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经典必读:红楼梦(全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3 03:3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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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雪芹,高鄂

出版社:中国纺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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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经典必读:红楼梦(全本)

中华经典必读:红楼梦(全本)试读:

前言

“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亦枉然。”清人得舆在《京都竹枝词》中的两句诗,一语道尽了乾嘉时期世人争读《红楼梦》的盛况。乾隆中期,一部未完小说《石头记》的抄本在北京悄然问世,很快就风靡全国,到乾隆后期,“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以至于梦痴学人在《梦痴说梦》中发出感叹“遍于海内,家家喜闻,处处争购”。梦痴学人的说法虽然稍显夸张,但《红楼梦》对当时清人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它是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一部天才精心构撰的巨作,是曹雪芹在穷苦困顿中呕心沥血编著而成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曹雪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也是最复杂的作家之一,不仅他的生卒年一直存在争议,就连他的“字”、“号”也不能完全确定。现在研究普遍认为,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大约生于康熙五十四年乙未(1715年),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1763年)。

曹雪芹祖籍辽宁辽阳,祖上是汉人,清朝建立后成为满洲正白旗“包衣人”。在康熙一朝,康熙对曹家多有照顾,从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开始,祖孙四人相继出任江宁织造达六十年之久,曹家因此成为江南显赫一时的望族,堪称“钟鸣鼎食”之家。但是,雍正登上皇位后,皇室内部斗争激烈,曹家不幸牵扯到其中,连受打击,最后被查没家产。鼎盛的曹家自此一蹶不振,日渐衰微。

曹雪芹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少年时代过的是“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富贵生活;十几岁时,家产被抄,举家搬迁到北京,开始了“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贫苦生活;到了晚年,迁居到北京西郊,更见落魄,甚至陷入了“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境地。乾隆二十七年,曹雪芹染病在身,却又无钱医治,最终在凄凉中去世。

曹雪芹由豪门贵族子弟跌入社会底层,饱经世态炎凉,遍尝辛酸痛苦,对封建社会有了更清醒、更深刻的认识。他一生的心血,可以说都倾注在了《红楼梦》中,据说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最终成就了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的巅峰巨著。

全书以贾宝玉、林黛玉二人的爱情悲剧为主线,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兴衰沉浮为背景,描写了封建贵族家庭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全面真实地展现了广阔复杂的社会现实生活,淋漓尽致地描述了多姿多彩的世俗人情,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长篇小说。《红楼梦》在情节安排、人物描绘、细节描写等方面都非常出色,堪称一绝。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有言:“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红楼梦》改变了以往长篇小说情节和人物单线发展的特点,创造了一个宏大而完整的艺术结构,情节左右生支,人物有隐有现,但层次井然,浑然天成;书中每个人物都具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作者往往只需用三言两语,就可以勾画出一个活生生的具有鲜明特征的形象;书中对贵族家庭的饮食起居各方面的生活细节,如园林建筑、家具器皿、服饰摆设、车轿排场等,也都进行了真切细致的描写,令人如入篇中,亲历其境……《红楼梦》全本为一百二十回。据考证,前八十回在曹雪芹去世前十年左右就已经传抄问世,八十回以后虽有不少片断甚至整回的手稿,可惜都佚失了。《红楼梦》如今的后四十回,据说是高鹗搜集残稿续补而成的,程伟元和高鹗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以活字排印行世,此本通称“程甲本”。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程、高二人在对甲本进行了“补遗订讹”等工作后,再次排印,此本通称“程乙本”。程乙本与原著风格偏离较多,程甲本便因此成为《红楼梦》的祖本,被学术界认为是最接近原著风格的印本。

本书是以程甲本为底本,参考其他抄本和刻本整理而成的,希望可以最大限度地使读者领略到原汁原味的《红楼梦》。本书还配有一百多幅清刻版画,画面清晰,古风古韵,让读者能够全身心体验到“红楼人”的爱恨情仇与命运沉浮,亲身领略到“红楼”的经久魅力。编者2012年8月第一章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绔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故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未足妨我襟怀;况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虽我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深有趣味。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那里去走一遭。”石头听了大喜,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说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块大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闻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纵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至于几首歪诗,亦可以喷饭供酒。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当那醉余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洗了旧套,换新眼目,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比那谋虚逐妄。我师意为何如?”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实录其事,绝无伤时淫秽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闻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石头记》缘起既明,正不知那石头上面记着何人何事,看官请听——

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不觉朦胧中走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时这个石头因娲皇未用,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居住,就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灵河岸上行走,看见这株仙草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得换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复还原处,你我何不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固不可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得见否?”那僧说:“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面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看时,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见奶母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装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癞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转身欲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很该问他一问,如今后悔却已晚了。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走了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赔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街市上有甚新闻么?”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的很,贾兄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诓驾之罪,略坐,弟即来奉陪。”雨村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诗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自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一定就是此人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期过誉如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了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满把清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饮干,忽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挂名,只是如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捷,方不负兄之所学。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荐书两封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身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士隐令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几人去找寻,回来皆云影响全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烦恼,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顾性命。看看一月,士隐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问卦。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俱用竹篱木壁,也是劫数应当如此,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了,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烧了多少人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田庄上又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产的银子在身边,拿出来托他随便置买些房地,以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用半赚的,略与他些薄田破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封肃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士隐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扎挣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狂落拓,麻鞋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甚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夙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注解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请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了过来背上,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哄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只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每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了。”丫鬟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过去,俄而大轿内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县太爷的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第二章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却说封肃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赔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赔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既是你的女婿,便带了你去面禀太爷便了。”大家把封肃推拥而去,封家各各惊慌,不知何事。

至二更时分,封肃方回来,众人忙问端的。“原来新任太爷姓贾名化,本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交,因在我家门首看见娇杏丫头买线,只说女婿移住此间,所以来传。我将缘故回明,那太爷感伤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待我差人去,务必找寻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又送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觉感伤。一夜无话。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一封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眉开眼笑,巴不得去奉承太爷,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当夜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衙内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赠与封肃,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令其且自过活,以待访寻女儿下落。

却说娇杏那丫鬟,便是当年回顾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这段奇缘,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谁知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正是:

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县太爷。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性情狡猾,擅改礼仪,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雨村虽十分惭恨,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所积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却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闻得今年盐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为巡盐御史,到任未久。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只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五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又于去岁亡了,虽有几房姬妾,奈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爱之如掌上明珠,见他生得聪明俊秀,也欲使他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雨村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继,正欲得一居停之所,以为息肩之地,偶遇两个旧友,认得新盐政,知他正要请一西席教训女儿,遂将雨村荐进衙门去。这女学生年纪幼小,身体又弱,工课不限多寡,其余不过两个伴读丫鬟,故雨村十分省力,正好养病。

看看又是一载有余,不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病而亡。女学生奉侍汤药,守丧尽礼,过于哀痛,素本怯弱,因此旧症复发,有好些时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这一日偶至郊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信步至一山环水漩、茂林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有额题曰“智通寺”,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云: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访。”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却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仍退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姓冷号子兴的,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投契。雨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走至此,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的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笑道:“荣国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老先生的门楣。”雨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认他,故越发生疏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荣宁两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人口也极多,如何便萧索了?”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棻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也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得是这两门呢。等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敷,八九岁上死了,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他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爷是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为人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又额外赐了这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你道是新闻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是酒色之徒耳,因此便不甚爱惜。独那太君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岸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故。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偶生于薄祚寒门,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也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至在下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荣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是这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还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糊涂。’又常对着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你们这种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要紧。但凡要说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眼的。’其暴虐顽劣,种种异常。只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变了一个样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什么?莫不叫姐妹们去讨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痛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我所以辞了馆出来的。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业、从师友规劝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爷之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取,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排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手笑道:“是极!我这女学生名叫黛玉,他读书凡‘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着‘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每每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故生此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其母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三个,这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的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子,又有长子所遗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何如。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次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现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一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只怕都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正’也罢,‘邪’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账,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只顾说话,就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钱。方欲走时,忽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第三章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张如圭。他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知雨村,雨村欢喜,忙忙叙了两句,各自别去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求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而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行,此刻正思送女进京。因向蒙教训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弟已预筹之,修下荐书一封,托内兄务为周全,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弟于内兄信中注明,不劳吾兄多虑。”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进谒。”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一家,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之流,故弟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又说:“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吾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原不忍弃父而去,无奈他外祖母必欲其往,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已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今去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减我内顾之忧,如何不去?”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带着小童,拿了“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上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像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极力帮助,题奏之日,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两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府打发轿子并拉行李车辆伺候。这黛玉尝听得母亲说,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穿吃用度,已是不凡,何况今至其家,多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自上了轿,进了城,从纱窗中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不开,只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长房了。”又往西不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却不进正门,只由西角门而进。轿子抬着走了一箭之远,将转弯时,便歇了轿,后面的婆子也都下来了,另换了四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抬着轿子,众婆子步下跟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又退了出去,众婆子上前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

林黛玉扶着婆子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说道:“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帘子,一面听得人说:“林姑娘来了!”

黛玉方进房,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侍立之人,无不下泪,黛玉也哭个不休。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黛玉一一拜见了。贾母又叫:“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初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拥着三位姑娘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束。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归了坐位,丫鬟送上茶来。不过叙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孩儿,所疼者独有你母,今一旦先我而逝,不得见一面,教我怎不伤心!”说着携了黛玉的手又哭起来,家人忙相劝慰,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治好了?”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这和尚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休,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思忖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黛玉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曾识面,听见他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赔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刻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休再题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着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刚才带了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日,也没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再叫人去拿罢。”熙凤道:“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去。维时贾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到底便宜些。”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那邢夫人答应了,遂带了黛玉和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门前早有众小厮拉过一辆翠幄清油车来,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娘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前,方下车来。邢夫人挽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处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那边的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及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书房中请贾赦。一时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怀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身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迟去不恭,异日再领,望舅母容谅。”邢夫人道:“这也罢了。”遂命两个嬷嬷用方才坐来的车子送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入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走过一座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錾金彝,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椅子,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毯,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茶具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不必细说。老嬷嬷让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东边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了,打量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上面堆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花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乃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偶一玩笑,都有个尽让的。但我最不放心的却有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道了。你以后只不要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闻母亲说过,有个内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所说,便知是这位表兄,因赔笑道:“舅母所说的,可是衔玉而生的这位表兄?在家时记得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叫宝玉,性虽憨顽,说待姊妹们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和姊妹同一处,兄弟们自另院别室的,岂有得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的。若姊妹们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上一喜,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采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忽见一个丫鬟来说:“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向这里找他去,少什么东西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几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左右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该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坐,就坐了。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每饭后必过片时方吃茶,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亦只得随和着些,接了茶。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及至进来,原是一个青年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即转身去了。一回再来时,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即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作《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确,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却说贾母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相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贾母笑道:“好,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谅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道:“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甚美?”探春笑道:“只恐又是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有玉没有?”众人都不解,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无。”因答道:“我没有。那玉亦是件罕物,岂能人人皆有?”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狂病来,摘下那玉,就很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人的高下不识,还说灵不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吓的地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这妹妹原有玉来的,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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