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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20:3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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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衡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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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没有返程票

人生没有返程票试读:

第一辑山水有大美

山水为什么有美感

人与自然的交流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人从自然中索取物质,维持生命,同时又从它身上感悟美感,培养审美能力。大自然靠什么给人以美感呢?它蕴含有许多美的要素,如对称、和谐、奇巧、虚实、变化、新鲜等等。这些要素我们在人类的精神产品中,如小说、戏剧、绘画、音乐中都可以找到,而在大自然中早就存在,并且更为丰富。这些东西再简化一点就是三样:形状、颜色、声音。形、色、声这三样基本东西,经对称、和谐、奇巧等的变化组合,就出现无穷无尽的美。美的要素在自然中最多,远远多于人为的创造,所以艺术强调师法自然,杜甫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刘海粟十上黄山“搜尽奇峰打草稿”。

客观的景物和人怎样沟通、交流、融合而共同创造一件艺术品呢?是通过人与自然的交流,通过艺术家的观察,再创造。刘勰说,“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是通过眼睛观察,内心思考,经过一番酝酿吐纳之后才加工出来的。这些要素作用于人,激活人的美感有三个步骤。一是以美“形”引人,二是以美“情”感人,三是以美“理”服人,由形及情及理。我们看到鲜艳的花朵、奇伟的山峰、行云流水等这些美好之物就会被吸引。耄耋老人齐白石,见到年轻美丽的新凤霞惊得目不转睛,旁边人说:“你把人家都看羞了。”齐说:“她就是美嘛!为什么不能看。”对,爱美没有什么特别理由。不论是人还是山水,只要美,人就喜欢。有学者研究动物也有趋美厌丑的本能。不过与动物不同,人能将这种美感上升到感情,并形成一种定式,于是相应于景色的明暗便有心情的好坏,物象之异可转化为精神之别。小石潭的凄清,荷塘月色的宁静,范仲淹的所谓满目萧然,感极而悲或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这就是意境。

人们还不只满足于自然中的形向主观的情的转化,又进而求理。因为哲理本身的逻辑美,在自然中也能找到相似的形象。它们灵犀一点可相通,如山之沉毅、海之激荡、云之多变等,人们从美的形、色、声中不但可以悟到美好的情感,达到美好的意境,还能悟出一种哲理的美,逻辑的美。周敦颐见莲花就悟出“出淤泥而不染”的做人之理;像孙中山观钱江大潮而高喊出“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革命道理;朱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讲做学问的理。由形及情及理的这三个阶段有点类似男女谈恋爱,初见面,因貌相悦;既而以情相通;再而以理相知,才敢下决心结婚。又像练气功常说的精、气、神,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在散文写作上就是美的三个层次:描写美、意境美、哲理美。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山、水、树、木、草、石都能产生美感。大自然如人群一样,美人罕见,好景难求。因为美是一种巧合,天下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处景。不管人,还是自然,是由无数因素随机地排列组合而成,最佳的组合机会只有那一瞬。在人,便有倾城之美,绝代佳人;在景,便有了奇峰秀水、天下胜境。自然美景不可多得,不能再造,不能重复,特别珍贵。

我们都知道文物古迹很珍贵,就是因为宏观世界不能重复,自然美景也是这样,失去了就永不再来。黄山的迎客松享受首长级的保卫和保健待遇,有专人守护,有专人监视水分、营养,就这样它总有一天还会死去。所以保护第一,开发第二。这份稀有资源首先要尽量完好地保存它,多留一点时间给后人,多留一点原貌给后人。

十三年前,我到刚开发的贵州天星桥景区,那棵长在光光的“寻根壁”上的小树还可在石面上寻到它细如发丝的毛根,我很激动,当时就写到了文章里。但去年来时,毛根已经找不到了,只能到石缝里去找粗一些的须根。那份美感也只好留在文章里,凭人去想象了,就像滕王阁被火烧了,只有到《滕王阁序》里去体验它。风景开发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旅游开发,卖门票挣钱,这是物质方面的开发。把山水的美感挖掘出来,转化为文、诗、歌、影、画等艺术品,提高人们的审美,这是精神方面的开发。为什么名山名水名人去得多,因为它的审美价值大,便于开发成精神财富。

过去讲人战胜自然,现在我们讲人与自然和谐这是一种进步,但这只是一小步,是物质层面的生态平衡,其实下面还有精神层面的交流,审美方面的挖掘利用。一个小康社会,除了物质的充裕,还得精神丰富。在精神财富中,审美是一大内容。国民教育从小学开始就设有音乐、美术课,大学又有专门的艺术院校,殊不知大自然就是一个最大最好的美育课堂。山水会像绿树释放氧气一样,不停地为我们释放美感;会像书本润泽我们的心田一样,不停地润泽我们的灵魂。这山水中一树一石都是一个普通的教员,而那些名山名水就是特级教授了。我们要永葆一种崇敬、虔诚之心,向自然汲取美感,这是更高层次的人与自然的和谐。

泰山,人向天的倾诉

我曾游黄山,却未写一字,其云蒸霞蔚之态,叫我后悔自己不是一名画家。今我游泰山,又遇到这种窘态。其遍布石树间的秦汉遗迹,叫我后悔没有专攻历史。呜呼,真正的名山自有其灵,自有其魂,怎么用文字描述呢?

我是乘着缆车直上南天门的。天门虎踞两山之间,扼守深谷之上,石砌的城楼横空出世,门洞下十八盘的石阶曲折明灭直下沟底,那本是由每根几吨重的大石条铺成的四十里登山大道,在天门之下倒像一条单薄的软梯,被山风随便吹挂在绿树飞泉之上。门楼上有一副石刻联:“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我倚门回望人间,已是云海茫茫,不见尘寰。入门之后便是天街,这便是岱顶的范围了。天街这个词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云雾之中一条宽宽的青石路,路的右边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填满了大大小小的绿松与往来涌动的白云。路的左边是依山而起的楼阁,飞檐朱门,雕梁画栋。其实都是些普通的商店饭馆,游人就踏着雾进去购物,小憩。不脱常人的生活,却颇有仙人的风姿,这些是天上的街市。

渐走渐高,泰山已用她巨人的肩膀将我们托在凌霄之中。极顶最好的风光自然是远眺海日,一览众山,但那要碰到极好的天气。我今天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近处的石和远处的云。我登上山顶的舍身崖,这是一块百十平方米的巨石,周围一圈石条栏杆,崖上有巨石突兀,高三米多,石旁大书“瞻鲁台”,相传孔子曾在此远望鲁都曲阜。凭栏望去,远处凄迷朦胧,不知何方世界,近处对面的山或陡立如墙,伟岸英雄;或奇峰突起,逸俊超拔。四周怪石或横出山腰,或探下云海,或中裂一线,或聚成一簇。风呼呼吹过,衣不能披,人几不可立,云急急扑来,一头撞在山腰上就立即被推回山谷,被吸进石缝。头上的雨轻轻洒下,洗得石面更黑更青。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海边静观那千里狂浪怎样在壁立的石岸前撞得粉碎,今天却看到这狂啸着似乎要淹没世界的云涛雾海,一到岱顶石前,就偃旗息鼓,落荒而去。难怪人们尊泰山为五岳之首,为东岳大帝。一般民宅前多立一块泰山石镇宅,而要表示坚固时就用稳如泰山。至少,此时此景叫我感到泰山就是天地间的支柱。这时我再回头看那些象征坚强生命的劲松,它们攀附于石缝间不过是一点绿色的苔痕。看那些象征神灵威力的佛寺道观,填缀于崖畔岩间,不过是些红黄色的积木,倒是脚下这块曾使孔子小天下的巨石,探于云海之上,迎风沐雨,向没有尽头的天空伸去。泰山,无论是森森的万物还是冥冥的神灵,一切在你的面前都是这样的卑微。

这岱顶的确是一个与天对话的好地方,各种各样的人在尘世间活久了,总想摆脱地心的吸力向天而去。于是他们便选中了这东海之滨、齐鲁平原上拔地而起的泰山。泰山之巅并不像一般山峰尖峭锐立,顶上平缓开阔,最高处为玉皇顶。玉皇顶南有宽阔的平台,再南有日观峰,峰边有探海石。这里有平台可徘徊思索,有亭可登高望日,有许多巨石可供人留字,好像上天在它的大门口专为人类准备了一个进见的丹墀,好让人们诉说自己的心愿。我看过几个国外的教堂,你置身其中仰望空阔阴森的穹顶,及顶窗上射进的几丝阳光,顿觉人的渺小,而神虽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紧攥着你的魂灵。但你一出教堂,就觉得刚才是在人为布置好的密室里与上帝幽会。而在岱顶,你会确实感到“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不是在密室,而是在天宫门口与天帝对话。同是表达人的崇拜,表现人与神的相通,但那气魄、那氛围、那效果迥然不同。前者是自卑自怯的窃窃私语,后者是坦诚大胆的直抒胸臆,不但可以说,还可以写,而天帝为你准备好的纸就是这些极大极硬的花岗石。

这里几乎无石不刻,大者洗削整面石壁,写洋洋文章;小者暗取石上缓平之处,留一字两字。山风呼啸,石林挺立,秦篆汉隶旁出左右。千百年来,各种各样的人们总是这样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地登上这个大舞台,在这里留诗留字,借风势山威向天倾诉自己的思想,表达自己的意志。你看,帝王来了,他们对岱岳神是那样的虔诚,穿着长长的衮服,戴着高高的皇冠,又将车轮包上蒲草,不敢伤害岱神的一草一木,下令“不欲多人”,以“保灵山清洁”。他们受命于天,自然要到这离天最近的地方,求天保佑国泰民安。玉皇顶上现存最大的一面石刻就是唐玄宗在开元十三年东封泰山时的《纪泰山铭》,高十三点三米,宽五点七米,共一千零九个字。铭曰:“维天生人,立君以理。维君受命,奉为天子。代去不留,人来无已……”从赫赫高祖数起,大颂李唐王朝的功德。一面要扬皇恩以安民,一面又要借天威以佑君,帝王的这种威于民而卑于天的心理很是微妙。他们越是想守住天下,就越往山上跑得勤,汉武帝就来过七次,清乾隆就来过十一次。在中华大地的万千群山中唯有泰山享有这种让天子叩头的殊荣。除了一国之主外,凡关心中华命运的人又几乎没有不来泰山的。你看诗人来了,他们要借这山的坚毅与风的狂舞铸炼诗魂,李白登高狂呼“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杜甫沉吟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志士来了,他们要借苍松、借落日、借飞雪来寄托自己的抱负,一块石头上刻着这样一首诗,“眼底乾坤小,胸中块垒多。峰顶最高处,拔剑纵狂歌”;将军来了,徐向前刻石,“登高壮观天地间”;陈毅刻石,“泰岳高纵万山从”;还有许多字词石刻,如“五岳独尊”“最高峰”“登峰造极”“擎天捧日”“仰观俯察”;等等。其中“果然”两字最耐人寻味。确实,每个中国人未来泰山之前谁心里没有她的尊严、她的形象呢?一到极顶,此情此景便无复多说了。

我想,要造就一个有作为有思想的人,登高恐怕是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却在一直使用的手段,凡人素质中的胸怀开阔、志向远大、感情激越的一面确实要借凭高御风、采天地之正气才可获得。历代帝王争上泰山除假神道设教的目的外,从政治家的角度,他要统领万众治国安邦也得来这里饱吸几口浩然之气。至于那些志士、仁人、将军、诗人,他们都各怀着自己的经历、感情、志向来与这极顶的风雪相孕化,拓展视野,铸炼心剑,谱写浩歌,然后将他们的所感所悟镌刻在脚下的石上,飘然下山,去成就自己的事业。

看完极顶我们步行缓缓下山,沉在山谷之中,两边全是遮天的峰峦和翠绿的松柏,刚才泰山还把我们豪爽地托在云外,现在又温柔地揽在怀中了。泉水顺着山势随人而下,欢快地一跌再跌,形成一个瀑布,一条小溪,清亮地漫过石板,清音悦耳,水汽蒸腾。怪石也不时地或卧或立横出路旁,好水好石又少不了精美的刻字来画龙点睛。万年古山自然有千年老树,名声最大的是迎客松和秦松。前者因其状如伸手迎客而得名,后者因秦王登山避雨树下而得名。在斗母宫前有一株汉代的“卧龙槐”,一断枝横卧于地伸出十多米,只剩一片树皮了,但又暴出新枝,欣欣向上,与枝下的青石同寿。如果说刚才泰山是以拔地而起的气概来向人讲解历史的沧桑,现在则以秀丽深幽的风光掩映着悠久的文明。我踏着这条文化加风景的山路一直来到此行预定的终点——经石峪。

经石峪,因刻石得名,就是石头上刻有经文的山谷。离开登山主道有一小路向更深的谷底蜿蜒而下,碎石杂陈,山树横逸,过一废亭,便听见流水潺潺。再登上几步台阶,有一亩地大的石坪豁然现于眼前。最叫人吃惊的是,坪上断断续续刻着斗大的经文。这是一部完整的《金刚经》,经岁月风蚀现存一千零六十七个字。我沿着石坪仔细地看了一圈,这是一个季节性河槽,流水长年的洗刷,使河底形成一块极好极大的书写石板。这部经刻大约成于北齐年间,历代僧人就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信仰。我在祖国各地旅行常常惊异于佛教信仰的力量和他们表达信仰的手段。他们将云冈、敦煌的山挖空造佛,将乐山一座石山改造成坐佛,将大足一条山沟里刻满佛,现在又在泰山的一条河沟里刻满了佛经。那些石窟是要修几百年经几代人才能完成的。这部经文呢?每字半米见方,入石三分,字体古朴苍劲。我想虽用不了几百年,可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在这坚硬的花岗石上一天也未必能刻出一两个字。中国的书有写在竹简上的,写在帛上、纸上的,今天我却看到一部名副其实的石头书。我在这本大书上轻轻漫步,生怕碰损它那已历经千年风雨的页面。我低头看那一横一竖,好像是一座古建筑的梁柱,又像古战场的剑戟,或者出土的青铜器。我慢慢地跪下轻轻抚摸这一点一捺,又舒展身子躺在这页大书上,仰天遐想。四周是松柏合围的山谷,头上蓝天白云如一天井,泉水从旁边滑过,水纹下映出“清音流水”四个大字。我感到一种无限的满足。一般人登泰山多是在山顶上坐等日出,大概很少有人能到这偏僻深沟里的石书上睡一会儿的。躺在书上就想起赫尔岑有一句关于书的名言:“书——是这一代对下一代的精神上的遗训。”泰山就是我们的先人传给后人的一本巨书。造物者造了这样一座山,这样既雄伟又秀丽的山体,又特意在草木流水间布了许多青石。人们就在这石上填刻自己的思想,一代一代,传到现在。人与自然就这样合作完成了一件杰作。难怪泰山是民族的象征,她身上寄托着多少代人的理想、情感与思考啊。虽然有些已经过时,也许还有点陈腐,但却是这样的真实。这座石与木组成的大山对创造中华民族的文明史是有特殊贡献的。谁敢说这历代无数的登山者中,没有人在这里顿悟灵感而成其大业的呢?

天将黑了,我们又匆匆下到泰安城里看了岱宗庙。这庙和北京的故宫一个格式,只是高度低了三砖。可见皇帝对岱神的尊敬。庙中又有许多碑刻资料、塑像、壁画、古木、大殿,这些都是泰山的注脚。在中国就像只有皇帝才配有一座故宫一样,哪还有第二座山配有这样一座大庙呢?庙是供神来住的,而神从来都是人创造的。岱岳之神则是我们的祖先,点点滴滴倾注自己的信念于泰山这个载体,积数千年之功而终于成就的。他不是寺院里的观音,更不是村口庙里的土地、锅台上的灶君,是整个民族心中的文化之神,是充盈于天地之间数千年的民族之魂。我站在岱庙的城楼上,遥望夕阳中的泰山,默默地向她行着注目礼。《十月》1990年第一期

清凉世界五台山

北岳恒山向东南逶迤而下,在山西东北部撒下了五座山峰,五峰拱卫连绵,圈出一块三百平方公里的地方,这便是国内外闻名的五台山。山区以台怀镇为中心,分成台怀、台内、台外三个层次,像三个渐大的同心圆。在这个奇妙的同心圆内,由近而远,在山顶、谷底与密林中分布了五十七座红墙黄瓦的大小寺院。这里历来是海内外佛教徒朝圣的地方。那披着青松与白杨的冈峦,那映着鲜花与绿草的山泉,那阵阵的松涛和着悠悠的钟声,那绿茸茸的草地衬着古庙琉璃瓦上的夕阳,那从山谷里吹来的习习凉风,使这块小盆地的沟沟洼洼里,到处都有美的色彩与旋律,形成一个游览与避暑的胜地。

远在东汉永平年间佛教传入我国时,有两位从印度来的和尚,云游中国后,看中了这座山,便上书皇帝,说释迦牟尼在经书上说,文殊菩萨的道场原来就在中国的五台山。于是皇帝便恩准在此修庙,从此历代香火相传,极盛时庙宇竟达三百多处,地方志上有此记载。至于这山的风光之美,气候之好,又别有一段传说故事。说当年文殊初到此山时,酷暑难熬,风沙蔽日。有人说,东海龙王那里有一块“歇龙石”,只要借来镇山,便可玉宇澄清,暑气永消。于是文殊便去龙宫,指名要那块歇龙石。老龙王说,只要你拿得动,便拿去。这老和尚就施展法力,口中念念有词,一块偌大的青石便缩成一粒小丸,飞入他的袍袖,带回五台山。可是那外出的小龙王回来时,发现丢了歇龙石,怒气冲天,便追到五台山区,四处寻找。它将巨尾一扫,就把五个峰顶都削成了平台;利爪乱刨,在山顶上翻起无数黑石,至今这些石块还遍布满山,人称“龙翻石”。当然文殊自有对付它的办法,一声咒语,便飞起两座山,将这条恶龙镇压在山下。现在五台山北面的繁峙县境内有一处秘魔崖,便是小龙王的被囚之处。制服了小龙王之后,文殊将清凉石安放在一个山坡上,盖起一座清凉寺。从此这五台山真的成了一个清凉世界。这自然是传说,但这个美丽的传说,反映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环境的向往和改造自然的威力。去年8月,我曾专程去造访过那块清凉石,它高与人齐,如炕面之大,面青色,有云纹,人坐其上,顿生凉意。这么大的物体却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座大寺庙的院中,真不知它是怎样来的。

五台山的绝妙之处,是气候清新凉爽,所以又名清凉山。去年,正当酷暑季节,我们一进五台山便立即被搂进了一个清凉的怀抱里。这里多的是青松、白杨。在台怀谷地南端有一寺,叫镇海寺,寺前寺后遍植古松。这些松也长得奇,孤高的干子直指天穹,到顶上又横生出枝叶。深深的绿,浓浓的荫,在这浓荫的庇护下,阵阵松涛,将人们身上的汗、心中的热,涤荡得一干二净。在谷地北口有一寺,叫碧山寺,这里是白杨的世界。寺门前,有一片深幽的白杨林,它们一出土便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细枝阔叶交错连理,风来枝摇叶动,将一轮烈日的炽焰筛成一缕缕的丝,一点点的亮,给人一种愉悦的清凉。这两寺之间还有南山寺、显通寺、梵仙山、黛螺顶等,皆无寺不树,无山不林,四围远接天际的山顶高坡上全是层层的白杨、茫茫的劲松和如毡似毯的草丛。整个小镇,连同谷里的人、车、马、房,还有那几十座寺院,一起被淹在这冷绿的大盆里,哪还有一丝的暑热能偷存下去?

除树多之外,这里的水也不少,台内各山各寺就流淌着泉水四五十处,清凉河水环绕台怀流过。说它是河,倒不如说它是一匹飘动的锦缎。这河很浅,却宽。它不咆哮,也不喊叫,只是在谷底穿树林,绕古寺,一路轻轻地歌唱着流去。人们在两岸的各处寺庙游览时,总要在这清凉河上穿行,这河水给人们一种凉意。台怀镇口有一泉,名“般若泉”,泉眼圆亮如镜,水质沁凉宜人。清康熙、乾隆先后十五次上五台山,都是专饮此水。现据化验查明其中含有七种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是一种极好的矿泉。显通寺大院里有一泉,依山势从上落下,流过院心,又一直淌到寺外的石板路上,亮亮的,像一条项链。你若来到这里,可以蹲下来,引颈亲吻一下这来自地心的清凉,也可以像孩子一样,双手提鞋,赤足踏行在清波洗漱着的石板街上。一种无名的凉意会爬上你的双腿、你的腰身,慢慢地弥漫了你的全身,直至心田。浓荫已将烈日从天空隔去,清泉又将新凉从地下送来,好一个清凉世界。

五台山的清凉,自然不是那块清凉石的魔力,实因地势高,暑气很难爬上它的山腰。它的五个台顶都在三千米左右,其中北台高达三千零五十八米,是华北的最高峰。我们游完台怀镇各处后,乘上一部轻车,在这几个台顶之间飞驰,感到两肋生风,通体透凉。路是极险的,左曲右弯,常常将碰壁而猛折,似落沟又急转。这时树也没有了,林带已落到了身下,成了山的围裙。坡上有五光十色的山花,山顶有朵朵飘浮的白云,有的云朵飞过来,拦住车的去路,闯进车厢缠住我们的胳膊和腿脚,脸上也给抹了一层轻轻的湿意。坐过飞机的人,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哪能体验到这种神仙般的滋味。这时从车窗里看出去,尽是一座座连绵平缓的山头,要知每个台顶都有上百亩油绿绿的平滩,这是绝好的高山牧场。附近几省的骡马牛羊,每年盛夏都要赶来这里避暑放牧和进行交易,人称“骡马大会”。这里既有山地起伏的旋律,又有草原辽阔的情感,如果在山头上静坐一会儿,看山下的庙、眼前的云,听林间的泉,沐浴那习习的风,就会得到一种特殊的、美的享受。从这数千米高的台顶到那飞鸟盘旋的谷底,从台怀镇这一点圆心,到周围三百平方公里的山川,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清凉世界啊!

自然除了好山好水之外,在这个清凉世界里还有好看的,那便是庙宇。到底是在佛家的圣地,这里的庙不但多,而且大得惊人,无论哪座寺院,动辄左右连院,前后数殿。一座显通寺,竟占地一百二十亩,有殿堂四百余间。塔院寺有一座大白砖塔,高达二十一丈。还有一座木塔是放经书的,能转动,另有一座殿将它裹在其中,取高处的书时,要到二层殿上伸手去拿。金阁寺里有一尊菩萨,高二十七点七米,他一人就占了两层殿,要看他的脸面也得上二层楼去。而这里许多寺又都修在半山上,凿坡为级,凡一百零八个台阶,披云掩绿,形若天梯。第二个可看的,便是这庙宇内外的奇景。台怀镇最高处的菩萨顶上有一座殿,名滴水殿,它那琉璃瓦的屋檐,别说阴雨天,就是晴天,也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水珠;显通寺里有座铜殿,是用五十吨铜铸成的;又如无梁殿,殿无一木,全砖到顶;明月泉,泉如碗口,可鉴星月;写字崖,崖本无字,水流则见;千佛洞,洞内怪石,如人脏腑;等等。在台外,还有两件国宝,就是如今全国仅存的两座唐代建筑,曰佛光寺、南禅寺,在这两座寺庙里,你可以欣赏到一千二百年前的庙宇建筑和佛像彩塑。

当盛暑难熬时,来这个清凉世界里,参观古建筑群,游览好山好水,增长历史文化知识,听取美丽的传说故事,实在是一件快事。

去五台山,有南北两路。南路从太原市转五台县城至台怀镇,凡九十公里,一路山势较缓,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登山的。北路从山西省繁峙县的砂河镇,经鸿门崖天险,只四十六公里,坡陡路险,天气亦变化无常。我们登五台山是在去年八月里,从南路上山北路下山的,当我们沿着急速下降的公路,落到砂河镇时,便又浑身汗津津的,我们从清凉世界又回到了炎热人寰。1984年1月

娘子关上看飞泉

娘子关,雄踞在太行山东侧,正当晋、冀两省的交界。史载唐太宗之妹平阳公主曾奉命驻兵于此,创建城关,故而得名。盛夏七月,我们一行数人出平定县城,驱车九十里前来造访。这里山高谷深,草茂树稀,迎着山风还有几丝寒意。山上现存新旧两关,旧关只剩两楼和一些阶梯残石,共二十七级,极陡,人登时需俯身弯腰,手脚并用。新关尚完整,有一条小道直通山下,关门仅能过一车一马,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城墙顺山势起伏,逶迤而去,谷底风回水响,声若雷鸣,使人不由生发凭吊古战场的幽情。汉初,韩信曾在这里攻打赵国,背水一仗,大获全胜。如今这山畔、沟下已星散着不少工厂、机关、居民和驻军,给这荒僻的山野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再加上这里以泉水著称,那藏在山坳崖后的绿柳青田,使这北国的原野颇带一点江南的景象。

我们先去看玉龙泉,泉下已修一电厂,用此水来发电。过去喷水的玉龙头已不复见,只见一处很大的泉口,上加石盖,盖的东西两侧各留六孔。水从泉眼内向上喷出,直顶石盖,然后向两边穿孔而出,汇入一个大池中。我们站在石盖上,脚下膨膨然如立鼓面。水池中建有石舫,舫边另有一个石条砌就的大游泳池。难得的是这急喷横流的大水却无一泥一沙,一池碧波清若空无,这时一群顽童正在池里嬉水,他们一丝不挂,来去翕忽,宛若游鱼。

娘子关的泉眼有一百多处,最壮观的当数水帘洞泉。我们转过一个山崖,只见对面山嘴上一挂飞泉飘然而下。这时人恰好与飞泉的半腰相齐,隔岸平视,看个正好。那泉后的山石在流水的浸润下满是苔藓、葛藤,一层叠一层,厚重、滑腻,像一幅墨绿的挂毯。那飞泉白光一闪,当空划破厚重的浓绿,散成一挂珠帘,轻轻贴着石壁垂下来;又像是一轴素绢,靠着绿壁,浴着艳阳,时舒时卷,楚楚有情,就专等谁来作画题诗了。我看着看着,忽而心里不知足起来,就攀藤附葛,向谷底探去。同伴们直喊使不得,但我哪顾这些。谷底多巨石,光滑、圆润、洁白,是上游洪水冲下来的,其状如卧牛、奔象、驯羊、飞马……而深谷两峰的石壁却另是一种奇观:石形或凸或凹,石面若松针杂陈,若蜂窝相叠,石色又似白似黄,莫能确指,一起构成这面千奇百怪的大浮雕。这时谷底细雾蒙蒙,仰观山岩、飞泉,如面纱相遮。我想,抽象派的艺术家,要是站在这里指石壁而言,说这是人、是兽、是车、是马,是田园村舍,你是不能完全否认的。原来这也是一种钟乳石,不过桂林的钟乳石经大水浸蚀,成柱、成林;这里的经湿雾浸润,成线、成丝。那好比是一座园林,这却如一个盆景,各得其妙。当地群众叫这种石头为上水石。石多孔,取一块置浅水盘中,水可徐徐升到石巅,若再撒些豆、麦、花籽于上,则可发芽抽绿,移青山绿水于案几之上,使室内春意盎然。

到谷底观飞泉,不仅能默察其细微,还可领略其声威,仰望蓝天一线,两山壁立,谷中激流湍急,虎啸雷鸣。水帘后深草茂树,不知其底。传说那里面有个神仙住过的老君洞。我突然记起县志上的一首明人题咏:“娘子关头水拍天,老君洞口赤霞悬。惊雷激浪三千丈,洞里仙人不得眠。”稍近帘底,水烟雾气,缠臂绕腿。我大着胆子靠前几步,大珠小珠,立时劈面盖顶。这时仰观水帘,真是银河泻地,云翻水怒。苏东坡观庐山是“横看成岭侧成峰”,我看这娘子关飞泉堪称“远似淑女近如虎”。我喜滋滋地淋了一身水,退坐在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我细品着这水,她是泉,但又不是一般的涓涓细流;是瀑布,但又不是泥沙俱下的洪水。她从山顶进石而出,又飘飘落下。黄河滚滚没有她这样妩媚,长江浩浩没有她这般激越,那排空的海浪又没有这样俊美。她豪爽、多情、开朗、大方,把大把的珍珠悬空撒下,摔得粉碎,然后又在谷底,掬拢成一泓清潭,再转山绕石,悠然而去。空谷独坐,我吸着湿润润的雾,听着水在石上弹奏的歌,看着水珠在阳光中幻成五彩的霓,任清泉在我心头静静地淌。山顶上伙伴们已招手催行了,我却一片痴情,好像对这水还有许多未说完的话。

回来的路上,我问一位水利工作者,才知道这方圆几百里都是石灰岩山区。石间缝隙甚多,地面水全渗到了地下深处。太行东来,到这关前骤然下降,地层错动,于是那些经石间千过万滤的清清流水,便一起被挤出地面。这关上关下到处是大泉小水,有的老乡在家里搬起一块石板便可汲水呢。这大概就是“蓄之既久,其发必速”的道理吧!1981年7月

壶口瀑布

壶口在晋、陕两省边境上,我曾两次到过那里。

第一次是雨季,临出发时有人告诫:“这个时节看壶口最危险,千万不要到河滩里去,赶巧上游下雨,一个洪峰下来,根本来不及上岸。”果然,车还在半山腰就听见涛声隐隐如雷,河谷里雾气弥漫,我们大着胆子下到滩里,那河就像一锅正沸着的水。壶口瀑布不是从高处落下,让人们仰观垂空的水幕,而是由平地向更低的沟里跃去,人们只能俯视被急急吸去的水流。其时,正是雨季,那沟已被灌得浪沫横溢,但上面的水还是一股劲地冲进去,冲进去……我在雾中想寻找想象中的飞瀑,但水浸沟岸,雾罩乱石,除了扑面而来的水汽,震耳欲聋的涛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个可怕的警觉:突然就要出现一个洪峰将我们吞没。于是,急慌慌地扫了几眼,我便匆匆逃离,到了岸上回望那团白烟,心还在不住地跳……

第二次我专选了个枯水季节。春寒刚过,山还未青,谷底显得异常开阔。我们从从容容地下到沟底,这时的黄河像是一张极大的石床,上面铺了一层软软的细沙,踏上去坚实而又松软。我一直走到河心,原来河心还有一条河,是突然凹下去的一条深沟,当地人叫“龙槽”,槽头入水处深不可测,这便是“壶口”。我依在一块大石头上向上游看去,这龙槽顶着宽宽的河面,正好形成一个“丁”字。河水从五百米宽的河道上排排涌来,其势如千军万马,互相挤着、撞着,推推搡搡,前呼后拥,撞向石壁,排排黄浪霎时碎成堆堆白雪。山是清冷的灰,天是寂寂的蓝,宇宙间仿佛只有这水的存在。当河水正这般畅畅快快地驰骋着时,突然脚下出现一条四十多米宽的深沟,它们还来不及想一下,便一齐跌了进去,更涌、更挤、更急。沟底飞转着一个个漩涡,当地人说,曾有一头黑猪掉进去,再漂上来时,浑身的毛竟被拔得一根不剩。我听了不觉打了个寒噤。

黄河在这里由宽而窄,由高到低,只见那平坦如席的大水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大洞吸着,顿然拢成一束,向龙槽里隆隆冲去,先跌在石上,翻个身再跌下去,三跌、四跌,一川大水硬是这样被跌得粉碎,碎成点,碎成雾。从沟底升起一道彩虹,横跨龙槽,穿过雾霭,消失在远山青色的背景中。当然这么窄的壶口一时容不下这么多的水,于是洪流便向两边涌去,沿着龙槽的边沿轰然而下,平平的,大大的,浑厚庄重如一卷飞毯从空抖落。不,简直如一卷钢板出轧,的确有那种凝重,那种猛烈。尽管这样,壶口还是不能尽收这一川黄浪,于是又有一些各自夺路而走的,乘隙而进的,折返迂回的,它们在龙槽两边的滩壁上散开来,或钻石觅缝,汩汩如泉;或淌过石板,潺潺成溪;或被夹在石间,哀哀打旋。还有那顺壁挂下的,亮晶晶的如丝如缕……而这一切都隐在湿漉漉的水雾中,罩在七色彩虹中,像一曲交响乐、一幅写意画。我突然陷入沉思,眼前这个小小的壶口,怎么一下子集纳了海、河、瀑、泉、雾,所有水的形态;兼容了喜、怒、哀、怨、愁,人的各种情感。造物者难道是要在这壶口中浓缩一个世界吗?

看罢水,我再细观脚下的石。这些如钢似铁的顽物竟被水凿得窟窟窍窍,如蜂窝杂陈,更有一些地方被旋出一个个光溜溜的大坑,而整个龙槽就是这样被水齐齐地切下去,切出一道深沟。人常以柔情比水,但至柔至软的水一旦被压迫竟会这样怒不可遏。原来这柔和之中只有宽厚绝无软弱,当她忍耐到一定程度时就会以力相较,奋力抗争。据《徐霞客游记》所载,当年壶口的位置还在这下游一千五百米处。你看日夜不止,这柔和的水硬将铁硬的石寸寸地剁去。

黄河博大宽厚,柔中有刚;挟而不服,压而不弯;不平则呼,遇强则抗;死地必生,勇往直前。像一个人,经了许多磨难便有了自己的个性,黄河被两岸的山、地下的石逼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也就铸成了自己伟大的性格。这伟大只在冲过壶口的一刹那才闪现出来被我们看见。1986年6月写成,《人民日报》1993年8月23日附:壶口瀑布记

凡世间能容、能藏、能变之物唯有水。其亦硬亦软,或傲或嗔,载舟覆舟,润物毁物,全在一瞬之间。时桃花流水而阴柔,又裂岸拍天而狂放。凡河川能伸能屈,能收能藏,唯我黄河。其高峡为镜,平原飘带,奔川浸谷,挟雷裹电,即因时势而变。时滔天接地而狂呼,又拥地抱天而低言。

我曾徘徊于黄河上游的刘家峡水库,惊异于她如泊如镜的沉静;曾生活于河套平原,陶醉于她如虹如带的飘逸;也曾上溯龙门,感奋于她如狮如虎的豪壮。但当我沿河上下求索而见壶口时,便如痴如狂。

壶口在山西吉县境内,是黄河上唯一的瀑布。因状如壶口而得名。水流至此急冲沟下,人观瀑布由上俯下,只见烟水迷漫,船行至此得拖出河岸,绕过壶口。即古书上所谓“河里冒烟,旱地行船”。原来黄河在这里,先因山逼而势急,后依滩泻而狂放,排山倒海,万马奔腾,喧声蔽天。却正当她得意扬眉之时,突以数里之阔跌入百尺之峡,如水入壶,腾荡急旋。于是飞沫起虹,溅珠落盘,成瀑成湫,如挂如帘。裂坚石而炸雷,飞轻雾而吐烟。虎吼震川,隆隆千里,龙腾搅谷,巍巍地颤。波起涛落,切层岩如豆腐,照徐霞客所记,三百年来竟剜石开沟上剁三百余米;激流飞湍,锉顽石如木铁,据民间所言,有黑猪落水,眨眼之间,退毫拔毛,竟成雪白之豚。黄河于斯,聚九天雷霆,凝江海之威,水借裂石之力,轰然辟开大道坦途;沙借波旋之势,细细磨出深沟浅穴。放眼两岸,鬼斧神工,脚下这数里之阔的磐石,经黄河涛头这么轻轻一钻一旋,就路从地下出,水从天上来。她顺势一跃,排山推岳,挟一川豪情,裹两岸清风,潇洒而去,又再现她的沉静,她的温柔,她的悲壮,她的大度。去路千里缓缓入海。

呜呼,蕴伟力而静持,遇强阻而必摧,绕山岳而顺柔,坦荡荡而存天地。美哉,壮哉,我的黄河。

冬季到云南去看海

年末深冬季节,到云南腾冲考察林业,主人却说,先领你去看热海。我心里一惊,这大山深处怎么会有海,而海又怎么会是热的?

车出县城便一头扎进山肚子里。公路呈“之”字形,车子不紧不慢,一折一折地往上爬,走一程是山,再走一程还是山;一眼望去是树,再看还是树。只见一条条绿色的山脊,起起伏伏,一层一层,黛绿、深绿、浅绿,由近及远一直伸到天边。直到目光的尽头,才现出一抹蓝天——这蓝天倒成了这绿海的远岸。

走了些时候,渐渐车前车后就有了些轻轻的雾,再看对面的林子里也飘起一些淡淡的云。我说:“今天真算是上得高山了。”主人笑道:“正好相反,你现在是已下到热海了。”我才知道,那氤氲缥缈、穿林裹树的并不是云,也不是雾,竟是些热腾腾的水汽,我们车如船行,已是荡漾在热海之上了。

所谓热海,是一个方圆八平方公里的地热带。腾冲是一个休眠火山区。多少年前,这里曾经火山喷发,现在地面上仍留有许多旧痕,如圆形的火山口、黑色的火山石,还有奇特的“柱状节理”,那是岩浆喷出时瞬间形成的一片美丽的石柱。但最奇的是地下的热海。大约火山熄灭后还是不死心,便试探着要找一个出口,地下的岩浆就悄悄地摸到这里,一直蹿到离地表还有七八公里处,用炙热的火舌不停地向上喷舔着地面。于是这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成了一台巨大的锅炉,地下水被煮得滚烫,一个名副其实的热海。

热海虽名海,但我们并不能像苏东坡那样“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也不能如曹操那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因为这海是藏在地下的,我们只能去找几个海眼“管中窥豹”。最大的一个海眼就是著名的“大滚锅”,单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它的威力。要看这口大锅先得爬上一个高高的“锅台”,我们拾级而上,还未见锅就已听到滚滚的沸水之声,头上热气逼人。上到锅台一看,这口石砌的大锅,直径三米,深一点五米,沸腾的热浪竟有尺许之高。由于长年累月地滚煮,锅沿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水碱,真是一口老锅。大锅前又开出一条数米长两尺来宽的石槽,亦是水沸有声,热气腾腾,槽上架着一排竹篮,里面蒸着土豆、鸡蛋、花生等物。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蒸笼了。游人可以上去随意品尝这地心之火与山泉之水的杰作,就像在城市路边的早点摊上吃小笼包子。我们看惯了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河,可谁又见过这无年无月翻滚不止的开水大锅呢?我抬头看一眼天上的白云和锅后山崖的绿树,忽然想起张若虚的那句名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山上何时现滚锅,滚锅何时初见人呢?天地间悄悄地隐藏有多少秘密。

因为地处热海之上,山上山下露头的温泉就随处可见。有的潺潺而流,兀自成潭;有的点点而滴,挂垂成线;还有的间歇而喷,如城市广场上的音乐喷泉。但这泉水都脱不了一个“热”字,于是就利用来做浴池,连普通的山民家也开池营业。为了能更深一层感知热海之美,我们选了一处浴室推门而入,待穿过短廊才发现并没有“入室”,而是豁然开朗,又置身在半山之上。原来这里的浴池并不是平地之池,而是一个一个挂在半壁,就如高楼上的阳台。试想,在半山之上,绿风白云,枕石漱流是什么样子?我极兴奋,不肯下水,先披衣环顾四周做一回精神上的沐浴。只见偌大一个池子,犹抱琵琶,被一株从石缝中探出的大叶榕树俯身遮去了大半,而一株老藤左伸右屈就做了这池子的栏杆。池边杂花弱草,青苔翠竹,池水清清见底,水面热气微微蒸腾。水先是从一个石龙头中注入池中,再漫过池沿,无声地贴着石壁滑向山下,于是过水的半面山岩就如一堵谁家宾馆大堂里的水幕墙,淋淋潺潺。我凭栏遥望着对面林梢上升起的轻轻的雾和脚下谷底游走的云,竟有一种将军阅兵似的自豪,然后翻身入水畅游其中,仰望蓝天白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天上之鱼。天下真有这样的海吗?

因为刚才池边的那棵大叶榕树,下山时我就留心起这山上的植被。我知道榕树喜热,多见于福建、广东,或者西双版纳,现在能现身于偏北的腾冲定是得了地下的热气。这么一想,果然发现这方圆远近处的树的确特别,既有许多亚热带的芭蕉、棕榈,又有本地的松、柏、杉、樟,还有远古时期留存下来的曾与恐龙为伴的黑桫椤树。有一种我从未见过,枝如杨柳,叶如榆钱,在这个隆冬季节满树还缀着些红绒绒的花朵。主人说,这属柳科,就叫“红丝绿柳”。啊!好浪漫的名字。现在科学家已经弄清热海的来历,是这满山的绿树饱饱地蓄足了水,然后再慢慢地渗入地下,经地火加热后又悄悄送回地面,这个过程七十五年一个周期,循环往复,流淌不息。这么说来,我们现在既是行在密林之中,又是站在历史的河岸上。这块神奇的土地,我已说不清到底该叫它热海还是绿海,抑或岁月之海。其实它就是一个为地热所蒸腾、绿树所覆盖、岁月所打造的令人陶醉的生态之海。

海思

没有见过海,真想不出她是什么样的。

眼前这哪里是海呢?只是水,水的天,水的地,水的色彩,水的造型。那如花灿开的浪、时起时伏的波、星星点点的雨、湿湿软软的雾,一起塞满了这个蓝天覆盖下的穹庐。她们笑着,叫着,舔食着天上的云朵,吞没了岸边的沙滩,狂呼疾走,翻腾飞跃。极目望去,那从天边垂下来的波涛,一排赶着一排,浩浩荡荡,如冲锋陷阵的大军;那由地心里泛起的浪花,沸沸扬扬,一层紧追着一层,像秋天田野上盛开的棉朵。那波浪互相拥挤着,追逐着,越来越近,越来越高,赶来到脚下时便陡立成一道齐齐的水墙,像一匹扬鬃跃蹄的野马,呼啸着扑上岸来,“啪”的一声,一头撞在那些嶙峋的礁石上,顷刻间便化作了点点水珠和星星飞沫。还不等这些水珠从礁石上退下,又是一排水墙,又是一声巨响,一阵赶着一阵,一声接着一声,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倒是水雾里的那几只海鸥在悠闲地盘旋着,吻着浪尖。我站在礁石上,任海风鼓满襟袖,任浪花打湿鞋袜,那清风碧波,像是从天上,从地下,从四面八方,从我的五脏六腑间一起涌过。我立即被冲洗得没有一丝愁绪,没有一星杂虑。而那隆隆的浪,滚滚的波,那浪波与礁石搏斗的音乐,又激荡起我浑身的热血。海啊,原来是这个样子。

每天,我在海边散步,便被织进一张蓝色的大网中。我知道这水和空气本是透明无色的。但天高水深,那无数的“无色”便积成了这种可见而不可触的蔚蓝色,似有似无,给人一种遐想,一种缥缈,一种思想的驰骋。朱自清说“瑞士的湖蓝得像欧洲小姑娘的眼”,我这时却觉得这茫茫的大海蓝得像一个神秘的梦。

渐渐地,我奇怪这海的深和阔。那滚滚的海流何来何去?那万丈长鲸,何处是它的归宿?那茫茫的彼岸又是什么样子?我想起书上说的,在那遥远的百慕大海区,舰艇会突然失踪,飞机会自然坠落。在大西洋底,有比喜马拉雅山还高的海岭在起伏,有比北美大峡谷还深的海底深谷在蜿蜒。还有那海底的古城,那长满了绿苔的墙,那曾是住宅和商店的房。真不知这一片深蓝色中还有多少个这样的谜。本来,不管是亚洲高原上的大河,还是澳洲大陆上的小溪,都将在这里汇合;不管是杨贵妃沐浴过的温泉,还是某原子能电厂用过的冷却水,都要在这里相聚。时间和空间在大海里拥抱。太阳晒着将这一切蒸发、循环;台风鼓着,将它们翻腾、搅拌。亿万年的历史,五大洲的文明,纵横相间,一起在这里汇拢,融进这片深深的蓝色。科学家说,物质是不灭的,那么掬起一捧海水,这里该有属于大禹那个时代的氢,也该有哥伦布呼吸过的氧。于是,我明净的心头又涌上一汪蓝色的沉思。

当我从海湾的那边返回时,乘的是船。风平浪静,皓月当空。船在月光与水波织成的羽纱中漂荡。我躺在铺位上,倾听那海风海浪的细语,身子轻轻地摇晃着,不由想起那唱着催眠曲的母亲,和她手里的摇篮。本来,地球上并没有生命,是大海这个母亲,她亿万年来哼着歌儿,不知疲倦地摇着,摇着,摇出了浮游生物,摇出了鱼类,又摇出了两栖动物、脊椎动物,直到有猴,有猿,有人。我们就是这样一步步地从大海里走来。难怪人对大海总是这样深深地眷恋。人们不断到海边来旅游,来休憩,来摄影作画、寻诗觅句,原来是为了寻找自己的血统、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足迹。无论你是带着怎样的疲劳,怎样的烦恼,请来这海滩上吹一吹风,打一个滚吧,一下子就会返璞归真,获得新的天真、新的勇气。人们只有在这面深蓝色的明镜里才能发现自己。

当我弃船登岸时,又转过身来,猛吸一口带咸味的空气。1983年10月

草原八月末

朋友们总说,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是七八月。一望无际的碧草如毡如毯,上面盛开着数不清的五彩缤纷的花朵,如繁星在天,如落英在水,风过时草浪轻翻,花光闪烁,那景色是何等地迷人。但是不巧,我总赶不上这个季节,今年上草原时,又是八月之末了。

在城里办完事,主人说:“怕这时坝上已经转冷,没有多少看头了。”我想总不能枉来一次,还是驱车上了草原。车子从围场县出发,翻过山,穿过茫茫林海,过一界河,便从河北进入内蒙古境内。刚才在山下沟谷中所感受的峰回路转和在林海里感觉到的绿浪滔天,一下都被甩到另一个世界上,天地顿然开阔得好像连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不复存在。两边也有山,但都变成缓缓的土坡,随着地形的起伏,草场一会儿是一个浅碗,一会儿是一个大盘。草色已经转黄了,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由于地形的变换和车子的移动,那金色的光带在草面上掠来飘去,像水面闪闪的亮波,又像一匹大绸缎上的反光。草并不深,刚可没脚脖子,但难得的平整,就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用推剪剪过一般。这时除了将它比作一块大地毯,我再也找不到准确的说法了。但这地毯实在太大,除了天,就剩下一个它。除了天的蓝,就是它的绿。除了天上的云朵就剩下这地毯上的牛羊。这时我们平常看惯了的房屋街道、车马行人还有山水阡陌,已都成前世的依稀记忆。看着这无垠的草原和无穷的蓝天,你突然会感到自己身体的四壁已豁然散开,所有的烦恼连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无影无踪。你已经被融化在这透明的天地间。

车子在缓缓地滑行,除了车轮与草的摩擦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们像闯入了一个外星世界,这里只有颜色没有声音。草一丝不动,因此你也无法联想到风的运动。停车下地,我又疑是回到了中世纪。这是桃花源吗?该有武陵人的问答声;是蓬莱岛吗?该有浪涛的拍岸声。放眼尽量地望,细细地寻,不见一个人,于是那牛羊群也不像是人世之物了。我努力想用眼睛找出一点声音。牛羊在缓缓地移动,不时抬起头看我们几眼,或甩一下尾,像是无声电影里的物,玻璃缸里的鱼,或阳光下的影。仿佛连空气也没有了,周围的世界竟是这样空明。

这偌大的草原又难得的干净,干净得连杂色都没有。这草本是一色的翠绿,说黄就一色的黄,像是冥冥中有谁在统一发号施令。除了草便是山坡上的树。树是成片的林子,却整齐得像一块刚切割过的蛋糕,摆成或方或长的几何图形。一色桦木,雪白的树干,上面覆着黛绿的树冠。远望一片林子就如黄呢毯上的一道三色麻将牌,或几块积木,偶有几株单生的树,插在那里,像白袜绿裙的少女,亭亭玉立。蓝天之下干净得就剩下了黄绿、雪白、黛绿这三种层次。我奇怪这树与草场之间竟没有一丝的过渡,不见丛生的灌木、蓬蒿,连矮一些的小树也没有,冒出草毯的就是如墙如堵的树,而且整齐得像公园里常修剪的柏树墙。大自然中向来是以驳杂多彩的色和参差不齐的形为其变幻之美的,眼前这种异样的整齐美、装饰美,倒使我怀疑不在自然中。

这草场不像内蒙古东部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不像西部草场那样时不时露出些沙土石砾,也不像新疆、四川那样有皑皑的雪山、郁郁的原始森林作背景。它像什么?像谁家的一个庭院,“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样干净,这样整齐,这样养护得一丝不乱,却又这样大得出奇。本来人总是在相似中寻找美。我们的祖先创造了苏州园林那样的与自然相似的人工园林,获得了奇巧的艺术美。现在轮到上帝向人工学习,创造了这样一幅天然的装饰画,便有了一种神秘的梦幻美,使人想起宗教画里的天使浴着圣光,或郎世宁画里骏马腾啸嬉戏在林间,美得让人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在这个大浅盘的最低处是一片水,当地叫泡子,其实就是一个小湖。当年康熙帝的舅父曾带兵在此与阴谋勾结沙俄叛国的噶尔丹部决一死战,并为国捐躯,因此这地名就叫将军泡子。水极清,也像凝固了一样,连云朵的倒影也纹丝不动。对岸有石山,鲜红色,说是将士的血凝成。历史的活剧已成隔世渺茫的传说。我遥望对岸的红山、水中的白云,觉得这泡子是一块凝入了历史影子的透明琥珀,或一块凝有三叶虫的化石。往昔岁月的深沉和眼前大自然的纯真使我陶醉。历史只有在静思默想中才能感悟,有谁会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发思古之幽情?但是在古柏簇拥的天坛,在荒草掩映的圆明废园,只会有一些具体的可确指的联想。而这空旷、静谧、水草连天、蓝天无垠的草原,叫人真想长啸一声念天地之悠悠,想大呼一声魂兮归来。教人灵犀一点想到光阴的飞逝,想到天地人间的长久。

我们将返回时,主人还在惋惜未能见到草原上千姿百态的花。我说,看花易,看这草原的纯真难。感谢上帝的安排,阴差阳错,我们在花已尽,雪未落,草原这位小姐换装的一刹那见到了她不遮不掩的真美。正如观众在剧场里欣赏舞台上浓妆长袖的美人是一种美,画家在画室里欣赏裸立于窗前晨曦中的模特又是一种美。两种都是艺术美,但后者是一种更纯更深的展示着灵性的美。这种美不可多得,也无法搬上舞台,它不但要有上帝特造的极少数的标准的模特,还要有特定的环境和时刻,更重要的还要有能生发美感共鸣的欣赏者。这几者一刹那的交汇,才可能迸发出如电光石火般震颤人心的美。大凡看景只看人为的热闹,是初级;抛开人的热闹看自然之景,是中级;又能抛开浮在自然景上的迷眼繁华而看出个味和理来,如读小说分开故事读里面的美学、哲学,这才是高级。这时自然美的韵律便与你的心律共振,你就可与自然对话交流了。

呜呼!草原八月末。大矣!净矣!静矣!真矣!山水原来也和人一样会一见钟情,如诗一样耐人寻味。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块神秘的草地。将要翻过山口时又停下来伫立良久。像曹植对洛神一样“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遣情想象,顾望怀愁”,明年这时还能再来吗?我的草原!1991年9月

乌梁素海,带伤的美丽

假如让你欣赏一位带伤流血的美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尴尬。四十年后,当我重回内蒙古乌梁素海时,遇到的就是这种难堪。

乌梁素海在内蒙古河套地区东边的乌拉山下。四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时曾在这里当记者。叫“海”,实际上是一个湖,当地人称湖为海子,乌梁素海是“红柳海”的意思。红柳是当地的一种耐沙、耐碱的野生灌木。单听这名字,就有几分原生态的味道,而且这“海”确实很大,历史上最大时有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是地球上同纬度的最大淡水湖。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每当车行湖边,但见烟水茫茫,霞光滟滟。翠绿的芦苇,在岸边小心地勾起一道绿线,微风吹过,这绿线就起伏着舞动开去,如一首天堂里的乐曲。湖里的水鸟,鸥、鹭、鸭、雁、雀等就竞相起舞,或掠过水波,或猛扎水中,浪花轻溅,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弹拨着水面。而水中的鱼儿好像急不可耐,等不到水鸟来抓它,就自动倏地一下跳出水面,闪过一个个白点,像是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这时走在湖边,心头会突然涌起那已忘却多时的优美文章,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什么“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我知道从来不是好文章写出了真美景,而是真美景成就了好文章。乌梁素海就是这样一篇写在北国大地上的锦绣文章。每当船行湖上时,我最喜欢看深不可测的碧绿碧绿的水面,看船尾激起的雪白浪花,还有贴着船帮游戏的鲤鱼。而黄昏降临,远处的乌拉山就会勾出一条暗黑色的曲线,如油画上见过的奔突的海岸,当时我真觉得这就是大海了。

那时,“文革”还未结束,市场上物资供应还比较匮乏,城里人一年也尝不到几次肉,但这海子边的人吃鱼就如吃米饭一样平常。赶上冬天凿开冰洞捕鱼,鱼闻声而来,密聚不散,插进一根木杆都不会倒。那个岁月时兴开“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有一次我们整理材料,在河套各县从西向东采访,很辛苦,伙食也没有什么油水。乌梁素海是最后一站,还有好几天,大家就盼望着到那里去解馋。到达的当晚,我们果然吃到了鱼,而这种吃法,为我平生第一次所见。每人一大碗堆得冒尖的大鱼块,就像村里人捧着大碗蹲在大门口吃饭一样,这给我留下永久的记忆,当时的鱼才五分钱一斤。以后走南闯北,阅历虽多,但无论是在我国南方的鱼米之乡还是在国外以海产为主的国家,再也没有碰到过这种吃法,再也没有过这样的享受。那时,每当外地人一来到河套,主人就说:“去看看我们的乌梁素海!”眼里放着亮光,脸上掩饰不住的骄傲。

这次我们真的又来看乌梁素海了,是水务部门的特别邀请,但不是为看海的美丽,而是来参加会诊的,来看它的伤口。

七月的阳光一片灿烂,我们乘一条小船驶入湖面,为了能更有效地翻动历史的篇章,主人还请了一些已退休的老“海民”,与我们同游同忆。船中间的小桌上摆着河套西瓜、葵花籽,还有油炸的小鱼,只有寸许来长。主人说,实在对不起,现在海子里最大的鱼,也不过如此了。我顿觉心情沉重。坐在我对面的王家祥,原乌梁素海渔场的工会主席,他说:“那时打鱼,是用麻绳结的大眼网。三斤以下的都不要,开着七十吨的三桅大帆船进海子,一网十万斤,最多时年产五百万吨。打上鱼就用这湖水直接煮,那才叫鲜呢。现在,这水你喝一口准拉肚子。”(不知是否为验证他的话,当天下午,我们一行中就有俩人拉肚子,而不能正常采访了。)当年的兵团知青、退休干部于秉义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时,这里随便打一处井,七米深,就自动往上喷水。”水务公司的秦董事长在一旁补充:“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已是三十米深才能见水;到2007年,要一百二十米才见水,十五年水位下降了九十米,年均六米。”

海上泛轻舟,本来是轻松惬意的事,可是今天我们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这应了李清照的那句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我们今天坐的船真的由过去的七十吨三桅大船退化成像一只蚱蜢似的舴艋小舟。河套灌区是我国三大自流灌区之一。黄河自宁夏一入内蒙古地界,便开始滋润这八百里土地,经过总干、干、分干、支、斗、农、毛七级灌水渠道,流入田间,又再依次经总排干、排干等七级排水沟,将水退到乌梁素海,在这里沉淀缓冲后,再退入黄河。所以,这海子是河套平原的“肾”,首先起储水排水的作用。同时,又是河套的“肺”,它云蒸雾霭,吐纳水汽,调节气候,所以才有八百里平原的旱涝保收,才有北面乌拉山著名的国家级森林保护区的美景。但是,近几十年来人口增加,工厂增多,农田里化肥农药增施,而进入湖中的水量却急剧减少,水质下滑。你想,排进湖里的这些水是什么水啊?就是将八百里平原浇了一遍的脏水。河套农田每年施用农药一千五百吨,化肥五十万吨,进入乌梁素海的工业及生活污水三千五百万吨,这些都要“洗”到湖里来啊。当地人说,乌梁素海已经由河套平原的肾和肺,退化为一个“尿盆子”了。这话虽然难听,但很形象,也很警人。

在船舱里坐着,听大家叙往事,说今昔,虽清风拂面,还是拂不去心头的一怀愁绪,我便到后甲板散步。只见偌大的湖面上,用竹竿标出二三十米宽的一条水道,我们的这个“舴艋”小舟只能在两竿之间小心地穿行。原来,湖面的水深已由当年的平均四十米,降为不足一米,要行船,就只好单挖一条行船沟。我再看船尾翻起的浪,已不是雪白的浪花,而是黄中带黑,像一条刚翻起的犁沟。半腐半活的水草,如一团团乱麻在水面上荡来荡去,再也找不见往日的碧绿,更不用说什么清澈见鱼了。乌海难道真的应了它的名字,成了乌黑的海、污浊的海?只有芦苇发疯似的长,重重叠叠,吞食着水面。主管农水的市领导说,这不是好现象,典型的水质富营养化,草盛无鱼,恶性循环。

现在如果你不知内情,远眺水面,芦苇还是一样的绿,天空还是一样的蓝,水鸟还是一样的飞,猛一看好像无多变化。可有谁知道这乌梁素海内心的伤痛。她是林黛玉,两颊微红,弱不禁风,已经是一个病美人了,是在强装笑颜、强支病体迎远客。我举目望去,远处的岸边有些红绿房子,泊了些小游船,在兜揽游客。船边地摊上叫卖着油炸小鱼,船上高声放着流行歌曲。不知为什么,我一下想起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中午饭就在岸边的招待所里吃。俗话说,无酒不成席,而在内蒙古还要加上一句“无歌不成宴”。乐声响起,第一支歌就是《美丽的乌梁素海》。歌手是一位漂亮的蒙族姑娘,旋律婉转,琴声悠扬,只是听不清歌词。歌罢,我请歌手重新念一遍歌词,她顿时有几分不自然。市领导出来解围说:“不好意思,这还是当年的旧歌词,和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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