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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03:3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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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成公亮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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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籁居闲话(精)

秋籁居闲话(精)试读:

成公亮简介

1940年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县。

1960年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附中高中部古琴专业。

1965年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理论作曲系。“文革”期间在北京中国京剧团、山东省京剧团参与《红灯记》、《奇袭白虎团》等京剧现代戏的音乐创作。

1984年调入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系工作,任音乐理论、作曲、古琴教师,1987年被评为副教授。

1997年从南京艺术学院提前退休。

2011年12月返聘于南京艺术学院之音乐学院,任“琴学研究中心”主任。

主要作品

著作:《秋籁居琴话》(三联书店,2009年)、《秋籁居琴课》(三联书店,2012年)。

古谱解译(打谱):《文王操》《孤竹君》等古曲七首、《是曲不知所从起——成公亮打谱集》(香港恕之斋出版社,2004年)。

创作:古琴套曲《袍修罗兰》(八首)、古琴独奏曲《沉思的旋律》《太阳》、与荷兰长笛演奏家柯利斯·亨茨合作的新音乐唱片《中国梦》(即兴创作演奏作品六首)、古筝独奏曲《伊犁河畔》、二胡独奏曲《水乡行》等器乐作品。

演奏:自1986年香港《广陵琴韵》CD开始,继续出版《秋籁》(香港)、《秋籁——文王操、孤竹君双CD合辑》(南京)、《袍修罗兰》(台湾)、《如是宁静》(台湾)、《成公亮的古琴艺术》(台湾)等古琴独奏专辑唱片七张。

古琴先后师承刘景韶、张子谦先生,其演奏主要在广陵琴派传统的基础上形成自己的风格,表达对大自然的感受和对人生的思考,或温润柔情,或炽烈深沉,具有深细的人情味。其修养深厚而又直接取源心灵的演奏,被认为是“内心情感的极致”。

自序

“……傍晚是一天天黑前的时辰,人们都会在这个时辰回到自己的家中,这个时辰也总使人回顾今天这一天。”“……现在我的年龄也像一天的傍晚那样,处于生命之天天黑前的时辰,因而常常也会像傍晚时回顾一天那样回顾自己的一生。”

这是《

走进邵坞

》之五《邵坞的傍晚》里的一段文字,那时我六十岁了,生命已经到了“天黑前的时辰”。感谢上苍,又一个甲子开始了,现在我已经七十二岁,天竟然还没有黑,仍然还在傍晚。我常常在悠闲时刻写一些生活中的经历和感受,这些无奈和茫然的文字,正是人生之中最真切的记录。现在选择几篇结集成书,作为人生傍晚的回顾。成公亮2012年10月16日于上海佘山走进邵坞之一、初识邵坞

宜兴古称荆邑,又名荆溪。唐虞夏商时地属扬州,周初属吴,战国元王四年又属越,显王三十六年又属楚。秦灭楚后,置会稽郡,始为阳羡县以属之。晋永兴元年,因周三兴义兵讨平贼寇,设立义兴郡以表其功。宋太宗太平兴国元年,因避讳,改义兴县为宜兴县,相沿至今。——《古诗咏宜兴·编后记》(一)

我的故乡宜兴山清水秀,人文荟萃,自古以来驰名海内,历代文人雅士、名臣学者前来游览题咏者甚多。1986年,县政协和宜兴报社编纂出版了自唐代以来文人墨客游历宜兴留下的诗篇选集《古诗咏宜兴》,共收集诗词三百零八首,虽是选辑,已厚厚一本。这些诗人有唐代的白居易、杜牧、陆龟蒙、李商隐,宋代的苏轼、周必大、岳飞,明代的沈周、文徵明、唐寅、董其昌……苏轼放逐归来乞居宜兴,在《满庭芳·余自南都蒙恩放归阳羡》中,他借陶渊明弃官归家的《归去来兮辞》吟唱出“归去来兮,青溪无底”,一如把宜兴当作家乡的口气;他买田宜兴想终老于此,为的是这里溪山如画,这在《菩萨蛮·阳羡作》中写得更清楚:“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可是,这些浪漫的诗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所醉心的自三国魏晋以来就驰名海内的宜兴山水,竟在本世纪最后短短的二十来年中,一下子被破坏得面目全非!

但我的“田园之梦”或是“山林之想”仍在进行,而且必须在宜兴!难以摆脱刻骨铭心的乡愁乡情和那不期而至的“叶落归根”心理,竟使我几乎每天都在想这件事。不仅是想,还不时地回故乡寻找,因为老家丁山镇,早已噪杂肮脏不堪,童年游泳过的小河,现在流淌着发臭的黑水……我必须在故乡的水乡或山村寻访晚年的安身之处!充满着希望和乐趣的寻访,已成为我这几年乐此不疲的生活内容了。我会反复权衡比较看到的地方,想象着一旦住在这里会怎么样,有时也会在那里借屋暂住,感觉几天。对于择居的地点,我把它归纳为以下这些条件,缺一不可:一、空气好;二、水好;三、风景好;四、安静;五、交通方便;六、生活方便,有买菜买食品的小市场;七、治安好,人身安全有保障。因为一二三四条和五六七条常常相冲突,不能两全,要找这种地方并不是很容易,何况环境的破坏仍在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

宜兴的湖父乡四周环山,被称为湖父盆地,是县内地形变化较大的乡,也是风景最好的乡。古人把湖父山区看作太湖的源头,因而有了“湖父”这个地名。全县近百个已发现的溶洞,有六十多个在湖父,闻名遐迩的张公洞、玉女潭、慕蠡洞都在湖父;磬山寺、省庄竹海也在湖父,这些正是宜兴的主要名胜。但风景秀丽的湖父,环境已遭到极大的破坏,乡内两条公路主干道上不断运行的汽车,和数量更多的运矿石的拖拉机,散发着大量的粉尘、噪音、黑烟。乡里有好几个采石场,还有化工厂、砖瓦厂、陶瓷厂,一根根冒着浓烟的大烟囱占去大量的农田,这些厂矿和汽车拖拉机一起组成凶猛的破坏环境大军,无情地吞噬着青山绿水。至于那些旅游景点,也被垃圾和小商贩占据,完全没了古代文人墨客笔下的清静和文雅。其实湖父并不是破坏得最严重的地方,整个宜兴的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宜兴县志》上记载,宜兴严重的环境污染是从1979年乡镇企业迅速发展开始的,有乡镇企业必然有大小官员的腐败和环境污染,相辅相成,极少例外,污染的情况也必然一年比一年严重,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社会常识,也是整个中国的缩影。

然而,在湖父的南端、与浙江交界的山区,却有两个躲藏在深山、远离喧嚣的村子。(二)

宜兴的山来自南面浙江的山系,属浙江天目山的余脉,宜兴最高的山也在江苏浙江交界处。今年春节过后,我又开始了我的寻访,来到江浙交界处的一个山村——湖父乡南端的邵坞村。

从地图上看,它属于江苏省,可地盘深入浙江省内,像一个马蹄踏入邻省的边际。邵坞在东岭村的南面,并与之相连。邵坞村的尽南端,便是百年前的一条翻山古道——“廿三弯”。山石筑成的台阶,非常陡,山路呈连续的“之”字形,故名“廿三弯”。翻过山去,便到浙江省了,那里正是浙江长兴县水口乡的顾渚村,也就是唐代“茶圣”陆羽把当地的茶叶起名“紫笋”的地方。顾渚村有长兴的名胜“陆羽山庄”、“金沙泉”和“明月峡”。这些连绵不断的山岭,东起太湖边的兰山嘴、父子岭,西与皖南东部山区连接,有四十来公里,南北宽五至十公里不等,成为江苏浙江之间的天然分界。山区盛产茶叶,称为“茶”(“”读“jiè”,是宜兴长兴山坳专用的名称,古时沿用至今,但宜兴方言读“ɡà”或“kò”,长兴方言读“kà”),“茶”在明代最为风光,当时的茶书有详细的介绍。山上更多的是毛竹,方圆数十公里,成为竹的海洋,被称为“竹海”。邵坞、东岭两村便是茫茫“竹海”中的一点。

山村沿着山涧而形成,这条山涧从“廿三弯”处开始,蜿蜒而下,两旁都是农舍。从邵坞的南端向北到东岭的村头,狭长的山村共有一公里半,这在湖父乡或许是最大的村子了。可以想象,这两村原先是分开的,村上人越来越多,房子也就连起来了,否则不会有两个村名。

山很陡,山涧两旁相对的山距离也近,因而房屋也较拥挤。村中狭小的公路顺随着山涧,忽左忽右,地势也逐渐升高。山之间的分割很快,陡峭险峻的山有时竟像毛笔的笔架,山峰直冲青天。我坐在车上左顾右盼,一座座高山匆匆而过,不同的景色蓦然显现……我第一次看到这里与众不同的山峦(这在宜兴是极为少见的),竟是那么兴奋激动——这几年我要寻找的地方兴许就在这里!(三)

邵坞村藏在一个偏离省际公路的谷底,据说在七几年时,县里报道过邵坞山里曾出现过豹子,可见这一带多么偏僻,多么蛮荒。邵坞的“廿三弯”只在山民挑运毛竹时使用,而略微繁忙的南北过省公路只经东岭而不过邵坞,这样一个没有长途汽车路过的村子,自然就比较安静了。邵坞人出村却很方便,本村农民营运的交通车有好几辆,从邵坞到湖父小镇十多公里,车钱一元,如果再花一元钱换一辆车便可以到宁杭公路,到繁华的丁山镇。村上的交通车沿路没有车站,你走在路上随叫随停,如果你已骑着自行车想改坐汽车,那没问题,车棚边有铁勾,专门挂自行车,挂自行车是免费的。虽然农民的汽车小而简陋,车子后尾常常冒着黑烟,开车时发出很大的声响,但因它的方便、车费的低廉,人们便不过多计较了。乘车的都是本村人,司机会准确地把你送到家门口,如果一个陌生人乘车,司机不会问你在哪个站下,而是问你:“到哪家?”

邵坞村比起其他村庄,好像略穷一点,这在房屋上看得很清楚,这里大部分还是二十年前后造的两层楼房,甚至还有一些四五十年前的破旧老房,时兴的别墅式琉璃瓦新房很少。这里没有乡镇企业,没有一根烟囱,而且不用为以后担心,因为这里的地形条件没法办工厂。山民的经济来源主要靠山上的毛竹和茶叶,比起来钱快的乡镇企业,经济自然是落后些。然而正是这种“落后”保持了山村的一些“原初”的景象和人情,如环境的洁净安宁,民风的淳朴可亲,村民们容易满足的平和心理和缓慢的生活节奏,以至他们的生活习惯也更多地保持了一些传统的方式,譬如他们生活用的燃料,仍主要是柴禾……

对我来讲,这些传统的习惯和方式,正是最诱人的地方。不过现在在宜兴无论多偏僻,这些现代设备都不缺了:通电、通电话、山泉入管道的自来水、做饭烧水的罐装煤气。所以,城里人的洗澡、打电话习惯,甚至电脑上因特网都可以满足。一旦你在这儿生活,便可以按自己的爱好作不同的选择,也可以像城市里一样起居,但这里有城市里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清新的空气和纯净的山水;你还可以享受到刚采制的新鲜茶叶、刚从山上挖来的鲜笋;吃到用青草、谷子、虫子喂大的母鸡和它生的鸡蛋;在山野中你可以看到野兔、松鼠,甚至野猪;在竹山里还有竹鸡,野生的竹鸡会飞,大小有点像鹌鹑,味道特别鲜美;更重要的是在大自然中,在村民中,你有可能追回你精神上久违的东西,看到与现代化城市里不一样的人的本性,譬如城里人已经麻木了的,对大自然春风秋雨、日出日落的感知,对一年四季中不同节气的关心和依存,对一起生活的同村人原本应有的亲和关系;回到你的童年,追回你已经丢失的情趣、理念、幻想,甚至进入“桃花源”的梦境,试着实践你憧憬的古人的生活……(四)

对邵坞,我本来只是在地图上知道它:“廿三弯”——邵坞村,这个地名让我感到有点神秘,不用说“廿三弯”,凡是称“坞”的村子,四周也一定是山,这里当然是个不一般的地方了!君穆也没有到过邵坞,那天就是她和我一起去邵坞的。

一早起来,我们从丁山上车湖父换车,四十来分钟就到邵坞了,计划先爬山,然后看村子。下车后我们便直上“廿三弯”,翻山!谁知爬到一半,就气喘吁吁爬不动了,山实在太陡!我们毕竟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了。我们坐在半山腰休息喝水,悠闲地看对面另一些山峰,因为山体陡峭和山谷狭窄,它们离我们竟是那么近!很少有这样的角度欣赏山,感觉很特别,周围的景致也让我们心旷神怡。我长啸几声,山谷即有回声传回来,这时,我真感到大自然的“灵气”,只要你真心喜欢她,投入她,她一定会拥抱你,一定会和你交流、共鸣。

满山都是竹子,自近处至远山,苍苍茫茫没有尽头,虽在冬季,仍是一片翠绿。被竹子覆盖的群山没了突兀的棱角,也看不到裸露的巨石,山峦的线条是那么柔软。山在风的吹动下滚动着竹的浪花,像海浪那样,但发出的细密的簌簌之声,却比海浪柔和得多了;风过去,浪也随之过去,一阵一阵接连不断,我看到了浪,也看到了风。

我和君穆商量,今天不爬上顶了,待下次作了充分的精神和体力准备再翻上山顶。刚才在山下拖毛竹的村民说山顶有一座庙,但很小,只有一个人在那里看着。这座小庙我想没什么看头,下次爬上顶看看周围的群山,一定很开阔很壮丽,或许还可以看到浙江长兴顾渚的村庄。(五)

下山就轻松得多了。山涧和村子是南北走向,南高北低,我们顺着水流向北走下去。因为山谷狭窄,两旁的房屋大都是一排,至多两排,如是两排,后面房屋的地基就高出许多。我讨厌整齐,喜欢看错落的房屋,这才有山村的味道。春节放假期间,去外地打工或附近工厂工作的年轻人都在村里,村子里显得热闹,有生气。不时有摩托车来回,现时这东西在山村最为时髦,也最为实用,年轻人结婚,摩托车是女方不可缺少的陪嫁。

我们边走边看,这里有没有我要找的房子?根据以往的观察比较,山村的择居最好避开这条主要山涧旁的房屋,一是房屋之间空间小,太挤,二是汽车、摩托车、人声等种种声音都汇集于此,就像在一条转不开身的走廊内,不安静。因而我不时地看山涧之旁有没有小山涧汇流过来,有支流必又有一个小的山谷,通常那里也会有人家。

我们走过一座桥,因为山涧又转到小公路的另一侧了。即使山涧刚向西偏去,东侧即有另一路涧水流过来,就在这条小山涧的南面高处,有一排房屋,远远看去,虽挨着村子,却还真有点曲径通幽的味道。我们快步走过过涧小桥,眼前这一排房子确实好多了:小山涧是东西走向,这里房子的大门都向阳朝南,门前都有一片水泥晒谷场,晒谷场南面是山涧,山涧旁一条小路,挨着小路便是渐渐上升的山坡了。虽是枯水期,这条小山涧内仍有汩汩流淌的山泉。从进深处的房子数过来,共有五家,家家都是二层楼房,上两间下两间,大约都是十多年前造的。进深处第五、四家的位置最好,屋前比西面三家开阔些,地基也略高些。第五家家中没有人,但看得出房子正在翻新装修;第四家也没人,门口晾着衣服被单,肯定是有人住的;在四、三家之间稍有空地,第三家像是多时无人居住的样子……这些房子的位置都在村边,少了些与村民过多的不必要的牵扯,有相对的独立性,同时又不缺大村庄的安全感。

正在我们张望窥探时,头两家的人出来了,第四家的老太也从村边过来了,她们知道我们的来意后,便和我们一道议论起这里的环境,并告诉我们:原来的第五家也是空屋,已经有一个丁山汤渡做茶壶的人来买下了,原主人开价一万三,后来是一万二成交的,这相当于城市房价的十到二十分之一,实在是城里人难以想象的,因为农村房子多,即使这么便宜也很难卖掉。新主人把屋前的场地加宽,修整了山涧的帮岸,后山和房屋之间修了排水沟,他还要在房子的东面加造一间厨房……说着说着,他们就请我们到家里坐,喝茶。先在邵姓村民家,他告诉我,那个丁山汤渡人来买第五家的房子时,村里人都说他“痴佬”,我们村上的人有了钱都想方设法到市镇去买商品房,这个市镇人反而到偏僻的山里来买房子。因为房屋还没有完全修整好,他平时不大来,只是夏天他一家人都来这里住,在这里做“生活”(做茶壶)。这里的夏季,即使在伏天,晚上也要盖被子。村里出外打工的,平时不回家,一到夏天,受不了城镇的炎热,都纷纷回来避暑。这位姓邵的村民还告诉我,第三家的主人已到镇上买了商品房,这里的旧房,他也想卖掉。

今天第二家的男主人不在,女主人在家。夫妻俩都在湖父水泥厂工作,有一个读小学的女儿,因为来回不方便,邵坞的小学也不如湖父的中心小学好,他们平时都不住这里,而是在湖父租一套房子住,现在只是春节假期回来住住。这位女主人热情地请我们也去看看他们的家,她家不仅前面一幢二层楼房,紧接在后面还有一幢,后面的一幢背靠着山。她领着我们前前后后楼上楼下都看了看,三口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八大间!今天真让我开了眼,房子里空荡荡的,只在后楼的上面两间住人。

君穆在路上一再劝我不要买房子,买了房子就把你缠住了,不自由。房子虽便宜,总也是笔大钱,而且还要装修,即使最简单的装修也要相当于买房的钱。你到山里住完全可以租房住,不好就换地方……君穆是我们兄妹五人中唯一留在故乡的家人,她很了解家乡的情况,考虑问题的角度比较实际,不像我至今还有这么多的浪漫和幻想。但我买房的念头却难以放弃,租别人的房住永远像个客人,或像个四处游荡的流浪者,不能把屋内的设施和屋外的环境按自己的理想、追求弄成一个有归宿感的“家”;也没有了养花种菜、养鸡养狗甚至采菊东篱的乐趣;不能定下心来生活在山村和村民之中,并和他们交朋友学农活,无法感知并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无法获取我想要的精神财富、生活情趣……但买房的大事又不能冒失决定,一旦买好后觉得不合适,就麻烦了。

看着眼前热情爽朗的女主人,我突然提出:“我能不能在夏天来租借你的房子住?”她一口答应,还说:“你任何时候来我们都欢迎!”我高兴极了,立即与她讨论了进一步联络的方法,交换了双方的电话号码。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可以再仔细看看邵坞,合适不合适,那时更有把握。女主人三十来岁,长得白净而健康,叫应玉兰。以后我常常想,她这么爽快答应我信任我,他们山里人的心地是如此的单纯,如此的不设防!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一个老人?我相信她的诚意,从她爽朗的声调和语气中,我听得出来——只要她讲的是宜兴话。凭着一个陌生人说话的语气、神情、节奏、用词等等,我大致可以判断出对方话语和内心的实际是否一致,还可以分辨出是什么类型的人、善恶美丑、文化程度等等,甚至能细致分辨出纯朴或是愚昧、聪明或是狡诈……这种能力历经数十年生活积累而来,而且一定要在家乡话的对话中才有效。我相信这是大多数人都具有的能力,凭借这种能力,人们在自己的家乡生活会觉得更轻松坦然,并获得更多的安全感。“走进邵坞”是我的田园之梦、山林之想,依托这个新的环境,开始一种和大自然亲近的生活,追寻尘世之外另一境界的人生梦想。我终于将有机会走出城市,走出喧闹和浑浊,同时也走出拥挤的人群,走出人群中层出不穷的诱惑和欲望……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寻找安宁和快乐,在大自然的日月风云中享受每一天,同时也静静地重新梳理和思考我这大半辈子的琴学研究,特别是古代琴曲和天地自然、人生理念之间的关系——这是现代琴人在琴乐理解中的一个难题,其重要的原因是千百年前古代琴曲创作时的自然环境现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了,自然环境给予人的精神感受、自然环境造就的人性当然也与古人不一样了,更不用说现代人在心灵上遭受的种种污染、扭曲……或许在这里,我能渐渐地感知这些古曲和天与地、人与情的关系,渐渐领悟古代音乐的真谛。

我期待着夏天的到来,期待着“走进邵坞”的过程步步顺利,这是我新的明天。2000年4月写于南京艺术学院之二、俊辉,他是谁?

我和俊辉走入邵坞村唯一的大路,刚过小桥便到了“老大队部”前的两棵大树下,那里是邵坞人最主要的聚集场所。“俊辉,他是谁?”“你不好自己问他?”俊辉反问。“我又不认识他,怎么问他?”

……

这功夫我和俊辉已经走过发问人好几米了,直向“廿三弯”方向走去……

俊辉是我这次来邵坞山居时的邻居,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胖胖的,他陪我到“廿三弯”去拍风景照片。狭长的东岭、邵坞村自进入村口后就只有这条三四米宽的“大路”,也无别的出口,出门做什么事都必须进退于这唯一的道路。那个坐在路边的人当着我的面,这么直截了当问我是谁,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俊辉特别烦别人问这问那,所以接过话来反问他,而话语来往间我们已经走过好多步,那人望着我们后背已无法再问。这时,我感到这胖孩子的聪明之处。村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住在俊辉家隔壁,俊辉必然是回答这个陌生人情况的最好人选,这几天问他的人特别多,外婆、叔叔、婶婶和姨娘他们的问话,俊辉是必须回答的,因而这几天虽没有地方玩,他也不大愿意到大村上去。俊辉最烦的是嗦、饶舌出名的外婆要不断地向他问这问那。

一旦我走在大村路上,村民就直接问我了,譬如:“你买菜啊?”“你去湖父吧?”“你到丁山去吧?”

这是比较简单的问话,略进一步的是这些问话:“你是从南京来的吧?”“你住在哪一家?”“你是夏天来山里避避暑的吧?”

这显然是对我已经略有了解的人问的话题了,他们希望得到更多的内容。“你是汤渡人吗?”

这又是把我误认为已在邵坞买了房子的做茶壶的汤渡人了。

他们的问话,虽内容有些不同,但语言陈述的方式是一样的,没有前缀的称呼或别的词语,譬如说“喂”、“哎”、“你好”或者“这位同志,你……”、“这位先生,你……”,甚至“哎,老头子……”之类,要问什么便直接说什么,开门见山。

如果你走在大村路上,路旁闲坐的一群人却没有一个向你发出问话,那么他们一定是停息了刚才还很热烈的聊天,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你,把你渐渐地迎过来,再渐渐地送过去……距离大约是十米加十米,就像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里,仪仗队对刚刚下飞机的国家元首施行的举目礼一样,这时最使我这个“国家元首”感到尴尬,既不能像他们把目光盯着我那样对视他们,又不能不看他们一眼,以免有什么意想不到的误会;行走的速度不能太快,又不能太慢,太快太慢都像暗示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因为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发生。这时我希望这二十米尴尬的路程快点走完。

一旦村民有一个非常自然的机会可以到我住的地方坐一坐,或者我被他们请到家中坐一坐,情况又进一步了。譬如说在我的住房东面不远的竹园里要伐几棵用不着的香椿树时,那位娶了贵州老婆的村民在休息的时候就径自走进我的住处,我说的“径自”当然就是不打招呼、不请自来,这样的“径自”还有过两次,都是就近住家的老太和妇女;还有一次是我路过小山涧时被一老太太热情请进家门的,她听人说我是个想来邵坞买房子的丁山人,她女婿的房子想卖给我。这种在堂屋里坐下的场合,村民对你的了解就可以更深入一些了,但其中的内容仍有规律可循,各人所问大致相当而不外乎以下几项:第一,什么地方人,多少年龄。第二,在什么地方什么单位做什么工作。第三,每月的工资是多少。第四,家庭情况。但家庭情况一项内容复杂些,通常是配偶情况、子女情况,也就要再回答相应的第一、第二、第三项内容;当然,子女少或是已经离婚的家庭,那么好多内容就可以省略掉。当这些他们必须了解的基本数据得到后,便改聊天气或者现在的钱如何难赚之类话题。我一辈子被大大小小的地方、单位的人事部门要求填写过无数次这些基本数据的表格,前后的区别只是近十来年不必再填写“家庭成分”一栏而增加“职称”一栏。这次在邵坞只是以多次口答替代多次填写而已。在人事部门的要求下填写表格时有一点被控制甚至被擒获的感觉,而在邵坞的口答只是被了解甚至被接纳的感觉,还不错。

我的房东玉兰问我:“他们这样问你,你惹气(生气)吗?”我说不惹气,有这种心理准备。不过她告诫我:“人家问你的工资时,你应该瞒掉一点。”

邵坞人就这样了解一个外来的陌生人,想问就问,无需顾忌别的,这本是他们自然而然的要求,平常而实在,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城里人不容易习惯罢了。他们要了解我既是好奇,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吧。2000年8月4日于南京寓所之三、冷蝉的鸣叫

玉兰的家在邵坞东侧的一个小山坳里,共五户人家,她是第二家,我就借住在这里。

和大多农舍一样,二层楼房门前都有一个水泥场地,这是户外主要的活动场地,收获时就靠它晒晾;水泥场地前面是山涧、过涧小桥,再往前便是竹山了——这是我看到的山村农舍的主要格局,我也常常把这种格局在脑子里演变成一种图案,并与丰子恺的图画应合起来,认作为我最理想居所的符号。其实,我小时候看到的丰子恺图画中的房子是瓦屋或是茅舍,现在这些看不到了,我也只能据此调整我的想象。

玉兰俩白天在湖父工作,其他几家也都一早就离开这清凉的山村,顶着赤热的天气到镇上打工去了。这几天俊辉的妈妈胖大也去丁山镇打工,就在丁山东贤桥的工地,离我丁山老家的巷子已很近了。活很累,自己带饭,干一天二十五块钱,这工资还算比较高。来山里后我渐渐知道,原来山区农民的农活并不多,而且靠农业的收入根本养不活自己,因而除了老人孩子,山民们主要的劳动力都必须进城打工,多数是低下的苦力,廉价劳力。中国的农民已经开始适应这种生活,他们都已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农民了。二十年前,山里农民的农活就是山上的茶叶和毛竹,如果在山脚有田,还有田里的活,都那样。现在复杂了,这家是做木工的,那家是泥瓦工,还有开汽车拖拉机跑运输,甚至有的已在湖父镇上开了小商店……不过他们同时都还要在农忙时忙茶叶和毛竹。

俊辉的妈妈个子瘦小,这样的体力在建筑工地上干还亏她能吃得消。听玉兰说,俊辉的妈妈生出来时就小,父母希望她日后长大时个子能大一些,因而取了小名叫胖大,至今村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大名是什么。胖大现在已三四十岁了,并没有“胖大”起来。

每天晚上在镇上工作的人回到家里,这个小天地才热闹起来。大致是胖大先回来,然后是胖大的丈夫年顺,再是玉兰的丈夫员青用摩托车带着玉兰回来,他们是在镇上吃过晚饭再回来的。大家吃过晚饭洗过澡,就把小竹凳摆到场院上,一人手中一把扇子,聊天就开始了,这工夫是寂寞了一天的我最开心的时候,也是听到最多新鲜事的时候。

通常的情况是,年顺会讲一些邵坞的天时地理、传说故事,他曾告诉我,爬到后山上看邵坞的水向北流去,一无遮拦,两边的山多有气魄!可惜后来有一座山挡住了,水只好拐弯,“风水挡住了,不然邵坞说不定要出皇帝呢!”——他的口气既有些惋惜,又有些得意。

员青讲的都是时下的新闻,他做木工,听到的事情也多,他知道镇上的、县里的官员是用什么样的方法贪污的,说得非常详细,就好像他自己当过什么官,用许多巧妙的办法已经弄到过好几十万块钱了;玉兰则老是在这个时间抱怨丈夫员青的坏毛病——赌博,不然,他们家至今还会骑这部早已该扔掉的摩托车?

这几天胖大在丁山干活,因此她总是说丁山的见闻,譬如丁山新造的那些高楼,又出了什么抢劫杀人的案子,还有丁山公园路一旁四十多家表面是洗头房美容店而实际上是“鸡窝”的事……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她讲述丁山的自来水——“啊呀!丁山的自来水我一拧水龙头一股漂白粉的味道就呛鼻头,呛得我吊恶心,吊恶心!啊呀……”顺便说一声,胖大说话的嗓门特别大,“我是吃邵坞带去的水!”对于邵坞的水,胖大自然很自豪。丁山并没有什么山,它是宜兴县在这一带的工商业大镇,已很繁华了。比起大城市来,丁山人矮一截,可是丁山人又有些瞧不起湖父乡来的“山里人”,我作为丁山人,感到胖大讲述丁山自来水的糟糕时多少有些报复心理。

我们聊天的时候,周围树上和竹林里蝉的叫声非常大。邵坞人把蝉称作“冷蝉”,虽然它被冠以冷字,却是天气愈热叫声愈大,山坳里成千上万只冷蝉的鸣叫像在拼命,要把嗓子叫破才过瘾!等月亮升到东面山顶上一竹竿时,约摸在八点一刻光景,冷蝉的鸣叫才停息,这时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我们差不多再聊半个钟头,便回屋睡觉了。2001年6月8日~9日写于南京寓所补记2000年7月10日~24日在邵坞的生活之四、邵坞的隐秘

邵坞的山高而陡,村子夹在谷底,从山上看下来,村子像弯弯曲曲的狭窄的带子,我原先觉得这种形势正好给人以隐蔽、安全、与世隔绝的优点,住了几天就觉得它又有另外一种世界的神秘感,甚至在邵坞听到的声音也有点异样。

我每天可以听到各种禽鸟的叫声,许多鸟叫声是南京公园里听不到的,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一种声音很大的鸟,它的叫声很特别,像敲打竹筒的声音,一连好几声,头一声特别大,加上村子两旁相对的山体像瓮中那样回声的共鸣,甚至可以说这声音有相当的震撼力。它一定是一种巨大的禽鸟。每当这种禽鸟鸣叫我都会定神聆听,这时我会感受到大自然生灵的威严。可惜我至今没有见到过这种禽鸟,也不知道这一生灵的名称。

在我一个人四处游荡时,总想知道:邵坞有没有略微开阔一点的地方?

顺路往上走到村子的南端,也就是将要到“廿三弯”古道的那一头便是村子的尽头,村子尽头的第一家对面有一个小池塘,池塘过来是过涧的石桥和桥边的两棵大银杏树,这里的景致是邵坞最好的。从这里再走回来四五十米便到了邵坞山坳最开阔的部分,村子的其他地方都很狭窄,应该说这里的地形是最好的了,整个范围沿路大约有五六十米的样子。这一段房子在山涧的东面,比较宽,前后至少有三排,大概可住十几户人家。可是这里的房子却破旧不堪,甚至有的地方只剩下零星的断壁和屋基的平地了,很冷落,也没有一幢新楼,和村子的其他地方很不一样。邵坞人不喜欢开阔,不喜欢阳光?眼前的布局使人疑惑不解。

有一天我去“廿三弯”回来时经过这里,路口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晒柴禾,我主动与她讲话——“这硬柴要晒好几个日头吧?”我也学会了不必称呼她什么就直接问话。“差不多快干透了。这里好玩吗?”她反问我,看来她早就知道我这个从南京来的丁山人。“好啊!空气好人又少,这么安静。”“有钱的都搬出去了,村上人都到外头打工,山里冷冷清清的,有什么好!”“是有点冷清,总是看到老人。”“剩下来的都是老人,他们都等着去仙人堂呢!”“……”她还在不停地说邵坞村里的事,有时说得太快,我甚至来不及听。

我感到她一点不像我那样赞美邵坞,讲的内容都是邵坞如何如何地今不如昔。在她看来,邵坞这个死地方有什么好?如果好,村子里有钱的人为什么都去湖父镇上买商品房,千方百计地离开邵坞?剩下的老人们一个个坐在家门口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山头,这些山头他们已经看了一辈子了,从小看到老,山形一点都没有变化,就是黄山搬过来也看腻了。这时我突然想到第一次来邵坞时,看到的一个个坐在门口的老人都是神情舒缓、悠闲自得,现在经她一讲,也感到眼前这些老人确实是萎靡不振、目光呆滞,这怎么回事?

关于“仙人堂”,我回家后问了玉兰,“仙人堂”既不是附近的风景名胜,也不是某个庙堂,而是乡政府在湖父镇旁边的山冈上新建造的公墓。“豆腐干大的一点点地方,一个墓位要一千多块呢!风水又不算好。”玉兰愤愤地说。其实,老人们最终去“仙人堂”是谁也躲不了的事,邵坞人对此不会有什么不平,不过家里的人老掉了,后辈不能自由选择风水好的山安葬而去挤在同一个地方,实在是对不住故去的长辈,而且对子孙也不好,不过这也无可奈何,乡政府对这一点是很认真很严格的。

玉兰在给我解释“仙人堂”时,我顺便问及离“廿三弯”不远的一片旧房子,为什么位置这么好,房子却这么破旧?

玉兰说几十年了,这一段人家总是不兴旺,没有一家发达过。人死了不少,不仅是老人,也死过一些中年和年轻人,有了这种让人恐惧的事,有办法的人家都搬出来了,现在那里的许多房子是空的,没有人住。剩下的人家景况都不算好,没有办法只好继续住在那里,在害怕和侥幸的心情中过日子。“人是房子的肚肠,没有人住的房子坏起来快得很。”玉兰最后这么说,这就是那里房屋破败的原因。

邵坞人说不出其中真正的原因,或是说科学的原因,风水不好是当然的理由了。我回想走过那一段人家时,尽看到倒塌的墙垣和已经漏天的屋顶,一片肃静之中偶然听到有一家木门“咿啊”了一声,悄悄走出一个拿着竹篮子的老太,老太随即关上木门,木门又“咿啊”了一声,真是一幅萧瑟冷落的景象。

我虽然不相信鬼神之类的迷信,却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解释这些现象,和玉兰一样,一脸茫然的神情,两人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渐渐感到邵坞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隐秘……2002年6月8日~9日写于南京寓所补记2000年7月10日~24日在邵坞的生活之五、邵坞的傍晚

邵坞的傍晚是美丽的,夕阳照在对面的山坡上,一点一点地往上移,渐渐地移到山顶。一会儿山顶上也照不到太阳了,但天空仍是亮亮的,夕阳的余晖把白云染成橘红色,云彩在两山之间的天上徘徊,看上去像红色的长河。村子里几乎所有房屋顶上的烟囱都开始冒出炊烟,这时我总喜欢走出大门在场院上踱步,也常常会听到女人呼唤孩子回家来吃晚饭的声音,此刻我会凝神专注地聆听,像在听一首远古的琴曲,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那么温馨,那么美……

接着,在湖父做活的年顺、胖大他们该回来了,天也一下子黑了下来。

每天下午是我在家里喝茶看书的时间,睡完午觉外面太阳这么毒,出去做什么?我看带来的书,一些是消遣的杂志,还有法国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最重要的一本是从郭平那里拿来的《陶渊明集》。看完书后时间就到了四五点,傍晚又快来了,一天一天就这么过。

天空的色彩在傍晚变化最大也最快,大千世界的光和影集中在这一段时间里瞬息变化,显示它的神奇和魅力。太阳将要下山时,村子里的人慢慢地多起来,天空中的鸟雀也在急切地归巢,树林里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乱成一片,我的心情也为之活跃,为之激动。当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炊烟时,才开始有女人的呼唤声。我也听到过玉兰和胖大的呼唤声,玉兰的声音比较小,节奏缓慢:“玲玲——,家来吧!要吃晚饭了。”胖大的嗓门大,节奏也快:“俊辉!现在还死在外头,家来!”这两个女人是我天天见到的人,她们两个的性格、言语动作对比反差很大,玉兰生得白净,性格温和,做事情动作慢,说话也慢;胖大生得黝黑,性格泼辣,做事情动作快,说话也快。她们两人的相同之处便是勤劳、善良,和一种现时大城市少见的农村风格的纯朴。胖大比玉兰大五岁,玉兰比红雨又大五岁,都是我下一代人的年龄,可我总是把玉兰、胖大的性格、言语动作等等融合在一起,并从中认定这正是我母亲的性格、言语动作、习惯。

傍晚是一天天黑前的时辰,人们都会在这个时辰回到自己的家中,这个时辰也总使人回顾今天这一天。我就是这样:今天我做了些什么?上午、下午,像流水账那样想一遍,然后再作一些“有价值吗?有收获吗”之类无价值无意义的自问,算是给自己一天的生活作总结。我不仅每天有这种总结的习惯,这些年还开始作一种时空范围更大的总结。现在我的年龄也像一天的傍晚那样,处于生命之天天黑前的时辰,因而常常也会像傍晚时回顾一天那样回顾自己的一生:想想自己年轻时的幻想抱负和幼稚愚昧,想想中年时一家三代在一起时的快乐安逸和生活中的种种辛苦劳累,想想数十年来父母和我这样两代普普通通的中国老百姓都要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想想父亲母亲一个一个相继离去时的情景……并常常不断地问自己,哪些事情有所谓的“意义”,哪些事情浪费了我宝贵的年华,哪些事情谁也无法躲避……虽然明知现在评判这些往事都已毫无意义。

我想这是人老的一种迹象,人老了,不再有精力向前追求和努力,而总是追忆昔日的时光,反正每天都闲着,时间比青年人中年人多,或荣耀得意,或困境失意,出神时还会自言自语,不过只是断续的几个字,前后并不一定连贯,还间插着唉声叹气。我的这种老态是这一两年才开始有的,但我并不在意,也不觉得突然。我在中年的时候,就发现母亲有了这种情况,并多次提醒她说:“娘,你又在自己对自己说话了。”她总是平常地叹一口气,不解释什么。我好像有一种阻止她一步步衰老下去的愿望,这种行为实在是有点可笑。

母亲在丁山这个小镇生活了大半辈子,可她也是农村出身的,以至我很快地找到她和眼前玉兰、胖大身上相通的东西。不过母亲还有着多年济南、南京城市生活的经历,她非常清楚农村、城市各自的优缺点以及两者之间诸多无法兼备的无奈。她非常想回到丁山生活,可又无法避免因家庭成分不好而受到一部分当地人的歧视、欺负,再说年龄越来越大,也必须有我们子女在身旁。就这样,她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大都与我一起生活,从济南到南京,直至终老,其间回丁山住的时间很少,往往是在那里病了再去把她接回来。凭丰富的农村、小镇、大城市的生活经历,她在生活中常常会说出城市人和农村人都想不到的警句妙语,想出一个个办法解决家庭生活中的难题,真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

她的聪敏和智慧还来自她广博而实用的知识,小时候夏天纳凉,晚饭后在家门口搭好竹床,几个孩子手里都握把扇子,舒服地躺下,开始听母亲讲《聊斋》或者是戏文里的故事,这是我们小孩最最开心的时候。她识字,好像读过私塾(还是小学?),看书不多,但《聊斋》《红楼梦》《浮生六记》是她反复看的三部书。她有着丰富的中国古代的历史知识,这些知识主要不是看过多少书得来,而是因为她看过许许多多的戏,看得最多的是地方戏越剧、锡剧,还有她认为“大气派”的京剧。那时看戏的方便就如现在的看电影,看戏的兴趣还甚于现在的看电影,中国老百姓就在看戏过程中接受多方面的知识、教育和享受人生,这是中国文化传承的特有现象吧。她的记忆力好,讲得又特别生动耐听,不仅是我们小孩,许多邻居亲戚也交口称誉她的这一才能。母亲还善于对周围的人和事细心观察、分析,并且联系《红楼梦》中的人物和故事,最后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现在我回想起来,她的分析常常显示出十分精辟的哲学思想,使用的词汇质朴而通俗,却都是中国传统哲学里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道理,远比我长大成人后听到的那些每每作深刻状的“哲学家”水平高,真是了不起。

我外婆家在太湖边上一个叫金兰的乡村,记得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去了宜兴县城北面的李山,这是我表兄书龙的村子。我在书龙家住了一夜,当时想去不远的金兰村看一看,那一年我认为自己已经从母亲去世的现实中走了出来,想去了却一个自己都没法说清楚的心愿。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一个人径自朝东面走去,金兰村还有一家远亲,五十年没有来往的远亲。我已经走到离金兰只有一里多的大路上了,一路走一路想,村里人将要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来找自己说也说不清楚的什么亲戚,找一处自己说也说不清楚的房子,大家围着你问这问那,一定是很尴尬的……遥望村子那黑黝黝的房子和树,村子远处是一道连着天空的水平线——那是太湖,我在那岔道口的小树旁坐下,拿不定主意,站起来,又坐下。算了吧!踌躇多时,还是折回来了。

母亲去世已经六年,这次来邵坞,觉得她离我又近了。在我童年时,母亲当年也像玉兰、胖大呼唤玲玲、俊辉那样呼唤我回家吃晚饭。她的声音既不像玉兰的声音那样细软,也不像胖大的声音那样生硬,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恰到好处的美感。有一两次傍晚时我好像听到过接近这种韵味和美感的呼唤声,是从大村那边传出来的,声音委婉悠扬,就像远古琴曲那样的、我会侧耳聆听的美妙音乐。当父亲去世时,家庭中原来四个人减少了一人,但是一家三代的构架仍然没有变化。父亲比母亲大七岁,父亲去世七年后,母亲也去世了,他们都活到八十虚岁,老天对他们俩很公平,也算宽待。自母亲去世,家里只剩我和红雨两代人了,这竟然是摆在眼前真正的现实!但我像许多家庭那样,一年多阴沉沉的时光终于一天一天度过去了,这也算是人生中不容易跨越的关口。

现在红雨在南京准备行装,再过一个半月,红雨启程去德国,路程万里,她这一去不会很快回来,即使回来也不会经常回来。以后我的生活又将是另一种境遇:开始一个人生活,就像我现在一个人坐在这深山的老屋里,周围只有山风和冷蝉鸣叫的声音,几个小时看不到一个人。会习惯吗?我会!现在在邵坞的生活不就是一种尝试?

我有着许许多多的方法使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不寂寞,看书、听唱片、弹琴、打谱、写作、约郭平或是小刘他们来家喝茶聊天、离开南京出外旅游、山居以及已经计划好的放风筝……我常常规劝别人:“生活怎么会寂寞单调呢?你自己要想办法找事情做啊!”

当真我从来就不觉得寂寞?来邵坞不到十天,我就感到寂寞了。

那一天傍晚前我照例在楼下堂屋喝茶看书,一切显得闲情逸致,我在看陶渊明的诗,他的《归去来兮辞》《归园田居》以前都读过,那么美,那么贴近我眼下要追求的境界。可此时我觉得这一类陶诗离我的心思很远,我无心接受它们,看着书却想着别的事,心静不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后来翻到他的另一首五言诗却触动了我,让我的心情倍感悲凉:“凄凄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我盯着“凄凄失群鸟,日暮犹独飞”两句很长时间,这一页就是翻不过去,默默坐了许久,还是合上书本走出了大门,去看山景了。

自从那天以后,我开始有了离开邵坞的念头。

邵坞村在高山的谷底,它的安全、隐藏和与世隔绝的优点是明摆着的。现在刚住了几天就觉得它不好的另一面了:不开阔而带来的压抑感,人的选择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开阔,有压抑感”逐渐成为我对邵坞负面评价的重要理由,而且想到这一点我就有点坐立不安,初见邵坞时的兴致冲冲平息下去了,渐渐地,我对邵坞有了一种莫名而来的新感觉,现在我自己很清楚地感到了:邵坞不是我理想的长住的地方。

是邵坞的问题还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不只是来这里感受一下的吗?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勉强自己呢?

在邵坞住了两周,我还是离开了她。邵坞傍晚那五彩缤纷的景色以后只是我美好的回忆,也听不到在山谷中回荡、萦绕心头的女人的呼唤声了。2002年10月写于南京寓所补记2000年7月10日~24日在邵坞的生活

风筝组曲

之一、费翔的歌

放风筝原本是乡村集镇儿童的事,我小时候就放过,现在却是城市退休老人的兴趣爱好了。南京的许多公园里每天都有老人放风筝,玄武湖、情侣园、莫愁湖、白马公园……就连我学校隔壁小小的古林公园也是这样,天气晴朗时总是有好多五彩缤纷的风筝在公园上空飘扬,而孩子们却没空参与。这是颠倒的世事之一,不过无须去费心分析原因。

我小时候只在春天放,清明一过,风乱了,风筝都收起来,等到明年再放。“清明断鹞,乌龟放鹞。”鹞就是鹞子,官话才叫风筝,这是宜兴人骂人的话,不过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说清明以后的风不再适合放风筝了。现在的风筝却是一年四季里都可以放的,因为制作风筝的材料变了,尼龙布、尼龙线、“碳素钢”的风筝骨架,这些材料又轻又结实,比以前的棉线麻绳竹子骨架好用得多,风大风小风乱都容易对付。

我作为老人开始放风筝是在前年的9月上旬,那时红雨刚刚离开南京。9月1号在上海浦东机场送她上飞机,9月3号就到明故宫广场王侉子风筝店里买了一百块钱的风筝和线,品种有“柔翼”、“鬼脸”、“三角”、“燕子”,都是便宜的风筝,线板是南艺木工龙师傅给我做的。初学放风筝一定会飞跑掉一些,所以一定要买低档便宜的风筝放。自从红雨的飞机票买好后,那几个月我几乎天天在古林公园看老人们兴致勃勃地放风筝,我认准这是最有意思的活动,锻炼身体,排解寂寞。放风筝是红雨离开南京之前就计划好的事。

那天的风有点杂乱,放风筝的人不多,我刚刚买了风筝,性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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