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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3 16:4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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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昱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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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尔尼诺

厄尔尼诺试读:

前言

如果说北京少年的残酷青春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想,上海少年的残酷青春就应该是在雨中。这不是一部轻松的小说。它或许会让你看哭——为了你终将失去的,或者曾经真正拥有过却永远不曾真正告别过的青春。朋友们都说我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家伙。仅有的几个没这么说我的朋友,都已经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把这部小说献给他们,为了我曾经许下的一个诺言。同时也献给我深爱的故乡——上海,还有那条永远沉默不语的苏州河。

——青春就是一场厄尔尼诺,每一个彷徨在雨中的少年都是哈姆雷特。01 里尔克“你的英文名叫‘Rainer’?”她拈起我的名片看着,煞有介事地惊呼一声。“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著名的奥地利诗人也叫这名字——Rainer Maria Rilke(里尔克)。诗写得棒极了,一生也特别浪漫传奇。所以——”她故意将尾音拖长出略带沙哑的性感意味,抬起精心打理过的纤翘睫毛,眼神妩媚如狐地冲我莞尔一笑,“后来,人们都传说他是被玫瑰刺手而死的。”“你是在提醒我小心别‘中标’吗?”我不动声色地回以淡然微笑,视线落回晶莹剔透的柯林斯杯中,沉入被我缓缓晃荡许久却澄澈依旧的湛蓝色液体,同时将搁在吧台下的另一只手搭上她的膝侧,用指腹与掌心细细摩挲着她柔薄的丝袜。“你为什么会给自己起这么特别的一个外文名?”她面不改色地追问道,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住我,呼吸开始变得跟目光一样濡湿。“如果我告诉你它的由来,你会听哭的。”“嘁!我才不信呢。”她神气活现地一扬下巴,借捻灭烟头的动作夹紧双腿,抿了口我为她点的龙舌兰日出,凑近我的鼻尖眨了眨眼,“要不,我们换个安静点的地方,你说给我听听?”

半个小时后,我躺在酒店客房的床上,看着卸去彩妆的她以充满镜头感的妖娆动作徐徐褪尽衣衫,活似百老汇音乐剧舞台上一只捕随追光落场的“杰里科猫”一般,自我两腿间缓缓爬入我的视野,一头柔顺的长发如瀑布般洒落在我胸前。

这是一个年轻的上海女孩。在夜总会包厢里第一眼望见她时,我就回想起一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姑娘。现在,我拉严窗帘,掐灭烟头,关上房间里所有的灯。于是,沉昧如雾、缭绕如烟的濡湿黑暗中,她俩模糊在悠长岁月甬道两端的面孔终于叠影在一起,一样地年轻,一样地美丽,一样地让我悲伤得不能自已。所以我没再发出任何声息,沉默地与她在黑暗中亲吻缠绵,交融一体,甚至没有阻止她用美剧腔十足的英语过于老练地叫床,并在她猛然飞扬起脸庞的最后瞬间,用力闭紧了干涩的双眼。

从洗手间里出来,她动作麻利地穿戴整齐,落座枕畔,就着壁灯的昏黄光晕,一边十指灵巧地将尚未干透的长发在脑后重新盘绾成髻,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盯着电视机屏幕默默抽烟的我,最后,略带迟疑地问:“我……让你不开心了吗?”“哪有的事。”我疲惫地扭转头,勉力地从嘴角向她撇出一丝苍枯的笑:“体谅下老人家吧,很久没跟你这样年纪的孩子这么玩命过了。”

她不无探究意味的凝视与我荒凉无甚表情的回望静静交缠片刻,她终究没再多说什么,探身抓起我早已搁在床头的一沓钞票,手法老道地清点过数目,收进自己的名牌手包。随后,摸出一盒细长火柴盒造型的法国绿Fine(一种法国香烟),抽出一根点上,随我一同吞云吐雾地看向电视。

电视里,两位气象专家正在口沫横飞地探讨导致当前全球气候异常的“厄尔尼诺”现象;屏幕下方,一行醒目的粗体字循环滚动播报着一条中央气象台向上海地区实时发布的台风红色预警。“什么奇怪的破天气!真是折磨死人了……”她嘟哝着发了句牢骚,不耐烦地将刚抽一半的烟在我胸膛上的烟灰缸里捻灭,转脸对我说,“既然你不需要我留下来陪你过夜,那我可就先走了哦——姐妹们在‘新天地’组织了大Party(聚会),我现在赶过去估计还来得及。”“外面还在下雨。”我提醒她,“你下楼后,记得到大堂服务台要把伞,把我的房号报给他们就行了。”

她定定地乜觑了我一会,伸手过来抚摸了一下我的脸,摇头叹气:“真是个细心体贴的老年人呢……感觉我都快要爱上你了。”“我真荣幸。”“别忘了存我的电话。回头等天晴了,找个阳光特灿烂的下午,我们可以出来一起喝个咖啡,我还真挺有兴趣听听你的故事。”她站起身,“伞就不用了——其实我有个怪癖,蛮喜欢淋雨的。”顿了顿,“况且……你不觉得,这种鬼天气,其实特别适合有一个像我这样脸蛋漂亮、身材棒、气质又佳的美女,把自己灌醉到性感得不得了,在雨中昂首挺胸地站到老法租界空荡荡的十字路口正中央,对着夜空放声高唱一首Memory吗?——真巧,正好今天我还穿了条特应景的LBD(小黑裙)呢。”扑哧一声轻笑,来自自然的年轻嗓音,不再刻意拿捏出成熟腔调。“对了,”她一边走向门口,一边用轻松的口气又说,“忘了告诉你了——先前在酒吧里,我跟你提到的那个跟你同名的奥地利诗人——那个里尔克,他真正的死因不是什么玫瑰刺手,而是死于伤口慢性感染引发的败血症。”接着,她意味深长地暂停住,放慢语速,“听人说,那是特别悲惨的一种死法,死得很慢很慢,很痛苦很痛苦。”“谢谢你让我长知识了。”我庆幸在玄关换鞋的她看不见我倏尔失控的表情。“不客气!”她踩着高跟鞋立定在门前,回眸冲我粲然一笑,瞳孔中闪烁出一丝狡黠——我毫不怀疑这个女孩的心思缜密与眼光犀利:先前跟那桌香港人应酬时,尽管我说的是一口自认纯熟的粤语,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我是个上海人。“那就……再见喽!”她向我挥手道别。

我也笑着冲她默默挥手——我不习惯轻易对别人说再见。

房门落锁。我掐灭烟头,把她留在床头的写有她手机号码的便笺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关掉壁灯和电视,呼吸着闷湿黑暗中若有似无的白兰花香气,很快便昏沉沉睡去。

然后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阿米。

梦中,我和阿米手牵着手,在轻飘飘的细雨中慢悠悠地走着。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晓得我俩这是要去往哪里。四周围静悄悄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细细密密、闪闪烁烁的雨丝,无边无际、无声无息地落下,如烟如雾、如网如织地笼罩着世界,缠裹住我们。“芋头,你知道为什么下雨天我不爱打伞吗?”阿米用轻若耳语的细小声音问我。我摇头,叼着被雨淋湿的烟,茫然地在裤兜内摸寻打火机。她低下头,挣脱我的手,甩起湿漉漉的长发,像一头轻盈的小鹿向前跑去。

她越跑越远,然后停下,转回身,提着湿淋淋的裙子遥望向我。隔着茫茫雨雾,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见她举起双手,围拢在嘴边,似乎很大声地对我呼喊了一句什么。但是,就在这一刹那,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滂沱肆虐起来的雨水蒙裹住我的脸,汹涌如涨潮的苏州河水一般,无孔不入地倾灌进我的耳朵、鼻孔、口中,开始烧灼我的喉管、刺痛我的双眼,让我无法呼吸、不能言语,想挣扎却没有力气动弹,最终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黑暗里,我猛然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趁着青春还没结束,干掉自己吧。或许,还来得及。”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一个名叫严浩的家伙曾这么对我说。

我没那么做,于是我如今终于过上了看似体面充实的所谓中产阶级生活:我居住在红尘涌动的三里屯南街,出没于CBD(中央商务区)的顶级写字楼,在服务员都足够安静的固定餐厅吃饭、喝下午茶。或者揣着厚厚一沓VIP 卡,从一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从一间酒店睡到另一间酒店。晚上,看英语频道的节目,回大洋彼岸的邮件,或者在夜店里,面带微笑地看着客户把手伸进陪酒小姐的衣裙,合上签好的协议书,不动声色地为他们订好酒店房间并付掉台费。

在远远告别了台风与海潮的京城,操着一口被经年沙尘研磨出的伪京片子,几乎已经没人还能看出我是个上海人。

许多年过去了。像所有苟且偷生的成年人一样,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埋藏着自己的青春往事。我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灵魂苦痛的真正根源,因而心甘情愿地戴着假面具,为没有任何希望的渐渐老去和没有任何出路的庸庸碌碌编造着种种自欺欺人的堂皇借口,行尸走肉得兴致勃勃。我所相信的是,埋藏比死亡更深,遗忘比生命更长。然而,总会有那么一些猝不及防的时刻,不经意间,它们如同在暴雨中涨潮的苏州河水,势不可挡地澎湃而来,令我像此刻这样泪流满面地从梦中惊醒,绝望地发觉自己已沦陷于它们的重重包围之中,无处藏身,无路可逃。

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里,一幅幅早已斑驳潮黄的画面压迫着我的视网膜,带着令人眩晕的呼啸声从眼前疾速掠过:我看见白兰花在皎洁的月光下怯怯绽放,看见梧桐树在盛夏的晚风中瑟瑟颤抖;看见在雨中提着裙子遥望我的阿米,看见独自踽踽走向夜雾深处的赵志鹏,看见在雪花萦绕的路灯下吹着口哨向夜空抛起硬币的严浩,看见在黄昏中的外白渡桥上迎风扬起脸庞、缓缓张开双臂的夏雪……

被回忆层层密密缠裹到濒临窒息的我,就像一个灭顶于苏州河中的溺水者,纵使出于下意识的求生本能,已经疯狂地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也依然无法点亮自己与世隔绝的苍凉视野——于是,我不得不绝望地省悟到,这才是我行尸走肉般苟营残生所拥有的真实世界:只有我茕茕孑立的黑色荒原,寸草不生,雨一直下。

于是我便知道,那些被我煞费苦心去遮掩和粉饰的古早伤口,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愈合,它们就像一丛丛妖冶的黑色花朵,桀骜狂野地盛放在我腐朽破败的躯壳内,兀自溃烂着,感染并扩散着。而在厚硬的、脏污的片片血痂之下,那些仍旧有着心跳与呼吸的、从未曾真正被我埋葬和遗忘的时光——那些空虚而又决绝的青春和那些卑微而又闪耀的感动,都终将随我一起,慢慢地、无可挽救地消失在岁月里,就像在雨中流淌过面颊的泪水……

然而,正如严浩所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没有给女孩讲述我英文名的由来,而且我骗了她:我知道里尔克是谁,知道这个才华横溢的倒霉蛋一屁股血泪史的悲惨人生。我不仅读过他的诗,甚至此时此刻,在我墙角的行李箱里,就藏着一本比我更苍老的《里尔克诗集》——一件来自民国三十二年的破旧古董。

撒谎,是因为我不愿意让别人察觉到我的难过。

不要告诉别人你的难过。“难过”这种东西,就像插在自己胸口的一把刀,拔出来给别人看,无非只是让别人也被溅上一身你的血,救不活自己,还把别人也给弄脏了。

这也是严浩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相信他的话。因为,此人是我这一生中唯一一个曾以兄弟相称的朋友。

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我与严浩的初次相逢,是在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仲夏午后。那是已遥远得恍如隔世的1991年。那年春天,得益于一位刚跻身入国家最高领导人之列的大学老友进京赴任后亲笔签发的特赦令,我的外公终于被摘掉大右派的帽子,我身为下放知青的父母也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回城夙愿,甚至都被“妥善”安置了工作,分进苏州河北岸一家大型国有棉纺厂,一个当了纺织女工,一个做了锅炉房的烧水师傅。不过据母亲讲,这家纺织厂其实原本就是我们家的,解放后被外公捐赠给了国家——每当提起外公当年干出的这件事时,母亲的口气里总是满含鄙夷,面色阴冷得足以让一旁的我和父亲同时结冰。

就这样,那年暑假,我也迎来了自己有生之年的第一趟出远门:从自莅临人世之日起便画地为牢至今的苏北小县城,来到了过去只在地图上看见过的故乡——上海。

唯一没有得到“妥善”解决的是住房。我家在上海原本有两套独院式带花园的老洋房,一套也是刚解放就被外公捐给政府,起先被分给某位政要,后来这位站错队的政要随“四人帮”一并折进秦城监狱,房子再度充公。闲置到20世纪80年代,被改革开放大潮中暴富起来的一位民营企业家大手笔买下——显然咱们家是没道理再惦记了。另一套则在“文革”中被造反派们给霸占和瓜分了。这些“革命志士”非常响应当时的国家号召,个个堪比人肉播种机,为其自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文化大革命”玩命生产接班人,于是,可想而知,虽然“文革”已谢幕,但这帮“造反派”的人数众多和血脉相连仍是多么不可小觑的战斗力保障——讲文明的新政府完全拿他们没辙。结果,我们一家三口不得不跟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一起挤着住在他们那套本就空间吃紧的安置房。

安置房有近一个世纪的年头了,原本就是苏北难民潮时期旧社会的无良奸商偷工减料造出来的劣质工房,经年的战火硝烟与风霜雨雪更令其破败不堪,现实状况早已堪比棚户:房间低矮逼仄,终年阴暗潮湿,石灰墙和天花板上布满尿渍似的潮黄与霉斑,梅雨季到来或者台风过境时,火柴都别想擦着。除了阁楼的老虎窗和二楼最多能供三人演练“肉夹馍”的小晒台,仅存的两扇窗户都形同虚设,推开也望不见天空。

房子是联排建的,每两排肮脏建筑之间夹一条窄弄,碎石铺就的“弹格路”上常年积蓄着两旁住户泼出的生活污水。污水在夏天被烈日蒸发得云雾氤氲,穿行其中如漫游仙境,外加头顶上一排排竹竿挑挂出的湿淋滴答、遮天蔽日的“万国国旗”,简直堪称最正版的“水帘洞”。为我办完异地转学手续后,考虑到从家到学校的实际脚程与地图上理论距离的惊人倍比,父亲将他摧残多年的一辆二八老“凤凰”以生日礼物的名义淘汰给我。那是一辆除了铃铛哪儿都响的狂野货色,那时我身材也还十分矮小瘦弱,跟此货几乎一般高,置身其上,乍看去活像打马戏团出逃的小猕猴。而为了稳住胯下这坨废铁玩意,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面颊抽搐、目露凶光,尽管凭恃此等魔性的卖相足以让众多狭路相逢者远远地便惊骇莫名、避犹不及,但每个清晨与黄昏的往返征途依然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奇幻旅程:要在雾蒙的水汽和生煤球炉的呛人浓烟中摸索探行,要提防身边不知何时会遽然来袭的各种诡秘“暗器”,要灵巧地绕过那些穿着睡衣、打着哈欠去倒马桶,或刚从老虎灶打回开水的街坊……后来我与人打架斗殴基本都是靠反应迅速、动作灵活取胜,回想起来,或许就该归功于曾有幸经受过如此一段严酷的“忍者修行”。

不知多少幢面目相似的肮脏建筑,多少条这等惊险叵测的昏昧弄堂,纵横交织出我此生记忆里最恢宏壮阔的一座迷宫。

所以,来上海后第一次独自出行,我就很不幸地迷路了。02 白兰花

仿佛为了烘托我的凄惨处境,雨是在我迷路后才开始下的。出门至少已有一个多钟头,我还没走出弄堂。

工作日的仲夏午后,正是这片里弄老区最难得清静的时候。除了不知谁家半导体收音机里依稀传来的哀怨缠绵的苏州评弹和零星几点虚无缥缈的鼾声呓语,我耳旁就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水汽氤氲的寂寂雨雾中,四下里搜寻不见一只活物。早已彻底丧失方向感的我在雨中垂头丧气踽踽而行,心中充满对人生前途的绝望。不远处不知谁家晾晒在灶披间外忘收的一簸箕毛豆笋干,分明已是第四次映入我眼帘。

我驻足在簸箕前,愁肠百转:是否应该趁早为晚饭考虑,打劫两把毛豆笋干?

正陷于思想斗争,突听头顶上方一阵嘈杂诡异声响,未及反应,只见一团黑影从天而降,气势如虹地擦过我鼻尖后坠落,在我眼前摔个稀巴烂——好在下着雨,路面淤着泥,这才没爆出将整条弄堂炸开锅的巨响,只发出一声怨妇咽气般惨兮兮、闷笃笃的哀鸣。

阵亡在我脚前的是一盆仙人掌。

仙人掌的体液残肢与碎陶片、土坷垃以及成分复杂的烂泥浆溅射我一裤裆,湿稠一片活似被人踢爆了卵。

我被天降横祸惊得魂飞魄散,一时间既忘了逃命也顾不上蛋疼,仓皇举目,将一对肇事者抓个现行:二楼晒台上,一个女孩正在一个男孩的协助下翻爬出护栏。女孩神色焦灼、手忙脚乱,男孩却神色淡定、有条不紊。这对犯罪搭档在精神面貌上仅有的共同点,貌似就是对楼下壮烈罹难的仙人掌和身心俱遭重创的“路人甲”——正瞪大眼睛见证其犯罪活动的我——完全视若无睹,似乎地上那摊惨绝人寰的黑灰黄绿玩意儿不是来自他俩正忙活着的晒台,而是原本就出产自我已落得相同视觉效果的裤裆。

目测两人都与我年纪相仿。男孩相貌英俊,气质不俗,异常白皙的肤色和过于清秀的眉眼在这片以工人家庭为主要阶级成分的“下只角”老区里相当罕见,穿着打扮的整洁得体更是能把我这刚走出苏北县城的“阿乡”甩出十条街。女孩也姿色出众,长发披散,穿一条海蓝色连衣裙配一双果绿色凉鞋,看气质,看身材,怎么看都是个出身良好发育也良好的良家少女。

连衣裙质料单薄,又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后背轮廓分明地凸现出一根文胸扣带——在那个世俗观念还极其保守、穿比基尼都才刚算摆脱流氓罪定性的年代,我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告别了汗衫背心的同龄异性。

强烈的心灵震撼令我肃然起敬。

我呆愣愣地品鉴着女孩的背影,视线最终锁定在她脚踝上。

在离我鼻尖最近的那只如玉石般光洁白净的小小踝骨上,用细棉绳拴挂着两只同样如玉石般光洁白净,又如那只脚踝一般纤细紧致的白兰花苞。

江南小囡普遍有佩戴白兰花的习惯:拴于手腕上,挂于颈项间,别于胸前……系于脚踝上,我真是第一次看见。

虽然那时我早已无师自通地学会自慰,但还从未有过对着异性脚踝发情的经历——我完全无法理解自己此刻正在经受的感官冲击:我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似已经真切地触碰到了那朵紧致花苞中鼓胀着、颤动着的花蕊;感觉自己的舌苔仿似已经舔舐到了那只纤细足踝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净肌肤之下汩汩流动在毛细血管中的烫热血液……“喂!”一声招呼如一声惊雷炸响在我头顶。我如梦初醒,茫然找寻声源,触碰到晒台上男孩乜睨下来的视线,我一哆嗦,扭头去张望身后……“你个戆徒往哪里找!我叫的就是你。”“把嘴巴合上,过来帮忙。”男孩吩咐我,口气就像使唤下人或招呼老熟人。

我应声合上不知已大张了多久的嘴,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我要跳下去,你在下面帮忙接我一下好不好?”耳旁传来急切的女声。我一扭头,正与女孩打上照面。

女孩胸脯起伏,面颊潮红,目光焦灼,楚楚可怜。我的大脑还未开始转动,就已被她的眼眸摄去了魂魄。我身不由己地迈步向前,张开双臂,摆出一个从《霍元甲》里学来的“骑马蹲裆式”。可是还没等我气运丹田,扎稳下盘,女孩似乎突然听见什么动静,竟连声预告都没给便宛如孟姜女投海一般纵身跃下……

长这么大,除了我那位“母夜叉孙二娘”投胎转世的野兽派老娘,我还从没见识过第二个这么敢玩命的异性,海蓝色的连衣裙在空中如花朵绽放——刹那间,我感觉仿若一颗原子弹当头爆炸,山崩海啸、地动天摇、斗转星移、宇宙洪荒……最后,天地间每一根雨丝都饱含辐射地闪闪发光……

然后,我就没鼻子没脸一泡污地给砸趴下了。

四仰八叉,涕泗横流,像被人从尾椎骨一电钻头打到脑门心——我想我是“仆街”了。但就在壮烈就义的同时,我本能推挡出去的一只手掌中,却因一团无以言喻的柔软触感而让我陡然又有了心跳——就像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阵电流传导全身的酥麻刺痒过后,我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可思议地烫热、肿胀起来,乃至于可以听见雨滴砸落在自己皮肤上的声响……

待一脑壳沸腾的脑浆被雨水淬火到勉强恢复意识的时候,女孩已不见踪影,我头顶上却有了新的动静。我顾不及擦抹满脸的雨水与口水,惶惶然昂首望去,悚然惊见晒台上粉墨登场了一位新人物:一位绝对堪称“虽属徐娘,丰韵犹饶”的漂亮阿姨正深蹙眉心探出头来阴沉地打量着我。

男孩仍在原处,双臂交抱胸前,气定神闲地杵在漂亮阿姨旁边,俨然已是一副看热闹的局外人嘴脸,若无其事得丧尽天良。我感受到了世界观的坍塌,目眦欲裂地瞪着他,没想到,此人竟然恬不知耻地冲我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古怪,先是左边嘴角抿紧,斜斜地撇扯出一条宛若刀痕的深纹,牵扯着左眼也略微眯缝起来,然后惊悚的一幕发生了:直到笑容定格,他的右半张脸竟然就像被割裂开了一般,完全处于瘫痪状态!

盯着这张吊诡至极的笑脸,我竟不由得悄然打了个寒噤。“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家孩子?你躺在这里做什么?你裤裆上是怎么回事?……”快用眼神将我扒个精光的漂亮阿姨开始机关枪般地发问,语调低沉,气势却咄咄逼人。

我无语凝噎,想死的心都有了。但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暴露出足够的心虚、酝酿出足够的委屈,这位看来明显心情欠佳的长辈反倒突然就对拷问嫌犯失去了兴趣——目光中的穿刺力陡然削弱下去,转眼便黯沉为深深的疲倦,疲倦中又毫不掩饰地夹杂了嫌弃,懒得再多瞄我一眼似的,转身用病恹恹的腔调问那男孩:“你爸呢……不是说请了病假在家卧床休息吗?怎么人又不见了?”

我没傻坐在原地继续扮演被全剧组轮番用完就扔的缺心眼道具。我一骨碌爬起身,不要命地落荒而逃了。

我不记得自己后来花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冤枉路才摸索回家。我只记得那个午后特别漫长,雨一直下,海蓝色的天空下,每一根纤柔雨丝都在向我闪烁出朦胧的微光。

整个夏天我都有些失魂落魄,再没独自去弄堂里晃荡过。令我起死回生的那只手掌心里还留下了某种奇特的后遗症,就像风湿性关节炎一样,每逢阴雨天,总有一种鼓胀、发烫的感觉充盈其中,让我拿不稳东西,舍不得洗手。有时空荡荡地捧举着它,不经意就会坠跌入心神恍惚的状态,连母亲刀刀见血的羞辱喝骂都唤不回魂来。

我以为这段不平凡的经历只是自己平凡人生中一个纯属命运搭错线的意外插曲,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终究只是过眼云烟。但我错了。我没想到,开学第一天,我就与他俩冤家路窄地重逢了。

被劣质扩音喇叭放大到音色失真、频爆破音的雄壮国歌声中,僵挺在离升旗台最近的一个“豆腐块”最前排的我,一眼就认出了两位女旗手中负责升旗的那位——虽然她已换上完全不显身材的老土校服,长发也低调地扎成老气横秋的马尾,脚踝上也不见了白兰花。

刹那间,我心脏狂跳到直抵嗓子眼。然而更要命的状况还在后面:随着她升旗的动作——粗过我命根子的旗绳在她纤纤十指中被循环往复地、有力度有节奏地握紧与抽拽,鲜活在记忆里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刺麻、烫热、肿胀,遽然于我体内某个隐秘的部位勃发了。随着血液循环,以摧枯拉朽之势,不消片刻便火烧火燎地蔓延至全身每个毛孔,喷薄欲出地令我化身为一个火药桶——我惊觉到了自己裤裆内的恐怖异动。

不行注目礼被抓,顶多写个检查;顶破裤裆被抓,恐怕就只能去跳黄浦江了——我只得抬高视线,望向主席台后的教学楼。

一个来自苏北乡下的转校新生,对大上海的新校园有萌蠢的好奇,应该不会是个容易被戳穿的幌子。

我的眼神逐个楼层、逐间教室扫描过去。分神疗法开始见效,裤裆内渐趋偃旗息鼓。我刚想松口气,视野中却陡然蹿入另一张熟面孔:在被一棵老梧桐树的枝杈遮掩得阴凉隐蔽的二楼楼梯间,他大模大样地趴在窗台上,嘴角竟还叼着根烟!

我大惊失色,怀疑是自己做贼心虚加上被烈日晒昏头而产生的幻觉,便狠狠瞪住他,想拿聚起的元神把这晦气的幻觉给瞪灭了,谁知幻觉不但没灭,反倒像是被我瞪出了心理感应,居然一乜脸也向我遥望过来!

视线对接,我不得不绝望地接受残酷现实:没错,就是他,作为整幢教学楼内唯一的活物,作为全校师生中唯一胆敢不参加升旗仪式的“模子”,正居高临下,以一副睥睨众生的傲慢姿态,赏玩着一操场如铁板烧般在烈日下吱吱冒烟的“戆徒”。

后来我才晓得,此人的猖狂是有资本的:成绩一直稳居年级榜首,去年还刚为学校挣回一张华罗庚金杯少年数学邀请赛全国一等奖的奖状——据说校长带领此人接受媒体采访时,简直恨不得当场将其认作干孙子。

眼神的角力,不消片刻我便败下阵来。但此人显然没把“穷寇莫追”的古训当回事,令我形神俱灭的终极大招毫不含糊地接踵而至——只见他就像是看穿了我心中的鬼祟,突然用手势冲我比画了一个瞄准射击的动作……

我不晓得被他瞄准的是自己的脑门还是裤裆。猝不及防之下,本已心虚腿软的我就像真的吃了颗枪子,一个天旋地转、重心不稳,险些人仰马翻……

狼狈不堪地站稳脚跟,不出意外,我再次领教到了他那种非人类的邪恶笑容。

我被他笑得心如死灰,预感到自己已在劫难逃。

下午放学后,我在校门口与他俩狭路相逢。男孩懒洋洋地跨坐在一辆女式自行车的后座上,用一声轻快的口哨截住我的去路,从容得活像召唤自家走失的宠物。眼看女孩眉目含笑地向我走来,我脸热心慌,束手就擒。“你好!”女孩大大方方地同我打招呼,“没想到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奇怪,以前怎么好像没见过你?”“我……我刚从外地转学过来,第一天来上课……”我没忍住瞟了眼女孩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磕磕巴巴。“哦——”女孩嫣然一笑,“那咱们可真有缘分——欢迎你!”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夏雪,夏天的‘夏’,雪花的‘雪’,”她回眸一指背后原地未动正往嘴角插进一根烟的男孩,“他叫严浩,严肃的‘严’,浩瀚的‘浩’。”

我没敢去握她伸出的手。我既害怕自己又出现生理反应,也忌惮她背后的那双眼睛:男孩用一种看似漫不经心却令我芒刺在背的目光打量着我和我的寒碜坐骑。“我叫苏昱……苏州河的‘苏’,上面一个‘日’、下面一个‘立’的‘昱’。”“昱?”女孩目露困惑。对这种听众反应,我早就习惯了——这个冷僻的古汉字,我就没遇见过认识的。“日出的意思。”我告诉她。迟疑片刻,我又说道:“要不……你们就叫我小雨吧——这是我的小名,好记些。”“好的呀。”夏雪含笑答应。就在这时,她背后那个煞风景的家伙突然插嘴道:“你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小名?听着像个小姑娘一样——怎么来的?”“说是我出生那天正下小雨……”这个授自父母的官方标准答案,我从小到大已不胜其烦地对无数人重复过。但我没老实交代的是,同龄人里,他们俩是头一对被我主动告知并授权使用这个小名的幸运儿。

照过往经验,关于我两个奇葩名号的话题到此就该结束。却没想到,看着就不像正常人的家伙又有了不同寻常的反应。他不动声色地盯牢我,若有所思地抽了口烟,问:“你这两个搞笑名字,是同一个人给你起的吧?”

我又一次被他一枪撂倒——一愣之下脱口而出:“对,都是我外公给我起的……”懵然俄顷,我不甘心地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悠闲自在地瞟着我,一副高深莫测的德行。然后,我看见他的半边嘴角向上撇去——我明白自己又要受虐了。“给你十年时间,自己慢慢琢磨。如果十年后你还没想出来,再来找我要答案。”烟头一掷,他说道,“放心——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兑现。”

我被他的臭德行噎得无话可说。“小雨你别理他,他就爱装神弄鬼,你越好奇他越来劲。”夏雪笑着解围,问我,“你今晚着急回家吗?”

她坦然地把目光望进我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等候我回应。黄昏正笼罩下来。燃烧在天边的晚霞倒映在她眼眸中,粼粼闪映出一种让我感到无比迷茫而又异常温存的东西——那是一种超越了我过往全部人生体验的迷茫,又是一种自脱离襁褓后我就再未感受到过的温存。就在这样一种心神恍惚的情境中,我身不由己地冲她摇摇头。

他俩不会知道,这一个摇头,是一个懦弱少年有生之年最勇敢的决定——我将为之付出的代价,是几个小时后,在黑灯瞎火的灶披间里跪上一整个钟头搓衣板。

而身为那个懦弱少年的我,也尚不知道,自己这个头脑发热的草率决定,意味着多年后怎样残酷的宿命。“太好了!”夏雪欣然拊掌,“跟我们走吧。为报答你上次的救命之恩,我跟严浩商量好了要请你吃饭、看录像!”还没等我出声回应,她的视线已转向我那卖相惊人的坐骑,“你会带人吗?”

我想都没想就点了头——其实我唯一一次带过的人是某日着急出门的我老妈,结局是:摔得鼻青脸肿的我老妈把我暴打得鼻青脸肿。“你骑我的车吧,我让小雨带我。”夏雪扭头招呼严浩。

我如梦方醒,懊悔不迭:“你……你不怕——”“怕什么呀?”她笑吟吟地反问道,饱含鼓励地冲我眨了眨眼,“我对你有信心,我知道你会保护好我的。”

当背后悄悄伸过来的一只手轻轻揽住我的腰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鼓满海风的风筝,突然便拥有了翱翔天空的力量。

凉爽起来的晚风中,我隐隐嗅到白兰花的清香。

后来,我们一起吃了“东泰祥”的生煎馒头,一起在录像厅看了《阿飞正传》。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王家卫是谁。我们选中这部片子,只是因为它演员阵容强大:有夏雪最喜欢的张国荣,还有严浩最喜欢的刘德华。

看片名和海报我们都以为是黑帮片,没想到却是文艺片。“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一生只能飞呀,飞呀,飞到死才落地。但是我错了。其实它什么地方都没有去。它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被导演刻意处理出濡湿、晦暗色调的电影画面中,当垂死的阿飞喃喃说出这段台词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我和严浩中间的夏雪,静静地、缓缓地将身子向严浩倾斜过去,把脸颊轻轻地搁在后者沉寂的肩膀上。03 桃花眼

严浩与夏雪同班。我跟他俩同年级但并不同班,甚至教室都不在同一楼层,所以平常碰面的机会并不多。

中考在即,作为一个异地转校还直接转进毕业班的倒霉蛋,可想而知我有多苦逼。但我依然坚持做到了几乎从不错过任何一次同他俩扎堆的机会:但凡他俩发起的聚会邀请,我点头从无迟疑;甚至早晨上学时或者晚上放学后,我经常还会早早埋伏到校门口守株待兔,只为能有机会伪造出一次“偶遇”。

长这么大,过去我还从未有过这等毅力执着于一件事,甚至不计代价到丧心病狂的程度——被母亲罚跪多少回搓衣板、打断多少根鸡毛掸都在所不惜。

我的悖逆表现令惯于施行威权统治的母亲极为震惊乃至兽性大发,一度将家中的戒严等级提升到令父亲都消受不住开始躲去厂里睡值班室的程度。但后来,眼见变本加厉的暴力管制完全不见效,母亲忽然又匪夷所思地切换风格,开始对我采取一种嘘寒问暖到时常令我肠胃不适的“绥靖政策”,变得慈眉善目、忧心忡忡。母亲的诡异变化起初颇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偷听见母亲在向舅妈咨询上海哪家精神病院有开设青少年心理门诊——按照母亲的论断,我之所以会从她记忆中那个逆来顺受的懦弱男孩,基因突变成如此不服管教的问题少年,乃是因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阿乡突然来到大上海,没扛住花花世界的巨大刺激,不幸罹患“失心疯”。

母亲错了。上海虽然很大,但我的世界依旧很小。甚至我在其中扮演的都只是个配角——用时髦说法来讲,我的身份叫作“电灯泡”。

这是个尴尬的角色:点亮自己,照耀别人,既磨炼意志,又考验演技,兢兢业业却赚不回喝彩——但我不在乎。我心甘情愿,如痴如醉,没羞没臊,无怨无悔。

可算安慰的是,两位主角对我都很照顾。那时我的身高连夏雪都没赶上,更别提一副混血儿气质的严浩。而且,用不着晒裤兜,单从穿着打扮上,谁都能一目了然我是家庭经济条件最差的一个。但他俩从不嫌弃我的卖相寒碜与囊中羞涩,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基本从不给我机会花钱;甚至不管看录像还是荡马路,他俩都总会相当有默契地让我们的排列组合始终保持一个相当照顾我存在感的固定模式:夏雪在中间,我与严浩分列两边。

在一起厮混久了,对严浩那副状若麻木不仁、诸事漫不经心、以万物为刍狗的“戳气死相”,我渐渐也开始习以为常。只是我始终无从知晓这家伙究竟是天性便如此诡异,还是因为香港录像看多了,脑筋已不大正常。

严浩从未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但我还是很快便厚颜无耻地混成了他家常客,甚至有时连招呼都不提前打,胡乱编个借口就跑去串门。

我得以如此无赖嚣张,得感谢此人有一对比他更超凡脱俗的父母。

他母亲——在晒台上与我打过照面的那位漂亮阿姨——有两大特点:一是记性差到离谱,要不就是有传说中的脸盲症,无论已见过多少次,一转脸就会又忘了我是谁;二是永远都是一副身心俱疲到仿佛跟闲杂人等多讲一句话就会过劳死的模样,对我卖乖讨好的主动问候基本从不回应。虽然偶尔也会阴沉着一张病怏怏的脸,声色俱厉地盘问我两句,但历史事实证明那只是走个形式——只待她回卧室一关门,就算我跟严浩在堂屋开赌场都别想再惊动她出来过问。

她没再向我提起过那个夏日午后的悬案,我相信她是真的忘记了。

严浩的父亲就更不构成威胁了:无论工作日还是节假日,白天还是晚上,我几乎就没撞见过他在家。

鉴于严浩母亲的美貌,不出意外,他父亲也是个老帅哥:身材相当匀称,白净肤色与清秀五官能让不少年轻女性都自惭形秽,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细长眼睛,眼角弯得像能勾人魂魄——后来我才晓得,长成那样的一双眼睛,就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与“狐狸脸”并负盛名的“桃花眼”。

老帅哥说话总是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穿着打扮也时髦讲究、派头十足:总是白衬衣掖在裤缝熨得笔挺的西裤里,配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牛筋皮鞋,头发也用摩丝打理得油光水滑,像极了电影里20世纪30年代旧上海“白相”十里洋场的“奶油小开”。

最令我叹为观止的是:无论何时何处遇见他,他胸前口袋里都一定雷打不动地插着一把同他头发一般油光水滑的梳子。

相比自己的夫人,老帅哥要招人喜欢得多:永远春风满面、笑容可掬,甚至有时还会从兜里掏出几颗高级糖果打赏我。当然,最让我感恩戴德的优点还是:他比自己的夫人更不关心我整天跑去他家里做什么,以及严浩和我没事都在瞎鼓捣什么。

对于严浩能有一对这样想得开的父母,我曾一度羡慕得无以复加。

严浩的长相完美继承了他父母双方的优点。但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张左右割裂宛若阴阳两界的脸,简直使他的物种属性都堪存疑。

我时常会在他脸上或身上看见一些奇怪的伤痕。青紫、瘀肿,有时竟严重到大片的血痂乃至敷裹着渗血纱布。这些伤痕与他清秀的眉眼和白净的肤色构成强烈的视觉反差,分外触目惊心,让我感觉他就像是一只一旦远离人群便会现出嗜血原形的野兽,每回挂彩归来,都是幸存自需以齿爪搏命的丛林荒野,而非朗朗乾坤、昭昭白日的人间。

他从不肯对我说出受伤原因。但我能隐约猜到——有一次,我不请自来地突袭至他家门口,被屋内传出的堪比拆房子的火爆动静惊得门都没敢敲。好奇心驱使我在门板外凑耳偷听了一阵,令我困惑的是,无论多夸张的动静,我能捕获到的人声始终只来自他母亲,他和他父亲竟无半点声息。

熟读武侠小说的我深刻知晓,相比于我母亲那种只会将凶残暴戾张扬在明处的二流女歹徒——譬如裘千尺和梅超风,真正歹毒出境界的,往往却是那些擅于自我伪装得楚楚可怜的悲情人物——譬如熊婆婆和天山童姥。

基于自己悲催程度不遑多让的家庭生存体验,我对他的处境深感同情。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试图与他惺惺相惜,此人却毫不领情——无论我如何循循善诱,都始终撬不开他的嘴。

在同龄人里,我还从未见过比他更善于掩藏情绪的人——在他脸上我甚至都没看见过“难过”这种表情。

事实上,在我印象里,除了那副堪称招牌的古怪笑容,我几乎就没在他脸上再捕捉到过其他任何可以被确凿鉴定为是表情的东西——即使偶尔有过,给我的感觉,也不过是在宾馆房间的门把手上挂出来一块写着“请勿打扰”字样的牌子,至于紧闭的房门之后究竟有着什么、有过什么、将会有什么,或许永远都是不解之谜。

每逢此人满不在乎地张扬着自己的可怖伤痕与古怪笑容时,向来擅长活跃气氛的夏雪也总会变得异常寡言少语。沉默中有一股让我感到不安的湍急暗流。

我没有去过夏雪家,也不晓得她住哪里。

在校园外的世界里,我若想见到夏雪,唯一的途径是先找到严浩。

中考前夕,家里发生一件大喜事:在我那位倔强得就差脑门长犄角的母亲日复一日不屈不挠地持续上访攻势下,夹在我母亲和那伙霸占我家老洋房的“造反派世家”中间、对两边都既头疼又没辙的市政府,终于招架不住催命的折磨,拿出个破财消灾的折中方案,为我家解决了最后一个“历史遗留问题”——在古北新区一个刚建成的高档涉外住宅小区里,补偿给外公一套三室一厅两卫的精装新房。

那个年代在上海,这样规格的一套房子,对广大无产阶级小市民——更别提我们这种“下只角瘪三”——而言,简直堪称豪宅,可想而知大家有多激动。然而,当外公提议把弄堂老房子出租出去,全家人一起搬去住新房时,拼搏来这套新房的功臣——我母亲却断然拒绝了外公的好意,不管大家如何好言相劝,坚持要留守弄堂。

虽然母亲故意表现出一副懒得多费口舌的不耐烦模样,但她没说出口的真实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母亲想趁这个机会与外公分家。

母亲对外公的彻骨仇视,在家里一直都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心里都一清二楚,但没有人愿意捅破那层窗户纸。

因为对外公的怨恨,母亲十六岁时不告而别离家出走,成了一个险些永远失去故乡的下放知青。因为对外公的怨恨,我出生后十几年间她从未带我回过一次上海;因为对外公的怨恨,回上海后,虽然囿于客观条件不得不蜗居在同一屋檐下,她也从未给过外公一个好脸色看。

我不明白一对亲生父女何以结下这等无可消弭的深仇大恨,只能凭零星收集的往事碎片,推测出一个看似最合逻辑的解释:母亲怨恨外公,是因为母亲怪罪外公毁掉了她的人生。

上海有过许多传奇,外公便是其中之一。

外公祖上本是无锡的屠户,杀猪卖肉为生,清同治年间,因创制出酱排骨的秘方,凭经营熟食生意发家。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为避战乱,举族迁居到上海,开始与洋人合作经商办厂。此后数十年间,外公的家族为老上海滩的政、商、学三界都贡献了不少响当当的人物。而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罪魁祸首只有一个人——我的外公。

外公的父亲是20世纪30年代的纺织业大王,他的哥哥姐姐们自小就被送到国外念书,后来也都分别在香港、南洋、欧美自立门户或嫁作人妇。只有身为小儿子的他,因为降生人世时父母年事已高,按中国传统说法这叫“天赐麒麟送老”,所以他的父母没舍得放手,把他留在上海,倍加宠爱。大学毕业后,外公以家族事业接班人的身份进入父亲的纺织公司做事,但谁都没想到他竟然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从起初偷偷挪用公款资助共产党,到后来竟干脆带领自家工厂里的工人们直接干起了革命。解放后,继承族长地位的外公罔顾众议,将百年家族产业全部捐赠给国家,自己则以民主党派身份被安排进纺织部任职。“文革”前夕,形势逼人,海外亲友纷纷来信来电敦促当时已被划成右派并贬谪回上海接受教育改造的外公尽快带领其他在沪亲眷离开大陆,他在香港的大哥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潜回上海,强逼外公随他去香港。

按预定计划,应是外公先随大哥探路,待逃亡成功并安顿妥当后,其他亲人再去投奔。但没想到外公竟再次干出一意孤行的疯狂事:下榻香港当夜,待大哥入睡,外公悄悄起床出门,坐上了返回上海的客轮。离开时,他在床头给大哥留下一张字条,上面用他堪称招牌的瘦金体只写了简简单单十个字:生是中国人,死是华夏土。

这一堪比电影的戏剧化转折,对我幼小心灵造成的冲击委实太过震撼,以至于我根深蒂固地脑补出一幕逼真如亲眼见证的画面:嘶哑苍凉的汽笛声在橙黄色的黎明里渐渐刺穿笼罩海港的浓雾,彻夜未眠的外公石雕泥塑般茕茕孑立在空无一人的船头,手中紧攥着他那顶至今戴着的旧灰呢鸭舌帽,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目光灼灼地试图探望清楚雨雾蒙蒙中等待他的前方。

那一刻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象到吧,在前方等待他的,已不再是他的故乡上海,而是一片即将染红在血雨中的泪海——外公的这次任性,将他自己以及上海所有亲人的命运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母亲被红卫兵殴打致死,他身为圣约翰医学院院长的舅舅受尽凌辱投苏州河自尽……

所有海外的亲属——包括他骨肉同胞的哥哥姐姐——从此都与他彻底断绝了关系,也都再未踏足过上海这片哀伤之地。

劫后余生的外公如今早已不复当年热血青春时的传奇风采,看起来只是一个尤为阴郁孤独的平凡老人。他很少说话,甚至我从未见他主动冲谁笑过。他很少出门,甚至很少出他独居的亭子间。通常只有家里其他大人都不在的时候,他才会偶尔出来在公共空间里稍事活动,但多数时候也只是形影相吊地枯耗在晒台上,反剪双手,凭栏伫立,若有所思地举目凝眸,许久都纹丝不动,不晓得在眺望什么。可以确定的是他绝不是在看风景,因为站在晒台上,视野里除了头顶上那一方逼仄似井口的天空,就只剩下四周斑驳肮脏、颜色如同腐烂的瓦片泥墙。

若遇上天气晴好的午后,有时他会把他的老式电唱机也搬上晒台,坐在藤椅里听黑胶唱片。他总是循环播放同一张唱片。那是一张在我少年记忆里成为巨大谜团的唱片——由于外公严禁任何人擅自触碰他的私人物品,所以我一直没机会搞明白那是张什么唱片。而那音乐委实诡异至极,甚至堪称惊悚——在我的印象里,它只能被算作是一种干涩发紧的摩擦声,就像有人在用残破的指甲苦苦抓挠毛糙的门板,或是在拿一根粗硬的绳索来来回回勒绞自己的脖颈,单调而又反复,时常令我感到浑身发冷、喘不上气,听着听着便不由自主地开始跟着磨牙。

外公对这种恐怖声音却表现得相当适应——甚或堪称受用。他会闭起眼睛,在音乐中渐渐蜷曲身体,用手掌按压住心脏部位——让我一度担心他是心绞痛发作,但很快又会渐渐松弛下去,举起双手,拢住面颊,开始缓慢而用力地摩挲——让我又怀疑他是在哭泣。但实际上他的面容却只有疲倦,疲倦而又异乎寻常的安宁。

这是一种始终让我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的情境:此时的他,仿似已独自进入与我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时空。

我牢牢记得,有一次我曾试探性地悄悄逼近他身后。当时他侧对着我,晒台外是浸透血色的黄昏,没有一丝风,落日的一撇余晖斜斜涂抹在他瘦削干枯的脸颊上,如同蜡像上那一层光洁细润的油彩——就是这样一幅看似宁静祥和的画面,在我懵懂的眼眸中竟映射出相当惊悸的视觉感受,令我强烈地觉察到,有一种强大到不可思议的能量正阻隔在我与外公之间,就像是一道透明的玻璃幕墙,令咫尺开外的我竟无法再向前迈出半步。

有时外公会随唱片旋转自言自语。细碎呢喃的上海话掺杂着不知哪国语言——我一句都听不清也听不懂。04 樟木箱

就像身为族长的外公不肯离开上海,其他家族成员也都无法离开一样,身为家长的母亲要留守弄堂,我与父亲自然也只能乖乖奉陪。

父亲显得有些失落,我倒是满心窃喜——甚至看着父亲的胸闷相,我还格外神清气爽起来。

虽然凭良心讲,父亲对我的态度比母亲要人道许多,但我始终谈不上对他有感情——自从多年前我无意中偷听到他的一个秘密之后,我内心里就再未把他视为自己的父亲。当然,他本人对此还毫不知情。

分家工程结束后,母亲把外公的亭子间改成储藏室,把舅舅的阁楼封赏给我。虽然只是个大部分区域连腰都伸不直的小阁楼,但相比于原先跟父母床挨床只扯条破帘子遮私避丑的窘困处境,我感觉自己的居住档次已经有了划时代的飞跃:不仅平生第一次有了私人领地,而且夜里也不必再消受来自舅舅与舅妈的“法定流氓活动”的凶残折磨。

与我一同进驻阁楼的还有外公没带走的几个樟木箱。樟木箱被溜缝夹塞在阴暗角落,箱盖上积攒的厚厚灰尘更令其存在感淡薄,以至于第一个发现它们都没上锁的人并不是与之朝夕相守的我,而是头一回受我邀请登门做客的严浩。

父母都不在家,又有严浩和夏雪这两个犯罪经验丰富的同伙壮胆,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开箱寻宝的好机会。

我发掘到的宝藏是一箱书,都是解放前出版的,法国和俄国的翻译作品居多。夏雪发掘到的宝藏则是外婆的一箱旗袍:竹青、艾绿、黛蓝、月白、胭脂红、荷花粉……逛遍20世纪80年代的整条淮海路都数不出这么多色彩。夏雪啧啧赞叹,爱不释手,得到我越俎代庖的批准后,美滋滋地开始献演她的“老上海摩登时装秀”——从箱子里挑出一件又一件旗袍换上,作为搭配,用也是箱子里找到的几枚簪钗将长发盘出各种花式的发髻,赤足踏在吱呀作响的阁楼木地板上,嘴里再哼上一曲邓丽君或周璇的“靡靡之音”,身姿婀娜地学时装模特走猫步,又或是效仿电影明星的腔调拗出某个定格造型,或颦或笑,或嗔或怨,让身为忠实观众的我大饱眼福、意乱情迷。

严浩对我俩的幼稚活动毫无兴趣。他唯一感兴趣的是一本老相册。此人盘腿端坐在老虎窗下,就着一道尘烟升腾的光柱,嘴角斜叼着烟,以堪比谍报人员的不动声色和细致缓慢,将相册里的照片一张不落地检视过去,神情专注得像是不打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在一旁看着他这副诡异模样,我竟不由得回想起幼年记忆里一个刻骨铭心的场景:人潮汹涌的县城庙会上,在母亲怀抱中的自己,瞪大双眼,屏牢呼吸,浑身绷紧,死死盯住魔术师迟迟不肯从他那顶华丽礼帽内抽拔出来的手,既满腔期待又满怀警惕,既心生恐惧又心存侥幸……说实话,由于被此人颠覆三观已是我们的友谊常态,我真不确定我能猜出他又在鼓捣什么古怪——就算他从相册里变出一只兔子,恐怕我都不会意外。

有时我真觉得,这家伙其实是我前生的仇家,今世特意潜伏到我身边,正以其暗黑至极的怨念和非比寻常的耐心,在极尽阴险歹毒地构建一个极其复杂可怕的陷阱,终有一日将赐我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没有变出兔子。他终于从相册中抽拔出视线,招呼我跟夏雪围拢过去,拿夹烟的手指住一张相片,一脸高深莫测地吩咐我俩细看。

那是一张外公的黑白单人照:身穿一件深色风衣的年轻外公,身姿挺拔地伫立在光影迷离的夜上海街头。定睛细细端详半晌,除了正当青春的外公面无表情的脸庞上那一双格外深邃的眼眸,我没能找到其他任何吸引我注意力之处。“这是你外公?”夏雪问我。我点头。“真帅啊……”她感叹道,扭头看我,“小雨,其实你跟你外公长得真蛮像的……”“哪里有……”我羞涩难当,“你没看我外公个子比严浩还高,我……我个子还没有你高……”“那是因为你发育迟,还没长大。”夏雪笑了,抬手揉了揉我脑袋,“小雨,你不知道基因的力量有多强大——鸡窝里飞不出金凤凰,可是丑小鸭一定会变成天鹅。相信我,再过些年,你一定会变得又高又帅,跟照片上这位帅哥不相上下。”

我被她揉得丹田一热,慌忙逃躲开她的注视,转脸去请教严浩:“你到底想要我们看什么?”

严浩没搭理我,转问夏雪:“你呢——你看出来了吗?”

见夏雪也摇头,此人笑了,笑得云淡风轻、意味深长,对夏雪摇头叹气:“你看不出来,还可以理解,小雨看不出来,说不过去啊……”

见他这副装腔作势的臭德行,我与夏雪相觑苦笑——凭经验我俩都相当清楚,再追问下去一定也是白费口舌、自取其辱。

但他丢下的这道谜题却把我折磨苦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辗转反侧,燠热难耐。苦思冥想无解,最后我干脆蹑手蹑脚下床,再次翻寻出那张照片,拿上手电筒,翻爬出老虎窗,坐在陡峭的屋脊上,打开手电,举起相片,着魔般地凝视进去。

我终究没能找寻出答案。然而凝视久了,我却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我强烈地感觉到照片上的青年外公仿佛只要一转身,整个旧上海十里洋场的流光溢彩、纸醉金迷,就会从他背后汹涌而出、澎湃而来,转眼便如海潮般淹没我,淹没这座城市……

但是外公没有转身。他只是默默无言地与我对望着。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我只看到一片无边的寂寥夜色。

那年中考的作文题是“我的理想”。我写的是想当作家,夏雪写的是想当一个飞遍整个世界的空中小姐。我俩都没能问出严浩写的是什么,只知道最后放榜出来的成绩单上,此人其他科目都是满分,只有语文,竟丢了整整二十分。

我记得那道作文题正好就是二十分。

因为这二十分,严浩辜负了常年纵容他违法乱纪的中学老校长的宠幸,和夏雪一同考进一所普通高中。至于我,一不小心竟考进了一所重点高中。

暑假开始后很久都没有他俩的音讯。我终于把持不住,决定主动出击。那是个日头格外毒辣、空气格外闷湿的午后。还没拐进严浩家弄堂口,我就已察觉到那里面的不寻常动静:似乎所有门窗都打开了,所有活物都出动了,腥浊似泔水、黏稠如岩浆的滚滚声浪自昏沉甬道内热气腾腾地溢涌而出,将我冲撞得目眩耳鸣,双腿也开始失重悬浮。最为惊悚的是:在如此大气磅礴的交响音效中,不时还突兀出几嗓子凶神恶煞的喝骂和凄厉到难辨性别的号哭。

这时节这钟点的弄堂,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特别重大的“三俗”事件,就算有领导来视察、媒体来采访,都未必能热情到如此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迎面杀来一波波手举肩扛各种大件小件家具杂物的搬运队伍,都是些流氓阿飞扮相的社会青年,穿紧身背心或衣领敞到胸口的花衬衣,烫鸡窝头,戴蛤蟆镜,气焰嚣张如国产电视剧里伪军进村扫荡,一路吆五喝六,过处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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