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传奇:今古奇观(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1 23: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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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抱瓮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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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传奇:今古奇观(十)

古典传奇:今古奇观(十)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古典传奇:今古奇观(十)作者:抱瓮老人排版:Cicy出版时间:2017-07-24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四十二卷 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闲向书斋阅古今,生非草木岂无情!

佳人才子多奇遇,难比张生遇李莺。

话说西洛有一才子,姓张名浩,字巨源。自儿曹时清秀异众。既长,才摛蜀锦,貌莹寒冰,容止可观,言词简当。承祖父之遗业,家藏镪数万,以财豪称于乡里。贵族中有慕其门第者,欲结婚姻,虽媒妁日至,浩正色拒之。人谓浩曰:“君今冠矣。男子二十而冠,何不求家有令德女子配君?其理安在?”浩曰:“大凡百岁姻缘,必要十分美满。某虽非才子,实慕佳人。不遇出世娇姿,宁可终身鳏处。

且俟功名到手之日,此愿或可遂耳。”缘此,至弱冠之年,犹未纳室。浩性喜厚自奉养。

所居连檐重阁,洞户相通,华丽雄壮,与王侯之家相等,浩犹以为隘窄。又于所居之北,创置一园。中有:

风亭月榭,杏坞桃溪,云楼上倚晴空,水阁下临清泚。横塘曲岸,露偃月虹桥;朱槛雕栏,叠生云怪石。烂温奇花艳蕊,深沉竹洞花房。飞异域佳禽,植上林珍果。

绿荷密锁寻芳路,翠柳低笼斗草场。

浩暇日,多与亲朋宴息其间。西都风俗,每至春时,园圃无大小,皆修莳花木,洒扫亭轩,纵游人玩赏,以此递相夸逞士庶为常。浩闾巷有名儒廖山甫者,学行俱高,可为师范,与浩情爱至密。浩喜园馆新成,花木茂盛,一日,邀山甫闲步其中,行至宿香亭共坐。时当仲春,桃李正芳,牡丹花放,嫩白妖红,环绕亭砌。浩谓山甫曰:“淑景明媚,非诗酒莫称韶光。今日幸无俗事,先饮数杯,然后各赋一诗,咏目前景物。虽园圃消疏,不足以当君之盛作,若得一诗,可以永为壮观。”山甫曰:“愿听指挥。”浩喜,即呼小童,具饮器笔砚于前。

酒三行,方欲索题,忽遥见亭下花间,有流莺惊飞而起,山甫曰:“莺语堪听,阿故惊飞?”浩曰:“此无他,料必有游人偷折花耳。邀先生一往观之。”遂下宿香亭,径入花阴,蹑足潜身,寻踪而去。过太湖石畔,芍药栏边,见一垂鬟女子,年方十五,携一小青衣,倚栏而立。但见:

新月智能眉,春桃拂脸,意态幽花未艳,肌肤嫩玉生光。莲步一折,着弓弓扣绣鞋儿;螺髻双垂,插短短紫金钗子。似向东君夸艳态,倚栏笑对牡丹丛。

浩一见之,神魂飘荡,不能自持。又恐女子惊避,引山甫退立花阴下,端详久之,真出世色也。告山甫曰:“尘世无此佳人,想必上方花月之妖!”山甫曰:“花月之妖,岂敢昼见?天下不乏美妇人,但无缘者自不遇耳。”浩曰:“浩阅人多矣,未常见此殊丽。使浩得配之,足快平生。兄有何计,使我早遂佳期?则成我之恩,与生我等矣。”

山甫曰:“以君子门第才学,欲结婚姻,易如反掌,何须如此劳神?”浩曰:“君言未当,若不遇其人,宁可终身不娶;今既遇之,即顷刻亦难捱也。媒妁通问,必须岁月,将无已在枯鱼之肆乎!”山甫曰:“但患不谐,苟得谐,何患晚也?请询其踪迹,然后图之。”

浩此时情不自禁,遂整巾正衣,向前而揖。女子敛袂答礼。浩启女子曰:“贵族谁家?何因至此?”女子笑曰:“妾乃君家东邻也。今日长幼赴亲族家会,惟妾不行。闻君家牡丹盛开,故与青衣潜启隙户至此。”浩闻此语,乃知李氏之女莺莺也。与浩童稚时曾共扶栏之戏。再告女子曰:“敝园荒芜,不足寓目,幸有小馆,欲备肴酒,尽主人接邻里之欢,如何?”

女曰:“妾之此来,本欲见君。若欲开樽,决不敢领。愿无及乱,略诉此情。”浩拱手鞠躬而言曰:“愿闻所谕。”女曰:“妾自幼年慕君清德,缘家有严亲,礼法所拘,无因与君聚会。

今君犹未娶,妾亦垂髫,若不以丑陋见疏,为通媒妁,使妾异日奉箕帚之末,立祭祀之列,奉侍翁姑,和睦亲族,成两姓之好,无七出之玷,此妾之素心也。不知君心还肯从否?”

浩闻此言,喜出望外,告女曰:“若得与丽人偕老,平生之乐事足矣!但未知缘分何如耳?”女曰:“两心既坚,缘分自定。

君果见许,愿求一物为定,使妾藏之异时,表今日相见之情。”

浩仓卒中无物表意,遂取系腰紫罗绣带,谓女曰:“取此以待定议。”女亦取拥项香罗,谓浩曰:“请君作诗一篇,亲笔题于罗上,庶几他时可以取信。”浩心转喜,呼童取笔砚,指栏中未开牡丹为题,赋诗一绝于香罗之上。诗曰:

沉香亭畔露凝枝,敛艳含娇未放时;自是名花待名手,风流学士独题诗。

女见诗大喜,取香罗在手,谓浩曰:“君诗句清妙,中有深意,真才子也。此事切宜缄口,勿使人知,无忘今日之言,必遂他时之乐。父母恐回,妾且归去。”道罢,莲步却转,与青衣缓缓而去。浩时酒兴方浓,春心淫荡,不能自遏,自言:“下坡不赶,次后难逢,争忍弃人归去?杂花影下,细草如茵,略效鸳鸯,死亦无恨!”遂奋步赶上,双手抱持。女子顾恋恩情,不忍移步绝裾而去,正欲启口致辞,含羞告免。忽自后有人言曰:“相见已非正礼,此事决然不可!若能用我一言,可以永谐百岁。”浩舍女回视,乃山甫也。女子已去。山甫曰:“但凡读书,盖欲知礼别嫌。今君诵孔圣之书,何故习小人之态?若使女子去迟,父母先回,必询究其所往,则女祸延及于君。岂可恋一时之乐,损终身之德?请君三思,恐成后悔!”

浩不得已,怏怏复回宿香亭上,与山甫尽醉散去。

自此之后,浩但当歌不语,对酒无欢,月下长吁,花前偷泪。俄而绿暗红稀,春光将暮。浩一日独步闲斋,反复思念,一段离愁,方恨无人可诉。忽有老尼惠寂自外而来,乃浩家香火院之尼也。浩礼毕,问曰:“吾师何来?”寂曰:“专来传达一信。”浩问:“何人致意于我?”寂移坐促席谓浩曰:“君东邻李家女子莺莺,再三中意。”浩大惊,告寂曰:“宁有是事?吾师勿言!”

寂曰:“此事何必自隐?听寂拜闻:李氏为寂门徒二十余年,其家长幼相信。今日因往李氏诵经,知其女莺莺染病,寂遂劝令勤服汤药。莺屏去侍妾,私告寂曰:‘此病岂药所能愈耶?’寂再三询其仔细,莺遂说及园中与君相见之事,又出罗巾上诗,向寂言,‘此即君所作也。’令我致意于君,幸勿相忘,以图后会。盖莺与寂所言也,君何用隐讳耶?”浩曰:“事实有之,非敢自隐,但虚传扬遐迩,取笑里闾。今日吾师既知,使浩如何而可?”寂曰:“早来既如此事,遂与莺父母说及莺亲事,答云:‘女儿尚幼,未能干家。”

观其意在二三年后,方始议亲。更看君缘分如何?”言罢,起身谓浩曰:“小庵事冗,不及款话,如日后欲寄音信,但请垂谕!”遂相别去。

自此香闺密意,书幌幽怀,皆托寂私传。光阴迅速,倏忽之间,已经一载。节过清明,桃李飘零,牡丹半折。浩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转添。久之,自思去岁此时,相逢花畔,今岁花又重开,玉人难见。沉吟半晌,不若折花数枝,托惠寂寄莺莺同赏。

遂召寂至,告曰:“今折得花数枝,烦吾师持往李氏,但云吾师所献。若见莺莺,作浩起居:去岁花开时,相见于西栏畔,今花又开,人犹间阻。相忆之心,言不可尽。愿似叶如花,年年长得相见。”寂曰:“此事易为,君可少待。”遂持花去。逾过复来,浩迎问:“如何?”寂于袖中取彩笺小柬,告浩曰:“莺莺寄君,切勿外启。”寂乃辞去。

浩启封视之,曰:

妾莺莺拜启:相别经年,无日不怀思忆。前令乳母以亲事白于父母,坚意不可。事须后图,不可仓卒。愿君无忘妾,妾必不负君!姻若不成,誓不他适。其他心事,询寂可知。昨夜宴花前,众皆欢笑,独妾悲伤。偶成小词,略诉心事,君读之,可以见妾之意。读毕毁之,切勿外泄!词曰:

红疏绿密时喧,还是困人天。相思极处,凝睛月下,洒泪花前。誓约已知俱有愿,奈目前两处悬悬!鸾凤未偶,清宵最苦,月甚先圆?

浩览毕,敛眉长叹,曰:“好事多磨,信非虚也!”展放案上,反复把玩,不忍释手。感刻寸心,泪下如雨。又恐家人见疑,询其所因,遂伏案掩面,偷声潜泣。良久,举首起视,见日影下窗,瞑色已至。浩思适来书中言“心事询寂可知”,今抱愁独坐,不若询访惠寂,究其仔细,庶几少解情怀。

遂徐步出门,路过李氏之家。时夜色已阑,门户皆闭,浩至此,想象莺莺,心怀爱慕,步不能移,指李氏之门口:“非插翅步云,安能入此?”方徘徊未进,忽见旁有隙户并开,左右寂无一人。浩大喜曰:“天赐此便,成我佳期!远托惠寂,不如潜入其中,探问莺莺消息。”浩为情爱所重,不顾礼法,蹑足而入。既到中堂,匿身回廊之下。左右顾盼,见:

闲庭悄悄,深院沉沉。静中闻风响玎珰,暗里见流萤聚散。更筹渐急,窗中风弄残灯;夜色已阑,阶下月移花影。香闺想在屏山后,远似巫阳千万重。

浩至此,茫然不知所往。独立久之,心中顿省。自思设若败露,为之奈何?不惟身受苦楚,抑且玷辱祖宗,此事当款曲图之。不期隙户已闭,返转回廓,方欲寻路复归;忽闻室中有低低而唱者。浩思深院净夜,何人独歌?遂隐住侧身,静听所唱之词,乃《行香子》词:

雨后风微,绿暗红稀,燕巢成蝶绕残枝。杨花点点,永日迟迟。动离怀,牵别恨,鹧鸪啼。辜负佳期,虚度芳时,为甚褪尽罗衣?宿香亭下,红芍栏西。当时情,今日恨,有谁知!

但觉如雏莺啭柳阴中,彩凤鸣碧梧枝上。想是清夜无人,调韵转美。浩审词察意,若非莺莺,谁知宿香亭之约?但得一见其面,死亦无悔。方欲以指击窗,询问仔细,忽有人叱浩曰:“良士非媒不聘,女子无故不婚。今女按板于窗中,小子逾墙到厅下,皆非善行,玷辱人伦。执指有司,永作淫奔之戒。”浩大惊退步,失脚堕于砌下,久之方醒。开目视之,乃伏案昼寝于书窗之下,时日将哺矣。浩曰:“异哉梦也!何显然如是?

莫非有相见之期,故先垂吉兆告我?”

方心绪扰扰未定,惠寂复来。浩讯其意。寂曰:“适来只奉小柬而去,有一事偶忘告君。莺莺传语,他家所居房后,乃君家之东墙也,高无数尺。其家初夏二十日,亲族中有婚姻事,是夕举家皆往,莺托病不行。令君至期,于墙下相待,欲逾墙与君相见,君切记之。”惠寂且去,浩欣喜之心,言不能尽。

屈指数日,已至所约之期。浩遂张帷幄,具饮馔,器用玩好之物,皆列于宿香亭中。

日既晚,悉逐僮仆出外,惟留一小鬟。反闭园门,倚梯近墙,屏立以待。未久,夕阳消柳,瞑色暗花间,斗柄指南,夜传初鼓。浩曰:“惠寂之言岂非谑我乎?”语犹未绝,粉面新妆,半出短墙之上。浩举目仰视,乃莺莺也。急升梯扶臂而下,携手偕行,至宿香亭上。明烛并坐,细视莺莺,欣喜转盛,告莺曰:“不谓丽人,果肯来此!”

莺曰:“妾之此身,异时欲作闺门之事,今日宁肯诳语!”浩曰:“肯饮少酒,共庆今宵佳会可乎?”莺曰:“难禁酒力,恐来朝获罪于父母。”浩曰:“酒既不饮,略歇如何?”莺笑倚浩怀,娇羞不语。浩遂与解带脱衣,入鸳帏共寝。但见:

宝炬摇红,麝烟吐翠。金缕绣屏深掩,绀纱斗帐低垂。并连鸳枕,如双双比目同波;共展香衾,似对对春蚕作茧。向人尤殢春情事,一搦纤腰怯未禁。

须臾,香汗流酥,相偎微喘,虽楚王梦神女,刘、阮入桃源,相得之欢,皆不能比。

少顷。莺告浩曰:“夜色已阑,妾且归去。”浩亦不敢相留,遂各整衣而起。浩告莺曰:“后会未期,切宜保爱!”莺曰:“去岁偶然相遇,犹作新诗相赠,今夕得侍枕席,何故无一言见惠?岂非猥贱之躯,不足当君佳句?”浩笑谢莺曰:“岂有此理!”谨赋一绝:

华胥佳梦徒闻说,解佩江皋浪得声。

一夕东轩多少事,韩生虚负窃香名。

莺得诗,谓浩曰:“妾之此身,今已为君所有,幸终始成之!”

遂携手下亭,转柳穿花,至墙下,浩扶策莺升梯而去。

自此之后,虽音耗时通,而会遇无便。经数日,忽惠寂来告曰:“莺莺致意,其父守官河朔,来日挈家登程,愿君莫忘旧好。候回日,当议秦、晋之礼。”惠寂辞去。浩神悲意惨,度日如年,抱恨怀愁,俄经二载。

一日,浩季父召浩语曰:“吾闻不孝,以无嗣为大。今汝将及当立之年,犹未纳室,虽未至绝嗣,而内政亦不可缺。此中有孙氏者,累世仕宦,家业富盛,其女年已及笄,幼奉家训,习知妇道,我欲与汝主婚,结亲孙氏。今若失之,后无令族。”浩素畏季父赋性刚暴,不敢抗拒,又不敢明言李氏之事,遂通媒妁,与孙氏议姻。

择日将成,而莺莺之父任满方归。浩不能忘旧情,乃遣惠寂密告莺曰:“浩非负心,实被季父所逼,复与孙氏结亲,负心违愿,痛彻心髓!”莺谓寂曰:“我知其叔父所为,我必能自成其事!”寂曰:“善为之。”遂去。

莺启父母曰:“儿有过恶,玷辱家门,愿先启一言,然后请死。”父母惊骇,询问:“我儿何自苦如此?”莺曰:“妾自幼岁慕西邻张浩才名,曾以此身,私许偕老。曾令乳母白父母,欲与浩议姻,当日尊严不蒙。今闻浩与孙氏结婚。弃妆此身,将归何地?

然女行已失,不可复嫁他人,此愿若违,含笑自绝。”父母惊谓莺曰:“我止有一女,所恨未能选择佳婿。

若早知,可以商议。今浩既已结婚,为之奈何?”莺曰:“父母许以儿归浩,则妾自能措置。”父曰:“但愿亲成,一切不问。”莺曰:“果如是,容妾诉于官府。”遂取纸作状,更服旧妆,径至河南府讼庭之下。

龙图阁待制陈公方据案治事,见一女子执状向前。公停笔问曰:“何事?”莺莺敛身跪告曰:“妾诚诳妄,上渎高明,有状上呈。”公令左右取状展视云:

告状妾李氏:切闻语云:“女非媒不嫁。”此虽至论,亦有未然。何也?昔文君心喜司马,贾午志慕韩寿,此二女皆自私奔之名,而不受无媒之谤。盖所归得人,青史标其令德,注在篇章,使后人继其所为,免委身于佣俗。妾于前岁慕西邻张浩才名,已私许之偕老。言约已定,誓不变更。今张浩忽背前约,使妾呼天叩地,无所告投!切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若非判府龙图明断,孤寡终身何恃!为此冒耻渎尊,幸望台慈,特赐予决。谨状。

陈公读毕,谓莺莺曰:“汝言私约已定,有何为据?”莺取怀中香罗并花笺上二诗,皆浩笔也。陈公命追浩至公庭,责浩与李氏既已约婚,安可再婚孙氏?浩仓卒但以叔父所逼为辞,实非本心。再讯莺曰:“尔意如何?”莺曰:“张浩才名,实为佳婿,使妾得之,当克勤妇道。实龙图主盟之大德。”陈公曰:“天生才子佳人,不当使之孤零,我今曲与汝等成之。”

遂于状尾判云:

花下相逢,已有终身之约;中道而止,竟乖偕老之心。在人情既出至诚,论律文亦有所禁。宜从先约,可断后婚。

判毕谓浩曰:“吾今判合与李氏为婚。”二人大喜,拜谢相公恩德,遂成夫妇,偕老百年。后生二子,俱擢高科。话名“宿香亭张浩遇莺莺”。

当年崔氏赖张生,今日张生仗李莺。

同是风流千古话,西厢不及宿香亭。  第四十三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

话说江西饶州府余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做张乙。因贩些杂货到于县中,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间壁锁下一空房,却无人住。张乙道:“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张乙道:“便有鬼,我何惧哉!”主人只得开锁,将灯一盏、扫帚一把,交与张乙。张乙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张,尘埃堆积,用扫帚扫净,展上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脱衣而睡。梦见一美色妇人,衣服华丽,自来荐枕,梦中纳之。

及至醒来,此妇宛在身边。张乙问是何人。此妇道:“妾乃邻家之妇,因夫君远出,不能独宿,是以相就。勿多言,久当自知。”张亦不再问。天明,此妇辞去。至夜又来,欢好如初。如此三夜。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往往作怪,今番却太平了。张乙听在肚里。至夜,此妇仍来。张乙问道:“今日店主人说这房中有缢死女鬼,莫非是你?”此妇并无惭讳之意,答:“妾身是也。然不祸于君,君幸勿惧。”

张乙道:“试说其详。”此妇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娘。与余干客人杨川相厚。杨许娶妾归去,妾将私财百金为助。一去三年不来,妾为鸨儿拘管,无计脱身,挹郁不堪,遂自缢而死。鸨儿以所居售人,今为旅店。此房昔日妾之房也,一灵不泯,犹依栖于此。杨川与你同乡,可认得么?”张乙道:“认得。”此妇道:“今其人安在?”张乙道:“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娶妻开店,生意甚足。”妇人嗟叹良久,更无别语。

又过了二日,张乙要回家,妇人道:“妾愿始终随君,未识许否?”张乙道:“倘能相随,有何不可。”妇人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题曰‘廿二娘神位’,置于箧中。

但出牌呼妾,妾便出来。”张乙许之。妇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床之下,没人知觉,君可取用。”张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过了一夜。次日张乙写了牌位,收藏好了,别店主而归。到于家中,将此事告与浑家。浑家初时不喜,见了五十两银子,遂不嗔怪。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戏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来,与妻施礼。妻初时也惊讶,后遂惯了,不以为事。夜来张乙夫妇同床,此妇亦来就卧,也不觉床之狭窄。

过了十余日,此妇道:“妾尚有夙债在于郡城,君能随我去索取否?”张利其所有,一口应承,即时雇船而行。船中供下牌位。此妇同行同宿,全不避人。不则一日,到了饶州南门,此妇道:“妾往杨川家讨债去。”张乙方欲问之,此妇倏已上岸。张随后跟去,见此妇竟入一店中去了。问其店,正杨川家也。张久候不出,忽见杨举家惊惶,少顷哭声振地。问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杨川向来无病,忽然中恶,九窍流血而死。”

张乙心知廿二娘所为,默然下船,向牌位苦叫,竟不见出来了。方知有夙债在郡城,乃杨川负义之债也。有诗叹云:

王魁负义曾遭谴,李益亏心亦改常。

请看杨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穆廿二娘事,虽则死后报冤,却是鬼自出头,还是渺茫之事。如今再说一件故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更报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国朝天顺初年。

广西苗蛮作乱,各处调兵征勦,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支浙兵,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即日引家小到任。

王忠年六十余,止一子王彪,颇称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

倒有两个女儿,长曰娇鸾,次曰娇凤,鸾年十八,凤年十六。

凤从幼育于外家,就与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夫人周氏,原系继室。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贫,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举家呼为曹姨。娇鸾幼通书史,举笔成文。

因爱女慎于择配,所以及笄未嫁,每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

惟曹姨与鸾相厚,知其心事,此外,虽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闹热之际,忽见墙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慌得娇鸾满脸通红,推着曹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进去了。生见园中无人,逾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余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生得此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逾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看时,乃是侍儿来寻香罗帕的。生见其三回五转,意兴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罗帕已入人手,何处寻觅?”侍儿抬头见是秀才,便上前万福道:“相公想已拾得,乞即见还,感德不尽!”那生道:“此罗帕是何人之物?”

侍儿道:“是小姐的。”那生道:“既是小姐的东西,还得小姐来讨,方才还他。”

侍儿道:“相公府居何处?”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县人。父亲为本学司教,随任在此,与尊府只一墙之隔。”原来卫署与学宫基址相连,卫叫做东衙,学叫做西衙,花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侍儿道:“贵公子又是近邻,失瞻了。妾当禀知小姐,奉命相求。”廷章道:“敢闻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儿道:“小姐名娇鸾,主人之爱女。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致于小姐,即以罗帕奉还。”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因要罗帕入手只得应允。廷章道“烦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时,携诗而至,桃花笺叠成方胜。

明霞接诗在手,问:“罗帕何在?”廷章笑道:“罗帕乃至宝,得之非易,岂可轻还?

小娘子且将此诗送与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

明霞没奈何,只得转身。

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

话说娇鸾小姐自见了那美少年,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个情字,口中不语,心下踌躇道:“好个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忽见明霞气忿忿的入来。

娇鸾问:“香罗帕有了么?”明霞口称:“怪事!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子收着。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娇鸾道:“与他讨了就是。”明霞道:“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娇鸾道:“他为何不还?”明霞道:“他说:‘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吴江人氏,父为司教,随任在此。与吾家只一墙之隔。既是小姐的香罗帕,必须小姐自讨。’”娇鸾道:“你怎么说?”明霞道:“我说待妾禀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诗一章,烦吾传递,待有回音,才把罗帕还我。”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小姐。娇鸾见了这方胜,已有三分之喜,拆开看时,乃七言绝句一首:

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

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红丝入洞房。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拚得弃了这罗帕,把诗烧却,吩咐侍儿,下次再不许轻易传递,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娇鸾一来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来满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

妾身一点玉无瑕,生自侯门将相家。

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

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

寄语异乡孤另客,莫将心事乱如麻。

明霞捧诗方到后园,廷章早在缺墙相候。明霞道:“小姐已有回诗了,可将罗帕还我。”廷章将诗读了一遍,益慕娇鸾之才,必欲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书房,写成一绝:

居傍侯门亦有缘,异乡孤另果堪怜。

若容鸾凤双栖树,一夜箫声入九天。

明霞道:“罗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这微物奉小娘子,权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贪了这金簪,又将诗回复娇鸾。

娇鸾看罢,闷闷不悦。明霞道:“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小姐?”娇鸾道:“书生轻薄,都是调戏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诗骂之,以绝其意?”娇鸾道:“后生家性重,不必骂,且好言劝之可也。”再取薛笺题诗八句:

独立庭际傍翠阴,侍儿传语意何深。

满身窍玉偷香胆,一片撩云拨雨心。

丹桂岂容稚子折?珠帘那许晓风侵?

劝君莫想阳台梦,努力攻书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渐渐情熟,往来不绝。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廷章的眼光不离墙缺。

诗篇甚多,不暇细述。

时届端阳,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廷章于墙缺往来,明知小姐在于园中,无由一面,侍女明霞亦不能通一语。正在气闷,忽撞见卫卒孙九。那孙九善作木匠,长在卫里服役,亦多在学中做工。廷章遂题诗一绝封固了,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孙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觑个方便,寄得此诗于明霞。

明霞递于小姐,拆开看之,前有叙云:

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

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蒲觞拟共斟。

雾隔湘江欢不见,锦葵空有向阳心。

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娇娘看了,置于书几之上。适当梳头,未及酬和。忽曹姨走进香房,看见了诗稿,大惊道:“娇娘既有西厢之约,可无东道之主,此事如何瞒我?”娇鸾含羞答道:“虽有吟咏往来,实无他事,非敢瞒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门户相当,何不教他遣媒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美乎?”娇鸾点头道是。梳妆已毕,遂答诗八句:

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

绣衾香暖谁知苦,锦帐春寒只爱眠。

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缠。

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人片语传。

廷章得诗,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事。王千户亦重周生才貌。但娇鸾是爱女,况且精通文墨,自己年老,一应卫中文书笔札,都靠着女儿相帮,少他不得,不忍弃之于他乡,以此迟疑未许。

廷章知姻事未谐,心中如刺,乃作书寄于小姐。前写:

松陵友弟廷章拜稿:自睹芳容,未宁狂魄。夫妇已是前生定,之死靡他;媒妁传来今日言,为期未决。遥望香闺深锁,如唐玄宗离月宫而空想嫦娥;要从花圃戏游,似牵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织女。倘复迁延于月日,必当夭折于沟渠。生若无缘,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怜。

诗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怜春价值千金。

闷来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

人在琐窗深处好,闷回罗帐静中吟。

孤栖一样昏黄月,肯许相携诉寸心?

娇鸾看罢,即时覆书。前写:

虎衙爱女娇鸾拜稿:轻荷点水,弱絮飞帘。拜月亭前,懒对东风听杜宇;画眉窗下,强消长昼刺鸳鸯。人正困于妆台,诗忽坠于香案。启观来意,无限幽怀。自怜薄命佳人,恼杀多情才子。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几度诗来,几度令人添寂寞。休得跳东墙学攀花之手,可以仰北斗驾折桂之心。眼底无媒,书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札,莫将消息问来人。谨和佳篇,仰祈深谅。

诗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价重千金。

虽窥青琐韩郎貌,羞听东墙崔氏琴。

痴念已从空里散,好诗惟向梦中吟。

此生但作干兄妹,直待来生了寸心。

廷章阅书,赞叹不已。读诗至末联“此生但作干兄妹”,忽然想起一计道:“当初张珙、申纯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与我同姓,何不拜为之姑?便可通家往来,于中取事矣。”

遂托言西衙窄狭,且是喧闹,欲借卫署后园观书。周司教自与王千户开口。王翁道:“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现成茶饭,不烦馈送。”周翁感激不尽,回向儿子说了。廷章道:“虽承王翁盛意,非亲非故,难以打搅。孩儿欲备一礼,拜认周夫人为姑。姑侄一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涂之人,只要讨些小便宜,道:“任从我儿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妇,择个吉日,备下彩缎书仪,写个表侄的名刺,上门认亲,极其卑逊,极其亲热。王翁是个武人,只好奉承,遂请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见了。连曹姨也认做姨娘,娇鸾是表妹,一时都请见礼。王翁设宴后堂,权当会亲。一家同席,廷章与娇鸾暗暗欢喜。席上眉来眼去,自不必说。当日尽欢而散。

姻缘好恶犹难问,踪迹亲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书室,接内侄周廷章来读书。却也晓得隔绝内外,将内宅后门下锁,不许妇女入于花园。廷章供给,自有外厢照管。虽然搬做一家,音书来往反不便了。

娇鸾松筠之志虽存,风月这情已动。况既在席间眉来眼去,怎当得园上凤隔鸾分?

愁绪无聊,郁成一病,朝凉暮热,茶饭不沾。王翁迎医问卜,全然不济。廷章几遍到中堂问病,王翁只教致意,不令进房。廷章心生一计,因假说:“长在江南,曾通医理。

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儿诊脉便知。”王翁向夫人说了,又教明霞道达了小姐,方才迎入。廷章坐于床边,假以看脉为由,抚摩了半晌。其时王翁夫妇俱在,不好交言。只说得一声保重,出了房门。对王翁道:“表妹之疾,是抑郁所致,常须于宽敝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劝慰,开其郁抱,自当勿药。”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衙中只有园亭,并无别处宽敞。”廷章故意道:“若表妹不时要园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暂请告归。”王翁道:“既为兄妹,复何嫌阻?”即日教开了后门,将锁钥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儿任情闲耍,明霞伏侍,寸步不离,自以为万全之策矣。

却说娇鸾原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抚摩一番,已自欢喜。

又许散步园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园亭,廷章便得相见,同行同坐。有时亦到廷章书房吃茶,渐渐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个空,向小姐恳求,要到香闺一望。娇鸾目视曹姨,低低向生道:“锁钥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次日廷章取吴绫二端,金钏一副,央明霞献与曹姨。姨问鸾道:“周公子厚礼见惠,不知何事?”娇鸾道:“年少狂生,不无过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来,决不泄漏。”因把匙钥付与明霞。

鸾心大喜,遂题一绝奇廷章云:

暗将私语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乱开;今夜香闺春不锁,月移花影玉人来。

廷章得诗,喜不自禁。是夜黄昏已罢,谯鼓方声,廷章悄步及于内宅,后门半启,挨身而进。自那日房中看脉出园回来,依稀记得路径,缓缓而行。但见灯光外射,明霞候于门侧。廷章步进香房,与鸾施礼,便欲搂抱。鸾将生挡开,唤明霞快请曹姨来同坐。

廷章大失所望,自陈苦情,责其变卦,一时急泪欲流。鸾道:“妾本贞姬,君非荡子。

只因有才有貌,所以相爱相怜。安既私君,终当守君之节;君若弃妾,岂不负妾之诚。

必矢明神,誓同白首,若还苟合,有死不从。”说罢,曹姨已至,向廷章谢日间之惠。

廷章遂央姨为媒,誓谐伉俪,口中咒愿如流而出。曹姨道:“二位贤甥既要我为媒,可写合同婚书四纸,将一纸焚于天地,以告鬼神;一纸留于吾手,以为媒证;你二人各执一纸,为他日合卺之验。女若负男,疾雷震死;男若负女,乱箭亡身。再受阴府之愆,永堕酆都之狱。”生与鸾听曹姨说得痛切,各各欢喜。遂依曹姨所说,写成婚书誓约。

先拜天地,后谢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与二人把盏称贺。三人同坐饮酒。直至三鼓,曹姨别去,生与鸾携手上床。五鼓,鸾促生起身,嘱咐道:“妾已委身于君,君休负恩于妾。神明在上,鉴察难逃。今后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轻行,以招物议。”

廷章字字应承,留恋不舍。鸾急教明霞送出园门。是日鸾寄生二律云:

昨夜同君喜事从,芙蓉帐暖语从容。

贴胸交股情偏好,拨雨撩云兴转浓。

一枕凤鸾声细细,半窗花月影重重。

晓来窥视鸳鸯枕,无数飞红扑绣绒。(其一)

衾翻红浪效绸缪,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圆时花正好,云初散处雨初收。

一团恩爱从天降,万种情怀得自由。

寄语今宵中夕夜,不须欹枕看牵牛。(其二)

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鸾疾尽愈,门锁意驰。或三日,或五日,鸾必遣明霞召生。

来往既频,恩情愈笃。

如此半年有余。周司教任满,升四川峨眉县尹。廷章恋鸾之情,不肯同行,只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艰难,况学业未成,师友相得,尚欲留此读书。周司教平昔纵子,言无不从。

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鸾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会,愈加亲爱。如此又半年有余。其中往来诗篇甚多,不能尽载。廷章一日阅邸报,见父亲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乡。

久别亲闱,欲谋归觐。又牵鸾情爱,不忍分离。事在两难,忧形于色。鸾探知其故,因置酒劝生道:“夫妇之爱,瀚海同深;父子之表,高天难比。若恋私情而忘公义,不惟有失子道,累妾亦失妇道矣。”曹姨亦劝道:“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暂回故乡,且觐双亲。倘于定省之间,即议婚姻之事,早完誓愿,免致情牵。”廷章心犹不决。娇鸾教曹姨竟将公子欲归之情,对王翁说了。此日正是端阳,王翁治酒与廷章送行,且致厚赆。廷章义不容己,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鸾另置酒香闺,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订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万语,一夜不睡。临别又问廷章住居之处。廷章道:“问做甚么?”鸾道:“恐君不来,妾便于通信耳。”廷章索笔写出四句:

思亲千里返姑苏,家住吴江十七都。

须问南麻双漾口,延陵桥下督粮吴。

廷章又解说:“家本吴姓,祖当里长督粮,有名督粮吴家,周是外姓也。此字虽然写下,欲见之切,度日如岁。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定当持家君柬贴,亲到求婚,决不忍闺阁佳人,悬悬而望。”言罢,相抱而泣。将次天明,鸾亲送生出园。

有联句一律:

绸缪鱼水正投机,无奈思亲使别离。(廷章)

花圃从今谁待月?兰房自此懒围棋。(娇鸾)

惟忧身远心俱远,非虑文齐福不齐。(廷章)

低首不言终自省,强将别泪整峨眉。(娇鸾)

须臾天晓,鞍马齐备。王翁又于中堂设酒,妻女毕集,为上马之饯。廷章再拜而别。

鸾自觉悲伤欲泣,潜归内室,取乌丝笺题诗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马,伺便投之。章于马上展看云:

同携素和并香肩,送别那堪双泪悬。

郎马未离青柳下,妾心先在白云边。

妾持节操如姜女,君重纲常类闵骞。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闺人瘦不禁眠。

廷章读之泪下,一路上触景兴怀,未尝顷刻忘鸾也。

闲话休叙。不一日,到了吴江家中,参见了二亲,一门欢喜。原来父亲已与同里魏同知家议亲,正要接儿子回来行聘完婚。生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财贪色,遂忘前盟。过了半年,魏氏过门,夫妻恩爱,如鱼似水,意不知王娇鸾为何人矣。

但知今日新妆好,不顾情人望眼穿。

却说娇鸾一时劝廷章归省,是他贤慧达理之处。然已去之后,未免怀思。白日凄凉,黄昏寂寞。灯前有影相亲,帐底无人共语。每遇春花秋月,不觉梦断魂劳。挨过一年,杳无音信。忽一日明霞来报道:“姐姐可要寄书与周大姐夫么?”

娇鸾道:“那得有这方便?”明霞道:“适才孙九说临安卫有人来此下公文。临安是杭州地方,路从吴江经过,是个便道。”

娇鸾道:“既有便,可教孙九嘱咐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时修书一封,曲叙别离之意。嘱他早至南阳,同归故里,践婚姻之约,成终始之交。书多不载。书后有诗十首,录其一云:

端阳一别杳无音,两地相看对月明。

誓为椿萱辞虎卫,莫因花酒恋吴城。

游仙阁内占离合,拜月亭前问死生。

此去愿君心自省,同来与妾共调羹。

封皮上又题八句:

此书烦递至吴衙,门面春风足可夸:

父列当今宣化职,祖居自古督粮家。

已知东宅邻西宅,犹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须借问,延陵桥在那村些?

又取银钗二股,为寄书之赠。书去了七个月,并无回耗。

时值新春,又访得前卫有个张客人要往苏州收货。娇鸾又取金花一对,央孙九送与张客,求他寄书。书意同前,亦有诗十首,录其一云:

春到人间万物鲜,香闺无奈别魂牵。

东风浪荡君尤荡,皓月团圆妾未圆。

情洽有心劳白发,天高无计托青鸾。

衷肠万事凭谁诉?寄与才郎仔细看。

封皮上题一绝:

苏州咫尺是吴江,吴姓南麻世督粮。

嘱咐行人须着意,好将消息问才郎。

张客人是志诚之士,往苏州收货已毕,赍书亲到吴江。正在长桥上问路,恰好周廷章过去。听得是河南声音,问的又是南林督粮吴家,知娇鸾书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馆三杯,拆开书看了。就于酒家借纸笔匆匆写下回书,推说“父病未痊,方待医药,所以有误佳期;不久即图会面,无劳注想”。书后又写:“路次借笔不备,希谅!”张客收了回书,不一日回到南阳,付孙九回复鸾小姐。

鸾拆书看了,虽然不曾定个来期,也当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过了三四个月,依旧杳然无闻。娇鸾对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书在此,皇天鉴知。周郎独不怕死乎?”

忽一日,闻得临安人到,乃是娇鸾妹子娇凤生了孩儿,遣人来报喜。娇鸾彼此相形,愈加感叹。且喜又是寄收的一个顺便,理修书一封托他。这是第三封书,亦有诗十首,末一章云:

叮咛才子莫蹉跎,百岁夫妻能几何?

王氏女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

三封心事凭青鸟,万斛闲愁锁翠蛾。

远路尺书情未尽,相思两处恨偏多!

封皮上亦写四句:

此书烦递至吴江,粮督南麻姓字香。

去路不须驰步问,延陵桥下誓停航。

鸾自此寝废餐忘,香消玉减,暗地泪流,恹恹成病。父母欲为择配。娇鸾不肯,情愿长斋奉佛。曹姨劝道:“周郎未必来矣,毋拘小信,自误青春。”娇鸾道:“人而无信,是禽兽也。

宁周郎负我,我岂敢负神明哉?”

光阴荏苒,不觉已及三年,娇鸾对曹姨说道:“闻说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

然三年不来,其心肠亦改变矣。但不得一实信,吾心终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孙九亲往吴江一遭,多与他些盘费。若周郎无他更变,使他等候同来,岂不美乎?”娇鸾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当下娇鸾写就古风一首,其略云:

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邂逅成相知。

嘲风弄月通来往,拨动风情无限思。

侯门曳断千金索,携手挨肩游画阁。

好把青丝结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云渺渺草青青,才子思亲欲别情。

顿觉桃脸无春色,愁听传书雁几声。

君行虽不排鸾驭,胜似征蛮父兄去。

悲悲切切断肠声,执手牵衣理前誓。

与君成就鸾凤友,切莫苏城恋花柳。

自君之去妾攒眉,脂粉慵调发如帚。

姻缘两地相思重,雪月风花谁与共?

可怜夫妇正当年,空使梅花蝴蝶梦。

临风对月无欢好,凄凉枕上魂颠倒。

一宵忽梦汝娶亲,来朝不觉愁颜老。

盟言愿作神雷电,九天玄女相传遍。

只归故里未归泉,何故音容难得见?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驰驿使陈丹心。

可怜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闺思不禁。

曹姨书中亦备说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书共作一封。封皮亦题四句:

荡荡名门宰相衙,更兼粮督镇南麻。

逢人不用停舟问,桥跨延陵第一家。

孙九领书,夜宿晓行,直至吴江延陵桥下。恐犹传递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廷章一见孙九,满脸通红,不问寒温,取书藏于袖中,竟进去了。少顷,教家童出来回复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阳路远,不能复来矣。回书难写,仗你代言。这幅香罗帕乃初会鸾姐之物,并合同婚书一纸,央你送还,以绝其念。本欲留你一饭,诚恐老爹盘问嗔怪。白银五钱,权充路费,下次更不劳往返。”孙九闻言大怒,掷银于地不受,走出大门,骂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兽不如!可怜负了鸾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断然不佑你!”说罢,大哭而去。路人争问其故,孙老儿数一数二的逢人告诉。

自此周廷章无行之名,播于吴江,为衣冠所不齿。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再说孙九回至南阳,见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莫非周家郎君死了?”孙九只是摇头。停了半晌,方说备细,如此如此:“他不发回书,只将罗帕婚书送还,以绝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见小姐了。”

说罢,拭泪叹息而去。明霞不敢隐瞒,备述孙九之语。娇鸾见了这罗帕,已知孙九不是个谎话,不觉怨气填胸,怒色盈面。就请曹姨至香房中,告诉了一遍。曹姨将言劝解,娇鸾如何肯听。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将三尺香罗帕,反复观看,欲寻自尽。又想道:“我娇鸾名门爱女,美貌多才,若默默而死,却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绝命诗》三十二首及《长恨歌》一篇,诗云:

倚门默默思重重,自叹双双一笑中。

情惹游丝牵嫩绿,恨随流水缩残红。

当时只道春回准,今日方知色是空。

回首凭栏情切处,闲愁万里怨东风。

余诗不载。其《长恨歌》略云:《长恨歌》,为谁作?题起头来心便恶。

朝思暮想无了期,再把鸾笺诉情薄。

妾家原在临安路,麟阁功勋受恩露。

后因亲老失军机,降调南阳卫千户。

深闺养育娇鸾身,不曾举步离中庭。

岂知二九灾星到,忽随女伴妆台行。

秋千戏蹴方才罢,忽惊墙角生人话。

含羞归去香房中,仓忙寻觅香罗帕。

罗帕谁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来走。

得蒙君赠香罗诗,恼妾相思淹病久。

感君拜母结妹兄,来词去简饶恩情。

只恐恩情成苟合,两曾结发同山盟。

山盟海誓还不信,又托曹姨作媒证。

婚书写定烧苍穹,始结于飞在天命。

情交二载甜如蜜,才子思亲忽成疾。

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劝才郎归故籍。

叮咛此去姑苏城,花街莫听阳春声。

一睹慈颜便回首,香闺可念人孤零。

嘱咐殷勤别才子,弃旧怜新任从尔。

那知一去意忘还,终日思君不如死!

有人来说君重婚,几番欲信仍难凭。

后因孙九去复返,方知伉俪谐文君。

此情恨杀薄情者,千里姻缘难割舍。

到手恩情都负之,得意风流在何也?

莫论妾愁长与短,无处箱囊诗不满。

题残锦札五千张,写秃毛锥三百管。

玉闺人瘦娇无力,佳期反作长相忆。

枉将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从头一一思量起,往日交情不亏汝。

既然恩爱如浮云,何不当初莫相与!

莺莺燕燕皆成对,何独天生我无配?

娇凤妹子少二年,适添孩儿已三岁。

自惭轻弃千金躯,伊欢我独心孤悲。

先年誓愿今何在?举头三尺有神祇。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关山远相隔。

若能两翅忽然生,飞向吴江近君侧。

初交你我天地知,今来无数人扬非。

虎门深锁千金色,天教一笑遭君机。

恨君短行归阴府,譬似皇天不生我。

从今书递故人收,不望回音到中所。

可怜铁甲将军家,玉闺养女娇如花。

只因颇识琴书味,风流不久归黄沙。

白罗丈二悬高粱,飘然眼底魂茫茫。

报道一声娇鸾缢,满城笑杀临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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