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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12:5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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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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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2.白马出凉州

雪中悍刀行2.白马出凉州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雪中悍刀行2.白马出凉州

作者:烽火戏诸侯

美编:上官雅弘

排版:郝全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11-01

ISBN:9787539966861

本书由上海读客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第1章小师叔踏鹤天象李淳罡飞剑斩江齐玄帧说我以剑力证道,不如天道,走错了大道。你却说受了一剑便够了。我李淳罡要甚天道?!一剑足矣!

遇王则停,能不杀则不杀。这是国士李义山送来的第一个锦囊。

其实,徐凤年本就没有要与青羊宫你死我亡的念头。吴灵素被封为青城王,若真杀了他,别说是徐凤年这个世子殿下,便是徐骁都要被召唤入京,承担天子之怒。徐凤年自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众人却不敢打。那么徐骁大概就是一头过街老虎,连喊打的好汉都少有。赵姑姑说猛虎打盹睁眼便杀人,可没了三十万北凉铁骑,徐凤年还是很担心徐骁会吃亏,尤其是在四面楚歌的京师重地,徐骁顾得上?不仅顾剑棠这个旧怨无数的春秋名将在那里以逸待劳,还有入阁做相的张巨鹿。这位被政敌骂作乾纲独断的张首辅,更是与徐骁在辽东风雷结下新仇,旧恨则是恩师周太傅因徐大柱国抑郁而终。满朝文武,那些个与先前几大高门豪阀有各种联姻的权贵,哪一个在家中没有听烦了亲戚的叫苦叫冤?

一头没了爪牙的年迈老虎,单独入了牢笼,还能杀人?

徐凤年将藏有大凉龙雀剑的红匣交由青鸟,令其将大凉龙雀与三本青羊宫珍贵秘笈一齐放入车厢。世子坐于马上,回望了几眼青羊峰山巅道观飞檐的景象,面无表情,对因为与雀儿离别在即而恋恋不舍的鱼幼薇说道:“送雀儿小山楂回去后,你就别再骑马了,去车上待着。”

鱼幼薇魂不守舍,看了看天真烂漫的雀儿,再一脸乞求地望着世子殿下,而徐凤年只是铁石心肠地摇了摇头。

离了青羊峰,徐凤年让小山楂去吕钱塘马上,唤雀儿坐上舒羞的马背。牵马而行的徐凤年抬头看着两个眼角湿润的孩子,微笑道:“我就不送你们了,代我跟老孟头刘芦苇秆子孔跛子这些老家伙们告别一声,我与青羊宫的这些神仙说过,你们揭不开锅的时候,可以与他们赊账,都记在我头上便是。不过别成天大鱼大肉的,小心我不替你们还账。到时候雀儿被掳去当道姑,我可是不管的。”

雀儿哭了起来。徐凤年走近几步,看见少女手中紧紧攥着一片树叶,约莫是本想将那首小谣谚吹哨子给他听的。徐凤年笑而不语,用手指翘起鼻子,朝她做了个不符世子勋贵身份的猪头鬼脸,引得小妮子破涕为笑。

抱着雀儿的舒羞一时间神情古怪。

小山楂更男子气概一些,转头揉了揉眼睛,挤出笑脸道:“徐凤年,记得早点回来看我们啊,要不然雀儿以后被哪位年轻书生拐骗了去,我可不拦着。”

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敲了敲少年脑袋笑道:“不许乌鸦嘴。”

徐凤年敲完了小山楂,稍稍用力敲在骏马身上,吕钱塘舒羞见机趁势夹了夹马腹,两马四人入了一条密林小道,传来雀儿送别的悠扬哨音,青鸟微笑闭眼,她知道这是世子殿下最拿手的《春神谣》。

徐凤年望着背影,将坐骑交给杨青风驱使,独自坐入一辆跟青羊宫要来的宽敞马车,盘膝而坐,以武当玉柱玄妙口诀,糅合四千言《参同契》,轻缓吐纳,气机遍布全身窍穴。外静内动,一刻不歇。天下武学都是逆水行舟的苦命行当,以北凉王府做例,虽有一座宝山武库。可在徐凤年决心练刀之前,看了那么多上乘秘籍,就用眼睛看出一个高手来了?若练武是这样的一件轻松美事,皇宫大内还不得高手多如狗?

不愿去与老剑神同乘一车的鱼幼薇进了车厢,恰巧看到徐凤年导气于手心,以温热双掌掩耳,手指并拢贴在枕部,食指叠于中指上,食指着力下滑弹击枕部,发出鼓鸣声响。鱼幼薇好奇记下击弹次数,是二十四次。本来打算进行完这黄庭的“鸣天鼓”后去叩齿三十六的徐凤年睁开眼睛,略微不悦地望向鱼幼薇,后者委屈说道:“你不让我骑马,我只好上来。”

徐凤年想到她不愿跟李老头儿相处,便不多说,重新闭目凝神,叩齿咽津静心,将大美人鱼幼薇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习惯了冷落的鱼幼薇倒是无所谓,兴致勃勃地观察徐凤年的呼吸吐纳,看久了,她便看出一些名堂。眉心由深红入淡紫的徐凤年口吐气鼻吸气,只见他纳气有一,吐气有六。鱼幼薇听不到每次气息出入有声响,却可看到他身体四周仿佛有游风习习。鱼幼薇甚至可以感受到一阵清凉沁入自己肌肤,真是神奇。

徐凤年足足静坐了一个时辰,才睁眼握刀,绣冬春雷微颤不止。看到鱼幼薇瞪大眼睛,徐凤年笑道:“别看了,如果不是你打扰,我能跟老道高僧一般打坐入定一整天。”

鱼幼薇柔声道:“那我去骑马,不耽误世子殿下练功。”

徐凤年哑然失笑,摇头道:“别骑了,再骑马小心你的屁股蛋再不能如羊脂美玉,以后我若是想老汉推车,一看到你那儿粗糙肯定就没了兴致。”

鱼幼薇愤然起身,弯腰准备去骑马,最好把屁股蛋骑没了才罢休。

徐凤年不紧不慢笑道:“别急着下车,我独自吐纳也无趣,不妨跟你说点这气海导引的诀窍,你若是无事可做闲着无聊,可以学一学,长生不朽是骗人的,但延年益寿肯定不假。武当山这门吐纳的心法,别看口诀朴素,其实大有妙处,是那道门大黄庭修行的地基,融合了古代方士的修昆仑法五宜六法,武当玉柱的祛病延年十六句,以及年轻师叔祖洪洗象瞎琢磨出来的黄庭莲花真经导引术。魏爷爷手中有一本与古书同名却不同道的《参同契》,魏爷爷身为九斗米老真人,也说此书一出龙虎服输。来,我先教你一段口诀,好让你避免风寒邪气侵袭胸口,要知道五脏六腑中,心是君主之官,肺乃相辅之官,可见胸部何等重要,这口诀还要配合十指揉捏,你若顾不过来,我可以帮你。”

鱼幼薇一开始听得入神,可等到才说几句正经言语的徐凤年露出了狐狸尾巴,便有些无奈,但终究没有掀开帘子下车,坐在角落,岔开话题轻声问道:“为什么不带上雀儿小山楂?你忍心他们跟老孟头一样做山贼草寇?”

徐凤年反问道:“不好吗?”

鱼幼薇恼怒道:“徐凤年,你是谁?!你是北凉王嫡长子,是大柱国最宠溺的儿子,你明明可以给两个孩子一份锦绣前程,这种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很难吗?你连孩子们眼中的青羊宫神仙都敢杀,为何临到头却如此吝啬?!”

徐凤年按刀而坐,手指轻弹叠于上边的绣冬刀鞘,不动声色,像是觉得鱼幼薇不可理喻,连解释辩驳都懒得。

鱼幼薇涨红了脸,眼神悲凉。

徐凤年还是反问:“你认为两个孩子被我带下山了,比商贾豪富人家的子女更加衣食无忧,就是幸运?不做终日担心米盐却起码可以性命无忧的蟊贼,去做什么?整天跟我一样养鹰斗狗,或者说做点小本买卖,再被北凉王府的仇家盯上,不知哪天便暴毙?鱼幼薇,知道你们这些士族出身的家伙,最让我生厌的地方在哪里吗?正是你们自以为是的忧国忧民都会带着一股书生意气,看似一往无前,问心无愧,可曾问过平民百姓,他们到底需要什么?那场春秋国战,是徐骁挑起的硝烟吗?上阴学宫饱读诗书的纵横家,个个觉得心系天下,要匡扶王道正统,以一国作棋子,到头来死了数百万人,甲士百万,百姓更是数倍,而上阴学宫死了几个?即便你听说了一些书生忠臣投湖跳崖,以死明志。史书上却留下了他们的名字,千古流芳。可如老孟头这些微不足道的百姓,谁会记得他们的死活?你那位身为上阴学宫稷下学士的父亲悲愤作亡国哀诗,说那大凰城上竖降旗,举国无一是男儿。要我来说,什么春秋哀诗榜首,根本就是一堆屁话,什么都是假的,各国皇族死绝是应该,可那些听不到的百姓哭嚎,才是真正的哀诗。你当年与父亲一同被逃难流民裹挟,想必是听到了?可曾记得?我二姐作北凉歌,哪里是在夸徐骁英勇善战?贫寒北凉参差百万户,几人铁衣裹枯骨?这是在骂徐骁!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这可是在学你父亲这帮文人士子在歌功颂德?鱼幼薇,知道我为何不杀你吗?我便是要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着,不光要带你去看江湖,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以后还要带你去北凉边境去看铁甲听铁蹄,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战争!”

徐凤年顿了顿,平静笑道:“当然,不杀你,还是想欺负你。”

鱼幼薇默不作声。

徐凤年继续吐纳,这门武当倾囊相授的心法异于古人的导引,经过魏叔阳考证后有诸多修改。改一般吐纳的心“呼”为呵,肝“呵”为嘘,改脾“唏”为呼,并且增胆为“嘻”,引气时默念,大有裨益。寻常武者练拳时大声呼喝,并非简单地以声壮势,而是配合内功心法的气机导引,在瞬间爆发出来,只是大多不得要领,做不到匀细绵长行缓圆活,一呼一吸契合天道。当初徐凤年与白发老魁一起上武当,骑牛的在山顶罡风吹拂中一摇一摆只是不倒,年轻师叔祖的模样看似滑稽可笑,摇坠之间,其实妙不可言。武当以外都不信这个捧黄庭的年轻道士可以为玄武扛鼎,徐凤年却是逐渐相信骑牛的说不定真是齐玄帧那种百年一遇的道门仙人。

只不过再神仙,不下山,都是白搭。

龙虎山这几十年的香火兴旺,还是靠那位为老皇帝延命的天师,而不是法力通玄的齐玄帧。

中午在朝阳峰山脚吃了顿野味,鱼幼薇并没下车。徐凤年不奢望这只西楚小猫能被一番浑话驯服,家仇国恨,累加在一起,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人,哪里会是徐凤年三言两语就可能化解?何况他也不想着鱼幼薇去做逆来顺受的侍妾,没了野性灵气,就不好玩了。徐凤年刚要去姜泥所在的车厢听书,却听到头顶山林传来一阵炸雷嚎叫,似是蛮荒巨兽临死的吼叫,震得众人一阵头皮发麻。徐凤年对吕杨舒三人吩咐道:“吕钱塘杨青风你们随我上山。舒羞,你去喊上宁峨眉,记得跟上我们。这头在青城山做王两三百年的异兽,不好对付。”

徐凤年掠入山林,身形矫健如山兔。每次脚尖轻轻着地,不见如何发力便可掠出数丈距离。身后吕钱塘和杨青风面面相觑,心生震骇,这可不是普通武夫便能做出的壮举。

当舒羞和大戟宁峨眉见到世子殿下时,却看到诡谲一幕。这一片山林古木悉数折断,鲜血满地,世子殿下脚下是一头不曾见过的巨大野兽。野兽一身锋芒甲刺,已是死亡,肤色由红转黑,腹部被剖开。而一身血迹的世子殿下正低头望着怀中两只才刚刚投胎睁眼的幼兽,一手捧着一头,笑眯眯道:“你们一个叫金刚一个叫菩萨好了。”

徐凤年当时火急火燎地赶到这成年雌夔葬身处,便看到这头青城异兽奄奄一息的凄惨场景。雌夔加上尾巴长达两丈,重量估计最少都有五百斤。这头在山林中无敌的庞然大物的身躯竟是满身伤痕,地上皆是折断的鳞甲,六足似被利器削去了两足,可以得知先前一场大战何等惨烈。徐凤年只见它身受致命重创,却并不瞑目,一时不解。

杨青风是驭兽的行家,不顾规矩地冲刺上前,在虎夔身前跪下,双手在异兽腹部抚摸。徐凤年这才注意到这头将死虎夔的腹部鼓动。杨青风一脸震惊地解释说腹中有幼兽即将诞生,破腹以后是死是活得看天命。

徐凤年二话不说便将短刀春雷交给杨青风,令其以春雷刀锋竭力划开坚硬如铁的巨兽肚皮。那头只剩几息生命的雌夔却仍然艰辛扭头,望向腹部,似乎想要亲眼看到幼儿出世才肯合眼。杨青风从鲜血窟窿里接连捞出两头小兽,一雌一雄,先雌后雄,那便是姐弟了。

徐凤年蹲在地上接过两只小巧玲珑的猩红幼崽,挪了挪,抱到异兽眼前,似乎要让它亲眼见到幼儿活着。那头气息渐弱的成年母夔终于缓缓闭眼。

一头汗水双手还沾着母夔鲜血的杨青风,无比兴奋道:“它们睁眼初见是谁,便会认谁做父母。机会稍纵即逝,殿下切莫马虎。何时睁眼,小的也不敢断言。恳请殿下等到它们初次张目后再松手,这等千载难逢的天道机遇,实在是万金难买!小的若没有猜错,异兽名虎夔,一般都是居于地底黄泉的雄夔每隔五百年破土而出,与母虎交媾而生,史载虎夔虽有雄雌,却往往无法生育,遇水不溺如龙,入山则称王称霸,独活五百年便死。这头虎夔,奇怪了。世子殿下,得之天命啊!”

那对虎夔幼崽开始挣扎扭打,带出母腹的一身鳞甲划伤了徐凤年双手。杨青风神情紧张,提醒这是幼崽张目睁眼的征兆。可重要关头,徐凤年却捧着一对才出生便要孤苦伶仃的幼崽坐在地上,将姐弟幼崽的脑袋对向母夔。幼小崽儿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夔,十分呆滞,徐凤年双手伤口乱如麻。血不可避免地涂抹在它们身上。姐弟幼崽转身抬头,痴痴望着徐凤年,约莫是那头母夔违逆了天命,遭了天谴,己身毙命不说,两头幼崽也并非赵玉台所说带有一根夔角,徐凤年与它们对视,轻声笑道:“小家伙们,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们娘亲,可别忘了。至于我,不是你们的爹,千真万确,不骗你们!”

手中赤霞大剑拄地的吕钱塘听着世子殿下一本正经的言语,忍住笑意。这位世子殿下,总是城府阴沉,可的确有些时候还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杨青风则十分懊恼,幼年异兽睁眼初见仅是死亡的虎夔,而非世子殿下。这等让异兽顺从的罕见天命比各个王朝太祖黄袍加身只差一线,世子殿下怎么就白白送出去了?!只不过当心如刀绞的杨青风看到幼崽伸舌头舔了舔徐凤年掌心鲜血,然后两颗小脑袋心有灵犀般齐齐依偎摩挲着世子殿下的手臂,杨青风这才如释重负,心情略微好受一点。徐凤年站起身给它们一个取名菩萨一个取名金刚,便是舒羞和宁峨眉凑巧撞见的一幕。

徐凤年手中幼崽开始扭动身躯,心情惬意的杨青风笑道:“虎夔幼崽比马驹要强壮无数,这会儿大抵可以行走了。殿下可以替它们寻一处水源,清洗一阵,古书上说幼年虎夔需要遇水才灵。方才殿下跃过那条小溪,便不错。水浅,不至于让它们潜水溜走,若是换成江河或者深潭,就有些棘手。”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吕钱塘,你和宁将军一起埋葬了这头母夔。”

杨青风震惊道:“殿下,虎夔鳞甲如果做成了甲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比之前那符将红甲半点不差!”

徐凤年眯眼斜瞥了一下忠心耿耿的杨青风,没有说话。杨青风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徐凤年捧着它们掠至溪畔,将它们放入水中,两头幼崽没入清澈溪水,在水底如履平地,游玩嬉戏,扑腾出水花无数。两头幼崽离溪畔稍远了,那只体型稍小的姐姐菩萨似乎瞧不见徐凤年,张开嘴咬了一下弟弟。两头幼崽便浮出水面四足划动,朝坐在岸边的徐凤年冲过去,最后它们几乎是踏波而行,跃入世子殿下怀中,蛮劲可怕。徐凤年差点后仰倒地,胸口一阵酸痛,也不在乎这对幼崽天生披甲刺,伸手摸了摸与他关系亲昵的两个淘气家伙,笑脸灿烂。

大戟宁峨眉不明就里,只觉得那对幼兽长相奇特,不似凡物。

舒羞小声询问身边的杨青风,“姓杨的,这对幼崽叫什么?”

杨青风无动于衷,跟木头一般杵在那里。

舒羞妩媚撇嘴道:“小气。”

杨青风只是望向坐在溪畔陪幼夔戏耍的世子殿下背影,想不明白为何白白浪费了全身上下里外都是宝贝的母夔尸体。

舒羞下意识呢喃道:“这个世子殿下,总觉得他对一些不起眼的人和物,要更友善。对我们几个,甚至不如他的坐骑。”

听进耳朵的杨青风冷笑道:“那只是对你而言吧。”

舒羞想起了世子殿下喊自己舒大娘,还有在破旧道观和青羊宫里世子殿下口口声声说要将自己送出去,恼火得要杀人,只是心中激愤闷懑,脸上却娇媚如花,笑里藏刀道:“也不知道是谁刚才被世子殿下一个眼神便吓得三条腿发软。”

杨青风双手雪白十指交叉在胸口。

舒羞讥笑道:“杨青风,你有本事动手,姐姐保证不还手,任你宰割。”

杨青风有怒气,却不动手,只是语调平淡道:“姐姐?难怪世子殿下要称呼你舒大娘。舒大娘都这个岁数了,杨青风可没兴趣宰割,想必眼光挑剔的世子殿下更是如此。”

舒羞生气时总是能够让人没见怒容前,则先见到胸脯微颤的风景。

幼夔已能踉跄行走,虽然围绕着徐凤年奔跑过快时还会跌倒,但哪怕摔得尘土飞扬,依旧安然无恙,摇晃着起身照旧活泼好动。徐凤年见到宁峨眉和吕钱塘走来,便站起身,带着跟在他屁股后头玩耍打闹的姐弟幼夔走回车队。坐在青鸟身边的姜泥看到这对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愣了愣,老剑神听闻幼夔喧闹声音,掀起帘子,看了一眼,讶异道:“灵气之盛,可以并肩当年齐玄帧座下听他讲经说法十几年的黑虎了。”

徐凤年提着幼夔脖子钻入车厢,没有看到鱼幼薇,想必是她不想看到自己,便独自跑去姜泥李老头那边生闷气了。徐凤年摘下绣冬春雷双刀,盘膝坐下,两头幼夔用小脑袋拱他的小腿,徐凤年拍了两下,等它们纳闷着抬头,徐凤年分别指了指两个小家伙,笑道:“你叫菩萨,是姐姐。你叫金刚,是弟弟。再说明一下,我叫徐凤年,不是你们爹。好了,我要修习大黄庭,你们别捣乱,否则把你们吊起来打。”

说来奇怪,本来不停闹腾的幼夔在徐凤年坐定修行后,便安静下来,蜷缩在徐凤年脚下,纹丝不动。晚出生一步便只能做弟弟的雄虎夔若是动弹一下,便被体型其实输给它的姐姐咬上一口,它也不敢还嘴。

修习忌讳分心,可不知为何,徐凤年想着这对姐弟幼夔以至于嘴角翘起,并不可以专心一致吐纳,体内气机流转却是比之往常还要流畅。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当初在山上瀑布后骑牛的一番话,“太上忘情,非是无情,忘情是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正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尔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凤年睁开眼睛,笑骂道:“什么玄空大道,总喜欢说得模棱两可莫名其妙,骑牛的,你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当上龙虎,这个要是太难为你了,那就给我滚去江南!”

徐凤年收敛了笑意,喃喃自语道:“见一个女人,比成为那肩扛两道的天下第一都要难吗?”

两大祖庭南北相望。

六百年前,龙虎大兴,武当山几乎香火凋敝殆尽,大半道士逃下山。三百年前,武当反过来力压龙虎,龙虎低头低到不能再低。如今百年,王朝一再抬高龙虎,武当一代不如一代,连王重楼在内的历任掌教都不曾一次进京面圣。

下一百年?

少有人真的认为玄武当兴五百年。

这场暗斗了整整千年的南北之争,是骑牛的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个啥东西的天道胜出,还是那个号称龙虎山上悟性第一,武道精进第一,以至于此生有望修为并肩齐玄帧的齐姓小天师?

徐凤年实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

比较斗赢了四大天师压顶代代英才辈出的龙虎山,难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一些?

徐凤年低头苦涩道:“你这可知不可说的道,我这辈子算是不会知道了。你不说,你不做,我大姐怎么知道?光躲在武当山上骑牛,知道你大爷啊!”

武当山掌教王重楼仙逝于小莲花峰。

随着这个消息从北凉向东西南蔓延开去,天下道门轰动。不是说一指断沧澜吗?不是说才修成了大黄庭吗?怎么说登仙就登仙了?要知道此登仙非龙虎山的证道登仙,而是死了,与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当山对此更是没有丝毫遮掩,与此同时,世人得知王重楼逝世后,掌教武当山的并非山上德高望重仅次于王重楼的陈繇,不是最年长的丹鼎大家宋知命,也不是剑术超群的哑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岁的武当年轻师叔祖洪洗象,洪洗象是谁?连许多北凉香客都不知姓名,耳目灵敏的,最多只知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师弟无甚野心,只是做些骑牛散心、注疏经义、筑炉炼丹的琐碎事情。偶尔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赋,达官显贵上山烧香,都见不到这个年轻道士的身影。

小莲花峰上龟驮碑,一位在这座峰上长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换了一身装束,云履白袜,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极图案的紫檀木道簪别起发髻,身上宽博长袖的道袍异常崭新尊贵,有两条剑形长带缝于道袍纽扣部位,名莲花慧剑,这是武当特有的装饰,六百年前大真人吕洞玄骑鹤上武当,以仙剑大道创武当两束道袍慧剑,寓意断烦恼斩尘根。对武当而言,在剑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吕祖师爷羽化飞升之后,便开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无巍巍祖庭气象。

年轻道士轻轻跃上龟驮碑,望向被云雾缭绕的上山神道阶梯,小时候上山,那时候他面黄肌瘦,脚力孱弱,武当漫天鹅毛大雪,石阶堆满了厚厚积雪。道士们根本来不及扫雪,于是他便被年迈师父背着,据说大师兄在玄武当兴那块牌坊下等了一天一夜,上山的时候他偷望了几眼大师兄,每次大师兄都会笑脸相迎,像富裕街坊家里一座刚好暖和却不烫手的火炉,他清晰记得那会儿大师兄才只是两鬓霜白,等他长大,便悄然与师父一般满头银霜了。大师兄的确不太像是个武当掌教,劈柴烧火腌菜做饭盖房扫雪,样样去做,他的好脾气,都是从大师兄那里学来的,所以大师兄说他是武当未来百年的希望,他虽然胆小怕事,可终究没有逃避,与二师兄陈繇习道德戒律,与三师兄宋知命请教丹鼎学说,与四师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师兄练剑,至于天道是何物,师兄们皓首穷经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所以他不着急,一直觉得只要在山上待着,总有一天会悟透。十四岁时骑牛,遇见了那一袭红衣,念念不忘,耽误了功课,大师兄并未责骂,后来再见她时,她说要去江南,再不相见了,他壮了胆子跟大师兄说要下山,大师兄问他还回不回来了,他没说,他从不说谎。可大师兄依然不生气,只是说小师弟等会儿,等大师兄修成了大黄庭,你便下山去好了,当年师父要你做天下第一才准下山,是骗你的。这么大年纪的小伙子了,总待在山上跟一帮糟老头厮混,的确不像话呀。后来他便捺着性子等到了大师兄修成大黄庭,只是出关时,他自己却退缩了,次次走到玄武当兴的牌坊,抬头望着吕洞玄以剑写就的四个大字,都默默转身上山。最后大师兄舍了一身大黄庭,自知将死,在小莲花峰山崖边上,揉着他的脑袋,笑着说掌教由二师弟来做好了,你下山去,不去大师兄就踢你下去,玄武当兴什么的,顺其自然便好,哪有让你扛这个担子的破道理,大师兄临死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辈修道无非修心。

二师兄陈繇不知何时来到峰顶,轻声笑道:“掌教,以后再看禁书,就正大光明一些。”

站在龟驮碑上的新任武当掌教回头,蹲下身,苦着脸问道:“二师兄,大师兄本意是让你做掌教的,你恼不恼我?”

老道人陈繇哈哈笑道:“让我来做武当掌教?亏大师兄想得出来!明摆着打架打不过龙虎山四位天师,吵架更是吵不过那个白莲先生,这不给武当丢脸吗?别说我,你去问问宋知命俞兴瑞,谁乐意做掌教?若是跟五师弟说这个,看你的小王师兄不拿剑劈你!”

蹲在石碑上的小师弟揉了揉脸颊,叹气道:“二师兄,打架吵架,我好像也不太在行。”

一向不苟言笑的陈繇开怀打趣道:“师父当年说过,我们五个加起来都不顶你一个。再说了,咱们武当也没想着要跟人打闹,一朝国师也好,羽衣卿相也罢,武当自立祖庭以来,便对这个不感兴趣。千年来,龙虎山削尖了脑袋要去京城,咱们可是次次拒绝入京。祖师爷吕洞玄早就把话说明白了,天地间俗气阴气最重地,都是皇宫,去不得去不得。虽说如今山上香火可怜,可总饿不死谁,山清水秀,人人相亲,那些个小道童见着你这位师叔祖,有些甚至得喊你太师叔祖,可他们何时是在怕你?只是敬你而已,谁不乐意帮着你放牛?这搁在龙虎山,可见不着。那边天师府是天师府,龙虎山是龙虎山,泾渭分明,不如我们武当山和气。大师兄私下说山下的道理是和气生财,山上嘛,和气生道。我觉得大师兄修为高是高,可道理打小便总是说不过我,但这句话,我觉得在理。”

年轻掌教担心道:“不知道下山游历的小王师兄的剑道如何了?可别真去了吴家剑冢或者龙虎山打打杀杀,唉,小王师兄的剑,过于不求剑招而求神意了。”

陈繇宽慰道:“五师弟剑道天赋造诣都是山上第一,救人比不得大师兄,伤敌却要比大师兄还厉害,临行前你又给了他《参同契》,相信五师弟只要肯花点心思由道转术,定会大有裨益。”

再不宜被武当山小辈道士称作师叔祖的洪洗象尴尬道:“我那本《参同契》是瞎写出来的。”

这一刻,山中暮鼓响起,雾霭灵犀般散去,大小莲花峰风景尽收眼底。

洪洗象站起身,眺望而去,怔怔出神。

陈繇微笑道:“喊你掌教又何妨,喊你便不是我们的小师弟了?大师兄去世又何妨,武当山便要塌了?玄武当兴五百年兴不起又何妨,你便不是洪洗象了?师父当年带你上山,自然存了由你担起兴盛武当的念头,可更多只是希望你能逍遥自在,大师兄更是如此,小师弟这些年倒骑青牛,牛角挂书,神仙一般无忧无虑,我们这帮老家伙看着羡慕哪。一日一卦,次次愁眉苦脸,我们偷偷看着也欢喜。因此下山不下山,我们都不在乎。”

陈繇的规矩,宋知命的丹鼎,俞兴瑞的玉柱,王小屏的剑意。还有大师兄的习武更修道。

过了玄武当兴牌坊,山上人人相亲。

这便是洪洗象的家。

骑牛看书读书,炼丹只是解乏,八步赶蝉只为那一张蜘蛛网。山巅随罡风而动,只是想看清山外的风光。与黄鹤喂食说话,只是觉得好玩。

这就是他的道。

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武当历史上最年轻的掌教没有言语,只是长呼出一口气。

踏出一步。

这一步远达十丈。

直接踏出了龟驮碑,踏出了小莲花峰。

武当七十二峰朝大顶。

七十二峰云雾翻滚,一齐涌向小莲花。

洪洗象踩在一只黄鹤背上,扶摇上了青天。

陈繇抬头望着异象,喃喃道:“师父,大师兄,你们真应该看看,小师弟一步入天象了。”

出青城山,徐凤年雇佣了四条大船,沿燕子江而下。

这一滩水势极为湍急,两岸高山对峙,悬崖峭壁,水面最窄处不过五十丈,凶险仅次于那相传有道教圣人倒骑青牛而过的夔门关,这一段水路峡中有峡大峡套小峡,滩中有滩大滩吞小滩。徐凤年一身白袍,站于船头,对一旁抱着武媚娘的鱼幼薇笑道:“我们方才经过的是书滩和剑滩,是武当祖师爷吕洞玄藏天书与古剑的地方,别以为那就是险峻了,接下来的峒岭峡才是险地。我们的四艘大船已是极致,再大些,别管是有多熟悉水势的船夫,都会触礁沉船。当年我和老黄吓得半死,我还晕船,吐了老黄一身。所以这边渔民都说书滩剑滩不算滩,峒岭才是鬼门关,等下船身摇晃得厉害,你就别站在这里了。”

鱼幼薇望着前方景象,有些脸色发白,刚想转身,却瞪大眼睛,只见一叶扁舟似乎在逆流而行。

直冲为首那艘有大戟宁峨眉坐镇的大船!

一位青衫文士模样的年轻男子手持竹竿。

青衫青年双手持竿,插入水面,脚下小舟后端翘起。

与此同时,插入大船底下的竹竿被这名俊雅男子挑起。

一根乌青竹竿弯曲出一条半月弧度。

那一端,小舟屹立不倒。

这一端,大船竟然被竹竿给掀翻成底朝天!

这位青衫客是龙王老爷不成?

其余三艘船上的船夫们吓得胆魄都碎了。

江上一竿惊天地泣鬼神。

那青衫男子脚下小舟重新砸回水面,顺流直下,飘然而逝。

徐凤年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道:“这技术活儿忒霸道了。”

青衫龙王一竿拦江,使得船仰马翻人坠水。一时间江面喧闹非凡,许多凤字营兵卒不谙水性,加上礁石突兀,几个浮沉就要溺水身亡。宁峨眉一手提起一名甲士,另一手竟然拖起了他的坐骑。那头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被这位耍大戟的武将硬生生托到船板上。救了人马,宁峨眉立即跃入水中。他的卜字铁戟是义父遗物,便是溺死都要捞出来。当时青衫青年浮舟而至,以竹竿掀起波澜。只因他当时手中没有大戟,否则那名古怪刺客也不会轻易得逞。

徐凤年在宁峨眉破水而出时便抽出绣冬刀,劈开大船栏杆作十数截,纷纷踢入燕子江水,身形飘下,踩着一截木栏,弯腰抓起一名北凉甲士,丢回大船。与此同时,吕、杨、舒三人以及青鸟都飞鸿踏雪一般刺入江水,各自救人救马。剩余三船的船夫伙计只看到江面上一个个身影蜻蜓点水,看得目瞪口呆。船夫们本以为这帮渡江武卒只是精悍,不承想竟然还隐藏众多神仙高手。尤其是那位身穿白袍玉带的英俊公子哥,腰挎双刀,却不是做花哨样子,若说那乘一叶扁舟飘然来至潇洒而去的青衫客是化为人形的燕子江龙王爷,那这位公子哥就是一条过江白龙了,说不尽的飘渺风采。

徐凤年四五个来回,吐一纳六,气息绵长,并不疲倦,脚踏被他绣冬砍断的一段栏杆,望向即将到来的峒岭鬼门关,有些头疼。落江人马已经被救得十之八九,只是仍有两人就要撞上鬼门关礁石,来不及出手相救。行船操舟,素来不惮风涛,而畏礁石,两匹北凉战马撞上暗礁,砰然作响,砸出一摊血迹,瞬间卷荡一空,徐凤年脚尖一点栏杆,飘向一座礁石,再掠出,只是一人即将撞上礁石,徐凤年回头一望,船头宁峨眉刚救回一名袍泽,手持大戟,满眼忧愁。

徐凤年灵光乍现,大声喊道:“宁峨眉,丢出大戟,助我一臂!”

宁峨眉右脚后撤一步,怒喝一声,掷出重达八十斤的大铁戟,直刺最前方即将触礁的一名兵士。徐凤年握住大戟,趁势而飞,于千钧一发之际接连抓起水中那名凤字营轻骑,大戟轰然钉入礁石。徐凤年将手中轻骑放在礁石上,一掠再掠,终于救下最后一名溺水轻骑,一同坐在出水礁石上。江水轰鸣溅射,徐凤年一身华贵衣襟湿透,眉心红枣印记熠熠煌煌。那名死里逃生的凤字营轻骑拼命咳嗽,抬头望着面无表情的世子殿下,有些茫然,被这位在北凉传言草菅人命的世子殿下给救了命?

大船飘下,宁峨眉依次拔出礁石大戟,拉上北凉袍泽。徐凤年扶着失魂落魄的轻骑甲士跃上船头。凤字营正尉袁猛神情复杂,不仅是他,许多轻骑都是呆若木鸡,徐凤年不理会他们,只是吩咐道:“宁将军,清点人马数目。谁失了战马,记罪在身,以后将功补过。”

宁峨眉抱拳沉声道:“遵命!”

连袁猛都不由自主低头诺声道:“末将听令!”

湿漉漉的徐凤年入了船舱屋内,青鸟服侍他换上一身衣衫。徐凤年皱眉道:“所幸书剑滩还好,大多是明礁,若是再到了下边鬼门关,枯水时暗礁如石林,航道更是狭窄,恐怕就要坠水几人便伤亡几人。那青衫男子何方神圣,一竿便能掀翻大船,已经不是膂力如虎可以形容,巧劲更是骇人,分明是暗藏了上乘剑术。姑姑在青城山上给了我一本专门讲述如何破解吴家枯剑的剑法心得,我瞅着那手持竹竿的家伙这一式,有点像吴家剑冢里的‘挑山’,难不成是这一代剑冠吴六鼎?”

青鸟一手握发,一手持象牙梳,细心梳理着徐凤年头发,柔声道:“且不说那人是不是吴六鼎,公子救人的手法,很是赏心悦目。船上连同宁峨眉袁猛,方才都在为公子大声喝彩,尤其是那一趟握戟而飞,连奴婢都要赞叹。”

徐凤年低头看了看通红的手心,自嘲道:“比起一竿掀船,我的道行差远了。除非老剑神李淳罡肯出手,否则谁都拦不下那可能是吴六鼎的家伙。我只能眼睁睁看他乘舟而去,恼火。不过说实话,这一招不管是不是剑冢的挑山,因为有姑姑的四十年习剑心得感悟珠玉在前,再加上武当山骑牛的传授了一套拳法,里头有一句‘山重随它重,我以一两拨万斤’的口诀,我刚才看着都有些触类旁通,所以这倒是好事。不过我也得抓紧时间让吕钱塘陪我练刀了。”

经此一劫,峒岭峡更显奇峰突兀怪石嶙峋,江面狭小,迂回曲折,气势峥嵘。仅剩三船身处其中,一次次与礁石擦身而过,惊心动魄。

徐凤年重新站到船头,两头幼夔就在他脚边追赶玩耍。羊皮裘老头儿不知何时来到徐凤年身后,嘻笑道:“小子,拿捏人心有些火候啊,若非老夫知道那青衫剑士不是你的人,说不定要怀疑这是你的刻意安排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我可没那么大手笔。”

徐凤年追问道:“他果然用剑?”

老一辈剑神点头道:“用不用剑,老夫岂会不知。吴家剑冢出来的,身上有着一股枯剑独有的迂腐味道。只不过这名年轻剑士,走了条吴家剑冢不乐意走的剑道,将来成就要比前几代剑魁更高,前提是他过得了东越剑池和邓太阿那两关。过去了,由指玄入天象便不难了,过不去,枯剑就是真的枯剑了。那一招挑山如何?被吓倒了吗?要不老夫教你一手倒海?你两柄刀挎着不累啊,借老夫一把如何?借了,老夫立马让你见识见识一剑大江逆流的景象。”

徐凤年冷笑道:“休想。”

老头儿掏了掏耳屎,撇嘴道:“这般胆小,如何成大事。”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吴六鼎这一竿,图什么?”

李淳罡不耐烦道:“小子你是笨还是蠢啊,行走江湖,不就图挣个名头?要不然王仙芝会自称天下第二?邓太阿会拎桃花枝作妖作怪?有了名头,再与人对战,便名正言顺了。否则谁愿意搭理一个无名小卒?老夫年轻的时候,不管对上谁都来一通砍瓜切菜,不也就是意气用事,要争口气?后来年纪大了,才少了争强斗胜的心思。齐玄帧这个牛鼻子老道着实可恶,因为与他论剑说道,害得老夫心境大乱,不仅没能一脚踏入陆地神仙境界,连天象境都悬了。后来我被人断去一臂,又镇压在听潮亭下二十年,才因祸得福,重返天象。小子,以后对老夫客气些,天象境的高人,数来数去,才就十来个,一双手而已。”

徐凤年伸出手臂,由雪白矛隼落在臂上,拿下小竹筒,抽出密信,一脸愕然。

李老头儿才说自己是屈指可数的天象高手,这会儿便没啥风范地歪头偷窥,徐凤年倒不计较。李淳罡跟着一愣,随即啧啧道:“王重楼丢给你大黄庭,是损命勾当赔本买卖,这个老夫早有预料。只是那叫洪洗象的新任掌教,连金刚指玄两境四重都瞧不上眼,一步便是天象啦?小子,你别跟老夫打马虎眼,透个底,这事儿可信?”

徐凤年感慨道:“换作别人,打死不信。可是骑牛的,我却相信。”

李淳罡望向江面,神情恍惚道:“这可不就是齐玄帧当年做的事情吗?二十年修为寸步不进,一悟便天象,再十年,就是陆地神仙了。”

徐凤年将密信丢入江水,笑道:“不管什么天象什么陆地神仙,我练我的刀。”

老头儿揉着耳垂,嘲讽道:“练刀?不说那位武当小掌教一步入天象,就说眼前吴六鼎的一竿挑山,也是你能比的?还有心思练刀?练个屁,就这样的修行速度,你一辈子都只能在这些天纵之才的屁股后头吃灰,身为人屠与王妃的儿子,不嫌丢人?”

徐凤年平静笑道:“有什么丢人的,刀是自己手中刀,便是一塌糊涂,只要出力了,都没什么好抱怨的。徐骁何尝是顶尖的武道高手?不也一样攒下了这份家业。我二姐恼我练刀,那是怕我走火入魔,怕我为了练刀连家都不要了。只是有些事情,不是纸上谈兵就能谈下江山的,上阴学宫就是最好的例子,口舌之快,那只能是智者与智者的角力,一旦碰上匹夫莽汉,还得靠拳头和刀剑说道理。天下有学问的人少,有大学问的就更少了。”

老剑神笑眯眯道:“有些道理,老夫也不喜欢儒士动嘴。当年齐玄帧就有这个臭脾气,只不过他是常理之外的怪胎,既能说理说得天花乱坠,也能斩妖除魔做卫道真人。若他没些手段,谁乐意听他去讲大道理。”

脚背上趴着两只跑累了在打盹的顽劣小虎夔,徐凤年弯腰蹲下,伸手抚摸两头幼崽。

老剑神突然不说话了。

徐凤年站起身,连带着幼夔都被惊醒,继续在船头欢快蹦跳,好奇问道:“老前辈,你当真能飞剑?”

老头儿依旧只是抬头望向崖壁,没有回答。

峒岭尽头,两崖壁齐如刀削,相距不足十丈,形如门户,只许一船通行。那便是最后一道鬼门关了,山岩上刻有“鬼哭雄关”四个大字,是武当山乘鹤飞升的大真人吕洞玄以仙剑刻出。说来有趣,吕洞玄并称丹剑诗三仙,诗词歌赋多有流传,墨宝却只留有八字,除了“鬼哭雄关”,再有就是“玄武当兴”,皆是以剑做笔。

出了鬼门关,视野豁然开朗,燕子江、蜀江、沧澜江三江汇流,这里曾是春秋三国战场,自古以来更是有无数英雄豪杰在此大动兵戈。江水由急变缓,江面由窄变宽,由阴间跌入阳间,恍若隔世,让人心旷神怡。

徐凤年看到常年穿一件熏臭羊皮裘的李老头出了鬼门关,依旧转头在看崖壁上“鬼哭雄关”四字,有些黯然。这位江湖上的老一辈剑神,不抠脚丫、挖鼻孔、掏耳屎的时候,才让徐凤年清晰记得他是李淳罡,尤其是此刻驻足凝神的模样,哪怕佩剑被折,手臂被断,也依然是曾经独占剑道鳌头的仙人。

只听老人喃喃道:“老夫年轻时做过许多荒唐事,十六岁入金刚,十九岁入指玄,二十四岁便达天象,被誉为五百年一遇的剑仙大材。初出江湖,便在千万观潮人的注视下,踩踏着广陵潮头过江,二十四岁去东越剑池挑战梅花剑宗吴玮,对那位前辈羞辱至极,害其引颈自尽,三十六岁时自称天下无敌,扬言四大宗师除我之外都是沽名钓誉之辈,便是王绣、酆都绿袍与符将红甲三人联手,也是我一剑的事情,后来我没输给他们,却败给了后辈王仙芝。她离开酆都找到我,这个傻女人,故意让我一剑洞穿胸膛,我自诩‘天下敌手一剑败之,天下女子一指勾之’,到头来,才知道什么叫心疼,所谓心疼,便是你伤了别人,受伤的却是自己。为了救她,我去龙虎山,向齐玄帧讨要续命金丹,只是还没到斩魔台,她便死了,她临终时说她不要活,就是要死在我怀里,若是活了,便又成了陌路,她不愿意。哪怕是那时候,我依然没有胆量说出口,没了她,一剑两剑百剑千万剑,又如何?这鬼门关,是我与她初遇的地方,那时候我已能飞剑,她却只是个还未习武的笨丫头,后来她如何成了酆都绿袍,又是为何成了酆都绿袍,我都不知,只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见了,荣辱种种,浮沉事事,一舟而下,过眼云烟。我喜欢姜丫头,便是心疼当年的那个她,上莲花顶,下斩魔台,我从齐玄帧那里得知她是我仇人之女,既然不幸遇见了我,杀不了我,便想着死于我手才好。最苦是相思,最远是阴阳。”

徐凤年无言以对,以往剑神李淳罡的种种事迹,都在四十年中模糊不堪。齐玄帧早已白日飞升,王仙芝在武帝城从不出东海,酆都绿袍已死,符将红甲人似乎成了傀儡,有幸亲眼见过老一辈剑神的人即便活着,大多也已是花甲老人。

正应了剑仙吕祖那句古话,睡到二三更时凡荣华皆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李淳罡自嘲道:“老夫年少时一心想做吕祖,这倒是跟齐玄帧一般无二,只不过老夫看中的是吕祖的剑,齐玄帧看中的却是吕祖的道,所以老夫喜欢吕祖的飞剑取人头,却被齐玄帧大骂了一通。这牛鼻子老道坐在斩魔台上说什么两人相击,上斩颈项下决肝肺,击剑杀人,飞剑千里又怎样?此庶人下乘剑,末节小技,无异于斗鸡,胜人者有力,自胜者才是得道。你听听,这口气是不是很大?老夫当时心灰意冷,心甘情愿认输,加上亲眼看到这个亦敌亦友的家伙白虹飞升,真正是无话可说,当时觉得莫不是自己真的错了?齐玄帧悟了长生理,步步生莲花,老夫当时原本一脚在天象,一脚已经踏入陆地神仙境的修为却是一退千里,下山后被人斩去一臂,落入指玄境,再不敢说什么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狂言屁话。只是这些年在听潮亭下,才想明白了一个浅显道理,嘿,齐玄帧这老顽童是在故意误我啊!”

徐凤年轻轻叹息,大船入大江,不再跌撞摇晃,当年乘船至此,和老黄主仆二人都是大开眼界。许久,老剑神终于回过神,准备转身回去,却看到一路都在晕船呕吐的姜泥走出了船舱,扶着栏杆,脸色依然苍白,只是比起在书剑滩和峒岭关的时候要好很多。比起徐凤年初次乘船的半死不活,两人差不多狼狈。青鸟从二楼船顶轻盈跃下,轻声道:“殿下,掀翻大船的那人就在江心等着我们。”

果然,大船渐行,再度看到一舟一竿的青衫客。

这吴六鼎当真是吃了无数的熊心豹子胆啊!一竿挑衅还不够,难道还要再来三竿全部挑翻才肯罢休?徐凤年睁大眼睛,望着越来越形象清晰的吴家剑冠,这年轻剑士相貌并不出奇,面容古板,一看就是不近人情的孤僻性子,剑冢枯剑,历来如此,后辈剑士若要出山历练,必须要先胜了家族内的一位老祖宗,不论生死。吴六鼎身材修长,今日不曾带剑,那根乌青竹竿扛在肩上,双手搭着,姿态委实倨傲到了极点。

姜泥忍着难受,连她都能看到那浮舟江上的大胆刺客,船夫都说这人是龙王爷,她却不信,扭头皱眉,看着徐凤年,虚弱问道:“你打不过这人?”

徐凤年哑然失笑,摇头道:“当然打不过。”

姜泥冷笑道:“那你练刀练出了什么?”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可以问问李老前辈,他是否练剑第一天就知道自己会成为剑神?”

殊不知李老头儿拆台道:“老夫知道。”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姜泥心情大好,微笑着,脸颊便悄然浮现出两个酒窝。

徐凤年笑道:“好看。”

姜泥立即板起脸。

徐凤年嬉皮笑脸道:“小泥人,来,再笑个呗,你笑了,我就明知打不过那当世一等一的剑士,也要提刀杀去。这笔买卖多划算,说不定本世子就一去不返了,如果老剑神出手救我,你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拉着,如此一来可以保证有十成把握让我战死在江上,咋样?笑一个?”

姜泥的小脑袋晕晕乎乎,晕船让她几乎恨不得跳江,恨死了一意孤行要乘船而下的世子殿下,她很费神费力地去思考这笔买卖,耐不住徐凤年的蛊惑催促,终于千辛万苦挤出一个自认为最无懈可击的僵硬笑脸,徐凤年立即笑骂道:“太难看了,没诚意,本世子不干亏到姥姥家的生意。”

姜泥无奈换了几次笑脸,都不尽如人意,徐凤年故意叹气说:“看来买卖是做不成了,反正船上有大把高手,就不信打不趴那个孤身前来求死的王八蛋,便是龙王爷,也要剥皮抽筋。”

笑了半天,姜泥小脸蛋都僵硬了,结果看到怕死而且奸猾的世子殿下在偷着乐,气得跑上前就要跟徐凤年拼命。徐凤年威胁道:“咬我?小心我让金刚、菩萨咬你啊?!”

胆子其实一直不大的小泥人马上不敢上前了,瞪大眼睛希冀着用眼神剐死徐凤年。徐凤年捧腹大笑,只是笑完,便肃容转身,破天荒双手持刀,准备飘出大船,真要与那持竿的吴六鼎战上一战。

徐凤年脚尖刚要一点冲出船头,一直旁观两个年轻家伙打闹的老剑神袖口一挥,把徐凤年给扯了回来,害得世子殿下一屁股跌坐在船板上,样子滑稽。

姜泥终于会心一笑。

老剑神眼神恍惚,望着一脸懊恼的徐小子,再看向嫣然一笑的姜丫头。

当年江上偶遇,他飞剑横江,吟诗而渡,她便趴在船栏上,如此一模一样的笑脸。

那年,正是最年轻耀眼的剑道天才李淳罡最意气风发的时分,也是那位痴情女子最天真无邪的年纪。

擦肩而过,他只求仙剑大道,并不挂念,她却傻傻地挂念了一生一世。

老剑神默念当年那首诗。“我当锻就三千锋,一日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条。”

伸出独臂,老剑神轻声道:“徐凤年,借老夫一剑,一剑而已。”

徐凤年愕然。

李淳罡呢喃道:“欠了一剑。”

徐凤年一咬牙,抽出绣冬,丢向江面上方,像是要抛给那百丈外的小舟青衫。

面朝姜泥的老剑神望了一眼她,当日说这个徐小子嘴里的小泥人神似北凉王妃,其实不尽然,她更像是那个喜穿绿衫的丫头。

李淳罡笑了一笑,只有沧桑,倒着飘出船头,仰首豪迈大笑道:“小绿袍儿,且看李淳罡这一剑。横眉竖立语如雷,燕子江中恶蛟肥。仗剑当空一剑去,一更别我二更回!”

背对扁舟青衫剑冠以及那柄绣冬刀,没了神兵木马牛,更没了年轻时的玉树临风,只剩一臂的老人握住了不是剑的绣冬,转身仅是轻描淡写的一招一剑。

齐玄帧说我以剑力证道,不如天道,走错了大道。你却说受了一剑便够了。

我李淳罡要甚天道?!

一剑足矣!

江面寂静,初始无人看见这一剑的风采,只觉得索然无味。

可那青衫龙王却顾不上小舟,激射远遁。

瞬间。

大江被轰隆隆劈开,直达两百丈。

这般传说中的陆地剑仙一剑,世间真有蛟龙,也要被当场斩杀!

说是一更别离二更回,势可劈江斩龙的一剑去返,其实哪里需要一更时间?

李老头没来由一剑破天象,似乎有重返武道最高境界的迹象,并无任何惊喜,飘摇回到船头,将绣冬丢回给徐凤年,遥望了一眼大江与石崖,似乎解开心结,苦涩地笑了笑,然后默默走入船舱。

观潮习重剑的吕钱塘被这一剑吓傻,终于记起了很久以前曾在广陵江头踩踏潮头而行的逍遥前辈。别说吕钱塘这等壮年剑客,便是弃剑修道已是一把年纪的魏叔阳都忍不住须发张扬,哪有不想学当初李剑神潇洒仗剑走江湖的年轻人?邓太阿是新一代剑神不假,可远不如李淳罡来得震慑人心让人服气,过于半仙半妖,如同离地百万里的天上人物,出道以后出手寥寥,只是与王仙芝和曹官子几人过招,事后才传出一些支离破碎的风声,让人咂摸咀嚼。

可老一辈李剑神却是一剑一剑在江湖上斩出了滔天声望,尤其是与一位位女子的爱恨纠葛,更是让无数后辈浮想联翩心生向往。像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便牢记李淳罡武道巅峰时,有一位爱慕他出尘风采的女诗人痴恋作诗无数,夸赞李淳罡飞剑摧破终南第一峰,说他袖中青蛇胆气粗,更说他三尺气概如吕祖,为天且示不平人。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早已人老珠黄,早已红颜白发,早已葬身孤坟,死前不忘让后人焚尽诗稿。

那个李剑神还在的江湖,有无数的她,成了弱水三千,独独不见他取了哪一瓢。当年江湖的许多人许多事,都跟她们一样,风华不再。

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舒羞鼻尖渗出汗水,望着江面重新合拢,船身逐渐不再左摇右摆,转望向身边的吕钱塘,颤声问道:“这老头原来真是能与齐仙人一较高下的前辈?”

哪怕齐玄帧登仙数十年,哪怕他不是龙虎山道士,所有后人提起,都不敢直呼他的姓名,一概尊称为齐仙人,这便是天象以上的实力。

被那一剑几乎震散魂魄的吕钱塘沉声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舒羞虽说年近三十,但不知是精研媚术的缘故,还是天性使然,总有些天真烂漫的少女细节,习惯性娇气嘟嘴道:“我哪里知道,老前辈总不会是邓太阿啊。”

吕钱塘正在懊恼那一剑太过玄妙,竟没有瞧出半点端倪,加上这位东越剑客一直不喜舒羞的做作姿态,于是说话的语气便重了一些,“一介南蛮,不过是井底之蛙!”

舒羞伸手拨了拨耳鬓青丝,侧头娇媚笑道:“哟,东越便不是蛮夷之地了?那老前辈这般了不起,能让咱们的吕剑神如此高看?”

吕钱塘阴沉转头,自己算哪门子剑神?这个从蛮夷南疆跑出来的娘们真想尝尝赤霞剑的锋芒?!

恰巧在两人身边的魏叔阳摇了摇头,并未出声劝解,径直走向世子殿下。徐凤年坐在船头,解开双刀搁在一旁,伸手逗弄着金刚和菩萨,两个小家伙的舌头天生带有钩刺,轻轻一舔,便会在手上带出一阵密密麻麻的划痕。徐凤年熬不住这对姐弟没个尽头的折腾,受轻伤不说,象牙白的绸缎袖口早已变成破条,于是拿起春雷刀,让幼夔金刚四爪抱住,悬空晃悠,看得出来这只雄夔更活泼。魏叔阳总不能站着与坐着的世子殿下说话,盘膝坐定,感慨万分道:“殿下,老道年老有幸阅读武当《参同契》,今天又遇见李老剑神那斩江两百丈的通天本事,此生死而无憾了。”

徐凤年笑道:“魏爷爷,你给说说,李老头这一剑是指玄还是天象?”

魏叔阳摇头道:“约莫有陆地神仙的意味了,老道实在不敢妄言李老剑神。”

徐凤年靠着木墙,玩笑道:“这一剑岂不是就能破甲数百?若是两军对垒,有三四名李老头,率先陷阵砍杀,这仗还怎么打?”

魏叔阳微笑道:“殿下,试问百年江湖,出了几个李剑神?又有几名指玄天象境的高手愿意被军法约束?身陷军伍,可不适合修行。”

徐凤年点点头,“确实,谁能劳驾王仙芝邓太阿去冲锋陷阵。春秋国战,只听说西蜀那位剑法超群的皇叔不惜一死拒敌,硬生生斩杀了六百名铁骑,却再难抗衡接下来的骁骑铁甲,死于弓弩战阵。武夫的江湖,便像是先前那燕子江,水底是暗礁牙突,水上是群峰竞秀,谁都不耽误谁冒头,至于谁能如吕洞玄一般高不可攀,更是本事。而一切都是为了战争考虑的军伍就成了我们所处的宽广水域,百江千溪万流汇聚,除非是如徐骁这般国战名将成为那孤悬的岛屿,否则任你万般能耐,都要倒在千军万马之下。在徐骁率军践踏江湖之前,武夫军人两相轻,倒也算是分不出高下,如今的江湖确是再没有底气与军队叫板了,龙虎山被加封为整个天下道门的掌教,两禅寺出了个与皇帝陛下以朋友相交的黑衣僧人,才得以挽回释门的颓势,儒释道三教,继续三足鼎立,这三教里的高人都力求出世,偶尔入世,力挽狂澜,惊起漫天风雷,也都速速退隐。徐骁军中,少有附和北凉的江湖人士手执兵符。”

魏叔阳似乎沉浸在老剑神与那一剑的波澜余韵中,有些失神,但看得出来老道士满脸都是开怀,如同稚童得了一串糖葫芦,很简单,没有大道理可言。很难想象以魏叔阳在九斗米道的地位,古稀年纪,还会有这般童心,不管李淳罡形象如何落魄邋遢,魏叔阳只惦念着那三剑,水珠呈线破水甲,小伞作剑仙人跪,再到今日的仙剑,在老道士看来,真真正正当得上袖有青蛇胆气粗的诗句评语。难怪世道一日不曾平,江湖便不平,因为谁都想着去如吕洞玄李淳罡这般遇不平而自太平。

姜泥没把握打赢两头幼年异兽,便觉得原先瞧着痴迷的江景都不太好看了,泄气地回到船舱,看到李老头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在半睡半醒之间。姜泥拿起一本秘籍,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打算教他练刀了?”

李淳罡抬起眼皮,笑呵呵道:“教他几招雕虫小技也无妨,老夫给他好脸色,还不是为了你能少受点欺负?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随老夫练剑,徐小子就是练刀练出花来,你都能杀他。”

姜泥犹豫了一下,岔开话题说道:“你的剑术好像真的很吓人。”

李老头儿哈哈大笑,“姜丫头,以后不说老夫吹牛皮了吧?不过老夫实话实说,方才那一剑,是偶尔得之,天时地利人和都全了,才有这等威力。世上不如意事如牛毛,能与人言的有几句?所以世人出剑百千万,剑仙的仙剑也应当是少到可怜,而且老夫这一剑被江湖上称作剑仙境界不能长存。老夫现在看得很开,不奢望做那陆地神仙了,只想着对你倾囊相授,教你练剑的话,有望教出一名女子剑仙,对老夫的名声也有好处嘛。”

姜泥平淡道:“那你还是教他练刀好了。”

老头儿不以为意,自言自语道:“吕祖有一句诗作警言传与后来学剑人:‘匣中三尺不常鸣,不遇同人誓不传。’老夫深以为然,这一生,遇到的习剑后辈不计其数,不乏悟性根骨都奇绝的练剑天才,可对不上老夫的脾气,你便是邓太阿,都别想学到老夫的两袖青蛇。吴家剑冢舍剑意而求天工剑招,相当瞧不起天下剑招,唯独老夫的绝学,且不说剑意何等冠绝天下,在剑招上同样妙至巅峰,当年可是让吴家那帮半死人都自叹不如……”

姜泥紧皱眉头,重重叹气了一下,放下书瞪眼道:“又来?!”

李淳罡挠了挠别在发髻上的神符匕首,神情略微尴尬,换作舱外任何人,听到他的这番话,还不得当作圣旨来听,可眼前这钻牛角尖的倔丫头,实在是不买老剑神的账啊。李淳罡也不懊恼,拿起桌上一捧山核桃,走出船舱,对于将他奉为龙王差点就要跪拜的船夫,以及吕钱塘等武夫的崇敬,还有一些北凉轻骑的畏惧,一概视而不见。走到徐凤年和魏叔阳跟前,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伸脚将刚从春雷刀掉落的幼夔从脚边踹远,姐姐菩萨要替弟弟报仇,锋利四爪着地,立即抓出四个小窟窿,屈身吼叫。徐凤年伸手按住这个护短的小家伙,幼年雌夔扭头,很人性化的一脸委屈,徐凤年笑着摇摇头,幼夔灵性十足,小跑去安抚弟弟。

李老剑神纳闷道:“小子踩到狗屎了?哪找来的畜生,不输齐玄帧的黑虎。再过几年,两头就能顶一个一品高手了,可惜你没法子跟它们一样活个两三百年。”

徐凤年更纳闷,问道:“找我有事?”

老头儿将手中山核桃随手丢在船板上,古板说道:“小子,那日清晨在青羊宫看你那三脚猫的刀法,实在是碍眼。你抽出刀身更薄的绣冬刀,照老夫的说法去做。”

徐凤年没有犹豫,坐直身体,写出《千剑草纲》的剑道高人杜思聪当年为求李淳罡指点,冒雪站了三天,徐凤年本就不是端架子的矫情人,立即抽出绣冬刀。绣冬比春雷要更修长更纤薄,以它练刀,很考验刀劲的掌握,差之毫厘刀势便会谬以千里,白狐儿脸后来借他春雷,想必一半是看透了徐凤年故意隐藏的左手刀,还有一半则是春雷更适合霸道重刀。徐凤年有大黄庭的深厚底子,况且练刀一年也不是白练的,遍览武学秘籍更不是白读的,差不多算是在武道上登堂入室,再来使唤春雷,相得益彰。白狐儿脸用心良苦,等于默认徐草包是他的朋友知己,徐凤年自然倍加珍惜这份难得的友谊。

徐凤年抽出绣冬,见老剑神默不作声,有些茫然,小声问道:“然后呢?”

魏叔阳更是小心翼翼,身边这位可是李老剑神哪。虽说当初李淳罡败给王仙芝,魏叔阳一气之下弃剑入山修道,但在他这一辈人眼中不管现在邓太阿如何厉害如何风光,都不如老一辈李剑神让他们心服口服。你邓太阿打赢了李剑神?打都没打过,何来剑神一说?!

李淳罡打了个哈欠,让徐凤年将刀身悬在一个固定高度上,没耐心道:“小子,你以手指弹刀身,试试看能否弹碎地板上的山核桃。”

徐凤年调整呼吸,眯眼伸指,清脆的叮一声,凝神旁观的魏叔阳便看到绣冬刀身弯出了一个弧度,可惜还差了地面上的山核桃一指距离。徐凤年并不气馁,手指在刀身上轻轻一掠,找准一点,一指弹去,绣冬瞬间弯弧如满月,叮一声,接着砰一下,将一颗山核桃瞬间砸碎,连同船板都敲出了一个印痕。

魏叔阳下意识想要抚须,猛然意识到有李老剑神在场,不敢造次,不过老道士对世子殿下这一手弹刀十分赞赏,别看绣冬刀身单薄,却不是谁都能随意弹出这韧劲的。

李老头儿单手托着腮帮,继续说道:“接下来争取压碎山核桃,但不能在地板上留下痕迹。”

徐凤年微微皱眉,没有急于弹指,而是在绣冬刀身上摩挲,在武当山上为了参悟《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剑术精髓而去雕刻棋子,徐凤年受益匪浅,让他极早便有意识去掌控刀劲最根源的体内气机流转。击碎山核桃而不对船板造成影响,已经不是简单的在力道上增减的事情,这与剑道高人看似轻松刺出一剑却蕴藏无数繁琐剑招殊途同归,掠刀蓄劲,讲究何时何地炸裂,还要具体到炸开多少,是几斤几两,还是千钧万钧,都是头疼的深奥学问,徐凤年没有弹指,老头儿便始终托着腮帮,好整以暇,两指捏了一颗核桃丢到眼前,轻轻一吸,吸入嘴中,含混不清道:“小子,赶紧的,老夫没时间看你发呆。”

徐凤年泛起苦笑,收敛心神,屈指一弹,弧度依旧饱满,有一种玄妙的美感,核桃碎裂,但地板留下了细微的痕迹。

弹刀数次,皆是如此。

老剑神一脸不屑道:“《千剑草纲》白看了,你就这般听书的?浪费姜丫头的口水。”

徐凤年闭上眼睛,回想当初水珠成剑的一幕。

老头儿起身,拍拍屁股冷笑道:“哪天成了,再叠起两枚核桃,记得是去击碎下边的核桃,船板与上边的核桃都要完好无损。不过老夫估计以你小子的糟糕悟性,别说后者,就是现在这种小事,都悬。做不到,就甭去跟吕钱塘练刀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苦思冥想,大概是老剑神觉得这家伙的样子实在太像吴家坐剑,越发没有好心情,头也不回地走入船舱。

魏叔阳轻轻离开船头,不让人打扰世子殿下。

枯坐至黄昏,再至月夜。

鱼幼薇深夜去给徐凤年披了一件衣衫。

徐凤年只是指了指满地碎裂的核桃,鱼幼薇立即再拿来一捧,堆放在他眼前。

清晨时分,老头儿睡眼惺忪地来到船头,瞧见徐凤年在学他托着腮帮发呆,走近一瞧,咦?这小子将绣冬换成了春雷?!而他眼前的地板上,叠放着足足三颗核桃?!

江上有数尾红色大鲤跃出水面。

这是大江大河里头常有的景象。

老剑神转身离开,走远了才喃喃自语道:“好小子,鲤鱼跳龙门了,这回走眼了。不过老夫倒要看你接下来十年能跳几次!”

两头幼夔蜷缩酣睡在徐凤年的脚下,憨态可掬,小家伙很好养活,随手丢进江中,它们自己就可以捕食江中鲤鲫,吃饱玩够,再伸出船桨,四爪如钩,很容易就能上船。

正准备起身的徐凤年抬头看到老剑神转身走回。

徐凤年的记性好,好到徐渭熊说他唯一的优点就是记得住东西,一目十行,几乎过目不忘。武当上任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口诀、骑牛的撰写出来的《参同契》、《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玉柱心法七八本、杜思聪的《千剑草纲》、紫禁山庄的《杀鲸剑》、青羊宫的三本秘籍,听潮亭内这么多年爬上爬下,早就看得多了,可惜大多属于马虎扫过不上心。

那些姜泥一字一字读过去的,徐凤年边听边悟,记忆尤其深刻。只是他练刀,白发老魁只将这位世子殿下领进门槛就仰天大笑出王府,后来姑姑在青羊宫里提议徐凤年先将先手五十招练至登峰造极,算是指出了一条登山小径,可问题又来了,徐凤年未到二品实力,做不到高屋建瓴评点世上百千武学,读书太过驳杂,反而成了修为上的羁绊,一团糨糊,故步自封。直到李淳罡给出弹刀碎核桃的难题,好似迷雾中撕开了一条细缝,徐凤年对此并不陌生,国士李义山当年传授他纵横十五道,就喜欢拿他新琢磨出的围棋定式让徐凤年去破解。

徐凤年枯坐到清晨,其间成功用绣冬将核桃弹成齑粉,船板依然丝毫不损,甚至顺势一鼓作气叠放核桃都难不住绣冬刀。

李淳罡坐在徐凤年面前,问道:“知道剑招和剑意的区别吗?”

徐凤年茫然摇头。

老头儿面无表情道:“抽刀。”

徐凤年平放绣冬。

老剑神伸出一指,随手弹在刀身上,不见绣冬如何弯曲,徐凤年身前的三颗核桃便同时炸开。老头轻轻拂袖,又叠起三颗核桃,再弹绣冬,依旧是核桃尽碎,两次动作结果都如出一辙,让徐凤年不知道老剑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淳罡见徐凤年一脸的费解神情,嗤笑道:“你试着将春雷放在绣冬之下。”

徐凤年变成双手持刀。

李老头儿再敲绣冬,徐凤年虎口一震,拿不稳春雷,因为春雷刀上有一点如同炸雷,然后蔓延到徐凤年的手上,导致整只手臂都刺痛发麻。徐凤年懂了,这便是剑罡,市井巷陌里的说书先生通常喜欢称作剑气,其实略有不同。李老头儿不给徐凤年缓口气的时间,再敲绣冬,一瞬间春雷几乎脱手,右侧刀锋猛然滑向徐凤年胸膛,只差毫厘,却是老剑神两指捏住了春雷,而绣冬刀始终纹丝不动。徐凤年骇然。这下子算是想破脑袋都想不通了。

李老剑神似乎觉得这小子悟性太差,不骂不舒坦,瞪眼道:“你弹绣冬,谁都看得出弯出了一道弧度,外行看着带劲,却是华而不实。老夫来弹,以你的微末道行,看得出绣冬弹了几个来回?看似绣冬不动,就真是不动了?老夫两指,一指剑罡透绣冬,击在春雷上,第二指却是舍罡气求剑招,绣冬刀身其实早已弯曲六次,侧击在春雷刀锋上,这才使得春雷劈向你。上乘剑招,无外乎求快求稳,快如奔雷,稳如五岳,小子,你还嫩得很哪。”

徐凤年疑惑道:“那剑罡与剑招,孰强孰弱?”

李老剑神冷笑道:“老夫想要以剑罡破敌,那便是剑罡厉害,老夫若是愿意用剑招杀人,自然就是剑招强过天下所有剑罡。”

得,白问了。

徐凤年有些无奈。

李老头儿买卖挺公平,起身道:“这两指够不够买你全部的宣纸?”

徐凤年点头道:“很够。”

李剑神在船上晃荡了一圈才走回船舱,徐凤年望着老人的背影,忍不住百感交集,有蛟龙处杀蛟龙,非是胡乱吹捧,老人双袖藏青龙,至刚至阳,霸道无匹,飞剑摧塌太华山,更是号称尽得吕洞玄仙剑精髓,这压箱的双袖剑,自然而然比起那一剑仙人跪要威猛百倍,徐凤年原先觉得李淳罡断臂后何来双袖一说,只是现在彻底不敢小觑了。

两指弹绣冬,一指示剑罡,一指示剑术,言语可谓深入浅出,为正在武道岔口上犯迷糊的徐凤年指明了一条羊肠小道,加上覆甲女婢赵玉台的一番话,徐凤年好似顿时出了鬼门关,眼前豁然开朗了。至于何时能至一品境界,甚至摸着金刚境的边缘,徐凤年的确不急,这归功于老黄的潜移默化,言传身教,言语传授往往无益,不如身教。老黄的剑,当然离老剑神李淳罡还有一段距离,可在徐凤年心中,老黄的剑匣与老剑神的木马牛,谁重谁轻,显而易见。

骑马出北凉。

徐凤年终于从徐骁嘴里得知了当年老黄临死面北而坐,对王仙芝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

徐凤年按刀而立,望向浩淼江面,闭眼不断吐纳,气机引导绵绵如江水,配合默念大黄庭口诀,“气回丹方结,壶中生坎离。阴阳生反复,普化一声雷。卦中演妙理,谁道不长生,白虹乘龙直上大罗天……”

一般而言,道教长生修道箴言往往都流于刻意追求玄言妙语,凡夫俗子初读,只觉得妙妙妙中妙,玄玄玄更玄,其实若无得道的真人亲自带路,传授具体的吐纳引气口诀,到头来只是入山不见仙,空手而返,正所谓神仙不肯分明说,迷了千千万万人,便是此理。

徐凤年神游万里时,感应到有人走到身后,这会儿敢上前打扰世子殿下清修的,唯有鱼幼薇了,她捧着武媚娘,柔声道:“不吃点东西?”

徐凤年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瞥了一眼鱼幼薇,真是尤物,可惜吕祖早早留诗警戒后人:“二八佳人体似酥,腰肢如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精神枯。”徐凤年对此十分无奈,他可不是花丛雏儿,从上山练刀到下山,始终能够坐怀不乱,这份定力,可见一斑。

吃饭时,坐在桌上的只有徐凤年老剑神和魏叔阳。

李淳罡啃了一块面饼,记起什么,随口说道:“老夫虽然逼退了那名吴家剑士,可以后再来,他的境界极有可能会更高一层。那一剑,你们这帮笨蛋只是看着热闹,可那家伙却能悟出一些门道,对他剑道的修行大有裨益。”

徐凤年面部僵硬,狠狠咬了一口馒头。

早餐结束,李老剑神在船舱内铺开宣纸,对躲着看书的姜泥笑道:“来,姜丫头,你不学剑便不学,但老夫可以教你练字。”

练字?

姜泥喜欢,否则在北凉王府便不会偷偷拿树枝在地面上鬼画符了。

只是老头儿单手执笔,气态浑然一变,仍是笑眯眯道:“但记住了,我教你练字,你可以看,却不许学!”

姜泥没上心,只是轻淡哦了一声。

徐凤年让青鸟温了一壶黄酒,独坐一处。

那年武帝城头,老黄临终死而不倒,身边便是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老黄只是面北说了一句:“来,给少爷上酒哪。”

三艘大船由江入湖,八百里春神湖,烟波浩渺,此湖容纳六水,吞吐大江,历来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是骚客游览的胜地,徐凤年站在船头给鱼幼薇讲解春神湖的地理地形,附带了许多当年李义山灌输给他的兵法见解,“春秋以前,南北对峙,无不是争此地作为据点,控春神便可扬帆东下,居高临下,以狮子搏兔之姿抢夺天下。早先北方想要饮马东南,或者南方想要举兵北伐,都要经过八百里春神湖,三城三关三山,素来被兵家瞩目。又以三城为重,襄樊,刑阳,武陵,以天下而言重在襄樊,以东南而言重在刑阳,以本州而言重在武陵。襄樊一直被说作天下腰膂,当初三国乱战于此,西楚旧臣王明阳临危受命,成为襄樊郡守,拒徐骁十万兵甲,死守三年,到后来西楚灭了,西蜀亡了,这个上阴学宫出来的稷下学士依然誓死不降。城中食人,王明阳更是亲手烹杀妻儿,三年后破城,二十万襄樊人只剩下不到一万,成为一座鬼城,据说破城十年后,仍有十数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夜夜哀嚎,王朝不得不让龙虎山掌教天师亲赴襄樊,设周天大醮,醮位达到骇人听闻的三万六千五百个,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这场攻守战,让王明阳赢得了春秋第一守将的名头,连徐骁都佩服,只是一人功成名就,却拉上了二十万人陪葬,王明阳再过一千年都是个争议人物。”

鱼幼薇胆战心惊道:“我们不会去襄樊吧?”

徐凤年最近一直习惯性用手指虚弹,一天到晚,不知虚弹了几千次,大概是练刀练到走火入魔了,轻声笑道:“本来想去,你若不敢,那我们就直奔武陵。”

鱼幼薇摇了摇头。徐凤年突然听到船尾传来一阵哭爹喊娘的声音,鱼幼薇不凑巧刚听到襄樊十万怨灵的传说,心肝一颤,好不容易意识到这会儿还是身处春神湖船头,一脸自嘲。徐凤年没有理会鱼幼薇,赶到船头,看到一名船夫捧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在地上打滚,两头幼夔通体猩红,对其低沉嘶吼,吕钱塘上前与世子殿下说了一遍经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幼夔嬉闹奔跑,约莫是撞上了船夫,幼夔脾气暴躁,就咬了一口。虎夔是上古凶兽,饥则食人,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蹲下身,咬人的幼夔金刚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低头呜咽,肤色立即由红转黑,徐凤年却没有对其娇纵,屈指一弹,将伤人的金刚在船壁上弹出一个窟窿,坠入湖中。姐姐菩萨在窟窿处望着弟弟,可怜兮兮地回头望向徐凤年,貌似在求情,徐凤年冷哼一声,起身道:“赔些银两给伤者。对了,让凤字营帮忙补牢船板。”

暮色中,春神湖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一副热闹繁华的景象,越是临近江南鱼米之乡,就越发感受不到故乡北凉的千里旷野寂寥。

今晚一行人会夜宿春神湖心的一座岛屿,名姥山。临近湖中岛屿,徐凤年看到姜泥难得走出船舱站在身边,就解释道:“这山原本不叫姥山,叫监牢山,是西王母禁锢玉帝女儿春神的地方,监牢山四周也不是湖水,只是一座盆地。后来有一名陆地仙人气不过,沿着监牢山一剑画圆,塌陷八百里,这才涌出湖水,久而久之,湖成了春神湖,山成了姥山。至于仙人造湖的说法,自然是一番神怪妄谈。如今姥山上布满庭院楼阁,三教九流齐聚,不仅有权贵宅院,僧道结庐,还有几个亡国遗老在岛上画地为牢,商铺也多,上了岛,你可以挑些入眼的东西。”

姜泥伸出手,徐凤年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姜泥生硬道:“银子。”

徐凤年哈哈笑道:“行,这会儿你已经赚了好几百两银子了,你想要拿走多少?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声,你报我的名号,谁敢跟你要钱,何苦浪费你辛苦读书挣到手的秘籍。”

姜泥冷笑道:“你当我是你这种巧取豪夺的人吗?”

徐凤年被逗乐,笑眯眯道:“那你到底要多少银子?几百两都取出?或者我干脆赊账给你几千两黄金,如此一来,你读书可以读几辈子。”

姜泥愤愤道:“我只取一两银子!”

徐凤年无奈道:“需要这么小家子气吗?”

姜泥板着脸道:“拿来!”

徐凤年白眼道:“等下跟青鸟要去,本世子从不带这点小钱。”

姜泥径直回到船舱,做贼一般从书箱中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小账本,上面清楚地记载了读《太玄经》挣了多少文,《千剑草纲》、《杀鲸剑》等等,每一本书何时读何地读,每本读了多少字,都有详细记录,至今她挣了可不止徐凤年所说的几百两,而是一千零七两三十四文钱。整天就是吃喝睡的老剑神踱步进了船舱,正要在积蓄中划去一两银子的姜泥一手提笔,一手遮住账簿,李淳罡对此无可奈何,站远了任由姜泥做完手头上的活儿,这才拎着酒壶坐上桌。倒了酒水在桌上,手指蘸了蘸,等姜泥将账本放回书箱底层,坐于对面,李淳罡才以指做笔,以酒做墨,在桌面上挥洒开来,一笔一画,精神气意充沛盎然,姜泥正襟危坐,看老头儿写字,一气呵成,贯穿首尾,半张桌面,密密麻麻,如鬼门关那乱礁嶙峋。李老头儿写完后望向姜泥,后者一脸平静,老人似乎果真如起始所说不求小丫头学到什么,袖口一抹,重新来过,这回李淳罡有说话,“老夫的狂草,要点有三,首先连绵一贯,再力求千层万楼,最后才是一个无字,无畏,无情,无求,如这酒水,抹去便抹去了,不沾丝毫痕迹。第一点是偷懒不得的功夫,即便是醉时潦倒的草书,细看却无一处一点失笔,皆有规矩,为何?平日功夫做足做细了,一字落笔如挥出一剑一刀,马虎不来,老夫的字素来被誉为奔蛇走虺,观者看字如看剑,利剑锋芒,巍然可畏……”

李淳罡正说到兴起,却瞥见姜丫头在打哈欠,大船一顿,似乎要上岸,一肚子挫败感的老头儿低头一吸,叹息一声,念叨着莫浪费莫浪费,将桌面那些酒水吸入嘴中。姜泥对老头儿这类荒诞行径习以为常,一同走出船舱,看到徐凤年正在与大戟宁峨眉商量事情,好像大半凤字营不会上山,这也在情理之中,且不说一百轻甲士卒住得下与否,这些北凉悍卒本身就过于惹眼。在姜泥思量的时候,李老头儿还在那里自顾自地吹嘘一手字如何出神入化,姜泥左耳进右耳出,双手提起裙摆走下木板,瞥见一头幼夔蹿上岸,嘴中叼着一条肥鲤鱼,似乎在向徐凤年邀功,可徐凤年只是呵斥一声,那小家伙立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约莫是装死?徐凤年刚要抬脚踢小家伙,袍子被另外一只幼夔轻轻咬住,这才罢休,惩戒算是告一段落。姐弟幼夔可不记仇,欢快地跟在世子殿下身后,看得姜泥一阵心疼,两个小笨蛋,为啥对徐凤年那般温驯。

徐凤年回望春神湖,眼神恍惚,喃喃道:“到了?”第2章携初冬坐鼋观剑春神湖战意喧天徐凤年不介意他年身穿蟒袍去踏平江湖,他就是要活活气死,吓死,打死那些王八蛋。

在姥山上尽地主之谊的是一位北凉军旧部,在军中战功不显,不承想从商之后就开始飞黄腾达,富甲一州,连那类十世门阀都难以望其项背,曾与州内一位有着皇商背景的人物比拼财力,招来无数骂声,口水堪比半座春神湖。这位当年给徐骁牵马的老卒初看并不显眼,穿着打扮都像是寻常市井人家,更无气焰可言。见到世子殿下后热泪盈眶,跪在渡口平地上,不管徐凤年如何搀扶,都只是伏地泣不成声,让身后妻儿及一干家族成员都看傻了眼。

徐凤年却是知道内幕,这姓王的花甲老人,对徐骁佩服万分不说,对王妃更是打心眼里崇敬,还是北凉军中少数亲眼见过世子殿下年幼拔刀的幸运老卒。说是牵马小卒,徐家对其并不视作下人仆役。

北凉军出来的人,下场走两个极端。要么在底层挣扎,连那点柴米油盐都头疼;要么青云富贵,真正是高不可攀。这与王朝对北凉军的复杂心理有关,夹杂着畏惧嫉妒,诸多排斥,让贴上北凉军标签的人在失去铁骑庇护后都憋着口恶气,好不容易付出更多血汗终于功成名就之后,往往治家、经商、从政都尤为阴鸷酷烈。

跪在徐凤年跟前的王林泉便是个例子,在王家,家法远重于国法,治家如治军。曾有一名儿媳只因出言不慎,便被王林泉不顾儿媳背后的豪门氏族,直接给轰出家门,连带儿子都被拖到宗祠鞭笞。所以王氏成员见到喜怒无常、城府深沉的家主对着一位年轻公子哥下跪,当场老泪纵横,都被吓得不轻,各自揣测这名白袍公子的身份。

北凉王世子殿下出行游历,中途会在姥山歇息,自然只有姥山地头蛇王林泉一人获知,这些都由禄球儿秘密安排,不可有丝毫纰漏。徐凤年仰头望着姥山山巅上一尊巨大的持瓶玉观音,据说是由王林泉耗资百万银两,用去十年时间才得以建成的。这位净瓶观音脚踏黄龙,态兼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右手拈印,直指春神湖。

王林泉总算站起身,抹去满脸泪水,躬身为世子殿下领路,姿态一如当年为徐骁牵马。今日王林泉富贵滔天又如何,终究不能忘本。王林泉见世子殿下一直望向山顶的观音像,轻声道:“启禀殿下,春神湖说来奇怪,千年以来每到二月二,必然会有一绺绺的水柱直冲云霄,那一日绝对无人敢泛舟游湖。说是湖底困有一头私自为江南布雨而受天罚的烛龙,当受人间千秋罪,这条龙不服天庭的禁锢,专门在那一日兴风作浪,所以我们都称那天叫龙抬头,只是小人斗胆请来观音娘娘后,春神湖便再无古怪风浪。”

甭管精通与否,好歹学识算是驳杂的徐凤年轻笑道:“二月二,角宿始现,东方苍龙初露峥嵘,即龙抬头,故而古书上有龙类春分而登天的说法。”“殿下博学。”富甲一方的王林泉由衷赞叹道,发自肺腑,并非吹捧马屁。王朝内商贾地位不高,可到了王林泉这个层次,即便与州牧同坐宴席,也无须卑躬屈膝。王林泉以不苟言笑和睚眦必报著称,要他歌功颂德与要他慈悲心肠一样困难。所以一旦被他称赞,不管是写出锦绣文章的士子,还是心系百姓的官员,都欣喜万分,十分有底气。“真像啊。”徐凤年柔声道,“你就不怕朝廷有流言蜚语误了你的生意?”“挣一百万和一千万,对小的来说并无区别,儿孙自有儿孙福,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小的便无愧祖宗了。”王林泉笑道。“你倒是豁达。”徐凤年收回视线调侃道。“都是跟大将军与王妃学来的皮毛,当不得殿下的豁达二字。”王林泉一脸惭愧。

王家的住所庭院深深,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一派江南烟雨风情。大宅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步行需一炷香时间。安排鱼幼薇等人住下后,徐凤年和青鸟前往白玉观音座,王林泉特地让小女儿王初冬带路。这位生于江南的二八女子身穿半露酥胸的襦裙,上胸及后背袒露,外披透明罗纱,内衣若隐若现,绫锦质地极为考究,章彩华丽。这种装束本来只流行于东越,如今被王朝贵妇名媛接纳,加上诗词名家贡献了诸如“长留白雪占胸前”的旖旎词句,风气愈演愈烈,女子着衣姿态逐渐豪放。

王初冬这位待字闺中的富家千金在渡口码头上便睁大眼睛猛瞧徐凤年,一点都不忌讳,此时更是叨唠不停,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黄莺。王林泉并未与任何人说起过徐凤年的身份,所以她只知道眼前的俊逸公子姓徐,一口一个徐公子,说到后来,干脆就喊徐哥哥了。徐凤年也不介意,笑而不语,听着小丫头的清脆嗓音,心境祥和。

终于来到矗立有那一尊净瓶观音像的广场,那白玉观音怒目低眉,惟妙惟肖。右手曲肘朝向春神湖,舒展五指,手掌向前,仿若在布施无怖畏给予众生。

徐凤年盘膝坐下,两只幼夔趴在他的膝盖上。

被本州文豪誉为王家有女初长成的小妮子跟着蹲在一旁,一脸虔诚道:“徐哥哥,观音娘娘可厉害了,站在那里指向春神湖,春分时节就再没有水柱腾空了。我小时候特别怕二月二,总是打雷下雨,有了娘娘以后,就可以随便溜到湖上钓鱼、烹茶、赏雪啊。徐哥哥,考考你,知道观世音娘娘的手势有什么讲究吗?”

精于佛门典故的徐凤年抬头笑道:“施无畏印。”

王初冬嘻嘻道:“答对了。”

她见徐公子说完后便怔怔出神,百无聊赖,转头无意间瞥见徐公子家的青衫婢女眼眶湿润,惊讶道:“徐哥哥,这位姐姐怎么哭了?”

徐凤年回神,轻声道:“因为这位观音菩萨像一个人。”

王初冬哦了一声,善解人意地不再念叨。

不知何时,姜泥和老剑神李淳罡也到了广场。

李老头儿深深看了几眼,喃喃道:“这菩萨无畏手印,可视作是一剑,剑意浩然无匹。”

姜泥平淡道:“看不懂。”

李老头儿意态阑珊,斜瞥了一眼神情奇怪的徐凤年,疑惑道:“那小子怎么了?”

姜泥犹豫了一下,低头道:“这观音娘娘很像北凉王妃。”

老剑神沉默许久,默念道:“独走独停独自坐,手上青蛇掠白线。独人独衫独持剑,剑尖锋芒生三千。世间无人能识我,只是冷眼笑疯癫。唯有山鬼与龙王,知是神仙在眼前。”

姜泥皱眉道:“你作的诗?”

老头儿笑道:“当年别人夸老夫的《青龙剑神歌》,这才一小段,你要听,容老夫再想想。”

姜泥没好气道:“别想了,我不想听。”

王林泉兴师动众备好丰盛宴席,亲自来请世子殿下回去宅院,连三条大船上的北凉轻骑都没落下,捧餐盒的婢女络绎不绝,行云流水一般送去。徐凤年离开山顶,在餐桌上尤其对春神湖特产的乌鸡炖甲鱼赞不绝口。这姥山乌鸡放养于山林,姥山多草药,因此肉质带着一股药香,皮肉骨嘴均为黑色。甲鱼更是春神湖一绝,必须挑选百年以上的老鳖,鳖甲因常年潜伏湖底,生出一寸绿须者方算是存活百年,与乌鸡文火慢炖,直到鳖甲软透为止,难怪文人雅士倍加推崇,大快朵颐后纷纷赞誉“未能抛得春神去,一半勾留是此汤”。

擦去满嘴油腻,吃到了离开北凉后最舒坦的一顿饭,徐凤年总算是酒足饭饱,私下跟王林泉要了本青州的历代地理志。

黄昏时在院中乘凉,姜泥在读一本从未在世间露面的《敦煌飞剑》。说来有趣,这名北莽王朝的剑士刚在极北之地的敦煌剑窟里悟剑大成,正要仗剑行走江湖,便碰上了北行练枪的王绣,干净利落地死于一枪之下。倒不是说那位剑士实力如此不济,而是闭门造车,剑术过于空中楼阁,少了与人对战的磨砺,枪仙王绣又最重杀伐,如此一来生死胜负立判。

所幸无名剑士一边练剑一边撰写心得,才有了这本仙气昂然的《敦煌飞剑》。起先选它,徐凤年是觉得名字霸气,随手拿上,不承想书箱里一大堆秘籍,老剑神挑三拣四,只说这本还凑合,李淳罡说凑合,徐凤年当然不敢马虎对待。

姜泥张嘴读书,徐凤年闭眼听书。

徐凤年记得李淳罡说过要他与吕钱塘对战,是该试一试了。他可不想学写出《敦煌飞剑》的剑士,才出江湖就夭折。在武当山练刀,徐凤年为何会拼着受伤也要去剑痴王小屏的紫竹林里讨打?老老实实待在瀑布下练刀岂不轻松惬意?

武夫境界多达九品,最高一品看似高在云端,不去说之上的金刚、指玄、天象、神仙四重妙境,寻常九品境界在三品以下的划分十分浅显简单,破甲多少,便有几品实力。伤甲而不破,是下三品,破甲与否是第一道门槛。这甲胄是指王朝的制式铁板甲,前后两层。中三品可破甲,但都在六甲以内,所以六甲是江湖武夫的第二道大坎,上三品中的第三品一般都可破甲八九。一二两品则就说不准了,像那京城内的龙虎山赵天师便传言可一记拂尘破百甲,不好定论,以徐凤年来看,那位天师府中功名心最重的大天师约莫该有指玄境。

徐凤年让姜泥等一会儿,去拿那格剑匣。

匣藏大凉龙雀剑。

这剑的主人曾经一剑破去一百六十甲。

徐凤年手中的剑匣由千年鸡血紫檀制成,本身已是价值连城。紫檀一直是由海运而来,巨宦韩貂寺数次出海,很大程度上都是去为皇室装载上乘檀木,即便如此,大内造作处依然不惜与南国私商购买檀木。当年西楚采购紫檀最是疯狂,号称无官不带檀。像徐凤年眼前这位昔年太平公主的皇叔,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文雅无双,创建了一座举世皆知的檀楼,可惜到头来几乎整座紫檀楼房都被搬到了太安城。

徐凤年拿起一块丝绸轻轻地擦拭着剑匣,都说养玉如养人,那么珍品紫檀就是一位小家碧玉,需要时常拂拭,使其莫惹尘埃。这块鸡血檀木一经擦拭,光泽圆润,隐约有丝丝紫气萦绕。

徐凤年正静心凝神听着《敦煌飞剑》,冷不丁听到姜泥打了个饱嗝,小泥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赧颜,徐凤年调侃道:“扣十文。”

姜泥大怒,正要说话,一个绣花竹球高高抛来,青鸟掠到墙头接住,不让竹球落入院中,徐凤年早前就听到了远处的欢声笑语,想必是王家人在嬉戏蹴鞠。离阳王朝如今国力鼎盛,自然而然有了海纳百川的胸襟,蹴鞠本是北莽那边的游戏,传入离阳后并未被禁止,很快就成了女子们的喜好。本朝女子约束不多,踏青郊游、宴集结社、骑马射箭、荡秋千、打马球、穿北莽服,样样可行,这才有王初冬今日敢于豪放装扮的大环境。若在二十年前,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大势所趋,古板大儒也无可奈何,何况大文豪、理学家们自身都有家室,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世人说大道理不难,难的是与家眷妻女们讲小道理。

徐凤年接过青鸟递来的竹球,让她先将剑匣放回屋内。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敲门,徐凤年看到意料之中的少女,递还竹球,笑问道:“刚才那一脚是谁踢的?好大的力道。”

王初冬伸出青葱玉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扬扬得意。

她性子活泼,不擅女红琴画,秋千、蹴鞠、马球却是十分拿手,不过宴席上王林泉似乎对这位小女儿的诗文颇为自豪。徐凤年倒是真看不出这位自来熟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大墨水,况且有二姐徐渭熊以及女学士严东吴珠玉在前,连小泥人都写出了气势磅礴的《大庚角誓杀帖》,徐凤年就更不觉得有女子在诗词字画方面能入他的法眼。

此时王初冬换了衣衫,窄袖长袍,黑靴马裤,腰间束带,徐凤年看着舒服许多。少女学妇人半露酥胸,本就是本末倒置,哪里来的风情、丰韵可言,那襦裙换由舒羞来穿还差不多。

王初冬试探性问道:“一起蹴鞠?”

徐凤年摇头道:“不了,要去一趟集市。”

王初冬一听就雀跃起来,信誓旦旦道:“一起去,我会砍价!”

徐凤年一笑置之,让青鸟去喊鱼幼薇等人,再丢给姜泥一个眼神,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跟上,她人生地不熟,主要是对银钱没有什么概念,实在不知道一两银子能做什么。一行人,除了徐凤年以及作为他影子一般的青鸟,还有姜泥和李淳罡这一老一小,吕杨舒三名扈从,以及脱下重甲穿上便服的宁峨眉。王初冬一路上都在踢着竹球,动作娴熟灵巧,身形如燕,煞是好看。到了略显冷清的集市,徐凤年没料到这姥山岛都有青蚨绸缎庄,刚好给鱼幼薇购置了几身衣裳,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胭脂水粉。徐凤年出手阔绰,都没给王初冬杀价的机会,让小妮子闷闷不乐。

集市有一栋临湖茶楼,视野极佳,春神湖水汽升腾,雾气霭霭,本是出好茶的绝佳地点,可直到近几年春神茶才成为贡品。徐凤年与王初冬登上顶楼,姜泥和李老头儿还在集市上闲逛,鱼幼薇和舒羞结伴在购置物品,结果落座的只有他和王家千金,宁峨眉和吕钱塘、杨青风呈掎角之势站在一旁,楼上并无茶客,异常清净。茶楼老板显然认得王初冬,直接拿出最好的上品春神茶,王初冬毛遂自荐,为徐凤年冲茶,手法玄妙,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让徐凤年好生刮目相看。

采摘于清明前的茶叶蜷曲似青螺,如雀舌,边沿上有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绿茶轻缓入水,如春染湖底一般。

徐凤年耐心等候,小丫头煮茶堪称赏心悦目。王初冬双手奉上一杯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一般茶叶头酌、次酌、三酌,香味逐渐淡去,春神茶却是渐入佳境。而咱们姥山的春神茶比起周边要更好,茶园只许种植竹梅、兰桂、苍松,不杂以一株恶木,所以姥山春神茶清香悠长,但没有沃土气和青叶气。”

徐凤年喝了一口,喝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喝茶一直兴致不高,只是到了春神湖却不喝春神茶实在说不过去。他突然想起来一首诗,正是这首诗硬生生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春神茶变成了贡品,这一点像极了二姐当初无意间烘热了只在北凉出名的绿蚁酒的《弟赏雪》,下意识给念了出来:“此茶自古知者稀,精神气意我自足。蛾眉十五采摘时,一抹雪胸蒸绿玉。”

王初冬眨眨眼,一脸期待地问道:“这首诗好不好?”

徐凤年随口说道:“挺好啊,我对能作诗写赋的好汉一向都很佩服,不过要是能亲眼看到少女摘茶就更好了,雪胸蒸绿玉,你听听,多有诗情画意。”

王初冬俏脸微红。

徐凤年一头雾水,问道:“咋了?”

王初冬耳根红透,不言不语,只顾着低头喝茶。

顶楼来了几对年轻的公子和女子,俱是锦缎华服,神态一个比一个倨傲,其中为首的一位官宦子弟,年纪不大官气却十足。他瞧见了王初冬,眼神一变,径直走来,刚要搭讪,就被吕钱塘挡住,王初冬皱眉小声道:“这人是赵都统的儿子,游手好闲,胸无点墨,可跋扈了,讨厌得紧。”

徐凤年没有压低嗓音,眯眼笑道:“都统?多大的官,三品有没有?”

王初冬忍俊不禁,眉眼灵气,那点儿郁闷烦躁一扫而空,配合道:“不大不大,才从四品。”

不过她终归是富贵人家里耳濡目染官场险恶长大的子孙,并非不谙世情,悄悄提醒道:“这家伙的姐姐嫁给了州牧做小妾,他身边那几位都是青州大家族的膏粱子弟,我们别理他们就是。”

那从四品武将的儿子对王家小女一直爱慕,她爹王林泉是青州首富,被誉为金玉满堂,半座姥山差不多都是王家的私产,更插手了最是财源滚滚的盐铁生意,本事与靠山都硬得扎手。王林泉对这个女儿尤其宠溺,恨不得为其摘星捧月。当年与人斗富比拼,王林泉便在姥山宅院的池水上铺满了一片值十金的琉璃镜,邀请青州达官显贵一同赏月,他与父亲当时也在场,目瞪口呆。再者王初冬这小可人儿也不简单,年幼时便接连有数位高僧真人为其算命,都说此女荣贵不可言,那首脍炙人口的《春神茶》就出自她口,据说连宫里的娘娘都赞不绝口,亲自说与皇帝陛下,春神茶这才成了贡品。

仗着姐姐登入龙门得以在青州横着走的赵姓纨绔看到吕钱塘恶狗挡道,这位鲜衣怒马惯了的公子哥虽然腰间挎剑,可一来佩剑只是做摆设,二则能与王初冬品茶的家伙,多半身世不差,他还没傻到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若纨绔之间都是如此胡乱砍杀,这天下岂不是乱得不能再乱了?于是他挤出笑脸,准备先探个底,故作熟络地温言笑道:“初冬,这位朋友是?”

哪知王初冬不客气地说道:“初冬也是你喊的?我跟你不熟。”

唯恐天下不乱的徐凤年点头道:“对,初冬只跟我熟。”

两人相视一笑,这般灵犀默契,实在是太打脸了。

那帮公子千金们一时间群情激愤,姓赵的阴沉道:“王初冬,别以为我动不了你爹。”

王初冬咬牙,正要刺一刺这个狐假虎威的浑蛋,皱了皱眉头的徐凤年已经开口,“你是靖安王赵衡的儿子?”

全场傻眼。

这哪跟哪啊,扯到靖安王做什么?那帮青州权贵子弟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与六大藩王同姓却没有半点关系的赵姓纨绔沉声笑道:“你竟敢直呼靖安王的名字!”

徐凤年本就对喝茶没兴趣,只是想坐在这里观景而已,结果碰上了这么些个煞风景的白痴,他平淡地望了一眼吕钱塘,后者二话不说便一脚将姓赵的踹到了墙壁上。

鸡飞狗跳,那些只欺负过别人还不曾被欺负过的家伙赶忙扶着同党撤离茶楼。还能做什么?要么喊仆役群殴,再打不过,就只能搬出各自的父母家族了,被骂作北凉首恶的徐凤年对此还会陌生?

王初冬微微张开嘴巴,依稀可见嘴中雀舌更比杯中雀舌娇。

徐凤年笑道:“喝茶喝茶。”

王初冬反而过来安慰徐凤年,扬起一张灿烂无忧的笑脸,柔声道:“没事,天塌下来有我爹顶着。”

小丫头似乎忘了她老爹曾在眼前的公子哥面前长跪不起。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王初冬凑过小脑袋,神秘兮兮道:“我带你去湖边,但你不许回去跟我爹说!”

徐凤年说了一声好,就被王初冬拉着跑下楼,到了湖边一处僻静地方,小丫头站到石头上,吹了一连串口哨。

结果徐凤年等啊等,等了半盏茶工夫还没瞧见任何动静。

王初冬有些尴尬,脸红道:“可能还在打盹儿,它跟我一样,最贪睡了。”

徐凤年看到王初冬吹得腮帮鼓胀通红,仍不罢休,模样可爱。他站在湖畔石崖上,清风拂面,有飘忽登仙的感觉,本就穿了一件宽博长袖的白袍,发髻别有一枚紫檀簪,按刀而立,更显玉树临风。王初冬小心翼翼地偷看了几眼,总觉得看不够。

这姑娘大抵是要情窦初开了,她生于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贵家族,从小被众星捧月,而且高人谶语皆说小丫头荣贵至极,治家严苛的王林泉唯独对这个女儿百依百顺,其余兄长姐姐也都对她疼爱有加。如此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王初冬才能无忧无虑地写出了《春神茶》,当时年仅六岁。十四岁时她写出了让无数大家闺秀侯门千金潸然泪下的《东厢头场雪》。士子推崇这本凄美小说是“东厢头场雪,天下夺魁”,尤其是结尾处借女子说出“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仅此一语胜过千本书。

虽说被江南大儒大肆抨击不合礼教,误人子弟,也有人怀疑这本夺魁的情爱小说是王林泉请人捉刀代笔,但那位足不出春神湖的十六岁姑娘,始终是那般特立独行,总是贪睡又贪玩,蹴鞠秋千玩累了,心情好便写几百字《东厢》后记,一字千金。传言只要王初冬动笔,不管写出几个字,都要快马加鞭送往皇宫大内,交到几位痴迷《东厢》的娘娘手中,更有秘闻说这位王东厢写死了说出那句传世名言的佳人后,宫里一位娘娘含泪写信于她,求王东厢笔下留情,莫要如此绝情,可小王东厢并未心软,坚决一字不改。《东厢》末尾出版时正是喜庆的春节,以至于青州那一年小姐夫人们无一有笑颜,被许多几十年寒窗苦读圣贤书却不得名声的眼红士子称作文坛百年难遇的一桩咄咄怪事。一位精于闺阁艳词的文人甚至不惜以王东厢半个子孙自居,对《东厢》一书推崇至极,说此书道尽了男女情事,再不给后人留半点余地。那词人半百的年岁,竟然对一名不到十八的女子如此卑躬屈膝,自然毁誉参半,不过这么一闹,他本来平平的名气借着王东厢的东风的确是越来越大。

也就是徐凤年对这个不了解,要不然以他重金买诗的脾性,哪里还会如此小觑身边这个误以为只是天真烂漫的小丫头。要知道身边站着的可是一位当世女文豪啊,说不定世子殿下就要觍着脸求几首好诗了,既然相熟,也能要个友情价嘛。

徐凤年见王初冬总算是没气力再吹口哨了,在那里轻拍腮帮,似乎还要再接再厉,忍不住玩笑道:“你朋友住在水里?”

王初冬点了点头,正色道:“我出生那天它从湖底醒了,爬到我家门口,爹说它是我的长命物,等我长大以后,每到清明左右,我就找它玩。”

徐凤年好奇道:“龟鳖?或是蛟龙不成?”

王初冬脸红道:“蛟龙哪里会爬到我家,它是只驮了块无字碑的大鼋,长得像只大乌龟,很笨的,高人说它是大禹治水时的镇海神兽。小时候我坐在它背上游春神湖,它一高兴就潜入水底,差点淹死我,后来爹就不许我偷偷出来找它了。”

徐凤年震惊道:“王初冬,可以啊,看不出来你还是天赋异禀。我以前在武当山上认识个骑青牛的道士,你更厉害,都骑上大鼋了。”

王初冬笑起来会露出一对小虎牙,明显很得意,却假装谦虚道:“一般一般啦。”

水浪蓦然间哗啦作响,湖面上浮出一个庞然大物,龟甲阔达两丈,负大碑。《说文解字》中记载甲虫唯鼋最大,鼋谐音元,元者大也。徐凤年因为雪白矛隼的关系,当年仔细读过《神州景物略》以及《天禄识余》,后者《龙种篇》便有鼋的详细文字著述。鼋嗜睡,尤以魁鼋为最,不逢乱世盛世不出水。目前加上眼前斩波劈浪的魁鼋,徐凤年自己就有的一头六年凤,一对幼夔,至于听说过的神物,排在首位的则是剑仙吕祖留在武当山上的丹顶鹤,以及龙虎山齐玄帧座下听经十数年的黑虎。

徐凤年搂住王初冬的纤细蛮腰,飘下石崖,来到鼋背上。小丫头荡秋千能荡到三楼高,旁观者无不悚然动容,自然不怕。徐凤年站在鼋背上,觉得荒唐,定睛一看,石碑果真无字。这只鼋类的老祖宗过于巨大,简直如同一叶扁舟,徐凤年估计十几个壮汉站在上边都没关系。《天禄识余》隐晦提及乘坐负碑魁鼋可以找到海上仙山,历朝各代皇帝都不遗余力在大江大湖中找寻它的踪迹,十万宦官首领韩貂寺出海买檀,未必就没有寻访仙山神人的意图。

王初冬蹲在鼋背前端,亲昵地拍了拍大鼋脑袋,说道:“大黑,咱们去湖心玩,记得别被人看到。”

大鼋缓缓游湖,安稳如泰山。

徐凤年轻声道:“初冬,你能招来驼碑大鼋,不应该让外人知道,否则会惹来横祸。”

正在敲打大鼋脑袋的王初冬转头道:“你也不是外人哪。”

徐凤年笑道:“我们认识才第一天,还不是外人?真怀疑你怎么到今天还没被人拐走。”

王初冬做了个鬼脸,“我知道你就是世子殿下徐凤年,能让我爹下跪的,除了天地祖宗,就只有大柱国,最后一个就是你嘛,我可不笨。”

徐凤年释然,有人无事献殷勤总归不心安,自己再皮囊出众,多半不至于让一位妙龄少女一见钟情,若是王林泉十几年旁敲侧击的缘故,就说得通了。要知道以徐凤年的性子,与王初冬坐鼋离岸,将宁峨眉等人撇开,是下了不小决心的,徐凤年头疼道:“那你白天在渡口穿得那个样子,是想证实那个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是否真的贪恋妇人丰腴?”

王初冬也不掩饰,嘿嘿笑着点头道:“还好,你的眼神只是有些怪,不像许多来姥山游玩的纨绔草包。那些襦裙薄衫锦绫内衣,都是跟我大姐借的,本来还以为我穿上会挺好看的,唉。”

徐凤年弯腰揉了揉小妮子的脑袋,安慰道:“难看是难看,不过等你再大些,去穿就好看了。”

正蹲着的王初冬苦着脸道:“会长不高的。”

徐凤年哈哈大笑,后撤两步,靠坐着石碑,后背一阵湿凉,将绣冬、春雷搁在膝上,遥望湖中夜景。八百里春神湖,如今看似祥和安宁,无法想象当年却是处处硝烟,樯橹熊熊燃烧,有几人是羽扇纶巾雄姿英发,有几人是灰头土脸丧家之犬?湖上乘船可至鬼城襄樊,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又为谁而立?庙堂从来只听成王笑,不见败寇哭。像身边姑娘的爹,王林泉,若非手持聚宝盆,有谁会花心思去顺藤摸瓜刨出王林泉当年为徐骁牵马的事迹。说来有趣,北凉军中扛纛人少有好下场,为人屠牵马者却大多权贵彪炳。

徐凤年正遐想联翩,王初冬跟大鼋打闹尽兴了,就面朝世子殿下坐着发呆。她与他,相对而坐,他膝上有双刀,才二八年纪的她手中笔刀写出了《东厢头场雪》,身在北凉从未听说过东厢与小王东厢的徐凤年自然不知书中身世凄凉的女子原型就是眼前这丫头。

徐凤年突然问道:“王初冬,你既然跟大鼋是朋友,怎么今天晚饭没见你在吃乌鸡炖甲鱼的时候嘴下含蓄啊,我看桌上就你吃得最欢快。”

王初冬故作迷茫地啊了一声,眼睛侧望向一旁,红着脸不敢正视徐凤年,娇憨无比。

一般来说,甲鳖大则老,小则腥,冬季最佳,春秋两季次之,最下是夏鳖,被老饕们贬为蚊子瘦鳖。可春神湖的鳖却是特例,愈老愈成精,两百年老鳖的鳖裙更是至味。王初冬这贪嘴妮子当时可是一点都不含糊,动筷如飞,王林泉几次眼神示意,都得不到回应,徐凤年看得好笑。本来对她的装束十分反感,一顿饭下来,反而好感增加许多,女子率性天真才美,再漂亮的女子,若矫揉造作起来,在徐凤年看来简直就是死罪。

王初冬似乎有心要转移话题,不惜拿出撒手锏,小声说道:“大黑背着的碑石其实有许多古体小篆,只是我看不太懂,查了许多古书,才勉强认得几句,似乎是在说东海再东有仙山,有人学得这般术,便是长生不死人。还有算是甚命,问什么卜,背负天书,神钦鬼伏。其余的,我就两眼一抹黑啦。”

徐凤年嗯了一声。

王初冬凑近了问道:“你不想看?”

没有按照她的预想去追问的徐凤年忍住笑意道:“我先摆架子,假装不想看。”

王初冬莞尔一笑,转身拍了一下大鼋的硕大脑袋,大鼋似乎不太情愿,她便赌气接着拍。估计它实在拗不过小妮子一拍接一拍要拍到天荒地老的蛮不讲理,嘶吼一声,身形一晃,那块无字碑吱吱响起,阳面凹陷下去,露出一墙面的阴书。徐凤年站起身,眯起丹凤眸子,飞快瞄了几眼,迅速记下。古篆一个都不认得,但字形都牢记于心。怪不得徐凤年如此势利,保不齐哪天这部天书就是一块免死金牌。只是全部记下后,徐凤年指了指自己额头,坦白道:“我已经都看清楚了,都藏在这里。”

小姑娘真是一点不懂人心险恶,一脸不以为意,只是佩服说道:“你真的能过目不忘呀?我爹没骗我。”

徐凤年笑眯眯道:“要不咱们也在石碑上写点东西留给后人去猜?”

王初冬愣了一下,拍手道:“好!”

徐凤年抽出春雷刀,和王初冬走到石碑背面,问道:“写什么?”

这对活宝,一个胆大包天,一个大逆不道,凑在一起才敢有这样荒诞不经的行为。

王初冬思索片刻,笑道:“要不就写徐凤年与王初冬到此一游?”

徐凤年伸出大拇指,赞赏地点头道:“干脆再加上年月日。”

王初冬开心地笑了,又可见她的小虎牙。

徐凤年写得一手好字,即便以刀刻字,一样刀走龙蛇,尤其是练刀以后更是气势惊人,小妮子看得心神摇曳。

徐凤年望着石碑上的杰作,哈哈大笑,这大概是千年以来无人能做的壮举了吧?

徐凤年重新背靠石碑坐下,对王初冬招招手,示意她坐近了,两人几乎肩并肩依偎。

小妮子呢喃道:“你要是能带刀孤身入北莽就好了。”

徐凤年疑惑问道:“为什么?”

王初冬娇羞道:“有部小说里一名男子便是这般做的,他用北莽皇帝的头颅做聘礼。”

徐凤年想了想,“倒是可行。”

王初冬低头轻声道:“若是这样,我就给你写诗三百篇。”

徐凤年没有深思,只是笑道:“那我还是亏了,得是一颗北莽蛮子的头颅换取诗一篇。”

王初冬依然低着小脑袋,侧脸婉约,月光下,依稀可见她精致耳朵上的稚嫩绒毛。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她的柔美下巴,看到她两颊的红晕,睫毛轻轻颤动。

徐凤年手指抹过她的嘴唇,轻佻笑道:“快快长大些,我再采撷。”

她被徐凤年顺势搂入怀中。

徐凤年轻声道:“怎么就看上我了呢?丫头,你真不走运。”

王初冬扳着手指头,眼神恍惚道:“打我记事起,就知道你了啊。爹说你以后肯定会是世间最奇伟的男子,我就在姥山一直听着,看着,以后也一样,等我长大了,你真的会回来看我吗?长大是多大呀?我今年十六,那十七岁够了没?”

徐凤年拿下巴胡楂摩挲着她的粉嫩脸庞,笑而不语。

她说话的时候吐气如兰,比春神茶还要清香。

徐凤年想起了她的雀舌,心中一阵燥热。

老子忍了!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是大丈夫。

王初冬壮着胆子伸手去摸徐凤年眉心的枣红印记,手指肚轻微摩擦。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我这可不是学你们女子化妆,是接纳武当上任掌教大黄庭修为后的痕迹。我现在才勉强修到二重楼,最高六层,不得不去苦读道门经典,日夜吐纳导气。道教讲究龟息,就像这大鼋闭气于湖底,所以我连睡觉都得运功修行,生怕挥霍了这一身大黄庭。”

王初冬仰头问道:“累不累?”

徐凤年笑道:“没什么累不累的,习惯成自然。这不心底希望着以后再出行游历,可以不带一大帮扈从保命吗?至于要做到你说的孤身去北莽,就更要勤快练刀了。”

王初冬摇头道:“别去别去,我说笑的,多危险。”

徐凤年双手捧住王初冬的脸庞,低头吻住她的嘴,贪婪而放肆。

雀舌柔弱甘甜。

王初冬瞪大眼睛,分明一点都不懂男女情事,哪里是那位能够写出才子佳人第一书的王东厢?

徐凤年重新抬头后,她才后知后觉地闭上了眼睛。

徐凤年微笑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以后与任何士子俊彦多说一句话,都要打你屁股。”

王初冬在他怀中纹丝不动,只是轻声道:“再亲一下。”

徐凤年摇头道:“不能再亲了,要不然你就彻底变成女人了。”

王初冬睁开秋水眼眸,似懂非懂。

燕子江畔,一只体型夸张的黑白大猫从山林中奔腾而出,直冲江水,只是到了江畔只差最后一跃,它猛然停下,一位骑在大猫身上的少女差点被丢到江中。

骑猫少女扛着一杆金灿灿的硕大花朵,此花本名一丈菊,向日而开,又被称为向日葵。大猫急停后,少女手中的向日葵剧烈摇晃,她似乎不满意屁股下那只千百年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葩坐骑如此胆小怕水,也不出声责骂,直接一拳头砸在大猫脑袋上,委实怕水怕到一个境界的大猫摇头晃脑,转头可怜巴巴望着将自己从西蜀带到北凉再从小猫养成大猫的主人。少女又是一拳,别看她身体瘦弱,挥拳却势大力沉,击在大猫头上,砰然轰鸣。

她跳下大猫后背,来到它屁股后头,似乎要一脚将其踹进燕子江。

大猫呜咽着跑开,也不跑远,跑出一小段距离就蹲坐在地上,憨态可掬。

少女拿下巴指了指燕子江,示意这头宠物自觉跳下。

大猫拼命摇头。

她再摇动了一下下巴。

大猫再摇头。

扛着那株向日葵的少女面无表情,呵呵一笑。

心知不妙的大猫于是满地打滚耍赖求饶。

少女走近了,将向日葵放在地上,双手抓起大猫一脚,不见她如何发力便把它扛在了肩上,一记过肩摔砸到江水中心,这才拍拍手,拿起地上的向日葵。

大猫在燕子江中砸出一道冲天水柱。

过了会儿,原本怕水的大猫似乎开窍了,四爪扑腾,在燕子江中畅游开来,换了各种姿势,好不痛快。

少女掠到大猫背上,坐下后指挥这头曾在青城山打赢了成年虎夔的蛮横宠物游向春神湖。

她心情不错,因此笑了,“呵呵呵。”

赏月赏湖,顺带轻薄了小佳人,还在那块石碑上刻下了一串荒诞文字,徐凤年心满意足,与王初冬一同坐鼋回姥山,宁峨眉等人如释重负。回到王家宅院,先送小妮子到小院门口,四下无人,徐凤年又亲了一口。少女回到院中,坐在秋千上,一踮脚尖,轻轻摇晃起来,手指贴着嘴唇,嘴角噙笑。想到许多他说过的话,“如果仅凭英俊相貌就能行走江湖,本世子早就天下无敌了啊”,诸如此类,厚颜无耻,王初冬想了笑,笑了想,没个停歇。

徐凤年夸她天赋异禀真没说错,这妮子自小博览群书,看四书五经,更看闲书杂书,故而王初冬笔下写出来的东西总是浑然天成。青州有二月二童子开笔的风俗,她便写了“蛙声小透绿窗纱,楼外大江浪淘沙”,前一半是闺阁闲情,后一半却急转直下,气象迥异。因此世人评点《东厢头场雪》,都说王东厢以淡墨写浓情,往往柔肠百转,一字一词一语穿人心,深得圣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此语的个中三昧,再由书尾“愿普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点睛,水到渠成,境界超拔。

王林泉走入小院,为女儿摇起秋千,笑道:“爹没说错吧,世子殿下分明是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就说嘛,大将军与王妃教出来的儿子,差不到哪里去。嘿,当年殿下早早握刀,今日再见双刀在手,很是欣慰。爹最烦看到青州那帮自诩温良恭俭让的儒学士子,远不如殿下做事来得爽利痛快。听说你们在茶楼动手打了赵都统的儿子?打得好!不打不长记性,我正好想拿钱砸出个道理给这帮家伙看看,是女子枕头风厉害,还是真金白银能让鬼推磨。”

王初冬嗯了一声,转头说道:“爹,我不写《东厢》的后记了。”

王林泉坐在秋千一侧,慈祥道:“不写就不写,省得宫里娘娘们入了魔障一般挂念。”

小妮子俏皮道:“肯定有人要说我江郎才尽啦。”

王林泉开怀大笑道:“那帮吃饱了撑的穷酸书生,文不能握笔写佳篇,武不能提刀上马杀敌,理他们作甚。我女儿骂他们都是打赏天大的面子了。”

王林泉离开之前语重心长道:“女儿啊,现在私定终身还是早了点,再等两年。”

面红耳赤的王初冬扬起小拳头挥了挥。

王林泉来到世子殿下的小院,敲门而入,看到殿下坐在院中,桌上放有一格紫檀剑匣,只有婢女青鸟站在一旁。徐凤年刚要起身,王林泉慌张道:“殿下无须起身,老奴不敢当的。”

徐凤年没有多说,尊卑之分,森严礼数,不是三言两语就可打消。王林泉坐下后,小心看了一眼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忘怀的剑匣,所有老卒离开北凉军后,有几样东西是都不会忘记的,当年身处何营,那一杆所向披靡的徐字王旗。王林泉是真正的徐骁马前卒,有幸见到更多、记住更多的东西。其中一件,便是桌上这剑匣,匣中所藏名剑,在王妃手中可谓是“万里悲风一剑寒”,是当之无愧的入世第一剑。上代武评有诗云“一剑光耀三十州,罡气冲霄射斗牛”,足见王妃的绝代风华。王林泉看着看着便热泪盈眶,这些年沾染了满身铜臭,可夜深人静,每每思及当初大将军厉兵秣马,投十万马鞭入河,都会激动不已,正是这股气,支撑着王林泉走到了今天。

徐凤年缓缓闭目,两指抹过剑匣,剑匣刻有十八字。

是他娘亲亲手写就。娘亲是上一任吴家剑冠,虽然为了徐骁背离家族,但许多规矩还是照搬。她去世后便由覆甲剑侍赵玉台守墓葬剑,说是衣冠冢不准确,吴家剑冢,便是当之无愧的一座剑冢。修道人不敬天道,修到白发苍苍都是不得门而入,以此类推,剑士若对佩剑都不亲不敬,多半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别看替李淳罡扛起剑道大鼎的邓太阿随手拎桃花枝,看似放浪形骸没个高手的正形,可邓太阿早就明言,不是他不屑佩剑,只是天下少有值得他使剑的对手,唯有王仙芝是一个,曹官子之流只算半个。

徐凤年此次游历,除了亲手秘密绘制几千里地理走势,再就是与王林泉这些北凉旧部牵上线。这些不是徐骁传授,这个王朝内公认的败儿慈父的确从不去唠叨徐凤年该如何行事、如何为人,人屠只是任由世子殿下去闯祸,然后欣然为儿子收拾烂摊子。世子殿下坐拥扈从死士一拨接一拨,为何要独力练刀?总不是真的要单纯去做冲锋陷阵的猛将,这种事情,家里就有个天生神力的弟弟黄蛮儿,日后由徐龙象扛纛,谁与争锋?怎么都轮不到徐凤年。是为了老黄,想要替缺门牙老仆拿回树立在武帝城头的剑匣?有一部分原因,但最隐蔽的,却是对徐家来说最难以释怀的难言之隐。

徐家赶赴北凉前,王妃曾独身赴皇宫,当时在场的有一品高手十数人,大内与江湖各占一半。这是一个知情者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说的禁忌,是一件短短二十年便被铺满历史尘埃的秘闻。徐凤年知道老皇帝的打算,徐骁若膝下无子,便是身兼大柱国的北凉王又如何?三十万铁骑将来终归稳稳妥妥是皇家的囊中物,这等拙劣的帝王心术,徐凤年都不需要别人提点就能知道。至于那些江湖隐士高人,大多在徐家铁骑马踏江湖中家破人亡,或者是十大门阀豢养供奉的老祖宗,要报国仇家恨,在徐骁最登峰之时给予致命一击,还有比这更解恨的手法吗?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怀有身孕的王妃竟然在那一夜由入世剑转出世剑,当武夫境界超出天象,成就陆地剑仙,便不再能以常理揣度衡量。

那一战,长远来看,两败俱伤,没有赢家。

原先对王朝忠心耿耿的北凉铁骑与朝廷彻底生出不可弥补的隔阂,而王妃落下了沉重病根,红颜早逝。

徐凤年有一本生死簿,上面记载了那十几个当日出现在皇宫的人名,三分之一已经陆续暴毙,无一是老死。徐凤年已然及冠,以后对上这些活着的人,总是希望能亲自斩杀,即便终生都做不到,也比什么事情都不做要好。徐骁当年为了朝廷百年盛世大计不惜与整座江湖为敌,那么徐凤年比徐骁更想要把这座江湖给踏平一空,总有一些事连道理都不用讲。徐骁能为自己带来二十年安稳,出门铁骑护驾,更有明暗死士,可徐骁总会有年老的一天,十年后,二十年后?徐骁的人心是打江山打下来的,徐凤年要为徐家博一个大树不倒,务必要接手北凉铁骑,这可不是动动嘴皮的小事,北凉重军功,崇武好战,若真顺从二姐徐渭熊的话,一心一意马下帷幕治军,徐凤年没这个信心。

徐凤年这些年一直扪心自问:没有徐骁,你算个什么东西?

徐凤年下意识握紧双刀,长呼出一口浊气。

王林泉追忆往昔,感慨万千道:“当初大将军平定西蜀,赵军师只差十里路便可亲眼见到西蜀皇城,遗憾病逝,大将军便率军投鞭断江,告慰赵军师在天之灵。西蜀谁人不胆寒?!”

徐凤年沉声道:“北凉铁骑唯有死战。”

王林泉重重点头,“唯有死战!”

兵法诡道,徐骁却反其道行之,任你千军万马气势汹汹,我北凉军只有死战。

徐凤年微笑道:“徐骁这趟进京面圣,八成又要搅得京城一团乌烟瘴气。”

王林泉噤声不敢妄言。

徐凤年却不介意与这位老卒说些说出去就要掀起轩然大波的家事,王林泉都敢当着无数眼线在码头长跪饮泣,徐凤年如果连这点心胸气度都无,别说日后接过徐骁手中的马鞭,便是这座江湖都不用闲逛了,早点回去躲在北凉王府才省事省心。示意青鸟去拿些酒来,说道:“王叔,都是自家人,咱们不说两家话。这次我到姥山,你这般正大光明摆出北凉旧部的姿态,接下来注定要被青州甚至是朝廷许多人下黑手,我会叮嘱褚禄山帮你看着点,真要闹大,大不了让徐骁出来说话,我就不信当年被徐骁拿马鞭敲肿脑门的靖安王赵衡敢撕破脸皮。至于徐骁入京,嘿,我猜是去给我讨一个世袭罔替的明确结果,确保将来我能穿一件不输给他那身朝服的大黄缎蟒袍。”

世袭罔替!

平时看似老眼昏花的王林泉一听到这个说法,双眼立即绽出光彩。北凉三十万铁骑,以及所有分散在王朝各地的旧部老卒,谁不惦念担忧这个?世袭两字,含义浅显,就是承袭父辈爵位、封号、俸禄以及封地,罔替就大有学问了,不更替不废除。因为即便是宗室藩王,除了战功实在煊赫的燕敕王与广陵王,以特例对待,按照《宗藩法例》都要按辈递降承袭,如靖安王赵衡,儿子无殊功就只能袭封下一级的郡王。徐凤年一旦被朝廷承认世袭罔替,就依旧是北凉王!

这才有大黄缎蟒袍一说。

九五之尊,九龙五爪,才算是帝王黄袍。

徐凤年不介意他年身穿蟒袍去踏平江湖,他就是要活活气死、吓死、打死那些王八蛋。

王林泉只觉得大快人心,刚好青鸟端来好酒,老人痛饮一杯,抹嘴笑道:“如此一来,北凉谁敢不服!”

徐凤年一饮而尽杯中酒,略微自嘲道:“不过我这会儿才一刀破六甲的本事,实在是拿不出手。”

王林泉不以为然道:“世子殿下天纵英才,真要练刀,还不是随便练出个一品高手!”

徐凤年打趣道:“王叔,这话你说着轻松,可我练刀真心不轻松。”

王林泉只顾着笑,心中默念了几句王叔,比下肚的酒更暖心哪。

王林泉突然一脸遗憾地说道:“我那两个儿子不成气候,只会读死书,没办法给殿下牵马了。”

徐凤年摇头道:“没有这个道理。”

王林泉第一次反驳世子殿下,肃穆说道:“殿下,只要王林泉在世一天,王家便任由大将军驱使,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徐凤年不知如何劝解,举杯仰头,再次饮光了琉璃夜光杯中酒,轻声说道:“就是不知朝廷会不会摘掉徐骁大柱国的头衔。”

王林泉默然。

两人喝光一壶酒,王林泉毕恭毕敬伏地再跪,这才起身离开。

徐凤年转头望向剑匣。

望向那十八个字。

此剑抚平天下不平事,此剑无愧世间有愧人。

徐凤年一壶接一壶,连喝了三壶酒,喝醉后就直接趴在石桌上酣睡,青鸟替世子殿下盖上了一件貂裘大衣,静坐在一旁。徐凤年清晨时分醒来,看到一板一眼正襟危坐的青鸟,歉意地苦笑了一下,青鸟则是展颜一笑。徐凤年拔出绣冬在院中练刀,开始试图将《千剑本草纲》《杀鲸剑》《敦煌飞剑》《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等一大堆剑道秘籍中最精妙的剑招拣选出来,融入刀法,再以骑牛的那套心法做底子,力求一气呵成。

只不过赵姑姑建议的先手五十将招式臻于巅峰谈何容易,徐凤年这会儿的练刀难免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走刀相当凝滞,如此练刀只能事倍功半。不过徐凤年有一个不被注意的优点,就是从小养出了不俗的定力。童年抄书,少年下棋,三年六千里游历更是砥砺干净了当世子殿下当出来的浮躁心性,否则以家中鹰犬无数并且拥有武库的身世,真能脚踏实地,静下心来练刀?至今才一刀破六甲,换作其他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早就跳脚骂娘了吧?

出了一身汗,回房换上青鸟昨日在青蚨绸缎庄购置的崭新衣衫,通体舒泰,刚要吃早饭,就看到天大地大睡觉最大的王初冬破天荒起了个早,站在院门口捏着衣角。徐凤年招了招手,一同进餐,王初冬吃相娇憨随性,徐凤年数次抹去她嘴角残留的食物。徐凤年今日就要离开姥山前往被说成第二座酆都的襄樊,早餐临近末尾,王初冬便越是神色凄凄惨惨戚戚,以她的城府,怎么都遮掩不住,徐凤年也不曾劝说什么。只是吃完后带上小丫头最后一次前往白玉观音像,当徐凤年说了一句等下就别送行了,王初冬彻底伤心,一边抽泣一边如小猫般胡乱擦脸,含糊不清地哽咽道:“等我长大了,记得回来看我。”

徐凤年用手指弹了一下王初冬的鼻子,调侃道:“瞧瞧,都哭花脸了,难怪说女大不中留,你爹白心疼你了。”

天下夺魁的王东厢在书中写死了那名至情的女子,当时她也有躲起来偷偷哭过,但贪睡贪吃贪玩过后,就淡了。只是她不知道当王东厢不再是王东厢,只是少女王初冬时,莫说死别,便是有缘再相会的轻轻生离,也是如此的揪心。她很想告诉徐凤年以后她可能都不爱睡觉了,想问以后想他了却见不到该怎么办,可她不争气地只是哭,什么都说不出口。

徐凤年很见不得女子流泪,听不得哭腔,提高了嗓门说不许哭,她乖巧温顺地立即闭上了嘴巴。

徐凤年哭笑不得,伸出双手捏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低头用鼻尖碰鼻尖,柔声道:“放心,这一路向东南而去,总会有很多有关我的小道消息传到青州,你等着,会有惊喜。”

王初冬点头挤出笑脸道:“我会给你写诗的!”

徐凤年没有当真跟小丫头约定的一颗北莽头颅诗一篇,万一真有那一天,她岂不是要忙死?

徐凤年突然有些懊恼自己过于草率地在她心中留下烙印,记得鱼幼薇以前有唱词一首,懵懂时候不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可不就是在说眼前的少女吗?世子殿下哪怕在王府梧桐苑,除了青鸟红薯,对其余丫鬟都不敢如何用情,点到即止,十数年如一日。怕的正是那些无法揣测的天灾人祸,相亲相近的女子一旦凋零,徐凤年不愿去承担这份痛苦。徐凤年不知这相思词恰巧出自青州王东厢的《头场雪》,算是被王初冬给一语成谶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码头,徐凤年登上船,离姥山愈行愈远,鱼幼薇走上前,轻声道:“你不知道王东厢?”

徐凤年一阵莫名其妙,反问道:“什么人?”

鱼幼薇玩味笑道:“你竟然没读过《东厢头场雪》?”

徐凤年皱眉道:“听李翰林说结尾死得一干二净,我就不乐意去翻了。上次我大姐回凉州,身上便带了本《东厢》,硬逼着我读给她听,好不容易才逃掉。”

鱼幼薇低头抚摸白猫武媚娘,柔柔说道:“那王家幼女便是王东厢啊,出自《头场雪》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连北莽那边都朗朗上口。”

徐凤年轻声道:“难怪。”

鱼幼薇抬头说道:“王东厢可不止会写婉约词曲,虽说从未远赴边境,可连边塞诗都写得别有生趣,‘我到凉州不吟诗,原来凉州即雄文’这句诗可是连大柱国都称赞过的。”

徐凤年笑骂道:“徐骁懂个屁的诗词曲赋。”

但世子殿下轻声补充了一句,“不过小丫头这句诗的确有那么点意思。”

鱼幼薇笑了笑,越发肥胖的武媚娘在她怀中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鬼城襄樊,由六大藩王之一的靖安王坐镇。

赵衡在宗室亲王中算是难得的文武兼备,只是高不成低不就,文采不如弟弟淮南王,武力输给燕剌、广陵两位王兄。兴许是心灰意冷,耳顺之年开始崇信黄老学说,一度曾有去龙虎山做道士的念头,最近两年又弃道学佛,兴师动众,特地向皇帝陛下求了特旨前往两禅寺烧香,甚至主动要给黑衣僧人杨太岁当菩萨戒弟子,可惜病虎老僧置若罔闻,始终不加理会。

赵衡如今长习佛教,手中常年缠绕佛珠一百零八颗,多愁善变如女子。

徐骁说过,这个赵衡阴沉如妒妇,求佛问道都是早年造孽太多,求个心安的幌子,六大藩王中数他最不是个爷们。

三条大船才离开姥山没多远,两条春神湖水师楼船便靠了上来,徐凤年所站船只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

徐凤年眯眼望去。北凉铁骑在春秋国战中摧城灭国势如破竹,可谓无敌,唯独不善水战,所以徐凤年对春秋各国水师极有研究。本朝湖上战舰大小四十余种,都有不浅的涉猎,眼前楼船称作黄龙,在青州水师中只比青龙楼船和六牙巨舰略逊一筹。江海通行,已是气势凌人的巍然大物,设三楼,高六丈,饰丹漆,裹铁甲,置走马棚,上下语音不相闻,女墙上的箭孔密密麻麻,触目惊心,更有巨型拍竿,一竿拍下,寻常大船都要被拍得支离破碎。

很不幸,徐凤年这几条船就经不起几竿怒拍,但青州水师更不幸,因为此时船头站着的,是北凉王世子殿下。

徐凤年平静道:“宁将军,去拿大戟。”

性格温良的大戟,宁峨眉难得露出一脸狞笑,转身去船舱取出那一杆卜字铁戟,连短戟行囊都背上了。

吕杨舒三人自然而然做好了跃船厮杀的准备,寻常武卒,实在是经不起他们三个二品高手折腾,只不过民不与官斗,侠不可犯禁,多少有些先天的忌讳,但一想到到底是谁教会了江湖这个血淋淋的道理,三人立即轻松无比。

徐凤年让鱼幼薇先回内舱,抬头看到昨日挨了吕钱塘一脚的赵姓纨绔与一帮狐朋狗友站在黄龙大船三楼指指点点,敢情是在装模作样指点江山?

黄龙楼船逐渐靠近,清晰可见巨型拍竿已经准备就绪。

拍竿张牙舞爪前,那位给青州州牧做小舅子的赵姓公子哥双指捏着一只白瓷酒杯,看上去挺潇洒不羁,他朝徐凤年喊道:“外地佬,你还敢造次吗?!”

徐凤年笑着回应道:“行啊,我倒很想掂量一下青州楼船的斤两,就怕你们中看不中用。”

姓赵的下意识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一行人中的同姓公子,这同龄人容貌风雅,行事却低调内敛,哪怕与他们相处,也毫无架子,在青州境内口碑极佳,都统之子居高临下,问道:“你敢再重复一遍昨日的言语吗?!”

徐凤年明知这是个一眼就能看破的陷阱,却依然淡笑道:“靖安王的姓名说了又何妨?藩王赵衡的儿子站在这里,一样打得他回家以后连赵衡都认不出来。”

姓赵的心中大喜,瞥见身侧那位青州境内无人敢在他面前自称豪族公子的斯文青年,露出一抹不易见到的阴森。

那面如冠玉的白净公子上前一步,他一上前,赵姓纨绔当下便后退。

公子哥直视徐凤年,平静道:“你别后悔。”

徐凤年一抬手,三艘船内一百凤字营兵士尽数出舱,持弩而立,腰挎一出鞘便是清亮如雪的制式北凉刀。

如此一来,反倒是青州水师骑虎难下了。

今日,难不成真要水战一场?

凤字营都尉袁猛怡然不惧,频频用手势督战,井然有序。凤字营本就是北凉轻骑中的翘楚,马战、步战、夜战都名列前茅。掌舵船夫早已被控制,三条船瞬间拉出一条圆弧,互成犄角。北凉军虽不善水战,但那只是跟马战相比。青州水师?当初北凉铁骑围困襄樊,这两艘楼船上的水师士卒都还在吃奶吧?西蜀曾凿开石壁挂了三条铁索拦江,试图阻拦北凉临时拼凑出来的水师,不承想那场水战尚未开启便已落幕,大江沿岸天险被北凉军悉数摧破,真要严格来说,北凉军还是青州水师的半个老祖宗。

徐凤年放声讥笑道:“可敢一战?!”

春神湖自春秋国战以后再无硝烟,难不成今日三条商船要让青州水师开荤?

黄龙楼船上一班纨绔中隐隐领头的世家子皱紧眉头,一场实力悬殊的水战胜负在他看来不须想,只是一旦轻启战事,以他的敏感身份,后遗症太大,哪怕是他父亲都不敢承担。

这三艘黄龙战舰借着水上演练航行到姥山附近,更多是耀武扬威,若对方是寻常勋贵子弟,且不说楼船前后左右设置有四杆巨型拍竿,钩距和犁头镖就已经够他吃一壶了。拍碎或者掀翻对方大船后,就丢一个走私盐铁的罪名,便可成为一桩无法深究的官司。青州本就对姥山王林泉插手盐铁生意多有不满,一来替赵都统的儿子出口恶气,二来也可以给姥山一个警告,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只是当他看到三条船上百余人携带制式军刀不说,更是手持弓弩,佩刀还好,王朝虽不鼓励游侠莽汉带刀游历,但并不严令禁止,可弓弩却是非军伍不得私自配置。他可不是睁眼瞎,对面那个登姥山游玩的子弟身后可是站着一位披重甲持大戟的魁梧武将,王朝甲士百万,能用铁戟的勇夫屈指可数,这次要教训的人身份自然水落石出,有谁能让北凉大戟宁峨眉亲自护卫?他早就听说北凉王世子殿下二度出门游历,不承想今日便不巧撞上了。

世子殿下可不是谁都敢假冒,藩王子孙出境需要朝廷钦准,出行阵仗更有明文规格。何况显而易见,自称任何一位藩王世子都要比假冒那北凉王世子要安全得多,人屠的儿子,随便站在春秋八国中,喊一声我是北凉王世子殿下,看会不会被多如过江之鲫的刺客死士蜂拥而上。

同是王朝最顶尖世家子的年轻男人眼神复杂,喃喃自语:“这家伙带了一百北凉轻骑,与我父王几乎等同,好大的排场,不愧是异姓藩王的儿子。”

屁股下的位置不同,脑袋里生出来的想法便截然相反,与为首世家子的谨慎不同,包括赵姓纨绔在内的青州子弟听到徐凤年叫嚣后,火冒三丈。要知道水战有两大依仗,一个是占据上游,顺势而下,敌师难以争锋;再就是以大船碾压小船,王朝水师这些年耗费巨资打造了三艘与城墙等高的巨舰,旧东越境内的余皇、旧西楚的神凰,再就是青州水师旗舰,莫说黄龙楼船,便是已算大物的青龙大舰,都要被船头冒铁撞竿一撞立碎。黄龙与三大巨舰的差距,无疑正是眼下商船与黄龙的差距,那厮何来的勇气说出“可敢一战”四字?这得吃了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才成?

这批穿锦衣骑壮马的豪门子弟中除去为首的世家子,有两人性格最为激进毛躁,除了父亲是都统的赵姓纨绔,再就是家里老爹身为青州水师一把手的韦玮。韦玮一直被青州百姓私底下骂作恶蛟,仗着父亲权势,最喜欢强行掳掠姑娘到湖上肆意妄为,事后要么沉尸,要么剥光衣服逼迫她们下船,后者大半不堪受辱,投水欲自尽,韦玮最令人发指的地方在于他能力挽三石弓,女子一旦落水,便被他持弓射杀。

他父亲堪称青州龙王爷,韦玮这鸟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寻常在街上架鹰走狗,见着士子装扮的读书人就要去痛殴一顿,从老子那里学来了七八分的凌厉狠辣,生平最佩服凉州四恶中家设兽笼的李翰林,经常说有机会定要与李大公子结拜兄弟才痛快。

韦玮当下暴跳如雷,他此生最见不惯两样东西,气度儒雅的读书人,再就是比他更跋扈的公子哥,那站在船头的家伙都齐全了,如何都瞧不顺眼,竟敢在他的地盘上大放厥词,活得不耐烦了,转头朝远处一位府上仆役怒喝道:“去给爷取弓来!”

奴仆赶紧跑去拿那张染血无数的大弓。

两艘黄龙楼船上共计有楼船士四百人,五行中土胜水,其色黄,故而船上士卒身穿黄裳、头戴黄帽,名黄头郎。每艘黄龙船按照水战兵书《水上制敌太白阴经》配备长矛钩斧各十,弩三十二,箭矢三千三百,甲胄四十。黄头郎中善战者授予“楫濯士”称号,黄龙有楫濯士十数人,何况两艘楼船顺风而战,不管如何看,都远胜敌人仅有的一百把弓弩,胜券在握。

黄龙船上几位女子皆是穿着贵族女子特有的大袖长裙,“大袖”首创于皇宫内的赵雉赵皇后,与凤冠袆衣都是娘娘嫔妃的常服。近年来朝廷执政宽松,上行下效,“大袖”开始在民间的高门大族中流传开来。楼船上的女子们身着丹紫粉绿鸭黄大袖,宛如一群彩蝶莺燕,煞是好看。服饰豪奢的她们与同船的公子哥们心态略有不同,她们本就对那佩双刀的家伙无甚浓烈敌意,看在眼中,只觉得风流倜傥。双刀一长一短,长刀漂亮,短刀古朴,风格迥异,站在船头面对青州四百楼船士竟能丝毫不惧,更显男子玉树临风的大将风度。先不说是否是绣花枕头,仅凭这份胆大作态,便让她们怦然心动了,情郎可不得就找这般潇洒无畏的公子哥?

她们才不管什么两军对峙剑拔弩张,两个胆大些的青州豪阀千金,已经悄悄丢去了媚眼。

徐凤年对于青州水师能否迎战其实并不上心,更多的是在观察黄龙楼船的一些细节:战舰调动是否有条不紊;钩距拍竿是否擦拭清亮;楼船船板上篷帆裹有的牛革铁甲是否完备。一叶可知秋,青州水师战力有多少,大抵能看出十之八九。老道士魏叔阳站在世子殿下身侧以防偷袭,徐凤年转头与宁峨眉随口说些水战要事,对青州水师简明扼要做了一番评点,这名北凉四牙之一的武典将军不谙水战,但听着世子殿下口中所讲,神情凝重中带着几分惊讶,殿下分明是精通水上兵法战略的行家,阐述利弊,娓娓道来,可不是看几眼《太白阴经》就能纸上谈兵的。

大戟将军微微一笑,躬身请命道:“只要敌军敢战,末将一戟便可挑断楼船拍竿,让其近不了身。至于比拼箭术,黄头郎比我北凉健卒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恳请殿下准许末将率兵先声夺人!定要让青州水师见识一下何谓战阵悍勇!”

徐凤年摇了摇头,打趣道:“宁将军,我们约战,打不打最后还得由对面那些人来决定,若是你先出手,事后追究,我这个一向名声糟糕的世子殿下倒是不怕,最多就是徐骁在朝堂上与张首辅等一帮殿阁大学士破口对骂,但是小心你连武典将军都做不成。你瞧瞧那边与你同阶的楼船将军,志得意满,估计想着帮妥这事儿就得升官发财了。宁将军跟在我身边本就遭罪,没法子升官也就罢了,若再被降阶,传出去我的名声就真要烂遍三十州了,以后谁还敢给我这个无良世子鞍前马后?”

重甲威严的宁峨眉约莫是大致摸清了世子殿下的脾性,会心笑道:“是这个道理,看来赶明儿就得求殿下让大将军给末将一个千武牛将军当当,这趟好不容易出门在外,总得给殿下长长脸面。”

徐凤年哈哈笑道:“硬是要得。”

北凉轻骑凝神对敌时,偶尔会观察世子殿下与宁将军的神态,看到两位主心骨如此轻松随意,他们都跟着豪气横生。北凉军旧部可谓是离阳王朝最不受待见的一批人,三十万无敌铁骑屯扎在离阳北莽两国边境,对这股足足蔓延十多年的风气也无可奈何,他们跟着世子殿下与宁将军、袁都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走出北凉,虽说雨中小道一战折损兄弟不少,可入了北凉军,有谁怕过马革裹尸?颖椽城门外宁将军一戟将那不长眼的顾剑棠旧将挑翻下马,后来听宁将军说世子殿下亲口说若是他在场的话,定要把那东禁副都尉吊在城门上示众。如果那会儿凤字营轻骑还在半信半疑,可经过了鬼门关世子殿下亲自救人,再听今日放话可敢一战,他们是信多过疑了。先不管世子殿下是否鲁莽,这一等一的跋扈做派,终归是不愧北凉徐字王旗!

世子殿下当日在激流中腾挪如猿,尤其是那握住卜字铁戟提人的手法,凤字营可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那几个被殿下从水中救起的轻骑,最近与袍泽们插科打诨,言语中总有些自傲。

徐凤年见到黄龙楼船上一个壮硕青年拿过牛角巨弓,拉弓如满月,可见膂力不俗。

那一箭,直指自己。

右手握绣冬的徐凤年眯起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眸子,默默说道:“就等你了。”

姥山,王林泉来到小女儿王初冬的楼中书房,一同观战。

王东厢的“头场雪”书斋是姥山最高建筑,书籍遍地,散乱无序,但她从不要丫鬟女婢整理,书房是禁地,尤其是她写书、写诗时,无人敢去打扰。每本书都被评作三六九等,分门别类,给予不同的昵称,无聊时便趴在地上书堆里,让不同类别的书籍进行假象的角斗,自言自语,自娱自乐,所以从不孤单,因此站在书斋外的贴身丫鬟总能听到诸如“呀,经学胜了兵法,罚尔等兵书四十六部,半旬不被我阅读”“哦,西蜀诗集与南唐曲赋势均力敌了,不错不错,奖赏你们各自领兵的大将军《花间集校》与《菩萨蛮》各读三日”。

丫鬟们对自家小姐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跟着这么个喜庆逍遥的主子,真是幸运。小姐若是写书、读书闷了,便与她们一起蹴鞠、荡秋千、打马球。尤其是一些个丫鬟都在《东厢头场雪》里露过面,这可太神奇了,天下士子都知道她们啦,以至于青州士族中许多俊彦都慕名而来,只求娶回一个“《东厢》丫头”,与那老家伙自称东厢子孙并称本州文坛两大奇事。

王初冬踮起脚尖,望向湖面舟船对峙,忧心忡忡地问道:“爹,打得过吗?”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王林泉胸有成竹道:“青州水师看似船大人多,其实中看不中用,青州十年无战事,这帮黄头郎也就做做样子。殿下的亲卫扈从却不同,百里挑一,精于骑射,一百矫健悍卒对上四百个不谙兵战的废物,真要对战,几盏茶工夫,黄头郎就要丢盔弃甲。但殿下需要顾忌庙堂上的捭阖,不好先手破敌,青州水师也不敢说无法无天到殿下摆出身份后还敢水战一场,这可不是官欺民的小事,说遮掩就遮掩,两派官军相斗,是朝廷大忌,现在就看青州水师那边有没有明眼人了,若是由韦玮之流鼠辈来掌控局面,多半要输了水战再输庙堂。青州水师一旦败露出如此不济,这些年水师都统韦栋的贪墨枉法,就连州牧都要捂不住,到时候这支水师便要变天了。本来青州水师被顾剑棠旧部把持得滴水不漏,对爹的盐铁河运生意反复诘难,哼,爹趁此机会刚好可以安插嫡系人手进去。”

王初冬呢喃道:“春神三万六千顷,一百甲破四百甲。”

王林泉赶紧收敛心神,不去说那些官场上的钩心斗角,笑眯眯地赞赏道:“好诗好诗,气势磅礴。”

王初冬瞪了他一眼,“这哪里是诗!女儿随口胡诌的呀。”

王林泉厚着脸皮吹嘘道:“我的初冬倚马万言出口成章,不是诗但胜过诗嘛。”

王初冬正要反驳,猛然瞅见湖上风云突变,伸手指向江面,提高嗓音道:“快看!”

是楼船三楼,韦玮弯弓拉出一个大圆,然后电光石火间射出了一箭!

锋利箭矢激射向徐凤年。

早前大戟宁峨眉便看到有人拉弓,想要替世子殿下挡下这一箭,却被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用眼神示意无须出手。

徐凤年瞬间抽刀,楼船众人以及四百黄头郎只看到一抹耀眼白芒抡出一道弧线,定睛再看,便是那根破空而去、气势惊人的箭矢被斩成两截,箭头半截被握在了那人手中。不给坐等对手毙命的韦玮回神,徐凤年轻轻抛起半根箭矢,屈指一弹,只见箭矢去势迅猛无比,这一击却不是回赠韦玮,而是射向了那名为首的世家子。这名年轻公子早已退居幕后位置,显然想要坐山观虎斗,徐凤年就是不让他得逞,既然钓鱼,不钓大鲸算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十有八九是靖安王赵衡的子孙,入襄樊城前,他就是要让靖安王知道,当年你被徐骁拿马鞭连敲几十下都不敢声张,今日本世子就亲手揍一揍你的儿子,看谁家才是虎父犬子!

那名世家子身边自有高手护卫,以袖挡去半截箭矢,但那名世家子显然被吓了一跳,后撤数步,不小心撞到了一名青州高门名媛的胸口上,惹来一声此时此景中格外刺耳的娇嗔。

徐凤年缓缓收刀,依然是那副极其嚣张欠打的表情,朗声问道:“可敢一战?!”

宁峨眉将手中铁戟往船板上一蹾,轰然作响,他的长相本就豹头环眼、燕颌虎须,此时对着黄龙楼船怒目相向,无比狰狞雄武,喝声道:“凤字营!死战!”

袁猛与一百凤字营轻骑当下齐声喊道:“死战!”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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