说,他们花了大量宣传经费,订单确实增加了很多,但打折太厉害,账款拖延造成经费周转负担过大,完全没有利润不说,还亏了一大笔。”

大和建筑的母公司大和银行的人这么说,消息的可靠性显然毋庸置疑。“假账做到什么程度?”

根据数额的大小,世罗就此破产也不无可能。对我们公司,那将是最糟糕的局面。“说是超过两百亿日元。”“两百亿!”我再次惊诧道。

当假账被揭穿,一下子有两百亿日元的额外亏损公之于众,世罗纵使再有办法也很难撑得过去,股价势必暴跌。这样一来,率先接受世罗增资的德本将会蒙受莫大的损失。再加上,如果世罗申请破产,购买建材的账款就会悉数沦为坏账,这意味着我们公司也会被逼入生死存亡的绝境。

世罗建筑与德本产业两家企业是老交情。上上任总经理德本京介创办公司时,帮忙最多的就属世罗建筑。后来,两家保持着亲戚般的密切关系。我当上总经理后不久,纯也办婚礼,董事长美千代作为到场来宾号召全场干杯。纯也一直管美千代叫“德本妈妈”。

看我默不作声,坂崎悦子更是一脸担忧。“我觉得你还是找大和的人私下谈一谈比较好。去年,大和外派到世罗的董事查出假账,向上头汇报了,我估计大和很早以前就怀疑世罗的数字有水分。”

我们公司的合作银行与坂崎工务店一样,也是大和银行。按理说,建筑公司的假账很难被外人发现。若非内部人士告密,账目的操作余地往往很大。“但是,假如世罗倒了,我们可就头大了。”我对悦子直言不讳。一直以来我们都有商有量,对彼此公司的事情全都了如指掌。“世罗的合作银行我估计也是大和,最终擦屁股的还是大和。”“没错。”

业内早有传言,世罗建筑收购大和装修所需要的资金,一大半是从大和银行借的。简单来讲,外界揣测,五年前的收购大戏,实际上是大和银行自导自演的,年纪轻轻的世罗纯也不过是配合剧本演戏。如此想来,去年大和空降董事到世罗一点都不奇怪。“谁让他们自己把装修生意放弃了,现在看我赚得盆满钵满,大和又眼红起来。跑来跟我说也想一起参与,反正一个董事席位小事一桩,我就答应他们了。”

去年秋天,好久没和世罗纯也打高尔夫,当时他自信满满地如此表示。回头看来,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实在太谢谢你了。”我表示感谢后站起身。

坂崎悦子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个月内应该就会正式公布了。在此之前,大和应该会准备好重组计划。他们公司跟我以前待过的银行不同,客户有难轻易不会见死不救的,估计会来一个高层大换血,再让世罗家族把钱赔出来,想方设法让公司撑下去。”悦子用安慰的口吻说道。

-7-

北上后的低气压盘踞在日本列岛正中央,彻底赶走了二月最后一周的暖意。进入三月,冻人的冷风每日劲吹,重新回到天寒地冻的天气。

世罗的事情还没有下文,暂时唯有密切关注事态发展。

跟坂崎悦子聊完后,当天我回到公司,立刻联系了大和银行的近藤昭人常务董事。近藤常务多年来一直负责德本产业的业务,现已升任总公司常务执行董事,跟我的交情非同一般。

每当有数额较大的融资或投资需要,我都会直接找近藤常务进行沟通,同时也会留心每三个月请他出来吃一次饭,权当交换信息。

而偏偏这天,近藤没接我的电话。

他秘书在电话里说:“常务现在正在开会,如果没有要紧事找他的话,他让您明天再来电。”近藤有如此态度还是头一遭,我不禁后背凉了半截。

次日,我八点多到公司,近藤总算主动打来电话。由于他昨天的态度过于古怪,我开门见山地询问他世罗的状况。“哎,我就猜你是找我聊这个。所以昨天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一贯开诚布公的近藤说道。

我将上午的预约全部取消,立刻前往位于大手町的大和银行总部。“你不用担心。德本产业不会有事的。这件事说到底,问题出在我们这儿,大和一定会负起相应的责任。”关于世罗的经营危机,近藤毫不避讳,但除此以外,他似乎不愿披露更多细节。“我们一定不会给贵公司添麻烦的,这我可以保证。”近藤郑重其事地再三重复。“世罗不会申请破产吧?你确定?”我亦反复确认这一点。“当然。怎么可能让他们公司就这么垮掉?”

在得到对方的口头保证后,我只得作罢,离开了大和总部。

我历来不相信银行。

在银行工作的人,与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伦理观。至于哪里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无关性格、人品、兴趣爱好,他们与我们的气场完全不同。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房东与租客、医生与患者、有产者与无产者那般,简而言之,相当于富人与穷人之间的差别。

有产者会毫不留情地对无产者巧取豪夺。到最后,无产者从有产者那里连一个子儿都争取不到。

企业尽可能不去跟银行打交道,就像个人不找放贷者借钱最安全一样。但是,企业总是免不了向银行寻求帮助。做生意,无论什么业态何种性质,多少伴随些许投机性与赌博性。

金融机构就好像是赌博的庄家那样。他们借钱给赌客,一不留神就榨取高额的不法利息,随时都会找上门将你赚的钱据为己有。

我与近藤常务的交情已经超过四分之一世纪,但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他,一次都没有。

三月五日白天凄风冷雨,入夜时分雨停了,风继续吹了一整夜,使劲拍打着窗户。

次日早晨迎来了久未露面的晴天。被阳光欺骗的我完全没料到风会那么大,穿得有些轻薄,走在路上整个人冻得缩成一团。

我像往常一样上午八点多到公司。做好咖啡后,便一手拿着咖啡,眺望窗外的景色。白山大道两侧的行道树被风吹得前仰后合。

筒见花江最近怎么样了呢?她是否找到新居?与外祖母两人的生活是否已重新步入正轨?

十天前,我带她去浅草桥参观员工宿舍,她看起来颇为动心。我介绍她与住在一楼的宿舍管理员堀越夫妇认识,并当场介绍了大致状况,重托他们照顾花江二人。

四楼和五楼都有房间空着,都是两室一厅带厨卫的套房,空间十分宽敞,而且五楼的房间靠边,采光也极好。宿舍有电梯,与外祖母同住再适合不过。租金比照公司员工,每月两万五千日元。对花江来说,这又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消息。

临走时,她礼貌地向堀越夫妇点头道别:“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然而,之后两天,我给堀越夫妇打电话,得知花江那边一点回音都没有。再之后,世罗的事情突然横插出来,我便顾不得那么多了。第三次打去电话是在周末,三月二日礼拜天。“还是没有联系过我们。”堀越夫妇也觉得奇怪。

挂掉电话后,我打去骏河台南大医院咨询:“筒见绢江老太太还在住院吗?”

电话转去内科护士站,我报出病房号。对方表示:“筒见太太昨天上午出院了。”

看来绢江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眼下唯有直接询问花江。

拿定主意后,我几次拨打她的手机,都毫无反应。由于她并未开通留言信箱功能,我无法留口讯,但她应该看得到来电记录。她的手机并没有关机,铃声在响,只是不肯接罢了。

星期一我又打了几次,她依旧不接,显然是在刻意避开我。又或者是,她告诉绢江浅草桥员工宿舍的事,绢江不乐意,她不知道怎么向我开口。但以花江的直率性格,不像是会避而不见的人。

不管究竟是何理由,假如对方不乐意,我也无可奈何。

昨天和前天我没给她打电话。

然而,她们毕竟刚刚遭遇火灾,无家可归,就这么断了联络,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这几日天寒地冻,哪怕知道她们已经找到像样的住处,我也总算安心一些。

喝完咖啡,我在迷你厨房洗完杯子后,在办公桌前坐下。时间是九点多,我掏出iPhone时隔三天再次拨打花江的手机号码。

铃声响了三下,电话接通了。“你好。”是花江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刚睡醒。“喂,早上好,我是高梨。”“早上好。”“最近还好吗?”“嗯。我看到你找过我好几次,没接你电话,不好意思。”花江的口吻一如往常,但却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没关系的。不知道后来你们怎么样了?”“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也没主动联系你。”“找到新房子了吧。外婆也顺利出院了?”“嗯。外婆和我都很好。”“是吗,那就好。”“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把员工宿舍介绍给我,实在抱歉。”“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过是给你多一个参考。也许是我太多管闲事了吧。”花江沉默了一会儿,我故意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吗?”“倒也没有。”她的鼻子嗡嗡的。

我不免有点担心,莫非她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送点东西过去给你。”

毕竟花江她们逃出来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带,许多东西应该都需要另外添置。从家用电器到零零碎碎的日用品,都已经一应俱全了吗?大阪烧餐厅“森三”作为火灾肇事方,会不会向她们支付抚慰金用来应急呢?“我这边基本上什么都有,你不用担心。”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怎么了,你感冒了吗?”“没有,花粉过敏吧。”她鼻子抽了一下。

三月以后,外出时我也时常感觉眼睛干涩不适。“那你现在住哪里?”“事务所附近有间不错的公寓。”“原来是这样。”“嗯。”“冰箱、洗衣机、空调什么的都有吗?”“原本这里是事务所同事住的房间。”“那不错。”

那位同事特意搬走,让花江和外婆住进去?还是说原本已经空置?又或者,所谓的同事就是她的男朋友,她们直接过去借宿?

花江的应答听起来始终有所保留。说是花粉过敏,声音听起来却闷闷的。“今天方便过去看看你吗?”“啊?为什么?”她有点紧张。“我想看看那个房间,如果缺少什么东西,我可以陪你去买。秋叶原的话,什么都买得到。”“不用了,不必麻烦了。”“你不方便吗?”“那倒也不是。”“告诉我地址吧,我大概下午过去找你。”

花江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报出地址。“你到附近给我电话。”她叮嘱道。“好的。”我挂断电话。

-8-

我从秋叶原站昭和大道检票口出站。

户外依旧很冷,虽说是工作日,检票口周围却人头攒动。这个出口在电器街另一侧,九年多前友都八喜秋叶原店落户于此,之前一直相对冷清。后来,堪比百货公司的超大规模店铺让这里的景象为之一变。这座巨大的商场原先是一片仓库,横空出世后凭借旗舰店的吸引力,迅速改变了客流,电器街各大商场的人流量都有不同程度的流失。

我入住浅草桥员工宿舍时,正值“友都八喜Akiba“的开业筹备期,休息日我经常绕去附近观察大楼的建设进度。

想来,当时的我还很年轻。跟淳子离婚,从美千代手上接过总经理一职,过着冰火两重天般风风火火的日子,好奇心也很旺盛,即使身心极度疲劳,体内却总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满溢而出。

我仿佛隐隐然获得某种启示:深渊是有底的,高峰是可以翻越的,逆境也不过是可能遭遇的境地之一……

检票出站后,我与人流逆向而行,沿着总武线高架,往浅草桥方向前进。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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