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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3 04:2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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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玲

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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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你离开

直到你离开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直到你离开作者:徐玲排版:辛萌哒出版社: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7-01ISBN:9787559700193本书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我出生的那个傍晚,丝竹镇刮起了龙卷风,妈妈难产走了。爸爸说,是天上的龙带走了她,妈妈享福去了。爸爸陪伴我长大,他宠着我惯着我,我是他最珍爱的公主。我以为他会永远爱我,只爱我一个,可是,在我12岁的时候,他喜欢上了一个很漂亮的阿姨。这让我变成了一个忧伤的女孩,很多时候,我更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个人舔着伤口,还要装出不疼的样子……第一章她来过

我不是第一次参观画展,却不知为什么,站在一幅名为《她来过》的油画前,我的心被“她”的眼神拴住了,这丝线般的眼神锋利地勒进我的心脏,伴随着疼痛,恍惚中,泛起一阵眩晕。

画面上的“她”已是迟暮之年,稀疏的白发被风胡乱吹起,让人想起萧瑟冬天里枯瘦的老藤。整张脸皱成一张再也抚不平的毛边纸,眉毛淡成两道影子,仿佛蚯蚓刚刚爬过,只有眼睛依然炯炯,牢牢地、牢牢地牵绊住走过的每一个人。

显然,画者是在怀念他的母亲。

她走了。她来过。

我想起了妈妈。

如果妈妈还活着,再过30年,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走了。她来过。

直到被李想多生拉硬拽弄进甜品店,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街对面的巷口。细雨中的巷口,不时有人撑着伞路过,或匆匆忙忙,或不紧不慢。“慢时光画廊”就在巷子的最深处,紧挨着一家书店、一家美甲店和一家服装店。

这条巷子有一个淡香的名字,叫栀子巷。

不过,我没有在栀子巷见过栀子树。栀子巷竟然没有一棵栀子树。“许诺,你好像哭了。”“没有。”

我把视线收回来,看见李想多把一个米黄色的盘子推给我,盘子里装着一枚结结实实的巧克力麦芬。它看起来好丑,突兀的皱巴巴的表面像一块皲裂的黑土地,嵌在上面的果仁简直就是一颗颗生硬的石子。

李想多要了一块抹茶蛋糕,握着勺子大口大口地吃,不一会儿,薄薄的嘴唇皮上就沾满了奶油。“许诺,告诉你一件事。”“什么?”我迟钝地回应,低下头,看见李想多椅子下荡来荡去的双腿。“算了,还是不说了。”她咬着勺子,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个乐天派很少有这副表情,看样子事情很严重。“跟我有关系啊?”我敏感地抓住她的胳膊。“嗯。”她点头,很用力的样子。

我吸了口气,想了想,松开她的胳膊,也放下自己的肩膀:“不说算了。”然后抓起我的麦芬,轻轻咬下去。

是我喜欢的味道。“还是告诉你吧。”李想多撩了撩额前棕黄色的卷毛,骨碌碌地转动着大眼珠子,肉嘟嘟的腮帮子鼓了又鼓,靠近我,压低嗓门下决心似的说,“画廊伯伯的儿子要回来了。”“小怪?他不是一直住在敦煌吗?”我感到意外,“怎么会突然回来?他跟画廊伯伯关系那么紧张……而且画廊伯伯说了,小怪在敦煌有了自己的画室,混得还不错。”“大概是想念画廊伯伯了呗。”李想多安分了不到一分钟的腿又晃起来,与此同时,一块抹茶蛋糕也完完全全进了她的肚子。

我抿抿嘴巴,扯了纸巾递给她:“你要说的就是这事?这跟我好像没什么关系吧?”“当然有关系,”她一本正经地问,“你老是拉着我去画廊看展,画廊跟你关系那么亲密,小怪要回来,你不开心啊?”

我点点头:“开心啊。”

真心为画廊伯伯感到高兴。这些年画廊伯伯一个人守着画廊,尝尽了孤独,也该有个人陪陪他了。“画廊伯伯可激动啦!”李想多抹干净嘴巴,盯着我手上的巧克力麦芬,“你吃得完吗?”“你帮我。”我说完把咬过几口的麦芬撕下一半,递给她。

她的脸立刻笑成一朵花。

这枚吃货永远都不会辜负美食,无论心情好与不好。

是啊,在这样一个小雨淅沥的下午时光,难得放松的周末,任何烦恼都不应该被记起,更不应该被放大。哪怕迎接我们的是毕业前成堆的琐事:复习、考试、写留言、互赠照片;和之前闹过别扭的同学说抱歉,在分开前挽回一段友谊;收拾整理六年时光里的得与失,变出一份勇气去迎接未来。“为什么你每次都选择巧克力口味的?抹茶味不是更好吗?而且,麦芬那么大,你根本吃不完。”李想多已经对付完了自己的那半块麦芬,舔着嘴唇,又盯住我。

我把手上最后的一小块麦芬送到嘴里,拍拍手,夸张地咀嚼,给她一个鼓鼓囊囊的笑脸。

然后,服务生送来了果汁。

我的是橙汁,她的是葡萄汁。

我咬着吸管,眼睛还是离不开街对面的栀子巷那一方小小的巷口。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巷口。

多年前,小怪就是从这个巷口走出来,去北京上学,然后南下广州,又奔去西北,辗转多地,终于在敦煌获得了内心的安宁。这是画廊伯伯告诉我们的。

小怪长什么样,我们没有见过。

这是一条短短的巷子,走进去,右手边是一家饭店的庭院和后门,左手边是一排整齐的门面,路过服装店、美甲店、书店,就来到了画廊。画廊的那边紧挨着一堵围墙,顺着围墙往右拐,走过一小段窄窄的石板路,就进入了一条相对开阔的商业街。

多少年来,这条短短的巷子隐匿在闹市的角落,悄无声息地陪伴着巷子里这些有故事的人,走了一程又一程。

我是它的朋友。我们的友谊要从我读一年级开始说起。“许诺,”李想多打断我的思绪,把耳机塞给我,“听听,张杰的新歌。”

听见了。

旋律有些松散茫然,歌声也仿佛是自言自语式的呢喃,但很有味道。

雨天、甜品店、麦芬、果汁,还有音乐和李想多……置身于这样的浪漫,我的目光还是离不开巷口。

因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美丽的身影从这个巷口进进出出,流连画廊,无论雨天还是晴天,她都撑着一把花伞,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她是我的妈妈,名叫秦若。

她走了。她来过。

她没有等到皱纹满脸、眉毛淡去,就被爸爸挂在了墙上。墙上的她,眼睛那么亮那么美,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失去她了,失去了很久,很久。

有多久呢?我来到这个世界多久,就失去她多久。

我出生的那个傍晚,丝竹镇刮起了龙卷风,妈妈走了。

小小的我总是追着爸爸问,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我的妈妈在哪儿?

爸爸说,是天上的龙带走了妈妈,妈妈享福去了。

我于是想,什么时候天上的龙也能把我带走,让我找到妈妈呀!

长大一点我才明白,很多年前那个龙卷风肆虐的夜晚,不是龙带走了妈妈,而是妈妈拼尽全力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我的生命。我们就这样在命运之河的旋涡中擦肩而过,她连看都没能看我一眼。

但我想她一定听到了我的第一声啼哭,我们算是打过招呼了。“打扰一下。”

有人走过来。

在我和李想多茫然的注视下,围着深咖色围裙的服务生把一张薄薄的菜单递给我们:“今天搞活动,扫一扫关注我们的公众号,可以得到半价冰激凌。”“真的?”李想多立刻喜笑颜开,把手机拿出来点开微信,嘴巴里叽里咕噜,“怎么不早说?”“早说我也不要,”我说,“我还是会选择巧克力麦芬和橙汁。”“我想要,”李想多扫完微信号,抬眼对服务生说,“我要两个,两个都是半价,可以吗?”

服务生耸耸肩膀转向我:“那就麻烦你也扫一扫。”

李想多也侧着脑袋看我,见我迟疑,她的嘴巴立即嘟起来,大眼睛显露出一种“有便宜干吗不占”的不解。

为了让她觉得这个便宜占得很舒服,我顺从地拿出手机。

然后,我们花了一个冰激凌的钱,得到了两个冰激凌。

握着冰激凌走出甜品店,耳朵里的张杰已经卖力地唱到了第五首歌。

是我熟悉的《夜空中最亮的星》。“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把你的伞移过去一点,你自己都撑不到了。”李想多抓住我的胳膊。

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半个身子露在雨伞外。“许诺,其实……”李想多把我的胳膊搂得更紧一些,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什么?”“我今天真正想要告诉你的事情,不是小怪要回来了,而是……而是……”“小怪不回来吗?”我扭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握着冰激凌,眼前是细密的雨丝,若不是两个身体紧紧挨在一起,还真有些凉呢。

她突然收住脚步,大眼睛注视着我,一本正经地说:“许诺,也许这个消息会影响你的情绪,但如果不告诉你,我的情绪怎么也好不起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听,反正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这个啰唆女王!“说吧。”我盯着她。

她撇撇嘴,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把空气当成了勇气吸进去,然后一字一顿地问我:“你想不想你妈妈?”

我没听错,她说的是“妈妈”。

妈妈?妈妈!有那么一会儿,一种麻酥酥的幸福涌上我的心头,但很快消失了,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南极的冰天雪地里,冰冷彻骨。“如果你妈妈还活着,你会舍得让她离开你吗?”李想多凑近我,大眼睛变得湿漉漉。

我突然有点儿生气,抬起下巴说:“问这个有意思啊?”

她低下头去,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睛流出两滴泪。“怎么啦?”我知道情况不妙,用力搂住她的肩膀,“嘿,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她伏在我肩膀上抽泣,含混不清地回答我:“全世界最爱我的那个人……妈妈,我的妈妈要和我爸爸离婚。她……她要离开我了……”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了一口。

冰激凌正在融化,像流泪的眼睛。第二章世界上最严重的失去“礼物还喜欢吗?”“喜欢,当然喜欢。”“那个附赠的保护套,是你想要的颜色吗?”“嗯。”

我转过脸往沙发上瞧。没错,刚到的快递,Kindle,最新款电子书阅读器,在小学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它以礼物的名义来到我身边。

是爸爸硬塞给我的。

他明明知道,我第一喜欢的是画画,读书只能排第二,而读书的话,我更习惯捧着香喷喷的纸质图书,不是冰冷的电子产品。

唉,小学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就这样过去了,我从小女孩变成了大女生。“许诺宝贝,你在想什么?”

我抬起眼,撞见爸爸犀利如手术刀,又温和如午后暖阳的目光。

我在想李想多,她真可怜,明明有妈妈,她的妈妈却要离开她了。

而这一刻,许朝阳,这个有着良好口碑的牙医,这个有本事把白大褂穿成时装的中年男人,这个能把一个六斤二两的肉团子变成158厘米的大女生的爸爸,正握着刀叉耐心地对付盘子里的一条鱼。

这是一条体形中等略显修长的长江鲈鱼,经五年陈酿的黄酒腌制半小时后,撒了葱姜大火清蒸,出锅被淋上热油和生抽,鱼的鲜味无处可逃,溢满餐厅。

和往常一样,爸爸用刀叉仔细地剔除鱼骨和鱼刺,再将头和尾小心地夹到自己碗里,然后把装满鱼肉的盘子推到我面前。“嗯?怎么啦?”他朝我抬了抬下巴。“哦,没什么。”我回应着,把盘子拉得近一点,用筷子夹起一块雪白的鱼背肉,“好吃。”“好吃就全部吃完。”他嘴里嚼着鱼头,筷子迅速夹起一大块西兰花,看向我,口齿不清地说,“等会儿把碗收进厨房,钟点工会来清洗,哦,告诉她把我的蓝格子西装熨烫一下。”“爸爸要去哪儿?”我盯住他。

爸爸很少穿西装,尤其是那件文艺范儿十足的蓝格子西装。

他很快扒完碗里的饭,扯过一张纸巾仔细擦干净嘴唇,抬眼瞥了瞥墙上的钟,告诉我:“医院啊。你忘了吗,今天是星期四,每个星期四的晚上我都要加班,和实习生一起研讨案例。”“我不是问你现在去哪儿,我是想知道你穿蓝格子西装准备去哪儿。”“哦,星期六上午呢……去参加一个活动。”他已经站起身离开餐桌朝卫生间走去,结实的后背永远那么挺拔帅气。

活动?这是世界上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一个词。

他的香槟色SUV倒出车库,缓缓开出小区的时候,我趴在窗台上看,目光一直追到它消失。

从小到大,我喜欢这样看着爸爸离开,仿佛只有这样的目送,才能确保爸爸一路平安,确保爸爸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我追随的目光。我还喜欢算准他下班的时间,趴在同样的一方窗台上等待他的汽车从小区门口威风凛凛地开进来。汽车开进来的刹那,阳光也跟着进来了,我的整个世界都亮起来,多么安全,多么踏实,多么美好,多么幸福。

家里只有爸爸,我的绝大部分爱和温暖都来自于他。

天色渐渐暗下来,对面公寓楼里的灯光显得更加突兀,我很想知道,那么多的窗户,会不会也有个小孩像我一样,一个人守着一个家?

我把快递盒打开,很漂亮的Kindle,可惜附赠的保护套是我讨厌的绿色。要是它是蓝色或者紫色就好了,粉红色也行,就不应该是绿色的。

不管怎么样,重要的是,爸爸把它塞给我了,他也许希望我在孤独无聊的时候,可以尝试用这种新鲜的阅读工具去读书,而不是每天只跟画笔打交道。

他从来不真正赞成我画画。

正研究Kindle的说明书,电话响了。“许诺,开门!”李想多喘着粗气大声喊。“什么?”我反应不过来。“我叫你开门!”她吼起来。

两秒钟后,耳边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我丢下电话跑去把门打开——

她站在门灯下,背上驮着大书包,雪白的衬衫胡乱地塞在格子短裙里,黑皮鞋鞋头上沾了潮湿的泥土,袜筒一只高一只低,卷曲的草帽式发型看起来像一堆乱稻草,肉嘟嘟的脸鼓成一只滚圆的粉红皮球。

面对如此狼狈的李想多,我的表情一定惊讶极了。刚想数落她敲门声那么大,却分明看见她水汪汪的大眼睛迸出一连串“珍珠”,心顿时软了:“干吗?天塌了?”

她用手背抹抹眼泪,撇撇嘴,想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撞进我的怀抱,伏在我肩膀上号啕大哭。“天塌了,天塌了,他们谁都不爱我。”她一个劲儿重复,“天塌了,天塌了,他们谁都不爱我……”

听出来了,她说的是她爸爸妈妈。她心里装着巨大的委屈,这委屈驱使她夺门而出,投奔我来了。

我抱着她肉鼓鼓的颤抖的身体,情绪一下子被她传染,也跟着哭起来。

当我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坐在沙发上抓着纸巾互相给对方擦眼泪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可想而知,她刚刚在家经历了什么。“他们吵了?”我抓住她柔软的手。

这双手我从幼儿园开始就牵着,而且打算一直牵下去。“要是吵架就好了。他们根本不搭理对方。”“他们怎么你了?”“从下午到傍晚,他们一直在冷战,一个坐在沙发上成了雕塑,一个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成了木头,茶几上放着……放着讨厌的离婚协议书。”

我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一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们根本不爱我……”“他们把你赶出了门?”“他们敢?”李想多吁了口气,抬眼看看我,后背结结实实靠在沙发椅背上,“是我自己赶自己出来的。我跟他们说,如果你们非要在协议书上签字,我就离家出走,让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他们签了?”“他们敢?”她扬起下巴,“我走的时候跟他们说,除非你们答应不离婚,否则我就住在许诺家不回来了!”“啊?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你住到我家?这就是你说的离家出走?”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也怀疑她的智商有问题,“亲爱的,你……真是太可爱了。”说完再次把她揽入怀抱。

除了同情,只有心疼了。“你知道吗?我爸爸说了,姓李的跟姓李的一起生活……我归爸爸。妈妈要离开我了。都是爸爸不好,爸爸总是惹妈妈生气,我也不好,老是跟妈妈唱反调……”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

这个世界有很多种失去,失去一块橡皮,失去一个绒毛玩具,失去一块手表,失去一棵小树,失去一只小狗,失去一道彩虹,失去一个夏天,失去一份鼓励,失去一次机会,失去一段友谊,失去一个梦,失去一种期待……而所有的失去加在一起,都不及失去妈妈来得严重。

世界上最严重的失去,就是失去妈妈。

她靠在我怀里,眼泪又冒出来。

比较奇怪的是,我们家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起,也没有人敲门。

李想多的爸爸妈妈简直太不负责任了,居然对她不管不顾,任凭她出走借宿我家。

直到我们疲倦到了极点,钻到被窝里睡觉,一切都还是这副样子。

钟点工也没有来,水池里的碗筷就一直可怜地傻等着。

爸爸迟迟没有回家。

我和李想多脸对着脸说了一会儿话,背对着背又说了一会儿话,慢慢睡去。

……

梅老师站在讲台前声情并茂地朗读课文,我和李想多手牵手从后门溜进去。两个迟到得离谱的人,在心里愿意接受12级台风一样的批评,但面子又绝不允许台风超过7级,所以还是偷偷进去为妙。

幸运的是,戴着一千度近视眼镜的梅老师,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语文书,根本就没注意到我们。

这之前,她大概都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座位空着吧?太好了。

我和李想多猫着腰找到各自的座位,坐下,把书包胡乱塞进桌肚,相视做了个猪脸,不约而同地拍拍心口。明明因为疾走喘得厉害,却只能拼命压制住,不敢惹出太大动静。

盯着李想多的后背,我感到自责。该死的闹钟把最后的一丁点儿电消耗殆尽,彻彻底底戏弄了我们一回。偏偏爸爸因为昨夜晚归睡过了头。唉,总之就是倒霉啦!

好在我和李想多平时人缘好,因此大家对于我们这离谱的迟到现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对梅老师嚷嚷。

惊魂未定,后座的戈立为拍我肩膀。“干吗?”我转过脸去,撞见他的大鼻子和大黑脸。

他指了指我的桌肚,嘴巴夸张地噘起来。

我用手去摸桌肚——书包下面压着一张试卷。阅读理解练习卷,满分。“刚才梅老师亲自送到你课桌上的,”戈立为小声说,“她表扬你了。嘿,不过你别以为只有你是满分……我也是。”

最后三个字音量明显加大了。

这家伙,从一年级开始就跟我争。我们就这样你追我赶,相互讨厌着,又彼此依赖着。

要是有比满分更高的分数就好了,我就可以把他甩在后面了。“你迟到这么久,梅老师不会放过你,还有李想多。”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要你管。”

还真被他说中了,下课铃音一响,梅老师就示意我和李想多跟她走。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梅老师身后,经过长长的走廊,去往她的办公室。“你手心都出汗了。”我说。“明明是你的汗。”李想多叫起来。“嘘——”“别害怕,”她压低嗓门靠近我,“对于一个即将失去妈妈的人来说,梅老师的一点儿批评又算得了什么?”

我挽住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并肩往前走。

走廊的尽头,清晰可见楼下高高的石榴树升起的树冠,橘色的花朵开得耀眼,仿佛灼灼的灯盏。第三章  眉心的痣(一)

直到霓虹灯亮起来,我和李想多还赖在甜品店。

这是一家新开的店,我们在临窗的高脚椅上坐着,挖着各自喜欢的冰激凌,面前打开着上午从梅老师那儿拿来的作文杂志。

才六月初,天气已经热到没有冰激凌就无法忍受。

迟到事件丝毫没有引起梅老师的注意。梅老师把我们领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刮12级台风,连7级都没有,而是微风徐徐,舒服极了。

这会儿,李想多看看餐桌上那本呆萌的作文杂志,看看我,第九十九遍重复:“许诺,你说,他们看见这本杂志会是什么反应?”

我已经想不出新的词语了,只好把说过的答案找出来搪塞她:“震惊。高兴。激动。欣慰。自豪。骄傲。欣喜若狂。”

她叹口气,又挖了一大勺冰激凌送进嘴巴,舌头在嘴角绕来绕去。她的侧颜很可爱,圆下巴厚嘟嘟的,险些被脸淹没的鼻头肉嘟嘟的,睫毛长长地覆盖在大眼睛上,卷曲的刘海像无数淘气的问号。

窗外不时路过行色匆匆的人儿,他们急着往家的方向赶。

李想多从来没有哪一次把冰激凌挖得这么慢,那样子简直是在吃药。

她不想回家,大概又不好意思再去我家,所以就这么拖延着时间。

我在心里说,当她问到第一百遍时,我就拉她离开甜品店,一起回我家。可是,她的嘴唇动来动去,就是没有问第一百遍。

有什么办法可以安慰她鼓励她呢?“李想多,今天我们迟到得那么离谱,梅老师都没有批评我们,还告诉我们这么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我把作文杂志举起来,一直举到李想多眼皮底下,“这是我们第一次发表作文,而且,我们俩的作文发表在同一本杂志的同一期的同一个栏目,甚至在同一页。我们应该开心,很开心!”

她看看我,嘟起嘴,迟钝地回应:“很开心啊,这不是在吃冰激凌庆祝吗?”“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坐在这里费脑筋猜测你爸爸妈妈看到这本杂志会是什么反应,而是会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把杂志交到他们手上。嗯,那时候你就知道他们是什么反应了,也许会是你意想不到的样子。”

李想多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兴奋:“是吗?他们会因为这件事而放弃离婚吗?我妈妈会因为这件事而舍不得离开我,一直一直留在两个姓李的人身边吗?”“可能,会。”我重新瞟了一眼杂志上那两行单薄的铅字,毫无底气地说。

没错,我们的作文都发表了,但只被选中了一个简短的片段,夹在很多相同主题的作文片段中间,三言两语,后面用一个括号标注着我们的学校、班级和姓名。

唉,梅老师不是说了吗,能被选上就不错了!是片段还是全文,不都是发表吗?我安慰自己。“那我们走吧!”

李想多说着,屁股吃力地从高脚椅上挪下来,麻利地整理好书包,握着剩下的半杯冰激凌,向门口走去。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在路口分开的时候,我盯着她圆滚滚的后背,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祷。

站在公寓楼下,抬起脖子一眼找到了那扇特别明亮的窗户。

爸爸回来了。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准时下班的医生。幸好他只是个牙科医生,假如是外科医生,钻进手术室就不知道外面的时间了,也会忘了自己是个爸爸。

我一边盘算着他会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一边噌噌噌地爬上楼去……

厨房飘来香味,哦,一闻就知道,锅里的肉骨头已经炖得酥烂,嚼在嘴里,口感和味道无与伦比。

这是爸爸制造的味道。

从小到大,我就是在爸爸制造的味道里,成长,成长,快乐成长。“许朝阳爸爸,你的宝贝回来啦!”我和往常一样对着厨房报告一声,随手把书包丢到椅子上,去卫生间洗手。

书房里好像有动静。

探出脑袋,看见一个高挑的背影站在挂烫机前,专注地忙碌着。高高的发髻,雪白的脖子,修长的双腿,就连蓝色围裙打在腰际的蝴蝶结,都显得那么清秀漂亮。

一片热乎乎的水蒸气将她包围,柔光中,宛若仙女。

架子上挂着的,正是爸爸的蓝格子西装。

又换钟点工了!

我刚想开口,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轻轻转过身——多么好看的一张小圆脸,温和,精致,笑得云淡风轻。“你是许诺?”她的声音暖亮又柔软。

我走近她。

圆圆的眼睛,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最醒目的是眉心的痣,仿佛是谁用画笔特意点上去的。“阿姨好。”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么漂亮看起来这么舒服的钟点工,“欢迎您来我家。呵呵……我说昨晚钟点工怎么没来,原来是要换人……呃,您昨晚就该来了,您不知道,我和爸爸连碗都没洗……”

在我啰啰唆唆的叙述中,阿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我,一边关了熨烫机,细心整理衣架上已经熨好的衣服。“许诺宝贝。”

我转过脸,看见爸爸抱着双臂倚在书房门口,腰间系着和阿姨同系列的围裙,也是蓝色的。

我牵着他的手走向客厅。“爸爸,新来的阿姨真漂亮,比之前任何一位阿姨都漂亮一百倍,我好喜欢!”我快活地说,“我们一直请她,不让她离开好吗?”“嗯……”他扭头朝书房看了看,有些为难的样子。“你都换了好几个钟点工了,这次的阿姨笑起来最好看,说起话来最好听,真的不可以再换了哦。”我一本正经地强调。

爸爸“扑哧”一声笑了,摸摸我的头,眼睛笑得弯弯的:“你喜欢就好。”

算是答应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请阿姨坐下和我们一起吃。

我们三个围着餐桌,有说有笑。爸爸说,阿姨姓赵,单名一个聪慧的慧,我可以叫她慧慧阿姨。

慧慧阿姨不停地为我夹菜,纤长的手指握着筷子灵活地穿梭在盘子间,仿佛绣女握着绣花针在锦缎上翻飞。她和绣女一样,编织起生动美妙的生活。

我的目光总是在她眉心的痣上停留。之前只在画上看见过眉心的痣,没想到能在生活中遇见,而且,这眉心的痣是长在这么清爽精致的脸上。

我好喜欢。

这一顿吃得好香好香,感觉肉骨头汤从未有这么美味。

慧慧阿姨在厨房清洗餐具的时候,我决定把那个了不起的好消息告诉爸爸。“许朝阳爸爸,你坐稳了,我要宣布一个重磅消息。”我把他拉到沙发上。

他一会儿朝厨房看,一会儿去瞥墙上的钟,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喂,你专注点儿。”我用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脸扳过来一点,“你女儿有好消息告诉你。”

他这才配合地看着我,眯缝着眼睛问:“真的啊?我最喜欢听许诺宝贝的好消息了。说吧。”

我很想马上变出那本作文杂志,翻到有我校名、班级名、姓名和作文片段的那一页,然后把它像一堵墙一样移到爸爸眼前……他一定会拼命睁大眼睛,在找见他宝贝女儿名字的刹那,笑得像个傻瓜,眼角的细纹发散成一枚秋天的银杏叶。

可是,我变不出那本作文杂志。李想多比我更需要它。“听着,你女儿发表作文了!”我很认真地告诉爸爸,“发表在作文杂志上。今天梅老师告诉我的,我和李想多的作文都发表了,紧紧挨在一起!我们都很高兴。”“天哪,这是真的吗?快拿来我看看!”爸爸果然一脸惊喜,迫不及待递给我两枚大拇指。“杂志被李想多拿回去了。”我说,“改天给你看。”

爸爸把我搂在怀里:“太棒了,我的许诺宝贝越来越优秀了,爸爸为你骄傲。”

我满足地躲在他怀里,心里开出一朵花。

世界上最亲的人是爸爸,而我最在乎的当然也是爸爸的感受和评价,每次得到他的表扬,我都感觉无比幸福。

而爸爸从不吝啬他的表扬,我也因此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自信。不然的话,对于一个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失去妈妈的人来说,生活该过得多么自卑和不易。

好感谢爸爸。

厨房的门被移开,我从爸爸怀里抬起眼,看见慧慧阿姨正解下围裙,把它挂在冰箱旁边的挂钩上。

她连侧影都那么好看,不是那种干枯的瘦,而是一种健康的阳光明媚的美。

她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牛奶,于是我感觉她的笑容也有了牛奶的味道。

眉心的痣再次进入我的视线。忽然有一种浅浅的幻觉,仿佛她并不是一个平常的钟点工阿姨,而是我命里一个重要的人。

她笑着对我挥手。她要走了。

爸爸瞥了瞥墙上的钟,站起身,为她把门打开,看着她换鞋,看着她下楼去。“慧慧阿姨明天早点来哦!”我走过去对着楼道喊。

她大概没听见。

爸爸从背后搂住我的肩膀:“许诺宝贝,你怎么对慧慧阿姨……一见钟情啊?”

天哪,这个牙科医生,选了半天竟然用了这个词语。“没错,”我说,“我第一眼看见她,就喜欢她。她比梅老师还漂亮,比梅老师还温柔,比梅老师还细心,比梅老师还……反正,我就是喜欢她!”

爸爸耸耸肩膀:“好吧,你喜欢就好。”

总算有时间好好担心李想多的事情,也不知道作文杂志能不能救得了她。

赶紧打电话过去。

没人接。

电话居然没人接!一家三口都不在家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心慌了。第四章  被妈妈亲是什么感觉  

爸爸用手机拨通了李想多爸爸的手机,得知他们家没发生“地震”,我才松了口气,安心入睡。

第二天,李想多在校门口等到我,笑得像朵向日葵。“你知道是谁的主意吗?”她挽住我的胳膊,不急着进校门,而是往文具店走,“我是说,昨天晚上我和爸爸一起去妈妈单位等妈妈下班,这是谁的主意你知道吗?”“当然是你的主意咯。”“是我爸爸的主意!”她鼓着腮帮子一脸得意,草帽头看起来比昨天整齐了不少,“许诺,被你说中了,他们真的有出乎我意料的反应。听好了——当我拿出作文杂志的时候,我爸爸先是惊呆了,回过神来之后,一把把我抱起来,抱起来转圈呢!他已经好久没有抱我了!紧接着,他给我奶奶打电话,给我大伯发微信,给我姑妈传作文杂志的图片……忙得不得了,再接着,他把图片传给了……传给了我妈妈。我妈妈正在单位加班,迟迟没有回复,所以,我爸爸就做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决定——和我一起去等妈妈下班……”

李想多喋喋不休,手舞足蹈,整个人就像一节充满电的电池。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进了文具店。“你要买什么?”我提醒她,“动作快点哦,今天可没脸再迟到了。”“一个最美最美的日记本!”

她清亮的大眼睛从货架上一一扫过,犹豫着,纠结着,最后抓起一本,翻了一下,捧在手上:“就是它了。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要写日记,我要用它来记录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我相信我一定能留住妈妈,我们一家人一定会永远生活在一起!”

我凑过去,看见那厚嘟嘟巴掌大的日记本有着特别温馨的封面:爸爸、妈妈、女孩,一家三口坐在丝绒般的洁白沙滩上,他们的身后是辽阔的大海,帆船点点,无限美好。

忽然感觉心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隐隐地疼。

要是我的妈妈还活着,爸爸一定会带我们去看海,我们的照片也会被印到日记本上,被许许多多的人喜欢和羡慕。

对,所有的小孩都会羡慕我,因为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妈妈。小小的巴掌脸,水波荡漾的大眼睛,长发披散,温柔沉静,仿佛是从古画上走下来的。

丝竹镇许多老师和大同学都记得,镇上的小学里,有一个如画一般的美术老师,她的名字叫——秦若。

可是,她不见了。

我的出生耗尽了她的生命。如果我知道在我拼命赶往人间的路上,我的妈妈正无奈地被迫走向死亡,我一定会选择永远不出生。

或许我也应该买个这样的日记本。然而,我记录些什么呢?我没有妈妈。

午饭后,我和李想多像往常一样趴在教室外面的栏杆上,看楼下的树,看被高楼切割的天空。

她终于有时间把早上没讲完的话讲完。

她说,她和她爸爸昨天晚上一直守在她妈妈单位的楼下,然后,他们等到了她妈妈。

在一盏蝌蚪样子的路灯下,李想多把作文杂志递给了她妈妈,她妈妈的反应同样出乎她的意料——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李想多特别强调,是那种甜蜜柔软的亲,含情脉脉的亲,幸福快乐的亲,回味无穷的亲。

她还说,她已经好久没有被妈妈亲过了。

李想多向我描述这一切的时候,我像个傻瓜一样盯着她闪亮的大眼睛,盯着她那被亲过的额头,脑海里想象着被妈妈亲是什么感觉。

对呀,被妈妈亲是什么感觉?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肚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大家都说我的额头很漂亮,可是,这么漂亮的额头,都没有被妈妈亲过。

来不及忧伤,很快同学们将我包围住了。因为梅老师把我和李想多发表的作文片段复印得清清楚楚,张贴在了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许诺,这篇作文全班同学都写了,为什么只有你和李想多两个人的发表了呢?”“许诺,是不是很开心啊?”“好羡慕啊,阅读练习卷可以满分,作文可以发表,全世界的好事都被你占了!”“要不要请客呢?”“听说发表作文会有稿费哦,你收到稿费了吗?够不够买个全家桶?”“真为你高兴……”

从小到大,我得到过的赞美很多,但是这一次感觉这些善意的声音特别亲切,特别美好,特别珍贵。

有个不一样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神气什么?不就是两句话的片段吗?”

是戈立为,我的对手,我的战友。

我不能当作没听见,眼睛直勾勾扫过去,努力让眼神变成一柄锋利的剑,刺向他的大鼻子、大黑脸。

我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总有一天,我会让自己的作文在杂志上全文发表,一个字也不落。

他用意味深长的微笑把我刺过去的利剑接住,利剑在他眼波里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插的地方,荡开些许涟漪,慢慢消失了。

而他的嘴角分明挂着招牌式的“不服再战”的挑衅。

这么嚣张?梅老师是他妈妈又怎么样?我才不怕。

哦,对呀,梅老师是戈立为的妈妈。

他们都有妈妈,我没有。

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最后我努力把下巴抬得高一点,告诉他:“戈立为,我不会给你写毕业留言的。”

他摸摸大鼻子,把头低下一点,眼睛使劲儿往上抬:“我没打算请你写。”

气死我了!

一觉醒来才知道是星期六。

星期六是铁定睡懒觉的日子。趴在床上发呆不想起来,直到听见爸爸关门出去,我才想起来,他说过今天上午要去参加一个活动,穿着蓝格子西装去参加一个活动!

会是什么活动呢?

我穿着睡衣冲到书房,冲到他卧室,蓝格子西装不见了。

冲到阳台,趴在窗台上,香槟色的SUV尾巴消失在视线里。他动作够快的。

抱起电话机,心里一个声音尖叫着:“打电话呀,问问他去参加什么活动,神秘兮兮的。”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他虽然是你爸爸,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但他也应该有自己的隐私,并非什么都要告诉你。”“最亲密的人之间,还需要彼此隐瞒些什么吗?”“当然啦。请问你愿意把你所有的秘密告诉他吗?包括你悄悄在化妆品店买了一盒睫毛膏;你藏着小时候玩过的拨浪鼓,没事还拿出来晃晃……包括你喜欢把枕头想象成妈妈的怀抱……”“别多想了,快打电话吧!”“不用打。说不定就是个普通的会议,或者是个休闲的聚会。”

心里的两个声音争执了半天,搅得我头都晕了。

算了,不管爸爸了,还是关心一下李想多吧。

电话打过去,她懒猪似的哼哼:“许诺,你打断我的梦了……”

我看看墙上的钟,八点多,不算晚但也不算早了。“看样子你睡得很踏实。这么说,一本作文杂志很好地缓解了你们家三个人的关系,天下太平了,对吧?”“哪有那么容易?”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压低嗓门说,“告诉你,情况稍微好转了一点点,但他俩还是水火难容的样子。一个倔,一个更倔,谁也不让步……不过,离婚协议书被我藏起来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没法签字,嘿嘿。”“藏哪儿了?”“书桌抽屉与底板的缝隙里,他们绝对找不到。”她的声音充满得意,睡意全无了。

我叹口气,残忍地提醒她:“李想多,你的名字叫李想多,可你遇到问题怎么老是不多想想呢?你把离婚协议书藏起来有什么用?只要有打印机,他们可以再打印一份,一百份都没问题。”

电话那头没了动静。“喂,李想多。”我急了,“怎么啦?”

听筒里传来持续吸鼻子的声音,然后才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许诺……我……那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不想看着他们分开,不想看着妈妈离开我。大家都说,后妈特别凶,不给买衣服,不给吃大餐,还要成天拉长脸发脾气,我不要后妈……”

电话断了。她大概太伤心,说不下去了。

我怔在那儿,脑海里都是李想多泪流满面的可怜样。

她哭的时候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大眼睛深深陷在肉里,肉丸子脸涨得通红,嘴巴咧到耳朵根,牙龈一览无遗,鼻涕眼泪口水一起掉下来……简直是一头小怪兽。

可是她笑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像一朵柔软的棉花糖,让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会被感染,都会跟着有了甜蜜蜜的好心情。

我希望她一直笑,一辈子都笑,一刻都不要哭。

我也希望自己一直笑,一辈子都笑,一刻都不要哭。

事实上,我很喜欢笑。在爸爸的陪伴下,我过得舒适又开心,一直笑,一直笑。偶尔在学校遇到委屈,回家只要告诉爸爸,爸爸就会像个魔法师一样把我的委屈变没了。

只有一件事情爸爸开导不了我,那就是,我想妈妈,好想好想。

而这会儿,一个人待在家里,思念又开始泛滥。

爬上书桌,从高高的吊柜里抱出一个木盒子,在地板上坐下。

木盒子里躺着妈妈的几张照片,其中的一张照片上,妈妈站在花园的画架前,专心致志地画着一幅画。

碧蓝的大海与蓝天相接,蓝天和碧海之间,飘着云朵一般的热气球,每一个热气球里都载着尊贵的客人,有的坐着粉红兔,有的坐着大脸猫,有的坐着向日葵,有的坐着一棵宝塔形的树,有的坐着一簇粉红色的花骨朵儿,有的坐着一叠厚厚的书,有的坐着一把风度翩翩的茶壶……

这些热气球从哪儿来,要飘到哪儿去呀?

我为这幅画取了个名字,叫《去哪儿》。

而照片上,握着画笔的妈妈背影是那么好看。

我把妈妈的照片一张一张仔细地看过去。虽然已经看了无数遍,但还是看不够。

照片下面是一把桃木梳,梳齿已经被磨得很光滑。把梳子放到鼻尖上,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当然,这一定是妈妈的味道。

再有就是一个玫红色的皮质钥匙包,里面挂着三把钥匙。

照片、桃木梳、木盒子是我从外婆那儿要来的,钥匙包是我在家里找到的。

妈妈什么都没有留给我,除了我这个人。

也许妈妈走后,留下了很多东西,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那些东西都不见了,等我长大一点,开始想念她,开始注意去寻找妈妈留下的痕迹,已经太晚了。

不过,也不是妈妈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那些刊载她绘画作品的画册,还有杂志,差不多有十几种,都被爸爸藏起来了,放在书房最里面的柜子里,带着锁。我只在三年前看过一次。

爸爸什么都依着我,唯独那些画册,他当作无价之宝收藏着,不允许我随便动。

他一定很爱妈妈,很爱很爱。

不能再想了。妈妈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她一定早已习惯了天堂的生活。说不定天堂里也会有一大批小屁孩跟着妈妈学画画。

妈妈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五彩的画,哪儿就有小屁孩们天真快乐的笑脸。

突然很想画画,便来到画架前,拿起勾线笔。

画什么呢?对了,就画《去哪儿》吧。我一直想把照片上妈妈正在画的这幅画临摹下来,却一直没有信心。这件事情早晚要做,那就现在开始练习吧……我可不是新手,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被老师表扬画画得好,获过几个小奖,应该有自信呢!

唰唰,唰唰,先勾勒大海和天空的轮廓……

有人敲门。

是李想多吗?

走过去把门打开,看见慧慧阿姨拎着一个清新淡雅的小袋子站在门口,浅浅地对我笑。

我瞥一眼墙上的钟。“慧慧阿姨,您……来得太早了。”我提醒她。“我正好路过这儿,顺道上来看看你。”

她走进来,把那个漂亮的袋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打开,天哪,是画册,是画廊伯伯家的画册,我一直想要的那种限量版画册!第五章  骑骆驼的人  

几天后,我才知道那天我的许朝阳爸爸穿了文艺范儿十足的蓝格子西装去参加的是什么活动。“你肯定没去过,你上学放学不顺路,而我正好顺路。”戈立为把我刚从他桌子上拿走的一本线装书抢过去,“那是一家晚书吧,晚上8点后才开始营业,直到黎明。那次破天荒地上午店门就开了,我觉得好奇,走进去一看——嘿,黑压压坐着一大拨人,似乎在听一个什么讲座。仔细一瞧,你猜,在摆满书柜的墙壁前,手握麦克风滔滔不绝讲话的人是谁?”他吸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你爸爸,牙科医生许朝阳。”

当时我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

我的爸爸,牙科医生许朝阳,他居然会在星期六上午跑到一个书店做讲座?“你没看错?”“怎么会看错?”戈立为夸张地张大嘴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口腔最里面一排牙齿,“从小到大,我的蛀牙都是他补的,每次他折腾我牙齿的时候,我们之间的面部距离只相隔一面手掌,我跟我爸爸都没那么近距离接触过!我会看错?”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我爸爸是个牙医,不是作家,不是阅读推广人,更不是阅读专家,他去书店做讲座,太奇怪了!”“在书店就非得讲阅读?”戈立为把那本线装书藏进自己的桌肚,咂咂嘴,“你爸爸讲的是牙齿……嗯,确切地说,是由牙齿引发的思考,比如如何拥有一口好牙……”

我还是觉得这事儿很离谱。

去讲课是很光荣的事情,爸爸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这里面说不定有鬼。

他不说,我也不问。我要好好侦查。

毕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大家在忙着做练习卷和写毕业留言的同时,做着毕业前的各种准备。

去跟教学楼前的小树合个影,长大以后回到母校,一看,哇,小树长成大树了,真好!

去图书馆再借一次书,挑两本一直想看但没有时间看的什么什么必读名著赶快读一读,然后捡一枚树叶夹在书页里,在树叶上写下年月日,留下手心的味道。

去体育馆再疯玩一次,不必打篮球或者垫排球,玩老鹰抓小鸡或者官兵捉强盗就行,让那里的屋顶和地面统统记住热闹欢愉的声音。

去感谢一下每天开门锁门的24小时值班的门卫伯伯,他们有家有孩子,他们一直在奉献。

去和吵过架的同学弱弱地说声对不起,让自己看见一个更加宽容豁达的正在成长的自己。

去操场边的秋千架上静静地坐一会儿,再看看头顶上那方蓝天,和飘过的云朵打个招呼,说声“会想念”。

除了这些,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准备迎接外国语学校的入学考试。

那是全市最好的中学,梅老师帮戈立为报了名,顺带帮我也报了。我们已经通过材料关,就等着参加七月初的面试了。

说是面试,其实跟笔试差不多,问的问题难度很大,如果反应慢一点或者基础不行,三道题之内就会被淘汰。

不过,我觉得自己是有把握的。

时光在越来越热乎的天气里飞逝,我和李想多忙完这个忙那个,终于挤出时间,在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又来到了熟悉的栀子巷,走进“慢时光画廊”。

这一次走进画廊和之前的每一次感觉都不一样,我长大了,就快成为一名中学生了。

毕业照拿到了。

该写的留言都写了。

死要面子的戈立为最终还是丢下面子,把留言册放在了我桌上,我没有给他写,哼,说不写就不写。

可是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我的留言册,在扉页上留下一行大大咧咧的字:许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希望我们做一辈子的对手,和哥们儿。

不知道为什么,“哥们儿”这个词一瞬间让我鼻子发酸。瞧,他在乎和我的友谊呢,正如我心底其实也在乎和他的友谊一样。“今天要下雨,你们带伞了吗?”画廊伯伯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画画。

他凝视着画架上的半成品,一手托着颜料盒,一手抓着画笔,专注地思考着什么,一丝不苟的模样令人肃然起敬。

他抛出问题的时候,我们甚至没见他抬眼看我们,更没有看一眼外面的天空。

阳光灿烂,哪儿像要下雨的样子?

我和李想多同时耸耸肩膀。“画廊伯伯,您画的是什么呀?”李想多嚼着口香糖,甜津津地问。

她的嘴巴很少闲着,不是说话就是吃东西。

画廊伯伯没有回答。

我们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把他画画的样子当成一幅画来欣赏。

丝竹镇的文化人,或者说对文化带点儿兴趣和向往的人,都知道这个孤独、倔强又怪癖多才的画家。大家都知道,“慢时光画廊”比小怪的年纪还大。

小怪是画廊伯伯唯一的孩子。听说他要回来了。

而画廊伯伯似乎老了,尖下巴皱成好几层,整张脸拧成一枚隔夜的小笼包,唯有鼻梁依然挺拔,眼神依然炯炯。

这一刻,画廊伯伯的画纸上,蓝天、沙漠,远处的清泉,近处的驼队都已经成形,他的画笔却犹豫着,犹豫着,踟蹰了,在最前面的骆驼驮着的人身上停顿下来。

那还是个模糊的影子。“唉——”画廊伯伯突然幽幽地叹口气,放下双肩,目光从画纸上移开,顿了顿,干脆把画笔和颜料盒都放下了。

他看起来有点儿消沉,画不下去了。“哇,这个骑骆驼的人是小怪吗?”李想多凑近我的耳朵小声嚷嚷。“大概是吧。”我说。

我们都不敢问画廊伯伯,他很少愿意跟人提小怪。“画廊伯伯,您最近是不是又有新作了?”我试图转移画廊伯伯的注意力。“肯定有啦!画廊伯伯那么勤奋。”李想多机灵地接话。

画廊伯伯转过脸,看看我,看看李想多,下巴费力地朝里屋抬了抬,说:“最近头老是晕乎,偷懒没怎么画。不过,美院有几个年轻人的画作不错,昨天刚拿来几幅,你们可以去看看。”

我拉着李想多往里屋走。“慢时光画廊”只有一间门面宽,但屋子进深有三间,最外面这间是画廊伯伯的画室兼会客室,里面一间是画作陈列室,再里面是个窄小的天井,最后是一间卧室。

一般的店面,临街的一间肯定用来陈列商品,这样可以吸引路人的注意,抓住顾客的眼睛,可画廊伯伯却将这最好的一间摆上椅子、茶几。这个沉默的老人是在告诉所有的人,他的画廊时刻准备着迎接宾客,到他画廊坐一坐,比买他的画更重要。

画廊伯伯说过,凡是愿意走进画廊的人,都配得上喝一碗他收藏的好茶。

他的内心该有多么孤独,才会如此珍惜驻足的每一个眼神,进店的每一位顾客。

画廊伯伯的画廊卖自己的画,也代卖别人的画,还有讲究的画册和绘画工具出售,但生意终究是清淡的,扣除昂贵的房租,勉强维持生计罢了。碰到像我和李想多这样光顾得很勤快,却总是只看不买的人,画廊伯伯也许只能暗地里叹气。

不过,他从没有流露出对我们的不满。

他是那么孤独,尽管他看起来也许更适合孤独的生活,但我想,他还是渴望热闹的。

这一次,美院几个哥哥姐姐的画倒是给画廊增添了不少新鲜感。

都是油画,清一色的风景,草原、雪山、公园、湖泊……构图活泼,色彩艳丽,十分养眼。

但我还是喜欢上次见到的那幅《她来过》,画上那位迟暮的母亲,阅尽沧桑却依然纯朴、亲和,带着母亲特有的善良、天真与威仪,温柔如水。

这幅画还没有被人买走。

我再次站在这位母亲身边,从她柔软的眼神里,仿佛遇见了我从未谋面的妈妈。

没错,秦若要是活着,再过30年,也是这副样子,惹人疼爱。

我忽然萌生了要把这幅画带走的念头。“多少钱?”我问画廊伯伯。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看着画上的“母亲”,说:“这幅画不卖。”“怎么不卖呢?”李想多抢在我前面发问,“画廊里挂出来的画不都是卖的吗?”“这幅除外。”画廊伯伯说。

然后他完全不顾我和李想多惊讶又失望的表情,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屋外,隐约传来远方闷雷滚动的声音。没错,天阴沉下来,要下雨了。“快回去吧,别等到下雨。”画廊伯伯坐在画架前,注视着那幅没有完成的《骑骆驼的人》。

对,这是我在心里给这幅画取的名字。因为我觉得,画面上所有的景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骑骆驼的人,那是画廊伯伯思念的孩子,小怪。他在敦煌,他要回来了。

李想多牵住我的手,我们一起向画廊伯伯鞠了个躬,转身冲出门去。

雨一连光顾了好几天。初夏的雨不像春天那么有耐心,它总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特别淘气。

这样过去了几天,就到了我参加外国语学校面试的日子。

爸爸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他居然把接送我的任务交给了慧慧阿姨。不过,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一大早,慧慧阿姨的红色小汽车缓缓停在我身边,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天哪,多么好看的小汽车!“慧慧阿姨,你……真的只是个钟点工吗?”我忽然有些担心,觉得爸爸付给她的微薄的薪资根本不够她给汽车加油。

她从后视镜里看我,带着清爽明媚的微笑:“许诺,现在什么都别想,调整一下呼吸和情绪,希望今天的面试能够旗开得胜!”

我吐吐舌头,递给她一个胜利的手势,自信满满地回应:“没问题!”第六章  手心里的妈妈  

李想多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握着冰激凌,站在楼下仰着脖子朝我家张望。

她穿了一条肥大的连衣裙,白底黑圆圈,这使她看起来像一只肥胖的斑点狗。

她的身旁站着人高马大的戈立为。

他们站在七月火热的阳光下。

大黑脸戈立为抬着一条胳膊遮阳,隔一会儿就抬起另一条胳膊抹一下额头上的汗。

李想多不怕晒,整张肉脸都暴露在烈日下,过一会儿就低下头舔一口冰激凌。这个吃货,任何时候都忘不了吃。

就在刚才,他们噌噌噌地跑上来敲门,敲了半天。

我假装不在家。

然后家里的座机响个不停,我没有接。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是一阵狂响。

我依然装聋作哑。

还有什么脸见他们?外国语学校的新生录取通告出来了,上面没有我的名字。我的自信、我的骄傲、我的尊严、我的梦想全都见鬼去了。

更要命的是,戈立为被录取了。

我感觉无地自容。

尽管爸爸拼命安慰我,梅老师拼命安慰我,就连慧慧阿姨也拼命安慰我,但我还是觉得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仿佛是个幻觉。我怎么可能考不上?我是从小品学兼优,在掌声中长大的许诺,我是高智商牙科医生许朝阳所生的高智商女儿,我是公认的学霸。

这会儿学霸没有了一丝霸气,成了一只受伤的小兽,独自蜷缩在地板上。

天气真热,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万物,外面的世界大概烫成了一只锅底温度为60摄氏度的蒸锅,可那两个笨蛋还是傻乎乎地站在楼下,抬着脖子企图把我揪出来。

我躲在窗帘后面,吹着空调,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静静地看着他俩。

茶几上摆着爸爸出门之前切好的大西瓜,黑子的本地瓜,咬上去沙沙的,甜中带着一丝丝咸,爽口又美味。

可我一口都没力气吃。“斑点狗”李想多和人高马大的戈立为就这么神经兮兮地看着我家的窗户,大概脖子都抬酸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这么虔诚是在等天上掉馅饼。

很快,李想多手上的冰激凌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似乎坚持不住了,一头钻进不远处一棵香樟树下,脖子还是使劲儿抬起,不时进行简短的交流。

电话又响了N次。我戴上耳塞。

算了,不去注意他们,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心软请他们上来。李想多一个人也就算了,偏偏戈立为跟来了。他是以胜利者的身份来嘲笑我的吗?或者是来见证我失败后的颓废和苦闷?

起身走进房间,把妈妈的相片拿出来,趴在床上,再好好看看。其中有一张是两寸的证件照。人家都说,证件照漂亮的才是真漂亮。

秦若绝对是女神。

这一次她把长头发编成了一条可爱的辫子,让它松散地垂在左胸,右鬓插着一枚簪子,簪子上有一颗大珍珠。外婆说,那是一颗海珍珠。

照片上,妈妈的大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清瘦的面容似笑非笑,嘴唇的颜色让我想起去年夏天的凤仙花。“妈妈。”我把照片摊在掌心,用另一只手的指肚轻轻划过照片的边沿。

我从来不敢去触摸妈妈的脸、头发和身体。她是如此神圣。“妈妈,”我接连喊了她好几声,“妈妈,妈妈……”

一滴眼泪掉下来,擦着照片的边沿落在手指上。

她看着我,对我的眼泪视而不见。

我能告诉她吗?如果她知道我没有被外国语学校录取,会不会笑话我?她会说:“许诺,你不是一直很自以为是吗?怎么关键时刻输得这么惨?所有人都以为你很优秀,这下你怎么出去见人?”

不,她不会这么说的,她是我的妈妈,她以自己的牺牲换取了我的诞生,她是全宇宙最在乎我最爱我的人,她一定不会嘲笑我,她会用她的方式安慰我鼓励我。

即便我的智商降为零,即便我肢体残废,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吃饭,即便我无法安睡总是捣乱,即便我失去所有的能力,即便我变成一只虫子或者一棵草,她依然不会嫌弃我丢掉我,她会好好爱我。

这就是妈妈。

可是,她能包容我原谅我,我却不能包容和原谅自己。我愧对自己,愧对爸爸,愧对我天堂的妈妈。我觉得自己闯下了一个天大的祸,一个我扛不动的祸。“妈妈,”我把掌心的照片放得离胸口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让它完完全全紧贴我的心脏,“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扑鼻而至的是鱼虾的鲜味。很明显,厨房里煮了海鲜粥。

耳塞早已滑落,客厅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你别给她施加压力。她还那么小。”“我从来没给过她压力。这孩子自己太要强。”“这个时候,她更需要关心和帮助。”“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赞美之中,她的受挫能力比别的孩子弱很多。”“别太担心了,等会儿她醒来,我们都先别提这事儿,让她好好吃点儿东西……慢慢来吧……”

是爸爸和慧慧阿姨。

我吸吸鼻子,揉揉眼睛,戴上耳塞,翻身继续睡。

暑假正式开始了。

思考再三,我没有去学区那个中学预报名,而是选择了一所离家较远的民办中学。

消息传到李想多耳朵里,她第一时间打来电话。

这回我接了。“许诺,你疯了?那所学校一学期的学费可以买一千个冰激凌!”“一千个冰激凌吃下去人就废了,但是一所高质量的学校能成就我。”

天哪,我用了“成就”这个词。我的自信什么时候又跌跌爬爬地回来了?或者压根儿就没离开过我。“离家那么远怎么去?”“坐公交车啊,不然就踩自行车……总之距离不是问题,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轻易抵达。”

说得这么振聋发聩,看来自信真的是回来了。“你爸爸居然会同意?”“他和我一样聪明。凡是正确的决定,他都会同意。”

顿了顿,李想多轻轻嘀咕了句:“许诺,你要好好的。”带着一丝颤音,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我吸口气,说:“你也要好好的。”

搁下电话,感觉心里有个什么东西慢慢被撕裂。

只有我心里知道,选择民办中学不仅仅是因为那所学校条件好,还因为我实在不想面对小学的那些同学,我要躲开他们,躲得远远的。

这些天,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关心任何人,当然也不知道李想多的妈妈是不是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拖着行李箱走了。

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勇气问一问李想多。我怕她妈妈已经走了,怕她放声哭泣,她的哭声总是令我崩溃。

这些天,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一边舔着伤口,一边喂养心里越来越弱小的自信,好辛苦。

牙科医生许朝阳依然每天兢兢业业上班,慧慧阿姨很勤快,每天煮饭打扫,工作时间远远多于规定的时间。有时候我觉得,她分明把自己当成了我们家的保姆,而不是钟点工。

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也能感觉到她的善解人意。她尽量不打扰我,默不作声地做着她的家务,时不时传递给我一个温柔的微笑。

星期四吃过晚饭,爸爸照例去医院加班。我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把Kindle打开到一本新书,第一页,我盯着看了半个小时。

起身去客厅倒水,见慧慧阿姨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一本书。她没有走,她怕我一个人孤独,留下来默默陪伴我。

柔和的灯光下,她的侧影美丽又安静,像个妈妈。

没错,像个妈妈。

我的眼睛一阵阵发酸。“慧慧阿姨,”我忍不住走近她,“慧慧阿姨,我是不是很丢人……”

她站起来,慢慢地张开双手,一把将我拥在怀里。不大也不小,我在她怀里刚合适,就像一只小鸟舒舒服服待在自己的巢里。

要是妈妈还在,她的怀抱也是这样的吧?“许诺,许诺,没有哪一次小小的失利能够决定一个人彻底失败。”她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唤着我的名字,“许诺,许诺,你是那么聪明,你心里明明知道该怎么想,该怎么做,对吗?”

我在她怀里拼命掉眼泪,拼命点头。

世界终于一点一点明媚起来。

没错,一次失利算得了什么?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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