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第四版)(彩色典藏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31 23: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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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良志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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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第四版)(彩色典藏本)

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第四版)(彩色典藏本)试读:

引子

北宋书法家米芾爱石如命,他曾对自己所收集来的奇石行跪拜礼,呼石为“石兄”。太湖石是中国园林叠山中的最爱,米芾用四字评太湖石,叫瘦,漏,透,皱。这四个字真是说得好。一拳知天地,顽石有乾坤,这四个字可以说打开了一条通向中国艺术奥府的通道。

瘦,如留园冠云峰,孤迥特立,独立高标,有野鹤闲云之情,无萎弱柔腻之态。就像一清癯的老者,拈须而立,超然物表,不落凡尘。瘦与肥相对,肥即落色相,落甜腻,所以肥腴在中国艺术中意味着俗气,什么病都可以医,一落俗病,就无可救药了。中国艺术强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朴茂沉雄的生命,并不是从艳丽中求得,而是从瘦淡中撷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色即空,淡去色相而得色之灿烂;停留色相之上,而失世界真意。“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据说是五代荆浩所写的这联诗,正反映了这种独特的审美情趣。

漏,太湖石多孔穴,此通于彼,彼通于此,通透而活络。漏与窒塞是相对的,艺道贵通,通则有灵气往来。计成说:“瘦漏生奇,玲珑生巧”。漏能生奇,奇之何在?在灵气往来也。中国人视天地大自然为一大生命,一流荡欢快之大全体,生命之间彼摄相因,相互激荡,油然而成盎然之生命空间。生生精神周流贯彻,浑然一体。所以,石之漏,是睁开观世界的眼,打开灵气的门。留园冠云峰

透,与漏不同,漏与塞相对,透则与暗相对。透是通透的,玲珑剔透的,细腻的,温润的。好的太湖石,如玉一样温润。透就光而言,光影穿过,影影绰绰,微妙而玲珑。

皱,前人认为,此字最得石之风骨。皱在于体现出特别的节奏感。风乍起,吹皱一湖春水。天机动,抚皱千年顽石。石皱和水是分不开的。园林是水和石的艺术,叠山理水造园林,水与石各得其妙,然而水与石最宜相通,瀑布由假山泻下,清泉于孔穴渗出,这都是石与水的交响,但最奇妙的,还要看假山中所含有的水的魂魄。山石是硬的,有皱即有水的柔骨。如冠云峰峰顶之处的纹理就是皱,一峰突起,立于泽畔,其皱纹似乎是波光水影长期折射而成,其淡影映照水中,和水中波纹糅成一体,更添风韵。皱能体现出奇崛之态,如为园林家称为皱石极品的杭州皱云峰,就文理交错,耿耿叠出,极尽嶙峋之妙。苏轼曾经说:“石文而丑”,丑在奇崛,文在细腻温软。一皱字,可得文而丑之妙。

瘦在淡,漏在通,透在微妙玲珑,皱在生生节奏。四字口诀,俨然一篇艺术的大文章。

再好的石头毕竟是石头,它是僵硬的,冰冷的,甚至可以说是死寂的。同样,假山像山,毕竟不是山,纵然模仿得再像。但米芾以至很多中国艺术家,却将石头看通了,看活了,从石头中看出了生命,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大智慧,石头被看成与自我心灵密切相关的朋友。

玩味中国艺术理论,真像品赏一段太湖石。光绪粉彩第一讲听香明李日华题画诗道:“霜落蒹葭水国寒,浪花云影上渔竿。画成未拟将人去,茶熟香温且自看。”品着一杯香茶,伴着几缕墨香,看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画面,渐渐地,他似乎听到生命的妙音。中国艺术的妙境,就在那形式之外妙香远溢的世界中。形只是走向这世界的引子。本讲谈中国艺术理论中的形神问题。

东晋最伟大的画家顾恺之曾经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三国时音乐家嵇康曾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诗,顾恺之就是由此诗举例,来谈人物画特点的。画“手挥五弦”,有具体动作,主要是形的描摹,而画“目送归鸿”,画的是人物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露的是人深衷的感受,这属于神方面的,所以,比形就难得多。但顾恺之认为,作为一个优秀的画家,不能停留在形的描摹上,必须上升到神,以神统形,他提出著名的“以形写神”的观点。他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如他画当时一位有名的将军裴楷像,要“益三毛”,特别强调在人物面部画出胡须,就是要表达人物英武的神情。画当时一位风流诗人谢幼舆的形象,为他后面加上了山水背景,别人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这个人应该置于丘壑中。”就是出于神的考虑。

北宋苏轼曾有诗道:“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他的意思是说,如果画画只能画得像,这跟小孩子的水平差不多。如果作诗只能停留在字面上的意思,那不是一个好诗人。画要画出神,诗要有言外之味。古代艺术论将这种思想表述为:“含不尽之意见在言外”,要追求“象外之象”、“味外之味”、“意外之韵”等等。

清代画家恽南田说:“山林畏隹,大木百围,可图也。万窍怒呺,激謞叱吸,叫号宎咬,调调刁刁,则不可图也。于不可图而图之,唯隐几而闻天籁。”山水林木等,是有形的,可以直接描摹,而像狂风怒号,则是无形的,很难画出,但高明的画家就是要画出这不可画的意味来。

中国艺术有这样一个原则,就是“不似似之”。太似则呆滞,不似为欺人,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具象,又不抽象,徘徊于有无之间,斟酌于形神之际。当然,这一理论的关键并不在像与不像上,而在如何对待“形”的问题上,以神统形,以意融形,形神结合,乃至神超形越,这方是一个艺术家所应做的。

这一讲谈中国艺术理论中的形神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很复杂,无法在一讲中说清,这里拟选择一个角度,结合具体的艺术形式来谈。我将这讲的题目定为“听香”,从一个关于“香”的体味中看形神问题的实质及其意味。

前人有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中国艺术追求超越于形似之外的神韵,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可以感觉的形,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引领人们走向其无穷艺术世界的门户,看中国艺术,要注意它暗香浮动的妙韵。一、香音传来

香,具有超越有形世界的特点,尤其是那淡淡的幽香,似有若无,氤氲流荡,可以成为无影无形的境界气象的象征。中国艺术家重视香,与他们所推崇的以神统形的美学观念有关。《红楼梦》第五回中有这样的描绘:(警幻仙姑)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中国艺术正像《红楼梦》中所说的“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它是一杯香茶,是由“千红”炮制出的“一窟”;它是一棵灵珠,乃聚集了群芳之髓。无可奈何是一片神韵飘举的世界。

清初王士祯咏扬州瘦西湖曾有诗云:“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这两句诗真把瘦西湖的神韵说活了。造园家非常注意这香影的创造,香影是无形的,然而无形是为有形勾勒出一种精神气质。没有这无形的追求,园林就成了空洞的陈设。瘦西湖是有精神的,创造者在无形上做文章。香,是创造者所扣住的一个主题。瘦西湖四季清香馥郁,尤其是仲春季节,软风细卷,弱柳婆娑,湖中微光澹荡,岸边数不尽的微花细朵,浅斟慢酌,幽幽的香意,如淡淡的烟雾,氤氲在桥边,水上,细径旁,游人匆匆一过,就连衣服上都染上这异香。唐代诗人徐凝有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在那微风明月之夜,漫步湖边,更能体会这幽香的精髓。不过近年随着湖边不断的修整,微花细草少了许多,煞是遗憾!但仍不失大家风韵。这里很少有繁花艳卉的袭人,只有淡香幽影的缱绻。不像我所见到的有些公园,春夏秋三季,几乎是花海,各种花,南腔北调,中姿西式,堆砌在一起,浓香扑鼻,众香混和,游人似乎经受不了这样的浓浓气息,倒有些昏昏欲睡了。此不合所谓“花香不在多”的古训。

中国园林设置有个有形的世界,还有个无形的世界。香的灵韵就是这无形世界的主角。所以园林特别注意花木的点缀。岸边的垂柳,山中的青藤,墙角的绿筠,溪边的小梅,都别具风味。春天看柳,夏日观莲,秋天赏桂,冬日寻梅,一一得其时宜。小山丛桂之于网师,雪海梅天之于寄畅,修竹参差之于个园,紫藤盘旋之于瞻园,园园都是香天秀地。苏州拙政园玉兰堂的玉兰,如同这处不起眼的景点的清魂,没有了她,这建筑几乎成为空设,毫无引人之处。元 王蒙 关山萧寺图 纸本设色 161.5×56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

北京颐和园有个玉澜堂,其花木的点缀也非常讲究。花不在多,但风韵不凡。曾是慈禧居住的乐寿堂,本是玉兰成林,当时叫玉香海,现在只存一白一紫两棵玉兰树,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仍然有当下此在的清香。使人闻此清香,似乎可以穿透历史寂寞的时空,意气直射斗牛。

颐和园中谐趣园是个园中之园,前人说谐趣园得水、时、声、桥、书、楼、画、廊、坊九趣,在我看来,最得香趣。夏日的谐趣园中,荷香四溢。坐于饮绿亭中,饮绿听香,真是摄魂荡魄,在不知不觉之间,领略了“丹青云日玉壶中,宫徵山川金镜里”的美感,使人觉得人世间原来如此美好,天地间原有这般可景、可香、可意。宋 赵佶 腊梅山禽图 83.3×53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

园林家说,香是园之魂。园林的叠山理水固然重要,但花木的搭配尤其不可忽视,它往往是园林的点景,香是突破静态空间的重要因素。苏州拙政园有“雪香云蔚亭”、“玉兰堂”、“远香堂”,又有所谓香洲、香影廊等景点,就是在香上做文章。花的点缀,或黄或白或红,颇有讲究;或灿若云朵,或小若微尘,布置很是停当;有的欲露还藏,有的欲扬先抑,真能引起人无尽的遐思。

前人有所谓“山气花香无着处,今朝来向画中听”的诗句。到画中“听香”,真是奇妙。苏州狮子林的回廊还有“听香”的匾额。中国园林香风四溢,需要你静静地去谛听她的灵音。中国画中追求“香”,原是对超越于形式之外灵韵的追求。东晋时的顾恺之,就要追求“目送归鸿”的画外之“香”了。北宋画院常常出诗题考那些进入画院的考生,据南宋俞成《萤雪丛说》记载,当时出过“踏花归去马蹄香”的考题,很多人画得很复杂,主考官都不满意,其中有一名画者,只是画一群蝴蝶飞逐马后而已,最后得魁。画马蹄香,不是能将香气画出,而是要发挥想象力,画出神韵来。

清恽南田就是一位于画中嗅“香”味的高手。他评赵子昂《夜月梨花图》说:“朱栏白雪夜香浮,即赵集贤《夜月梨花》,其气韵在点缀中,工力甚微,不可学。古人之妙在笔不到处。然但于不到处求之,古人之妙又未必在是也。”“朱栏白雪夜香浮”的描绘,真是微妙精致。朱栏和如雪的白花是色的层次,夜在此起到烘托背景的作用,在夜色朦胧中,梨花暗自绽放,这一切都是形,而那无影无形的清香浮动,才是这幅梨花图的灵魂。正所谓:梨花一枝夜含烟,这幅画画出了梨花的香魂。

香味是画不出的,正如南田所说“曲终人不见,化作彩云飞,非笔墨之所可求也”,但一个高明的画家就要于不可出处用心,于不可出处出之,才能得微妙之韵。柳永《玉楼春》词下半阕云:“匆匆纵得邻香雪,窗隔残烟帘映月。别来也拟不思量,争奈余香犹未歇。”艺术要给鉴赏者以余香。赵子昂这幅画今不见,赵佶的《腊梅山禽图》倒很有南田所说的“朱栏白雪夜香浮”的意味。此图色彩幽淡,格调迷朦,风味独特,尤其是那白色的小花,传达出幽幽的神韵,真使人有“暗香浮动”的感觉。汤显祖有诗云:“香吹梅渚千峰雪,清映冰壶百尺帘。”这幅画真有此意韵。

元代画家钱选的名作《八花图》,堪称花鸟画中的精品。如其中的一段水仙,真能当得上“朱栏白雪夜香浮”之评。此水仙画得灵气飞动,色彩幽冷而明澈,风度雅净而渊深。叶轻举,柔圆而有弹性;花净白,灼目而忧伤。布置疏朗,不失谨严之法度;清气馥郁,兼有无形之妙香,堪称为“听香”之妙作。钱选自题水仙花图有云:“帝子不沉湘,亭亭绝世妆。晓烟横薄袂,秋濑韵明珰。洛浦应求友,姚家合让王。殷勤归水部,雅意在分香。”稍后的倪云林题钱选水仙图诗说:“晓梦盈盈湘水春,翠虬白凤照江滨。香魂莫逐冷风散,拟学黄初赋洛神。”“香魂”二字可谓的评。看这样的画,真使人有“玉容寂寞泪阑干”的感受。元 钱选 八花图卷 纸本 29×333.9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

南田是一位花鸟画家,他认为,画家画出生动的花鸟形象并不够,花鸟画应该有一种特别的“香”意,不是花的香味,而是心灵的香意。在作画的过程中,画家如同徘徊在这个世界中,为这世界的香、声所拥抱,灌花莳香,涉趣探幽,心依竹而弄影,情因兰而送香,盘旋在众香之界,寄托着自己的芳思。他这样评价元代绘画:

元人幽秀之笔,如燕舞飞花,揣摸不得,又如美人横波微睇,光彩四射,观者神惊意丧,不知其所以然也。

元人幽淡之笔,予研思之久,而犹未得也。香山翁云:予少而习之,至老尚不得其无心凑拍处,世乃轻言迂老乎。

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种灵气,惟其品若天际冥鸿,故出笔便如哀弦急管,声情并集,非大地欢乐场中可得而拟议者也。

他嗅出了元人的“香”来。元代画家倪云林的神韵,在不可思议的地方,用他的话说,在“寂寞无可奈何”之处,透过云林的有形画面,他嗅到一种生命的香味,听到了绝妙的音乐。在这燕舞飞花、声情并集的世界中,他悟到了绘画艺术的最高境界。他说:“秋夜烟光,山腰如带,幽篁古槎相间,溪流激波,又淡淡之,所谓伊人于此盘游,渺若云汉,虽欲不思,乌得不思?”在南田看来,云林的艺术具有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美感,这是一种风姿绰约又渺然难寻的理想境界。

康德说,有一种美的东西,人们接触到他的时候,往往感到一种惆怅。南田推重的“寂寞无可奈何之境”也类乎此,这一境界为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他所说的高逸之境。这高逸的境界,如公孙大娘舞剑,赵子龙之舞梨花枪,人常常只能看到他(她)的舞姿,看不到他(她)的寂寞而飘逸的灵魂。这寂寞而飘逸的灵魂,是“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的不粘不滞,是“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灵动活络。无可奈何,凄情楚楚,它是倏然的感动,畅然的高蹈,还包括震惊以后的茫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却抹不去。郎世宁(上)与恽南田(下)花卉比较

我们可以将南田的花卉与郎世宁的花鸟画作一比较,可以看出,郎的画色彩绚烂,造型美丽,但缺少中国绘画中独有的韵味,与南田“朱栏白雪夜香浮”的境界似稍隔一尘。郎世宁可以得中国画的外在之美,但没有传达出中国画的内在之香。中国画的神,不仅在画的生动,如活的一样,还要传达出一种境界,一种诗味,一种淡淡的寂寞,一种平静中的哀愁。所谓“夜香浮”。中国画不在于外在的热闹,更在于平静之中含有笙鼓齐作的世界。是清幽之中的热烈,是“幽夜之逸光”。看南田的画,却有“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寂寞和活络,看郎世宁的画,却感到过于明晰,过于璀璨。南田的花鸟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虽画的是一花,但其心中却有影,有露,有雾,有烟,更有诗。而郎世宁的花卉,虽有生动如真之形,但与妙在似不似之间的中国画当家面目,却有所差距。二、冷香熏艺

前人有诗云:“冷香飞上诗句。”中国艺术的形外之神是由人的心灵“飞”上去的,艺术家将自己的“冷香”熏入了画中山水、槛外疏竹、乐中平沙,真正的艺术是人心灵的低吟。

我为何说是“冷香”呢?这是和“热流”相对的。有一等之心灵,方有一等之艺术。中国艺术特别重视高逸的灵魂,这高逸的灵魂,即是所谓“冷”了。诗言志,画写心,书如人,没有一颗高逸的心灵,就不可能有巨大的穿透力;没有不同流俗的性灵,就不可能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中国艺术重视形式之外的神韵,不光是一个表现技巧的问题,而跟人的内在心灵境界是密不可分的。心中有冷香逸韵,为艺才能有妙意天香。

正因此,我以为,形神问题不是一个形式美感的问题,而是关乎心灵的问题。朱栏白雪夜香浮,不是空洞的色彩对比,或者什么朦胧追求,而表现的是一种生命的境界。

李商隐可以说是得“冷香逸韵”的诗人。他的一组咏荷诗,在对荷花的描写中,置入了淡淡的忧愁,寄寓着深长的人生感。《夜冷》诗云:“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败荷余香,裹进了凄凄愁怨,那不是闲愁,而是自我生命的哀怜之意,有一种凄冷的美感。他的《过伊仆射旧宅》诗写道:“朱邸方酬力战功,华筵俄叹逝波穷。回廊檐断燕飞去,小阁尘凝人语空。幽泪欲干残菊露,余香犹入败荷风。何能更涉泷江去,独立寒流吊楚宫。”又是一“败荷”,余香裹败荷,别有一番情愫。他的《赠荷花》诗写道:“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李商隐带着“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心境来咏叹荷花,体味其清冷,写的是他的生命感受,在他的笔下,荷花虽有翠减红衰,雨敲败叶,但究竟是开合天真,其生也灿烂,其衰而堪怜。他不是爱荷,而是爱自己,自我叮咛,要珍摄自己清洁的灵魂。宋 马麟 层叠冰绡图轴 101.7×49.6厘米 北京故宫博物院

南宋马麟有一幅《层叠冰绡图》,也是以冷香为基调的作品。马麟为大画家马远之子,也能继承乃父的禅韵。画上有宁皇后所题的一首诗:“浑如冷蝶宿花房,拥抱檀心忆旧香。开到寒梢犹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此画惟有两枝小梅,从右侧斜出,一挺然向上,一向下延伸,枝虬曲瘦削,花繁茂而含蓄,背景几于空白,画面中有大片的空间,显得清冷幽艳。抒发了对“旧香”的依恋之情。它的格调和上举李商隐的几首小诗一脉相通。

北宋林逋《山园小梅》为宋诗妙品,其中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历来为人推崇。后人据此而制为“疏影”、“暗香”两个词牌。南宋姜夔铺展了林逋这一境界。

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姜夔在雪中去苏州石湖拜访诗人范成大,作有《暗香》、《疏影》两首词,其《暗香》词云: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真是一番冷香幽韵。词的大意为:昔日皎洁的月色,不知有多少次照着我,梅边月下吹笛的孤影。它唤起我心中的玉人,也顾不得清寒,与我一道将梅花攀折。我正如那衰老的何逊,已忘却寻梅咏诗的雅事。只怪那,竹林外疏落的梅朵,将那冷艳熏凉了我的玉席。下半阕进而道:江南天地,正是冷落时节,手摘一枝梅,寄与远方客,叹夜雪凝结无法采摘。樽中清酒正哭泣,户外红梅正无言,似也在忆念远方的香客。望着眼前梅蕊片片飘零,不知何时再能见到友人的芳迹。《疏影》词云: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这首词的大意是:苔痕历历的梅枝点缀白玉般的梅花,上有小小翠禽,依枝栖宿。异乡相遇,你在黄昏篱落独自开放,旁边又有无言的修竹暗泣。昭君不习惯遥远的沙漠,只暗暗怀念江南江北。想那昭君,定是在月夜归来,化作一树梅花自开落。下阕写道:还记得那南朝深宫旧事,寿阳公主寝卧宫中,忽有梅花飞落眉间,留下了为人仿效的梅花妆。不管花开花落多轻易,我应有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呵护心。梅花片片随风飘去,偏有那《梅花落》的乐曲忧伤奏起。不知何时,再寻觅梅的香踪,转眼望,她为何抛我而飞到窗边的画幅中去?

读这两首名作,幽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那花魂香韵,在心中久久回荡。寂寞的生命咏叹,缓慢的唯美节奏,幽幽地铺开,直化作漫天白雪飞舞,直吟得地迥天远。

冷香逸韵成为艺术家竞相追求的境界。陆游一首《咏梅》可谓千古绝唱:“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若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词写梅花寂寞地开放,无意与明媚的春光争艳,从容飘零,落地成泥,纵然被碾成灰尘,仍然掩盖不了她馥郁的清香。那不改的香味,象征的是诗人清净不屈的灵魂。苏州拙政园的素荷《红楼梦》中宝钗有个冷香丸,这是那癞头和尚留下的。一到喘嗽病发了,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第十九回写道:“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

这段话颇有象征意义,宝钗常常发病,发的是“禄蠹”的病,功利的病,但这剂冷香很顶用,它是冷静之剂,是空之精髓,专治色之病。

中国艺术家对冷香的挚爱,也给艺术带来了冰痕雪影的美,它是一种深长的生命叹息。中国艺术的形神观念,其实正与艺术家强调生命境界的传达是密切相关的。三、护持天香

中国艺术传达的是人生命的香味,在这龌龊的世界中,人的生命的天香是这样容易被污染,我们怎么能不注意护持,不注意熏养呢?

艺术家常常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抖抖身上,似乎别无长物,就剩下这点香气。这生命的香气,这生命内在的活力,是人本性中的“天香”,只是我们常常嗅不出,我们被污浊的空气包围,往往失去了自己生命的气味。

我很喜欢李商隐一首咏木兰的诗,《木兰花》:“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表面看来,这诗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深究其里,则可发现,诗中别有天地。驾着一叶小舟,日日在凄冷的洞庭湖上远行,去追求理想中的木兰花。然而自己驾着的就是木兰小舟,自己原来就在这木兰舟中。它所表现的思想,与“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这一禅诗的意思很接近。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这香味,没有人遮蔽它,是你自己心灵的尘染遮蔽了它。

中国艺术家“听香”,听的不是外在于我的声音,而是发明自己心灵的真实,托出生命中的香世界,培养自己生命的信心。

中国古代很多艺术家,就是从艺术中发现自己生命的香味。人们常时,闻香识美人,而这里是闻香识真人。嗅一嗅,我身上是不是还留下这生命的香气。明代艺术家李日华细心地辨别自己的气味(自己的生命本然),他有许多题画跋论及此意:

野亭容傲士,山翠落幽襟。

江波摇我影,山翠落我裾。终日沙头坐,无钩亦意鱼。

为坐秋山洽幽兴,任他烟霭湿人衣。

溪影带云动,虚明荡我胸。渚花香入梦,沙树远支筇。

沙水弄夕晖,人家在烟翠。每于江渚行,悟得米三昧。

木叶阴中听鸟语,荷花香里下鱼钩。

他在“荷花香里下鱼钩”,显然意不在鱼,而在他的深心。笼罩在香的世界中,延续着香梦,烟翠的熏染,花意的氤氲,使他心荡神怡。他在此嗅到了自己生命的香味。

我们为什么常常嗅不到自己生命的香味,那是因为熏染的结果。依佛教的观念,人的熏染有两种,一是污染,一是净染。也可以戏称为,前者是“臭染”,后者是“香染”。这两种染力好像在拔河,就看你生命的内力了。人是一种群体动物,无法避免这种熏染,关键是你内心中的“信心”。在佛教讲对佛性的信心,一个世俗的人,我想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生命力量的“信心”,对自己清洁本性的肯认。

古人有云:“自从去年一握手,至今犹觉两袖香”;“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自从识得金针后,一任风吹满袖香”。王维有诗云:“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看来这满山的空翠,所打湿的并不止人的衣服,还有他的心灵。

李商隐《偶题二首》之二云:“清月依微香露轻,曲房小院多逢迎。春丛定见饶栖鸟,饮罢莫持红烛行。”清月下淡淡的幽香氤氲,伴着朦胧的醉意,穿行在曲房小院的夜色中,心为这天地所“打湿”。真是夜来一片名香,与月熏魄。“饮罢莫持红烛行”,这一句最具胜义,不要以光打扰这清幽阒寂,不要吓走这轻轻浮动的香影。醉意中这香影,在诗人的心目中,是天地间最美的景致,最动人心魄的力量。王安石有诗云:“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暗香浸润着人的心灵。艺术家喜爱这样的境界,并非出于对香的喜爱,而是推崇一种清香四溢的精神境界,一种人格风标。李日华题画云:“竹光浮砚春云活,花气熏衣午梦轻。”以及我上引的李日华所谓“烟霭湿我衣”,“山翠落幽襟”云云,包含的意韵是:我的生命在这清净悠远的境界中融化了,提升了,我的心灵随着这缕缕不绝的馨香起伏,盘旋。衣香人影太匆匆,心灵也在这暗香中浮动。道德至上主义者说:好香用以熏德;而艺术家说:佳艺用来熏心。禅门有语道:“野花香满路,幽鸟不知春。”此之谓也。

不要误认为,中国艺术家都如宝玉一样,染上了花痴。真正的艺术家可不是什么鸳鸯蝴蝶派,也没沾上什么花间的柔腻、香奁的脂粉,他们笔下的花草美人,只是其内在心念的表征,他们要在美人香草中寻找自己原有的活泼,原有的天真,原有的生命香味。

欧阳修有《踏莎行》词,其云:“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词的大意是:旅馆前的梅花已经凋零,溪桥旁的柳树已抽出嫩条,春草散发出清香,春风送来暖意,天涯人正此时抛下了闺中人而骑马远行。行路越远,离愁越浓,绵绵无绝,就像那潺湲不断的春江水。柔肠寸断,粉泪盈盈,闺中人自我叮咛,且不要登楼望远依危栏,莽莽平原的尽头是春山,而相思人更在那春山之外。上片写一男子远行,下片写闺中思念,全词扣住一个“远”字展开,游子离开他的所爱越来越远,心灵中的思念越扯越长。这首词的妙处并不在思妇的粉泪,欧阳修在这里对心理距离作了出神入化的刻画,他写的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如同《诗经》中的“蒹葭之致”,大凡理想不过如此,欲把捉而无从把捉,才握时有,一松手无,其中蕴涵着迢迢不断如春水般的心灵期许。我说这样的作品有心灵的香味。我们若不留心,以为这位诗人是老夫聊发风流狂,那就错了。他推崇生命中的香花,香山,香路,香光,香界,香影,其意并不在香味,而在心灵之追求。

我们再来看五代温庭筠一首《菩萨蛮》: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首词散发着浓浓的脂粉气息,一个慵懒的女主人公,午后起来,梳妆打扮,香气扑鼻,但却只有表面的香,缺少内在的蕴涵。和欧阳修的词截然不同。

我国有楚辞的香草美人的传统,这个传统影响深远,从艺术方法上说,它是一个以物比德的传统;从内在精神上说,它强调树立内在人格的风标,撇开其政治斗争的内涵,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对人格精神珍视的传统。王国维说,楚辞的传统在“要眇宜修”,这是很有见地的;从美学观念的发展看,楚辞确立了内美和外美相融的美好世界,一个美人香草和美意灵心融合的传统。

请看《九歌·湘夫人》的一段描写: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芷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薜蕙櫋兮既张。……

湘夫人似乎降临在江北洲,望着渺渺天际,我心中充满了哀伤。瑟瑟的秋风又起,萧萧落叶飞下洞庭湖的轻浪。踏着白薠我引颈眺望,相约在那夕阳西下的时光。但所思的人儿不至,就像那山鸟落水草、鱼网挂树上。沅水有芷草啊澧水有兰,思念情人啊又不敢言……为迎我的妙人就在水中筑堂,将那亭亭的荷叶当盖,将那青青的荪草当墙,还用那香椒的芬芳熏染厅堂。桂木为栋啊木兰为梁,用辛夷花作门楣,用白芷装点她的闺房,再拉下薜荔作帘幕,就以那芳香的蕙草作绣帐……诗人发挥自己的想象,装点一个芬芳世界,迎接他的新娘。这芳香的世界就是他的理想。《离骚》中有所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就传达了这一精神。诗人是一位以香为生命滋养的人,你不见他“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爱香如命,“吾既滋兰以九畹兮,又树蕙以百亩”。香是他的天国,是他的乐土,是他的众香界。

说到这,我想再说南田。他是一个非常会欣赏大自然的艺术家,有一则随笔这样写道:“湖中半是芙蕖,人在绿云红香中往来,时天宇无纤埃,月光湛然,金波与绿水相涵,恍若一片碧玉琉璃世界,身御泠风,行天水间,即拍洪崖,游汗漫,未足方其快也。”他说,他作画,如沐浴在“西湖香雾中”。同样,他更是一位善于听出香味背后意味的人。他又说,读楚辞读到了神情都忘的境界:“秋夜读《九辩》诸篇,横坐天际,目所见,耳所闻,都非我有,身似枯枝,迎风萧聊,随意点墨。岂所谓‘此中有真意’者非耶?”他完全融到了楚辞创造的世界中。他也在艺术中,装点类似于楚辞的香世界。他的花鸟画走的就是楚辞香草美人式的道路。他说:“香山(此指他的叔父、明末大画家恽向)曰: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有,所以为逸。”他的花,无一笔是花,他所说的追求香,又必在花外寻求。南田说:“细雨梅花发,春风在树头,鉴者于毫墨零乱处思之。”这笔墨零乱处,正是其用思处。南田说他作画,要使赏者有“叫”的狂喜,要使古人用“活”的念头,他说:“铜檠燃炬,放笔为此,直欲唤醒古人。”这是何等的气派,与张融所说的“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同一机杼。他在一则《题雪中月季》的画跋中说:“冰鳞玉柯,危干凝碧,真岁寒之丽姿,绝尘之畸客,吾将从之与元化游,盖亦挺其高标,无惭皎洁矣。”小小的一朵月季花,使他动了“与元化游”的心思,其妙何在?妙在香花之外也。他说高明的画要有如古诗所说的“不愁明月尽,自有暗香来”的境界。他的花鸟就是他的夜珠。他的花鸟画就是他的香世界,不是用来表现外在的花鸟虫鱼的活动,而是呈现内在生命的信心。四、众香界

王昌龄《题僧房》说:“棕榈花满院,苔藓入闲房。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

李白《庐山东林寺夜怀》说:“天香生虚空,天乐鸣不歇。宴坐寂不动,大千入毫发。”

两位诗人所说的天香、异香,都是佛的境界。最后我想借用佛教中香的境界,谈谈中国艺术的生命理想问题。

禅宗中有香象渡河的比喻,此出于佛经。佛经上说,兔子、马和香象三种动物一起渡河,兔子渡河是浮水面的,比喻那些佛法修行很低的人;马渡河半个身子在水里,半个身子漂在水上,比喻那些半吊子的学法人;而香象渡河,因为体积大,一下就堵住了河流,比喻那些深悟佛法的人。在印度,香象是正处在发情期的象,它力大无比,充满吸引力。禅宗用它来比喻悟禅的道理,有三条:一是截断众流,当下直接悟入;二是强调悟道之人的深深吸引力,一个悟者对他者具有熏染的能力;三是精进之力,能入妙悟,无所不能。中国美学也常常以此截断众流的境界来形容对艺术根性的彻悟。

佛教中的最高境界被称为香国,或者“众香界”,这是一个充满香的世界。在那高高的须弥山顶,有国名众香,有佛名香积。其香气,弥漫十方宇宙。《维摩诘经》有《香积佛品》,说的就是这个香世界。在这个香的世界中,一切都散发出浓浓的香气,以香作楼阁,人所经过的地方有鲜花点缀,诸天中下着香雨,天女散花,须弥山俨然一座香城。在这里,车轮也缀满了鲜花,苑园的物品均以香料熏染,殿堂里香烟缭绕,信徒们所吃食物也香气四溢。这座山的主人叫香积菩萨,香积菩萨取的是积聚天下众香功德的意思。而来此修行的人,要染香水,吃香饭,谈着香的语言,呼吸着香的气息,修行人的毛孔中都散发出香气。他们简直是一批香人。维摩诘到众香界,礼拜香积菩萨。香积菩萨以众香钵,盛满香饭,与化众人。维摩诘用这香饭普熏毗耶离城,其影响及三千大千世界,无数的人感受他的香气。

佛教的天国就是这样的香世界,佛所传的道理就是香气四溢的大道理,对佛的信仰者就是香客,对佛的礼拜就是进香。以致“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心清净,处处莲花开”等话头,都在强调一种理想的境界,强调人类应秉持一种不染之心,如同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清净微妙。正如孟浩然诗中所说的:“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题大禹寺义公禅房》)

在禅宗中,也洋溢着这香气。如华牛头法融修行之时,传百鸟衔花来供养他。有一位禅师上堂说法道:“千般说,万般喻,只要教君早回去。去何处?”过了一会,他说:“夜来风起满庭香,吹落桃花三五树。”回到生命的本然,回到那散发着生命香味的地方。后世的丛林都以香气缭绕为其重要特点。“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色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法眼文益诗);“常忆江南三月里,鹧鸪啼处百花香”(风穴上堂语);“锦绣银香囊,风吹满路香”(钦山上堂语);等等,禅是一个香世界。

佛以香来象征最高信仰世界,因为香在这里代表的是人的精神追求,是渴望,是在水一方的期许;悟入香的世界的主要意思,就是远离污秽。因为在佛教看来,尘世间充满了污秽,人的排泄物,人的离去,人的气味,污浊的令人窒息,这是外在的。还有那不悟之人内心深深的习染,污秽染污了人的精神。佛提供了远离这一污秽的道路。同时,佛教中香的象征还在于,香是一种信心,一种发自心底的力量,那是人的生命本源力量,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种力量,所谓如来佛清净本然之心,佛要将这力量引出。中国艺术的冷香逸韵,所追求的正是类似于此的世界,它也要护持这样的力量,簇拥着这样的理想。留园的门

明画家李日华题画诗道:“霜落蒹葭水国寒,浪花云影上渔竿。画成未拟将人去,茶熟香温且自看。”就以清净的心去饮一杯香茶吧,在那香雾腾起处,也许能听到生命的妙音。第二讲看舞中国艺术或在静穆中求飞动,或在飞动中求顿挫,或从常态中超然逸出,纵肆狂舞;或于断处缺处,追求一脉生命的清流。总之,静处就是动处,动处即起静思,动静变化,含道飞舞,以达到最畅然的生命呈现。本讲谈中国艺术理论的动静问题。

南宋词人、音乐家姜夔一次客武陵(湖南常德),发现一片阒寂而迷人的地方,这里野水迢递,乔木森森,人迹罕至,最突出的是一片弥望无际的荷塘,荷叶田田,清香四溢,远处看那荷塘,如绿云飘拂,偶尔一阵风来,惊起一阵荷雨。姜夔有感此境,写下了下面这首《念奴娇》词: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这是一首咏物杰作,将荷塘的冷香逸韵和思人联系起来,构思别致,对荷花荷叶的描写极生动传神。黄昏下,词人的心在荷塘中荡漾。那赏荷的船只(闹红一舸),其实也在他的心中搅动。这首词给我强烈的感觉,是一个“舞”字。

我将这出《荷韵》之舞戏分为四个段落:

开始,无数荷花衬着荷叶在微风中跳着率意的舞蹈,拉开这薄暮荷舞的序幕;

接下来是悠然的享受,如同舞者从容的旋转,翠绿的叶儿洒着一串串珠圆玉润的水滴飞离,嫣然摇动所涌起的冷香逸韵,飞向诗心笔底;

再接下来是盘桓。日暮沉沉,但见得荷叶亭亭,像一个个等候游子的佳人,怕只怕寒来翩翩舞衣衰落,随西风,一腔愁怨化南浦。这是舞者执意的留连;

最后一幕更为动人,高柳垂下绿荫,老鱼跳起波浪,都像是要请观者留步花间,但观者已去。他在沙洲归路上还在想,荷叶不知留下多少?舞影稍歇,余韵未了。

中国艺术的天地中,也有这荷舞的踪影。

舞可以说是中国艺术的精魂。宗白华先生曾说,中国艺术的最高形式是书法,书法的根本精神在乐,而乐是伴着音乐的节奏在跳舞。高妙的书法,就是一个个舞者。南朝宋宗炳好山水,晚年病足,不能远行,画山水张之于壁,以尽卧游之乐。他常常对人说:“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群山都伴着音乐的节奏跳起了率意的舞。好的书法,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我国上古时期诗、乐、舞是不分的。诗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舞以动其容。诗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舞是发自生命深层的自觉力量。在后来中国艺术的发展中,舞的精神穿透了艺术的寂寞世界,让生命舞起来,让自己获得支配生命的力量,成为天地间的强音。艺术家将内在精神的跃动,通过舞的外在形式表现出来。中国艺术有所谓“剑器箫心”的说法,龚自珍就曾以“兼得于亦剑亦箫之美”,为最高的心灵境界。箫是音乐,剑则是舞蹈。

舞的精神贯穿中国艺术,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中国哲学强调以静制动,在宁静中表现活泼泼的生命精神,一阴一阳之谓道,是中国艺术的精魂,阴阳互动,舒卷自如,即是所谓舞意;二是中国艺术有重视线条的倾向(即使在非造型艺术中,重视线条的精神也不可忽视),舞的精神赋予线条以律动。

舞的精神在中国艺术中,体现为动静相参的思想,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相宜。我这一讲,就是以舞为契机,通过具体艺术活动的解释,谈谈中国艺术理论中动静相参的学说。北宋 苏轼 寒食帖北宋 黄庭坚 题苏轼寒食帖跋一、静中求飞

稳如泰山,飞如流云,这是静穆中的飞动。以动追动,不为高明,必于静中追动,这样的飞动,才能真正感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才有艺术的高致。在中国艺术中,这样的动,似静而实动:表面上宁静如水,实际里暗含漩涡。

唐代艺术史上有一个美妙的传说,就是所谓吴道子作画、张旭作书、裴旻(mín)舞剑的“三绝”说。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记载:

吴道玄,字道子,东京阳翟人也。少孤贫,天授之性,年未弱冠,穷丹青之妙,浪迹东洛。时明皇知其名,召入内供奉。开元中,驾幸东洛,吴生与裴旻将军、张旭长史相遇,各陈其能。时将军裴旻厚以金帛,召致道子于东都天宫寺为其所亲将施绘事。道子封还金帛,一无所受。谓旻曰:“闻裴将军旧矣。为舞剑一曲,足以当惠,观其壮气,可助挥毫。”旻因墨缞为道子舞剑。舞毕,奋笔俄顷而成,有若神助,尤为冠绝。道子亦亲为设色。其画在寺之西庑。又张旭长史亦书一壁。都邑士庶皆云:“一日之中,获睹三绝。”

此三绝乃是书画舞的会通,成就那飞动的心灵。观其壮气,可助挥毫,化剑的舞影为书画飞动的笔致。

画是静止的,吴道子知道,静不是艺术追求的目标,艺术形式需要有活的韵味。他要借剑舞启动自己蛰伏的心灵,活跃自己僵滞的笔致,进而神超形越。传他曾在内殿墙壁上画五条龙,龙的鳞甲飞动,简直能令苍天欲雨,大地生烟。吴道子的人物画也能在宁静中传飞动之势,衣纹飘飘而举,优柔回环,别具一种面貌。苏轼称赞他的艺术:“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道子的画笔势圆转,衣服宽松,裙带飘举,用运动感较强的莼菜条,而且多用白描手法,创造出“吴带当风”的独特形式。传为他所作的《送子天王图》,就是如此。米芾《画史》说他“早年行笔差细,中年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动,方圆平正。高下曲直,折算停分,莫不如意。其傅彩行焦墨痕中,略施微染,自然超出缣素,世谓之吴带当风”。吴道子飞动的线条,有一种超越的精神。

唐代艺术史中有关于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而作书的美妙传说。“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杜甫对公孙大娘的剑势有这样的描绘,今天我们无法知道这位女舞蹈家的具体形象,但从张旭的《古诗四帖》中,似乎还能揣摩公孙大娘的剑意。唐 吴道子 送子天王图 纸本 35.5×338厘米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前人评王羲之书法“飘若游云,矫若惊龙”,这也可以说是对中国书法精神的揭示。云飞龙跃的舞动,表达了中国书法对活泼生命精神的追求。王羲之的飞动,正是在静穆中求得的,如我们看他的《快雪时晴帖》,就能强烈体会到这种精神。

书法最忌静,一味静,则呆滞,呆滞则无生气,无生气,即无韵味。故在书法中,宁静中追求飞动的韵律,演成含蓄的生命舞蹈,最为书家所重。中国书法的节奏如鹰击长空、飞鸟出林、秋蛇出洞、飞龙翔天……墨线翻飞中有生命的狂舞。

翻开古代书论,满目“飞动”二字。东汉蔡邕《笔论》:“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他在《篆势》中说篆字的妙处在“若行若飞”。西晋卫恒在《四体书势》中谈到“隶势”时说:“远而望之,若飞龙在天。”唐窦蒙《述书赋》列“飞”、“动”二格,所谓“若灭若没曰飞”,“若欲奔飞曰动”。唐蔡希综《法书论》说:“每字皆须骨气雄强,爽爽然有飞动之态。”宋黄伯思《东观余论》也说:“及造微洞妙,则出没飞动,神会意得。”类似这样的论述很多。

飞动,成为品评书法的主要标准,如蔡希综评张旭书法:“群象自形,有若飞动”。《宣和书谱》评怀素“字字飞动,圆转之妙,宛若有神”。米芾论书,也强调“飞动气势”,认为达到飞动,也就有了“逸韵”。飞动,不光是对草书、行书的要求,也是中国书法所有书体必须遵循的原则。张怀瓘评李斯篆书:“画如铁石,字若飞动。”明汤临初《书指》说:“点画使转,皆笔也,成此点画使转,皆用笔也。小而偏旁,大而全体,有顺利以导,而天机流荡,生意蔚然,有反衄(nǜ)以成,而气力委婉,精神横溢。顺之不类蛇蚓,逆之不作生柴,方书而形神俱融,成字而飞动自在,此造化之工,鬼神之秘也。”有了飞动,就有了“天机流荡,生意蔚然”的韵味。清人宋曹总结书法要则时说:“无非要生动,要脱化”(《书法约言》)。东汉 石门颂东晋 爨宝子碑

书法是空间艺术,但传统书论更强调在空间中体现出时间的节奏,使抽象的线条展示出生命变化的趣味来。看汉碑名品《石门颂》,你能明显感到在肃穆的形式中包含着飞翔的意味。此书有“隶中草书”之称,正因其于极静中追求至动,所以给人野鹤闲云的感觉。当代书法家萧娴说此帖有“武士挥戈,气势逼人”的境界。我感到此帖是端坐中的飞动,如一“受”字,起首一横挑,透力万钧,结末处一掠一波,使人如听到书写时的涩动之声。

又如《爨宝子碑》,此碑刻于东晋大亨四年(405),与《爨龙颜碑》合称为云南“二爨”。书为隶书,但也杂有草意,如《张迁碑》一样,以方笔运笔,结体方正古板,呈肃穆之态。但却在肃穆之中有飞动之势。康有为说此碑有“端朴若古佛之容”。我觉得,此帖笔画如累石,有参差嶙峋之美感,别具风裁。笔势内敛,不伸展,有自在回旋之势。

又如汉《礼器碑》,此碑作于汉永寿二年(156),扁笔运笔,笔细横平,显稳定之态,是汉碑中法度谨严的代表作品。但扁中有挑,尖锋挑出笔外,人称“燕尾”。横中有曲,显飞动之姿,而细中有粗,捺脚粗出。翁方纲以为此碑为汉隶第一。此碑的字体铁画银钩,细而不弱,平和从容,极尽俯仰之态。唐 张旭 心经(局部)元 杨维桢 七绝诗轴 上海博物馆

中国的建筑艺术也追求飞动之势。如被称为“燕尾”的飞檐最是典型,使得静止的体态中有燕舞飞花之妙。《诗经·小雅》中的《斯干》篇,描写周宣王筑宗庙的情景,其中说到宗庙的建筑,就用“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来形容其特点——房屋的庭宇(翼)如人端正站立,其立柱(棘)如箭射出一样笔直,其外廓(革)如鸟一样张开翅膀,其屋檐(飞)如鸟儿展翅高翔。在今天所见到的有浓厚民族风格的建筑中,这样的例子实在太普遍了。

我们在篆刻中也能感到这种飞动之势。中国印学是追求活力的,何震说“章法要整齐,更要活泼”,他的印如闲云舒卷,运转自如。朱简《印经》说:“行行有活法,字字有生动。”秦爨公赞甘旸章法“刀法老而有生趣”。赵凡夫《印学指南》论印之四品,也重飞动之韵,他说:“法由我出,不由法出,信手拈来,头头是道,如飞天仙人偶游下界者,逸品也。体备诸法,错综变化,莫可端倪,如生龙活虎捉摸不定者,神品也。非法不行,奇正迭运,斐然成文,如万花春谷灿烂夺目者,妙品也。”而只知道刻镂形似印作,没有飞动之趣,只能算能品。徐三庚印两方

如清代篆刻家徐三庚,其印有“吴带当风”之评,在辛辣中透出飘逸之态。如其朱文方印“子曰如之何佛云无可说”,缥缈中,有一种高逸的趣味。而“松花书屋”白文印,在老辣纵横中有活络的风姿。而有“印中之李白”美誉的邓石如,以草书法入篆,如他的一枚著名的“在心为志”之印,几乎就是一首含蕴丰厚的诗。清 邓石如 在心为志印并印款二、飞中求挫

一股强大的力向前飞动,如骏马从千丈坡上往下冲去,突然之间猛勒马首,骤然停住,马踏原地,低首嘶鸣,强大的力感产生于此顷刻。又如奔腾而下的激流突然遇到巨石当前,猛然转折,激起千堆白雪。中国艺术追求“狡兔暴骇,将奔未驰”的美感(汉崔瑗《草势》),那是未发前对力的凝聚,而这是已发后对力的收摄。这是强调飞动的中国艺术的更深一层意韵,也是中国美学所推崇的“顿挫”的美感。中国艺术的形式空间,是一回荡的世界。一阴一阳之谓道,是《周易》的哲学精髓,也是中国艺术的最为重要的准则之一。

东汉蔡邕言书法之妙,得二字,一为疾,一为涩。据清初冯武《书法正传》载:“邕尝居一室,不寐,恍然见一客,厥状甚异,授以《九势》,言讫而没。邕女琰,字文姬,述其说曰:‘臣父造八分时,神授笔法曰: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气立矣。藏头护尾,力在其中;下笔用力,献酹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得疾涩二法,书妙尽矣。夫书禀乎人性,疾者不可使之令徐,徐者不可使之令疾。……’”这个故事当然是后人编出的,但表现的意思却是明确的。

疾和涩,是中国书法美学中一对关键术语。王羲之在《记白云先生书诀》中提出:“势疾则涩”,也是在讨论疾涩二者之关系,要于疾中求涩,在飞动中求顿挫,在疾和涩二者之间寻求最大的张力。刘熙载云:“古人论书法,不外疾、涩二字。涩非迟也,疾非速也。”他将古代书论之秘密,就概括成这两个字。其实,疾涩互动,就是一阴一阳之谓道思想的另外一种表达。

我想先通过一些语言艺术来谈它的独有魅力。

昆明有大观楼,大观楼上有一幅对联,号称中国最长的对联,其云: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周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上下联风味各别,上联以飞驰的节奏,数点五百里滇池之美,真有“一夜看遍长安花”的气势,烟云风暴,浩浩汤汤,有四周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几乎是如数家珍,要一口说尽江山风景,有神骏飞舞之妙。而下联话锋突转,由景及史,茫茫历史,都付与苍烟落照,几声怅惘,一行清泪,由上片飞腾的气势,发而为生命的哀婉。上联节奏快,下联节奏慢;上联有飞势,下联有挽力;上联是放,下联是收;上联在痛快,下联在沉着……真是收放自如,沉着痛快。高扬的气势和落寞的忧伤,参差错落,别具一番情愫。战国印五方汉印五方

类似这副对联的节奏在中国艺术中非常普遍,这里以元曲为例,稍加延伸。

白朴《庆东原》云:“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短短的小曲中,有顿挫的节奏。陈草庵《山坡羊》说:“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气势排荡,突然收摄,令人心悸神摇,不能自已。

元好问《骤雨打新荷》是一首极负盛名的作品,《四库提要》说:“至元代,如《骤雨打新荷》之类,则愈出愈新,不拘字数,填以工尺。”其云:“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双调《小圣天》)一场骤雨过后,气氛清新,新荷乍露,亭亭玉立,柔雨打过,但见得珠圆玉润,煞是可爱。上半部分突出时令物征,下半部分由景物联系到人生的感叹。声韵和美,不事雕琢。

中国艺术论将此称为“沉着痛快”的美感。严羽曾总结唐诗的风格之妙有二:一是优游不迫,一是沉着痛快。像杜诗就属于沉着痛快一类。如其名作《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大历三年之后,杜甫出峡漂泊两湖途中曾登岳阳楼,此诗即作于这次登临中。明批评家胡应麟曾以此诗为“盛唐第一”,此诗将“沉郁顿挫”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前四句登楼所见,拉开了浩大无边的景观,浩淼的湖水将吴楚东南分开,浩浩的天地就好像日夜在湖面漂浮,风格昂厉。后四句突音转调换,格调幽咽,怆然含悲。前后大开大收,有一种顿挫回环之美。

清人陈廷焯论词提倡“沉郁顿挫”,他说:“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如其评辛弃疾词云:“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所谓“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诚为的评,在飞动中见沉郁之妙,这的确是稼轩的妙处。我倒觉得他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更具此一势态:

楚天千里青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烩,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名作为登楼所叹,用语奇警,豪放沉雄,尤其是“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如雄狮被困,极为感人。吴文英有词云:“落叶霞飘,败窗风咽,暮色凄凉深院。瘦不关秋,泪缘生别,情锁鬓霜千点,怅翠冷搔头燕,那能语恩怨。”这个“败窗风咽”,正是此境。《二十四诗品》有《沉着》一品,其云:“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

此品要在深沉厚重,气韵沉雄。得沉着之韵,必痛快,必凝重,实实在在,爽利痛快。飞动中含凝滞,越凝滞越飞动。一个隐逸者,脱巾披发,独步山林,偶尔听到一两声鸟鸣,更觉得山静气清。此写幽人山居的潇洒无羁,沉着痛快。虽然所思之人远行他方,但此刻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思之转深,思之愈切,思之思之,所思之人好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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