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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1: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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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鬼金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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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在天上的树

长在天上的树试读:

另一半

傍晚,陈洁莫名地想到郊区的那个精神病院,想到郊区的铁路,想到郊区的秋天,想到……泛滥的记忆,膨胀着,逐渐清晰起来。她简单地画了一点淡妆,就出门了。从静安小区出来的时候,经过一个车祸现场。她没有去凑热闹。她不喜欢热闹。眼睛的余光中,看到几个医护人员把一个血肉模糊的人抬上了救护车。她看到几个血滴,亮晶晶的红色珠子,跌落在地上,摔碎了,开成几朵鲜红的花。她的眼神是平静的。经过那喧闹的人群,她加快了脚步。她的鼻子是敏感的,闻到了那股气味,血的气味,有些腥,有些咸,腥的成分要比咸的成分多一些,重一些。她屏住了呼吸,抵抗着那血液的分子在空气中蛮横地进入她的鼻孔。走了十几步远,她还是回头看了一下,人群散去的空地上,有一星儿萤火虫般的亮光,慢慢地变大,繁殖成一团毛茸茸的光,升腾着。那光让她感觉到柔软,温暖,像一个怀抱。她想扑过去的时候,那光消失了。骤然,整个世界都变得冰冷下来。是那种从心里往外的冷,是那种透彻骨髓的冷。她两手抱着自己的肩胛,向汽车站走去。路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可她不在乎。她在等着通向郊区的十九路汽车。长长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用手捋了捋。一股奇特的气味从头发里挣脱出来。她心头一颤。尽管她屏息抵抗,再抵抗,那血的气味,还是霸道地依附在了她的头发上,像一个不散的魂。她皱了皱眉头,一脸厌恶。这件事搅得她心情很不好。她甚至想回去冲一个澡,再回来。这时候,十九路汽车已经开过来了,她被人流拥簇着上了车。她是一个喜欢坐汽车的人,坐上汽车,任汽车把自己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光线野蛮地从公共汽车的玻璃射进来,蜂群般扑在陈洁的脸上。她感觉到一阵灼热,她知道这不是先前在小区门口看到的那团光,下意识地用手遮挡着。公共汽车晃悠了几下,钻进了一个隧道之中。黄昏的光线瞬间被甩在了外面。陈洁的眼睛遍布了隧道的黑暗。说是黑暗,也许不准确,只能说隧道里的光线暗淡了。是的,暗淡了。这暗淡让她的心里有一种失落。说不好的一种落差影响着她。她摸了摸脸,脸上留下的黄昏的灼热还没有散去。隧道斑驳的墙壁,让她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是浑浊的,呛得肺部很不舒服。她把呼吸进去的空气又吐了出来,吐了好几下,直到她感觉到肺部舒服了,才停止下来。这时候,汽车驶出了隧道。她的眼睛,突然,不适应黄昏的光线了。有一段时间,短暂的盲。她闭了一会儿眼睛,缓慢地睁开。从隧道出来,不光是光线,还有街道上的喧嚣,哗哗地侵入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本能地抵抗,但她无能为力。就仿佛一个正常秩序中转动的时钟,突然,指针疯狂地旋转起来。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

突然,一个孩子背着书包走过斑马线,从马路中央的一个栏杆跨越过去。陈洁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跨越的过程是缓慢的,先是左脚踩在栏杆上,然后是右脚跨上去,用手撑了一下,翻越过去,像极了电影的慢镜头。那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因为距离的原因,辨不出性别。现实与梦境重叠了。这几天,陈洁的梦中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她在梦中想看清那个孩子的面孔,但她看不见。她甚至声嘶力竭地呼喊起来。那个孩子都没有回头。梦境中是一个夜晚,月光皎洁,冷颤。那个孩子是赤身裸体跨越马路中央的栏杆的。赤身裸体的孩子就像是从月亮里诞生的,某一个角度甚至能看见他幼小的生殖器。陈洁醒过来后,头有些疼,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探出窗外,月华如水洒落在路上。

她想到了余华小说《活着》里的那句话:

……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盐。

一个坚硬的词语,硌得她,心疼。

盐在她的血液中融化。

陈洁不知道这个梦,想告诉她什么。不知道。

汽车摇摇晃晃,蜿蜒的马路就像一条黑色的河流,把她沉重的肉身带到郊外。二

那年秋天,陈洁的丈夫出国了。出国前,他们结束了仅一年的婚姻。这一年来,他们不知道是否有一种叫爱情的东西存在。也许存在。也许是两个孤单的人在一起取暖;也许是两个人生理的需要,才躲进这个叫婚姻的壳里。现在,她又开始一个人了。

有一天,她没有目的地坐上了十九路汽车,竟然在车上睡着了。后来是司机把她喊醒的,说到站了。她揉揉眼睛,窗外的景物是陌生的。她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司机说,这是郊外了。你如果是坐过了站,可以坐我的车再回去。她发现司机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她。那目光像一双手。她没有说话,下车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呛了她一下,她咳嗽了几声,然后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把整个郊区的空气都呼吸到身体里,把原有的污浊驱逐出去。那个司机按了两下喇叭,仿佛在召唤她。她没有回头。司机开着车消失在腾起的尘土之中。她还不想马上就回到那个时刻都在发生着凶杀、背叛、情变、火灾、盗案、贪污、失业、造假……的城市。

四周的远山像一匹彩色的马闯入她的视野。她仿佛走进一个童话的世界。她才三十二岁,但这么多年,她确实觉得自己老了。那种老带着一种悲伤和无奈,同时也裹挟着冷漠和麻木。在这种老中,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更多的时候,她认为自己只是喧闹都市里的一具行走的肉身。现在,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起来,好像十五六岁,还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碎花衣裳的小姑娘。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抿着嘴偷笑了一下。她喜欢上了这里,自己几乎成了这里的一部分,山的一部分,树的一部分,叶子的一部分,空中飞舞的七星瓢虫中的一只……甚至是这澄明空气的一部分。

一个色彩狂欢的秋,在她的心里蹚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她甚至想到了天堂,想到了永恒。

陈洁顺着一条小路走了一会儿,她看到一条延伸进山里的铁路。她跳下一个土坎,站到了铁轨间那黑色的枕木上。目光沿着铁轨向远处看去,看不到尽头。但她心里知道,是有尽头的。在一个她未知的地方。只要她顺着铁路走,就一定能到达。时间是一个问题。肉体的承受能力是另一个问题。在铁路旁边的草丛里,她看见了一座坟茔,还有鲜艳的花圈围绕着。那种鲜艳让她感觉到沉静。她看了几眼,慢慢地离开了。那是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她记得,每次她从这座小城市去沈阳的火车上,都会发现窗外枯草丛中掩藏的无名的坟茔。很多。很多。她偶尔会想想,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她也说不上,她对那些坟茔是那么敏感,即使它们躲藏在枯草深处,她也会看到。是对死亡的敏感吗?她不清楚。看到那些无名的坟茔的时候,她更多是联想到上学的时候,课本里鲁迅小说《药》里面的那只铁铸一般站在枝头上的乌鸦,还有那个花圈。如今,这篇小说已经退出了学生课本。相信很多人读不到了。也许,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不需要疗救了。她心里多少有些惋惜。她看着延伸的铁路,心想,走两个小时,在天黑的时候返回。下车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四周,看到了一个温泉旅馆的牌子。她想,天黑后就到温泉旅馆住一宿。这么想着,她坚定地向前走着。那坟茔在她的心里只是一个过客,没有留下什么。

一阵风,树叶从四周飘落下来,它们相互碰撞着,像一股渐渐向海岸边膨胀的潮水,发出哗哗的声音。陈洁伸开手臂,任落叶打在脸上、身上,她竟然张开了嘴,轻巧地叼住了一枚红色的落叶。风过后,一切归于沉寂。她把叼在嘴里的落叶拿下来,看着那上面错综复杂的叶脉,像无数条曲折的道路。她小心地呵护着那枚落叶。这时候,她看见一群羊从铁路穿过。它们蹦跳着,在铁路上停留,相互顶着犄角,嬉闹着。放羊人呼喊着它们,从铁路上过去。还是剩下一只,在放羊人和羊群过去之后,独自从树丛里跑出来,追赶着队伍。那个放羊人还是看了陈洁一眼,就关心他的羊了。陈洁看着那只落下来的羊费力地追赶着,怜悯地想过去抱抱它。她没有。她喊着,等等,这还有一只羊。放羊人听到了,停下来,回过头,等着那只跑过去的羊。看到那只落下来的羊回到了队伍之中,陈洁会意地笑了笑。如果这只羊迷失了方向呢?就像那个《圣经》里的故事。耶稣说,你们试想,如果有人有一百只羊,其中的一只迷失了,难道他不撇下九十九只在山野间,去寻找那只迷失的羊吗?耶稣说,我告诉你们,他找到这只迷失的羊,比他有那九十九只没有迷失的羊高兴多了……

羊群过去了。

陈洁继续走着,不时站在铁轨上,伸开双臂平衡着,向前走。像一个孩子,是的,她仿佛回到了孩子年代。

暮色渐浓,陈洁突然觉得有一道光照在脸上,让她无法睁开眼睛。那光是移动的,跳跃的。在光跳离脸部的那一刻,陈洁四处看着,寻找光源。她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山坡上,晃动着手里的一面小镜子。那个男人也看见了陈洁在看他,停止了手里晃动的镜子,从地上站起来。陈洁有些紧张,站着没动。这荒天野地的,与一个陌生男人对峙,她直觉这是一种危险。她转身想离开。这个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从山坡山冲下来,站在她的面前。男人三十多岁,面色苍白,脸上的胡茬青刷刷的,靠近下巴颚骨的地方,有一个刮破的伤口,已经凝痂。眼睛明亮,深陷着,目光透着一股混沌。他的显著特征是一个光头。

陈洁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用镜子晃我?

男人说,我在等你。

陈洁惊讶地睁大眼睛,心想,有病。转身就要走。

男人说,我真的是在等你。真的。我不骗人的,骗人我是小狗。

男人甚至“汪汪”地学了两声狗叫。

陈洁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陈洁说,我不认识你,你怎么说在等我呢?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呢?

男人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镜子说,我知道。

陈洁的心里再一次说,有病。

陈洁说,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男人几乎带着哭腔说,你还不相信吗?我真的是在等你。

陈洁说,我不信。

男人说,你刚才看到那一群羊了吧?你想到了《圣经》里的那个迷羊的故事吧?我就是那一只迷羊。

陈洁怔了一下,心想,他怎么会知道我想什么呢?一定是蒙的。她说,算你说对了,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在等我。你这套讨好女人的方法已经过时了。

男人说,不是的。我真的在等你。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女人会在这个傍晚出现在这里。我就出来等你了。

男人这么说倒让陈洁感到更加可怕起来。她仔细打量着男人,开始怀疑他是人是鬼?她心里敲起小鼓。

男人看出了陈洁的意思,说,你不用怕,我是人,不是鬼。也许有一天我会变成鬼的。你也会。

陈洁还没遇到过这么说话的呢。她忧心忡忡,恐惧袭上心头。荒郊野外的,和一个自己一点儿都不熟悉的人在一起,而且这个人说到鬼。陈洁面色阴郁地说,我真的要回去了。对了,你叫什么?

男人说,我叫朱河。

陈洁脑子里想着“zhuhe”到底是哪两个字的时候,男人说,朱就是红色的意思,河就是河流的河。红色的河,像血液一样,流淌在我的身体里。你身上也有红色的河。

陈洁觉得这个叫朱河的男人很有意思,很好玩。她开始放松警惕。因为她从朱河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丝毫邪恶的东西。她看到的混沌,更像是一个孩子,一个迷茫的孩子。那混沌背后一定有着湖水般清澈的目光。但她还是不能相信,一个陌生的男人会梦见自己。除非他是疯子。疯子吗?这么想,恐惧再一次袭上她的心头。她尽力与男人保持着距离,已经站到了铁轨外边的枯草丛中。鞋子踩在枯草叶上发出折断的“咔咔”声。

这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从远处开过来。

朱河站在铁轨中间,一动不动地看着,甚至敞开了怀抱,喊叫着。陈洁吓坏了,但她还是没有说话。她倒是要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还是做做样子。她的心还是悬到嗓子眼,怦怦地跳着。火车的尖叫声撕裂了旷野的寂静。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碰撞着陈洁的心脏。朱河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塑像。

十米……九米……八米……五米……

陈洁快速伸出手,一下子把朱河拽了过来。火车呼啸的风声,像一头猛兽。“嘎嗒、嘎嗒”的车轮声,让周围的山体都跟着震动起来。

陈洁喊叫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洁这么一拽,朱河的身体一趔趄,摔倒在草丛里。

朱河几乎没有表情地说:“我想用我的力量阻止火车的行进,你破坏了我的计划。你……”

陈洁喊了一句:“疯子……”

没想到这一句话惹了祸。朱河的目光含着愤怒射向陈洁,几乎要把陈洁穿透似的。他嘟囔着:“他们都说我是疯子,他们都说我有病,他们……他们把我送到了这个精神病院……他们给我电疗,给我吃那种药片……他们……我没病,没病……现在我被折磨得彻底像一个病人了……像一个疯子……疯子……我是疯子……你也说我是疯子……看来我真的……是疯子了……”

朱河疯狂地揪着地上的枯草和灌木,还用脚踢起地上的泥土。他的小镜子从兜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碎了。他先是一愣,怔怔地看着地上镜子的碎片,哭了。“我的镜子……碎了……我的镜子……碎了……”他喃喃着,哭泣得像一个孩子,慢慢地弯下腰,捡拾着地上镜子的碎片。

朱河的手在小心地呵护着那些镜子的碎片说:“小玻璃们,没摔疼你们吧?”

朱河一片片地捡起来,一个细小的玻璃碴,像锥子一样刺进了他的手指。血滴豆子般蹦出来。他根本没有顾及,而是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在上面,一块块地恢复着镜子原来的模样。“没办法复原了。”他好像委屈地看着陈洁说。

陈洁说:“扔了吧!改天我再过来,给你买一个。”

朱河的眼睛一亮,但瞬间,那亮光又恍惚着,消失了。朱河说:“我不要,镜子总是要碎的,现在我要它变成碎末,变成尘土,随风飘逝。这是镜子死亡最好的结果。现在让我来超度镜子的灵魂。”

朱河的话让陈洁感到恐惧,她不知道朱河要干什么。

只见朱河找了一块石头,把那些镜子的碎片,砸碎,再砸碎,直到变成粉末。他抓起那些玻璃的粉末,抛撒在半空中,嘴里还喃喃着什么。陈洁侧耳听着,朱河仿佛在说:“尘归尘,土归土,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吧!在某一天重新还原成镜子。”

朱河突然转过身问陈洁:“你叫什么?”

陈洁说:“陈洁。”

朱河说:“多好的一个名字啊,散去魂灵的镜子,我和陈洁在这里为你祈祷。”

朱河虔诚的样子不容置疑。陈洁倒是感觉到了内心的一片宁静,仿佛被带到了朱河脑海里的那个洁净的世界。她相信朱河脑海里的那个世界是纯净的。这么想,她心里涌动着一丝感动。

他们坐在山坡上。夕阳的光像黄金的碎片。开始他们都不说话。后来是陈洁开始说话的。

陈洁问,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朱河说,在一家轧钢厂当工人。

陈洁问,他们为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

朱河说,是她。

陈洁问,谁?

朱河说,我的妻子。

两个人沉默。

过了一会儿,朱河说,她在一家医院当护士,我怀疑她跟主治医生有关系。我跟踪他们……后来……他们就把我送到了这里……

朱河说完,哈哈地笑起来。“一个荒诞的世界……荒诞的世界……我是这个荒诞世界的病人……我是这个荒诞世界的孤儿……”

陈洁同情地看着朱河,什么都没说。也许是黄昏的光,让她渐渐把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

陈洁说,我觉得你是一个诗人。

朱河哈哈地笑着说,你说什么?你说我是一个诗人吗?我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需要诗意,需要一种清洁的精神存在。我从来没想过我是一个诗人。你还是觉得我是一个病人好了,我可不当什么诗人。

陈洁看着远处的一个巨大的圆形废墟。

陈洁用手指着问,那是什么?

朱河说,废墟。原来这里有一个寺庙的,突然有一天被一场大火毁灭了。

陈洁“哦”了一声。

朱河说,据说,烧死了一些人。

陈洁又“哦”了一声。

朱河说,你看黄昏的光在那黑色的废墟上,像不像一片神光?

陈洁说,我没看过神光是什么样的。

朱河说,现在你看到了,我相信那就是神光,神的光芒。

那光荡漾着,重重叠叠的。

陈洁问,你是逃出来的吗?

朱河说,算是吧。但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知道我还会回去的。因为我无家可归。

朱河的语调是悲伤的。

天渐渐黑下来。

陈洁说,我要走了,去镇上找一家温泉旅馆。

朱河说,我也要回去了,我无处可逃,我是这个荒诞世界的孤儿。你住在城里吗?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我可以去找你吗?

陈洁说,可以。

朱河问,怎么找你?

陈洁拿起一片树叶,在上面写上一个电话号码,说,到这里就能找到我。三

陈洁在车上回忆着,淡淡地伤感着。十九路汽车很快到了郊外的小镇。陈洁去郊外的铁路上,没有遇到朱河。她坐在山坡上,等了很久,心里面乱乱的。她跑到山上的精神病院,看见七八个医生正在抓着一个病人。她四处打听。一个医生说,朱河逃走了。陈洁说,逃走了吗?医生说,逃走了,十几天了,这回看样子他不会回来了。不过这样也好。医生的语调充满了同情。陈洁从山上下来,就像大病了一场。她坐在山坡上,看了一会儿山下的圆形废墟,坐车回了城里。她冲了个澡,湿漉漉地从浴室出来。这时候,电话响了。她接过电话问,你找谁?对方说,你是陈洁吗?我们是在一位死者身上的一片树叶上看到这个电话。陈洁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对方说,你还是来一下,确认一下好吗?陈洁哽咽着说,好的。她的声音颤抖着。她想到了出门的时候看到的那缕光。

……四

这是朱河遗物里留下的文字。陈洁已经把手稿装帧在一个朴素的镜框里,挂在墙上。她喜欢一个人在静谧的房间里听Leonard Cohen的歌曲,尤其是他的《I'm Your Man》,音乐像梦一样渗透到她的血液里去。她还专门上网搜了一些Leonard Cohen的文字。网上说:“Leonard Cohen从来就不是快乐的。从他的作品你可以清楚看到,他自怜、愤世、犬儒、沉溺,但从来都不快乐。就像他的一身黑,和嘴边那两道深深的、刀刻一样的法令纹。他很少笑,笑的时候也像是在自嘲,或者讥诮,那不是快乐的表情。他穿西装,黑色的。他穿羊毛套头衫,黑色的。他喝大量的咖啡,烟不离手。他的眼神灼灼逼人,像两口深井反射着阳光。“Leonard Cohen那被酒浸过被烟熏过被火烧过被风吹过的声喉,在冷漠的表情底下,是一股岩浆般的撼人力量,照亮人心最深最暗的底层。”

陈洁总是把Leonard Cohen的歌声跟朱河的文字联系到一起,她还打印了几份,每次看过之后,她都会感觉到一个疼痛的心在跳动,而朱河就隐藏在一片虚幻的光影中,跟随在她的身边。

去灯塔船旅馆

——有时风平浪静,水面

成为映照我的绝望的巨大镜子。——波德莱尔一

从沙漏疗养院出来,开着车拐上86号公路。路边都是一些拆迁的房子,残垣断壁,碎石瓦砾。一片荒凉。据说,这里将建成望城最大的药厂。开出了十几公里,一个车祸现场让我目瞪口呆。一只红色的高跟鞋还躺在路边。车辆的残骸,刚刚被装上拖车。伤者也已经被拉走。又开出五六公里,我突然尿急,把车停在路边,在车的右侧挨着护栏的地方,慌忙解决。在沙漏疗养院里,我本来想找厕所的,可是,看到那些老人呆滞的目光,让我恐惧,就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再加上,车祸现场的惊吓,现在,我必须解决掉,否则膀胱都要爆炸了,胀,疼了。重新回到车内,我感觉到舒服了很多。但从沙漏疗养院带来的那股子厌恶感,让我无法摆脱。我把音乐放得很大,近八十迈的速度,想尽快回到望城,找一家干净卫生的洗浴中心,好好洗一个澡,而且要那种木桶浴,在水里面撒上玫瑰花瓣。我要泡很长时间,很长时间,把侵入毛孔里的恶心感都逼出来,然后,再涂上浴液,浸泡一个小时左右……我是这么想的。音乐声震耳欲聋了。

路边的树木唰唰地飞过去。

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头颅般挂在树枝上。

上午九点多,来沙漏疗养院采访。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是,我想考察一下这里。邛与的意外离开,让我感觉到我老了。衰老。枯竭。行走的干尸。

院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有些微秃,戴着一副棕色眼镜。我的突然来访,让他惊慌。但他看上去是一个老练的人,很快平静下来。向我介绍疗养院的发展前景。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我有些喜欢。我甚至幻想,我老了,在这里有一个房间,看看书,写写字。适当劳作,种种花,除除草。我的走神,让院长再次惊慌。我看到院墙上高架着铁丝网。我心里黯然。我问,为什么有这些网?好像精神病院似的。院长说,你还真说对了,这里以前就是精神病院,后来,搬迁了。一时还没来得及拆掉。我“哦”了一声。他陪着我,从饮食住宿还有娱乐方面都参观了。我在口头表扬了他的能干。他笑了笑。这时候,有人来找他,他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他在拒绝我吗?我想。我说,你忙,我随便走走。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对来找他的人说,你陪陪记者同志。那人是一个中年女人,看上去有些瘦。白色的制服包裹着她羸弱的身体。她陪着我,我多少有些不自在。她说,我姓夏,在这里一年多了。你叫我夏姐好了。我被逼叫她夏姐。我是出于礼貌。她陪着我参观了一会儿,我借故上厕所,企图甩掉她。当我从厕所出来,我看到她忠诚地等在门口。我可以说是从厕所里逃出来的。那里面简直不堪到我无法形容的地步。苍蝇,还有蛆虫。尽管撒了石灰,但那些蛆虫还在。都秋天了,怎么还有呢?姓夏的好像看出我的厌恶,说,这里马上要重新盖了,老人们出来进去的不方便。我“哦”了一声,想想刚才差点儿被一群苍蝇扑倒,我就要吐了。我想逃走。几棵树是这院子里唯一的风景。几个老人在院子里,有的发呆,有的在看天,有的在锻炼身体。还有一个老人趴在地上,看蚂蚁打架。我经过他们的时候,没有人注意我。他们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一个花坛,里面的花已经凋谢。一只黑猫蹲在里面。花坛后面是一个长廊。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头发灰白,在那里,看上去是那么孤独。

山谷里,有火车鸣笛。

我听到喊叫声。回身,我看到一个老人被绑在树上,另一个老人跪在地上喊着,上帝啊,救救我们大家。夏姐说,他们总是喜欢玩这个游戏。那个被绑起来的老人说自己是耶稣转世,来拯救这个世界的。被绑在树上的老人满脸络腮胡子,瘦削的下巴,像一把刀,看到我经过,老人说,耶稣复活。我是耶稣。跪拜我,我将拯救你。老人眼睛看着长廊里那个轮椅上的人。夏姐斥责老人说,胡乱说什么话?闭上你的臭嘴。老人说,我胡说了吗?我看着地上那个跪在地上的老人,是那么虔诚。他看到我们在看,从地上起来,从花坛里拿过来一个自行车轮胎,挂在绑在树上的老人的头上。我疑惑地看着。夏姐说,这是光环,戴上这个光环,耶稣就转世了。我笑了笑。只见被绑起来的老人从树上,慢慢滑下来,垂死之态。跪着的老人跑过来,给松绑。老人看着我们说,戏演完了。两个老人坐在树下抽着纸烟。那个信徒,跑到花坛里,蹲在那里拉屎。夏姐说,去厕所。老人说,厕所太臭了,再说,我也来不及了。你想让我拉裤子里吗?你给我洗吗?夏姐无奈地摇了摇头,陪着我继续走着。这时候,那信徒从后面蹿过来,手里拿了一个苹果,塞进我的皮包里。跑了。想想他刚刚……我一阵恶心。

山谷里的火车再一次鸣笛。二

到了望城高速公路口,我才把音乐关掉。前面排了十几辆车,我等在后面。拿出手机看了看,有三个未接电话。分别是陈昌、马晓岚、肖庆山。我犹豫要不要给他们回电话,但我放弃了。如果他们真有事的话,还会打过来的。把手机放回包里的时候,我惊呆了。那个苹果还在包里面。红色的,像假的,像一个玩具。我抓过来,握在手里,沁凉遍布我的掌心。让我相信那不是一个玩具。我正想着怎么处理这个苹果的时候,前面的车辆已经移动了,后面的车辆在疯狂鸣笛。我又把苹果放回到包里,开动车辆,缴费,过横杆,向前开了几百米,一个L形转弯,就下了高速,出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我在等的时候,又看了眼那个苹果,就像看着一枚炸弹似的。红灯亮的时候,我决定左拐,去望城的那座桥上。

这时候,肖庆山打来电话问,林红,你的采访怎么样了?下周是否可以交稿?还有疗养院很有钱的,你看看能不能给报社拉些赞助……

我一下子就火了,说,你让我卖×吧。

肖庆山说,你吃枪药了吗?你们部的创收,还有一大截没完成,我是替你们担心,到时候,可能连工资都开不出来……

我还没有熄火,说,开不出来工资,我就卖身,但那是为我自己。如果,你怕报纸开天窗的话,我手里还有一篇采访望城道德模范的大稿,再说这也符合主流。

肖庆山说,不提这事了。你的声音怎么有些不对,是感冒了吗?还是在疗养院里被那些老人给传染了?

我说,没事。

肖庆山暧昧地说,要注意身体哦。

我果断挂了电话。我觉得肖庆山的声音是脏的。我有些口渴,看了看车里那个矿泉水瓶。空了。我吞咽口唾沫。那个苹果在车内散发出香甜的气味,是芬芳的。如果不是那个老人给我的,我会不洗,就抓过来,吭哧咬上一口,解解喉咙的干渴。我现在要面对的是处理掉这个苹果。是的,消灭它。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比如,扔出车外,任其他车辆碾碎。但我还不想这样,我好像需要一个仪式似的。如果,我对人说起这件事的话,很多人都会嘲笑我,虚张声势了,甚至是神经质的。有病。但我不怕,邛与教会我很多,甚至这种莫明其妙的仪式感。就像做爱的前戏,而且他是一个喜欢前戏的人。

我开着车来到桥上,停下来,感到身体的虚弱。

望城近年来的环境确实变化很大,河水变得清澈了,也能看到蓝天了。我倚在桥栏上,看着流淌的河水。一些秋天的树叶漂浮着,顺流而下。我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我想哭,想哭。一根粗大的神经震颤着,但,我忍住了。除了偶尔经过的车辆,桥上只有我一个人。那个样子好像随时都可能纵身从栏杆翻越过去,跳进河里。这河的深度足可以湮没我的肉身,呛水而亡。那些鱼群还有水鬼们簇拥着我,像迎接女神一样。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我笑了。我知道。这一笑就释然了很多,我从包里把那个苹果拿出来,灵敏的鼻子仍能闻到水果的香味,但我不会深入去呼吸它的香味。我小时候,是在苹果园里长大的,每到秋天的时候,我躺在苹果树下,那简直是醉了。我拿着苹果感到它是死的,是的,死的,冰冷的。我的手随时都可能被冻僵。我胸部倚着栏杆,看着河水,一些落叶和游客们遗留下来的垃圾,在水面上。我在等,我在等,它们流淌过去,我像扔一个皮球,把苹果扔进水里,扑通一声,砸在水面上,溅起一个水柱,然后是漾动着的涟漪。水流不急,涟漪围绕着苹果这个圆心,扩散得很大,很大。惊慌的鱼群四处逃散。水草中潜伏的水鬼竖起了耳朵。水面恢复了平静。那个苹果在漂着,像一个浮标。水鬼们窃窃私语,游过来,托着苹果,在水下行走,看上去就像托举着月亮或者太阳,到了我看不见的桥下。我来到桥的另一侧,等待着苹果漂流下来,我等着,等着,我是焦躁的。我没有等到。

我看不见的桥下,有一个漩涡,苹果在那个漩涡里面被水鬼们疯抢着……

我点支烟,眼睛不离河面。水光潋滟,映得我的眼睛有些花,我怀疑,那苹果已经漂流过去了。我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把烟头弹进河水里。我嘲笑自己的行为,神经质地笑了笑。我骂了句自己,有病。

天有些阴,我腹部的刀口丝丝地痒疼,像有蚂蚁在里面咬我。我裹紧衣服回到车里。

陈昌发来短信问,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我回了句,晚上还有饭局。会很晚,到时,我去我妹妹的春山丽舍住。最近好像有人找她的麻烦,我们研究一下,看看怎么解决。

我知道我在撒谎。我必须撒谎,因为我怕我从沙漏疗养院出来之后的情绪影响我们的关系。我不想吵架。而且我觉得把那种情绪附加在别人身上,也是一种罪。何况,我的心里面一直藏着一个邛与。他的离开,让我感觉到孤独、痛苦,甚至是绝望的。

陈昌回了两个字,好吧。三

我需要音乐,可是我不喜欢车载音乐里的嘶喊了。我查看手机微信,看到有人推荐灵魂乐(女生篇)。我点开,那声音一下子就进入到我的内心,让我变得安静下来。阿黛尔的,我有些熟悉,我以前听过。我想起来有一个视频,是她的演唱会。那个微胖的女人,后来好像还把鞋脱了,光脚在舞台上唱。在讲述某首歌的创作经历时,含泪哭泣。我找出耳机,插上手机,塞进耳朵,听。那些音乐流淌进我的身体里,跟我的灵魂汇合。

我突然厌恶起这座城市,厌恶我所经历的那个朋友圈。他们是脏的,在权力和性的彼此交换中享乐。自从那次手术后,我刻意在回避着这个朋友圈。其实这座城市不叫望城,是邛与小说里一个虚构的城市。他说是绝望之城。我能理解他说的。他就像一个旁观者,游离在体制之外。是冷静的,也是冷漠的。他还说过,人与人彼此寻找的不仅是肉身,还有灵魂相通。他还警告我说,别把自己在那个染缸里弄得面目全非,连人都不是了。我当时还跟他辩解,说,你就干净吗?你只是一个愤怒的郁郁不得志的家伙,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在文字里堆砌你理想国的家伙而已。我以为我的话刺激到他了,但这次,他没有发火。对于他,留给我的是疼痛。是我身体上的一道疤痕。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怨恨。如今,他逃离了这座城市。他没说去什么地方。他是害怕延迟退休,才从工厂里逃跑的。他说如果六十岁退休的话,他可能已经死了,即使不死,退休后还能干什么?老胳膊老腿的,看女人眼里都没光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呢?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像盐消失在水中。也许他找到了另一具肉身来安放他的灵魂。我不嫉妒。但也许他的离开是对我的忏悔,是去寻找可能的自我救赎。我更愿意相信这个。我苦笑着。发动汽车,沿着公路,向卡尔里海驶去。那里距离望城一百二十多公里。在那里我是一个陌生人。想想跟他相处的那段日子里,竟然有种梦幻感。

好久没去卡尔里海了,我对路线有些不那么熟悉,我看不到路牌上有指向卡尔里海方向的字样。在路边加油站,我停下来加油,问那个老头去卡尔里海的路是否正确。那是一个邋遢的老头,满脸灰色胡子。头发也白了。两只眼睛是混沌的,好像睡不醒似的。他看上去就像是外国影片里的角色。老头说,丫头,你走错了,但这也不能怪你,是前面修高铁,去卡尔里海的路被堵死了,你必须绕到77号公路,有一个转弯,右面的那个,再经过一个盘山道,下山之后,在那里有个大广告牌,顺着开,就到卡尔里海了。我“哦”了一声,说,谢谢。给了油钱,还有几毛的零头,老人要找给我,我说,算了。老头也没说什么,坐在他的躺椅上,看书。我注意了一下,那是一本叫《真相》的小说,很厚。我对老头肃然起敬。我没有马上离开,我说,有可以喝的水吗?我车里喝的水没有了。老头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说,瓶子呢?我灌给你。我从车里拿出瓶子递给老头。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但我从他看我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光。那是一种生命的本能。是激情的。也是男人的。我顺手拿起那本书,翻看了一下。瑞士的作者。腰封上溢美之词是我厌恶的。我翻看目录,那个结构让我感觉到特别。多少勾引起我阅读的欲望。瑞士的作家里面,我好像记得一位。我想了想,之前跟邛与闲聊的时候,说起过。是谁呢?我想。几乎绞尽脑汁了。这时候,老头拿着给我灌好的水瓶,递给我。看到我拿着那本书,他说,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不太喜欢外国小说。我这朋友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就喜欢书,我也有很多书,我跟他说,如果他在我将来的葬礼上给我念悼词,我就把全部的书都送给他。可这家伙逃离了望城。真希望,在我临终的时候,他能出现。我从老头的言语中判断,他同样是一个孤独的人。但我从他的话里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我没有问。我装好水瓶,上车。老头还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摇下车窗,向他摆手说,再见。老头从椅子上拿起书,说,你要喜欢的话,送给你了。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干过一件荒唐的事,就是放生我的书。我问,放生吗?老头说,是啊。就像现在这样,我把这本书放生给你了。但我更多是把书放生在一些公共场合,然后离开。我笑了笑。恬静的。老头拿着书的手伸进车窗,我接过来。我说,谢谢。老头看着我,我低下头,发动汽车。老头还站在那里,看上去像一个孤独的塑像,脸上的皱纹,是他的命里经历的沧桑的痕迹。我心里柔软了一下,对他说,如果你的朋友不回来的话,等你百年那天,我可以做你悼词的诵读者。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老头的目光瞬间被水雾弥漫。我掏出采访本,写上电话号码,撕下那页,递给他。我说,希望我能荣幸为你诵读你的悼词。我笑了,就像在说一个笑话。可是,老头的表情是严肃的,庄重的,伸手接过我纸条,看了看,塞进上衣口袋。我心想,这是一个好玩的老头。我再一次说再见。摇上车窗。按着老人说的路线行驶着。那本书就像一个朋友,在旁边的座位上,陪伴着我。我想问问老头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姓邛,但我没问。

从望城出来,天就没有那么阴了。驶离加油站,还没到77号公路的路边,我看到一座屋顶上举着红色十字架的基督教堂。这么多年,一直有人劝我皈依,但我都拒绝了。尤其是我手术住院的那段时间,还来了几个教堂的人。我让陈昌赶他们走,我说,这只是手术,不是……我不需要你们来引领我,我不相信天堂。其中有人说,祈祷也可以缓解疼痛的。我说,我需要疼痛。

我继续向前开着。拐弯的时候,我想起来那个瑞士的作家了,是迪伦马特。是邛与对我说过的一个作家。他还借过我一本《迪伦马特小说集》。我尤其喜欢那篇《法官和他的刽子手》。

一列绿皮火车从公路旁边的铁路上开过,我看了看时间,这是通向卡尔里海唯一的一列绿皮火车。我看到有人的头部从车窗里伸出来。我看到无数个头从车窗伸出来,看着我。我恍惚了一下,差点儿刮到路边的栏杆,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放慢速度。把车窗降下一半,新鲜的空气入侵进来,我呼吸着。四周的山已经满山都是秋了。五颜六色,层次分明,像画了。在一个高处,我停下车。下车。带着我的手机,拔掉耳机。那灵魂乐的声音漾动。山披着一件华丽的袍子。在一块石头上,我坐下来,我看到山下是一个湖泊。湖面上漂浮着几个古香古色的木头房子,有些仙境的意思了。我点支烟。不时有大卡车拉着矿石从我身边公路经过。我蹙着眉头。在他们开过去之后,我才舒展我的眉头。有鸟儿在林间嬉戏鸣叫。我还看到一只松鼠,在树上跑来跑去,就像是一个精灵。草木的气息淹没了我。我成为草木的一部分,成为这山的一部分。山鬼穿着鲜艳的裙裾在树林里舞蹈。我吓了一跳,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当我揉了揉眼睛,已不见了山鬼舞蹈的身影。丛林里,哗哗的落叶声,像她们离去的脚步。我站起来,这样我看到山下的湖面,面积更大,更广。悠悠中我听到几声木鱼的声音。我知道这山上的庙堂端坐着佛。我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但我敬畏神灵。

其实,神和人都不是自由的,他们同样渴望着慈悲和怜悯。

这是我后来悟到的。

我耳朵里听到一阵铃铛的声音,清脆,在山谷里回响。我转身,只见一大群羊,从公路上下来,领头的是一只黑公羊,长长的胡子。铃铛就挂在它的脖子上。它就像是这羊群里的王者,傲慢凛然地在前面走着,后面两腿之间晃动的巨大睾丸,证明它作为雄性的霸主地位。牧羊人怀里抱着一只幼小的羊羔,在后面跟着。羊群经过我,一股腥膻味,刺鼻,辣眼睛。

我看着羊群,站起来,问,师傅,这能有多少只啊?

牧羊人说,一百多只。

我问,怀里怎么还抱着一只啊?

牧羊人说,刚生下来的,还走不动。你看,黑羊后面的那只犄角上有红色油漆的就是它妈。

那只母羊好像听明白他们的谈话,还回头看了眼牧羊人怀里的羊羔,咩咩地叫了几声。但那只小羊羔,没有回应。它像熟睡了似的,在牧羊人怀里。

我问,这山下是什么湖啊?

牧羊人说,大望湖。

我“哦”了一声,继续问,我刚才怎么听到有木鱼的声音呢?

牧羊人说,在离湖近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大望寺。

我问,那湖上漂着木头房子,是干什么的?

牧羊人说,这湖被人承包了。那些房子是出租给游客的。

黑羊领着羊群走出了,很远。

牧羊人追赶着。四

我上车,继续开,十几分钟,我看到路边一个去大望湖的箭头指引。很不起眼的一个路牌。我掉转车头,拐了进去。路面不平,坑坑洼洼的,好像是被山洪破坏后,再没人修过。路边的树上绑满了红色的布条。在风中飘舞。也许是饿了,车子颠簸起来,我的胃很不舒服。我想过退回去,可是,都走到半路,我决定还是去看看。树叶脱离树枝,这秋之帝国将变得光秃秃,飒飒飘落的叶子,让人感觉到痛感。那些树叶蝶群般扑到我的挡风玻璃上,多少影响了我的视线。我开动雨刷器把它们从玻璃上清除掉。即将哀亡的蝶群。前面的道路看上去是那么幽深。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二十分。这时候,从前面的幽深的道路上,出现一辆摩托车。小型的那种助力车。等她们靠近的时候,我看到她们,两个丝袜短裙浓妆艳抹的女人。其中一个女人头发染成了红色,看上去像一只发情的火鸡。我摇下车窗,探出头,问,前面的路能不能上去车。红发女人看了看我,说,没看到我们吗?要这种车。越往前面走,越窄,你的车开不进去的。我闻到她们身上难闻的香水味。我说,谢谢。另一个女人说,你再开五十米左右,那里有一个地方可以停车,然后,你可以走过去。你是到湖上,还是去大望寺?我说,我只是在山上,看到这里,想来看看。那女人“哦”了一声,驾驶着她的摩托车带着红发女人从我的车边擦身而过。我又开五十米左右,果然,看到一个停车场。我倒进去。停好车,从车上下来,我深深呼吸了一口,顿觉整个身体的污浊都被涤荡得一干二净。我沿着一条一米多宽的小路,向前走。我多少有些恐惧。尤其是,林间深处的几座墓碑。我嘲笑自己,女人就是胆小。我继续走,我看到了那个湖。我眼前豁然开朗。湖面上的房子古香古色的。我看到湖边也有一栋那样的房子。在房子前面,还竖了一个秋千架。我踱步到秋千架前,坐上去。我感觉到累了。我看到湖面上的房子里有人影晃动。一条木船在那些房子之间给房子里的客人送什么东西。划船的是一个女人。在一个房子前,我看见有一个白发的老太太,给了女人什么。女人从船上站起来接。船在水中晃动着。女人把东西放到裙子的口袋里,继续工作。

我饿了,来到秋千架后面的房子趴在窗户上往里面看了看,没人。我又回到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好像回到了少女时代。面前水波荡漾。我看着划船的女人,她在干什么。我看那些房子里住的人。原来,划船的女人是在给他们送充电池。一个方形的匣子。坐在房子平台上的客人会接过去。门没有开的,女人就放到平台上。女人穿着一件灰色的裙子,赤裸着两腿。我看着,想起加油站的老头送我的那本书《真相》。我不禁想,如果不工作的话,可以在这里住上几天,看看书,听听音乐,喝点儿米酒……我又想到了邛与。某一种环境中,我总会想起他。女人划着船回来了。女人看了看我,眼神里透着一丝凛冽。女人不说话。我问,还有空的房间吗?女人摇了摇头。我看着女人能干地从船上卸下那些充电池,搬到房子旁边的一个棚子里。女人看上去,很美。一种冷峻的美。几乎没有表情。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有几缕头发凌乱在脸上。我坐在秋千上看着女人干活。我的肚子叽里咕噜响起来。我问,有吃的吗?我买。女人没理我,仍在干活。等女人干完了活,看了看我,好像我占了她的秋千。我不好意思地从秋千上下来。女人坐上去,荡来荡去,看着湖面。我想,这女人怎么这样?她赤着脚的,在秋千上,裙子在微风中飘舞。女人突然停下来,从连衣裙的兜里拿出一个苹果,坐在那里吃着。女人还示意我是否也吃一口,我拒绝了。我就像当年怀孕时那样,想呕,我反应是那么强烈。

我站了一会儿,看到旁边的躺椅,躺上去,仰头看着天空。真蓝啊!

我记得有一次我的采访人请喝酒,把我灌醉了,我从饭店出来,给邛与打电话说,天真蓝啊!天真蓝啊!后来,邛与跟我说,我好像不会说别的似的,就那么一句,天真蓝啊!天真蓝啊!我蜷缩在他的怀里,说,你坏。人家不是喝醉了吗?想到这些,我鼻子一酸,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淌下来。我记得第一次,我们做爱,我给他起了名字叫“兽”。

女人从秋千上下来,来到湖边,从水里拉出来一个鱼篓。这时,我才注意到水边有很多鱼的鳞片,闪闪发亮,眼睛似的。有一股腐臭的味从水边吹过来。我厌恶地皱了下眉头。但那腐臭味很快就被风吹散了。我站起来,脱了鞋,来到湖边,我试探着,伸进水里,凉,刺骨的凉。我脚趾上为邛与涂的红色指甲油已经斑驳了。我再次试探着,有些适应那水的凉了。两只脚在水里面,洗濯着,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花亲吻着白皙的脚踝。那女人看了我一眼,低头从鱼篓里拽出来一条一尺多长的黑鱼。黑鱼在她的手里挣扎着,活蹦乱跳的,好像知道即将来临的杀戮。女人抓着黑鱼,往石头上“啪啪”摔了几下。黑鱼昏死过去。女人用手指刮着鱼鳞,食指和拇指伸进鱼鳃,一勾,把鱼鳃拽出来。扇形。鲜红。淌着血的。女人甩到水里。我看到水被染红了一块。女人的食指就像一把刀,刺进鱼腹,一豁,鱼腹破裂开来,只见,她从里面掏出鱼的内脏。红白相间。同样甩到水里。我看到鱼白色的鳔,浮在水面上,像一颗子弹。女人把掏空了内脏和鱼鳃的鱼,放到水里面晃了晃,血,丝线般散开。血水荡漾。女人把鱼挂在秋千旁边的一个钩子上。我看到那黑鱼仍在痉挛地抽搐着,尾部摆动,翕动着嘴。女人把鱼篓又放回到水中,里面还有几条鱼,在扑腾着,我看到水花溅起。看着女人如此冷静,我心里有了一丝惊惧。我不去看女人。我看自己的脚。

从认识邛与,我才开始注意保养自己的手和脚。有一次,邛与说,手和脚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我说,你不会是恋脚狂吧?邛与说,不是。你应该是完美的。你为什么这么说?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刚才,在我翻身到你上面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脚跟刮到我的腿,是那种粗糙的。我害羞起来。我没有想到他是一个如此心细敏感的男人。又是如此要求完美。我还是生气了,不吭声,阴沉着脸。我心里说,我还没要求我呢?你竟然这样……我把他从身上推下去说,你去找你心里完美的女人吧。去吧。邛与说,不是说不生气的吗?我说,你太敏感了,都让我感到恐惧了。他说,我也憎恨我的敏感,但没办法。他看上去很委屈的样子,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心软了,安慰他说,我不生气啦。那天,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勃起。我尝试用各种办法,但都没有效果。而他看上去并不沮丧,搂着我,跟我说他朋友的故事。说到望城一个海子似的人物,在某一个火车隧道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说到一个朋友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跟一位女人在旁边的沙发上肆无忌惮地做爱。我确实遇到过几个男人,跟他们上床,但邛与是特别的一个。跟他之后,我断了跟其他男人的联系。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我的脚在水里面撩着水。我看着女人抱来一捆柴火,在岸边点燃,先是烟腾起,然后,火焰蹿跳。她用一根木棍插到收拾好的黑鱼嘴里,往黑鱼的身体里深入,直到从尾部出来一个木棍的尖部。她把鱼放在火上面烤,不时,翻转着。我闻到鱼肉的香味。我更加饿了,吞咽着唾沫。两只脚从水里面拿出来,水珠滑落。我穿上鞋,竟然感到一丝冷。我蹲在女人的火堆旁,目光贪婪地看着那被火焰舔舐的鱼。女人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到火上,继续烤着,不停地转着手里的木棍。我说,这条烤鱼卖我吧。女人沉默。神情专注地在烤鱼,鱼皮已经焦糊了,变硬。我几乎看到鱼肉的香袅袅地从鱼身上飘出来。我翕动着鼻子。我目光看到湖面上的房子,有两个男人,在门口钓鱼。另一个房子,一个女人开门,出来,把一个红色的胸罩晾晒在衣架上。我看到她白色真丝睡衣内的身体是光着的。我也有同样的一件白色真丝睡衣。那上面曾沾满了邛与的精液。手术后,我躺在床上,那上面又沾满了我的血。出院后,被我扔掉了。

这时候,女人把烤好的鱼递给我。我诧异地看着,说,给我吗?女人沉默。我在接过女人手里的木棍的时候,碰到了女人的手。真凉。我说,我给钱。女人不吭声,站起来。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张嘴咬了一口,热气烫到我的舌头了。我太性急了。我哈着气,在安慰自己的舌头。不那么疼了。我咬着鲜美的鱼肉,咀嚼着。我的职业让我几乎吃遍了望城所有的美食,但都没有这烤鱼好吃。我放慢速度,品味着。只见,女人又回到水边,从鱼篓里拽出来一条同样的黑鱼。这次她没有像上次一样,手里多了一把刀。刃光闪闪。她刮了几下鱼鳞,切开鱼皮,慢慢削下一片鱼肉,放到嘴里,咀嚼着。我惊呆了。女人低头吃着,没有看我。我以前也吃过生鱼片,但我每次吃都恶心,就放弃了。我看着女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我吃到一半的时候,裸露出来的鱼刺,白色的。我看到女人只削了一半鱼肉,然后,把鱼扔进湖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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