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思想史论--中国文化丛书·经典随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2 12:5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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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嵇文甫著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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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思想史论--中国文化丛书·经典随行

晚明思想史论--中国文化丛书·经典随行试读:

经典随行 书礼传家

——“中国文化丛书”出版说明“中国文化丛书”包括两套书系:“经典随行”和“书礼传家”。

我们所谓的“经典”,是指经久不衰的典范之作,它们历经岁月的淘洗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广播四海,经典累代不乏。晚近以来,中国处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代,西方学术和思想大量涌入,中国传统文化遭受巨大冲击,国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这样一股变迁的时代洪流中,摸索前行。社会巨变之际往往精英辈出,中西文化的激荡,产生了一大批大师级的学者,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经典随行”书系选取近一百年来有关中国文化的经典著作,内容涉及文学、史学、哲学、思想、宗教、文化、艺术诸领域,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蒋维乔《中国佛教史》、许地山《道教史》、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陈师曾《中国绘画史》、柳诒徵《中国文化史》等,都是具有典范性的经典力作。

在推出这些学术文化经典的同时,我们希望以一种更加新颖的方式使读者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于是我们策划了“书礼传家”书系。中国自古崇文重教,“十户之村,不废诵读”,“书礼传家”是许多中国人悬挂于门楣的精神坐标。“书礼传家”书系引进立体阅读的概念,以“实物仿真件+文本解读”的方式,来丰富读者的阅读体验。精心选择中国传统文化中与普通民众生活密切相关的文书,从一件件具体的实物说开去,以小见大,生动有趣,从微观角度反映传统社会千姿百态的生活方式,将“科举 ”、“婚约与休书 ”、“花笺与信物 ”、“奏折 ”、“当票 ”、“地契”、“状子”等反映中国古代科举制度、婚姻制度、爱情观念、古代官制、典当制度、土地制度、司法制度等一系列传统社会制度的内容纳入进来。翻开这套书,就如同走进了一座“流动的文化博物馆”。“中国文化丛书”致力于介绍阐述中国传统文化的“著述”,而不是中国文化“元典”本身;面对的读者对象是普通大众,以推介中国文化常识为基本立足点,过于艰深的学术探讨不在选择之列;在表述上力求深入浅出、简明准确。“大家的文笔,大众的视角”,是我们对“中国文化丛书”的基本定位,愿这套丛书能够为人们搭建一座接近经典、了解历史与文化的桥梁。中华书局编辑部二○一三年十二月序

晚明这短短数十年,一方面是从宋明道学转向清代朴学的枢纽,另一方面又是中西两方文化接触的开端。其内容则先之以王门诸子的道学革新运动,继之以东林派的反狂禅运动,而佛学、西学、古学,错综交织于其间。这一幕思想史剧,也可算得热闹生动了。

然而就我所知,似乎还没人把这一段思想史写出来。不揣浅陋,想承其乏,而又苦于参考书之不足。无已则只就手边所有材料,略事钩稽整理,描画出一个雏形来。补充润色,且待异日。

最后特别致谢冯芝生、陶希圣两位老兄,因为假使没有他们的鼓励敦促,这本小书是写不成的。嵇文甫1943.6.28第一章从王阳明说起

本书所要讲的晚明时代,是一个动荡时代,是一个斑驳陆离的过渡时代。照耀着这时代的,不是一轮赫然当空的太阳,而是许多道光彩纷披的明霞。你尽可以说它“杂”,却决不能说它“庸”;尽可以说它“嚣张”,却决不能说它“死板”;尽可以说它是“乱世之音”,却决不能说它是“衰世之音”。它把一个旧时代送终,却又使一个新时代开始。它在超现实主义的云雾中,透露出现实主义的曙光。这样一个思想史上的转型期,大体上断自隆万以后,约略相当于西历16世纪的下半期以及17世纪的上半期。然而要追溯起源头来,我们还得从明朝中叶王阳明的道学革新运动讲起。

王阳明是宋明五百年道学史上一位最有光辉的人物。由他所领导起来的学术运动,是一种道学革新运动,也就是一种反朱学运动。当朱子在世的时候,正是道学的全盛时代,他以伊川为宗,上探明道、横渠、濂溪、康节诸家以穷其源,出入程门诸子如游、杨、谢、吕、尹、胡之属以尽其流。其于同时各派,则左排陆学,右排浙学,毅然以道学正统自任。广收门徒,遍注群经。道学到他手里,可算是纲举目张,灿然大备。先儒说朱子集道学之大成,诚可以当之而无愧了。然而朱子讲学有时候嫌太繁琐。“字字而比,节节而较。”把许多道理支分节解,往往弄得不成话说。就如他讲“四端”,既把“仁义礼智”四字并提以配“春夏秋冬”,复并提“仁义”二字以配“阴阳”,并提“仁智”二字以明“终始”,更单提“仁”字以贯“四端”,又有什么“四端相连而至”、“四端迭为宾主”种种说法。这样一分,那样一合,看他配置得多么巧罢!然而这不是讲心性,这只是变戏法,只是文字的游戏。又如他讲《太极图说》道:“盖中也,仁也,感也,所谓也,○之用所以行也,正也,义也,寂也,所谓也,○之体所以立也。”从仁义寂感上分阴阳,分体用,甚至从“中正”二字上也能分出阴阳体用来。这些地方,多亏他苦心体会。这简直是做起八股来了。陆象山在当时就挖苦他道:

揣量模写之工,依仿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与曾宅之书》)

又《象山语录》载:

有立议论者,先生云:“此是虚说。”或云:“此是时文之见。”学者遂云:“孟子辟杨墨,韩子辟佛老,陆先生辟时文。”先生云:“此说也好。然辟杨墨佛老者犹有些气道,

吾却只辟得时文。”因一笑。

朱子依照着圣人样子,描摹刻画,制造出多少道理格式。四平八稳,面面俱到。但从象山看来,那只是一种“议论”,一种“时文”。这种时文化的道学,后来竟成为道学的正统。从南宋末年到明朝中叶,完全成一个朱学独占的局面。所谓一代大儒,如许鲁斋、薛敬轩辈,都不过陈陈相因,谨守朱子门户。道学至此,几乎纯成一种烂熟的格套了。于是乎首先出来个陈白沙,既而又出来个王阳明,都举起道学革命的旗帜;一扫二百余年蹈常袭故的积习,而另换一种清新自然的空气。打倒时文化八股化的道学,而另倡一种鞭辟近里的新道学。阳明赠白沙大弟子湛甘泉有一段话:

……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盖孟氏患杨、墨,周、程之际,释、老大行。今世学者皆知宗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从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静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别湛甘泉序》)

这段话很能揭出陈、王两家道学革新运动的共同宗旨。他们所反对的是“记诵词章之习”,换句话说,就是八股化的道学。这种八股化的道学,看着最平正,最周到,最近圣人;然而实际上直类乎“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的乡愿,依门傍户,俯仰随人,比着杨、墨、佛、老之各有其得者,尚相去绝远。“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这是暗斥朱子,而认为八股化道学所自出。平心论之,朱子自是中国近古思想史上头等的伟大人物,但他那种烦琐支离的学风,实开后来道学八股化之渐,这也是无可讳言的。二百多年的因袭墨守,朱学的流弊已十分显著。以这因缘,白沙、阳明辈的道学革新运动应时而起了。

这次革新运动,发端于白沙,而大成于阳明。我们分析阳明的学说,处处是打破道学的陈旧格套,处处表现出一种活动自由的精神,对于当时思想界实尽了很大的解放作用。首先看他讲“致良知”。提起这三个字,常使人觉得一片空灵,不可捉摸。不错,阳明有时候把良知讲得的确太玄妙,如什么“天植灵根”、“造化的精灵”,真算是玄之又玄。不过这里要分别看。假使这种学说就单是一个玄妙,再无其他东西,它还怎能会震动一世人心,在思想史上占那样重要地位?我们须要知道,这种学说虽然是很玄妙,但玄妙之中,却潜藏着一种时代精神,自有其不玄妙者在。阳明当临死的前一月,写信给聂双江,其中有一段说: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全书》卷二)

这样讲致良知,何等的亲切简易。这还能算玄妙么?他不管什么圣贤榜样、道理格式,而只教人照着自己当下那一点真诚恻怛实做将去。现现成成,甲不问乙借,乙不向甲赐。他以为虽古圣人也不过如此。《传习录》载: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那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全书》卷三)

各凭自己良知,同便听其同,异便听其异。道理没有死格,须从本源上流出,须是内发的。“君子一仁而已矣,何必同?”这已经是很自由很活动了。他更说道: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全书》卷三)

各人良知有一定的分限,并且今天有今天的良知,明天有明天的良知。只要从良知上出发,非特我和你不必相同,就是今日的我和昨日的我也不必相同,这里全没有定格。我们只须就当下分限所及,切实做去,使良知得遂其有机的发展,自然日有进境。无论自修或教人,都只宜这样办法。试再看《传习录》上这两段: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全书》卷三)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全书》卷一)

大人有大人的良知,童子有童子的良知;文王有文王的良知,武王有武王的良知。“武王自合如此做”,也就不必管什么尽善不尽善。童子自去致他那一点洒扫应对的良知,也无须去强学大人。各适其适,各得其得。彼非有余,此非不足。这样自由自

在,把道理完全看活了。他还有这一段话:

诸君功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功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功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功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处。(《全书》卷三)

跌了就起,起来便走,不管他进也罢,退也罢,誉也罢,毁也罢,我只是老老实实,埋头自致其良知。除下良知,什么都看不见了。独往独来,又奋迅,又坚决,把所有世习客套一扫而空。在这样意味下讲致良知,不是也很切实很平易么?自然,这里面也有他玄妙神秘的地方。良知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它会变化,会发展,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你的是那样,我的是这样。倘若不是另有某种客观条件来决定它,那只好说它是“天植灵根”、“造化的精灵”了。然而不管它“灵根”也好,“精灵”也好,事实上他打破了道学的陈旧格套,充满着自由解放的精神,不靠圣人而靠自己的良知,在这一点上,他要比朱学更带些近代的色彩。

我们再看他讲“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的理论,正是针对朱学而发。朱子把知行看作两件事,并且主张先知后行。阳明却不然。照他的意思,说个知已经有行在,说个行已经有知在。知行是一个整体的两面,是不可分离的。他最精要的解释是: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答顾东桥书》)

阳明讲知行是从本体上讲的,也就是从良知上讲的。从良知上发出的“知”,自然是“真切笃实”,带情味的“知”,而不是揣摸影响的“知”;从良知上发出的“行”,自然是“明觉精察”,自觉的“行”,而不是懵懂乱撞的“行”。只用一个“致良知”,也就即“知”即“行”了。但这种说法似乎不易了解,又未免带点点谈玄意味。究其真精神之所在,只是不离“行”以求“知”而已。试看他说:

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耶?(《答顾东桥书》)

这段话分析极精,以一念动处为行之始,“行”一步,“知”一步,“知”常与“行”相伴而不能分离。阳明虽讲“知行合一”,但因其针对着从“知”入手的朱学而发,所以事实上特重在“行”字。始于“行”,终于“行”,而“知”只是“行”的一种过程。他在《答顾东桥书》中还有一段很痛快的话:

夫问思辩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尽天下之学,未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耳。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辩,辩即学也,即行也。辩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辩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理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辩,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

朱子以学问思辩属“知”,以笃行属“行”。阳明却始终贯以一“行”,学之始已即是“行”,到最后仍是“笃行之”。问、思、辩,都只是“行”到滞碍地方,一种解决疑难的手段,并不是离“行”而独立的。离“行”而茫茫荡荡去求“知”,阳明最反对。他决不泛然问,泛然思,泛然辩,而一以当下现行为指归。普通以为阳明单提个“致良知”,好像把什么读书、稽古、求师、访友一切都抛弃了,总疑其太简。其实何尝如此。阳明只是不泛泛去求“知”,至于当下切身所应当“知”的,他还要尽量的“知”,彻底的“知”,一件也不遗弃。他说:

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去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全书》卷三)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答顾东桥书》)

孟子说:“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这个意思,象山已经发挥得极其警切,到阳明讲得更透澈了。颜习斋所谓“孔门诸贤,礼、乐、兵、农各精其一;唐虞五臣,水、火、农、教各司其一;后世菲资,乃思兼长”,不意陆、王乃都先说到。阳明的教育主张,虽说以“成德”为中心,而并不妨害“达材”。他很能打破世儒无所不知而实一无所知的虚诞习气,而教人各就自己才性所近以成专长。又正大,又切实,又活动,在中国教育思想上实为一重要贡献。后来章实斋论浙东学术,对此别有发挥。他专在切要地方下功夫,一点精力不浪费。你只须遵着良知所指示,直“行”下去。 “行”不通时,它自然会使你“学”,使你“问”,使你“思”,使你“辩”。“知”消纳在“行”中,而学问思辩莫非所以致良知。这样进修方法和朱学实有毫发千里之辨。所以阳明答当时朱学代表人物罗整庵的信中说: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节条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于执事之高明哉?况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谬,实起于此,不可不辩。

王学决不像普通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它和朱学的差别也很微渺,不是随便一瞥就可以辨认出来的。凡什么读书、稽古、讲习、讨论,朱子所从事者,阳明也未尝不从事。但在朱子,知是知,行是行,讲习讨论是讲习讨论,反观内省是反观内省,划然各为一事;在阳明,则提出个良知作头脑,讲习讨论也是致良知,反观内省也是致良知,无论“知”啦,“行”啦,都是从良知出发。只要一个“致良知”,就把什么功夫都“包罗统括于其中”。前者是多元的,而后者是一元的。前者是头疼治头,脚疼治脚;而后者是真抉根源,“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只有把一切功夫都消纳到一个致良知上而后功夫才实实落落,近里着己,问方是“切问”,思方是“近思”,行方是“笃行”。除下一切功夫别无可以致良知,而致良知却把一切功夫都点活了。这正是所谓“为之有要,作用不同”,其妙处只在一转手之间。就由这一转手,而“博文”成为“约礼”的功夫,“惟精”成为“惟一”的功夫,“道问学”成为“尊德性”的功夫,“知”和“行”亦合为一体了。我常奇怪,阳明学说和后来的颜李学说,一个极玄妙,而一个极平实,本是绝不相容,但他们却有许多共鸣之点。他们都主张学不离行,都反对以读书为学。习斋骂当时学者,不是“博学”,而是“博读,博讲,博著”,这和阳明力辟口耳之学精神颇相契合。其学琴之喻,和阳明学射之喻尤绝相类。原来王、颜两家之学所以极端相反者,因为一个专讲“心”,一个专讲“事物”。但实际上,阳明所谓“心”者,又和“事物”混一不分。他说: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全书》卷三)

离开“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别无所谓“心”。所谓“致良知”,亦不外乎在种种事物感应上下功夫。象山早有“在人情事变上用功”之说,阳明亦有“在事上磨炼”之说。可见这班心学家虽然尽管在那里掉弄玄机,尽管在道学范围内变花样,兜圈子,但不知不觉间早已渗入些新成分,为下一个时代开先路。在这种情形下,王学和颜学竟暗通了消息。总之,阳明并不反对读书、稽古、讲习、讨论种种功夫,但这种种功夫须隶属在“致良知”一个总题目之下;他并不反对求“知”,但求知不能当作“行”以外的另一件事。从行动中,从生活中,自然涌现出来的问题,才是活问题;从行动中,从生活中,自然涌现出来的知识,才是活知识。这种思想,直到现代哲学界才可以见到它充分的健全的发展形态,然而早在四百多年前,阳明已经很明显的启示给我们了。

综上所述,我们分析阳明学说,无论从“致良知”上或“知行合一”上,处处可以看出一种自由解放的精神,处处是反对八股化道学,打破道学的陈旧格套。倘若我们再把他的“心即理”和“万物一体”等说法都加以分析,这种自由主义的倾向当更容易看出来,这里也不必一一赘述。我们只看他说: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答顾东桥书》)

他居然敢不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而只信自己的心。独断独行,自作主张。什么圣贤榜样、道理格式,都不放在眼里。这种大胆的言论,正可和当时西方的宗教革命家互相辉映。他们都充满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精神。大体说来,阳明实可算是道学界的马丁·路德。他使道学中兴,使道学更加精炼。然而这已经是一种新道学了,已经渗入新时代的成分了。道学的体系未破,但其内部成分却已变更。他一方面大刀阔斧,摧毁传统思想的权威,替新时代做一种扫除工作;同时他又提出许多天才的启示,替新时代做一种指导工作。他既为宋明道学放出极大的光芒,同时却也为清代思想开其先路。清代思想一方面是他的反动,同时却也有许多地方是继承他的。当晚明时代,王学的余焰方炽,而正在解体。一部晚明思想史,几乎可以说是一部王学解体史。这个解体过程结束了,新时代也就出现了。在下面几章,我们就可以看见这一段历史过程怎样一幕一幕地展开。第二章王学的分化

在思想史上,一个大师的门下往往是“学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源远而末益分”;于是乎“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形成许多小派别,而向各方面分途发展。孔子门下如此,程子门下如此,康德门下如此,黑格尔门下如此,阳明门下亦如此。王龙谿说:

良知宗说,同门虽不敢有违,然未免各以性之所近,拟议搀和。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于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于照则明反眩矣。有谓良知无见成,由于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符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不容以不辨者也。(《拟岘台会语》)

观此可知王门诸子对于“致良知”这个总口号解释得如何分歧。根据这些不同的解释,可以把他们分成许多派别。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细分的必要。黄梨洲的《明儒学案》,对于王门诸子,是按地域分配的。他们共占有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七个学案(如算入止修学案则为八个),其中势力最大而又各自显出一种特色者,当推浙中、江右、泰州三派。但实际上各家主张有不能以地域限者。如王龙谿和钱绪山,虽同属浙中,但恰相对立。如聂双江和罗念庵,在未发已发问题上,不仅迥殊于浙中诸子,并且亦迥殊于同属江右之邹东廓、欧阳南野、黄洛村、陈明水一班人也。大体说来,东廓、绪山诸子,谨守师门矩矱,“无大得亦无大失”;龙谿、心斋使王学向左发展,一直流而为狂禅派;双江、念庵使王学向右发展,事实上成为后来各种王学修正派的前驱。王学的发展过程,同时也就是它向左、右两方面分化的过程。左派诸子固然是“时时越过师说”,右派诸子也实在是自成一套。他们使王学发展了,同时却也使王学变质而崩解了。王学由他们而更和新时代接近了。我们且把这左右两派分别讲述一下:(一)左派王学

黄梨洲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谿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谿而渐失其传。泰州、龙谿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明儒学案》卷三十二)禅不禅姑不必论。但龙谿、心斋时时越过师说,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发展到极端,形成王学的左翼;并且以使徒般的精神,到处传播阳明的教义,热情鼓舞,四方风动,这倒是实在的。不管后来学者对于他们怎样排诋,但究竟不能抹杀他们在王学中的极高地位。

首先说王龙谿。他名畿,字汝中,浙之山阴人,与阳明为同郡。生于孝宗弘治十一年(1498),卒于神宗万历十一年(1583),寿八十六岁。当正德、嘉靖间,阳明归越讲学。龙谿年方二十余岁,即往受业。时阳明门人众多,不能遍授,初来学者常使先见龙谿及钱绪山等诸高弟。龙谿坦易和厚,随机启发,所成就者尤多。及阳明卒后,曾出仕为南京职方主事,稍迁至武选郎中。以忤宰相夏贵溪,不久即罢官去。此后退处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皆有讲舍,而江浙为尤盛。年至八十,犹周流不倦。他勤勤恳恳地说:

区区身外百念都忘,全体精神只干办此一事。但念东廓、双江、念庵、荆川诸兄相继沦谢,同心益孤。会中得几个真为性命汉子,承接此件事,方放得心。不然,老师一脉,几于绝矣。(《与徐成身书》)

区区八十老翁,于世界更有恁放不下?惟师门一脉如线之传,未得一二法器出头担荷,未能忘情,切切求友于四方者,意实在此。(《与沈宗颜书》)

区区入山既深,无复世虑。而求友一念,若根于心,不容自已。春夏往赴水西白山之会,秋杪赴江右之会,岁暮始返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惟此一事。六阳从地起,师道立则善人多。挽回世教,叙正人伦,无急于此。惟可与知己道也。(《与萧来凤书》)

眼前后辈,真发心为性命者少。去年往江右吊念庵兄,双江、东廓、鲁江、明水相继沦谢,吾党益孤。老师一脉,仅仅如线。自分年衰时迈,须得真发心者二三辈传此微言,庶免断灭宗传。不知相接中亦得几人否?年来海内风声虽觉鼓动,针针见血者亦不多得。科中敬吾纬川颇深信此件事,部中鲁源、思默皆有超卓之见,可时时觅会以尽究竟之谈。所谓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此也。(《与贡玄略书》)

这些话在《龙谿集》中引不胜引。他简直是以讲学为性命饥渴。数十年中,专为这一件大事到处奔忙,满腔热情,缠绵固结,生生死死而不能自已。他不顾毁誉荣辱,不管当局者之“不悦学”,不管来学者是否“真发心为性命”,而只是栖栖皇皇,强聒不舍的,晓晓然以师说鼓动天下。像这样放下一切,热心拚命地讲学,古今来能找出几个人?当时就有人劝他稍稍休息,但他总是不肯。如《龙谿集》卷五载:

子充、继实跪而请曰:“先生辙环天下,随方造就引掖,固是爱人不容已之心。但往来交际,未免陪费精神,非高年所宜。静养寡出,息缘省事,以待四方之来学,如神龙之在渊,使人可仰而不可窥,风以动之,更觉人皆有所益。”先生曰:“二子爱我可谓至矣。不肖亦岂不自爱?但其中亦自有不得已之情。若仅仅专以行教为事,又成辜负矣。时常处家,与亲朋相燕昵,与妻奴佃仆相比狎,以习心对习事,因循隐约,固有密制其命而不自觉者。才离家出游,精神意思便觉不同。与士大夫交承,非此学不究;与朋侪酬答,非此学不谈。晨夕聚处,专干办此一事。非惟闲思妄念无从而生,虽世情俗态亦无从而入。精神自然专一,意思自然冲和。教学相长,欲究极自己性命,不得不与同志相切劘,相观法。同志中因此有所兴起,欲与共了性命,则是众中自能取益,非吾有法可以授之也。男子以天地四方为志,非堆堆在家可了此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原是孔门家法。吾人不论出处潜见,求友取益,原是己分内事。若夫人之信否,与此学之明与不明,则存乎所遇,非人所能强也。至于闭关独善,养成神龙虚誉,与世界若不相涉,似非同善之初心,予非不能,盖不忍也。”(《天柱山房会语》)

聚会讲学,不惟成人,亦以成己。在一种讲学空气中,人己融成一片,薰蒸鼓舞,即教即学,此之谓教学做合一。王学本是常讲“万物一体”的,本是认为“亲民”即所以“明明德”的。试看阳明《答聂双江第一书》及他的“拔本塞源论”,全是一片热烈救世心肠。这种精神龙谿发挥得最恳到。他不厌不倦,知其不可而为,绝不肯作自了汉,专去自己受用。他抱着一体同善不容已之情,真觉得人己之间,疾痛疴痒,息息相关。王敬所称他道:“龙谿公非独其透悟处不可得而泯灭也,其一腔爱人热心肠亦必不可得而泯灭。”在这一点上,龙谿实在不愧为阳明的嫡传。他又说:

吾人未尝废静坐,若必藉此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学,主于经世,原与世界不相离。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若日日应感,时时收摄,精神和畅充周,不动于欲,便与静坐一般。况欲根潜藏,非对境则不易发,如金体被铜铅混杂,非遇烈火则不易销。若以见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蹉却见在功夫,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独修独行,如方外则可。大修行人于尘劳烦恼中作道场。吾人若欲承接尧、舜、姬、孔学脉,不得如此讨便宜也。(《三山丽泽录》)

孔门教人之法,见于《礼经》。其言曰:“辨志,乐群,亲师,取友,谓之小成。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未尝有静坐之说。静坐之说,起于二氏,学者殆相沿而不自觉耳。古人自幼便有学,使之收心养性,立定基本。及至成人,随时随地,从事于学,各有所成。后世学绝教衰,自幼不知所养,薰染于功利之习。全体精神,奔放在外,不知心性为何物。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可哀也已!程门见人静坐,便叹以为善学。盖使之收摄精神,向里寻求,亦是方便法门,先师所谓因以补小学一段工夫也。若见得致知工夫下落,各各随分做去,在静处体玩也好,在事上磨察也好。譬诸草木之生,但得根株着土,遇着和风暖日固是长养他的,遇着严霜烈日亦是坚凝他的。盖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原是变动周流。此便是学问头脑,便是孔门教法。若见不得良知本体,只在动静二境上拣择取舍,不是妄动,便是着静,均之为不得所养,欲望其有成也难矣哉。(《东游会语》)

他讲经世,讲事上磨练。他居然指摘静坐,居然提出古儒家的修学方法,有些话简直像清代大师说的。假使抛开其他的玄谈,而只看他这些话,你也许要疑惑他是个事功派或实用派了。自然他也承认静坐自有其相当的用处,也算一种方便法门,但总不认为究竟法。良知无间于动静,所以致良知也无间于动静。我们必须从动静顺逆当前应感极复杂的境界中煎销磨练出来,方能真有得力处。若专去习静,那便是讨便宜,其结果会喜静厌动,这种工夫是靠不住的。这种地方最足表现时代精神,也最足表现王学的特色。然而后来讲王学的专宗右派,把这些地方全给他抹杀了。考龙谿所以致纷纷之议者,大部分由于他的“四无说”。《龙谿集》中有一篇《天泉证道纪》,其大概是:

阳明夫子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绪山钱子谓: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先生谓:夫子立教随时,谓之权法,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绪山谓: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先生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根转。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时夫子将有两广之行……晚坐天泉桥上,因各以所见请质。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世间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至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却须进此一格,始为玄通。德洪资性沉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

天泉证道是晚明思想界一大公案。东林学派即专攻“无善无恶”四字而并上及于阳明。至刘蕺山、黄梨洲则谓《天泉证道纪》与阳明平日所言不类,疑其为龙谿自己学说。且引邹东廓《青原赠处记》相对勘。其实天泉证道一事,钱绪山所编《阳明年谱》及《传习录》均有记载,“四有”、“四无”之说,与《龙谿集》中所载并无多大差异。念庵与绪山书谓闻之黄洛村,亦正与此处所述相同。可见《天泉证道纪》决非龙谿一家之私言,不能单据《青原赠处记》来疑它。至于“四无”之说,虽由龙谿自己证悟出来,但与阳明本旨实相贯通,所以阳明亦甚称许之。王学本包含一种自然主义,本不拘泥迹象。直往直来,任天而动。善恶双泯,尧桀两忘。“四无”之说,实为其应有的结论。然而龙谿在这一点上实在还没有大放厥词。要看到这种自然主义的充分发展,还有待于泰州学派。比起泰州学派,龙谿倒还算谨严的。

泰州学派的开创者王心斋,是阳明门下最奇怪的一个人物。他名艮,字汝止,生于宪宗成化十九年(1483),卒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寿五十八岁。他原是一个盐丁,并没读过几本书。他常常袖着《孝经》、《论语》、《大学》,逢人质难,久则能信口谈解。以经证悟,以悟证经。有所得辄向人讲授。并榜其门曰:“此道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论老幼贵贱贤愚,有志愿学者传之。”后来往江西访阳明,毫不客气,昂然上座。及反覆论致知格物,乃大叹服曰:“简易直截,吾不及也。”遂下拜称弟子。退而寻思,间有不合,悔曰:“吾轻易矣。”明日入见,且告之悔。阳明曰:“善哉,子之不轻信从也。”心斋复上坐辩难,久之,始大服,遂为弟子如初。阳明谓门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后阳明归越,心斋从之。既而叹曰:“千载绝学,天启吾师,可使天下有不及闻者乎?”遂自创蒲轮,招摇道路,一直讲学到北京。当时,阳明之学,谤议蜂起。而心斋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门之在京者劝之归,阳明亦移书责之,他才返回会稽。及阳明卒,他回家设教。同门会讲者,常请他为主席。心斋之学,以悟性为宗,以反己为要,以孝弟为实,以乐学为门,以太虚为宅,以古今为旦暮,以明学启后为己任,以九二见龙为正位,以孔氏为家法。有以伊、傅称之者,则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谓奇遇。如其不遇,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看他热心经世处,和龙谿没有两样,这正是从阳明万物一体的思想一脉演来。他提倡一种尊身主义,一种自我中心主义。他把身看得很大,自尊,自信,赤身

承当,以天下为己任。他说:

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重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重者身也。道重则身重,身重则道重。故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以天地万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万物。舍此皆妾妇之道。(《学案》引)

他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以一身撑持宇宙。他岸然以师道自处,甚至以君道自处。磊磊落落,一点媕娿媚世之态也没有。他讲“格物”的“格”字如“格式”之“格”。他要以身为家国天下的“格式”,换句话说,就是要以身作则。己身爱则一家爱,一国爱,而天下皆爱;己身敬则一家敬,一国敬,而天下皆敬。这不是以身为家国天下的“格式”么?这不是以身作则么?身为本而家国天下为末,家国天下是跟着身走的。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反己正是格物的实功。这就是有名的“淮南格物说”。这样讲法,个人地位特别重要。帅天下以仁,帅天下以让,“出为帝者师,处为天下万世师”。看这样一个人何等的伟大。这是一种大我主义,一种健全的个人主义,也正是一种时代精神的表现。在这里个人主义和万物一体主义融洽无间,群和己简直不可分了。心斋还有一个最为人所传诵的《乐学歌》。其辞云: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从前周濂溪曾教二程寻孔颜乐处。阳明也说:“乐是心之本体。”至如曾点、庄周、康节、白沙辈,大抵专向“乐”这一路走。这个乐字原是自古所重。但特别提出“乐学”二字作宗旨,却要算心斋的发明。所谓“乐”,不过是生机畅遂的意思。生机畅遂则乐,生机阻抑则不乐。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哭乎其不得不哭,笑乎其不得不笑。一片天机,洒落自在。这种自得之乐,是超乎富贵利达之乐,是通乎贫贱患难之乐,是人心本体的真乐。倘能不为私欲所缠绕,则生机自然畅遂,本体真乐自然呈现。所谓“学”,亦不过任此本体,使生机常常畅遂,不为私欲所戕害而已。“乐”是生机畅遂,“学”亦正是学此生机畅遂。只要使生机畅遂,那就是“乐”,也就是“学”。所以说,“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乐”和“学”融成一片,洒洒落落,任天而动,这里充满着自然主义。《心斋语录》载:

一友持功太严。先生觉之曰:“是学为子累矣。”因指斫木者示之曰:“彼却不曾用功,然亦何尝废学。”

学本是学此乐,本是要使生机畅遂;若用功太严,反妨害生机的自然发展,反成苦事,倒还不如不学。至理并妙道,运水与搬柴。只如那斫木者平平常常自自然然的做将去便了,何必用什么功。心斋曾与徐波石散步月下,波石刻刻检点,他就厉声道:“天地不交,否。”又一夕,和波石至一小渠,他立即跳过,顾谓波石道:“何多拟议也?”心斋指点人处类如此。在日用常行中,直往直来,当机立断,全是一种自然主义。后来他的儿子东崖,继承家学,把他的乐学主义尽量阐发,更表现自然主义的色彩。

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东崖语录》)

由此可以想见东崖的学风,亦可以想见心斋的学风。

阳明门下以泰州一派为最盛。从王心斋发端,中经徐波石、赵大洲、颜山农、何心隐、罗近溪、周海门、陶石篑……发皇光大,一代胜似一代。颜何一派,流入“狂禅”,另详下章。其余诸人亦不能一一叙述。兹只把最重要的罗近溪讲一讲:

罗近溪名汝芳,生于武宗正德十年(1515),卒于神宗万历十六年(1588),寿七十四岁。少读薛文清语,谓:“万起万灭之私,乱吾心久矣,今当一切决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决志行之。闭关临田寺,置水镜几上,对之默坐,使心与水镜无二。久之而病心火。偶过僧寺,见有榜急救心火者,以为名医,访之,则聚徒而讲学者也。近溪从众中听良久,喜曰:“此真能救吾心火。”问之,为颜山农,得泰州王心斋之传。近溪闻其言,如大梦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纳拜为弟子,尽受其学。其后山农以事系留京狱,近溪尽鬻田产脱之,侍养狱中六年,不赴廷试。及归田后,身已老。山农至,近溪不离左右,一茗一果必亲进之。诸孙以为劳,近溪曰:“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楚人胡宗正,故为近溪举业弟子,已闻其有得于《易》,反北面受学焉。大抵近溪十五而定志于张洵水,二十六而正学于山农,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六而证道于泰山丈人,七十而问心于武夷先生,其生平进学历程约略如此。其学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顺适。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无之非学。学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为心之本体,沉滞胸膈,留恋景光,是为鬼窟活计,非天明也。论者谓龙谿笔胜舌,近溪舌胜笔。微谈剧论,所触若春行雷动。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间,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眼前。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其《语录》载:

昆阳州守夏渔请曰:“恒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劳而去之益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间,言动事为,其停当处,即与圣贤合一也。”罗子曰:“停当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曰:“可,知言动事为,方才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睹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则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为不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澈浑融。吾子蚤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无往莫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圣哲不殊?若如是用功,如是作见,则未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昼夜。吾人心体,未尝一息有间。今当下生意津津,不殊于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则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说以贫自安而不改,浅之乎窥圣贤矣。”

宇宙间只此一片生机洋溢,禽鸟飞鸣、新苗萌茁,皆天机鼓动而不能自已。这原是超乎善恶的,无所谓停当不停当。无论怎样严正的道德家,他能就鸟语花香加以善恶的判断么?人生朝作夜息,饥食渴饮,推而至于爱亲敬长,成仁取义,也无非此一片天机流行,如花自开,如鸟自鸣。这一点自然不容已的生机,通乎人物,通乎圣凡,通乎大人赤子。只此便是“仁”,便是“乐”,与世俗苦乐善恶不啻云泥之别。近溪常把“仁”和“乐”混在一起,讲得极亲切,如云:

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也。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即是圣贤之所谓仁。盖此仁字,其本源根柢于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于品汇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欢爱无尽。盖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则明白开示学者以心体之真,亦指引学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蘖,生化浑融,纯一无二,故只思于孔颜乐处,竭力追寻,顾却忘于自己身中讨求着落。诚知仁本不远,方识乐不假寻。

看他无论讲“仁”,讲“乐”,都只是从生机上讲。就从这生机二字上,他推演出多少微言妙谛来。我们简直可以称他为生机主义者。他有一段最深切的话:

向从《大学》至善推演到孝弟慈。尝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国之孝弟慈而观之天下,亦未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缙绅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又由孩提少长以推之壮盛衰老,孩提少长皆是爱亲敬长,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也。又时乘闲暇,纵步街衢,肆览大众,其间人数何啻亿兆之多,窥觑其中,总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结维系,所以勤谨生涯,保护躯体,而自有不能已者。故某自三十,登第归山,中间侍养二亲,敦睦九族,入朝而遍友贤良,远仕而躬御魑魅,以至年载多深,经历久远,乃叹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将出来。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孙是替天命生生不已显现个肤皮,天命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长慈子孙通透个骨髓。直竖起来,便成上下今古,横亘将去,便作家国天下。孔子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其将《中庸》、《大学》已是一句道尽。孟氏谓:“人性皆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将《大学》、《中庸》亦是一句道尽。

他看全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是一个生命之流,即显即微,即天即人,纵横上下,沦浃融贯,全无丝毫间隙,既亲切恳到,又广大深远,从来讲孔家哲学的还没人讲得这样彻骨彻髓。这真可算是一种唯生论。他还有一段很精彩的话:

方自知学,即泛观虫鱼,爱其群队恋如,以及禽鸟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鸣相应,浑融无少间隔,辄恻然思曰:“何独于人而异之?”后偶因远行,路途客旅,相见即忻忻,谈笑终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别去,又辄恻然思曰:“何独于亲戚骨肉而异之?”噫!是动于利害,私于有我焉耳。从此痛自刻责,善则归人,过则归己;益则归人,损则归己。久渐纯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间隔,而家国天下翕然孚通。甚至发肤不欲自爱,而念念以利济为急焉。三十年来,觉恕之一字,得力独多也。

他不断说以恕求仁,本来也是老生常谈。但经他发挥起来,却真使人恻然心动。他看物我之间,息息相关,本着自己那点一体不容已的心情,专从事于利世济人。他肯牺牲,肯管闲事。如《语录》载:

先生过麻城,民舍失火,见火光中有儿在床。先生拾拳石号于市,出儿者予金视石。一人受石出儿,石重五两,先生依数予之。其后先生过麻城,人争睹之曰:“此救儿罗公也。”

这种做法,叫普通的道学先生看来,已稍嫌张皇。然而近溪犹不止此。他有时候太热心了,简直什么嫌疑都不避。如:

一邻媪以夫在狱,求解于先生,辞甚哀苦。先生自嫌数干有司,令在座孝廉解之,售以十金,媪取簪珥为质。既出狱,媪来哀告,夫咎其行贿,詈骂不已。先生即取质还之,自贷十金偿孝廉,不使孝廉知也。

像这样行贿的事,不必说道学先生,稍自好者谁肯沾手?然而近溪放手做去,自赔十金,代人行贿,名利两丧,全不顾惜,他只知道救人而已。又如:

耿天台行部至宁国,问耆老以前官之贤否。至先生,耆老曰:“此当别论,其贤加于人数等。”曰:“吾闻其守时亦要金钱。”曰:“然。”曰:“如此恶得贤?”曰:“他何曾见得金钱是可爱的?但遇朋友亲戚所识穷乏便随手散去。”

他这样满不在乎,无怪乎杨止庵议他:

……用库藏充馈遗,归者如市。……归来请托烦数,取厌有司。……

这种路数显然带游侠气味,已经完全是颜山农、何心隐一流人物,和普通儒者面目大不相同了。(二)右派王学

黄梨洲说:“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意。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明儒学案》卷十六)

大概浙中之学近左方,江右之学近右方。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兹单就双江、念庵、塘南讲一讲:

聂双江名豹,字文蔚,生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1563),寿七十七岁。累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少傅,赠少保,谥贞襄。当阳明在越时,双江以御史按闽,过武林,渡江往见。去后复上书,阳明答之。即现在《传习录》中所存《答聂文蔚第一书》也。及阳明征思田,他又上书问学,于是又有《答聂文蔚第二书》,亦存《传习录》中。阳明既没,双江时官苏州,曰:“昔之未称门生者,冀再见耳,今不可得矣。”于是设位,北面再拜,始称门生。以钱绪山为证,刻两书于石以识之。后为辅臣夏贵溪所恶,逮系诏狱,逾年始出。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澈,万物皆备。乃喜曰:“此未发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于是始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是时同门为良知之学者,以为“未发即在已发之中”,盖发而未尝发,故未发之功却在发上用,先天之功却在后天上用。他们都不赞成双江的说法。王龙谿、黄洛村、陈明水、邹东廓、刘两峰各致难端,钱绪山至谓:“未发竟从何处觅。”只有罗念庵深相契合,谓:“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着,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两峰晚乃信之,曰:“双江之言是也。”双江曾把他们的反对论调总括为三端:

疑予说者,大略有三:其一谓道不可须臾离也,今曰动处无功,是离之也;其一谓道无分于动静也,今曰工夫只是主静,是二之也;其一谓心事合一,仁体事而无不在,今曰感应流行,着不得力,是脱略事为,类于禅悟也。(《答东廓》)

这些反对论调虽自各方攻来,然而双江根据自己的切实体验,根据自己的得力处,坚决主张,断然不惑,他是振振有词的。他辩护自己的主张而反击他们道:

源泉者,江淮河汉之所从出也;然非江淮河汉,则亦无以见所谓源泉者。故浚源者,浚其江淮河汉所从出之源,非以江淮河汉为源而浚之也。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出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应变化所从出之知,而即感应变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处,而遗其悬象著明之大也。(《答许玉林》)

心无定体之说,谓心不在内也,百体皆心也,万感皆心也。亦尝以是说而求之,譬之追风逐电,瞬息万变,茫然无所措手,徒以乱吾之衷也。(同上)

夫无时不寂、无时不感者,心之体也。感惟其时而主之以寂者,学问之功也。故谓寂感有二时者,非也。谓工夫无分于寂感,而不知归寂以主夫感者,又岂得为是哉?(《答东廓》)

感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万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误,蔓延至此。(《答邹西渠》)

子思以后,无人识中字。随事随时,讨求是当,谓是为中而执之,何啻千里?明道云:“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不闻曰隐,不睹曰微,隐微曰独。独也者,天地之根,人之命也。学问只有此处,人生只有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慎独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天下之能事毕矣。(《答应容庵》)

龟山一派,每言“静中体认”,又言“平日涵养”。只此四字,便见吾儒真下手处。考亭之悔,以误认此心作已发,尤明白直指。(《困辨录》)

或问:“周子言静,而程子多言敬,有以异乎?”曰:“均之为寡欲也。周曰‘无欲故静’,程曰‘主一之谓敬’。一者,无欲也。然由无欲入者,有所持循,久则内外斋庄,自无不静。若入头便主静,惟上根者能之。盖天资明健,合下便见本体,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厌弃事物,赚入别样蹊径。是在学者顾其天资力量,而慎择所由也。近世学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静为禅学,主敬为迂学,哀哉!”(同上)

看这些话可知双江立论之大概。他确乎把握住一个枢机,对于致良知别有会心,故言之真切如此。本来未发已发问题是宋明道学界一大公案。自从周濂溪有主静立极之说,后来程子以“静”字稍偏,恐易生流弊,乃改用一“敬”字。但程门诸子即已发生分歧,最明显的如:李延平继承杨龟山、罗豫章的传统,默坐澄心,体验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是专走未发一路;同时胡五峰有“察识端倪”之说,是专走已发一路。朱子虽早从延平,但于未发一着,并未得力。及遇张南轩,得闻五峰之学,对于“察识端倪”之说倒切实体会一番。但不久他感觉“急迫浮露”,“无深潜纯一之味”,“浩浩茫茫,无下手处”,乃复归于延平。几经反覆,乃又觉得还是只有程子妥当,延平之说终嫌稍偏。所以最后仍提出“敬”字作主脑,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未发已发,双方兼顾。这场公案一时总算解决了。但朱子是二元论者,他的解决方法终不能融洽无间。及阳明提出个致良知,“良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之后,更无已发”,真可谓一了百当。然而他的门下又起分化了。双江以归寂为宗,专走未发一路,认已发无功夫可用;和他的许多同门,专走已发一路,而认未发上无功夫可用者,恰相对立。他所指摘当时已发派的毛病,和朱子所指“察识端倪”的毛病,也正相类似。他不把致良知的“致”字当作依照良知做去的意思,而当作一种收摄凝聚的功夫。愈收摄就是愈推致。这虽和阳明南京以前所走路径相合,但于致良知的口诀显然有所转手,所以才遭受同门的环攻。但是他有实在功夫,确乎能挽救左派猖狂之病,所以后来讲王学的很推重他。这种情形到罗念庵就更明显了。

罗念庵名洪先,字达夫,生于孝宗弘治十七年(1504),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三年(1564),寿六十一岁。他是后来学者所公认为最能继承阳明之一人。然而他并没有见过阳明。当阳明《年谱》编定时,绪山语他道:“子于师门,不称门生而称后学者,以师存日未得及门委贽也。子谓古今门人之称,其义止于及门委贽乎?子年十四时,欲见师于赣,父母不听,则及门者其素志也。今学其学者,三纪于兹矣。非徒得其门,所谓升堂入室者,子且无歉焉,于门人乎何有?”谱中改称门人,绪山、龙谿证之也。念庵以濂溪“无欲故静”之旨为圣学嫡传。其于同门诸子,最心契双江。是时王门学者,除双江外,大概都说:“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念庵不以为然,对于“现成良知”之说力加反对。其言曰:

往年见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尝从此用力,竟无所入,久而后悔之。(《甲寅夏游记》)

良知固出于禀受之自然而未尝泯灭,然欲得流行发见,如孩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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