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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2 08: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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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享雍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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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志·人心不古

乡村志·人心不古试读:

第一章

一“哥,姐,真的不晓得你们要回来,要晓得你们回来,这院子我也打扫一下。到处乱糟糟的,真不好意思!”贾佳桂一边带着贺世普和贾佳兰往院子里走,一边这样很内疚地对他们说。

院子里确实够乱。左边堆了几垛柴火,从各种作物的秸秆到乱七八糟的树枝。有的秸秆和树枝已经发黑,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鸟粪。鸟粪已经干涸,犹如伤口结的痂。柴火堆下面,则有鸡和狗钻进钻出的窟窿,散发出一种霉味。院子右边的竹林里,则码放着几堆砖垛和几十块水泥预制板。砖垛的砖本是红色的,可此时外表却被一层绿苔所覆盖,昭示着这些砖垛的存在已非短时。水泥预制板的颜色倒还和这冬日的天气相配,一派铅灰的颜色,像是买回来不久。砖垛和水泥预制板上密密匝匝的鸡粪,表明这两个地方是鸡的领地无疑。院子外边有两堆发黄的萝卜缨子和青菜叶子,显然是为猪准备的青饲料。此时已到腊月,猪进入催肥阶段,需要的精饲料多,粗饲料少,这些菜叶猪一时吃不完,主人又舍不得扔掉,故而堆放在这里。院子里边的阶沿上,顺墙堆着一长溜带泥的大白萝卜。萝卜堆上,放着两只箢篼。有几个萝卜滚到了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像几个孩子踢的足球。从阶沿通向偏厦的门口,本该挂在墙上的一只簸箕,此时卧在门口的地上。和簸箕为伍的还有一只大筲箕。阶沿边上,一只大木盆里浸泡着半盆待洗的红苕。院子里东一摊、西一泡的鸡粪,满天星似的。

刚才,贾佳桂正撅着屁股在地里割莴笋。莴笋是准备卖给城里人吃的,不久前猛施了一次化肥,此时壮得像婴儿的大腿。正割着,忽听见卧在竹筐旁边的黑狗一声低吼。贾佳桂听见狗叫,抬起身子一看,就看见了从前面走来的贺世普和贾佳兰。

佳桂一看见世普和佳兰,眼珠子顿时定在眼眶里了,只有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闪着。嘴也张成了一个半圆,一副受惊吓的样子。接着,佳桂把镰刀往地里一丢,就朝外面跑去。

佳桂跑过去迎住了贺世普和贾佳兰,高兴得嘴巴也合不拢的样子,搓着手直说:“姐,哥,你们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回来了?”又说,“昨晚上我烧火,灶膛里的火轰轰地笑,我就说今天有贵客来,没想到是你们回来了!”佳兰朝地里看了一下,道:“你这一地的莴笋长得好茂盛!”说完又马上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割,世国呢?”佳桂说:“都年尾了,他前年在罗老板手里做了活路,到现在还欠着他的工钱,已经是隔年账了,总不能再欠一个隔年账,所以今天他又去要账了!姐姐哥哥快到屋里坐吧,你们实在是难得回来呢!”说着,也顾不上地里的莴笋了,接过贾佳兰肩头上的挎包,带着他们往家走去。

贾佳桂的家在中湾一块叫“麻地儿”的地方,离贺世龙、贺世凤他们的房子不远。她的房子后面有一座两丈高、笔直的石岩,石岩上面就是贺世普和贾佳兰老房子的院子。两家的房子都建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此以前,贺家湾大多数人住的都是“草房”,以麦草为顶,以土为墙。到了分田到户后,村里很快出现了建“瓦房”的热潮。但那时的瓦房也比较简单,主要是拆了草房的顶,将麦草换成了瓦。至于墙体,大多数还是用的土坯,只是少数几户有人在外面吃公家饭、手里有活钱的,才用石料做墙。至于用砖做墙,则是村民想也不敢想的。有的人家房顶上没有桷板,干脆用了房屋前后的竹子,从中间一分为二,绑在屋顶上代替了桷板。尽管如此,在那时村民还是把修得起这样的“瓦房”,当成了一件非常荣耀和自豪的事。湾里贺通良,在修了这样一座“瓦房”以后,找来很多玻璃瓶,砸碎后在墙上镶嵌了一行字: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五日。这天正是贺通良“瓦房”落成的日子,这行字便有了特殊的纪念意义。后来人们再建“瓦房”,便纷纷向贺通良学习,找来各种颜色的碎瓷片,镶嵌成字,以示纪念。有的是镶嵌在堂屋的地面上,有的是镶嵌在院子中央,有的镶嵌在正面墙上。不管镶嵌在哪里,那份隆重、庄严和溢于言表的兴奋是显而易见的。可是,还没等这些人家的高兴劲过去,村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建房比赛。这时日历已经翻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距村民“草房”改“瓦房”后短短四五年时间。这一轮建房热潮风行的是“平房”。“平房”又称平顶房,是针对“草房”和“瓦房”的斜顶而言的。“平房”的顶是水泥预制板材。到“平房”阶段,土坯墙被完全从房屋构造中淘汰出局,既经久耐用又坚固牢实的石头和砖,成了普遍采用的建筑材料。在建筑方式上,一般都有楼梯通到屋顶,村民可以在上面晾晒衣物、粮食,成为庄稼人的第二个“晒坝”。“平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可以很方便地在平顶上再搭建一层,成为“楼房”。事实上,不少庄稼人把从“瓦房”上淘汰下来的小青瓦,再在平房上搭建一个人字形的屋顶。这样不但可以增加一到两间或三间屋子,更重要的是能够起到隔热和防雨水渗漏的作用。至于后来村里出现的“楼房”,这已是后话。贺世普的老房子和佳桂的房子,就是那种20世纪80年代后期单层平房再加人字形小青瓦屋顶的建筑,大门也是一个朝向。房屋建成以后,人们对佳兰和佳桂说:“你们两姐妹多好,一个岩上,一个岩下,有啥事,站到岩边喊一声就到了,像不像一家人那样方便?”有和世普同辈的人听了这话,就把世普拉到一边,对他开玩笑地说:“你莫晚上回来走错了门、上错了床哟!”另一人又说:“姨妹姨妹,姐夫有份,走错了门怕啥子?”世普是知识分子,不善开玩笑,只得红着脸,口里讷讷地道:“说些无用的话!说些无用的话!”这么多年来,世普自然是没有走错过门,但佳兰和佳桂姐妹情深、亲如一家倒是全贺家湾人都知道的。

佳桂带着世普和佳兰走到院子边上,阶沿上的花猫朝他们喵了一声,接着把目光转到了柴草垛上。原来柴草垛上跳跃着一只灰背白肚黑嘴的鸟儿,一边跳跃一边发出叽叽喳喳清脆的叫声。佳兰听到鸟叫,马上扭头去看。这儿佳桂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说:“姐,小心点,别踩到鸡粪了……”一语未落,佳兰果然就踩在了一泡鸡粪上,急忙将鞋底在水泥地上蹭。

这儿佳兰还在水泥地上蹭着自己的鞋底,水泥地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道凌乱不堪的黑色印痕。擦净了,几个人才绕过一堆堆鸡的排泄物,走到阶沿上。佳桂开了门,从屋子里扯出一高一低两条板凳,招呼世普和佳兰坐了,自己才忙不迭地走进灶屋,从灶膛里扒拉出半箢篼草木灰,走出来倾倒在一摊摊鸡粪上。然后又从屋子里提出一把锄头,要将那些被草木灰覆盖住的垃圾铲去。佳兰见了,急忙过来说:“你各人去忙,让我来吧!”说着要去夺佳桂手里的锄头。佳桂说:“怎么能让姐做这些粗活?”佳兰听了这话,越发要去夺佳桂的锄头了,说:“你把姐当啥人了?姐那么多年的农民都当下来了,现在怎么就不行了?”说着就把佳桂手里的锄头夺下来了。佳桂听了佳兰的话,也不去和姐争了,先把滚到院子里的几个萝卜捡起来,放到阶沿里边的萝卜堆上,然后把衣袖挽得高高的,跑到院子外边,将两堆发黄的萝卜缨子和青菜叶子,抱起来全扔到侧边的阴沟里去了。扔完,佳桂又从墙角拿起一把大扫帚,佳兰在前面铲着鸡粪,佳桂就在后面将遗漏在地上的草木灰和残余的鸡屎清扫干净。不一会儿,院子便变得清爽、干净起来。

拾掇完院子,佳桂进屋去,等她再出来时,换了一件带紫花的衣服,头发整齐了一些,腰上围了一根围裙,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只见她手里端了半碗黄灿灿的苞谷籽,来到院子里,嘴里咯咯地唤了一阵,将苞谷籽倒在水泥地上。顿时,刚才那些悠闲地蹲在砖垛和水泥预制板上打瞌睡的鸡,忽地扑扇着翅膀跑了过来。佳桂等鸡互相拥挤着抢食的时候,瞄准了那只鸡冠红得像面旗帜、身上却长着青黑色羽毛的公鸡。此时这只公鸡并没有在抢食的母鸡中间,而是像一个高贵的绅士般,迈着粗壮的双腿在母鸡们的周围走来走去。那神情既流露出对它的妻妾们的无限关心,同时它的头不断扭来扭去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也有些谨慎的样子。佳桂等它转过身的时候,猛地向它扑了过去,却只抓住了它的几片羽毛。那雄鸡腾地而起,两只翅膀扇起一阵灰尘,咯咯地叫着跑远了。母鸡们听见公鸡发出的警报,也顾不得剩下的食物了,像来时一样又纷纷扑扇着翅膀逃走了。

佳兰看见,又问:“你逮鸡做啥?”佳桂说:“你们回来,事先也没打声招呼,家里啥也莫得,总不能让你们吃碗老米饭吧!”佳兰说:“你想做啥子山珍海味给我们吃?我跟你说,你就煮点红苕稀饭,我们最欢喜了!”佳桂说:“你们把我说得那么没出息?几年回来一次,我就煮碗红苕稀饭招待你们,也不怕别人说你们妹妹是个小气鬼?”说着,不等佳兰再说啥,又撵鸡去了。

正追着鸡,忽见兴成扛了锄头从前面的路上走过,佳桂立即叫住了他,道:“兴成,兴成,过来给我逮一只鸡!”兴成道:“佳桂婶,过年还早,这时杀鸡做啥?”佳桂说:“你就是话多,我叫你来逮,你就来逮嘛!”接着又说,“你老叔和兰婶从城里回来了!”

兴成一听这话,立即叫了起来:“啥,老叔和兰婶回来了?在哪里,啊,在哪里?”说着早把锄头挖在路边,咚咚咚地就朝院子里跑了上来。到院子里一看,果见世普和佳兰坐在阶沿上。人没到,他就朝世普和佳兰嚷开了:“哎呀呀,果真是老叔和兰婶回来了!我没有看花眼吧?兰婶,老叔,你们怎么想起回老家来看看了?”说着也不等世普和佳兰答话,又马上对贾佳桂道,“佳桂婶,老叔和兰婶回来了,你烧啥子火嘛?就到我屋里去吃!”

先前佳兰和佳桂说话,世普一直没有插言,因为他觉得这是她们女人家的事,让她们姐妹说去,自己只捧着一只不锈钢的双层保温杯,慢慢啜饮自己的茶。这阵见兴成来了,便道:“你娃儿真要请老叔吃饭呀?我跟你说,你老叔可是沙地的萝卜——一带就要来的哟!”兴成仍然道:“老叔这是说的啥子话?老叔是啥子人,平时八抬大轿也怕抬不来呢!老叔既然说了这话,那就和侄儿一起走吧!”世普见兴成认了真,这才道:“算了,老叔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裁缝的脑壳——当了真(针),老叔以后再来吃你的!”兴成还要说什么,佳桂说:“莫跟你老叔说些空话了,快去给我把鸡逮来!”兴成果然不和世普说话了,回头对佳桂说:“佳桂婶,逮鸡还不容易?你再去舀半碗苞谷籽来,看我不费吹灰之力,你说要逮哪一只,我就给你逮哪一只!”佳桂听了,果然又去从柜子里舀出半碗苞谷籽,交给兴成,还说:“你娃儿吹牛能干,我看你能不能把那只黑鸡公抓回来!”

兴成接了碗,也不说什么,端了苞谷籽走到鸡们身边,从碗里抓出几粒苞谷籽丢到地上,然后转过身子,朝前面走了几步,才回头看着鸡们。鸡们看着地上的粮食,犹豫了一阵,见兴成已经走开,并无伤害它们的意思,这才放心地啄了起来。啄完,又抬头看着兴成。兴成又丢了几粒在自己的脚下,然后又走开。鸡们一见又拥了上来。鸡们抢吃完毕,兴成又故技重演,鸡们也亦步亦趋。这样就把鸡引到了堂屋里,兴成把碗里剩下的苞谷籽全倒在桌子底下。趁鸡们抢食的时候,兴成去关了所有的门。只一会儿工夫,那只黑公鸡便成了兴成的囊中之物。

兴成把公鸡提到佳桂面前,说:“任务我可给你完成了,鸡放到哪里?”佳桂正在灶上烧烫鸡的水,听了兴成的话,便道:“啥任务完成了?你世国叔没在家,婶的手上又不得空,你得帮婶把鸡杀了,才算完成了任务!”兴成说:“杀就杀吧,有多大一回事!”果然就提了刀,走到屋旁边的阴沟边,捋干净鸡脖子上的毛,然后把鸡脖子别到后面,一刀抹去,一腔鲜血就喷涌而出。很快那鸡就被兴成褪了毛,破了膛,取出肚里的鸡杂,去除脏物,用水洗净,一只鸡便算宰杀完毕。二

兴成给贾佳桂杀了鸡,回到路边,重新扛起自己的锄头往家里走。刚拐过下马坟,突然碰到了贺端阳。端阳把毛衣扎到裤腰里,却把一件黑灰色的羽绒服披到外面,脸上挂着几分怒气。看见兴成,强把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一些,因为兴成不但和他是一个祖宗下来的,还是他参加村主任竞选时得力的政治盟友。要没有他和贺善怀、贺毅、贺长军、贺建等一伙人的支持,他至今恐怕还是一个平头百姓。因此,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看到他这伙支持者都会十分客气。此时一见兴成迎面走来,不等对方先打招呼,脸上便漾出几分笑容,道:“哦,收工了哇,兴成哥?”兴成一听也忙道:“是呀,支书你这是到哪里去?”端阳现在不但是村主任,还支书主任一肩挑了。因此兴成这么叫他。端阳却道:“兴成哥你这样叫我就见外了!只有弟弟兄兄,脑壳打烂都镶得起,啥支书主任,今天叫你当你就当,明天叫你不当就不当,算个啥?你是哥,直接喊我端阳就是!”兴成道:“该怎么喊就怎么喊,莫得规矩,怎么成方圆?”说完这话又盯着端阳问,“都中午时候了,你还要到哪里去?”端阳道:“说起来怄死人了,还不是为贺中华和贺长安那起纠纷!从上年到现在解决了好多次,就是解决不下来。刚才贺长安来对我说,解决不下来就只有死人了!你听听这话,要真是死个人摆起,我们都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兴成听了这话,立即道:“我晓得他们两家的矛盾很深,贺中华又是个不让人的,即使你现在去解决了,他们也不一定依你的!要我说,你现在先不要去解决!我跟你说,老叔和佳兰婶回来了,你不如先去看看!”端阳一听叫了起来:“老叔他们回来了?在哪里?”兴成道:“在佳桂婶家里,我才帮佳桂婶杀了鸡!”端阳听完,马上把披在肩头的羽绒服穿好,拉好拉链,才一边抻衣角一边急急地说:“我现在就去看看!现在就去看看!他们房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我怎么不去看看呢?”说罢就朝麻地儿的方向匆匆跑去了。

到了佳桂的房子前,果见贺世普坐在阶沿上看书,端阳就叫了起来:“老叔,你老人家舍得回来呀?”贺世普已经沉浸到书的世界里了,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声倒吓了一跳。抬头一见是端阳,便笑道:“哦,是‘父母官’来了,有失远迎,啊!”端阳道:“老叔羞煞侄儿了,我这算啥‘父母官’?给大家跑腿的差不多!”世普道:“这话说得好!就要牢固树立这样的公仆意识,不要一当官就忘了本!”端阳道:“老叔说得对,我一定牢记你的教导!”说完这话就把话题岔了开去,马上问,“老叔回来,怎么不先告诉一声,我们好安排人来接你!”说完又接着问,“佳兰婶呢?”

贾佳兰在灶屋里陪着佳桂做饭,听见端阳问,便在里面答道:“是端阳哇,有啥事?”端阳听见话音,立即走到灶房里,看见贾佳桂正在菜板上剁鸡,贾佳兰陪着,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摆着龙门阵。端阳便道:“兰婶,听说你和老叔回来了,我是来接你们的呢!”佳桂听了这话,不等姐姐答话,便对端阳笑道:“你明明看见我鸡都杀起了,才说雨后送伞的话!”端阳道:“好哇,我是刚刚听说老叔和婶回来了,中午这顿饭我不和你争了,但晚上你可别和我抢,啊!”佳桂又笑道:“你是支书,你说了的话哪个敢和你争?”端阳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村里给老叔接风!”说罢又对佳兰问,“兰婶,你们家里的钥匙我带来了,上不上去看看你们的屋子?”贾佳兰说:“一个空屋子,有啥子看头,你问问你世普叔,他愿不愿上去看看?他愿意去看,你就带他去看吧,我和佳桂摆会儿龙门阵!”端阳便走出来,对世普说了佳兰的话。世普坐着正无聊,便随了端阳往自己的老屋子走去。

世普和佳兰老房子的钥匙,怎么会在端阳手里?原来在去年村级组织换届中,为了支持端阳竞选村主任,在贺家湾成功商人贺世海的导演下,由县政协燕副主席带队,到贺家湾村开展了一次农业结构调整“视察”。名为“视察”,却明显是为给端阳造势来的。世普也是那次“视察”大员之一。同样也为了支持端阳,世普当着乡、村干部和全湾村民的面,把自己老房子的钥匙交给端阳,托他帮助照看一下。世普这样的举动用意是很深的,他没有明说自己是站在端阳一边的,却又用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自己是信任和支持端阳的。果然,后来端阳竞选上了贺家湾村的村主任。现在,端阳带着世普从佳桂房屋旁边的小路往老房子走去。这是一条只供他们两家人行走的之字形小路,窄窄的,从佳桂家堆码砖垛的竹林里走过两三丈远的样子,突然一拐弯,就像一条带子似的缓缓地朝他的房屋伸去。虽是上坡路,却因为坡不高,加上小路又是斜着通向世普老屋子的院子,所以并不陡。虽然有好些年没走过这条小路了,可此时走起来,还是十分亲切。

没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世普老房子的院子里。佳桂房屋上面的人字形小青瓦房顶,差不多正好与世普老房子的院坝齐平。如果将屋顶换成水泥预制板铺的平顶的话,那么像端阳这样的汉子,则可以毫不费力地跳到佳桂的房顶上。世普站到边上朝院子里一看,发现竟然比佳桂的院子还要干净,便知道端阳照看他的屋子是用了心的。等端阳打开屋门,他进去一看,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屋子里虽然散发着一股霉味,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是主人昨天才刚刚离开,一切东西都还按过去一样摆放着。堂屋正中是一张吃饭的老式方桌和四条长板凳,显得笨重,桌面的漆有的已经开始剥落,东一块西一块的像是人身上长了牛皮癣。板凳是自己后来请木匠做的,没上漆也没上桐油,此时木头的颜色有些发黄了。看见桌子和板凳,贺世普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自己和佳兰以及孩子们围在这张桌子上吃饭的热闹情景。顿时贺世普心里有几分热乎起来。他伸出几根指头摸了摸桌面,又摸了摸板凳,上面都没有灰尘。贺世普不禁有些感动地对端阳说:“我让你帮我照看老屋,看来老叔没有找错人!”

端阳听了这话急忙道:“老叔这是看得起我!”说完又说,“老叔对我的恩比天地还大呢!”贺世普继续往屋子里瞧,靠墙角立着一架木风车,这风车还是田地到户那年,他们从集体分来的。接着他又把目光移到了屋子左边,靠卧室的墙壁下是一把竹凉椅,过去他晚上乘凉,就把凉椅搬到屋顶上,纳四面凉风,观星斗银河,那份放松的心情,至今想起来还十分怀念。可久没人坐,上面的竹篾片有的已经呈现出发黑的颜色。和竹凉椅并排摆在一起的,还有一把老式的木椅,半圆形的椅圈,像今天用竹子和藤条编织而成的“圈椅”。这把椅子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老祖宗们和父母都是在这把椅子上咽气的。因为根据贺家湾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风俗,说老人要是死在床上,是不吉利的,那叫“背床”。“背”了“床”的老人不能顺利进入天堂,所以必须让老人坐在椅子上走完自己的人生历程。因此,这把笨重的老式木椅也可以说是后人恪守孝道的一个象征物。一想起这些,贺世普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了父母模糊的面容,心里突然有些酸楚起来。为了转移情绪,他这才回答端阳的话说:“我有啥恩?这是你娃儿自己的造化!”说完这话又马上问,“贺春乾现在在哪里?”

贺春乾是贺家湾原来的村支书。贺家湾的贺氏家族虽然是一个祖先下来的,可后来人口繁衍,就像一棵大树分杈那样分成了六房人,俗称“老六房”。但各房的发展又不平衡,其中大房人最多,小房人次之,其他几房人人数就更少了。所以从贺世忠当支部书记起,支书和村主任都是大房人担任。贺端阳是小房人,从县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回到贺家湾后,就想竞选村主任,为小房人争气,却遭到了贺春乾的百般阻挠。贺春乾的上面又有乡上的伍书记撑腰,所以贺端阳竞选村主任的道路充满了艰难曲折,当然最后还是在同样是小房人的贺世海、贺世普的支持下当选了。没想到贺端阳当上村主任不久,贺春乾就倒台了。贺春乾倒台不是贺端阳把他弄下去的,是他自己倒下去的。严格说来也不是他自己倒下去的,而是被伍书记牵扯下去的。因为在县上调整班子时,伍书记已被组织定为副县长候选人,还被组织找去谈了话。伍书记自然是非常高兴,可是不久,有人将一封告发伍书记有经济问题的信寄到了省纪委,上面便来人调查了。一查,果然查出了伍书记的问题,并把贺春乾给牵连进去了。原来几年前,省上有家“九环制药公司”来贺家湾租了一千亩地种植中药材,伍书记和贺春乾贪污了公司给农民的部分补偿款。这样一来伍书记倒下去了,贺春乾自然也倒下去了,新来的马书记便让端阳支书、主任一肩挑了。现在端阳听见世普问,便道:“听说出去打工了,具体到哪里打工,我也不知道。”

世普一面往原来的卧室里走,一面回头对端阳道:“贺春乾脑袋瓜子很聪明,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这是咎由自取!你可以学他的聪明,但不能拣他只往自己的胯脚下刨的样!”端阳说:“老叔放心,侄儿该得的才得,不该得的一分钱也不得!”世普听了这话,便赞许地说:“这就对了!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人一有贪心便完了!”

说着话,两人就走进了卧室。卧室里靠后墙是一张老式的双檐架子床,床沿宽得可以放下一只大碗,四根床柱跟小柱子似的,檐上雕着各种花草图案。这张床是世普的母亲出嫁时外婆给母亲的嫁妆,这也是他们家里最值钱的一件家具。他就是出生在这张床上的。小时候在床上爬来爬去,觉得这床十分宽大,可如今一看,它远不及如今的席梦思床宽。现在虽然只有一张空床摆在屋子里,但留在世普脑海里的却是无比深刻的记忆。因为他和佳兰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那时母亲还活着,可母亲非得让他们睡这张床不可,自己却搬到他原来睡的那张小床上去睡了。从此,他和佳兰再没有离开过这张床。后来儿女也落生在这张床上,他也看着儿女们在这张床上爬来爬去长大。床前的榻凳儿是柏木的,那上面先是整整齐齐地摆着他和佳兰的两双鞋,男左女右,鞋跟朝里,鞋尖朝外,从没乱过。后来陆续多出了两双小鞋。再后来儿女一大,不再和父母睡了,榻凳儿上鞋的摆放又成了原来的样子。后来他就进城了,再后来佳兰也进城了,可那榻凳儿上鞋子摆放的样子,却深深烙进了脑海里。看着看着,贺世普突然说了一句:“恍若隔世,真是恍若隔世呀!”

说着,贺世普退了出来。端阳知道老叔现在陷进了怀旧的情绪里,也不打断他,只跟在他后面往外走。贺世普又到右边卧室和做饭的耳房看了一遍,出来突然对端阳说:“端两根板凳,我们两叔侄到房顶上去摆龙门阵!”端阳一听便道:“好,老叔,房顶上坐得高看得远,这把木椅子我给你端上去!”说着便要动手去搬那把老式木椅子,世普忙拦住他说:“那家伙太笨重了,就端两条板凳算了!”可端阳哪里肯听,扛起椅子就往楼梯上走去了。

世普老房子的屋顶,虽说上面也盖了人字形屋架,却只是遮住了后半部分,前面还是平顶,平顶周围还用青砖砌了将近一米高的栏杆。房屋的地势高,现在又在屋顶上,抬头一看,贺家湾村一景一物尽收眼底。此时又正是午炊时候,几家屋顶炊烟袅袅,因为没有风,炊烟慢慢形成一根柱子,直指天空。天空和炊烟的颜色一样,看不见其他云彩。有微弱的阳光从铅灰的云层中透下来,这已经是贺家湾所处的川东冬日最好的天气了。贺世普再将目光投向远处,只见天地特别远大,连左边的擂鼓山和右边的跑马梁也似乎远了许多。多么安静,多么恬适,那条像羊肠一样通向和尚坝的弯弯曲曲的小河,好似一根脉管,一些地方汪着水,像镜片似的闪着光。河道里边的坡上,落了叶的树木和没落叶的树木交织在一起,在静谧中都像是睡着了。贺世普看着擂鼓山顶那块酷似一面大鼓的巨石,突然想起他才从学校毕业回来分在贺家湾小学教书时,大队书记郑锋让他每天早晚拿着一只铁皮喇叭筒,到山上给全湾社员广播《人民日报》文章的情景。郑锋对他说:“别小看了你手里的那只铁皮广播筒,它可是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的有力武器!”他那时特别卖力,每天早晨七点和晚上七点,社员都会准时听到他在擂鼓山上用铁皮广播筒念“最高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他就好比是现今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主持人,一想到这,贺世普不由自主地笑了。端阳看见贺世普笑,以为世普心里高兴,便说:“老叔,你看你和兰婶一回来,老天爷都出太阳了!”

贺世普听了这话,却什么也没说,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完,也不等端阳问,却突然说:“端阳,我背一首诗给你听,看你娃儿晓不晓得是哪个写的?”端阳听了这话,急忙说:“老叔可千万不能把我考住了!”世普说:“这首诗你娃儿都不晓得,就说明你读书时光玩去了!”说罢,果然抑扬顿挫地背诵出一首古人的诗来: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诵毕,便看着贺端阳。端阳果然一时蒙了,想不起这是谁的诗,自己压根儿没读过。世普便道:“陶渊明的诗,怎么都不晓得?”端阳一听陶渊明便叫了起来,说:“陶渊明我晓得,但我只读过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首,这首诗没听说过。”世普明白过来,说:“哦,那就是我记错了。你说的那首叫《饮酒》,课文上选了的。我背的这首叫《归园田居》,可能课文上没有选。这首诗是诗人自彭泽归隐后写的,表达诗人脱离官场,归隐田园后那种怡然自得的乐趣!”端阳听了急忙道:“老叔的书读得多,侄儿要是有你那么深的学问就好了!”

世普听了这话,却咧嘴苦笑了一下,继而又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端阳听见世普接连发出两声叹息,知是老叔心中有事,正想发问,却听见世普转移了话题:“好了,端阳,老叔这是发啥子思古之幽情哟?不说这些了,跟老叔说说你的工作怎样?听说现在国家不收农业税,你们这些村干部好当得很了,是不是这样?”

端阳一听这话,就着急地叫了起来,好像贺世普是一个法官,不马上辩解清楚,老叔就要落锤定案一样:“哎呀呀,老叔,这可就冤枉我们这些跑田坎的草鞋干部了!”世普听说,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然后看着端阳又笑问了一句:“是吗?”端阳说:“可不是吗?现在上面和村民都认为国家不收农业税了,村干部每个月白领钱,好耍死了!其实哪是这样?农村的事复杂,别的不说,就说村民跟村民之间那些扯五绊六的事,就够我们累了!”说完这话咽了一下口水,抬眼看见贺世普在认真地看着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上面对这些矛盾纠纷又抓得紧,要求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如果哪里出现了上访的,又是一票否决,又是通报批评,光这个工作就难做!”

世普听了这话,便说:“你说的这个事我晓得,现在上面把稳定工作抓得很紧。过了年又要开全国‘两会’,省上县上怕出现上访的,所以要求下面要把矛盾解决在基层!”端阳道:“正是这样,老叔!前几天乡上才开了各村党支部书记会,要求在全乡开展农村民事纠纷大调解工作,每个村还要成立领导小组,还组织我们出去参观了其他地方是怎样做的。可上面的话好说,下面的事难做,有些事哪里是我们能调解得了的嘛!即使我们去调解了,别个不听,我们也莫得办法!”世普问:“这么说,村里出现矛盾纠纷了哟?”

端阳见世普主动关心,便立即道:“怎么没有呢?为这事我都急得上火了!”说完又对贺世普道,“老叔你晓得贺中华和贺长安两个人吧?”贺世普说:“他两个人我怎么会不晓得?我在村里和乡上教书时,他两个都在我手里读过书,还是我的学生呢!”说完又对端阳问,“听说贺中华发财了?”端阳说:“发财倒说不上。不过他家里挖了鱼塘,副业也搞得好,两个娃儿初中还没毕业就到外面打工去了,一年能挣两三万块钱,家里日子不错,去年才起了楼房!”世普道:“他和贺长安两个是啥子纠纷,你倒给我说说!”

端阳一听,立即坐直了身子道:“说起话长,这还是上半年热天的事了。老叔你是晓得的,贺中华和贺长安都是住在一起的,贺中华东墙就挨到贺长安的西墙。两家人过去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免磕磕碰碰,但都没有大的矛盾。不过这两年贺中华手里有了一些钱,胆也跟着壮了,腰杆也觉得硬了,加上他平时就有一些霸道,所以常做出一些欺负人的事来。和他比较起来,贺长安家里穷一些,为人不但老实,甚至有些懦弱……”世普听到这里,打断了端阳的话,说:“我晓得贺长安,读书时就光受人欺负,人家打他连手也不还!”

端阳听了马上点头道:“老叔说得对,人的脾性真是难得改!”说完又接着往下说,“贺中华院子前面有一条沟,是他专门挖的,为的是在老天下雨时,把院子里的水排到他的鱼塘里去。他们两家的矛盾就发生在这条沟里。贺长安在家里种地,喂了一条水牛,是湾里唯一一户还养牛的人。养牛既为自己耕地,也为在农忙时出租挣几个现钱,还为下小牛儿卖钱。今年六月的一天,天下了暴雨,贺中华院子前面的水沟里积满了水。贺长安牵牛出去放,路过水沟时,哪晓得那水牛喜欢泅水和洗澡,一看见满沟的水就跳进去了。贺长安以为牛洗个澡不会出啥子事,就把牛拴在一棵水青冈树上,让它滚澡去了。殊不知那牛滚了一会儿澡,爬起来把贺中华那棵水青冈树擦破了一块皮。这下贺中华就不干了,便找贺长安的麻烦了……”

世普听说为这样一点事贺中华便要找贺长安的麻烦,也太有些小题大做了,便打断了端阳的话问:“他怎么找贺长安的麻烦?”端阳道:“老叔你咋个也想不到!贺长安晓得这事自己悖理,不该把牛拴到树上让它滚澡,再说自己门户又小,不敢惹事,见贺中华找来了,便说:‘这事是我不小心,让牛擦掉了你的树皮,我赔你的钱就是,你先说个数字吧!’可是贺中华却不直接说赔钱的事,而是说:‘我的水沟也被你的水牛扒掉了!我也不要你的钱,说钱外人说我欺负了你。我只要你把水沟给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把树皮给我生起……’”

贺世普听到这里,突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有些气愤地道:“这不是不讲道理吗?树皮擦掉了怎么生得起?”端阳道:“可不是吗?贺长安一听便晓得贺中华是故意刁难自己来了,便说了一句:‘你这不是逼到牯牛下儿,欺负老实人吗?’你晓得贺中华是个煤油桶子,碰不得,一听贺长安的话是说他逞强霸道,甩手就打了贺长安一个耳光,并且还说:‘你说我欺负了你,我就要欺负你,看你敢搬起石头打天!’说完就回去了……”

贺世普听得入了迷,急忙问:“后来呢?”端阳道:“后来?老叔想想,贺长安虽然人老实,可倔人就有倔性,何况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被人白白打了耳光,心里怎么会好受?那天晚上回去就对他女人说:‘娃儿现在也大了,离了老子也能活了,你改嫁吧,我跟贺中华一起死了算了!’说了这话还去磨了一晚上刀。他女人听了这话,怕出人命,就来找我去解决。我急忙去调解,可贺中华仗着有几个钱,根本没把我们这些村干部放到眼里。我去调解了几次,贺中华要么是不到场,要么到了就是不讲道理,还说他这要求是合理的。所以到现在都没调解好。今天贺长安的女人又来对我说:‘贺书记,不能再拖了,长安说了如果出不了这口气,只有死人了!’我一听这话,真怕死了人,刚才就是再次去调解,在路上碰到了兴成,才晓得老叔和兰婶回来了的消息。”

世普听完了端阳的述说,也立即说:“是该抓紧调解!我晓得农村的许多纠纷,都是小事拖成大事,最后成为恶性案件!”端阳说:“可不是这样!晓得的说农村的事太复杂,不晓得的还说我们真的拿了钱不做事!我再去调解一次,实在调解不下来,我也就莫得办法了!”世普见端阳作难的样子,想了一想,突然道:“这样吧,他们两个人都在我手里读过书,今下午我去找找他们,让他们各让一步,看他们买不买我这张面子!”

端阳一听世普这话,一下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过去拉住了贺世普的手,激动地摇晃着说道:“老叔,这太好了!你老人家出面,他们还敢不给你老面子?我在这里先谢谢老叔了!”说着就真的向贺世普鞠了一躬。世普忙说:“你先不要谢我,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说完又对端阳说,“你娃儿要加强村民的法制教育呀!你看看,这样一点小事就互不相让,如果大家稍有一点法制观念,怎么会出现这些事?还说出了要死人的话!”端阳听了立即附和说:“就是,老叔!还是老叔站得高、看得远……”话还没完,佳桂在下面喊他们吃饭了。三

吃过午饭,端阳又对贺世普、贾佳兰和贾佳桂说了一通晚上到他家吃饭的话,就先回去了。贺世普不论春夏秋冬,都要午睡一会儿。端阳一走,世普就觉得两只眼皮在打架,直张开嘴打呵欠。贾佳兰一看便明白丈夫要午睡,便对他说:“到佳桂床上去睡吧。”佳桂听了这话,急忙跑到里面屋里把床铺收拾了一通,出来叫贺世普进去睡。世普刚要往里走,突然想起当年,莫要上错了床的玩笑话,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对佳桂说:“我也睡不到好久,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眼算了!”

世普虽然每天都有午睡的习惯,可每次都睡得不深,时间也不长,只十来分钟就醒来了。醒来了却又觉得眼皮仍然有些沉重,需要再闭着养会儿神。今天也同样如此。没睡一会儿,他就从迷糊中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他就听见佳兰和佳桂两姐妹坐在灶屋的板凳上摆龙门阵。也许是怕影响他睡觉的缘故,姐妹俩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可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她们说话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他听见佳桂在说:“姐,反正年轻人说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干脆回来住算了!”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反正房子也是现成的!如果你嫌麻烦不想煮饭,就住到我这里也一样,我们姐妹也有个摆龙门阵的。”佳桂的话一完,便听见佳兰说:“我那时就想回来,可我回来了,你姐夫怎么办?”佳桂说:“一起回来哟!反正退了休在城里也没事干,回来哪点要不得?虽说农村的路莫得城里好走,可空气却比城里好,你说是不是?”佳兰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停了一会儿才听见她说:“哪晓得他愿不愿意回来?他不回来,我一个人回来当庙老婆婆,就莫得意思了!”

世普听到这里,就晓得佳兰把昨天和儿子媳妇吵架的事给佳桂说了。女人嘴长,这也是难免的,何况又是亲姐妹,哪有不掏心窝子的。

原来昨天过腊八节,佳兰照例要煮一顿腊八粥,这是多年在贺家湾就养成的一个习惯。儿媳妇闫芳也知道婆婆有这个习惯,但她不习惯婆婆把青菜萝卜都混到米里一锅烩的煮法,所以早早就去超市买了现成的腊八粥配料,里面有大枣、桂圆什么的,让佳兰这天煮。佳兰熬好粥后,用饭勺搅了搅,总觉得粥里少了点什么,于是又切了几片萝卜、拧了几匹青菜放到里面,重新开火来熬。中午闫芳回来瞥了一眼桌上的饭,先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就往外走,弄得世普、佳兰都愣了。快要出门的时候,儿子贺鹏才跟过去问道:“你到哪儿去?”闫芳没好气地说:“出去吃饭!”说完又补了一句,“看到这碗猪食就想发呕!”说罢就咚咚地下楼去了。佳兰明白儿媳妇是拿脸色给自己看,心里也不高兴起来。这时儿子贺鹏见老婆生气出去了,便又把心里的气冲母亲发了起来,说:“叫你莫这样煮你偏不听,你把这些萝卜青菜混在一起,菜不是菜,饭不是饭,连我看见都没有胃口,何况闫芳?”这话说了也就罢了,谁知贺鹏加说了一句,“进城这么多年了,你反正改不掉在贺家湾那些习惯!”佳兰忍不住了,有儿媳妇在她不好发作,可在儿子面前,她难道也不好发作?于是也把筷子一搁,冲贺鹏嚷了起来:“你吃不惯就算了,哪个请你吃?你们吃不惯,我还懒得服侍你们!我又不是你们请的老妈子,凭啥子要我服侍你们?服侍了你们还没有好脸色……”说着佳兰便流下泪水。贺鹏见佳兰哭了,住了口。可世普却有些要找儿子算账的样子,对贺鹏道:“你跟老子脱掉农皮才几天,就敢埋怨你妈改不掉贺家湾那些习惯?贺家湾那些习惯怎么了?莫得贺家湾,你姓啥子还不晓得呢!你莫跟老子蔸蔸尖尖都弄不清楚了!”贺鹏自知理亏,只默默忍受着父亲的教训,慢慢地桌上恢复了平静。

哪知到了晚上,佳兰却对世普说,她要回老家看看,说是心里想佳桂了,要回去和她说说话。世普自然明白佳兰的心思,便说:“这样也好!你回去散散心,冷落两天,心情就好了!”说着又猛地想起自从老婆子进城以后,自己很少回去过,现在闲下来了,也该趁这腊月里头回去给父母垒垒坟、烧把纸了。这样一想,他就又马上对老婆子说:“要回去我们一起回去,我也有好久没有回去过了!”佳兰一听自然高兴,于是两人便在今天一早从城里出发,回到贺家湾了。

世普想到这里,还想听听她们下面说些什么,两姐妹却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佳兰问:“你们水泥板都买好了,啥时候开始修新房子?”佳桂道:“他爹说明年合适的时候,就把旧房子扒了,再往上添一层!”佳兰说:“我现在想起来,在农村修房子真莫得好大意思了!你看农村空起了好多房子?”佳桂道:“姐,你是晓得的,我们屋里不修房子怎么行?贺宏贺伟渐渐大了,贺宏要是不到城里读高中,恐怕都有人来给他介绍对象了!要是真有个女娃儿来看门户,一看房子破破旧旧的,那才丢人呢!”说完又说,“我们不在农村修,还能在城里修呀?”

佳兰听了这话,没说什么了,却又换了一个话题突然问:“世国的脾气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世普听见佳兰问这话,心一下有些悬了起来,急忙把眼睛睁开,并坐直了身子,支棱着耳朵听佳桂回答。佳桂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声音有些伤心地说:“他呀,只怕等进了棺材才改得过来!”佳兰听了这话,像是生起气来了,又接着问佳桂:“他又打你了?”世普又等着佳桂的回答,却没有再听到佳桂的声音了。半晌,只听见佳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愤愤地骂了一句,说:“这个混账东西,都怪姐姐当时把人看错了……”佳兰话还没完,这时传来了佳桂的声音:“这是人的命!不怪姐姐!”接着又说,“算了,姐姐,我们不说这些了!”世普听到这里,怕佳兰继续说下去,会触动佳桂心里的痛处,便大声地咳了一下,做出醒来的样子。

果然,姐妹俩听到世普的咳嗽声,立即停止了说话,并朝堂屋走来了。佳桂道:“哥哥醒了!”世普做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你们怎么不睡会儿瞌睡?”佳桂道:“我们农村人,哪里有这样的命!”世普听了没回答佳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对佳兰说:“把包包里的风衣和围巾给我拿来。”佳兰问:“你要到哪里去?”世普说:“我去帮贺端阳解决一起纠纷!”

佳兰一听这话,立即瞪大了眼睛对世普问:“解决啥纠纷?”世普道:“贺中华和贺长安两家的纠纷。”说完便把端阳中午告诉他的事也对佳兰说了一遍。刚讲完,佳桂便道:“哥,他们两家,一个要个整南瓜,一个要个整坛子,端阳解决了好几回都没有搁平,哥你可要小心点!”佳兰一听佳桂的话,也说:“你才回来就去管闲事,硬是坐不住呀?实在坐不住,我们一起去帮佳桂把地里的莴笋割回来嘛!”世普道:“我已经答应了贺端阳,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佳兰知道丈夫的性格,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去完成,于是不再劝他了,只嘱咐道:“你不要只顾嘴巴长,动不动就去教训别个!他们都几十岁的人了,可不像你学校里的学生,你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哟!”世普道:“我晓得这些,我只是去帮他们调解一下,双方劝一劝,也不得罪哪一个!”又说,“千错万错,我中间人不错,是不是?你们担心个啥?”佳兰听了这话,像是放心了,进屋从带回的旅行包里取出贺世普的风衣和围巾,出来交给了丈夫。穿戴完毕,又去倒了保温杯里的茶水,重新泡了一杯茶,世普这才心满意足地端着出门了。

贺中华和贺长安的家在下湾。虽然世普不经常回来,但毕竟在湾里长大,又在湾里生活多年,哪家的房屋在什么地方,朝向对着哪个山包和垭口,门口长得有什么树、什么竹,有没有堰塘和河沟,都记得一清二楚。时间还早,世普也不怎么忙,慢慢地像在城里散步一般,朝着下湾走去。走到村里原来小学的地方,贺世普突然站住了。他望着那棵四个人拉手也围不过来的巨大的黄葛树,心里竟然莫名地涌起一股怀旧的情绪来。那棵黄葛树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它最初是“湖广填川”时,贺家湾的开基祖手里的一根拄路棍。开基祖走到这里时,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把手里的拄路棍往地上一插,仰身斜靠着一块石头睡过去了。可是等他睡过一觉醒来后,去拔拄路棍准备重新上路的时候,棍子却拔不动了。开基祖再仔细一看,一根枯棍上竟然长出了新芽。开基祖一看,便知道是祖宗和神灵在昭示他,急忙朝树棍跪下去拜了几拜。从此,开基祖便在这里立了根,后来在现在学校的位置上,建了贺家宗祠。枯棍生根,这自然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但贺家湾人世世代代对祖宗栽下的这棵风水树很爱护,却是不争的事实。据说在八世祖做族长的时候,他的孙子在那年冬天到树上砍了一股枝丫回去做柴,八世祖立即召开族人大会,在这棵黄葛树下当场将孙子按族规活埋。活埋了孙子后,八世祖又在这棵树下,立了一块禁令碑。那块禁令碑世普小时还见过,是一块约一人高的青石板,足有五寸多厚,两尺多宽,上面从上到下写着几行字。世普那时自然是认不得这些字的,所以至今也不知道上面的内容。土改时上面来的工作队说要打倒族权,说那碑也是封建族权的象征,所以也要打倒。后来那碑不知是被工作队砸烂了还是被人拿回去垫了猪圈,反正不见了。不过,碑虽然不见了,可贺家湾人对这棵黄葛树还是敬畏有加。直到现在,也没人敢到树上去砍一股枝丫,即使是枯枝,如果不是被风刮了下来,也没人敢到树上去取。几年前,县上还来过两个戴眼镜的人,说是县林业局的古树名木专家,专门考察了这棵树。后来,县林业局就在这棵树一丈多高的树身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古树名木保护”几个字,下面写着这棵树的年龄。年龄下面又写了两行小字,道是:“严禁乱砍滥伐树枝,严禁在树下挖沙取土,违者必究!”到这时,贺家湾人才知道这棵祖宗栽的树活了六百多岁了。在这棵被称为贺家湾的风水树下面,他不仅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更重要的是他在湾里教书的几年间,这棵黄葛树还给他带来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和向往。每到下课时候,孩子们从教室里蜂拥而出,来到黄葛树下打娃儿牌、打烟牌、捉迷藏、滚铁环……黄葛树下成了孩子们的乐园,而这乐园构成了他教书生涯的一部分。世普想到这里,又把目光从黄葛树移到了教室上。树还是原来那棵树,可教室已经不是原来的教室,因为他教书时的学校已经被彻底改造。现在看见的学校是后来村里响应上面迎接“普九”达标检查时,号召村民集资修建的一座四合院似的两层楼房。教室不但比原来多了好几间,而且宽敞明亮。此外,教师寝室、厨房、办公室等各种功能用房也一应俱全。房子倒是修好了,可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和打工外出的人口增多,学生的人数却一年比一年减少,每个年级的学生最多的只有二三十人,少的只有十几个人。再后来,上面为了调整教育布局,节约教育资源,便把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部合并到乡中心校去,湾里只留下了一二年级两个班。可从去年开始,连一二年级两个班,也一下合并到中心校了。因而此时偌大的学校里空无一人,十分寂静。世普走到门边,从锁着的大门往里面看去,只见里面的小操场里已经长满了草,一张用石头垒起来的乒乓球台,垮掉了一只角。在这荒芜中,世普却看见了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洋槐树上,两只鸟儿正在鸣啾,声音清脆,婉转动听。世普不知它们高兴什么,只隐隐约约听见有童子稚嫩的念书声传来。世普兀的一惊,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真的听见从墙角传来的整齐的童声: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鹅鹅鹅,

……

世普急忙回身看去,果见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均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边念一边拍着小手从旁边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小女孩都是圆脸蛋,扎着羊角小辫,鼻子冻得红红的,小男孩则流着两道长长的清鼻涕。一看见世普,三个小孩都一齐住了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陌生人。世普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看不出他们的相貌像湾里哪个,想他们怎么没去上学呢?忽记起今天是星期日,便咧嘴笑了,向他们伸出了手,说:“来,给爷爷说说,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爸爸妈妈是谁?”三个孩子却一个也没走近,还是瞪着惶惑的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突然冲世普说:“不跟你说!”说完转过身,就朝来的路上跑了。两个小女孩一见,也跟着跑了。世普看他们跑远了,才突然一边摇头一边笑了。笑毕,才又继续朝下湾去了。

贺中华和贺长安的房屋果然都变了样。贺中华的房屋是一幢三层的楼房,房顶上没盖人字形屋顶,造型和城里的楼房完全一样,铝合金的钢窗,明亮的玻璃,外墙也镶嵌了白色的瓷砖,显得气派不凡。左手边还有一溜偏厦,盖的是小青瓦,显然是厨房和猪圈房。和贺中华的楼房比起来,贺长安的房屋是平房加人字形小青瓦屋顶,和贺世普的老房子造型一模一样。外墙也没粉刷,更不用说镶嵌墙砖,看起来当然比贺中华的楼房寒碜得多。

世普站在贺中华房屋前面水沟的埂上看了一会儿,正不知该先到哪一家去,忽然看见贺长安在他屋子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干着什么,便转身朝他那儿先去了。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长安拿着一把铁刮子,正在给他的那头水牛梳毛和篦虱子。牛的旁边是一只不用了的铝盆,里面装了中午做饭时烧过的木炭,长安把梳下的虱子、虮子连带牛毛,都扔进火盆里。世普还没走到长安身边,便闻到一阵虱子噼啪的爆裂声和一股牛毛燃烧的焦味。长安干得很专心,没发现走拢来的世普。世普走近了,喊了一声:“长安,把牛照顾得好哇!”长安听见喊声,这才抬起头来,觑着眼看了世普一会儿,方才突然喊了起来:“哎呀,是老叔,啥子风把你老人家刮来了?”

贺长安是那种被称为“干膘”的人,也就是说,长得很瘦,瘦胳膊瘦腿,加上个子高,看起来像根竹竿,风都吹得倒的样子。说完这话,又急忙说:“牛给人下力,亏人不亏牛!”说完就大声对屋子里喊了起来,“喂,老叔来了,还不给老叔端条板凳来!”

世普知道长安是在叫他的女人。乡下男人喊自己的老婆,一般不叫名字,只叫“喂”,女人一听便明白是在叫自己。果然,长安的老婆余渠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看见世普,也叫了起来:“哎呀,我以为是哪个老叔,原来是世普老叔,真是稀客!”说着就麻利地从屋子里端出了一条板凳来。这女人和长安正好相反,腰身有些粗,个子不高,粗胳膊粗腿,做事风风火火的。长安也幸亏了这个女人,地里的活让他少操了许多心。长安见“喂”把板凳端来了,又盯着世普手里的茶杯问:“老叔,杯子里有水没有了,没有了让她倒去!”

世普忙说:“还有,还有!”说着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此时长安也不再给牛梳毛和篦虱子了,只站着拿眼看世普,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世普看见地上躺着的牛,就探过身子,在这个肇事者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他决定也不绕弯子,便径直把自己来的目的对长安说了出来:“长安,我今下午来,是想和你谈一谈你和贺中华两家的纠纷的事!都是挨邻接近的,总不能就这样打一辈子肚皮官司吧,你说是不是?”

长安一听这话,脸便沉了下来,显得还很生气的样子,从鼻子里先喷了一口粗气,然后才愤愤地说道:“老叔,你也晓得我们这件事了?那我在老叔面前也不烧假香了。反正我和贺中华两个人得死上一个人才算完!不是他死就是我死,或者我们两个都死!死了冤孽就了了!”世普一听这话,便道:“长安,不是老叔批评你,你的命就那样不值钱?俗话还说好死不如赖活呢!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要死来死去,你死得过来呀?住到一堆一块儿,把两家墙壁打开就是一家人,大家互相让一点不就行了?”长安道:“老叔你不晓得,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他不该打我!”

世普说:“他是不该打你!话冷了说得,铁冷了才打不得,他打人是不对的!”可说完这话,世普又马上说,“假如等一会儿中华来你给道歉,你接受不接受?”长安一听这话,似乎不认识地看着世普,半天才说:“他会来给我道歉?老叔,是不是石头开花马长角了?你今天说到明天,我都不得相信!”世普说:“你别管那么多嘛!我是说,假如他真的坐在石磨上——想转了,要来给你道歉呢?”长安先还是一副不肯相信的神情,可看见世普认真的样子,就有些茫然起来,说:“那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世普说:“他如果要给你道歉,你就要接受,给面子你就要,千万莫摆起一副架子,得理不让人!你也就顺到说:事情过去就算了!”说完,又对长安说,“你们就算给老叔一个面子,好不好?”

长安听了,还是露出一副弄不明白的样子,“喂”就在旁边大包大揽地帮丈夫回答了,说:“老叔,你说得对!只要他来对我们说声对不起,我们也就啥子火气都消了!”世普说:“那就好!话就说到这儿,等会儿人家来了,可千万别又改口了,啊!”说完站起来就要走。长安忙问:“老叔就在我这里消夜,你还要到哪个地方去?”世普说:“我叫中华来给你道歉呀!”说完就拐进了贺中华的院子。

中华家的门却锁着。世普正感到作难时,突然看见长安的女人站在自己院子的边上,用手指对世普往后面指着。世普明白了过来,于是急忙从偏厦边的小路绕到中华的房屋后面去。果然见贺中华的女人江凤玲弯着腰在地里给洋芋除草。这女人五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红毛衣,头发蓬松着,烫了一个波浪的形状。世普一见只有江凤玲一个人在地里除草,也没发现他,便叫道:“江凤玲!”

江凤玲直起身朝世普看去,同样是看了一阵才把世普认出来,看见世普手里端着茶杯,立即惊诧地叫道:“哎呀,是世普老叔!你啥时候回来的,还舍得出来转路呀?”世普见女人把他当作转路的了,于是马上就顺着她的话说:“有啥舍不得的?就是因为难得回来,回来了就到处走走,看看湾里的变化嘛!”说完又装作很随便地问,“哎,中华呢,怎么不见他?”女人道:“他上午赶场去了,还没回来,不晓得啥时才回来呢!”

世普听了心里一惊,想要是中华不回来,他这场戏就唱不下去了,而且对长安撒的谎也将要被戳穿。正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贺中华背着一只背篼回来了。贺中华的年龄和贺长安差不多,五十岁的样子。但中华的身体却壮得像一头牛,走路时的脚步声都震得地下咚咚发响。头发茬子又硬又直,不见一根白发,可贺长安的头发却花白了。中华一见世普,便亲热得不行,直说:“我刚才走到打石坡时,树上两只喜鹊冲我直叫,我就晓得有喜事,原来是老叔来了!”说完又直骂女人,“你他妈个木脑壳,你怎么让老叔站在野地里说话?还不快点回去把门开了,让老叔到屋里坐,给老叔烧开水!”女人一听,果然就咚咚地往屋里跑去了。

中华却站在那里,又和世普说了一会儿话,问世普啥时回来的,在哪儿吃的饭。世普都一一回答了。中华又问兰婶回来没有,这次回来打算住多少日子。又说好几年不见老叔,老叔可一点没变!不但一点没变,还越活越年轻了!世普明显觉得中华是在没话找话,有点拖延时间的意思,但又不好问他。就这样说了一会儿闲话,贺中华才带着世普往家里走去。

走到中华屋子里,这才发现屋子刚刚才扫过,世普心里一下明白了,原来中华是怕屋子脏乱,有意拖着他让女人回来先打扫一下。中华还是像过去读书一样,爱面子。世普一时心里十分感动,便对中华说:“中华,你把老叔当外人了!”中华却说:“老叔怎么这么说?老叔你是啥子人?你是贵人!我是啥人?我是挖泥盘土的!你舍得到我屋里来踩脚印,说句不该说的话,那是看得起我贺中华!”世普听了这话,就说:“我是啥贵人?还不是和你一样!”中华说:“那可不一样,大不一样!”说完这话,忽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有些神秘地对世普问:“哎,老叔,我听说你这个校长级别,和县长的级别一样大!我还听说,你经常被县长请去吃饭,是不是这样?”

世普一听这话,忽地扑哧笑了起来,说:“你是在哪里听到这些话的?级别倒是和县长差不多,可现在我已经退休了,级别也就不管用了。至于被县长请去吃饭,过去因工作关系倒是有的,可哪里是经常!”中华一听,还是兴致勃勃地说:“不是经常也好,反正被县长请去吃饭,那可不是一般的人!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县长长得啥模样儿还没见过呢!”世普说:“电视上不是经常播出县上领导的新闻吗,怎么没见过?”中华说:“那是影子,哪里能和真人比!”说完又对世普问,“老叔,我看见电视里县长老是板着一张脸,像是哪个借了他的米却还了他的糠一样。县长平时是不是也是一张马脸呢?”贺世普说:“哪能呢?其实县长是一个很和气的人,平常和他一起吃饭,笑话多得很!”中华听了这话,像是十分不解似的,道:“那他怎么一上电视,就成了马脸了呢?”

世普想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一时不知该怎样向中华解释。这时,江凤玲忽然端出了两碗醪糟开水,招呼世普“喝开水”。世普一看碗里卧着两只荷包蛋,不由得在心里叫起苦来。原来世普胆固醇高,不能吃鸡蛋。可此时自己怀有使命而来,如不领这个情,中华会说世普看不起他,没给他面子。正为难着,忽然从大门口跑进一个小姑娘来,还在门外嘴里就喊着“外公”。进门一看见世普,突地站住了,眼睛直在中华和世普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中华看见,立即对她说:“来,喊祖外公!”小孩不但没喊,还转到中华身后去了。世普一看,正是刚才在村小学看见的三个小孩中的一个,于是便对中华说:“哦,中华你的外孙女都这么大了?”中华说:“大也是白大了的,一点见识也莫得!”世普说:“小孩嘛,认生是正常的!”说完,忽然向小女孩伸开手,笑着说:“来,祖外公抱抱,行不行?”小女孩把手指含进嘴里,还是怕羞的样子。中华推了她一把,说:“祖外公喜欢你,还不快去!”说完把小孩推到了世普面前。世普就弯下腰,把小女孩抱在胸前,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用手在小女孩鼻子上刮了一下,然后才说:“去给祖外公拿只碗来好不好?”

中华听了这话,立即问:“拿碗做啥子?”世普这才说了自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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