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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9:5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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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俊杰,万丽华,兰旭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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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信国学大典·孟子

中信国学大典·孟子试读:

出版说明

为什么要阅读经典?道理其实很简单——经典正是人类智慧的源泉、心灵的故乡。也正因如此,在社会快速发展、急剧转型,也容易令人躁动不安的年代,人们也就更需要接近经典、阅读经典、品味经典。

迈入二十一世纪,随着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不断提高,影响不断扩大,国际社会也越来越关注中国,并希望更多地了解中国、了解中国文化。另外,受全球化浪潮的冲击,各国、各地区、各民族之间文化的交流、碰撞、融合,也都会空前地引人注目,这其中,中国文化无疑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相应地,对于中国经典的阅读自然也就拥有了不断扩大的潜在市场,值得重视及开发。

于是也就有了这套立足港台、面向海内外的“中信国学大典”的出版。希望通过本套丛书的出版,继续搭建古代经典与现代生活的桥梁,引领读者摩挲经典,感受经典的魅力,进而提升自身品位,塑造美好人生。

中信国学大典收录中国历代经典名著近六十种,涵盖哲学、文学、历史、医学、宗教等各个领域。编写原则大致如下:(一)精选原则。所选著作一定是相关领域最有影响、最具代表性、最值得阅读的经典作品,包括中国第一部哲学元典、被尊为“群经之首”的《周易》,儒家代表作《论语》、《孟子》,道家代表作《老子》、《庄子》,最早、最有代表性的兵书《孙子兵法》,最早、最系统完整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大乘佛教和禅宗最重要的经典《金刚经·心经·坛经》,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第一部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中国最古老的地理学著作《山海经》,中国古代最著名的游记《徐霞客游记》等等,每一部都是了解中国思想文化不可不知、不可不读的经典名著。而对于篇幅较大、内容较多的作品,则会精选其中最值得阅读的篇章。使每一本都能保持适中的篇幅、适中的定价,让大众都能买得起、读得起。(二)尤重导读的功能。导读包括对每一部经典的总体导读、对所选篇章的分篇(节)导读,以及对名段、金句的赏析与点评。导读除介绍相关作品的作者、主要内容等基本情况外,尤其强调取用广阔的国际视野和当代眼光,将这些经典放在全球范围内、结合当下社会生活,深入挖掘其内容与思想的普世价值,及对现代社会、现实生活的深刻启示与借鉴意义。通过这些富有新意的解读与赏析,真正拉近古代经典与当代社会和当下生活的距离。(三)通俗易读的原则。简明的注释,直白的译文,加上深入浅出的导读与赏析,希望帮助更多的普通读者读懂经典,读懂古人的思想,并能引发更多的思考,获取更多的知识及更多的生活启示。(四)方便实用的原则。关注当下、贴近现实的导读与赏析,相信有助于读者“古为今用”、自我提升;卷尾附录“名句索引”,更有助于读者检索、重温及随时引用。(五)立体互动,无限延伸。配合图书的出版,开设专题网站,增加朗读功能,将图书进一步延展为有声读物,同时增强读者、作者、出版者之间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随性的交流互动,在使经典阅读更具立体感、时代感之余,亦能通过读编互动,推动经典阅读的深化与提升。

这些原则可以说都是从读者的角度考虑并努力贯彻的,希望这一良苦用心最终亦能够得到读者的认可、进而达到经典普及的目的。

需要特别提到的是,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慨然应允担任本套丛书的名誉主编,除表明先生对出版工作的一贯支持外,更显示出先生对倡导经典阅读、关心文化传承的一片至诚。在此,我们要向饶公表示由衷的敬佩及诚挚的感谢。

倡导经典阅读,普及经典文化,永远都有做不完的工作。期待本套丛书的出版,能够带给读者不一样的感觉。

《孟子》导读

黄俊杰遗编一读想风标

孟子(约公元前三七一至前二八九)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不屈的灵魂,孟子的思想是两千年来东亚知识分子“永恒的乡愁”,《孟子》这部经典共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是孟子与他的学生及同时代人心灵对话的真实记录。

在二十一世纪全球化趋势迅猛发展的新时代里,孟子的智慧穿越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仍然强有力地召唤着现代读者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与他进行亲切的对话,并怀抱现代的问题向孟子叩问二十一世纪的新启示。

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身处二十一世纪的我们要进入孟子的思想世界,最好的切入点就是本于孟子所说“知人论世”之旨,先了解孟子这个人和他的时代。

孟子是孔子(前五五一至前四七九)之后伟大的儒家圣哲,他深受孔子的启发,并以孔子的私淑弟子自居,他宣称“乃所愿,则学孔子”,他希望学习的是孔子作为“圣之时者也”的典范。

孟子生于风狂雨骤、历史扉页急速翻动的战国时代(前四〇三至前二二二),他所面对的是饮鸩止渴、追逐权力的国君,目光如豆、助纣为虐的臣子,不顾人命、杀人盈城的武将,以及见利忘义的商人,下层人民则在战国风云变幻之中苦于虐政,辗转呻吟。孟子身处历史变局之中,深感“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他心系哀苦无告的老百姓,他以“不得已”的心情,奔走呼号,鼓吹各国国君起而践行“王道”,为人民救难拔苦,登斯民于衽席之上,他致力于创造一个“定于一”的“王道”政治新局面。

孟子面对时代变局展现他强韧不屈的生命特质,他以“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承担与气魄,批判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斥责那些南征北讨的将领应该被处以极刑:“善战者服上刑”,他也驳斥“杨朱为我,是无君也”,认为墨子鼓吹“兼爱”,是“无父也”。从《孟子》这部将近三万五千字的经典的字里行间,我们读出了孟子所怀抱的不能自已的心灵,也看到了古典中国一个知识分子的人格与风格!

在孟子的政治思想世界中,最居核心地位的就是“王道”政治思想。在孟子的论述里,所谓“王道”与“霸道”相反,施行“王道”的统治者以德服人,以民为本,而“霸道”的统治者则是以力服人,心中没有人民。在孟子的时代,各国国君犹如赌徒,汲汲于巩固权力、扩张领土,至于人民的苦痛则绝不系于心。孟子痛感战国时代“霸道”政治之杀人无数,起而游说各国国君施行“王道”政治,成为“大有为之君”,一统天下。“王道”政治如何实现呢?孟子为他的时代及后世的国君指出了一条平坦而易行的道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孟子坚信:每个人生下来就具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种“心”,他称之为四种“善端”。孟子说,包括国君在内每一个人只要善自保存并加以“扩充”(用孟子的话)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善端”或“良知”,就可以兴发不忍心,看到他受苦受难的“不忍人之心”,国君只要将这种“不忍人之心”加以“推恩”,加以“扩充”,就可以落实“不忍人之政”,也就是孟子理想中的“仁政”。

孟子与东亚各国的儒家知识分子一样,不仅致力于解释世界,更有心于改变世界。从上文所说孟子所谓的“不忍人之政”乃以“不忍人之心”为基础,我们就可以看到孟子思想世界之内外交辉的特质。孟子主张外在的政治秩序只不过是内在的道德秩序的延伸与“扩充”,因为心物合一、内外一如。现代学者当然可以质疑孟子忽略了政治领域的独立自主性,也可以质疑孟子的政治哲学不免落入“化约论”的困境,但是,孟子“王道”政治论实以他的“性善”论为基础。孟子坚信:世界的转化与改变,只有从自己的转化与改变开始。

因此,孟子与东亚各国儒家学者都非常重视教育,并毕生致力于教育事业。事实上,孟子的教育思想正是他的思想世界中最为重要而精彩的组成部分。

儒家思想传统中最重要的核心价值理念就是“人之可完美性”。孔子虽然只简单地提到“性相近,习相远”,但是,孔子对人性中“自我”的光明面充满肯定,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他肯定人的自由意志与德性自主。孟子更进一步论述人之性善的理论依据,他说:“仁义礼智根于心”,肯定人之道德意识乃由内省而非外烁,每个人只要充分发展生而具有的“良知”、“良能”,就可以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正因为对于“人之可完美性”的充分肯定,所以孟子主张教育其实就是一种“心灵的唤醒”的过程。孟子主张每个人都有内在的善苗,只要时时加以滋润,使其茁壮成长,就可以成为成德之君子,因此,所谓“教育”并不是一种由外而内的灌输,反而是一种内向反省的唤醒的事业。正如孟子所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教育的目的正是在于找回业已放矢的“良知”或“良心”。通过“心”的唤醒与淬炼,孟子主张的教育所要完成的目标,其实就是从每一个人内心深处启动一种“无声的革命”。

在二十一世纪全球化与知识经济快速发展的新时代里,各级教育之标准化、数量化、商品化趋势日甚一日,建制化的学校教育训练所着重是学生毕业后的“可雇用性”(employability),学生也逐渐成为某种具有市场价值的商品,而学校教育也终不能免于沦为某种程度的“异化劳动”。在这样的教育新形势之中,孟子注重学生内在生命的成长的教育哲学,就好像空谷足音,特别值得珍惜并从其中开发它的现代新启示。

大约一千年前,北宋时代的政治改革家王安石(一〇二一至一〇八六)非常心仪孟子的人格与思想,他醉心于孟子的“大有为”政府的理想,他诵读《孟子》时曾赋诗云:“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是的,孟子的人格、风格与思想,两千多年来穿越时空,召唤着东亚各国的知识分子,进而对《孟子》这部经典作出新的诠释,以呼应他们自己的时代所提出来的挑战与问题。孟子的民本政治理想在近代中国面临历史变局的时刻发挥关键的作用,康有为等人引用来作为接引西方民主政治的本土思想资源。孟子的“王道”政治理念,在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也曾被孙中山引用来告诫明治维新成功后走在历史十字路口的日本人:扬弃近代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的“霸权”文化,而回归孟子所代表的东方“王道”文化的正轨。

孟子其人虽已远逝,但是《孟子》这部经典却为二十一世纪乃至未来的知识分子,开启一个看似遥远实则亲近、看似陌生实则熟知的思想世界。让我们以崇敬而谦卑的心,从《孟子》这部经典中汲取二十一世纪所需的新智慧!

卷一 梁惠王上

本篇导读

共七章,除第六章对梁襄王,第七章对齐宣王外,其他各章都是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首章提出“义利之辨”,主张讲仁义可使上下有序,否则将人人各求其利而不知足,则国乱而君危。以下各章所记对话,大抵不离“仁政”的话题,包括反对攻伐,发展生产,减轻刑罚赋敛,使老百姓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在此基础上以孝悌之义教导百姓。如此便可以抵御外侮,并使天下归服。孟子又指出君王施行仁政的基础,是天性中固有的“不忍之心”,把它推广开来,也就是仁政。[1]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2]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shènɡ)之国,弑其君[3]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yàn)。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注释[1]梁惠王:即魏惠王。[2]征:取。[3]家:卿大夫的采地。

译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说:“老先生!不远千里而来,将对我国有利吧?”

孟子回答说:“王!何必讲利?只要有仁义就可以了。王说:‘怎样对我国有利?’大夫说:‘怎样对我的封地有利?’士人和老百姓说:‘怎样对我自己有利?’上下交相求利,那国家就危险了。拥有一万辆兵车的国家,杀掉它的君王的,一定是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大夫;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杀掉它的君王的,一定是拥有一百辆兵车的大夫。在一万辆兵车的国家里,拥有一千辆兵车,在一千辆兵车的国家里,拥有一百辆兵车,不算不富有了。但如果把义放在后头而把利放在前头,那他不争夺是不会满足的。从没有讲仁却遗弃自己父母的,也没有讲义却轻慢自己君王的。王只要讲仁义就可以了,何必讲利?”赏析与点评在孟子看来,他所处时代的最大问题,就是时人(特别是各国国君)眼光短浅,只求近利、私利,因此,开明义利之辨。他的努力为中国知识分子树立了人格的典范与立身处世的楷模。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4]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5][6][7]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yòu),麀(yōu)鹿攸伏,麀[8][9]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wū)牣(rèn)鱼跃[10]。’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11][12]誓》曰:‘时日害(hé)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注释[4]经:测量。[5]子来:像儿子为父母效劳那样来帮忙。[6]囿:圈养鸟兽的园林。[7]麀:母鹿。鹿:指公鹿。[8]濯濯:肥硕而有光泽的样子。[9]鹤鹤:羽毛洁白的样子。[10]於:语气词,表示叹美。牣:满。[11]《汤誓》:《尚书》的篇名,记载商汤伐夏桀的誓师之词。[12]时日:这个太阳,指夏桀。时,这。害:通“曷”,即“何”。

译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站在池塘边,看鸿雁麋鹿,说:“贤者也享受这种快乐吗?”

孟子回答说:“只有贤者才能享受这种快乐,不贤者即使有这些,也无法快乐。《诗经》说:‘开始建灵台,测量又施工,百姓齐动手,很快就落成。王说不着急,百姓更卖力。王到灵囿来,群鹿好自在,群鹿光又肥,白鸟白又亮。王到灵沼来,满池鱼跳跃。’文王借助民力建台修池,老百姓却很高兴,把那台叫作灵台,把那池叫作灵沼,为里面有麋鹿鱼鳖而高兴。古人与老百姓同乐,所以能享受快乐。《汤誓》说:‘这个太阳何时消灭,我和你一起去死。’老百姓要和他一起去死,纵然他有台池鸟兽,难道能独自快活吗?”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13]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注释[13]填然:形容击鼓的声音。

译文

梁惠王说:“我对于国家,费尽心力了呀。河内发生饥荒,我就把当地的百姓迁徙到河东,又把别处的粮食运到河内。河东发生饥荒,也是这样办。看邻国的政治,没有像我这样用心的。可是邻国的百姓没有减少,我的百姓没有增加,为什么?”

孟子回答说:“王喜欢战争,请让我用战争来打比方。战鼓咚咚一响,双方兵刃相接,这时就丢了盔甲拖着兵器逃跑。有的跑了一百步停下来,有的跑了五十步停下来。跑了五十步的人笑那些跑了一百步的人,可以吗?”

王说:“不可以;只不过还没跑到一百步,但也是逃跑啊。”

孟子说:“王如果懂得这个道理,就别指望百姓多于邻国了。”“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cù ɡǔ)不入洿(wū)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xiánɡ)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14]王(wànɡ)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piǎo)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注释[14]王:以仁政统一天下。

译文“不违背农时,粮食就会多得吃不完;细密的鱼网不到大的池沼去捕鱼,鱼鳖就会多得吃不完;在一定的时候才进山林去伐木,木材就会多得用不完。粮食和鱼鳖多得吃不完,木材多得用不完,这就让老百姓养生送死都没有什么遗憾了。养生送死没有遗憾,就是王道的开端。”“五亩大的宅园,在里面种植桑树,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上丝绵袄了。鸡狗和猪等家畜,不扰乱它们养育的时节,七十岁的人就能吃上肉了。百亩大的农田,不去妨碍农夫适时耕种,几口人的家庭就可以免于饥饿了。认认真真地办学校,反复用孝悌的道理来教导子弟,须发斑白的老人就不必背着或顶着重物在路上行走了。七十岁的人都有丝绵袄穿、有肉吃,老百姓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是从没有过的事。“狗和猪吃着人的粮食,却不懂得去制止;路上有人饿死,却不懂得发放仓库里的粮食;人死了,便说:‘不是我的缘故,是年成不好的缘故。’这与刺死了人,却说,‘不是我杀的,是兵器杀的’,有什么区别?王不要怪罪年成不好,这样天下的老百姓就都来了。”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tǐnɡ)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15]而食人,恶(wū)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注释[15]俑:殉葬用的土偶木偶。

译文

梁惠王说:“我很乐意听到您的教导。”

孟子回答说:“用木棒打死人和用刀杀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王说:“没什么不同。”“用刀杀死人和用政治害死人,有什么不同吗?”

王说:“没什么不同。”

孟子说:“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可是老百姓面有饥色,野外有人饿死,这叫率领禽兽吃人。禽兽自相残杀,人尚且厌恶它;做老百姓的父母官,搞政治,不能免于率领禽兽吃人,那又怎么能做老百姓的父母官?孔子说:‘第一个做土偶木偶来殉葬的人,该会断子绝孙吧!’就因为土偶木偶像人的样子,却用它殉葬。对于使老百姓饿死的,又该怎么办呢?”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16]之,愿比死者壹洒之,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17]薄税敛,深耕易耨(nòu),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注释[16]比:替,为。壹:全,都。洒:洗。[17]易:疾速。耨(nòu):锄草。

译文

梁惠王说:“晋国,天下没有比它更强大的国家了,这是老先生所知道的。到了我这时候,东边败于齐国,大儿子牺牲了;西边割地七百里给秦国;南边又受辱于楚国。我感到耻辱,希望为死者尽洗此恨,要怎么办才行?”

孟子回答说:“有纵横百里的土地就可以行仁政而使天下归服。王如果向老百姓施行仁政,减轻刑罚,减少赋税,深耕细作,及早除草;年轻人在闲暇时修养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忠诚守信的道德,在家便侍奉父兄,在外便侍奉上级,这样,就算让他们造木棒也可以抗击秦国和楚国的坚实盔甲和锋利兵器了。“别的国家妨碍老百姓适时生产,使他们不能靠耕作来奉养父母。父母饥寒交迫,兄弟妻儿离散。它们使老百姓陷于深渊之中,王去讨伐它们,谁能抵抗您?所以说:‘仁德的人是无敌的。’王请不要怀疑!”赏析与点评施行仁政,必能赢得民众爱戴,进而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无人能敌。[18]孟子见梁襄王,出,语(yù)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cù)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注释[18]梁襄王:梁惠王的儿子。

译文

孟子见梁襄王,出来告诉别人说:“远远望去,不像君王,接近他,看不出威严。他猛然问我:‘天下要怎样才得安定?’“我答道:‘天下统一就会安定。’“‘谁能统一天下?’“我答道:‘不喜欢杀人的君王就能统一天下。’“‘孰能与之?’[19]“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20]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注释[19]七八月:指周历七八月,相当于夏历五六月。[20]由:通“犹”。

译文“‘谁能追随他?’“我答道:‘天下人没有不追随他的。王知道禾苗的情况吗?七八月之间天旱,禾苗就枯槁了。这时假如天上聚起乌云,爽快地下一阵雨,禾苗就又旺盛地生长起来了。像这样,谁能阻挡得住?当今天下的统治者,没有不喜欢杀人的。如果有不喜欢杀人的,天下的老百姓就都伸长了脖子盼望他了。果真如此,老百姓归服他,就像水往低处流,那盛大的水势谁能阻挡得住?’”赏析与点评梁襄王有些轻视孟子,孟子直斥他为“望之不似人君”,展现出自己刚直的人格与气概。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

译文

齐宣王问道:“齐桓公、晋文公的事,可以让我听听吗?”

孟子答道:“孔子的弟子没有讲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事的,所以后代没有流传。我也没听过。要不然,我讲讲使天下归服的王道吧?”

王说:“要有怎样的道德,才能使天下归服呢?”

孟子说:“安抚老百姓就可以使天下归服,这是没有人能阻挡的。”

王说:“像我这样的人,可以安抚老百姓吗?”

孟子说:“可以。”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hé)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hú sù),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译文

王说:“怎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说:“我听胡龁说,有一次王坐在堂上,有人牵牛从堂下经过,王看到了,问:‘牵牛去哪里?’那人答道:‘要宰了它祭钟。’王说:‘放了它!我不忍心看它哆嗦的样子,它没有罪过却要进屠场。’那人又答道:‘那么,要废除祭钟的仪式吗?’王说:‘怎么能废除呢?用只羊来替代它!’——不晓得有没有这回事呢?”

王说:“有的。”

孟子说:“这样的心肠就足以使天下归服了。老百姓都以为王是吝啬呢,我当然明白王是不忍心。”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biǎn)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译文

王说:“是啊。确实有这样的百姓。齐国虽然狭小,我何至于吝惜一头牛?只是不忍心看它哆嗦的样子,没有罪过却要进屠场,所以用羊来替代它。”

孟子说:“老百姓以为王是吝啬,您也不必诧异。既然是用小的替代大的,他们哪里能够体会您的用心?王如果是怜悯它无罪而进屠场,那又为什么在牛和羊之间取舍呢?”

王笑着说:“真的,这究竟是什么心理呢?我并不是吝惜财物,但用羊来替代牛,也难怪百姓以为我是吝啬了。”

孟子说:“没关系,这就是仁爱了,因为王只看见牛而没有看见羊。君子对于禽兽,见过它活着,就不忍心看它死去;听过它的声音,就不忍心吃它的肉。所以君子离厨房远远的。”[21]王说(yuè),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22]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注释[21]《诗》云:引诗见《诗经·小雅·巧言》。[22]钧:三十斤为一钧。

译文

王高兴地说:“《诗经》讲:‘别人有心事,我来揣摩它。’说的正是您老人家啊!我只是这样做了,反过来考虑为什么这样,却不明白自己的内心。您老人家这么一说,说到我心里去了。这种心思之所以和王道相合,又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假如有个人向王报告:‘我的力气足够举起三千斤,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足够看清楚鸟身上的细毛,却瞧不见一车柴木。’王能相信吗?”

王说:“不相信。”“如今您的恩情足以使禽兽受惠,而您的功绩不能使百姓沾光,又是为什么呢?这么说来,拿不起一根羽毛,是因为不肯用力气;瞧不见一车柴木,是因为不肯用眼睛;老百姓得不到安抚,是因为王不肯施恩。所以王没有使天下归服,是不肯做,而不是不能做。”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23]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注释[23]刑:通”型”,示范。御:治理。引诗出自《诗经·大雅·思齐》,是一首歌颂周文王齐家、治国的诗。

译文

王说:“不肯做和不能做的情形有什么不同?”

孟子说:“胳膊下夹着泰山而越过渤海,告诉人说:‘我办不到。’这是真的不能。为老人折树枝,告诉人说:‘我办不到。’这是不肯做,不是不能做。因此王没有使天下归服,不是胳膊下夹着泰山而越过渤海一类,王没有使天下归服,是折树枝一类。“尊敬自己的长辈,从而推广到尊敬别人的长辈;爱护自己的小孩,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的小孩。只要如此,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里玩弄东西那么简单。《诗经》说:‘先给妻子做表率,然后推及于兄弟,从而推广到封邑国家。’说的无非是把这种好心思推广到别的方面罢了。所以推广恩惠足以安抚四海,不推广恩惠就连妻子儿女也安抚不了。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远远超过别人,没有别的奥妙,只是善于推广他的善行罢了。如今您的恩情足以使禽兽受惠,而您的功绩不能使百姓沾光,又是为什么呢?“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pián bì)不足使令于前[24]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注释[24]便嬖(pián bì):左右亲幸者。

译文“称一称,才知道轻重;量一量,才知道长短。凡事都是这样,人心更是如此。王请考虑一下!“王是不是发动军队,危害将士,与诸侯结怨,才觉得心里痛快呢?”

王说:“不是,我怎么会为此痛快?我是要满足我的大欲望。”

孟子说:“王的大欲望可以讲出来听听吗?”

王笑着不说话。

孟子说:“是为了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呢,轻暖的衣服不够穿呢,还是为了鲜艳的色彩不够看呢?是为了音乐不够听呢,还是侍从不够使唤呢?这些东西王的手下都足以提供,王难道是为这些吗?”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

译文

王说:“不,我不是为这些。”

孟子说:“那么,王的大欲望可以晓得了,是想要开拓疆土,使秦国、楚国来上朝称臣,统治中国而安抚外族。可是按照您的做法来寻求欲望的满足,就像爬到树上去捕鱼一样。”

王说:“有这么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比这还严重呢。爬到树上去捕鱼,尽管得不到鱼,还没什么祸患。按照您的做法来寻求欲望的满足,尽心尽力去做,接着一定有祸患。”

王说:“可以具体地讲给我听听吗?”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25]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注释[25]盖:同”盍”,何不。

译文

孟子说:“假如邹国和楚国交战,王认为谁会取胜?”

王说:“楚国取胜。”

孟子说:“那么,可见小的自然敌不过大的,人少的自然敌不过人多的,弱的自然敌不过强的。现在海内的疆土是方圆千里的地九块,齐国全部的土地加起来只占其中一块。以其中之一同其中之八为敌,这和邹国与楚国为敌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不从根本处做起呢?“现在王如果改革政治,施行仁德,使天下做官的人都想在王的朝廷里做官,耕田的人都想在王的田地上耕种,做生意的人都想在王的集市上贸易,出行的人都想从王的道路上经过,天下痛恨他们君主的人都想到王这里来控诉。如果这样,谁能阻挡?”王曰:“吾惛(hūn),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26]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27]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注释[26]罔:张罗网捕捉。[27]轻:轻易。

译文

王说:“我昏昧不明,不能完全领会这种境地。请老先生辅佐我实现理想,明明白白地教导我。我尽管不聪明,却愿意试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的产业却有坚定的心志;只有士人能做到。至于老百姓,假如没有固定的产业,就没有坚定的心志。假如没有坚定的心志,就会为非作歹,无所不为。等他们犯了罪,然后处罚他们,这叫陷害百姓。哪有仁德的人在位治国却做出陷害百姓的事来?所以英明的君王划定给老百姓的产业,一定要使他们上足以侍奉父母,下足以供养妻儿,好年成天天吃饱,坏年成不至于饿死;然后引导他们向善,于是老百姓都乐于听从。“如今划定给老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以侍奉父母,下不足以供养妻儿;好年成天天受苦,坏年成只有饿死。这种情况下要救活自己还怕来不及,哪有闲工夫学习礼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译文“王如果要施行仁政,为什么不从根本处做起:五亩大的宅园,在里面种植桑树,五十岁的人就能穿上丝绵袄了。鸡狗和猪等家畜,不扰乱它们养育的时节,七十岁的人就能吃上肉了。百亩大的农田,不去妨碍农夫适时耕种,八口人的家庭就可以免于饥饿了。认认真真地办学校,反复用孝悌的道理来教导子弟,须发斑白的老人就不必背着或顶着重物在路上行走了。老人都有丝绵袄穿、有肉吃,老百姓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的,是从没有过的事。”赏析与点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阐述的社会理想,与孔子所讲的“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可谓一脉相承。“无恒产无恒心。”英明的统治者首先应该设法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使其安居乐业,才不至于闹到官逼民反。

卷二 梁惠王下

本篇导读

共十六章。第一章至第十一章都是与齐宣王的对话,其中有若干章都围绕“与民同乐”的话题展开。其主旨为不管好乐(音乐)、好财、好色,本身都不算什么过错,怕的是不能节制私欲,残害人民;反之,如果能推己及人,与民同乐,做到乐民之乐,忧民之忧,那便是足以实现王道的仁政,必将得到人民的拥护。孟子在谈到“勇”的问题时,要齐宣王舍弃“小勇”,而学习先王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大勇;在谈到用人问题时,指出要普遍了解民意,并以民意为准则来识别和选拔人才;在齐、燕发生战争而齐国已吞并燕国时,孟子又告诫齐宣王应顺应民心,从燕国撤兵,这些都反映了孟子的民本思想。第八章关于武王伐纣的评论,意谓君王如破坏仁义之道则可杀,其所表达的民贵君轻的倾向尤为鲜明犀利。第十二章至十五章,是与邹和滕两个小国君主的对话,从中可见在严峻的军事和外交形势下,孟子仍坚决主张实行仁政,毫不为现实功利而妥协,在他看来,一时的存亡兴废是不足为怀的,勉力行善,便是尽了人的本分,至于成功与否,却不是人可以指望的,所以也不必计较。这是对道德具有绝对价值的肯定,也是对人的自由和尊严的肯定。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译文

庄暴来见孟子,说:“我去拜见齐宣王,宣王对我说他喜爱音乐,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接着又说:“喜爱音乐好不好呢?”

孟子说:“王如果十分喜爱音乐,齐国就能治理得差不多了。”

过些日子,孟子拜见齐王,说:“王曾经告诉庄暴,说您喜爱音乐,有这事吗?”

王变了脸色,说:“我还不能喜爱古代的音乐,只是喜爱世俗的流行音乐罢了。”

孟子说:“王如果十分喜爱音乐,齐国就能治理得差不多了!不论是当代的音乐还是古代的音乐都是一样的。”

王说:“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自己一人欣赏音乐是快乐的,与别人一起欣赏也是快乐的,哪一种更快乐呢?”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钥[1](yuè)之音,举疾首蹙(è)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2]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máo)之美,举疾首蹙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注释[1]管钥:古代吹奏乐器。[2]羽旄:代指旗帜。

译文

王说:“不如和别人一起欣赏更快乐。”

孟子说:“和少数人一起欣赏音乐是快乐的,和多数人一起欣赏也是快乐的,哪一种更快乐呢?”

王说:“不如和多数人一起欣赏更快乐。”

孟子说:“请让我为王谈谈欣赏音乐的道理。“假如现在王在这里奏乐,老百姓听到王的钟鼓、管钥的声音,都感到头疼,皱着鼻梁,互相议论说:‘我们的王喜爱音乐,为什么使我们苦到了极端?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儿离散。’假如现在王在这里打猎,老百姓听到王的车马的声音,看到美丽的旗帜,都感到头疼,皱着鼻梁,互相议论说:‘我们的王喜爱打猎,为什么使我们苦到了极端?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儿离散。’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不与老百姓一起享受快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译文“假如现在王在这里奏乐,老百姓听到王的钟鼓、管钥的声音,都高高兴兴,面带喜色地互相议论说:‘我们的王大概没什么疾病吧,否则怎么能奏乐呢?’”假如现在王在这里打猎,老百姓听到王的车马的声音,看到美丽的旗帜,都高高兴兴,面带喜色地互相议论说:‘我们的王大概没什么疾病吧,否则怎么能打猎呢?’这没有别的原因,只因能与老百姓一起享受快乐。如果王能与老百姓一起享受快乐,就可以使天下归服了。”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3]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ráo)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注释[3]刍荛:指割草砍柴的人。刍,割草。荛,砍柴。

译文

齐宣王问道:“文王的园林纵横七十里,有这事吗?”

孟子答道:“文献上有记载。”

齐宣王说:“有这样大吗?”

孟子说:“老百姓还以为太小了。”

齐宣王说:“我的园林纵横四十里,老百姓还以为太大,为什么?”

孟子说:“文王的园林纵横七十里,割草砍柴的去那里,捕鸟打兔子的也去那里,与百姓共享。老百姓以为太小,不也是应该的吗?我刚到齐国的国境,先打听国家的重重禁令,然后才敢进入。我听说郊区的门内有园林纵横四十里,如果有人杀掉里面的麋鹿,就同杀人一样治罪,那么这是在国内设一口纵横四十里的陷阱,老百姓以为太大了,不也是应该的吗?”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4]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5]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xūn yù)[6],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注释[4]葛:商的邻国。[5]昆夷:又作”混夷”,周朝初年的西戎国名。[6]獯鬻:即猃狁(xiǎn yǔn),当时北方的少数民族。

译文

齐宣王问道:“与邻国交往有讲究吗?”

孟子答道:“有。只有仁爱的人能以大国服事小国,所以商汤服事葛伯,文王服事昆夷。只有聪明的人能以小国服事大国,所以太王服事獯鬻,勾践服事吴王。以大国服事小国的,是乐安天命的人;以小国服事大国的,是敬畏天命的人。乐安天命者保有天下,敬畏天命者保有自己的国家。《诗经》说:‘敬畏上天的威严,于是保有这国家。’”

王说:“高明啊这话!我有个毛病,我喜爱勇武。”

孟子答道:“王请不要喜爱小勇。按剑瞪眼说道:‘他怎敢阻挡我呢!’这是匹夫的勇,只能敌得住一个人。王请把它扩大。[7]“《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8](hù),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9]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注释[7]以遏徂莒:遏,阻止。莒,《诗经》作“旅”,指密人入侵阮和共的部队。[8]笃:厚,指增添。祜:福。以上引诗见《诗经·大雅·皇矣》。[9]一人:指商纣王。

译文“《诗经》说:‘文王勃然大怒,于是整肃部队,阻止不义之师,增添周人福祉,来报答天下仰望之心。’这是文王的勇。文王一发怒而安定天下人民。“《尚书》说:‘上天降生了民众,又为他们降生君王,又为他们降生师傅,他们只是帮助天帝爱护人民。四方之内,有罪的我去征讨,无罪的我来爱护,责任都在我一人,天下有谁敢越过本分为非作歹?’有一个人横行于天下,武王以为奇耻大辱。这是武王的勇。武王也是一发怒而安定天下人民。假如现在王也是一发怒而安定天下人民,人民惟恐王不喜爱勇武呢。”[10]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wǔ)[11],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注释[10]雪宫:齐宣王的行宫。[11]转附、朝儛(wǔ):均为山名。转附,疑即今芝罘山;朝儛,疑即今召石山,在山东荣城东。

译文

齐宣王在雪宫接见孟子。王说:“贤者也有这种快乐吗?”

孟子答道:“有。人们得不到这种快乐,就非议他们的君王。得不到快乐而非议君王,是不对的;作为老百姓的君王而不能与百姓一同享受快乐,也是不对的。为老百姓的快乐而快乐,老百姓也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为老百姓的忧愁而忧愁,老百姓也为他的忧愁而忧愁。乐是因天下而乐,忧是因天下而忧,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是从来没有的事。“从前齐景公向晏子问道:‘我想到转附山、朝儛山去转转,沿海向南,直到琅邪山,我该怎么办才能同古代圣王的出游相比?’“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12]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juàn)睊胥[13][14]谗,民乃作慝(tè)。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注释[12]豫:出游。[13]睊睊胥谗:忿恨地互相埋怨。睊睊,因忿恨而侧目相视的样子。[14]慝(tè):恶。

译文“晏子答道:‘问得好啊!天子到诸侯国去,叫作巡狩。巡狩,就是巡视诸侯所守的疆土。诸侯来朝见天子,叫作述职。述职,就是报告本职工作。没有不是正事的。春天就考察耕作的情况而补助贫困者,秋天就考察收获的情况而补助收成不足者。夏代的谚语说:“我王不出来走走,我怎能得到休息?我王不出来转转,我怎能得到补助?我王走走又转转,这是诸侯的法度。”如今却不是这样,而是兴师动众,聚敛粮食,饥饿的人吃不上饭,劳苦的人得不到休息。人们侧目而视,怨声载道,老百姓于是犯上作乱。这样的出游既违背天意又虐待人民,大吃大喝如同流水。流连荒亡,使诸侯为之忧虑。任随自己到下游去玩乐,快活起来便忘了返回,叫作流;任随自己到上游去玩乐,快活起来便忘了返回,叫作连;放肆地打猎而没有节制,叫作荒;任性地饮酒而没有节制,叫作亡。古代的圣王没有流连的快乐、荒亡的行为。请您考虑该怎么办吧。’“景公悦,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tài)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徵(zhǐ)招》、《角[15]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注释[15]《徵招》、《角招》:徵、角,古代五音(宫、商、角、徵、羽)中的两个;招,通”韶”。

译文“景公听了很高兴,在国内作了很多准备,接着驻扎郊外,于是开仓发粮,赈济贫民。景公又叫来太师,说:‘为我创作君臣相悦的音乐!’这就是《徵招》和《角招》。歌词里说:‘畜君有什么不对呢?’畜君,就是爱戴君王的意思。”[16]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17][18]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19][20][21]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nú)。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22]‘哿(kě)矣富人,哀此茕(qiónɡ)独。’”注释[16]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场所,凡朝会、祭祀等重大典礼都在明堂举行。[17]岐(qí):地名,在今陕西岐山一带。[18]耕者九一:指井田制。九百亩的地,分为井字形的九区,每区各一百亩,外沿八百亩为私田,每户各受田百亩。中间一百亩为公田,由八户共同耕种,此即九分抽一的税率,是孟子以为最理想的土地制度。[19]讥而不征:只管检查言行而不抽税。讥,检查言行。征,征税。[20]泽梁:捕鱼的装置。[21]孥:本意是妻子、儿女,这里指不连累妻子、儿女。[22]哿:可。

译文

齐宣王问道:“别人都让我拆掉明堂,是拆了好呢,还是不拆好?”

孟子答道:“明堂,是王的殿堂。您如果要施行王政,就不要拆掉它了。”

王说:“什么是王政,可以讲给我听吗?”

孟子答道:“从前周文王治理岐地,农夫的税率是九分抽一,做官的世代享有俸禄,关卡和市场上只维持秩序而不抽税,到湖泊池塘里捕鱼不受禁止,处罚犯罪的人不连累他的妻儿。年老而没有妻室的叫作鳏,年老而没有丈夫的叫作寡,年老而没有儿女的叫作独,年幼而没有父亲的叫作孤。这四种人,是天下最穷苦而没有依靠的人。文王发布政令施行仁义,一定首先考虑他们。《诗经》说:‘富人可以过得去了,哀怜这些孤单的人。’”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23]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24][25](hóu)粮,于槖(tuó)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26]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注释[23]公刘:周人创业的始祖,后稷的曾孙。[24]槖:无底的口袋。囊:有底的口袋。[25]思:发语词。戢:和睦。用:因而。光:光大。[26]干:盾。戈:平头戟。戚:斧。扬:举起。

译文

王说:“说得好啊,这话!”

孟子说:“王如果认为这话说得好,为什么不照着做?”

王说:“我有个毛病,我爱钱财。”

孟子答道:“从前公刘也爱钱财,《诗经》说:‘积存谷粮到仓里,包好干粮存起来,槖里囊里全装满。人心和顺扬光辉。张开弓来搭上箭,盾牌戈斧举起来,于是出发向前进。’因此,居留在家的有仓里的贮粮,行军的有囊里的干粮,然后才能‘于是出发向前进’。王假如爱钱财,就和百姓一道,那么,使天下归服又有什么困难呢?”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27]对曰:“昔者太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28][29]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注释[27]太王:即古公亶父,公刘的十世孙,周文王的祖父。[28]姜女:姜姓女子,指古公亶父的妻子太姜。[29]聿来胥宇:指修建宫室之前察看地势。聿,语助词。胥,察看。宇,屋宇。

译文

王说:“我有个毛病,我好色。”

孟子说:“从前太王也好色,疼爱他的妃子。《诗经》说:‘古公亶父,一早就赶马出发,沿着豳西的水边,来到岐山的脚下,于是连同姜氏女,察看盖房的地形。’在这个时候呢,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没有找不着老婆的男人。王假如好色,就和老百姓一道,那么,使天下归服又有什么困难呢?”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王有个臣子,把妻儿托付给他的朋友,自己到楚国去了,等他回来时,妻儿却在挨饿受冻,对这个朋友该怎么办?”

王说:“和他绝交。”

孟子说:“狱官不能管好他的下级,对他该怎么办?”

王说:“撤掉他。”

孟子说:“一个国家治理不好,该怎么办?”

王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开了。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译文

孟子见齐宣王,说:“所谓‘故国’,不是有乔木的意思,而是有累世勋臣的意思。王连亲信的臣都没有了,从前所进用的,今天不知到哪里去了。”

王说:“我怎么辨别一个人没有才能而舍弃不用呢?”

孟子说:“国君进用贤臣,如果碰到不得已的情况,会使卑贱者位居尊贵者之上,疏远者位居亲近者之上,对此可以不谨慎吗?左右亲近的人都说好,不可立刻举用;各位大夫都说好,不可立刻举用;全国的人都说好,然后考察他。发现他真好,然后举用他。左右亲近的人都说不可用,不要听;各位大夫都说不可用,不要听;全国的人都说不可用,然后考察他。发现他真不可用,然后罢免他。左右亲信都说可杀,不要听;各位大夫都说可杀,不要听;全国的人都说可杀,然后考察他。发现他真可杀,然后杀他。所以说这是全国的人杀他的。这样,才可以做百姓的父母。”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30]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注释[30]诛、弑:杀。诛是褒义词,指合乎正义地杀;弑是贬义词,一般用于臣下杀死君王或儿女杀死父母。

译文

齐宣王问道:“商汤流放夏桀,武王讨伐商纣,有这事吗?”

孟子答道:“文献有记载。”

齐宣王说:“臣子杀掉他的君主,可以吗?”

孟子说:“破坏仁的叫作‘贼’,破坏义的叫作‘残’。残贼的人,叫作‘独夫’。我只听过周武王杀掉独夫纣呀,可没听过他杀掉了君主哦。”赏析与点评孟子反复申论的是“民众主体性”的概念,极力消除“统治者主体性”的意识,强调要以民众的好恶为好恶,以民众的依归为政权转移的标准。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zhuó)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rǔ)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yì)[31],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注释[31]镒:二十两为一镒。

译文

孟子对齐宣王说:“建造巨大的宫室,就一定要派工师去找大木料。工师找到大木料,王就高兴,认为他能胜任。工匠把这木料砍小了,王就动怒,以为他不能胜任。有那么一种人,从小学习一种本事,长大后要把它来实践,王说:‘姑且扔掉你所学的,听从我’,这可怎么办呢?假如现在这里有一块璞玉,就算它价值二十万两,您一定会让玉匠雕琢它。至于治理国家,却说:‘姑且扔掉你所学的,听从我’,这同教导玉匠雕琢玉石又有什么区别呢?”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32]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33][34]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dān)食壶浆以迎王师,[35]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注释[32]武王是也:指武王伐纣,取商之地而享有天下。[33]文王是也:指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却仍臣服于商。[34]箪:盛饭的竹筐。[35]运:转换。

译文

齐国攻打燕国,大获全胜。宣王问道:“有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有人劝我吞并它。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同样是万辆兵车的大国,五十天内便打下它,光凭人力是不能如此的。不吞并的话,一定会有天灾。吞并它,怎样?”

孟子答道:“吞并它而燕国的百姓高兴的话,就吞并。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武王就是。吞并它而燕国的百姓不高兴的话,就不要吞并。古人有这样做的,周文王就是。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同样是万辆兵车的大国,老百姓用箪盛着饭,用壶盛着酒浆来迎接王的军队,难道有别的原因吗?只是要逃避水火一般的统治而已。假如水更深了,假如火更热了,那也不过是换个人来统治罢了。”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36]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xī)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mào)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注释[36]一征:始征,初征。

译文

齐国攻打燕国,吞并了它。其他诸侯国谋划救助燕国。宣王说:“诸侯国多有谋划来攻打我,要怎么对待他们?”

孟子答道:“我听说过凭借纵横七十里的土地就能在天下实行统治,商汤就是。没听说过凭借纵横一千里的土地来使天下畏惧的。《尚书》说:‘汤的征伐,从葛国开始。’天下人都信任他,当他向东面征伐时,西边各族的百姓就抱怨;当他向南面征伐时,北边各族的百姓就抱怨,说:‘怎么把我们放在后面?’老百姓盼望他,就像大旱时盼望乌云虹霓一样。汤的征伐,一点也不惊扰百姓,做生意的照样行商,种庄稼的照样下地,汤杀掉暴君而抚恤百姓,就像降了及时雨,老百姓很高兴。《尚书》说:‘等着我们的王,王来了我们就复活。’如今燕国虐待它的百姓,您前往征讨,老百姓以为您将把他们从水火中拯救出来,于是用箪盛着饭,用壶盛着酒浆来迎接您的部队。可是您却杀掉他们的父兄,捆绑他们的子弟,毁坏他们的宗庙,搬走他们的宝器,这怎么行呢?天下人本来就害怕齐国强大,如今齐国又增加了一倍的土地却不实行仁政,这就是惊动天下军队与您作对的原因。王赶快下命令,让老少俘虏回家,停止搬运宝器,与燕国的群众计议,择立一位燕王,然后自己从燕国撤出,这样还来得及使各国停止用兵。”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译文

邹国和鲁国交战。邹穆公问道:“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人,而老百姓没有人为保护他们而死。杀吧,杀不过来;不杀吧,又恨他们看着长官死掉而不去营救,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答道:“灾荒年岁,您的老百姓中年老体弱的辗转死于沟壑,年轻力壮的四散逃荒,几乎有千把人;而您的粮仓殷实,库房充足,有关官吏不把这种情况向上报告,这就是身居上位的人怠慢而残害百姓。曾子说:‘警惕啊警惕!你怎样对别人,别人就怎样回报你。’老百姓如今可得到报复的机会了。您不要责备他们吧!只要您实行仁政,老百姓就会亲近他们的上级,为他们的长官死难了。”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译文

滕文公问道:“滕,是个小国,处在齐国和楚国之间。是服事齐国呢,还是服事楚国呢?”

孟子答道:“这种策略不是我能想出来的。非说不可的话,倒有一个办法:把护城河凿深,把城墙筑牢,与老百姓一起守卫它,宁肯牺牲,老百姓也不肯离开,这就有希望了。”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37]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bīn),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注释[37]大:同“太”。邠:同”豳”,在今陕西旬邑西。

译文

滕文公问道:“齐国人要在薛地加固城墙,我很担心,怎么办才可以?”

孟子答道:“从前太王住在邠,狄人侵犯他,他便离开,迁到岐山下去住。这并不是主动选择住在那里,是不得已的。可见如果实行仁政,后代子孙一定有成为天下之王的。君子创立基业,奠定传统,正是为了可以被继承下去。至于成功与否,还要看天命。您能对齐人怎样呢?只有勉力实行仁政而已。”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qí)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

译文

滕文公问道:“滕,是个小国。竭尽全力来服事大国,也躲不过祸患,要怎么办才行?”

孟子答道:“从前太王住在邠,狄人侵犯他。太王进献兽皮和丝帛服事他,躲不过祸患;进献狗和马服事他,躲不过祸患;进献珍珠美玉服事他,躲不过祸患。于是召集当地的老人,告诉他们:‘狄人想要的,是我们的土地。我听说过:君子不把那些生养人的东西用来害人。你们何必担心没有君主呢?我准备离开这里。’于是他离开邠地,越过梁山,在岐山下建造城邑住下来。邠地的老百姓说:‘他是有仁德的人啊,不能失去他。’跟随他的人多得就像赶集一样。也有人说:‘这是我们应该世世代代守卫的土地,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他们宁死而不离开。请您在这两种情形中择取一种吧。”鲁平公将出,嬖(bì)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38]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注释[38]乐正子:名克,孟子弟子。

译文

鲁平公正要出门,他所宠幸的小臣臧仓请示说:“平日您外出,一定是先通知管事的人要去哪里。现在车马已准备好了,管事的人还不知道您要去哪里,因此来请示。”

鲁平公说:“我要去见孟子。”

臧仓说:“您降低自己的身份去见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呢?您以为他是贤人吗?礼义是由贤人做出表率的,而孟子为母亲办丧事比为父亲办丧事还隆重。您不要去见他了吧!”

鲁平公说:“好吧。”

乐正子来见鲁平公,说:“您为什么不见孟轲了?”[39]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40]而后以五鼎与?”[41]曰:“否。谓棺椁(ɡuǒ)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zǔ)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注释[39]后丧、前丧:孟子先丧父,后丧母;后丧指母亲的丧事,前丧指父亲的丧事。[40]三鼎:用三个鼎盛供品。五鼎:用五个鼎盛供品。办丧事时用三鼎是士礼,用五鼎是卿大夫之礼。[41]棺:内棺。椁:外棺。衣衾:装殓死者的衣被。

译文

鲁平公说:“有人告诉我,‘孟子为母亲办丧事的隆重超过了父亲的丧事’,所以我不去见他了。”

乐正子说:“您所说的‘超过’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办父亲的丧事用士礼,办母亲的丧事用大夫之礼吗?是因为办父亲的丧事用三个鼎摆设供品,办母亲的丧事用五个鼎摆设供品吗?”

鲁平公说:“不是,我指的是棺椁衣衾的精美。”

乐正子说:“这不能叫作‘超过’,只是前后贫富不同罢了。”

乐正子去见孟子,说:“我跟君主讲过了,君主打算来见您。有个受宠的小臣臧仓阻止了他,因此他终于没来。”

孟子说:“人要做事,是有人促使他做;不做事,是有人阻止他做。不过做或不做,并不是人力所能主宰。我与鲁侯不能遇合,是天命。那个姓臧的怎能使我不遇?”

卷三 公孙丑上

本篇导读

本篇共九章,从内容上可以大致分为两组。其中一、三、四、五是一组,论述仁政的问题。这部分对于当时各诸侯国的暴政有所揭露,并认为这样的形势正是推行仁政的大好时机,因为必能得到人民的热烈拥护,从而实现统一天下的“王道”;与此相反的“霸道”,则是靠武力征服,那是不能使人心悦诚服的。至于仁政的具体措施,在第五章里提出了五项政策,大意是尊贤使能、减免赋税、实行井田制。另一组则论及个人修养以及人性论方面的问题,包括二、六、七、八、九各章。第二章从“不动心”说起,最后涉及对孔子的评价,是《孟子》一书中极重要的篇幅。所谓“不动心”,指的是不因处境、待遇等外部条件的变化而改变心态,达到这种境界的两个环节,一是“知言”,二是培养“浩然之气”。“知言”是思想认识能力的表现,“浩然之气”尽管是一种正大刚毅的道德情感,仍然是道义原则指导下日积月累的道德实践的成果。知言则不惑,气盛则意志坚定,所以是“不动心”的条件。第六章提出的“四端说”,意谓仁、义、礼、智等品质在人的天性中有其基础,集中概括了孟子在人性问题上的主张。七、八两章,分别谈到“反求诸己”和“与人为善”的修养方法。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1]?”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曾西[2]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蹴(cù)然曰:‘吾先子之所畏[3]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fú)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注释[1]许:期待。[2]曾西:曾申,字子西,曾参之子。[3]艴(fú)然:生气的样子。

译文

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在齐国当权,管仲、晏子的功业,有希望再次实现吗?”

孟子说:“你果然是齐国人,只懂得管仲、晏子。曾有人问曾西说:‘您和子路相比,谁更贤能些?’曾西不安地说:‘他是先父所敬畏的人呀。’那人又问:‘那么您和管仲相比,谁更贤能些?’曾西变了脸色,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能拿我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他的君王的信任是那样专一,行使国家的政权是那样长久,功业却是那样卑微,你怎么能拿我和他相比?’”孟子又接着说:“管仲,是曾西所不屑的,你以为我愿意学他吗?”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4]曰:“以齐王,由反手也。”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ɡé)——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注释[4]由:通“犹”。

译文

公孙丑说:“管仲辅佐其君而称霸,晏子辅佐其君而扬名。管仲、晏子还不值得学吗?”

孟子说:“以齐国来统一天下,易如反掌。”

公孙丑说:“您这么说,我更糊涂了。以文王的贤德,活了将近一百岁,还不能统一天下;武王、周公继承他的事业,然后才大大地推行王道。现在您把统一天下说得这么容易,那么文王也不值得效法吗?”

孟子说:“文王,我怎么能比得上呢?从汤到武丁,贤圣的君王有六七个,天下归附于商久了,久了就难以改变。武丁使诸侯来朝贡,统治天下,就像玩弄于手掌之上那么轻而易举。纣离武丁不久,先王时的世家贵族、美好习俗、醇厚民风、仁惠政教,还有所留存;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都是些贤人——在共同辅佐他,所以很久才亡国。当时,没有一尺土地不被他所有,没有一个人不是他的臣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5]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6]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注释[5]镃基:锄头。[6]改:更加。

译文

然而文王仅以纵横百里的土地建功立业,所以是很困难的。齐国人有句话说:‘即使有智慧,不如乘形势;即使有农具,不如待农时。’现在的时势推行王道可就好办了:在夏、商、周最强大的时候,疆土还没有超过纵横千里的,而现在齐国有这么大的疆土了。鸡鸣狗吠的声音互相听得见,一直到四周的边境,现在齐国有这么多的百姓了。疆土不必再扩张,百姓不必再增加,只需推行仁政就能统一天下,谁也阻挡不住啊。况且仁义的君王没有出现,这是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稀缺的;老百姓被暴政所残害,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严重的。饥饿的人,可以很容易地让他吃饱;口渴的人,可以很容易地让他喝足。孔子说:‘贤德的推广,比驿站传达命令还要快。’现在这年头,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推行起仁政来,老百姓必然爱戴它,就像倒挂的人被解救一样。所以只要做到古人一半的事情,功业就会比古人多出一倍,只有这年头才能如此。”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7]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8]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注释[7]孟贲:古代勇士。[8]告子:名不害,与孟子同时代而年长于孟子,曾受教于墨子。

译文

公孙丑问道:“先生如果做了齐国的卿相,得以推行自己的主张,即使成就了霸王的事业,也是不奇怪的。如果这样,您会动心吗?”

孟子说:“不。我四十岁以后就不再动心了。”

公孙丑说:“这么说,先生比孟贲强多了。”

孟子说:“这不难,告子还比我先做到不动心呢。”曰:“不动心有道乎?”[9]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10]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注释[9]挠:退却。[10]夫子:指孔子。

译文

公孙丑说:“不动心有办法吗?”

孟子说:“有。北宫黝培养勇气的办法是:肌肤被刺也不颤动发抖,眼睛被戳也能目不转睛,他认为受到一点点侮辱,就像在集市上被鞭打一样。既不受卑贱者的侮辱,也不受大国之君的侮辱。在他看来,刺杀大国之君,和刺杀卑贱者是一样的。他不畏惧诸侯王。有人骂他,他一定回击。孟施舍培养勇气呢,是说:‘我把不能取胜的形势看成可以取胜。如果先估量敌人的力量才前进,考虑到可以取胜才交战,这是害怕敌人的三军。我孟施舍怎能战无不胜,只是能够无所畏惧而已。’孟施舍像曾子,北宫黝像子夏。这两个人的勇气,不晓得谁更强,然而孟施舍所守的较能抓住关键。从前曾子对子襄说:‘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先生那里听过什么是大勇:自我反省而发现正义不在我,那么即使是卑贱的人,我也不去恐吓他;自我反省而认为正义在我,即使面对千军万马,我也勇往直前。’孟施舍所守的是一身盛气,曾子却能有所反省,循理而动,所以孟施舍又不如曾子所守的关键。”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敢问夫子恶乎长?”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可以说给我听吗?”

孟子说:“告子讲过:‘言语有过失,不必到内心去寻求原因;心中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心中有所不安,不必求助于意气,是可以的;言语有过失,不必到内心去寻求原因,却不可以。思想意志呢,是感情意气的统帅;感情意气是充满体内的力量。思想意志到哪里,感情意气就跟着到哪里。所以说:‘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也不要滥用感情意气。’”

公孙丑说:“既然说‘思想意志到哪里,感情意气就跟着到哪里’,又说‘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也不要滥用感情意气’,为什么呢?”

孟子说:“思想意志专一,就能调动感情意气跟随它,感情意气专一,也会影响思想意志。比方说跌倒、奔跑,这是下意识的气有所动,但也能反过来扰动心志。”

公孙丑说:“请问先生的长处是什么?”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qiè)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y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译文

孟子说:“我懂得辨析言辞,我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说:“请问什么叫作浩然之气?”

孟子说:“难以讲清楚啊。它作为一种气,是最强大、最刚健的,用正义来培养它而不加伤害,就能充塞于天地之间。它作为一种气,是合乎义和道的;没有这个,它就疲弱了。它是日积月累的正义所生长出来的,而不是正义偶然从外而入所取得的。所作所为有一件不能让心意满足,它就疲弱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懂得义,就因为他把义当作外在的东西。浩然之气的养成,一定要有所作为而不中止,心里不要忘记它,但也不要有意地帮助它。不要像那个宋国人一样。宋国有个担心禾苗长不快而把它拔高的人,非常疲倦地回去,告诉他的家人说:‘今天累坏了,我帮助禾苗长高了。’他的儿子跑过去看,禾苗都枯槁了。天底下不揠苗助长的人少见啊。说到浩然之气,以为培养无益而放弃的,是不为禾苗除草的人;有意帮助它生长的,是拔苗的人。不仅无益,而且有害。”“何谓知言?”曰:“诐(bì)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译文

公孙丑说:“怎样才算‘懂得辨析言辞’?”

孟子说:“偏颇的言辞,知道它在哪一方面被遮蔽而不明事理;过分的言辞,知道它耽溺于什么而不能自拔;邪僻的言辞,知道它违背了什么道理而乖张不正;搪塞的言辞,知道它在哪里理屈而终于辞穷。言辞的过失产生于思想认识,危害于政治;把它体现于政令措施,就会危害具体工作。如果圣人复生,一定会赞同我的话。”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善于说话,冉牛、闵子、颜渊善于阐述德行。孔子兼而有之,但他又说:‘我对于辞令是不擅长的。’那么先生您已经是圣人了吧?”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乎。’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曰:“姑舍是。”

译文

孟子说:“呦!这是什么话呀!从前子贡问孔子道:‘先生是圣人了吧?’孔子说:‘圣人,我做不到,我只是学习而不知满足,教育而不知疲倦。’子贡说:‘学习而不知满足,是明智;教育而不知疲倦,是仁爱。明智而且仁爱,先生已经是圣人了。’圣人,连孔子都不愿自居,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公孙丑说:“以前我听说:子夏、子游、子张都有某一方面得到孔子真传,冉牛、闵子、颜渊则全面地得到孔子真传但气象比孔子小些。请问您自居于哪一种人?”

孟子说:“暂且不谈这个。”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11]“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注释[11]班:等同。

译文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怎么样?”

孟子说:“与孔子不同。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他不服事;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他不使唤;天下太平就进取,天下大乱就退隐,这是伯夷。服事不理想的君主有什么关系,使唤不理想的百姓有什么关系;天下太平也进取,天下大乱也进取,这是伊尹。可以做官就做官,可以不做就不做,可以长久留任就长久留任,可以迅速离任就迅速离任,这是孔子。都是古代的圣人,我没有一样能做到;要说愿望的话,我愿学孔子。”

公孙丑说:“伯夷、伊尹和孔子不是一样的吗?”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译文

孟子说:“不!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像孔子那样的。”

公孙丑说:“那么他们有相同之处吗?”

孟子说:“有。如果得到纵横百里的土地而做君王,他们都能使诸侯来朝觐而统一天下;做一件不义的事,杀一个无辜的人因而得到天下,他们都不干。这就是他们的相同之处。”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12]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13]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dié),河海之于行潦(lǎo),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注释[12]等:指分出等次。[13]违:指违背“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的规律。子贡在此处强调了评价依据的可靠性,因此使下文对于孔子的赞叹更有说服力。

译文

公孙丑说:“请问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的聪明足以了解孔子,即使他们不好,也不至于偏袒他们所喜爱的人。宰我说:‘凭我对先生的观察,他比尧、舜强多了。’子贡说:‘看某时某地的礼制,就可以了解它的政治状况;听某时某地的音乐,就可以了解它的道德风气。从百代以后,去评价百代以来的君王,没有人能违背这个规律而有所隐蔽。我认为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像先生那样的人。’有若说:‘难道只是人有高下之分吗?麒麟对于走兽,凤凰对于飞鸟,泰山对于土堆,河海对于积水,都算是同类。圣人对于人,也是同类。突出于所属的类,超拔于所属的群,自从有人类以来,还没有比孔子更伟大的。’”赏析与点评孟子和他的弟子都以真实的生命相见,以人生的正道共勉。公孙丑与孟子关于“知言养气”问题的讨论,是《孟子》全书中一场意蕴深刻的心灵对话。孟子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思想命题——人的生命是一个整体的实存物,人的各个面向都是互相关联、互相影响,甚至是互相完成的。他提出的“浩然正气”是思想史上的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在孟子的理想中,作为原始生命的“气”并非只具有经验世界的资质而已,它是可以被转化的;这种转化是一种功夫的修养过程。经过“养气”、“存心”的功夫修养,原始生物意义下的“气”,便转而接受“道德心”的指导,“生理人”与“道德人”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终至形成一个和谐统一的生命形态。“所愿,则学孔子也”;“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与孔子,虽然在性格与处世态度上有不小差距,但孟子非常敬仰孔子,称其为“圣之时者”,并由衷地表示“所愿,则学孔子也”,视孔子为最高的人格典范。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14]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注释[14]思:语助词。

译文

孟子说:“倚仗实力,假借仁义之名而统一天下的叫作‘霸’,要称霸,一定得有强大的国力;依靠道德,推行仁义而统一天下的叫作‘王’,要称王,不一定得有强大的国家。商汤凭借的仅是纵横七十里的土地,文王凭借的仅是纵横百里的土地。倚仗实力来使人服从的,并不是真心服从,只不过力量不足相敌罢了;依靠道德来使人服从的,却是心悦诚服,就像七十个弟子服从孔子一样。《诗经》说:‘从西从东,从南从北,无不心悦诚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赏析与点评孟子认为,政治领域乃道德领域的延伸,其间的分野很难截然分开,所以孟子主张“王”天下的先决条件是以“德”行。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15]‘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móu)牖(yǒu)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16]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pán)乐怠敖,[17]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18]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注释[15]绸缪:缠结。牖(yǒu)户:窗门。这里指巢穴洞口。[16]般:乐。怠:怠惰。敖:出游。[17]言:语助词,无义。[18]《太甲》:《尚书》篇名。

译文

孟子说:“实行仁政就有荣耀,不行仁政就会受辱。如今是厌恶受辱却自处于不仁之地,这就像厌恶潮湿而自处于低洼之地一样。如果厌恶它,不如崇尚道德而尊重士人,使有德行的人处在合适的官位,使有才能的人担任一定的职务。国家没有内忧外患,趁着这个时候,修明政令刑法。即使是大国,也一定会畏惧它。《诗经》说:‘趁着天还没下雨,快取那桑根的皮,结牢靠巢穴的口。从此树下的人们,有谁还敢欺侮我。’孔子说:‘写这诗的人,懂得道理呀!能治理好自己的国家,谁还敢欺侮他?’如今国家无内忧外患,趁着这时候,游乐怠惰,这是自己找祸患。祸与福无一不是自己找的。《诗经》说:‘长久配合天命,自己寻求多福。’《太甲》说:‘天降的灾难还可以躲避,自找的灾难那可活不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19]于其朝矣;市,廛(chán)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20][21]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22](ménɡ)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注释[19]廛(chán):公家所建供商人租用的货仓。这里指抽取货仓税。征:抽取货物税。[20]廛:这里指民居。[21]夫里之布:指夫布和里布。因故不能服徭役者,须出钱雇役,雇役钱叫作夫布;宅有空地而不种植桑麻,由国家抽取惩罚性的地税,叫作里布。[22]氓(ménɡ):侨民。

译文

孟子说:“尊重有德行的人,任用有才能的人,优异杰出的人处于官位,那么,天下的士人都会高兴,而乐意在他的朝廷做官了;做生意的,只抽取货仓税而不征货物税,或竟连货仓税也不收,那么,天下的商人都会高兴,而乐意把货物存放在他的市场上了。关卡,只稽查而不征税,那么天下旅行的人都会高兴,而乐意从他的道路经过了。种田的人,只需助耕公田而不征地税,那么天下的农夫都高兴,而乐意在他的田野上耕种了。人们居住的地方,不收雇役钱和惩罚性地税,那么,天下的老百姓都会高兴,而乐意到那里侨居了。一个君王如果能实行这五项措施,那么邻国的老百姓就会仰望他像仰望父母一样了。率领子女,来攻打他们的父母,这种事情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能够成功的。这样,就能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的人,就是天所派遣的官吏。这样还不能统一天下的,还从来没有过。”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chù)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23]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注释[23]然:同“燃”。

译文

孟子说:“人都有怜恤别人的心情。先王有怜恤别人的心情,这才有怜恤别人的政治。凭着怜恤别人的心情,施行怜恤别人的政治,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玩弄东西那样简单。之所以说人都有怜恤别人之心的原因是,现在有人忽然看见小孩子快要掉到井里去,都有惊骇、同情的心情,这并不是为了和小孩子的父母攀交情,不是为了在乡里朋友间博取声誉,也不是因为厌恶那小孩子的哭声才这样的。由此看来,没有同情之心,不算人;没有羞耻之心,不算人;没有退让之心,不算人;没有是非之心,不算人。同情之心,是仁的萌芽;羞耻之心,是义的萌芽;退让之心,是礼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的萌芽。人有这四种萌芽,就如同他有四肢。有这四种萌芽而自称不能行善的人,是自己残害自己的人;说他的君王不能行善的人,是残害君王的人。凡是有这四种萌芽在身上的人,就该懂得把它们都扩充起来,就像火开始燃烧,泉水开始流出。如果能够扩充它们,就足以安抚天下;如果不能扩充它们,就连父母都侍奉不了。”赏析与点评“心”是孟子论政的基点。他在游说各国国君时,也曾讨论政治制度的问题,但许多时候却将政治问题化约为“心性”问题。不过,孟子所说的“心”并非只是作为生理器官的心,也并非是心理学家研究的“感性之心”,而是具有价值意识的道德心。[24]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25]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注释[24]函人:造铠甲的人。函,铠甲。[25]由:通“犹”。

译文

孟子说:“造箭的人难道比造铠甲的人本性残忍吗?造箭的人唯恐不能伤害人,造铠甲的人唯恐伤害人。巫医和木匠也是这样。所以选择职业不可不慎重。孔子说:‘同仁共处是好的。自己选择而不自处于仁,怎能说是明智的?’仁哪,是天设的最尊贵的爵位,是人最安稳的宅居。没有人能阻挡,这样还不仁,这就是不智了。不仁、不智,无礼、无义,这就是被他人所奴役。被人奴役却耻于服役,就好比造弓的人却耻于造弓,造箭的人却耻于造箭。如果确实以为耻辱,不如实行仁。实行仁,就好比射箭,射箭的人先端正自己的姿势然后才发射;发射而没有射中,不埋怨胜过自己的人,只要反过来找自己的问题就行了。”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26]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注释[26]有:通“又”。

译文

孟子说:“子路,别人指出他的过错,他就高兴。禹,听到好的言论,就给人行礼。大舜更加了不起,他把善当作人所共享,舍弃自己的不足,学习别人的长处,乐于吸取别人的优点来完善自己。从他种田、做瓦器、打鱼一直到做天子,没有一个时候不是从别人那里吸取优点。吸取别人的优点来完善自己,这就是同别人一起行善。所以君子最了不起的就是同别人一起行善。”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27]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měi)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28]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xī)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注释[27]思:语助词,无义。[28]不屑:不以……为洁。屑,洁。

译文

孟子说:“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事;不是他理想的朋友,不去结交。不在坏人的朝廷做官,不同坏人讲话;在坏人的朝廷做官,同坏人讲话,就像穿着上朝的礼服,戴着上朝的礼帽坐在泥土和炭灰上。他把厌恶坏人的心情扩充开来,于是,同乡下人站在一起,假如那人帽子不正,他就羞愧地避开,好像会弄脏了自己似的。因此诸侯王尽管有好言好语来请他做官,他也不接受。他不接受,这是因为他以为接近他们就不干净了。柳下惠不以服事污浊的君主为羞愧,不以当小官为卑微;入朝做官,不隐藏他的贤能,一定依照他的原则办事;被弃不用,他不埋怨,处境困穷,他不发愁。所以他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在我身边赤身露体,你怎么能玷污我呢?’因此他能高高兴兴地与任何人相处而不丧失自己,让他留下他就留下。让他留下他就留下,这是因为他不把避开当作高洁。”孟子又说:“伯夷气量小,柳下惠不严肃。气量小和不严肃,君子是不这样做的。”

卷四 公孙丑下

本篇导读

本篇共十四章。第一章论述对战争胜负起决定作用的因素不是天时、地利,而是人和,表现出孟子民本思想的一个侧面。第二章以后,多记述孟子在进退去就方面的言行,以及待人接物的事迹。其中如第二章记齐王召见而不往,第三章记在齐不受百镒之金,第十章记推辞齐王筑室供养之议,第十一章记去齐时对挽留者的言论,集中体现出孟子在君臣关系上的主张,即君臣是否融洽,关键在君王能否礼贤下士,至于礼贤下士的关键,不在待遇的优渥,而在能听其言、行其道。对于君王的这种要求,贯彻在孟子的行为中,显示了独立不羁的傲骨。第六章所记对王的态度,同样可见孟子的耿介作风。第五章、第十二章所记孟子与蚳鼃、尹士的对话,则透露出孟子行为处事的灵活性。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1]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2]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3]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注释[1]委:弃。[2]域:界限。[3]畔:通“叛”。

译文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内城每边只有三里长,外城每边只有七里长,围攻它而不能取胜。既然围攻它,一定有得天时的机会;然而不能取胜,这就是天时不如地利了。城墙不是不够高,护城河不是不够深,兵器甲胄不是不够锐利坚实,粮食不是不够多;却弃城而逃,这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所以说:留住人民不靠国家的疆界,保卫国家不靠山川的险阻,威镇天下不靠兵器的锐利。占据道义者帮助他的人就多,失去道义者帮助他的人就少。帮助的人少到极点,连亲戚都背叛他;帮助的人多到极点,全天下都顺从他。凭着全天下都顺从的力量,来攻打连亲戚都背叛他的人;所以君子或者不打仗,如果打仗一定会胜利。”赏析与点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决定胜负的,从根本上讲,是人不是物。“人和”是首要条件。“得人和”的君子,“战必胜矣”。“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仍是人心向背问题。讲道义,必会得到支持,达致“人和”,不仅对战争有根本性意义,对政治同样十分重要。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

译文

孟子正要去朝见齐王,王派人来说:“我本该来见您,可是着凉了,不能吹风。您如果来朝见,我就临朝办公,不知道可以让我见到您吗?”

孟子答道:“我也不幸得了病,不能上朝廷去。”

次日,孟子到东郭家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托病拒绝朝见,今天又去吊丧,恐怕不好吧?”

孟子说:“昨天病了,今天好了,为什么不去吊丧?”

齐王派人来问病,医生也来了。[4][5]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yāo)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注释[4]孟仲子:孟子的从弟。[5]采薪之忧:生病的代辞。

译文

孟仲子答道:“昨天王有命令,他得了小病,不能上朝廷去。今天病稍好些,他就上朝廷去了,我不知到了没有?”

他又打发几个人到孟子归家的路上拦住孟子,说:“请一定别回来,上朝廷去!”

孟子不得已,到景丑家歇宿。

景子说:“在家有父子,在外有君臣,这都是重要的人际关系。父子以恩爱为主,君臣以恭敬为主。我只见王尊敬您,却没见您尊敬王。”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译文

孟子说:“呵!这是什么话!齐国人没有拿仁义向王进言的,难道认为仁义不好吗?他心里说,‘这个人哪里值得和他讲仁义’,如此而已,没有比这更不恭敬的了。我呢,不是尧、舜的道理,不敢在王的面前说,所以齐国人没有比我更尊敬王的。”

景子说:“不,我不是指这个。礼经上说:‘父亲召唤,答“唯”不答“诺”;君王召唤,不等车马准备好就出发。’你本来要去朝见,听到王的命令反而不去,似乎和礼的规范有些不合。”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qiàn)乎[6]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7]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注释[6]达尊:公认为尊贵者。达,通。[7]丑:相同。

译文

孟子说:“难道我说的是这个道理?曾子说:‘晋王和楚王的财富,我是比不上的。但是他倚仗他的财富,我倚仗我的仁;他倚仗他的爵位,我倚仗我的义,我何必自以为比他少点什么?’不义的话,曾子会说吗?这话也许有一番道理吧。天下公认为尊贵的东西有三个:爵位是一个,年龄是一个,道德是一个。在朝廷上先论爵位,在乡里先论年龄,辅助君王治理天下、统治人民,先论道德。怎么可以占了其中一个,来骄慢其他两个?所以想要大有作为的君王,一定有他的不能召见的臣子。如果有事要商量,就主动到臣子那里去。他尊重道德喜爱道义,如果达不到这个程度,是不足以和他一道有所作为的。所以商汤对于伊尹,首先是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臣子,因此不操劳就统一了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首先是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臣子,因此不操劳就称霸于诸侯。当今天下各国,国土是一样大小,品德是一般高低,没有人能超过别人。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都喜欢把自己所教导的人当臣子,而不喜欢把教导自己的人当臣子。商汤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那是不敢召唤的。管仲尚且不可以召唤,何况不愿做管仲的人呢?”[8]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9](jìn);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注释[8]兼金:好金,价值双倍于普通金,故称。[9]赆(jìn):送给别人的财物。这里指盘缠。

译文

陈臻问道:“先前在齐国,齐王送您上等金一百镒,而您不接受;在宋国,宋君送您七十镒,您接受了;在薛,薛君送您五十镒,您也接受了。如果先前的不接受是对的,那么今天的接受就是错的了;如果今天的接受是对的,那么先前的不接受就是错的了。二者之间,先生必居其一。”

孟子说:“都是对的。在宋国的时候,我将要远行,对远行的人照例要送些盘缠;因此他说:‘赠送盘缠。’我为什么不接受?在薛的时候,我有戒备之心;因此他说:‘听说您有戒备之心,因此赠送买兵器的钱。’我为什么不接受?至于在齐国,就没什么理由了。没有理由而送钱给我,这是收买我。哪有君子可以被收买的呢?”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10],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11]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注释[10]失伍:掉队或擅离岗位。[11]距心:即本章对话中平陆邑宰之名。

译文

孟子到平陆去,对当地的邑宰说:“先生的士卒,如果一天失职三次,你会杀了他吗?”

邑宰说:“不必等到三次。”

孟子说:“那么,您失职的地方可就多了。饥荒年岁,您的百姓,年老体弱的辗转死于沟壑,年轻力壮的四散逃荒,几乎有一千人啊。”

邑宰说:“这不是我距心力所能及的。”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译文

孟子说:“假如现在有个接受别人牛羊而替人放牧的人,他一定会替人去找牧场和草料。找不到牧场和草料的话,是把牛羊还给人家呢,还是站着眼看它们死掉呢?”

邑宰说:“这么说是我距心的罪过了。”

过些日子,孟子朝见齐王,说:“王的都邑长官中,我认识五个人。明白自己的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一人。”接着为齐王讲述了与孔距心的对话。

王说:“这么说是我的罪过了。”孟子谓蚳鼃(chí wā)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12]蚳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馀裕哉?”注释[12]致为臣:犹言“致仕”,交还官职,这里指辞职。致,还。

译文

孟子对蚳鼃说:“你辞去灵丘邑的邑宰而请求做狱官,似乎有道理,因为可以进言。现在你做狱官已经有几个月了,还不能进言吗?”

蚳鼃向王进谏而王不采纳,就辞职走了。

齐国有人说:“孟子为蚳鼃考虑的主意是好的,为自己考虑的主意怎样呢,那我就不晓得了。”

公都子把这话告诉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固定官职的人,如果不能尽职,就辞去;有进言职责的人,如果进言不被采纳,就辞去。我没有固定官职,也没有进言的职责,那么,我的进退,难道不是宽松自如,大有余地吗?”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ɡě)大夫王为辅行。王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13]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注释[13]“齐卿”句:这里是指孟子而言。公孙丑以为孟子任齐卿,不小于王,宜有所指挥,因而有此一问。

译文

孟子在齐国做卿,奉使到滕国去吊丧,齐王派盖邑的长官王任副使同行。孟子与王朝夕相处。在往返齐国和滕国的路上,孟子没和王讲过出使的事。

公孙丑说:“齐卿的官位,不算小了;齐滕间的路途,不算近了。往返一趟而没和他讲过出使的事,这是为什么?”

孟子说:“他既然自作主张办事了,我还说什么?”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14]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15]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16]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17]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18][19]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xiào)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注释[14]严:急。[15]以:太。[16]中古:指周公制礼的时候。[17]为:用。[18]比:为。化者:死者。[19]恔:满意。

译文

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埋葬母亲,回到齐国,在嬴邑停下来。

充虞请问道:“前些日子承您错爱,让我管木匠的事。当时事情急迫,我不敢请教。现在愿有所请教:棺木似乎太好了。”

孟子说:“古时候,棺椁没有固定的尺寸,中古,规定棺厚七寸,椁与之相称。从天子到老百姓,讲究棺椁,不只是为了美观,而是因为这样才能尽人的孝心。因礼制限定而不能用,不能算如意;没钱,也不能如意。礼制规定可以用,又有钱,古人都这样用了,为什么就我不行?而且为死者考虑,不使泥土挨着肌肤,对于孝子来说不是可以少点遗憾吗?我听说过,君子不会因为天下的缘故而在父母的身上节俭。”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kuài)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20]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齐人伐燕。注释[20]仕:通“士”,古代四民之一。指以道艺、武勇谋求仕进的人。

译文

沈同以个人身份问道:“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说:“可以。子哙不可以把燕国给子之,子之也不可以从子哙那里接受燕国。譬如这里有个士人,您喜欢他,不跟王打招呼就私自把您的俸禄和爵位给他,那士人呢,也没有王的任命就私自从您这里接受了,那能行吗?燕国的事和这个有什么不同呢?”

齐国讨伐燕国。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译文

有人问孟子:“您劝齐国讨伐燕国,有这事吗?”

孟子说:“没有。沈同问‘燕国可以讨伐吗’,我回答他说‘可以’。他便赞同而去讨伐燕国。他如果再问:‘谁可以去讨伐?’我就会答道:‘作为天吏,就可以去讨伐它。’譬如现在有个杀人的,有人问道:‘那人可以杀吗?’我就会答道:‘可以。’他如果问:‘谁可以杀他?’我就会答道:‘作为狱官,就可以杀他。’如今拿一个同燕国一样暴虐的齐国去讨伐燕国,我为什么去劝他呢?”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译文

燕国人背叛齐国。齐王说:“我对孟子感到很惭愧。”

陈贾说:“王不必忧虑。王自以为和周公相比,谁更仁爱而明智?”

王说:“呵!这是什么话!”

陈贾说:“周公让管叔监督殷国,管叔却凭借殷国发动叛乱;如果知道他要叛乱而让他去,这是不仁;如果不知道他要叛乱而让他去,这是不智。仁和智,周公尚且不能完全做到,何况王呢?请让我见孟子并向他解释。”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

译文

陈贾见了孟子,问道:“周公是什么人?”

孟子说:“古代的圣人。”

陈贾说:“他让管叔监督殷国,管叔却凭借殷国发动叛乱,有这事吗?”

孟子说:“有。”

陈贾说:“周公是知道他要叛乱而让他去的吗?”

孟子说:“他不知道。”“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译文

陈贾说:“那么圣人也会有过错吗?”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犯这个错误,不是很自然吗?况且古时候的君子,犯了错误就改正;现在的君子,犯了错误却将错就错。古时候的君子,他的错误呢,就像日食和月食一般,别人都看得见;等他改正了,别人都抬头仰望;现在的君子,岂止是将错就错,还接着编一套说辞文过饰非。”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21][22],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注释[21]万钟:指万钟粮食。一钟为六石四斗,万钟则为六万四千石,约折合今日之一万三千石。[22]矜式:敬重效法。矜,敬重。式,效法。

译文

孟子辞职准备回乡。齐王来见孟子,说:“从前希望见到您而没有机会,后来得以同朝办事,很高兴。现在您又要抛弃我而回乡,不晓得今后还可以见到您吗?”

孟子答道:“我只是不敢请求而已,这本来也是我的愿望。”

过些日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国都之中给孟子一幢房子,用万钟粮食供养他的弟子,使众大夫和平民百姓都有学习的楷模。你何不替我向孟子谈谈!”[23]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注释[23]陈子:即孟子弟子陈臻。

译文

时子托陈子把这个意思告诉孟子,陈子把时子的话转告了孟子。

孟子说:“哦,时子哪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呢!假如我想发财,辞去十万钟的俸禄来接受一万钟的俸禄,这是想发财吗?季孙曾说:‘奇怪呀子叔疑!自己要做官,人家不用他,那也就罢了,却又打发自己的子弟来做卿相。谁不想做官富贵?而他却在做官富贵之中独自垄断。’古人做生意,拿自己所有的交换自己所无的,有专门的部门管理这种事。有个卑鄙汉子在那里,一定要找个独立而高的冈垄登上去,左顾右盼来网罗整个集市的利益。人人都认为他卑鄙,所以向他抽税。向商人抽税就是从这个卑鄙汉子开始的。”[24]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zhāi)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25]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注释[24]坐:指危坐,即跪。古人席地而坐,双膝着地,臀部靠在脚后跟上,这是安坐;双膝着地而臀部离开脚后跟,这是危坐,即跪。安坐与危坐均可称“坐”。[25]不及子思:不及鲁穆公安排在子思身边的贤人。意思是不劝王留我,反而劝我留下。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昼邑歇宿。有一个想替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着向孟子进言。孟子没答话,靠着坐几睡觉。

客人不高兴,说:“学生斋戒一天才敢跟您说话,先生却靠着睡觉而不听,以后再也不敢和您见面了。”

孟子说:“坐下来!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穆公如果没有人在子思身边及时表达尊贤的诚意,就不能使子思安心;泄柳、申详如果没有人在鲁穆公身边随时劝王礼贤下士,就不能使自己安心。你为老人考虑,却比不上为子思考虑的那些贤人。是你对老人绝情呢,还是老人对你绝情呢?”赏析与点评由于对齐宣王不满意,进而对齐宣王派来挽留的人也不客气。这里再次表现出孟子刚直不妥协的个性。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26]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高子以告。注释[26]干:求。泽:恩泽,指俸禄。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尹士对人说:“不知道齐王不能够做商汤、武王,那是不明智;知道他不能,但还是来了,那是来求富贵。千里迢迢来见王,不能投合而离开,歇了三宿才出昼邑,怎么这样慢腾腾的?我对这种情况不满意。”

高子把这些话告诉了孟子。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27]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28]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注释[27]浩然:水流不止的样子。[28]悻悻然:形容气量狭小的样子。

译文

孟子说:“那尹士哪能了解我呢?千里迢迢来见王,是我所希望的。不能投合而离开,难道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得已啊。我歇了三宿才出昼邑,在我心里还认为太快了,我心想,王也许会改变态度的!王如果改变了态度,就一定会让我回去。出了昼邑呢,王还不追我回去,我这才有了断然回乡的念头。我尽管这样,难道舍得王吗!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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