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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03: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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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爱玲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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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帅

少帅试读:

前言

宋以朗九九七年,我的母亲邝文美为了方便学者研究张爱玲,将一一批张爱玲遗稿的复印本捐给南加州大学的东方图书馆。这批遗稿成为了南加州大学“张爱玲资料特藏”的重要部分,当中包括未刊英文小说《

少帅

》的打字稿复印本。我现在家中还有大量张爱玲的书信和作品手稿,正考虑该如何处置。很多人认为应该捐给大学做学术用途,原则上我没有理由反对,但事实上宋家早在十七年前已经把大批手稿捐到学术机构了,可惜效果未如理想。以《少帅》为例,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依然没有见到任何学者的研究,将来很可能还是会无人问津,所以我决定把它出版。《少帅》是张爱玲当年锐意打入美国市场之作,结果因为各种理由而没有完成。今天张爱玲的读者始终是看中文的居多,所以我按照《雷峰塔》和《易经》的先例,找人把《少帅》翻译为中文。本书的中译者是郑远涛。

〇〇九年出版《小团圆》,我为免众说纷纭,特地写了

篇前言交代张爱玲的创作前因后果。但出版前我没有想过,原来很多人是看不懂《小团圆》的写作手法的。他们看不出“穿插藏闪”的结构,竟以为是杂乱无章的草稿,令我非常诧异。汲取了那次经验,我找冯睎乾为《少帅》写了一篇考证和评析的文章,收录在别册里。那不是什么官方解读,只是我觉得尚算达标的研究,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参考一下。由于冯文会透露小说情节,读者切忌跳过小说翻阅这篇文章。少帅张爱玲著 郑远涛译❀ 一 ❀里设宴,女孩子全都走出洋台看街景。街上有个男人把一只府纸折的同心方胜儿掷了上来。她们拾起来拆开读道:“小姐,明日此时等我。”

一群人蜂拥着跑回屋里。她们是最早的不缠足的一代,尽管穿着缎鞋,新式的“大脚”还是令她们看起来粗野嘈闹。“肯定是给你的。”她们把纸条传来传去。“瞎说,怕是给你的吧。”“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我了?”“谁叫你这么漂亮?”“我漂亮?是你自己吧。我压根儿没看见是怎样的一个人。”“谁又看见了?大家跑起来我还不知是为什么。”

周四小姐年纪太小,无须替自己分辩,只笑嘻嘻的,前刘海黑鸦鸦遮住上半张脸。她们留下来过夜。次日那钟点,女孩子们都说:“去看看那人来了没有。”

她们躲在一个窗户后面张望,撅着臀部,圆鼓鼓的仿佛要胀破提花绸袴,粗辫子顺着乳沟垂下来。年纪小的打两根辫子,不过多数人是十八九岁,已经定了亲等过门。她们对这事这样兴冲冲的,可见从来没爱过。那种痴痴守望一个下午的情态,令四小姐有点替她们难为情。那男人始终没来。

她自己情窦早开。逢年过节或是有人过生日,她都会到帅府去。那里永远在办寿宴,不是老帅的便是某位姨太太的生辰,连着

天吃酒,请最红的名角儿登台唱堂会,但是从来不会是少爷们的生日,小辈庆生摆这种排场是粗俗的。总是请周家人“正日”赴宴,免得他们撞见军官一流的放诞之徒。帅府大少爷自己就是军官,有时穿长衫,有时着西装,但是

小姐最喜欢他一身军服。穿长衫被视为颓废,穿西装一副公子哥儿模样,再不然就像洋行买办。军服又摩登又爱国。兵士不一样,他们是荷枪的乞丐。老百姓怕兵,对军官却是敬畏。他们手握实权。要是碰巧还又年青又斯文,看上去就是国家唯一的指望了。大少爷众人都叫他“少帅”,相貌堂堂,笑的时候有一种嘲讽的神气,连对小孩子也是这样。他们围着他转。他逗他们开心,对着一只断了线的听筒讲个不停。四小姐笑得直不起身。有一回她去看唱戏的上装,有个演员借了少帅的书房做休息室,不过已经出场了。“怎么你不剪头发?”少帅问,“留着这些辫子干吗?咱们现在是民国了。”

他拿着剪刀满房间追她,她笑个不停,最后他递来蓬松的黑色的一把东西,“喏,你想留着这个吗?”

她马上哭了。回去挨骂不算,还不知道爹会怎样讲。但原来只是一副髯口。

她在亲戚家看过许多堂会,自己家里的也有。不比散发霉味的戏园子,家里是在天井中搭棚,簇新的芦席铺顶,底下一片夏荫。刚搭的舞台浴在蓝白色的汽油灯光线下,四处笑语喧喧,一改平日的家庭气氛。她感到戏正演到精彩处而她却不甚明白,忍不住走到台前,努力要看真切些,设法突出自己,任由震耳的锣钹劈头劈脑打下来。她会两只手搁在台板上,仰面定定地瞪视。女主角站在她正上方咿咿呀呀唱着,得意洋洋地甩着白色水袖,贴面的黑片子上的珠花闪着蓝光。两块狭长的胭脂从眼皮一直抹到下巴,烘托出雪白的琼瑶鼻。武生的彩脸看上去异常阔大,像个妖魔的面具,唱腔也瓮声瓮气,仿佛是从陶面具底下发出声音。他一个腾空,灰尘飞扬,四小姐能闻到微微的马粪味。她还是若有所失。扶墙摸壁,绕行那三面的舞台。前排观众伸出手,护着摆在脚灯之间沏了茉莉香片的玻璃杯。在戏园里,她见过中途有些人离开包厢,被引到台上坐在为他们而设的一排椅子上。他们是携家眷姨太太看戏的显贵。大家批评这是粗俗的摆阔,她倒羡慕这些人能够上台入戏;尽管从演员背后并不见得能看到更多。

那时候她还小,还是大家口中的“吴蟠湖那会儿”。再之前是段庆莱时代。“现在是冯以祥了。”“南边是方申荃。”军阀们的名字连老妈子都说得上来。她们也许不晓得谁是大总统,但是永远清楚哪个人实权在握,而且直呼其名。在一个名义上的共和国里,这是民主政治的唯一而奇特的现象。只是老帅因与本府老爷关系特殊,不在此例。哪个军阀起了倒了,四小姐印象模糊。审慎与自矜兼有的心理使他们家讳言战争,仿佛那不过是城市治安问题,只要看紧门户,不出去就行了。“外面正打着呢,谁也不许出去。”同时她听见远处的隆隆枪声。塾师如常授课,只是教女孩子们英文的英国女人暂时不来了。“菲碧·周,一九二

年”——英文教师让她在自己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上这行字。“菲碧”只是为了方便那老师而起的名字,她另一个名字也只有上课才用。照理她父亲会用,可是他甚少有唤她的机会。大家只叫她四小姐。

老帅去年入关,赁下一座前清亲王府。偌大的地方设宴请客,盛况媲美庙会,凉棚下有杂耍的,说书的,大厅里唱京戏,内厅给女眷另唱一出,一半的院落各开着一桌麻将,后半夜还放焰火。她四处逛着,辫子上打着大的红蝴蝶结,身上的长袍是个硬邦邦的梯形,阔袖管是两个扁平而突兀的三角形,下面晃着两只手腕,看着傻相。大家说少帅同朱家姊妹亲近,常常带她们出去跳舞。他喜欢交际舞。朱三小姐是她眼中无人能及的美人儿,如果他娶的是朱三小姐那该多好!他的妻子很平凡,寡言少语,比他大四岁,相貌还要见老。幸好她极少看见他们在一起。当时还没有这样的规矩。他们有两个孩子。她父亲是四川的一个军阀,曾经救过老帅一命,老帅图报,让儿子娶了恩人的女儿。在四小姐看来这又是少帅的一个可敬之处,说起来,他是以自己的人生偿还父债。

她家里人每次提起朱家姊妹,都免不了一声嗤笑。“野得不像样,她们的爹也不管管。一旦坏名声传出去,连小妹妹都会受连累的。‘哈,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朱家姊妹啊’,人家会说。”

四小姐不必提醒也会远着她们。她自觉像个乡下来的表亲。连朱五小姐都正眼看不得她。除了这一回,她问:“你看见少帅没有?”“没有。”“找找他去。”“什么事儿?”“告诉他有人在找他。”“谁呀?”“反正不是我。”“你自己去不行?”“我不行。你去不要紧的。”“你也大不了多少。”“我看上去大。”“我怎么知道上哪儿找去?要告诉他的又是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小鬼。人家难得托你一回,架子这么大。”朱五小姐笑着打她。

她还了手,然后跑开,“想去你自己去嘛。”

跑出了人丛,她便径直去寻找少帅。到了外面男人的世界,她要当心碰见她父亲或是异母的哥哥,贴着墙壁行走,快步躲闪到盆栽后,在回廊上游荡,装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灯光下,院子里果树上的一大蓬一大蓬苍白的花影影绰绰。传菜的仆役从垂着帘幕的门洞进进出出。到处人声嗡嗡,丝竹盈耳。她是棵树,一直向着一个亮灯的窗户长高,终于够得到窥视窗内。❀ 二 ❀,他在北京?老帅见了他了?”“我没有听说。”“哦“他活动是通过老傅。”“据说老傅跟西南那边搭上了线?”“原来是这样。怎的,他犯得着么?”“可不是。广州那帮人不成气候的。”“广州已经赤化了。”“那些俄国人越来越不像话了。”“嘿,咱们今晚只谈风月。”“好啊,话是你说的!你纳宠不请我们吃花酒,说说该怎么罚。”“哈哈!打哪儿听说的?小事一桩,哪里就敢劳动诸位。”“该罚!该罚!”“请吃饭!让贵相好来给咱们斟酒。”

奉上了鱼翅羹。

一片“请请!请请!”声中夹杂“嗳,嗳——嗳,嗳——”的低声央告,单手挡住酒杯,不让再斟满。

酒席给外国人另备了十道菜的西餐,但是W. F.罗纳为防万一,自己带了一条长棍面包来。他名声够响亮,可以在这一点上放任自己特异于众。他不比同桌的中国人高大,但是身胚壮实,面容普通而和悦,头发向后直梳,高鼻梁笔直地指着前方,两条法令纹沿鼻翼两侧斜伸。他伸手拿自己的水杯。“有外国酒。”少帅向一个仆人示意,“威士忌?香槟?”“不用了,谢谢。我不喝酒。”“罗纳先生从来不喝,滴酒不沾,呵呵呵!”教育部总长笑着解释。“美国禁酒。”海军部次长说。他上过英国的海军学校。“也禁猪肉吗?”另一个说道。“其实来一点波特酒没关系,很温和的。”又一个说。“你不会是禁酒主义者吧?”英国作家贵甫森——甘故作诧异。“不是。”“那么你一定属于你们某个神秘的教派。”“不习惯中国菜。”另一个评道。“也不习惯中国女人,呵呵呵!罗纳先生实在是个好人,什么样的嗜好都没有。”教育部总长说。“不喜欢中国女人,就是不喜欢女人。”贵甫森——甘说时略一欠身。“八大胡同代表不了中国女人。”少帅道。“这话在理!”海军部次长说。“可惜外国人能交往的中国女人就只有她们。”贵甫森——甘说。“正在谈什么?”罗纳猜到话题与他有关。“正替你的男子气概申辩。”班克罗福特说。他生于山东,父母是传教师。三个外国人席位相连,让他们有伴。“幸好我不懂中文。”罗纳道。“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少帅道。“待了这些年,完全不懂吗?”班克罗福特道。“一句也不懂。我不想学中文,学了反而困惑。”“也许会抵触你本身对中国的想法。”贵甫森——甘说。这英国人略有醉意。深色眼睛长得离黑色的一字眉很近,下半张脸阔大,看上去显胖。初到中国他就赶上了拳民之乱,亲历其境,第一本书便写这题材,因此出了名。他自然受不了这美国来的新闻贩子居然也做了中国人的顾问,和他平起平坐。“别人告诉你的许多话听不懂其实也好,”罗纳说,“有时他们只是客气,或是想博取好感。”“他是学不了语言,只好装犬儒。”班克罗福特说。“听说个性强的人难学会另一门语言。”少帅说。“你呢?你觉得自己个性弱吗?”贵甫森——甘说。“别扯上我。”“咱们少帅的个性当然是强了。”海军部次长说,“样样都是先锋,不推牌九,打扑克牌;不叫条子,捧电影明星和交际花。”“又来侮辱咱们的女同胞了。话说回来,咱们啥时候打扑克牌?”他用中文高声问全桌。

教育部总长一面摇头,摆摆手,“扑克牌我不敢奉陪。教育部是清水衙门。”“是您太谦虚。”“欸,少帅,上海有份新闻报评出了民国四公子,您是其中一位。”

他哼了一声,“民国四公子。听着真损。”“还有哪些人?”“有袁弘庄——”

众人略过不谈另外两个。军阀之子而已,跟他们相提并论不足恭维。“弘庄工诗善字,但是哪比得上少帅既懂军事,又有全才。”“如今他在上海卖条幅呢。彻底的名士派。”“他是半个高丽人吧?他母亲是原籍高丽的两位皇贵妃之一。”“复辟的时候你在这里么?”班克罗福特问罗纳。“哪一次?”“首任大总统当皇帝那一次。”“其实整场风波是从我开始的。就是在一个这样的晚宴上,我当时说,究竟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于中国最适宜,仍然可以辩论。那些中国人全都马上说开了,从来没见过他们那样兴奋。不出几个礼拜,全国各地便纷纷成立所谓‘筹安会’,鼓吹复辟了。”

他对抗了这场他引爆的运动。他帮助一个遭软禁的反对派将军藏身洗衣篮,潜逃出北京。将军鼓动其他省份起事,反对新皇帝。罗纳张罗局面让他退了位,继续做大总统。但是叛军坚持要他退休。罗纳只好抚平他对于家人与祖坟安全的忧惧,说服他辞了职。如同一个孤独的冠军,罗纳自己与自己对阵。“对了,你家乡是在德克萨斯州吗?”贵甫森——甘问道。

他微微一笑,“不,奥克拉荷马州。”

听着传译的中国人无不殷切地定时颔首,头部在空气中划出一个个圆圈。现代史没有变成史籍,一团乱麻,是个危险的题材,绝不会在他们的时代笔之于书。真实有一千种面相。“有人说是一个妓女把他偷运出北京城的。”

海军部次长用外交辞令向罗纳补白:“大家知道肯定有人帮了忙。如果是一个跟他交好的妓女,故事会更加动人。”“所以我成了妓女了。”“啧啧,你怎么成?”贵甫森——甘说道。“徐昭亭在外国做什么?”罗纳问教育部总长。“借钱呀。”“为了通常的目的?建军。”

教育部总长呵呵笑了几声,听上去有点尴尬。徐是段执政的人。执政没有军队,但是有老帅与基督将军两座靠山,本来并不需要武备。

罗纳重新埋首于他的冷牛排。讲完某个长故事便冷不防抛出一个问题,是他的惯伎。听者一旦沉浸到安全感之中,争取注意的天性往往会浮现,答案因而更可能接近事实。

中国人似乎依然在谈论那次复辟。还有一个关于晚宴东道主和复辟的掌故,罗纳当然不会在这里讲。当时老帅已经是统兵满洲的军官,北京特意任命了一个与他相得的总督。此人是呈递秘密请愿书,呼吁恢复帝制的十四省代表之一。论功行赏,他获封一等公爵,老帅则是二等子爵,感到不满。他召集一大群军官同行去了总督的官邸,说道:“大人拥立皇上有功,想必要出席登基大典。特来请大人的示,定哪一天起程,我们准备相送。”

总督自知地位不保,“我明晚进京。”

老帅奉陪到底,召集军官幕僚饯行。满洲自此再无总督。新皇帝无暇他顾。“早在远征高丽的时候他就想做皇帝了,”海军部次长翻译道,“他在营帐里小睡,有个勤务兵进来,见到床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蛤蟆,惊慌间打碎了一个花瓶。他没有责骂,只叫那人不要说出去。要是让满人知道他们的一个将军将来是要做皇帝的,那还了得。”“蛤蟆是皇族的徽号吗?”贵甫森——甘问道。“不,只要是大动物。睡梦里变成大动物据说是个征兆。实际上,肯定是那勤务兵摔碎了花瓶怕受惩罚,才编造出那样一个藉口。”“大蛤蟆。”一屋子喃喃低语。无人敢赞赏勤务兵的急才。首任大总统的面容说穿了确实神似。

不过是会吸引外国人的那一类花哨的迷信而已,罗纳想。他对于这些据说令中国人不同的东西不耐烦,因为他知道他们没什么两样。“这是我从他秘书处的刘子乾那儿听说的。他还真想过娶个高丽公主,将来做高丽国王。”“因为他是河南人嚜。中原是最早的龙兴之地,那里的人满脑子帝王将相。他要是生在江南,绝不会那么大胆。”说话的是江南人氏。“他是个十九世纪中国人,”罗纳说,“很有才干,但是早衰。五十几岁就老态龙钟,头发和胡髭全白了。他以为我是亲近国民党的,每次打招呼都说‘老民党,广州有什么新闻啊?’”“罗纳先生一肚子轶闻。”教育部总长说完又用英文复述。“不然还有什么?”罗纳说,“二十年来只有乱纷纷的过场人物,正是轶闻里的那种脚色。”“其实你多大年纪了?”少帅说。“噢,我前两天看到你。”罗纳说。“在哪儿?”“在长城上打高尔夫球。”

他大笑,“那儿的球场非常好。”

长城内侧的绿草坡上,穿着他宽松的白色法兰绒袴子,令人一见难忘。据说他喜欢一切摩登现代的东西,在奉天学英文时一度与基督教青年会的人接近。他健谈而不甚善听,一旦感到对方在说教便一走了之。父亲矮小衰弱,杏核儿眼,胡髭下露出勉强的笑容。罗纳熟悉这种人。奥克拉荷马州当地有些大亨便出身牛仔,跟老帅一样。不,确切地说,他本是马医。满洲从前与老西部似乎很相像。马匹犁田,也用于远途骑行。他的父亲被一个赌徒杀死,为了报仇,他夜闯仇人家,误将一个女佣射死后,潜逃入伍。多年后他重返故地,很快被捕而越狱成功,给一个村庄做保险队谋生。保险队与土匪的界线并不分明,因此传说他做过胡匪,又称红胡子,也许得名于黑龙江上从事劫掠的白种人部落,但是更可能源自京剧中强盗的标准脸谱。他带着十余手下安顿下来,又派人叫来他的妻。他儿子——如今的少帅——生于一个村庄。曾经有个大帮派向他挑衅,他提议与首领决斗,那人刚一答应,老帅便拔出手枪将他击毙。就是那次的快枪替他打赢了平生第一个大仗,麾下又吸纳了百余人。

如今牛仔老了,抽鸦片,许多姨太太。他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罗纳在这边永远不愁失业。教育部总长是前面几个政府沿用下来的旧人,老相识了,好两次要给他聘书。其实,只要是搭上了个中国官员的外国人,就能获得顾问的头衔,外加每月两百元的津贴,让他默不出声。自满清已是如此。当然像贵甫森——甘那样的顾问不会在乎那两百块钱。他新出了一本《孤独的反共者:他在远东的奋斗》,老帅付给他的润笔想必丰厚。这书由上海一家英国人的书店印行,与他别的著作不同。反共者是指老帅,他在中国独力抵挡共产主义的潮流。书中吁请西方列强不要干涉他从俄国人手里收回满洲的中东铁路。日本在东北的利益鲜有提及。是日本人委托他写的吗?总之以老帅的性格,不见得会那样相信文字的力量。罗纳脑子里打了个问号,留待日后解疑。

他看见少帅起身出了房间,顿觉一阵空虚。方才他侃侃而谈,是不是想叫少帅刮目相看?一来也是因为今晚的宴席处处使他想起复辟前夕那一次,同样的大圆桌,人语营营,蒂芙尼电灯下一片通明,房间是个红木笼子,雕花隔扇中开月洞门,低垂着杏黄丝绸的帷幔。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最年青的中国通。偶尔他也纳罕自己为什么留下来。他在这里做的无非是报导乌烟瘴气的政局,在酒席上讲讲故事,写长信给远在奥克拉荷马州库恩溪的姊妹们大谈中国政治。他在这边永远不愁生计。中国人念旧,过来人受到尊敬。眼前的权力与财势总带着几分凶险,特别是现在。但是过去,即使只是十年前,也已经醇和得令人缅怀,对首任大总统就是这样。他是军阀始祖,一手造成了现状,不单如此,作为满族人的最后一个重臣,他是合乎法统的继位者。是他促成了清朝覆灭又何妨,那是时势使然,满清无可救药也是公认的。他死后,得意门生继承事业,轮番当上大总统、总理。他们构成了唯一的合法世系。段执政是他创办的军事学校的最后一个高材士官,如今却败于出身行伍甚或草莽的新军阀手上。但是所有这些新贵都会扶持某个追随首任大总统的人,以承国脉。老帅请了段氏出山做他政府的首脑,谁都觉得,这对于老段是凄惨的降格。“嘿,老民党!”饭桌上有人喊过来,是首任大总统对他的称呼。其余他听不懂。“他说老民党,你的特工同事怎样了?”“谁?”“国姨呀。”“国姨又是谁?”“广州那边不是称孙文为国父吗?这样,他夫人成了国母,夫人的姐妹就是国姨啰。”“哪一个姐妹?”“小妹妹,在这边使美人计的那个。我们少帅看来也有意思要借联姻做国舅喽。”“别这么大声。”有人提醒。“走了。到北京饭店跳舞去了。”“说来这一场南北联盟快要入港了。”另一个说道。“她将来的嫁妆可不止两艘军舰。”

海军部次长当初带了两艘军舰从广州叛逃过来,换得官职。“老帅的意思如何?”“我们老帅最看重一个忠字。以他对亲家的感情,离婚绝对没戏。”“这话最好跟那位小姐讲讲。”

有人让海军部次长给罗纳翻译。“从她还是小女孩那时起,我就很少见到她了。”“你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有责任告诉他们当心小姐名节受损,叫孙博士身后蒙羞啊。”

少帅在院子里跟四小姐说话。“谁找我?”“不知道。”“别跑。是谁叫你来的嘛?”“没有谁,我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那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去看戏。”“哪一出?我跟你一块儿去。”“人家在等你呢。”“谁?”“问你自己。”“小鬼,既然你不说,我就不去了。”“不去就不去,谁稀罕?”“你不想让我去。”“不识好人心。下回看看谁还肯给你带话。”“带什么话?”

她捶他,两人在芭蕉树下扭打起来。“回来回来,你这是去哪儿?”“去告诉大嫂。”

谁都知道他不怕妻子。这样说吓不倒他。但是那夜迟些时候她没见到他和朱三小姐在一起,想必他并没有来。幽会地点就是他们俩谈话的院子,里头一屋子围在大红桌布前的猪肝色的脸,有些人面无笑容,站着狂吼,或劝酒或推辞,或邀人划拳,这种属于男性的仪式于她一向既怪诞,又完全无法理解,围成一圈的红母牛被领进了某种比孔子还要古老的祭典之中。那些外国人极力保持微笑,高高的白衣领托出灰暗的深棕色头部,像照片一样。难怪他与外国人为伍,不和她父亲那样的人应酬往来。

她对自己的针锋相对久久不能释怀。在家里她向来很安静。“别生事”是洪姨娘的口头禅。她生母已故,由另一侧室带大。家里别的孩子都有人撑腰,惟独洪姨娘早已失宠。他也是幼年丧母,由五老姨太抚养成人。“他们家那些少爷,父亲一背转身就无法无天了。”洪姨娘说过。“不像咱们这儿呀。”女佣也附和。“他们是不好这些。”洪姨娘半眨了眨眼。

她们闲话从前,彼此安抚着。四小姐发现是她父亲提携了老帅。他在东北总督任上特赦了那个匪首,并任命他为统领。革命那年,总督倾向于为满人保存满洲。但是革命党在军中安插了间谍。一次军务会议上,有个军官提议效法他省宣布“同情革命”,推举总督做都督。老帅不等轮到自己便起立发言:“我陈祖望不同情革命。”然后把枪掼在桌上。

会商无果,总督召来陈祖望,说道:“革命党想必是决心起事了,不然也不会暴露身分。我预备随时以身殉国。”“大人不要忧虑。我陈祖望有的正是忠心。大人的安全由我来担保。”

他调来自己的人马护卫周总督,又借他的号令部署军队。革命党人逃离了东北。然而周总督要把满洲移交肃亲王的计划被日本人挫败——可能老帅也暗中作梗。周终于放弃,在北京找了份差事。几个政府浮沉替换,他也退了休。如今人称“东北王”的老帅进兵关内。他一手造就的魔王尾随他跨入北京,虽然是一个心存感激的魔王。

四小姐听见一个异母兄说“咱们每年给肃亲王三万块钱”,诧异到极点。他们就像是那种靠丰厚的抚恤金生活的人家,旧例的开销足以维持,但抗拒任何新的支出。那一回的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因为洪姨娘在院内装了一部电话,方便自己安排外出的牌局,而不必用家里公用的那部。她用的是私蓄。反对的理由是这样靡费或会招来闲话,仿佛洪姨娘也会有个相好。四小姐无法想像她从前竟是堂子中人。关于她,只知道她进堂子以前家里姓洪。四小姐记忆所及,从来就没见过她父亲踏进她们的院子。洪姨娘老得快,得以保存颜面,戴金边眼镜,穿一件黑大褂,底下棉袴的皱褶在腰间坟起。“听说二小姐定了人家了。”一个老妈子悄声道。洪姨娘也嘁嘁促促回应:“哪一家呀?”“段家。”“哪一房呀?”“不知道。说是死了太太的。有肺病。”“这些都是天注定的。男人身体好,还不是说病就病了。”“也是啊。”“有孩子没有?”

这些话四小姐听着愕然,但是从来没想到自己身上。她这个异母的姐姐早已成年了。盲婚如同博彩,获胜的机会尽管渺茫,究竟是每一个人都有希望,尤其在婚姻尚且遥远的时候。

她在私塾里念了首诗: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是写给一个青楼女子的。”塾师说。

从前扬州的一个妓女,压倒群芳的美人与她竟然同龄,简直不能想像。十三岁,照现代的算法不计生年那一岁的虚龄,其实只有十二。她觉得自己隔着一千年时间的深渊,遥望着彼端另一个十三岁的人。❀ 三 ❀磨了一个表姐过来给她做头发,单纯为了好玩,前刘海用火她钳烫作卷发,堆砌成云笼雾罩的一大蓬。辫子没动,只拿粉色丝带紧紧绕了两寸长短。毛糙的巨型波浪烘托出脸庞与两根乌油油的辫子。她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去帅府,有个姨太太生日。听说老帅父子俩正在奉天,今年也许不摆酒了。她一夜伏着桌子睡觉,脸埋在肘弯里,头发微微烧焦的气味使她兴奋。

他在家。但是在陈家的这些热闹中常常会有这么一刻,盛大的日子在她身边荡荡流过,平滑中略有起伏,仿佛一条太阳晒暖的大河,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辜负这样的时光。那些戏她全都看过了,最好的男旦压轴才上场。那丑角挥着黑扇子念出一段快板献寿,谁也不去听他。她跟着另外几个女孩子瞎逛。洛阳牡丹盆栽——据说是用牛奶浇灌的——叠成的一座假山,披挂着一串串五彩电灯泡,中间摆得下一张饭桌。今天变魔术的是个日本女人,才在上海表演过的,想必精彩。她们在少帅书房里议论戏码单,他好奇地瞥了她两眼,然后几乎再不看她。是头发的缘故。她顶着那个热腾腾的云海,沁出汗珠来。几个月不见,她现在大了,他不再逗她了。朱家姊妹不在,其他女孩子也都没什么话说。他把别人从杭州捎给他的小玩意分赠她们。“咱们走吧,魔术师该上场了。”一个女孩子说。

她正要跟着出去,他说:“这柄扇子是给你的。”

她展开那把檀香扇,端详着。“现在是大姑娘了,不再搭理人了。”“啊?”“而且这么时髦。要定亲了。”“哪儿来的这些昏话?”她不禁红了脸。他以前从来不和她开这种玩笑,老太太们才喜欢这样说。“你不肯说。喜酒也不请我吃啰?”“别胡说。”听上去不像是戏言了。临头灾祸陡然举起她,放到成年人中间。“唔?那我等着吃喜酒了。”“呸!”她作势一啐,转身要走,“你今天怎么了?”“好好,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这些话都是打哪儿来的?”“你真没听说?”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有焦急的神色,一闪而过。“没有的事儿。”“唐家人正在给你说媒。”“没这事儿。反正我不会答应的。”

他笑了,“你不答应有什么用?”“杀了我也不答应。”机会来了,为他而死并表明心迹。“不如告诉他们说五老姨太认了你做女儿,你的终身有她来安排。”“我永远不结婚。”“为什么?”“不想。”“那你一辈子做老姑娘是要干什么呢?上大学?出洋?做我的秘书陪我一道出洋,好不好?你在看什么?”他凑近看看折扇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让她着迷。“我在数数儿。”“数什么?”“美人儿。”

他逐一点算花园中亭子里的彩绘人物,“十。”“十一。”“应该是十二。通常有十二个。”“窗子里的这个我数漏了。正好是十二。”“这个我数过。这儿,树后面还有一个。”“一、二、三、四……”她数出十个。

靠得这样近,两人都有些恍惚,每次得到的数目都不同。他终于一把捉住她,轻轻窘笑了一声,“这儿还有另一个。”“让我数完。”“这儿的一个呢?一丁点儿大,刚才都没看见。”

他不放开她的手腕,牵起来细看,“怎么这么瘦?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立即羞愧自己始终没长到别人期望的那么美,只好咕哝一句:“只不过是最近。”“最近不舒服吗?”“不,只是没胃口。”“为什么?”

她不答。“为什么?”

她越是低着头,越是觉得沉重得无法抬起头来。“不是因为我吧?”

他撩起她的前刘海,看她脸上被掩映的部分。她一动不动,迎风光裸着。他的手臂虚虚地笼着她,仿佛一层粉膜。她惘然抵抗着。他一定也知道是徒然。由于他们年岁的差别,他很早以前就娶了亲,犹如两人生在不同朝代。她可以自由爱恋他,仿佛他是书里的人。不然她怎会这样不害臊?她忽然苦恼:如果他不懂,她不知道如何才说得明白。他又怎能猜到?跑开只会显得是假装羞涩。她跑了,听见那扇子在脚下嘎吱一响。

出了那房间,她很快便放慢脚步,免得被人瞧见。他没有追随她。她既如释重负又异常快乐。他爱她。随他们说媒去,发生什么她都无所谓了。他爱她,永远不会改变。居然还是下午,真叫人惊异。舞台上的锣声隐隐传来。她寂寞得很,只能去触摸游廊上的每一根柱子每一道栏杆。又拐了个弯,确信他不会看见之后,她的步子跳跃起来,只为了感受两根辫子熟悉的拍打落在肩膀上,不知为何,却像那鸣锣一样渺茫了。❀ 四 ❀府五老姨太派了部汽车来接四小姐。”她父亲的院子差人来“帅传话。

一个男仆领着她去少帅的书房。她停在门口微笑。“进来,进来。你来了真好。今儿有空,带你看看网球场,刚盖好的。会打网球吗?”“不会。”“乒乓球一定会的。”“不会。”

那男人还会端茶回来。他们默默坐着等待,他低着头,脸上一丝微笑,像捧着一杯水,小心不泼出来。

那人终于送来了茶,退了出去。“我有个消息跟你说。”“上回准是你的把戏。”“过来这边坐,你不想人家听见的。”“谁要听这些昏话?”“啧,人家替你担心哪。你听见什么没有?”她摇了摇头。“那就好。”“全是你编出来的。”“不要没良心。你知道为什么从此不提了?我叫人向那边透了点口风,所以他们才会作罢。”“你跟他们说什么了?”“说你已经许给另一家了,不然呢?”

她拿拳头捶他,“老实说,你是怎么讲的?”“不过是说五老姨太已经替你想好了一门亲事,只是你还太小,还得等几年。”“爹要是听说了怎么办?”“有什么关系?那也并不过分。”“也许他们就不许我上这儿来了。”“如果你不来,我带枪上你家去。”

她希望自己被囚禁,那么他就会为了她而来,“你不过是说笑。”“不。”

他把她拉到膝上。她低头坐着,感到他的双眼在自己的脸旁边发亮,像个耳坠子一样。他顺着气息将她吸进去。即使他们只能有这样的刹那又如何,她想,已经仿佛一整天了。时间缓慢下来,成了永恒。“你的眉是这样走的。”她一只手指追踪着,拂过随触随合的眼皮,再小心翼翼沿鼻梁而下,检点每一件东西,看自己买了什么。他看起来焕然一新。一拥有就不同了,正如画片有别于书里的插图。“你没去过北戴河?青岛还要好。咱们要去那里。你学游泳。能这样抱着你睡一晚就好。”

她的微笑僵了一点。“光是抱着。我小时候有一回出去打猎,捉到一只鹿,想带回家养,抱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不松手。最后我困得睡着了,醒过来它已经跑了。”

她紧搂着他,要挤掉他胳臂间的空虚。“它挺大的,比我那时候大多了。”“你那时候有枪吗?”“没有,还不让我带枪。只有弓箭和一把小刀。”“那是在东北。”“嗯,是很好的猎场。”“天气非常冷吗?”她父亲做东北总督时,母亲就在当地的堂子里。她自幼只有父亲,从未觉得自己是半个东北人。其实她长得相当像他,同样是长而直的眼睛,鹅蛋脸五官分明。他退开一点,微笑看着她。“真想吃了你,可是吃了就没有了。”“有人来了。”她听见院子里有声。“这儿没有人来。”“那天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我单独在这儿的时候不会放人进来的。”

单独与某人相对?比如朱三小姐吗?已经不重要了。在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他们是仅有的两个人,她要小心不踩到散落一地的棋子与小摆设。她感觉自己突然间长得很高,笨拙狼犺。“少帅,上头有请。”一个声音从走廊尽头喊来。

他父亲要他应酬访客。他去了差不多一个钟点才回来,又把她放在膝头,抚摸她的脚踝。傍晚他再一次给叫了去。不一会仆人过来说,汽车会载她回家。

下趟五老姨太请她过去,汽车驶进一条僻静的街,拐进长胡同,停在一幢她从未见过的宅子前面。汽车夫打开车门。她略一踌躇,便用头巾掩面,像乘坐黄包车的女人要挡住尘沙。她带着这张轻纱般的鸭绿色的脸走进去,经过一群穿制服的卫兵,他们在前院外一间亮着灯的房里打麻将。他在下一进院子里等着她。“这是谁的房子?”“我的。总得有个去处才行,家里没一刻清静。”“我不知道你有自己的房子。”“没机会常来,所以是这个样子。带你走走吧。”“这里没有别人?”“没有。”

好像在一幢荒废的房子里扮家家酒。每个半空的房间要怎样处置,他们俩都很有想法。卧室倒是家具齐全。窗帘低垂,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在半黑中闪烁着。“谁住这里?”

他很快地关了门,“这间是客房,有时我会叫一帮朋友过来通宵打扑克牌。旁边这个房间有一张炕,我打算拆了铺上地板,以后咱们就可以跳舞了。”

他们走了一圈。“朱三小姐常来?”“唔,来过一两回。”

之后她不大说话。回到客厅,他说:“你不一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不能。”“为什么?”“你太太。”“那只是为了老帅。我一向没亏待她,毕竟当初也不是她的主意。我同她会达成某种安排的,不过由我和老帅谈就行了。”他向来称“老帅”,仿佛他只是他父亲的一个部将。孝顺是旧派的美德,使他有点难为情,他喜欢归之于军纪。“现在马上说什么是没用的,你年纪太小。只会害你被囚禁。”“你说过你会带枪来救我。”“对老丈人最好还是不要用枪。”

她笑着扭身脱开。不知为什么,这新的前景并没有使她惊异。他们的无望于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藉口,如今更抛诸脑后。他也爱她;有了这个神奇的巧合,什么事都有可能。“我不想要这里,可是很难找到另一处既近帅府,又不喧闹。还要有地方安置卫队。”“他们要是去帅府接我怎么办?”“会给我打电话的。到时再过去也不晚。”“痒。”她捺住顺着她的漏斗形袖管摸索的手。“你怎么穿了这许多衣服?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开汽车带你去西山。”“你会开汽车?”“很容易的。”“我们可以在西山骑毛驴儿。”“我们租来骑。我挺想在西山住的。那外国新闻记者罗纳在西山有幢别墅,盖在过去禁苑里的一座佛寺上头。最近他才说起来。第一次直奉战争的时候,他在西山前线四处走动,看见地上有一根弯弯曲曲的电线,捡了起来,边走边绕线团。我们有几个人走过去冲他呼喝。他只是竖起大拇指说:‘老帅很好。’然后摇头:‘吴蟠湖不好。’他们笑着放他走。这一来战地电话被切断,东北军后撤,局势翻转了。所以照他说,是他害我们打了败仗。”“他不怕讲出来?”“他邀我作客,看他电铃上缠着我们的电线。这些洋人自以为多么勇敢。他们一走进枪林弹雨马上就停火了,怕杀掉一个洋人。除了在中国,哪里有这种绝对安全的历险呢?”“他们说你喜欢洋人。”“跟他们一起很高兴。比较坦率。我最讨厌拍马屁的。”他探身掸了掸烟灰,别过头来吻她,一只鹿在潭边漫不经心啜了口水。额前垂着一绺子头发,头向她俯过来,像乌云蔽天,又像山间直罩下来的夜色。她晕眩地坠入黑暗中。

仍旧是有太阳的下午天,四面围着些空院子,一片死寂。她正因为不惯有这种不受干涉的自由,反觉得家里人在监视。不是她俨然不可犯的父亲,在这种环境根本不能想像;是其他人,总在伺机说人坏话的家中女眷,还有负责照顾她的洪姨娘与老妈子。她们化作朴拙的、未上漆的木雕鸟,在椽子与门框上歇着。她没有抬头,但是也大约知道是圆目勾喙的雌雉,一尺来高,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她自己也在上面,透过双圈的木眼睛俯视。他的手拉扯着她的袴管与丝绸长衬袴,心不在焉地褪下长统袜。坐在他身上使她感到极其怪异,仿佛有一个蒙着布的活塞,或是一条挥打着的返祖般的尾巴,在轻轻棰击她。小时候老妈子们给她讲过脊柱下端尾骨的笑话,也让她摸过自己的尾骨。“这是割掉尾巴以后剩下来的。人从前有尾巴。”尽管暗地里仿佛还没有完,她依然疑心不是真的。她不想问他,大概总与性有关。也许只有置之不理才不失闺秀风度。

从黄昏开始,鼓楼每隔半个钟点擂八下鼓。钟楼随即响应,宣告夜晚与道德宵禁的来临。“我以前居然没注意到,”她说,“听上去像古时候。”“钟鼓楼是明朝建的。”“从那时候起每天晚上都这样吗?”“嗯,满人也照旧。”“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现在有时钟了。”“可不是吗?民国建立十五年了,还是什么都没变。”

他拉铃绳,脚步声近了便喊“摆饭”。在隔壁房间晚膳,左右无人。他捧着饭碗向她微笑。只他们两人同台吃饭,终于真的当家了。她窘得百般纠结,只得放下饭碗。“怎么了?”“没什么。你吃。”

一块洒了古龙水的新毛巾架在边桌的热水盆上保温。他吃完饭,她便浸了浸毛巾,绞干给他,才递过一半已经转身要走,觉得自己在服侍丈夫似的,不由得难为情。她侧身避开回头微笑,倏然串成一个动作。他着迷地捉住她的手,但她抽回去了。“出来吧。”他唤道。

他们在游廊上望月。他搂着她,腰间暖意像风中火焰一样拂拭她的背脊,使她诧笑。大红柱子映出蓝色的月光。“想想真是,我差点儿回不来了。”

她抓紧他,“什么时候?上回你在奉天时?”“唔,出了事,我们有个军官倒戈,基督将军也在里头。”“我好像听说关外打仗了。”“是差点儿打起来了。我们的主力部队开赴奉天,离城只有几里。老帅的专列上东西堆得满坑满谷,预备随时开走。”“去哪儿?”“大连。”“大连……那是你本来要去的地方。”“是要去。那时候我跟奉天断了联系。甚至有谣言说我也是叛党。”“怎么会这样?”她小声说。“就因为姓顾的和我看法相近,关系也不错。”“他们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自己的父亲。老帅不信吧?”“老帅非常生气。”“可是……现在好了?”“现在不提了。当然我也有错,应该更留神的。”

因此他更有理由不对他父亲提出她的事或是任何要求,至少在目前。但是这又算得了什么,根本比不上他们俩几乎失之交臂的恐怖,想想已经觉得心寒,仿佛他整个人就在她眼前瓦解,在指缝间溜走。但是这张蓝光勾画的脸就在这里,向她俯视微笑,嘴唇冷冰冰压上来。他就在北京城这里,钟鼓延续着夜更,外头声音更大,黑夜的奇异与危机更觉迫切。古城后千回百转的时光兔窟和宫殿都在刹那间打通,重门一道一道訇然中开,连成一个洞穴或隧道。“你该走了,”他说,“我们不要坐一辆汽车。”“五老姨太这样喜欢你,怎不认你做女儿?”洪姨娘说。“我不想。”“傻孩子。有个富有的干妈多好。她会给你找到一户好人家的。”“洪姨娘从来没一句正经话。”她向前一倒,下颔抵在桌子上,玩弄手边的小物件。“倒真是。指望你爹呗,就拿你做人情送出去了。当然这是我跟你讲体己话。”“你尽管扯,谁要听。”“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是话里有话?不会的,她很快把这想法排斥到意识外。“你洪姨娘没说什么?”他问。“没。”“要是他们知道你到这儿来,孤男寡女,一定会认为你给占便宜了。有吗?”他笑着把脸凑上去看她,她一再躲避,“有吗?”

她蜷曲身子紧挨沙发边。“要是他们真问你了你怎么说?”“照实说。”“那么再把你嫁出去也还不晚。”“那我就说谎。”她隔了一会儿说。“没有用的。呵,真是没办法了我就把你劫走。”“老帅会气得不得了。”“一定的。他特别敬重你父亲。”“咱们该怎么办?”“没关系,反正我跟老帅已经很僵了。”

她不喜欢与他并躺在沙发上,但是这样可以久久凝视彼此的脸。只恨每人多生了一条胳臂。几次三番藏掖不了,他说:“砍掉它。”下午的阳光往墙上的镜子投下一道小彩虹。她仿佛一辈子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平静安稳。沙发靠背是地平线上遥遥起伏的山峦,在金色沙漠般的沉静中,思想纹丝不动。房间里开始暗下来了。她的微笑随暮色转深,可怕的景象令他眯萋着眼。他把脸埋进她披拂的、因结辫而卷曲的头发里。“不知为什么,你刚才像一个鬼。”“哪一种鬼?”“寻常的那种。有男人迷了路,来到荒郊野外的一幢大宅前,给请进去跟漂亮的女主人吃晚饭。共度一宵后,他走出宅外回头一看,房子没有了,原先的地方只有一座坟山。”

可见他跟她一样害怕这道门内的一切都是假的。“有一种无日无夜的感觉,只有一个昏暗的黄褐色太阳,好像在阴间。”“那是因为我们成天关在这儿。”“我一辈子没有跟谁这么长时间待着。”他窘笑,“人家问我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怎么总不见影儿。”“不知道他们在你背后怎么说。”“我恨不得告诉他们。”“要是他们说我是你的丫头,我也不管。”

丫头比姨太太容易说出口。但即使她一面说一面连自己也感动,意识深处还是有一丝怀疑。也许她随时能够叫一声“骗你的!”然后笑着冲出去。她随时可以停止。她会坐到他怀里,纽扣解开的袄子前襟掩人耳目地留在原位,松开的袴头与没有打结的袴带一层层堆在腰际。他沿着暖热的皱褶一路摸索下去,她躲在壁橱里等待被发现,有一阵莫名的恐惧。每一下抚摸就像悸动的心跳,血液轰隆隆地流遍她,浑身有一阵倾听的静默。彼此的脸咫尺天涯,都双目低垂,是一座小庙的两尊神像,巍巍然凸出半身在外,正凝望一个在黑暗中窥探肚脐上红宝石洞眼的窃贼。

他的头毛毵毵的摩擦着她裸露的乳房,使她有点害怕和恶心。她哪里来的这样一个吮奶的成年儿子?她见他首先空洞地瞥一眼起了鸡皮疙瘩的粉色乳头,然后才含进嘴里。那痒丝丝的吸吮又在不断磨擦她,针刺她,仿佛隔着一层金属筛网在挤压。他转向另一边时,她低头看看那个缓缓平伏的苍白小三角形,不无忧虑。他终于惘然地抬头,眼睛红光迷离,重新拣起香烟。她拉直衣服,走到镜子前整理刘海。在那片回复原状的黑色大方块的遮蔽下,她对他微笑,又向下伸展手臂,十指相扣像忍住一个呵欠似的,以掩饰轻微的狼狈。这动作使她的衣袖像亭子的檐角一样挑起来,袴管下也露出白色L形的脚,绣鞋、袜子全是白的。他伸一伸手,也没抬高,她立即又回到他旁边。

两性间的基本法则她一窍不通,连赤条条躺在他的身躯下,也觉得随时可以起来走开。在她的重负中间有一只袋,软笃笃轻柔柔,形成一个令她不安的真空。她的手来回摸索他窄窄的背脊,但是他一冲动起来她便沉着脸,僵着身体。应当等到“洞房花烛”——追溯到穴居时代的新婚夜。如果她不为那晚保留什么,连他也会责怪她。而且如果哪天——虽然她尽量不让自己这样想——她一踏出这道门,这房子就变作坟山呢?这里发生的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一旦回到外面各自生活,便会消融得无影无踪了。

他想起有一个推不掉的约会。汽车会回来接她。她后来意识到他有点生气,感到忽忽若失。“只有这办法。过后谁也奈何不了我们了。”他说。

她一张脸别开枕在沙发靠垫上,微微点头。他们一直没有走近卧室。“嗳,办不到的。”她带笑说道,仿佛是要她吞下一只瓶,甚至于一个有圈形凸纹的陶罐。“疼。”“马上就不疼了。”他停下好几次。“不行,还是疼。”“我们今天要办完它。”

还在机械地锤着打着,像先前一样难受,现在是把她绑在刑具上要硬扯成两半。突然一口气冲上她的胸口。就在她左一下右一下地晃着头时,只见他对她的脸看得出神。“我觉得要吐出来了。”

他又再不停吻她,赶紧回到正事,古来所谓的鱼水之欢和鸳鸯交颈舞。不如说是一条狗在自顾自地撞向树桩。她忍不住大笑,终于连泪水也笑出来了。他苦笑,泄了气。他又再撑起四肢蹲伏,最后一轮细察了地面,才伸直身子来轻吻她,搂她入怀。“也算是做完了。”他仿佛借此下台似的说。

回复平静后,他们难得又可以假装能一觉睡到天明。她诧异他睡着了。落地灯黄黯的光线下,这个陈设西洋家具的中式房间起了奇异的变化。熟悉的几案橱柜全都矮了远了,贴墙而立,不加入战斗。他蜷身侧卧,忽然看上去很平凡,很陌生,是新造的第一个男子,可以是任何人,根本不值得费那么多工夫来制作。

然而每一次重见都如隔数年,她又一而再地变了。他们向对方咧嘴一笑,心照不宣。因此也不会一块儿坐,也尽说些闲话。他拉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说不要,会疼的。“我们一定要搞好它。”

他拉着她的手往沙发走去。仿佛是长程,两人的胳臂拉成一直线,让她落后了几步。她发现自己走在一列裹着头的女性队伍里。他妻子以及别的人?但是她们对于她没有身分。她加入那行列里,好像她们就是人类。❀ 五 ❀两天风声不好。”洪姨娘与老妈子们窃窃议论。“这

她以为东北打完仗了?传说北京城外发生了刺杀。谁也不出门,正门上了闩,还用大水缸顶住。如果少帅的汽车来过接她,也没有人跟她说。

她已经就寝了,照顾她的老妈子走进来,神色郑重地悄声说:“少帅来了。”

他在门外。她连忙穿衣服。“吃惊吧?”

她只说了声“这么晚!”仿佛除此以外在卧室会见男客也没什么不妥。老妈子走了,得体地虚掩房门。“你怎么进来的?”“闯进来的。告诉过你如果你不来,我会闯来嘛。”“瞎说。”

但是他一身军服,手枪插在枪套里。“前院知道吗?”“我从离你最近的那个后门进来的,他们不会知道。一个仆人开的门,他认得我是谁。”

见到他仗着权势施展穿墙过壁的魔法,她禁不住兴奋。在这个房间见到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里于她早已经太小了,近乎破落,只有童年的颓垣败瓦散满一地。但是她庆幸可以打破咒语,不再受困于他们的鬼屋。他们出来了,这里是日常世界。在这房间里她曾经对他百般思念,难道他看不出?常有时候她夜里从帅府的寿宴回来,难得看到他一眼,然而感受却那么深刻,那么跟她的旧房间格格不入,以至她只能怔怔望着窗子,仿佛在听音乐。微弱的灯光映在黑漆涂金木框内空空的黑色窗格上,泛棕褐色。她不走到窗边,只正对窗前站着,任一阵湿风像围巾般拂拭她的脸,这时候现实的空气吹着面颊,浓烈的感觉弥漫全身,随又松开,无数薄嚣嚣的图案散去,欢乐的歌声逐渐消散。相比那样喧腾的感觉之河,他来到这里的真身只像是鬼魂罢了。“是不是要打仗了?”“现在传言很多。”

那老妈子会不会端茶过来,把会客的幌子维持下去?难说。也许这会儿正在生炉子。“大家都锁起门来待在家里?”“怕遇上抢劫。”“他们是怕谁?基督将军已经跑了。”“冯还有部队在这里。在西城门。”

势力较弱的基督将军怎么会是老帅的长期盟友,她一直不大明白,他们决裂后的情形更加使她困惑。“被刺杀的是谁?”“徐昭亭。”他望着别处咕哝道。又是一个不需要她记住的人名。“冯干的。”“在火车上。”“嗯,我差点坐了同一趟车。”他带笑说。“啊?”他的另一个世界,那个由无数难记的人名和沉闷的政治饭局汇聚而成的大海,突然波涛汹涌地掩没了房间。“给徐昭亭送行的饭局我也在座,他叫我跟他一块儿坐火车,反正我本来也要去趟天津的。他们原定在铁轨上埋伏炸药,不过运兵车太多,没法下手。最后他们把他拽下了火车。这一来都知道是谁干的了。”“你没去真是万幸。”“所以我想,不管了,既然想见你我就要过来。”

她报以微微一笑。那老妈子还回不回来?“老帅生气吗?”“当然气。首都附近出了这种事。”“会不会打起来?”“现在人心惶惶。段执政辞职了。徐是他的人,刚从国外考察回来。”

他起身关上房门。“别,你还是走吧。”“现在走,和之后走一样坏。”

她看着他把皮带挂到床阑干上,那球根状铁枝残留着一圈圈褪了色的金漆,映衬出手枪的皮套,恍若梦境。“洪姨娘肯定会听到的。”“她大约已经知道了。”“她不知道。”“大家都睡下了。”“她能看见我这边还亮着灯。”“关掉。”“别关。我想看见你,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面露不悦。除了他还可能有其他人?但是她要看见他的脸,像一朵从大海冒出的莲花般降临,不然就无法知道发生什么事,只会在黑暗中觉得痛。蚊帐半掖着,以便在紧急关头他可以抓起手枪。要是让人知道了洪姨娘会怎样?老妈子呢?她在害人,叫她们以后没法在这家里有口饭吃。这是罪过,却又奇异地安全,仿佛钻进阁楼里藏身。难得这次他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就像对于院落的鸣虫来说,这已经是一生一世。她喜欢那第一下接触,仿佛终于拥有着他,一根软而滑的肉饵在无牙的噬嗑间滑出,凉飕飕的,挑逗得她膝盖一阵酥麻。但是立即转为疼痛。“给我说个好听的就可以马上完了。说你是陈叔覃的人。”

不知怎么她就是说不出口。“说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立即发了疯似的快马加鞭,背部中了一箭,哼哧哼哧喘着气还是驰骋不休,末了俯身向前,仍旧不松开,一股热的洪流从他体内涌出。“有蚊子。”“咬到了?在哪儿?”他用指尖蘸了唾沫,揉搓那块地方。

她微笑。一定是他小时候在乡下学的。他们还是安全地身在半夜。他是一件她可以带上床的玩具,枕边把玩的一块玉。关了灯,她只依稀能辨认他仰卧的侧影。“你没有我那么快乐。”她觉得他面带愁容。“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你一直要什么有什么。”“不是的。”

可惜她不能走进他没有她的那些年:一个个荒凉的庭院,被古老的太阳晒成了黄色。她要一路跑进去,大声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他从床边探下身去,在蚊香盘上点燃香烟。“今晚饭桌上谈的都是徐昭亭。”“究竟为什么要杀他?”“他在拉拢各路人马结盟对付基督将军。他回来的时候东南那边接驾似的欢迎他。不过哪里都很把他当一回事儿。他在英国应邀出席阅兵典礼,观礼台上只有给英皇和皇后坐的两把椅子,他看了脸色很不高兴。于是乔治五世起身让他和玛丽皇后并坐,自己跟军官们站在一起。”“他是军人吗?”“外国人叫他徐将军。他们把谁都称作将军。其实他是个政客。小胖子。白金汉宫有一次开园游会,他的高级秘书带太太出席,那女人年过五十了,裹小脚,穿中国衣裳,但是她丈夫要她戴一顶很大的簪花草帽。有个年青的秘书不赞成,可是那高级秘书是前清的举人,天下事无所不晓,说‘哪有外国妇女白天出门不戴帽子的?’离御帐大约有

百码的路,那女人小脚走不快,风还把她的帽子吹跑了。那年青秘书追赶帽子,可帽子在风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好一会儿才抓住。乔治五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竭力压低笑声不让外面听见。他拉过她的手,覆住那沉睡的鸟,它出奇地驯服和细小,带着皱纹,还有点湿。“过后徐昭亭跟那年青人说:‘你大概没有考虑吧,这对英皇是大不敬。’那秘书说:‘那么那美国首席大法官呢?他拍着英皇的背,一边跺脚一边大笑。’徐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伦敦《泰晤士报》讲了追帽子的新闻,没加评论,但是批评了休斯大法官,尽管他是英皇的老朋友。”“他们还去了哪些地方?”“美国。哪里都去到了。徐在苏联跟他们外长齐翟林舌战了一场。那边是以接待国家元首的礼数欢迎他。”“为什么?”“中国人除非是军人,否则谁也不把你当真。徐是北洋耆老。”“我想去看看巴黎和意大利。”“咱们会去的。过两年吧。”

又在擂鼓撞钟了,每半个钟点一次的报时。钟鼓楼依然在中国深处,警报着黑夜的危险,直通千百年前,一分钟比一分钟深入和古老。“老段拍电报到上海叫他不要回来。老段替他担心。但是他想,堂堂专使不敢回京覆命,势成国际笑话。再说东北在打仗,他也想趁机捞一把,那老狐狸。他觉得这是老段的机会。于是他向天津英国领事馆借了一辆汽车,车头扬着英国国旗开到北京。这次不知怎么他没有提防。命中注定的。”“坐上火车就去了。”“嗯,叫是叫专列,不过是普通火车上拖一节车厢。每停一站都有军乐队欢迎他,还要等很长时间给引擎加水。车站灯火通明,被兵士层层围住,就像莫斯科欢迎他的仪式那么隆重。有个军官上了火车,说要找徐先生。他秘书说专使身体不舒服,让来客坐上座,但是他坐了下首。”“火车也分上座下座?”“也不是卧铺。我们中国人嘛,总是先礼后兵。所以他们便聊了起来,军官说他是张督办派来的,问徐先生在哪里。秘书咬定他身体不适。徐喝多了,在另一节车厢睡觉,被说话声吵醒了,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秘书说:‘怎么样,我说专使身体不舒服吧?’”

他把她的手拉回来。“那军官站了起来。徐终于让他们都重新坐下,然后说:‘我身体抱恙,一路上只好谢绝招待。’‘张督办已经等了一晚上,还请徐先生赏光。’‘没有工夫。’‘火车多停一会儿无妨。’‘我得了重感冒,改天再拜访督办吧。’‘司令部特为准备了茶话会欢迎徐先生。’‘半夜三更开什么茶话会?’‘有急事洽商。’‘什么事那么急?我已经派人到蒙古和冯先生洽商一切了。’那秘书插话说:‘冯先生徐先生都是一家人,无事不好商量。’但是那军官扬一扬手巾示意,立即有十几个兵士拥上车厢,扶着徐下了火车。”“怎么他们在附近还有司令部?”“他们是沿着铁路来摆平各样事情的。”

她永远没法明白两个军阀怎么可以各据一条铁路分治北京,而且刚打完一仗,一方竟会容许另一方这样悠然撤退。“他们在司令部枪毙了他?”“不不,在田地里,趁黑干的。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基督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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