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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9:0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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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尹敏志

出版社: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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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蠹余录

东京蠹余录试读:

自序

二〇一六年三月到八月间,我在日本神奈川大学当交换留学生。这本书的书名,就是那个时候在白乐寮3117室里想出来的。

我一直喜欢买书、读书,每到一处必逛书店,研究生转入历史专业以来,书更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动身去横滨之前,已经萌生写神保町的念头,最大的担心是交通不便。住进白乐寮后,发现步行至最近的白乐站,再坐通勤特急,不到一小时即可至神保町站,大喜过望,遂与同楼的复旦大学交换生林炫羽相约去神保町买书。

后来的五个月,我每周至少去东京一次,神保町、早稻田两大古书街上的书店基本全部逛过,后来着重拜访几家与日本汉学研究有关的古书店,搜集相关资料。不常出东京都市圈的我,将书中提到的地点多数考察过一遍,包括仙台的鲁迅故居、日光山华严瀑布、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热海的岩波茂雄惜栎庄,等等。五个月时间过得飞快,早春的樱花烂漫,转眼已是盛夏的柑橘饱满。寮前弯弯曲曲的阪道,走了一遍又一遍。

去白乐站必经过六角桥商店街,窄窄的小巷,两旁餐馆、面包房、花店、杂货铺林立,铁塔书院亦伫立其中。再没有见过比它更干净的古书店:每本旧书都仔细清洁过,包上白色半透明书皮,通过橱窗,只见一片奶白色。

初来乍到,很难不被这种洁净感所吸引。安顿下来第二天,我在铁塔书院买下仁井田陞的文集《中国的传统与革命》。随后几天边翻字典边看,囫囵读完全书,从此有了阅读日文著作的信心。迷上神保町后,铁塔书院去得渐少,只在路过时偶尔进去看一眼,青木正儿《江南春》、《三宅雪岭集》等书,都是在那陆续买到的。

铁塔书院这样的古书店,截止到二〇〇九年全日本还有一万四千多家,仅东京都就有一千四百多家。它们支撑着几万人的生计,也是让整个街区时光骤慢的存在。与之相比,国内独立书店的生态则要严酷得多。北京的风入松书店、第三极书局,上海的季风书园,厦门的晓风书屋等关门时,都曾引起一片惋惜声,但大部分人的购书首选是网络电商。网购带来更多便利和选择的同时,一波接一波的低价促销也不断挤压实体书店的生存空间,很难说是书之幸,还是书之厄。

摆在书店里的书,是带着人的温度的。书虽是一种商品,但又不仅仅是商品。它可以承载记忆,寄托情感,可以梯山航海,从此至彼,带着每任主人留在它身上的痕迹、气味和喜怒哀乐。古籍题跋中,在感叹一本古书历经劫难、流传至今的传奇时,藏书家常常会说“神物护持”。其实何来神物,有的只是几个痴愚的爱书人。

在书店买书,享受的往往是淘书本身带来的快感。这种快感更多来自未知,如发现一本未曾听闻的心仪之书,找到作者签赠本,发现批注,或在书页间寻得一枚陈年信笺。独自在书架间来回穿梭,手上沾满灰尘,一有所得,物我偕忘。郑振铎《劫中得书记》云:“夕阳将下,微飔吹衣,访得久觅方得之书,挟之而归,是人生一乐也。”

晚清以来中国学人的日本访书记,几乎可以成一独立的文学体裁。其作者犹如版本目录学的众神殿:杨守敬、董康、罗振玉、傅增湘、王古鲁、周一良、严绍璗、辛德勇……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本书既是访书记,又是书店史。史学即是史料学,史料的丰富与否决定了本书各篇的选题。神保町书店的各类中、日、英文史料数量最为可观,是本书选择东京而不是京都、大阪抑或其他城市为舞台的主要原因。

东京古书组合有自己的刊物,即一九三四年一月由八木敏夫创办的《日本古书通信》。最初一年发行一期,后改为每半月一期,一九四一年更名《读书与文献》。一九四四年底受太平洋战争影响,杂志暂时停刊,一九五七年复刊,今天仍由八木书店定期出版。《日本古书通信》内容一半是待售书目,另一半刊载各类文章,有古书店店主的回忆录,有访书录,也有版本考辨,是研究东京书店史的一大宝库。

日本藏书界还有不少同人杂志,本书使用的有大安株式会社《大安》杂志、汲古书院《汲古》杂志、日本书志学会《书志学》杂志等。弘文堂社长反町茂雄编的古书店访谈录《纸鱼往事》系列,包括明治大正篇、昭和篇,披露了不少古书店经营秘辛,笔者从中获益甚多。日本学者岛田翰、内藤湖南、德富苏峰、长泽规矩也、吉川幸次郎,以及中国学者的著述里,也留下不少关于东京书店的史料。

除此之外,东京不少古书店还有发行古书书目的传统,如《文求堂书目》《浅仓屋古典分类目录》《岩松堂古书籍贩卖目录》《东阳堂书店古书贩卖目录》《一诚堂古书目录》等,虽是为贩书而编,但对追索个别古籍的价格及去向,管窥一个时代的读书风气不无小补。

一度与神保町不相上下的北京书市,曾在琉璃厂、隆福寺一带聚集了不少旧书店,天南海北的古籍善本汇聚于此,但除了李文藻、缪荃孙、孙殿起、雷梦水、周肇祥等人的短文,钱穆、鲁迅、胡适等学者日记、回忆录中的零星记载外,总体上缺乏成体系的记录。昔日繁华的琉璃厂书店街,在频繁的战争与剧烈的社会变迁中店与史偕亡,不能不说非常可惜。

二〇一六年七月,在累积了一定史料后,我开始着手撰写神保町书店史,承蒙顾明、彭淑娟、齐晓鸽、张立宪、朱明川、朱天元等师友不弃,十几篇长短参差、体例各异的文章,之后在《书城》《读库》《经济观察报》等报纸杂志,澎湃等网络媒体陆续发表。文章收入此书时有很多修改,变动幅度最大的从四千多字扩充到一万多字。

最初写作时,未奢望这些文章能结集成书,史料大多随手摘录,其中难免有误解和错讹。组成书稿时全部重新查找、核对史料,注明引文出处。虽几经校对,恐怕仍会遗留错误,所有责任在我。

本书篇目编排,大体以书店创业时间为序,起于(1)江户时代末期,即文求堂书店;接着是(2)明治时代,包括琳琅阁书店、丸善书店、青木嵩山堂、山本书店四家;(3)大正时代,即岩波书店;(4)昭和时代,包括内山书店、丛文阁书店、五十岚书店、原书房、汲古书院、弘文庄六家;最后是(5)平成时代,即光和书房。

这些书店横跨一个半世纪,从其发展脉络中,多少可管窥十九、二十世纪日本汉学的发展变迁。在江户时代,汉学不仅是一种外来的知识体系,而是内化为修养本身,甚至学者生命的一部分。德川幕府末年到明治维新初年的欧风美雨,暂未动摇其根基。职是之故,明治至大正时代的老一辈汉学家多能吟汉诗,写隽永的书札,作书法或文人画,除了不通汉语听说外,与中国士大夫几无二致。这与欧美汉学家是截然不同的,对于后者,汉学不过是一个研究课题,某种深沉的个人趣味,抑或地缘政治的需要。

昭和时代前期,日本的汉学研究渐偏实用,甚至为对外扩张背书。日本战败以后,则加速欧美化。仅从笔者就读的京都大学文学部来看,这几年日本年轻人对中国越来越无感,加上人口老龄化导致的大学教职严重萎缩,东洋史、中国文学日益沦为小众学问。最近几十年大陆的古籍市场上,“日本回流”成为一个热门词汇。有人欢呼此举功德无量,但这恐怕也同时意味着,中国文化正在渐渐失去日本这个重要的避风港和参照系。

本书写的是东京,但大部分资料收集、写作是二〇一六至二〇一七年间在北京完成的。二〇一七年七月我从北京大学硕士毕业,同年九月公派出国读博,负笈日本京都大学。随后两年博士后期课程繁忙,仍抽空对书稿做了不少修订,加入相关图片。离开了北京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京都大学文学部图书馆的丰富藏书,此书是不可能完成的。

犹记得二〇一六年九月,我去成府路上的万圣书园买书,结账时在店头看到“破壳计划”的宣传单,默默将其夹入书中。回到宿舍反复翻看,“支持青年创作者出版第一本书”,这句话击中了我,心想不如一试。坦白说,当时并没有抱什么期望。感谢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BCAF)和理想国,给了我出版第一本书的机会,感谢两位初选评委、三位终选评委对书稿的赏识和直率批评。罗丹妮、张旖旎两位编辑对书稿的打磨出力甚多,简直呕心沥血。在书稿修订过程中,周游告知史料,金炜玲等就书稿提出宝贵修改意见,在此一并致谢。

交此书初稿时,正赶上硕士毕业季,两线作战,常有焦头烂额之感。感谢硕士导师李新峰教授对我不务正业的百般容忍,没有李老师的帮助我不会有机会去日本,遑论此书。最后感谢曾在日本陪伴我的诸位书友,交换留学接近尾声时,在横滨港看烟花升腾又坠落海面的那个夜晚,我永远不会忘记。2017.6.9一稿2017.7.7二稿2017.12.21三稿2019.9.8四稿2019.10.17五稿

神保町书店街缘起

今天的东京,是常居人口一千三百多万的超级大都市,但在大化改新(645)的年代,关东还是蛮荒之地。当关西的大和政权对隋唐器物、制度、文化亦步亦趋,建立起律令制国家基础的时候,东京所[1]处的武藏国直到九世纪还处于“凶滑成党,群盗满山”的半无政府状态。

受盛唐之风熏沐的京都、奈良等地,贵族们模仿中原王朝的天下[2]观念,分全国为五畿七道,将自己居住的地区称为“畿内”,将被山川阻隔的关东称为“远国”,那里来的关东人则被蔑称为“东夷”。

东京旧称江户。日本典籍中“江户”一词最早出现于十三、十四世纪之交成书的《吾妻镜》第一卷。这部镰仓时代史书记载,治承四年(1180)有个叫江户太郎重长的人加入平氏的军队,参与了对源[3]赖朝衣笠城的进攻。但这里的“江户”只是姓氏名,东京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称为江户,日本史学界尚无定论。

天正十八年(1590)丰臣秀吉(1537—1598)出征关东,击败北条氏政(1538—1590),又迫使东北的伊达政宗(1567—1636)臣服,完成统一大业。秀吉接着收回德川家康(1543—1616)旧领的骏河、三河、远江、甲斐、信浓五国,将关八州约二百四十万石的土地移封给他作为补偿。此举意在将德川家调离中央,免去腹心之患。但江户这座城市的命运,却从此改变。

初到江户之时,德川家族发现这里城郭倾颓破败,寒村敝庐,除了零星的豪强宅邸外,连像样的防御性城墙都没有。惨淡经营江户八年后,伏见城传来了秀吉去世的消息,旷日持久的朝鲜战争也很快宣告结束。庆长五年(1600),卧薪尝胆多年的德川家康在关原之战中大败西军,一举取代丰臣秀吉的地位,开启了二百六十多年的江户时代(1603—1867)。

完成“天下布武”大业的德川家族,将幕府设在龙兴之地江户。德川家族向全国大名征调劳动力,重修江户城,今天神保町所在的神田区,就是那时候填海开辟出的町人地。宽永十七年(1640),江户城落成,与京都平起平坐,并列为日本东、西两大城市。

为了进一步巩固政权,宽永十二年(1635)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1604—1651)发明了“参勤交代”制度。此制度规定,全国二百多家大名,必须轮流在江户城、藩国轮流居住。大名的正妻和嫡子,则须一直住在江户城里,是扣在幕府将军手里作为人质。随着大名单身赴任的男性随从,全部住在名为“武家长屋”的房子里,衣食住行仰赖周边商铺。与多有婉约之美、略显高冷的京都不同,江户从建城以来就是属于武士和庶民的城市,烟火气十足。

外来人口的大量涌入,催生出商业和都市文化,也促进了出版业的蓬勃发展。在偏爱感官享乐的江户城里,人们对以佛教、儒学、汉诗文集为主的正经书兴趣不大,十返舍一九(1765—1831)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滑稽本、曲亭马琴(1767—1848)取材于历史事件的小说、为永春水(1790—1843)描写男女情爱的人情本,和歌舞伎、木版画、狂言等一起,才是纵情声色的“江户子”们追捧的对象。二

江户时期的日本,据说是全世界识字率最高的国家,除了出版业发达的原因外,还得归功于被称为“寺子屋”的民间私塾。德川幕府末年江户城里有一千多家私塾,全国有一万三千多家。儿童六七岁时便会被父母送到“寺子屋”读书,女孩也包括在内,从平假名、片假名开始学起,接下来读汉文,个别成绩优异者,能够升到藩校继续进修。从目前保存下来的江户时期教材中,多少可以窥见私塾教育之一斑:既有《唐话纂要》《汉语跬步》《唐音雅俗语类》这样的汉语课[4]本,《三字经》《论语》《文章轨范》这样的传统汉籍,又有算学、地理、天文方面的理科新书,以及书信模板、商业用语模板等应用文指南。

江户幕府厉行锁国令,只开放长崎的对外贸易,各种西学书籍只有从这个窗口输入日本。只有荷兰人获准与幕府经商,西学在江户时代也被称为“兰学”。安永三年(1774),江户出版商、申椒堂主人须原屋市兵卫出版的德国医学书《解体新书》,就是由福井县人杉田玄白(1733—1817)最早在长崎获得,后将其译为日文。文化十二年(1815)年,杉田又完成回忆录《兰学事始》,只不过正式出版已经是明治初年了。

和很多兰学家一样,杉田生前在日本桥开医馆为生。日本桥位于今天神保町以东几公里处,既是江户城的出版中心,又是商业贸易中[5]心,时人有“无日本桥则无御江户,言御江户则必提日本桥”之说,全国的秀才浪人聚集于此,梦想能够出人头地。

传奇书商茑屋重三郎(1750—1797)喜欢和这些“江户漂”们来往,他还邀请浪人参加出版会议,讨论书籍选题。重三郎最早以出版黄表纸(一种漫画)成名,内容取材于时事,辛辣讽刺幕府官员,大受普通民众欢迎,后来出版的平贺源内(1728—1780)作品、服部南郭(1683—1759)文集、《唐诗选》等,也都畅销一时。

日本桥较有名的出版商,还有专门印刷浮世绘的鳞形屋三左卫门、山本左卫门。葛饰北斋(1760—1849)、喜多川歌麿(1753—1806)等画家的浮世绘作品,在这里化身千万,流向街头,甚至远销至西欧诸国。仙鹤堂主人鹤屋喜右卫门、山形屋市郎右卫门,则出售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净琉璃本(说唱故事)和枕绘本(春宫画)[6]。宽政三年(1791),幕府实行重农抑商政策,整肃出版物,将[7]《绘本太阁记》《北海异谈》等列为禁书,日本桥的书肆受到不小打击。

嘉永六年(1853),美国海军准将佩里(Matthew C.Perry,1794—1858)率舰队驶入江户湾,史称“黑船来航”,德川幕府的锁国体制被外力终结。安政二年(1855),福泽谕吉(1835—1901)在江户筑地铁炮州创办兰学塾,开始招收学生,即今庆应义塾大学的前身。同一时期福泽编译《华英通语》《西洋事情》《雷铳操法》等西学书籍,鼓动全盘西化浪潮。欧风美雨之下,江户开始有取代京都,成为日本出版中心的态势。

完成这一出版业中心转移的神保町,原本只是骏河台附近“表神保小路”(今天的铃兰大道)和“里神保小路”(今天的靖国大道)之间的一块狭窄区域。两条小路的边缘密密麻麻排列着武家旗本的住宅,书店则很少。旗本指那些石高未满一万石的武士,地位在大名之下、御家人之上,有面见将军的权利,日本全国据说有八万旗本。江户末年,神保町的居民普遍拮据,甚至沦为商人的长工。

安政元年(1854),德川幕府与美国签订《日美亲善条约》,安政五年(1858)又与美、荷、俄、英、法签订《五国通商条约》,激起了全国的尊王攘夷运动,不到十年,幕府被推翻。庆应三年(1868)八月二十七日,十六岁的明治天皇(1852—1912)在京都即位;九月八日改元明治。九月二十日,明治天皇从京都出发,十月十三日抵达江户,正式将“江户”改名为“东京”。明治初年的日本桥

明治政府连续颁布法令,废除身份制度,将贵族改称“华族”,藩主以下武士改称“士族”,农、工、商一律称平民。延续了千年的封建俸禄制度被废除,只发给士族一次性的“金禄公债”。武士阶层一夜之间沦为赤贫,不少人积郁难抒,全国各地大小叛乱不断,但被政府军一一弹压下去。

为了给明治新贵们腾出位置,新政府勒令大部分武士搬出首都,包括神保町的原住民,被要求在十天之内迁往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静冈,最多宽限到二十天。胜海舟(1823—1899)目睹当时政府只拨出两艘汽船在东京湾和静冈湾之间往返,协助人们搬家,大部分武士[8]只能匆匆打包细软衣物,抛弃房产,仓皇辞庙。

这些“无禄移住者”没法带走大部分杂物,包括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古书。它们被主人当废纸贱卖,成为神保町古书店最初的货源。不仅是旗本人,在废藩置县运动中,各地大名的领地也被收回,十几代人的珍贵藏书全部流出,除了部分被收入图书馆外,大多数流向古书市场。供过于求,古书价格跌至谷底。

由于消化不完,很多古书被商人运往北京、上海、杭州、广州等地贩卖。大阪商人三木佐助(1852—1926)、上海乐善堂书店老板[9]岸田吟香(1833—1905),都在这一中日贸易中获利颇丰。据广东诗人黄遵宪(1848—1905)回忆,日本各地佛寺保存了大量的佛经和其他珍本秘籍,“变法之初,唾弃汉学,以为无用,争出以易货,连樯捆载,贩之羊城。余到东京时,既稍加珍重;然唐钞宋刻,时复[10]邂逅相遇”。善本古籍,一度与废纸同价。三

废除旧制度的同时,文明开化运动也在加速。德川幕府在江户留下了两所官办新式学校,一所是安政三年(1856)设立的蕃书调所,以外语和洋学教育为主,文久三年(1863)易名为开成所,后改称东京开成学校。另一所是文久元年(1861)设立的医学所,后改称东京医学校。明治十年(1877),两所学校与昌平学校(前身为昌平坂学问所)合并为帝国大学,下设法科、理科、文科、医科四大学部,为日本近代国立大学之渊薮。

建校初期,除了“和汉古典讲习科”这些特殊专业外,帝国大学聘请的教员基本都是西洋人,以英语授课。明治十四年(1881),日籍教师人数才首次超过了外籍教师,又两年后,授课语言回归日语。明治十八年(1885)帝大迁至本乡校区,步行至神保町仅二十分钟。明治三十年(1897)竞争对手京都帝国大学建立,帝国大学更名为东京帝国大学,战后去掉“帝国”两字,即今天的东京大学。

神田区的私立学校,还有创办于明治十年的学习院,明治十三年的专修大学,明治十四年的明治大学,明治十八年的中央大学、一桥大学,明治二十三年的御茶水女子大学等。有人总结维新初年东京都十五区特色为“军人的赤坂,官吏的四谷,学者的小石川,相扑的本[11]所,华族的麹町,劳动者的深川”,以及“书生的神田”。大学生数量的增加,带来了书籍需求量的猛增,各种出版社、新刊书店、古书店一时在神田兴起。

明治初年的记者服部诚一(1841—1908)曾用汉文记载东京书市道:“文华之明,于今为盛,书林之富,古所未闻。英书日舶,佛籍月渡,支那、独逸又相次。蟹行之书,蚯蟠之字,焕乎皆其有文章。著作、翻释,随而刊行,连神书、佛经,纷纷蕴蕴,积以为培养人才之一大薮……方今书肆之数,追次繁殖,称老铺者大凡五百,至其子肆孙店,不可算数。有卖洋书者,有买杂本者,有发新版,有鬻古籍,[12]有晒书肆,有贷本店,本街横坊,比比连户。”服部认为,书店之多寡,可证文化之盛衰。服部诚一《东京新繁昌记》书牌

据八木福次郎的考证,神田区神保町书店街的开拓者是埼玉县人江草斧太郎(1857—1908)。明治十年他在此创办“有史阁”,后来[13]改名为“有斐阁”,取《诗经》“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意,主要出版法律书籍。此后神保町又涌现了中西屋、东洋馆、富山房、三省堂、东京堂等书店。行业集聚效应下,明治二十年代以后,原本分散在须田町、淡路町、小川町的书店,京都府的文求堂、新潟[14]县的一诚堂、横滨市的金港堂等,也转战神保町。

明治年间神保町的书店分为两大类,一类叫“和本屋”,经营明治以前印刷的线装古典籍;一类叫“古本屋”,主要经营明治以后的新刊二手书。随着西方活版印刷技术的引进,洋装书的大量出版,“和本屋”和“古本屋”数量此消彼长,今天,日本所有旧书店一律称为“古本屋”,与经营新书的“新刊书店”相对。

大正二年(1913),神田三崎町发生火灾,神保町古书店街也是重灾区。在灾后重建中,政府拓宽了靖国大道,开通电车,交通大为便捷,也奠定了今天神保町的整体格局。

中国人在神田的购书活动,大致以甲午战争为界。在此之前,活跃于此地的都是清国公使馆人员,如姚文栋、杨守敬、黎庶昌等人,所购以珍稀和汉古籍为主。《马关条约》签订之后,大量中国留学生负笈东渡,新学书籍转而成为购求重点。

湖南籍官费生黄尊三(1883—1950)是其中之一。一九〇五年黄氏东渡,花了六年多时间在东京攻读法科,课余时间常去神田的旧书店购书。他去过东京堂书店、丸善书店、三省堂等,买过英文小说、日译泰戈尔《白鸟集》、德富芦花《不如归》、《杜工部诗集》、《曾[15]文正公全集》等书。诱惑太多,回国后的黄尊三曾慨叹,自己“贪多而不务得,不专习一门,时而日文德文,时而英文,结果一文[16]无成”。大正时代的神保町书店街

据黄氏日记,明治末年的神田书肆林立,“新书则日有增加,杂志不下百余种”,很多留学生在附近租房居住,买不起书,“有终日立书店门首抄阅,以书店作图书馆者”,店主看到了“亦不之禁”。到年底时,各种杂志出新年号,无论男女学生,“必买一二册,回家消遣”。中国留学生的各种社交活动,亦围绕神田进行,集会人数最多的是一九〇八年四月十日的孙中山演讲会:

学界假神田锦辉馆开欢迎大会,届时余亦赴会。到者六七千人,无立足地。未几,先生登台,掌声如雷,先述革命经过,继言现在非革命不能救国,滔滔而谈,精神焕发,目光四射,会场中秩序整齐,毫不凌乱,四时散会。余年来因课忙不尝赴会,兹慕先生之名,故特到会,接其颜色。聆其宏论,颇为感动。虽久立人丛中,不觉其苦,[17]精神之作用然也。

受此感染,一九一一年六月黄尊三回国后也投身革命。

在之后的一百多年里,更多的中国留学生相继来到神田,他们浸淫于此,痴迷于此,旋又离开,之后时常怀念起。周作人回忆:“我就喜欢在东京的日本的生活,即日本旧式的衣食住。此外是买新书旧书的快乐,在日本桥、神田、本乡一带的洋书和书新旧各店,杂志摊,夜店,日夜巡阅,不知疲倦,这是许多人都喜欢的,不必要我来再多[18]说明”,他抱怨还回国后“在北平实在只有古书还可买”。

对读书人而言,无论是谁,无论来自何方,都能在神田神保町的书海里各取所需。这里既是启蒙之街,又是革命之街;既是旧学之街,又是新学之街;既是沉潜之街,又是喧嚣之街;既是断舍离之街,又是贪嗔痴之街。本书的所有故事,都从这里展开。[1]内藤昌:《江戸と江戸城》,东京:讲谈社,2013年,第23页。[2]“五畿”分别是山城国、大和国、河内国、和泉国、摄津国,“七道”指东海道、东山道、北陆道、山阳道、山阴道、南海道、西海道。[3]高桥秀树编:《新訂吾妻鏡·賴朝將軍記1》,大阪:和泉书院,2015年,第48—49页。[4]李无未:《日本汉语教科书汇刊总目提要》,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6、11、14页。[5]西山松之助:《江戸の生活文化》,东京:吉川弘文馆,1983年,第170页。[6]西山松之助:《江戸文化誌》,东京:岩波书店,1987年,第103页。[7]今田洋三:《江戸の本屋さん》,东京:平凡社,2009年,第176—178页。[8]胜海舟:《氷川清話·時勢の変遷》,东京:中央公论新社,2012年,第133—134页。[9]陈捷:《明治前期日中学術交流の研究》,东京:汲古书院,2003年,第220—248页。[10]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广注》卷一《藏书》,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8—129页。[11]山口义三:《東都新繁昌記》,东京:京华堂书店·文武堂书店,1918年,第92页。[12]服部诚一:《東京新繁昌記》第三编《書肆》,东京:奎章阁,1874年,叶17b—18b。案,佛即法国,独逸即德国。[13]八木福次郎:《古本屋の回想》,东京:东京堂出版,1994年,第10—11页。[14]冈野他家夫:《明治大正の出版屋(一)—金港堂》,《読書と文献》,1944年第4卷第4号,第12—13页。[15]黄尊三:《三十年日记》第1册,长沙:湖南印书馆,1933年,第52、141、163页。[16]黄尊三:《三十年日记》第2册,第89页。[17]黄尊三:《三十年日记》第1册,第55、125、159页。[18]周作人:《瓜豆集·怀东京》,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2—63页。

人归江上路:文求堂书店

东京专卖汉籍的文求堂书店,已经消失半个多世纪了。

我最早得知这个名字,是二〇一六年六月初在神保町的原书房,收购了一批京都大学保田清教授(1913—1999)的旧藏。这批藏书中多是梁启超、冯友兰、胡适、谢无量等人的民国老版著作,其中也有若干和本,包括朱熹《中庸章句》和《大学章句》单行本各一册,为昭和四年(1929)文求堂书店根据璜川吴氏仿宋刻本影印,从底本、用纸到印刷都很精良,每页密密麻麻,都是保田教授的红笔点断和黑笔批注。

几星期后,去东京古书会馆参加一年一度的“七夕入札会”,拍品预展上又看到昭和十年(1935)文求堂印的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一函五册线装。这套书当年仅印三百部,虽然已经有了些虫蛀,起拍价仍是十万日元。文求堂的出版物除了学术著作外,还有《蒙古语会话》《广东语入门》《官话北京事情》等实用小书。这家当年东京地区规模最大的汉学书店,虽然早已湮没,但其遗事仍然散落各处,雪泥鸿爪,待人摭拾。一

根据郭沫若(1892—1978)自传第三部《革命春秋》,他在文求堂书店出版《两周金文辞大系》,实属无奈之举。

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国共分裂,国民党大规模清党,一时间腥风血雨。担任北伐军总政治部宣传科长的郭沫若,撰文批评蒋介石“罪恶书不胜书”,不久逃亡日本。旅日十年,郭沫若主要靠卖文为生,十分高产,他曾经“花了六个铜板,买了一部日本版的《易经》……[1]费了六天工夫,便写成了那篇《周易的时代背景与精神生产》”,可谓文思泉涌。

人在异乡,获取资料并不方便。一九二八年他在寻找罗振玉(1866—1940,号雪堂)的著作时,走进了文求堂书店。郭依稀记得十多年前的留学时代,还在本乡第一高等学校读预科时,他就来过这里。当年矮小的日式平房被黑色三层大理石西式建筑取代,屋脊的中式造型“看起来有些异样,仿佛中国的当铺”。郭沫若所说的文求堂的店铺位于本乡一丁目六番地。

店里面“卖的中国书真是多,两壁高齐屋顶的书架上塞满着书,大都是线装的。两旁的书摊和一些小书架上也堆满着书,大都是洋装的”,古今中外、新旧和洋夹杂的布局,正是昭和前期特殊的时代氛围。“靠后左边是账台,右边横放着一张餐桌,备顾客休息。后壁正中有一道通往内室的门,在那两侧有玻璃书橱,也装满着书。”在餐桌后面坐着的,是当时五十多岁的老板田中庆太郎(1880—1951,字子祥,号救堂),“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孔作三角形,两耳稍稍向外坦出,看来是经过一种日本式的封建趣味所洗练过的”。虽然其貌不扬,但田中“对于中国的版本却有丰富的知识,在这一方面他可远远超过了一些大学教授和专家……大约在日本人中,但凡研究日本学问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这位田中救堂”。

那天表明来意后,田中很快帮郭沫若找到了石印本《殷虚书契考释》,开价十二圆。由于囊中羞涩,郭提出要将身上仅有的六圆钱作抵押,把书借回去看一两天。田中犹豫了一番后婉拒,但告诉郭最好去小石川区的东洋文库借阅,那里应有尽有。说完,他还将在东洋文[2]库工作的熟人介绍给郭。通过田中的引导,郭沫若得以接触东洋文库等处的材料,学问开始突飞猛进。

两三年后再去找田中庆太郎时,郭沫若已经不是为了买书而是卖书。当时他和日本妻子安娜一家七口的经济状况更趋恶化:国内创造社的钱不再按时寄来,汇率波动之下,他在中国发表的文章,稿费兑换不了多少日元。无奈之下,郭沫若只好再次走进文求堂:

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我的一部《两周金文辞大系》,费了两年的工夫研究出来的成果,写信给商务印书馆求售,遭了拒绝。没有办法,只好去求东京的一家书店,书店老板却只肯给我三百圆的版税。我嫌少了一点,因为那本书是很难望再版的。老板说:要晓得啦,三百圆等于中国钱九百多块啦。这话虽然有点伤我的尊严,然而却也刺中了我自己的最软弱的要害。自己虽然迟疑了半个月,然而毕竟还是抱了那部书去换了三百圆老头票到手。从此,我的考古一方面的著作[3]也就接一连二地在日本印出了。

田中不愧是经常从中国进口古籍的,随口就换算出日元三百圆等于中国钱九百多块。平心而论,这笔钱不算少,当时傅抱石在中国留学生监督处担任书记,也不过月领薪水六十圆。田中支付的版税相当于国民政府一个中高级外交官半年的收入。后来郭沫若也承认,这笔钱“使我能在日本立足,识我于稠人之中,那不能不说救堂是个世故[4]很深而具有锐利眼光的人”。

据其他人的记载,田中庆太郎对流亡时期的郭可谓百般照顾。书志学家长泽规矩也(1902—1980)说,自己在第一高等学校当教师时,经常事先给文求堂打电话预定店内吃的盒饭,有时郭氏也在店内,[5]主人就邀请两人一起去“天满佐”大快朵颐,这样的事情有好多次。另一位日本学者增井经夫(1907—1995)也说:“先生侨居日本的十年间,交游并不那么广……郭先生最经常出入的,是文求堂书店。那一时期,我每次到文求堂去,郭先生几乎总是坐在客席上。我常常坐[6]在他的近旁,同他长时间地闲谈。先生始终保持着刚强的神态。”

郭流亡时居住在千叶县市川,离东京市区二十多公里。除了房租低廉的考虑外,也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一九一〇年“大逆事件”发生后,日本政府对“赤化分子”的监视异常严密。郭沫若既是中共党员,又是外国人,自然成为便衣警察重点关照的对象。“日本警视厅常到文求堂去,向主人一一查问郭氏的动向,文求堂主人一概都设法给庇护过去了。战争开始后,郭氏对文求堂主人什么都没说,就将太太、儿子留在这里,自己秘密地独自回国了。他走之后,主人对郭氏的行[7]为也是能够理解的。”二

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究竟是像郭沫若自传所描述的,仅仅是个商人?还是如长泽、增井所说的,是郭氏的恩人?对于郭沫若一九[8]三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回国后态度的巨大变化,尤其是殷尘(1914—1955,真名金祖同,郭之弟子)在《郭沫若归国秘记》中对田中“气量小”“满肚子怀着鬼胎”“把钱看得很重”“具有一般日本人的小[9]家气”“一个侵略主义者的信徒”之类的酷评,不少日本人闻之错愕,用伊藤虎丸(1927—2003)的话说:“郭先生回国之后,却有时表示对田中先生不满,至少据说如此,这当时就使日本方面的有关人[10]感到难以理解。”

一九五一年田中去世后,留下了二百多封郭沫若的私信,起于一九三一年六月,终于一九三七年六月。它们在田中女婿增井经夫手里一存三十多年,直到一九八六年,中国社会科学院马良春研究员、广岛大学伊藤虎丸教授才开始整理。一九九七年,《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出版,比起掺杂个人感情的回忆录,这批原始档案无疑是还原两人关系的最佳材料。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两周金文辞大系》在文求堂出版之前,郭氏与田中的关系就很亲密。一九三一年九月,郭氏在信中写道:“顷颇欲决心于中国文学史之述作,拟分为三部,商周秦汉为一部,魏晋六朝隋唐为一部,宋元明清为一部。期于一二年内次第成书。此书如成,需要必多。特憾家计无着,不识有何良策见教否?”很明显,郭沫若是希望田中预支其稿费。虽然找不到田中的回信,但从郭氏一个月后“诸蒙厚待,衷心感谢”的句子推断,至少是满足了部分要求。这样的情况非一次两次,回国那年郭氏还因为债主催逼,询问田中[11]“再预支三百元,未识便否?”

田中庆太郎还为郭氏的妻弟佐藤俊男来东京求职提供过帮助,在店里招待过其妻及长子,赠毛笔、杂志,还有暑衣数件。更令人讶异的是,田中还偶尔扮演郭沫若的研究助理角色,为其去上野图书馆摹写《古玉群谱》中的玉雕全佩图,抄录陈奂《毛诗传疏》中《小戎》篇“蒙伐有苑”句之疏文,与河井仙郎、中村不折等收藏家接洽制作他们[12]藏品的拓片,并将店里的《周礼正义》《籀範》等书借给郭参考。

旅日十年间,郭沫若的九部考古学著作全部由文求堂书店出版。在殷尘笔下,郭氏曾经“带着思虑和愤怒的样子”向弟子抱怨,这些书出版时,田中从来没给他登过广告,没做过任何宣传,书的销路完[13]全是靠“郭鼎堂”三个字。实际情况如何呢?一九三三年六月份的上海《申报》上有这么一则广告:

郭沫若新著考古学书三种

文学家郭沫若自译著《美术考古学发现史》《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之后,更潜心于甲骨学之专门研究,近在日本东京文求堂出版新著三种:(一)《金文丛考》(八元二角五分)(二)《金文余释之余》(二元七角五分)(三)《卜辞通纂》(十三元二角)

其《金文丛考》中,如《传统思想考》、《新出土三器释》,均有精湛之考释。《卜辞通纂》为治甲骨学之总集,均为我国治此学者所当参考。现由本埠四马路现代书局代售,书到无多,欲购宜从速。[14]

次年一月八日,该报又刊登广告一则:“郭沫若氏自息影文坛后,即蛰居海外从事考古,去岁出版《卜辞通纂》等巨著四种,于我国文化上有重大贡献。其新著《古代铭刻汇考》现已出版……考释极为精详……全书分装三册,连史纸影印,实售六元六角上海四马路现代书[15]局代售。”正是借助田中庆太郎的关系网和销售渠道,郭沫若不但研究条件得到基本满足,还能与国内学界保持密切联系。

以鲁迅(1881—1936)为例,除了一九三五年四月出版的《青铜器研究要纂》日译本、一九三七年五月的《殷契粹编》以外(那时[16]鲁迅已过世),他将郭沫若在文求堂出的甲骨文著作照单全收。这些书大多通过内山书店购入,往往文求堂书店印好后十天左右,新书就已经到达上海,再过几天就摆在鲁迅的书架上了。

结合《申报》以及鲁迅日记的记录,可确定郭氏后来对田中的控诉不太可信,长泽、增井的说法更接近实情。因为在日期间经济压力大,郭沫若埋怨出版社不够意思的情况不止这一次。一九三三年年初,郭沫若曾向生活书店老板邹韬奋(1895—1944)接洽出版自传,开口索要版税每千字二十元,而且要预支一半,“生活书店因价过昂,允考虑;郭因是颇不满意于邹韬奋,谓文字上纵不捧场,经济上也应[17]帮忙云”。郭沫若《殷契粹编》封面及书影,1937年文求堂书店版

田中庆太郎对郭氏之照顾,纯粹是因为钦佩后者之学问。否则他不可能让自己最钟爱的次子田中震二(1911—1936)拜郭沫若为师,随郭氏一起遍访日藏殷墟甲骨。为什么郭沫若要刻意掩盖他与“子祥先生”的私人关系呢?除了一九三七年中日全面开战、“四万万[18]人多蹈厉,同心同德一戎衣”的因素以外,恐怕也与政治环境的变化有关。

一九四九年七月一日,毛泽东发表《论人民民主专政》,提出“一边倒,是孙中山的四十年经验和共产党的二十八年经验教给我们的,深知欲达到胜利和巩固胜利,必须一边倒。积四十年和二十八年的经验,中国人不是倒向帝国主义一边,就是倒向社会主义一边,绝无例外。骑墙是不行的,第三条道路是没有的”,全面拥抱社会主义

[19]阵营。翌年,《革命春秋》在海燕书店出版,当时拥有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苏友好协会副会长、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主席等头衔的郭沫若,强调自己与文求堂老板仅是顾客与商人的关系,无疑在政治上最为保险。至于在东京共同赏春,“步《岚之歌》韵,[20]赋狂歌一首”,“相对素心人,神游话悠久”的情愫,终究还是不说为妙。

但私底下,郭沫若对于田中也不无愧疚。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他以中国科学院院长的身份率团访问日本,在近三周的时间里受到热情招待。期间郭沫若曾独自赴神奈川县叶山高德寺祭奠老友。当时田中的遗孀田中岭在场迎接,两人皆泪洒墓前。“我对郭氏的敬佩之处是,在他来日的百忙之中,还特意赴叶山,到文求堂主人的墓前表示敬[21]意。”后来得知此事的长泽规矩也评价道。三

文久元年(1861),文求堂书店创业于京都寺町街四条北边路西,原本是皇室御用书店,店名“文求”,乃年号“文久”的谐音。江户末年日本内忧外患,尊王攘夷论随之兴起,文求堂出版维新派的著作,为之推波助澜。二代目田中治兵卫还以书店为据点,照顾各方维新志士,其中最有名的是后来的驻德公使、内务大臣品川弥二郎(1843—1900)。

明治维新后,文求堂改售各种清国刻本,兼营和刻本。京都大学教授神田喜一郎(1897—1984)查阅祖父神田香岩(1854—1918)一八八七年的日记,发现嗜好汉诗的祖父,曾在文求堂买到过当时正[22]流行的清朝“嘉道六家”诗集,包括吴嵩梁《香苏山诗钞》、孙原[23]湘《天真阁集》等。迁都后京都书店业萎靡不振,一九〇一年文求堂将店址迁到东京。

田中庆太郎出生于一八八〇年,年轻时就读于东京外语大学中国语学科,是著名书志学家岛田翰(1879—1915)的同班同学。岛田博闻强识,精于版本目录学,著有《古文旧书考》《群书点勘》等,其最重要的事迹是帮助三菱老板岩崎弥之助(1851—1908)买下湖州人陆心源的皕宋楼、十万卷楼、守先阁藏书,建起静嘉堂文库。

内藤湖南(1866—1934)回忆:“光绪末年,中国各省的提学使十余人来到日本,其中还有几位校勘学的大家,却都被岛田很是戏弄[24]了一番。”这种说法真实性暂且存疑,但从这位精通版本的岛田那里,田中肯定受益匪浅,据中国学者的记录,两人也曾合作从中华民[25]国买入汉籍。岛田后来因试图偷窃金泽文库旧藏《文选集注》古写本而遭到警方逮捕,斯文扫地,在狱中自杀身亡,田中拾掇老友遗稿十二篇,集结成《访余录》出版。

大学期间,东京日本桥街上有一家专卖汉籍的书店青木嵩山堂,田中庆太郎经常去那里看中文书。暑假回京都时,他向父亲建议,不妨效仿该店老板青木恒三郎,从上海试着进口些石印本、铅印本新书,看看有没有销路。不久后从上海江左书林邮购的一批新汉籍,成为文求堂书店涉足中国图书业的开始。

一九〇一年大学毕业前夕,田中庆太郎第一次来到中国,游历了上海、苏州、杭州等地,饱览美景的同时,钻进一些书店“胡乱地买了一些杂书。不可思议的是,我将这些杂书带回日本后,不管什么全部卖出去了”。第二年他又去了一趟北京,“非常吃惊于北京有那么[26]多的书店”。

一九〇三年目录学家缪荃孙(1844—1919)来日本考察学政时,二月二十三日曾“过文求堂,购《御览》《左氏传》《六典》,均佳”,三天之后又来,“得至大《中州集》、影宋钞《杨诚斋集》,与[27]岩村子功写册叶”,可见田中的选书眼光独到,店里时有珍品。

此后田中庆太郎几乎每年都来中国,一九〇八年更是在北京购置房产,一住就是三年。刚开始,他自忖对中国古书的版本不够熟悉,所以拿邵懿辰《四库简明目录标注》等书日夜研读,与傅增湘等中国版本目录学家来往,出入琉璃厂各书肆,大量购买古籍、书画、碑帖邮寄回日本。

在读贵州人莫友芝的《郘亭知见传本书目》时,田中发现此书被后人随意增删,各个版本袭缪沿讹,几丧本真,干脆自己花三个多月时间校勘诸本,并补辑莫氏未见之版本,一九〇九年二月排成铅字,[28]在北京德兴堂印字局出版。出人意料的是,书问世后大受欢迎,初印几百部顷刻售罄,后来又被上海扫叶山房、国学扶轮社多次重印。湖南藏书家叶德辉(1864—1927)记载:“莫批为苏州书估侯驼子借抄,流传至京师,遂为厂甸秘笈……日本书估田中庆于宣统初得其本,[29]以活字版印行,颇获大利。今沪上、京师已三次覆印矣。”说的便是此事。

在书热销那年秋天,消息灵通的田中得知敦煌发现了藏经洞,从那里回来的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正在北京休整,田中就与罗振玉、王式通、董康、曹元忠等人登门拜访。当天的情形,十一月田中以“救堂生”的笔名在北京的日本人杂志《燕尘》上发表《敦煌石室中的典籍》一文,写道:

伯希和氏系年仅三十之青年绅士,颇具学者气象。会晤之际,伯希和氏不以西洋语,而以流畅之北京语交谈,并介绍其友人夏巴奈与曼托罗,欢谈甚洽。

伯希和氏为研究清国西陲之地理古迹,于前年从本国出发,经俄属中亚细亚,进入新疆。滞留库车八月,乌鲁木齐二月,吐鲁番数周,继续其研究。于乌鲁木齐听闻敦煌石室之事,遂经巴里坤、哈密至西安。知州某赠古写本一卷,系唐写本无疑,便于去年冬日至敦煌,滞留三月,终获三危山下石室所藏之写经与他物。

法国人当天只向众人展示了随身携带的几十件古文书,可件件“皆惊心骇目之贵重品,为唐写本、唐写经、唐刻及五代经刻文、唐拓本等,纸质不离黄麻、白麻、楮纸三种”,其内容包括《老子化胡经》《尚书·顾命》残页等。田中略带矜持地评价“鄙以为此乃学术上[30][31]之大发现也”,罗振玉则当场“诧为奇宝”。《燕尘》上的这篇文章发表十二天后,日本东京、大阪两地的《朝日新闻》同时刊发《敦煌石室的发现物》,日本学界这才知道敦[32]煌宝藏之存在。除了莫高窟以外,清末民初,欧美各国探险队蜂拥至中国边疆,吐鲁番、黑水城等地的西域文书渐出,作为日本最早目睹敦煌出土文献的人,田中庆太郎之后应当有所行动。但这类跨国文物买卖行为游走于中国政府法律规定的灰色地带,不能明目张胆地进行,只能从蛛丝马迹中稍为推知。

一九二二年,旅居日本的俄国学者聂历山(Nikolai A.Nevsky,1892—1937)委托敦煌学家、文求堂常客石滨纯太郎(1888—1968)道:“顷欲于自宅中研究西夏文,君若有暇,还望劳烦顺路去文求堂[33]打听下有无西夏文书,拜托拜托。”很有可能,当时田中并没有将这类文物信息刊载于《文求堂书目》中,所以聂历山才需要托熟人私下询问。

在北京那几年,田中的版本目录学功力突飞猛进,日积月累之下,[34]逐渐锻炼出了“看汉籍的天头地角,便可以认出书籍的好坏”的锐利眼光。对于这个少年老成的日本书商,当时在琉璃厂通学斋书店当店员的孙殿起(1894—1958)印象深刻:

日本东京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清光绪末叶,每年必至我国北京,搜罗书画法帖一次或两次……是时我国学者,多喜读集部书,故对于府州县志,无人过问;厂肆志书,多被他人买去。普通本以罗计,每罗一文明杖高,仅售现银一圆。其他善本稀见者,如《三关四镇志》,价亦相当低廉。其于书肆交易最密者,琉璃厂文友堂,隆福寺文奎堂。并经常托文友堂代搜《永乐大典》,每册现银壹佰元,购去数十册;并介贵阳陈崧山(田)庋藏明板书数十箱,其中明人集类居多数,全部捆载而去。此外旧本小说曲谱,亦多为他人购去。至我国商务印书馆以及各图书馆,购买志书、小说、曲谱者,皆在其后。[35]

田中庆太郎以手杖为单位买地方志的轶事流传甚广,张涵锐也有类似记载。贵州人陈田(1849—1921),专治明代文学,著有《明诗纪事》,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仓皇离京,藏书经北京文友堂的中介,以三千五百金全部卖给文求堂,时人感叹“以视近年书价,直不可同日[36]而语”。四

一九一二年,田中庆太郎从北京回国。那年既是中华民国元年,又是日本大正元年,同为改元之年,两国的国运却天差地别,这从文物流动的方向便可窥见。刚三十出头的田中占据天时地利,人称“本乡鬼谷子”,凡古籍、书画、古砚皆有所涉猎,一举成为此后几十年中国古籍东渡的弄潮儿。北京琉璃厂一带的书肆自不必论,上海的中国书店、蟫隐庐、博古斋、来青阁、汉文涧等,也一直与文求堂保持[37]着密切的业务往来。

来自北京的旧版书,来自上海的石印本、铅印本,日本的和刻本,文求堂贩售的书日益可观。这从大正二年一月的《文求堂唐本目录》中可窥知一二。目录上以清刊本和明刊本居多,后者包括南监本《后汉书》、黄金《皇明开国功臣录》、郑晓《吾学编》、陈建《皇明通记》等。更引人注目的是宋版书,如著名的南宋绍兴年间“眉山七史”(有学者认为其刻于杭州而非眉山),文求堂仅缺其中《梁书》一种而已。

单套书的价格一般在十圆以下,初印本、宣纸印本会提价到几十圆,标价几百圆的往往是珍品。至于上千圆的书,翻遍目录,仅有宋版《史记集解》一部而已。此部书一匣十四册,为南宋绍兴庚申年(1140)邵武东乡朱中奉宅刊本,原本一百三十卷,仅存五十八卷,标价一千五百圆。再翻阅二月的《文求堂唐本书目》,已经不见此书的条目,买走此书的是京都大学教授内藤湖南。《说宋元板》一文中,他在讲到宋元版书的避讳问题时,提到一句:“从我自己的藏书中,根据年号明确的本子来考察,可以知道当朝天子的讳是不缺笔的。从家藏绍兴年间板的《毛诗正义》以及《史记集解》来看,高宗的构字[38]并不缺笔。”说的便是这部天价书。由书首题记可知,此书早在室町幕府时代便传至日本,曾先后被井井居士、岛田重礼收藏。

在得到此书之前,湖南已经收入一部竹添光鸿手装、北宋小字刊本《史记集解》六十九卷,据尾崎康的统计,此乃日本目前除佛经外[39]仅存的十部北宋版书之一。得到这两部宋版《史记集解》后,湖南先是特制一枚印章“宝马盦”,后又写下《恭仁山庄四宝诗》七绝四首书赠田中庆太郎,诗曰:

奇篇只合属吾曹,岂许老伧论价高。[40]

史记并收南北宋,书生此处足称豪。元刻本《诗集传音释》,《文求堂善本书目》之一

一九二九年,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双鉴楼主人傅增湘(1872—1949)访问日本,调查中国古籍。十月底,他慕名来到京都府南郊加茂町瓶原村的恭仁山庄,内藤湖南亲自为傅氏备茶,尽出唐钞宋椠共同品鉴,除了《毛大将军海上情形》抄本、《满清纪事》日本活字本、《夷氛闻记》抄本外,最贵重的就是这部绍兴版《史记集[41]解》了。傅氏在《藏园群书经眼录》中描述完了此部书的版式后,接着鉴定其为南宋版无疑:

每叶钤“兰陵家藏书籍”朱文印,为日本飞鸟井伯爵故物。

按:此本铁画银钩,字体雕工与瞿氏藏周易相类,是南渡初建本之精者。又,此书行款前后不同,或有因此致疑者。然以余所见,宋刊《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礼记》半叶十行十八字,卷十五以后则为每行十九字。又见元刊《音注全文春秋括例始末左传句读直解》,半叶十二行二十一至二十四字,卷三以后有十三行十四行不等,并有缩[42]至十一行者。宋元本间有如此者,不足怪也。

现藏京都大学人文学研究所的《清三朝实录》,据学生神田信夫说,也是内藤湖南一九一三年从文求堂购入的,当时的价格是三百圆[43]。据内藤湖南自述,这部编年体史书是江户时代随唐船来日的旧[44]抄本,文化四年(1807)由村山芝坞、永根冰斋二人刊刻。五

田中庆太郎从北京总共收购了二十册《永乐大典》,五册辗转卖给美国国会图书馆,十五册归东洋文库,“进入中华民国,关于清朝掌故类的书籍如满文、蒙文的书籍,在清朝时非常贵的《皇朝礼器图式》、《皇清职贡图》等类,一时间价格都降了下来。当时我还不傻,知道这必定是一时的现象,就搜集购买了不少这些便宜的书……[45]再以几倍的价钱卖出去,也还是便宜”。田中总结出一个规律:学术潮流和政治变革会影响书价,古书店必须在最恰当的时机买入。

在一九一七年发表在《史林》杂志上的一篇考证《宪台通记》的文章中,内藤湖南提道:“数年前,现任中国大理院院长董康氏侨居京都吉田山时,带来了十六七册从北京书肆买到的《永乐大典》,分给了我、京都帝国大学、其他大图书馆及个别学者。之后,东京文求堂也从北京弄到了几本,最后都被富冈谦藏氏收藏。我从董康氏那里[46]也分得一册,为两卷装订在一起。”

携《永乐大典》到日本的董康(1867—1948),字授经,江苏武进人,清末进士,著有《书舶庸谈》,并编纂有《民法亲属继承两编修正案》《集成刑事证据法》等。辛亥革命后,董康、罗振玉、王国维三人先后流亡日本,与京都学派诸君关系密切。董康的本业是法律,也酷爱藏书,专收戏曲小说,鉴于一九一一年以后东京“旧书价之昂贵,等于厂肆。东邦古刻,俗所称五山版者,其价尤倍于宋椠”[47],在日期间他为筹措资金,时常倒卖书籍,与岛田翰志同道合。两人不但相互交换藏书,还曾“秋日相与访书于西京奈良间,纵观古[48]刹旧家之藏”,一个多月后方尽兴而回。

北洋政府成立后董康回国,官至司法总长,人称“董大理”。一九二六年他被孙传芳购捕,避居日本半年,每天都在宫内厅图书寮、尊经阁文库、内阁文库等地调查古籍善本,居间牵桥搭线的多是田中庆太郎。时任东洋文库长石田幹之助回忆,“在田中先生处相遇最多[49]的……外国方面,有中国的董授经先生”。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九日,董康的日记中有“田中约至(东京)大学赤门前杏花楼晚餐”的记录。当天到场的,还有内藤湖南及其学生稻叶岩吉(1876—[50]1940),四人畅饮至深夜方散。

一九三七年,董康落水与日本人合作,任华北伪政权司法委员会委员长。八年后日本战败,他被国民政府逮捕下狱,后保外就医,八十一岁时病死于北平家中。二〇一四年,北京大学花高价从日本回购的大仓文库两万册,其中不少是董氏诵芬室的旧藏,因为经济问题卖给大仓喜八郎。鲁迅是颇看不上这类行径,曾评价董康不过因复刻古[51]本而闻名,“算不得学者”。

留学日本的周氏兄弟,与文求堂亦有渊源,两人都曾在此出书。大哥鲁迅较早,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日记云:“收文求堂印《鲁迅小说选集》版税日金五十。”同年六月二日又有“得文求堂田[52]中庆太郎信”的记录。

一九三四年八月周作人访日期间,经郭沫若介绍认识田中庆太郎[53]。十七日上午,周“同耀辰往文求堂,访田中君。未几,郭沫若君亦来,同往千驮木町田中宅,即旧森氏观潮楼也。午在大学前‘钵[54]の木’洋食,田中氏夫妇为主人”。这里的耀辰,指的徐祖正(1895—1978),“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与周氏兄弟过从甚密。后来周作人在北京大学创立东方语言文学系,徐氏亦受聘为该系教授。森氏,则是日本著名小说家森鸥外(1862—1922)。三十年代中期田中在东京有两处高级房产,经济上想必颇为宽裕。

翌日,田中再度邀请周作人来文求堂书店看书,并约定两天后一起拜访中村不折(1868—1943)。中村是东京书道博物馆的创始人,其私人藏品囊括甲骨、先秦青铜器与敦煌、吐鲁番写本。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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