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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13:2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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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德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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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的秘密

纸牌的秘密试读:

第一部 黑桃牌

黑桃A

……妈妈出走寻找“自我”,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

这趟伟大的旅程,将带我们进入诸多哲学家的故乡。旅程是从艾伦达开始的,那是挪威南部海岸的一个古老城镇,航运业十分兴盛。我们搭乘渡轮“西班牙舞曲”号,从挪威的克欣桑出发,来到丹麦的赫绍尔斯镇。穿越丹麦和德国的那段旅途,我不想多说,因为除了乐高游乐场和汉堡的码头船坞之外,一路南下,我们看见的只不过是高速公路和农庄。直到我们抵达阿尔卑斯山时,才真正开始发生一些事情。

爸爸和我有个协议:路上我得乖乖坐车,有时为了赶路我们得在车上度过一整天,也不许抱怨。他则答应不在车上抽烟,烟瘾发作时,就在路旁停下来抽它两口。抵达瑞士前,一路上我最难忘的,就是停车让爸爸抽两口烟的那些时刻。“抽两口”之前,爸爸总爱感叹一番,把开车时心中所思所想一股脑儿抒发出来(爸爸一路开车,我就待在后座,看漫画书或自个玩纸牌解闷)。他那一番感叹,往往跟妈妈有关。要不然,就是让他困惑和着迷了一辈子的其他一些事情。

爸爸结束水手生涯返回陆地后,就一直对机器人抱着莫大的兴趣。这本身也许无可厚非,但爸爸的兴趣似乎有点过了头。他一口咬定,总有一天科学家会制造出一批“人造的人”。他所说的人造人,可不是那些眼睛闪烁着红绿光芒、喉咙发出空洞声响、神情举止非常呆笨的金属机器人。哦,不,爸爸说的不是那种东西。爸爸相信,科学家早晚会创造出跟我们一样会思考的人类。他的想法还有更古怪的呢。他相信,本质上我们人类也是人造的、虚假的物体。“我们只不过是有生命的玩具娃娃。”他总是这么说。

每天只要两杯黄汤下肚,这句话就会蹦出来。

我们在乐高游乐场时,爸爸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睛瞪着那些乐高玩具发呆。我问他是不是在想妈妈,他只摇了摇头。“汉斯·汤玛士,”爸爸叫我的名字,“想想看,如果这群玩偶突然站起来,绕着这些塑胶房子蹦蹦跳跳走动,那我们该怎么办呢?”“爸爸,你瞎说!”我只能这样回答他。我总觉得,带孩子到乐高游乐场游玩的父亲,不该对孩子这样讲话。

我正想开口向爸爸要钱,买冰淇淋吃。你瞧,我已经学到一招诀窍:开口向父亲要东西之前,先让他发表一些怪论。我知道,偶尔父亲会为自己在儿子面前大发怪论感到罪疚,而当一个人感到罪疚时,他就会变得比较慷慨大方。我正要开口向爸爸要冰淇淋,他却说:“本质上,我们只不过是有生命的乐高玩偶罢了。”

我知道冰淇淋跑不掉了,因为爸爸开始谈论起人生的哲理。

我们一路南下,驱车直奔雅典城,但我们可不是去度假的。在雅典——或至少在希腊某个地方——我们父子俩打算去寻找妈妈。我们没把握能找到她,就算找到她,我们也没把握她会跟我们回到挪威的家。但是,爸爸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试试,因为我们都觉得,家里没有她,我们父子俩今后的日子不知要怎样过下去。

我四岁那年,妈妈离家出走,抛弃了我和爸爸。也许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到今天我还管她叫“妈妈”。我们父子俩相依为命彼此了解日深,如同一对朋友。有一天我终于决定不再唤他做“爹地”。

妈妈跑到外面的世界寻找“自我”。当时我和爸爸都觉得,身为四岁小孩的母亲,她确实也应该寻找她的自我了。我只是不明白,寻找自我一定要离家出走吗?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在艾伦达尔镇这儿——把事情理出一个头绪来呢?如果还不满意,可以到邻近的克欣桑走一遭,散散心呀。奉劝想寻找自我的各位仁兄仁姊:一动不如一静,乖乖待在家吧,否则,不但自我没找到,反而从此迷失了自己啊。

妈妈离开我们那么多年,我现在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我只知道她比别的女人都漂亮。至少,爸爸向来都是这么说的。爸爸也认为,愈是漂亮的女人,愈不容易找到自我。

妈妈出走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她。每回走过艾伦达尔镇的市集广场,我总觉得妈妈会突然冒出来,出现在我眼前。每次到奥斯陆探访祖母,我都会跑到卡尔约翰街寻找她。可是,我一直没碰见妈妈,直到有一天爸爸从外头带回一份希腊时装杂志。封面的女郎,不就是我妈妈吗?内页也有她的照片。从照片看,显然妈妈还没找到她的自我;她在镜头前摆出的姿势和装出来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在刻意模仿别人。我和爸爸都为她感到难过极了。

爸爸的姑妈到希腊克里特岛玩了一趟,带回这本杂志。在克里特,封面印着妈妈照片的杂志挂在书报摊上,满街都是。你只消丢几个铜板到柜台上,那本杂志就是你的了。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滑稽。这些年来,我们父子俩一直在寻找她,而她却出现在克里特岛的街头,摆个姿势,向路人展露她的笑靥。“她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她到底鬼混些什么?”爸爸气得直搔他的头皮。但是气归气,他还是把杂志上的照片剪下来,贴在卧室墙上。他说,照片中的女人虽然不能肯定就是妈妈,但看起来跟妈妈总有几分相像。

就是在这个时候,爸爸决定带我去希腊寻找妈妈。“汉斯·汤玛士,咱们父子俩去希腊一趟,把她给拖回家来。”爸爸对我说,“否则的话,我担心她会溺死在时装业的神话世界里。”

当时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我只知道,当你穿太大的衣服时,样子就会被衣服淹没掉,但可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人会溺死在神话世界里头。现在我明白了。原来,神话真会溺死人的,每个人都应该格外当心。

一路驱车南下,当我们在汉堡郊外的高速公路停下车,让爸爸抽两口烟时,爸爸开始谈论起他的父亲。其实,这些事情我早就听过很多次了,但如今站在公路旁,看着一辆辆汽车呼啸而过,耳边听着祖父的故事,感觉可就完全不同。

你晓得吗?我爸爸是一个德国士兵的私生子哩。提到这件事,我不会再感到尴尬,因为现在我知道私生子跟其他孩子一样有出息。这话说起来容易,毕竟,我没经历过我爸爸那种惨痛的成长经验,被迫在保守的挪威南部小镇长大。

也许是因为我们踏上了德国的国土,父亲触景生情,开始诉说起祖父和祖母之间的情缘。

大家都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食物非常匮乏。有一天,我祖母丽妮骑上单车,到一个名叫佛洛兰的地方去摘一些越橘。那时她才十七岁,路上她出了事情:她那辆脚踏车的轮胎漏了气。

祖母那次摘越橘之旅,是我生命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事件。乍听之下,这话说得有点奇怪——我生命中最重大的事件,怎会发生在我出生前三十多年呢?但是想想看,那天我祖母的轮胎若没漏气,她肚子里就不会怀上我爸爸。这个世界没我爸爸,当然就不会有我啰。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祖母在佛洛兰摘了满满一篮越橘,正要赶路回家,轮胎忽然漏了气。当然,她身上没带修车工具,但就算她身上有一千零一套修车工具,她也修不好那辆脚踏车的。

就在祖母束手无策的时候,乡间小路上出现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德国兵。他虽然是德国兵,却不像一般德国军人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这个德国兵温文尔雅,对待一个在回家路上遭遇困难的年轻姑娘,礼节十分周到。巧的是,他身上带有一套修车工具。

那个时候,挪威的德国兵,如果真的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都是大坏蛋的话,事情就不会发生,因为我祖父就不会理睬路上受难的姑娘。当然,重点不在这里。当时我祖母实在应该保持矜持的态度,严词拒绝一个德国兵提供的任何帮助。

问题是,这个德国兵渐渐喜欢上这个受难的姑娘。这一来可就惨啰。不过,那是几年以后的事……

每回讲到这个节骨眼,爸爸就点一根烟来抽。

更糟的是,祖母也喜欢上那个德国兵。这是她犯下的最大错误。德国兵帮她修理脚踏车,她不只说声谢谢而已,居然还陪他一路走到艾伦达尔镇。这个大姑娘实在太不知检点了。要命的是,她竟然答应再跟这个名叫盎特菲德威伯·卢德维格·梅斯纳的德国兵见面。

如此这般,祖母就成了德国兵的情人。爱情这档子事固然是盲目的,选择权不在我们手里,可是,在爱上那个德国兵之前,祖母总可以选择不再跟他见面呀。当然,她没这么做,到头来可就有苦头吃啰。

祖母和祖父一直偷偷会面。她跟德国人交往的事,一旦被镇民发现,她在艾伦达尔镇就待不下去了。挪威老百姓对抗德国占领军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不跟他们打交道。

1944年,卢德维格·梅斯纳被匆匆调回德国,参加第三帝国东部疆界保卫战。他压根儿没有机会向我祖母道别。他在艾伦达尔火车站搭上火车,从此音讯全无,整个人消失不见了。战后祖母到处打听他的下落,但过了一段日子,她也不得不相信,她的情人在东部战场上被俄国兵杀死了。

若不是祖母怀了孕,佛洛兰脚踏车之旅和接着发生的事,早就被人们给遗忘了。祖父随部队开拔到东线前夕,和祖母一夕欢好,但直到好几个星期后,祖母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依爸爸的说法,接着发生的事彻底暴露出人的邪恶——每讲到这里,他就会再点一根烟来抽。1945年5月挪威解放前不久,爸爸离开娘胎,呱呱坠地。德军一投降,祖母就被挪威民众抓起来。挪威百姓最恨跟德国兵交往的挪威姑娘,不幸的是,这种女孩还真不少,但下场凄惨的是那些跟德国兵生下孩子的姑娘。事实上,祖母跟祖父交往是因为她爱他,而不是因为她信仰纳粹主义。祖父自己也不是纳粹党徒。他被抓上火车,强行遣返德国之前,就跟祖母商量好,找个机会两人结伴穿过边界,双双逃到瑞典去。不巧,那阵子有谣言说,瑞典边防军奉命射杀穿越边界的任何德国逃兵,因此祖父和祖母不敢贸然成行。

艾伦达尔镇民使用粗暴的手段对待我祖母,他们剃光她的头,在她身上拳打脚踢,也不管她刚刚生下孩子。老实说,德国兵卢德维格·梅斯纳比这些挪威百姓文明多了。

顶着一颗光溜溜的头颅,祖母逃到奥斯陆,投奔她的舅父崔格维和舅母英格丽。如果她继续待在艾伦达尔,恐怕连命都会送掉。那时正好是春天,但祖母还得戴上呢绒帽,因为她的头秃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她母亲留在艾伦达尔,祖母直到五年后,才带着她儿子——也就是我爸爸——回到故乡。

祖母和我爸爸都不想为发生在佛洛兰的事辩白。他们只想知道,他们母子究竟要受多少惩罚?一桩罪行,到底要株连几代人?当然,未婚怀孕是难以原谅的事,而在这点上,祖母也从不推卸责任。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连无辜的小孩子也不放过。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爸爸是由于人的堕落才来到这个世界,但我们不都是亚当和夏娃的子孙吗?我知道这个比拟有点牵强。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围绕着苹果进行,而我祖父和祖母那档子事,却牵涉到越橘。但是,像月下老人似的将祖父和祖母牵引在一起的脚踏车轮胎,看起来,还真有点像诱惑亚当和夏娃的那条蛇。

不管怎样,身为母亲的女人都知道,你不能为了一个已经出生的孩子,一辈子自怨自艾。更重要的是,你不能把气出在孩子身上。我也相信,德国兵的私生子也有权享受幸福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我和爸爸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

童年时期的爸爸,不但是个私生子,而且还是个敌人留下的孽种。在艾伦达尔镇,尽管成年人不再对“通敌者”拳打脚踢,孩子们却不肯放过那些可怜的私生子。儿童模仿起大人的恶行来,往往青出于蓝。这一来,小时候的爸爸可就尝尽了苦头。他忍气吞声,直到十七岁那年他决定离开心爱的艾伦达尔镇,到海上去讨生活。七年后他回到故乡。那时,他已经在克欣桑结识了我妈妈。他们搬进希索伊岛上一栋古老的房子,而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时间是1972年2月29日。当然,从某种角度来看,在佛洛兰发生的那档子事,我也是难辞其咎。这就是大家所说的“原罪”啦。

爸爸身为德国兵的私生子,有个很不快乐的童年,长大后又在海上讨了好几年的生活,难免沾染上喝酒的习惯,没事就喜欢喝个一两杯。但我发现,爸爸岂止是为了忘掉往事。事实上,只要两杯黄汤下肚,他就开始谈论起祖父和祖母,开始诉说起自己身为德国兵私生子的悲惨遭遇。说着说着,有时他不免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我发现,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回忆变得更加清晰,犹如泉涌。

在汉堡市郊高速公路上,再一次告诉我他生命中的际遇后,爸爸说:“然后你妈妈失踪了。当时你上托儿所,她找到第一份工作,当舞蹈老师。接着她改行当模特儿,三天两头往奥斯陆跑,有时还到斯德哥尔摩去。有一天,她忽然不回家了。她只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她在国外找到一份工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人们说这种话时,往往表示他们只在外头待一两个星期就会回来,但你妈妈一去就是八年多……”

这段话我已听过多次,但这回爸爸特别添加几句:“我们家族总是有人失踪,有人消失不见。汉斯·汤玛士,我想那是家族诅咒啊。”

听爸爸提起“诅咒”,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坐在车子里思索这个问题,觉得爸爸的话未尝没有道理。

我们这对父子,一个失去父亲和妻子,一个失去祖父和母亲。爸爸心中一定还有其他失去的亲人,只是没讲出来。祖母小时候,她父亲被一株倒下的树木压死。因此,在成长的过程中,她身边也没有一个呵护她、管教她的父亲。难怪,她后来会跟一个马上就要上战场送死的德国兵厮混,生下一个儿子,也难怪,这个儿子长大后会娶一个婚后离家出走、跑去雅典寻找“自我”的女人。黑桃2

……上帝坐在天堂上哈哈大笑,因为世人不信服他……

在瑞士边界,我们把车子开到一间修车加油站停下来。加油站上只有一个加油器,看样子已经荒废。一个男子从绿色的屋子走出来,他个子很小,模样儿像个侏儒。爸爸拿出一张很大的地图问他,翻越阿尔卑斯山前往威尼斯,要怎么走才最便捷。

那个矮子伸出手来指着地图,尖声回答。他只会讲德语。透过父亲的翻译,我知道他劝我们今晚到一个叫杜尔夫①的小村庄,借宿一宵。

矮子一面跟爸爸说话,一面不停地瞄着我,那副神情仿佛头一次看见儿童似的。我感觉得出来,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大概是因为我们身高差不多的缘故吧。我们正要开车离去,他手里拿着一枚放大镜,匆匆忙忙走过来。那枚放大镜很小,装在一个绿色的罩子里。“送给你!”他说,(爸爸替我翻译)“有一回,我发现一只受伤的獐鹿,肚子上嵌着一块古老的玻璃。这枚放大镜就是用那块玻璃做的。在杜尔夫村,你会用得到它。相信我,孩子。听着: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这趟旅程你会用到放大镜。”

我不禁纳闷起来。杜尔夫这个村庄,难道真的那么小,需要用放大镜才找得到?但我还是跟那个矮子握了握手,感谢他送我礼物,然后才钻进车子。他的手不但比我的手细小,也冰冷得多。

爸爸摇下车窗,朝矮子挥挥手。矮子伸出两只短小的手臂,使劲朝我们挥了挥。“你们是从艾伦达尔镇来,对不对啊?”爸爸发动我们那辆菲亚特轿车时,矮子忽然问我们。“对啊。”爸爸回答他,然后开车离去。“他怎么晓得我们是从艾伦达尔镇来的呢?”我问爸爸。

爸爸望了后视镜一眼,看看坐在后座的我,问道:“你没有告诉他吗?”“没有啊!”“哦,一定是你告诉他的!”爸爸一口咬定,“因为我没告诉他呀。”

我没跟那个矮子说过话。就算我告诉他我们来自艾伦达尔镇,他也听不懂的,因为我连一个德文单词都不会讲。“他的个子怎么会那样小呢?”车子驶上高速公路时,我问爸爸。“这还用问吗?”爸爸问道,“那个家伙身材特别矮小,因为他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假人。好几百年前,一个犹太魔法师把他创造出来。”

我当然知道爸爸在说笑,但我还是继续问他:“这么说来,他今年有好几百岁啰?”“这也用得着问吗?”爸爸回答我,“人造的人是不会老的,不像我们真人。这是他们唯一比我们优越的地方,值得他们吹嘘。别小看这点啊,这帮人永远都不死。”

我们继续驱车南下。途中我拿出放大镜。想查看一下爸爸到底有没有头虱。他没有头虱,可是脖子背后却有几根样子很难看的毛发。

车子穿过瑞士边界后,我们看到了杜尔夫村的路标。转进一条小路,一路往上行驶,就进入了阿尔卑斯山区。这一带人烟稀少,偶尔可以看见一两间瑞士农舍,坐落在山脊上林木间。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我在后座正要沉沉睡去时,忽然被爸爸停车的声音吵醒。“我得抽根烟了!”爸爸嚷道。

我们钻出车子,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阿尔卑斯山空气。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我们头顶上,星光满天,有如一张缀饰着无数小电灯泡的地毯。

爸爸站在路旁放尿。放完后,他走到我身边,点根烟,然后伸出手臂指了指天空。“孩子,我们都是渺小的东西。我们就像那些乐高小玩偶,试图驾驶一辆老旧菲亚特轿车,从挪威的艾伦达尔镇出发,千辛万苦赶到希腊的雅典。哈!我们活在豌豆般大的一个星球上。汉斯·汤玛士,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小星球之外,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星群吗?每一个星群,由数以亿计的星球构成。只有上帝才晓得宇宙中究竟有多少星球。”他弹弹烟灰,继续说,“孩子,我们并不孤独。我相信宇宙处处充满生命,只是我们从不曾接到别处生命传来的讯息。宇宙中的星群就像一座座荒凉的岛屿,岛和岛之间并没有渡轮通航。”

爸爸的个性固然有它的缺点,但听他说话,你永远不会感到无聊。机械工的职业,实在太委屈他了。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权在握,我一定委任他为“国家哲人”。他自己也有这个意愿。他曾说,在我们政府里头,各种各样的部门都有,独缺“哲学部”,连那些大国的政府都以为,治国并不需要哲学这玩意儿。

身为我爸爸的儿子,在遗传的影响下,我自然也对哲学产生兴趣。每次爸爸停止谈论妈妈,开始抒发他的人生哲理时,我都想加入讨论。这回,我对爸爸的宇宙观提出了异议:“尽管宇宙大得不得了,可是,这并不意味我们的地球小得只有一颗豌豆那样大呀。”

爸爸耸耸肩膀,把烟蒂扔到地上,再点一根烟。他谈论人生和宇宙时,压根儿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太过沉溺于自己的观点,没工夫听别人的。“汉斯·汤玛士,你知道我们人是打哪儿来的吗?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爸爸没回应我刚才提出的意见,反而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但我知道爸爸不会对我的看法感兴趣,所以,我就索性不打岔,让他自个滔滔不绝说下去。我们这对父子相依为命那么些年,早就把对方的个性摸透了。我懂得怎样应付他。“你知道吗?你奶奶有一回这么说过:上帝坐在天堂上哈哈大笑,因为世人不信服他。她说这是她在《圣经》上读到的。”“为什么呢?”我问道。提出问题毕竟比回答问题容易得多。“听着,”爸爸开始解释,“如果真有上帝,而这个上帝创造了我们,那么他一定会把我们看成虚假的东西。我们成天说话、争论、吵架,然后诀别、死亡。你明白吗?我们自以为聪明绝顶,会制造原子弹,会用火箭把人送上月球。可是,从没有人问过,我们到底是打哪儿来的。我们认为只是碰巧活在地球上,如此而已。”“所以上帝就笑我们啰?”“对!汉斯·汤玛士,如果我们自己也创造一个假人,而这个假人开始说话,成天谈论股市行情、赛马这类玩意儿,却从来不问一个最简单可也最重要的问题——万物到底从何处来——那么,我们会觉得非常好笑,对不对?”

说着,爸爸果然哈哈大笑起来。“孩子呀,我们实在应该多读一点《圣经》。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后,成天在伊甸园逡巡徘徊,窥探这对男女的行为。我这么说,绝对没有夸张。他躲在树叶里头,监视亚当和夏娃的一举一动。你明白吗?他已经被自己创造的东西迷住了,一刻都舍不得离开他们。我不怪他,因为我太了解他的心态了。”

爸爸把香烟捺灭,准备继续赶路。我心里想,尽管旅途劳顿,但在抵达希腊之前,爸爸在路上会停个三四十次,抽抽香烟,而我有幸会在这个时候聆听他的人生哲理,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上车后,我拿出那个怪矮子送我的放大镜。我决定用它来探索大自然的奥秘。如果我趴到地上,仔细观察一只蚂蚁或一朵花,也许我能发现隐藏在自然界的一些秘密。然后,圣诞节来临时,我会把观察所得向爸爸报告,作为一种心灵礼物。

我们的车子一路往上行驶,进入阿尔卑斯山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汉斯·汤玛士,你睡着了吗?”过了一会儿,爸爸问道。

我正要进入梦乡,爸爸这一问把我给惊醒过来。我不想骗爸爸,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还没睡着。这一下我的睡意全都被赶跑了。“孩子,”爸爸说,“我开始怀疑那个矮子在耍我们。”“这么说来,放大镜并不真的是在獐鹿的肚子里找到的?”我含含糊糊地说。“你太累了,汉斯·汤玛士。我说的是路程,不是放大镜。那个矮子为什么把我们打发到这么荒凉的地方?高速公路也穿过阿尔卑斯山呀。我们最后看到的屋子,是在四十公里外,而最后看到的一家旅馆,现在离我们更远呢。”

我困得没有力气回答。我心里想,我应该算得上是全世界最爱父亲的儿子。我爸爸不该当个机械工;他应该在天堂上,跟天使一块探讨人生的奥秘。爸爸曾告诉我,天使比凡人聪明得多。他们的智慧虽然不能跟上帝相比,但是,凡人能理解的事物,他们不必思索就能洞悉。“那个矮子劝我们到杜尔夫村投宿,究竟打什么主意呢?”爸爸还在那里嘀咕,“我跟你打赌,他一定是把我们打发到一个侏儒村去。”

进入梦乡前,我最后听到的就是爸爸这句话,结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来到一个居民全是侏儒的村庄。他们都非常友善,七嘴八舌,抢着跟我们说话。可是,这些侏儒都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现在身居何地。

模模糊糊中,我感觉到爸爸把我搀出车子,然后把我抱到床上去。我仿佛闻到空气中有一股蜂蜜的味道,耳边听到一个妇人操着德语说:“好,好,没问题,先生。”黑桃3

……用石头装饰森林的地面,不是有点奇怪吗……

第二天早晨一觉醒来,我才发现我们已经抵达杜尔夫村。爸爸躺在我旁边的床铺上,睡得正熟。八点多钟了,但我知道爸爸还会再睡一会儿,因为不管多晚,就寝前他总要小喝一两杯。只有他才管它叫“小喝”,事实上,他一喝酒,不喝到痛快是不肯罢休的。

从窗口望出去,我看到一个辽阔的湖泊。我匆匆穿上衣服,跑下楼去。一个肥胖的妇人迎上前来,态度和蔼可亲。她想跟我搭讪,却又不会说挪威话。

她一连唤了我的名字“汉斯·汤玛士”好几次。昨晚,爸爸把睡梦中的我抱到楼上的房间时,一定向她介绍过我。其他事情我就不晓得了。

我从湖滨的草坪穿过去,来到一架秋千前。这架阿尔卑斯山式的秋千,可以荡得很高,高到几乎超过屋顶。我一面荡秋千,一面享受这座阿尔卑斯山小村庄的景色,荡得愈高,眺望得愈远。

我开始热切期望爸爸赶紧睡醒。我敢打赌,他一看到大白天的杜尔夫村,马上就会迷上它。杜尔夫村看起来简直就像童话世界里的村庄。村中只有几条狭窄的街道,散布着几间小店铺。街道两旁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终年积雪的高山。我把秋千荡到天空中,感觉上,就像从乐高玩偶世界俯瞰脚下的一座小村庄。旅馆是一栋三层楼高的白色屋子,窗户漆成粉红色。许多彩色小玻璃窗,点缀着整个屋面。

我独个儿荡秋千,渐渐感到无聊,这时候爸爸走了过来,叫我进去吃早餐。

我们用餐的那间餐室,可能是全世界最小的,里头只摆得下四张桌子,而我们父子俩是仅有的客人。餐厅隔壁有一间很大的餐馆,但这会儿还没有开门营业。

我看得出来,爸爸因为睡过头而感到愧疚,因此,吃早点时,我乘机要求他让我喝一杯汽水(平时我是喝牛奶的)。他立刻答应我的要求,同时为自己叫了一杯叫viertel(意为“四分之一”)的饮料。这个名称听起来怪怪的,但爸爸把它倒进杯子时,我却怀疑它是一种红葡萄酒。这一来我心里就有数了:爸爸今天不打算开车上路,等明天再继续我们的行程。

爸爸说,我们现在住宿的是一间Gasthaus,意思是“客栈”。除了窗户之外,这家客栈看起来跟其他旅馆没啥两样。这家客栈名叫“华德马旅舍”,而前面那个湖就叫做“华德马湖”。我猜,这间客栈和这个湖都是以华德马这个人命名的。“我们被他耍了!”爸爸喝了几口酒后,忽然说道。

我一听,就知道他是在说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矮子。看来,他就是这个名叫华德马的人了。“我们是不是兜了个圈子呀?”我问道。“可不是!矮子那儿离威尼斯,以公里来计算,跟这儿离威尼斯一样远。换句话说,咱们向他问路之后所走的路程,全都是白走的啊。”“妈的,他敢耍我们!”我脱口而出。跟爸爸一块生活这么些年,耳濡目染,我学会了他的一些水手三字经。“我的假期只剩下两个星期了,”爸爸继续说,“何况谁也不敢保证,我们一到雅典就会遇见你妈妈。”“那我们今天为什么不上路呢?”我忍不住问道。我也跟爸爸一样急着找妈妈呀。“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不上路?”

我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只伸手指了指他那杯名叫“四分之一”的玩意儿。

爸爸哈哈大笑。他笑得那么大声、那样惊天动地,连那个胖太太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虽然她压根儿不知道我们父子俩在谈什么。“孩子,我们今天凌晨一点多钟才赶到这儿呀!”爸爸说,“你总该让我休息一天嘛。”

我耸耸肩膀。其实,我早就厌倦了天天赶路,巴不得在路旁城镇停留个一两天。我只是不相信,爸爸会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好好休息。我担心,他又会把这一天的时间浪费在酒精里头。

爸爸在车里翻找了一会,搬出几件行李来。我们午夜抵达这儿时,他只带着一枝牙刷进入客栈。

爸爸把车子收拾整齐后,决定带我去远足。客栈那位胖太太告诉我们,附近有一座山,景色十分优美,只是现在已近中午,我们恐怕不会有足够的时间爬上山去,然后走下来。

灵机一动,爸爸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如果你只想从一座高山上走下来,不想费劲爬上去,那你应该怎么办?当然,你会问人家,有没有大路通到山顶上去。客栈的胖太太告诉我们,确实有一条大路通到山顶上,可是,如果我们开车上去,走下山后,是不是又要爬上山去拿车子呢?“我们可以雇一部计程车载我们上山,然后走下来呀。”爸爸说。我们决定这么办。

胖太太帮我们叫一辆计程车。司机还以为我们神经不正常,但看到爸爸掏出几张瑞士法郎钞票,在他眼前挥了挥之后,立刻答应载我们上山。

显然,胖太太比那个小矮子更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尽管我们来自多山的挪威,但是,爸爸和我都从来没见过如此壮观、如此迷人的山景。

从高山之巅俯瞰,杜尔夫村只是一簇小斑点,而华德马湖则变成一个小池塘。现在正是仲夏时节,山上的风却冰寒蚀骨。爸爸说,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比家乡挪威任何一座山的海拔都高出许多。我不觉肃然起敬。但爸爸看起来却很失望。他悄悄对我说,他上山来的目的是想看看地中海,没想到根本看不见。我知道,他甚至幻想可以看到在希腊的妈妈。“在海上谋生时,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观。”爸爸说,“我成天站在甲板上,好久好久没看到陆地。”

我试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我比较喜欢那样的生活,”爸爸仿佛猜到我心中正在想什么,“看不到海,我心里就会觉得很憋。”

我们开始走下山去。小径两旁长着一些高大茂盛的树木。我依稀闻到蜂蜜的香味。

途中,我们在一块田地上停下来歇歇脚。我拿出小矮子送的放大镜,而爸爸则坐在一旁抽烟。我看到一只蚂蚁在一根小树枝上爬动,但它一直不肯停下来,因此我没法子用放大镜观察它。于是我只好摇一摇树枝,把它抖落,然后把放大镜伸到树枝上观察。放大数倍后的树枝,看起来固然美妙迷人,但并不能增进我对树的了解。

突然,树叶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爸爸以为山上有土匪出没,吓得赶紧跳起身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只天真无邪的獐鹿受到惊吓。此后,我心中一直将爸爸想象成一只獐鹿,但从不敢当他的面讲出来。

虽然吃早点时,爸爸喝了一杯酒,但整个早晨他的精神很好。我们父子俩一路跑下山,直到猛然瞧见树林中一堆堆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石头,才猛然刹住脚步。这些石头圆润光滑,总共好几百颗,没有一颗比方糖大。

爸爸呆呆站着,一个劲搔他的脑勺。“这些石头是长出来的吗?”我问道。

爸爸摇摇头,说道:“汉斯·汤玛士,我想是人弄的。”“在远离人群的山中,用石头装饰森林的地面,不是有点奇怪吗?”我说。

爸爸没马上回答,但我知道他同意我的看法。

爸爸一辈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能对他经历的事情提出合理的解释。这种个性,有点像英国神探福尔摩斯。“这儿看起来像一座坟场。每一颗小石头分配到几平方厘米大的空间……”

我还以为爸爸会说,杜尔夫村的居民把乐高的小玩偶葬在这儿,但回头一想,爸爸不会那么幼稚。“也许是孩子们把甲虫埋葬在这儿吧。”爸爸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提出这么一个看法。“可能吧!”我蹲下身去,把放大镜伸到一颗石头上,“可是甲虫搬不动那些石头呀。”

爸爸急促地笑起来。他伸出胳臂,揽住我的肩膀。于是我们父子俩依偎着走下山去,步伐比先前缓慢了一些。

不久,我们来到一间小木屋前。“你想有人住在这儿吗?”我问道。“当然!”“你怎么那样确定?”

爸爸伸出手来,指了指屋顶上的烟囱。我看见一缕炊烟袅袅上升。

屋外有一条小溪,一根水管从水中伸出来。我们把嘴巴凑在水管上,喝了几口水。爸爸把这根水管称作抽水机。黑桃4

……小圆面包里藏着一本火柴盒般大小的书……

我们回到杜尔夫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现在,我们该好好吃一顿晚餐了!”爸爸说。

大餐馆已经开门营业,因此我们不必钻进小餐室用餐。好几个本地人围绕一张椅子坐着,桌面上放着几大杯啤酒。

我们吃香肠和瑞士泡菜。餐后甜点则是一种苹果饼,上面涂着泡沫奶油。

吃完晚餐后,爸爸留在餐馆“品尝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这可是他自己说的。看他喝酒很无聊,于是,我叫来一杯汽水,喝完就回到楼上的房间。我拿出那几本已经看过十几二十遍的挪威漫画书,看最后一次。接着我开始玩单人纸牌。我玩的是七张牌的游戏,但两次发牌都不顺当,于是我就走下楼,回到餐馆里。

我本想趁着爸爸还没喝醉——他一喝醉,就会开始讲当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故事——把他弄上楼去休息,但他显然还没尝够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酒。这会儿,他正操着德语,跟餐馆里的本地客人攀谈呢。“你自个儿去散散步,在镇上四处逛逛吧。”爸爸对我说。

我一听他不陪我去走走,心中自是生气。可是,今天回想起来,我倒庆幸那天晚上自己单独出门。我觉得我的命比爸爸好得多。“到镇上四处逛逛”只需五分钟,因为这个镇子委实太小了。它只有一条大街,名字就叫做华德马街。杜尔夫的居民实在没什么创意。

爸爸只愿跟本地人厮混,大口大口地喝阿尔卑斯山白兰地,完全不理我,我怎能不气呢?“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说起来比烈酒好听一点。爸爸有一回说,戒酒会危害他的健康。我反复念诵他这句话,思索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一般人都说,喝酒会危害健康。爸爸却偏偏与众不同,他毕竟是德国兵的私生子。

村中的店铺全都打烊了。一辆红色厢型车驶到一间杂货店前,卸下车上的货品。一个瑞士女孩面对着砖墙,独个儿在玩球;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树下的长凳上,抽着烟斗。这就是街上的景致了!虽然村中有许多美得像童话的房子,但在我的感觉上,这个阿尔卑斯山区小村庄却沉闷得让人难受。我不明白,在这种地方,放大镜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幸好,明天一早我们就会驱车上路,继续我们的行程。午后或傍晚时分,我们就会抵达意大利。从那儿,我们可以一路开车穿越南斯拉夫,去到希腊,我们也许能够找到妈妈。一想到这点,我不由得精神大振。

我穿过街道,走到一间小面包店门前。只有这家铺子的橱窗我还没浏览过。在一盘蛋糕旁边摆着一个玻璃缸,里头孤零零养着一条金鱼。玻璃缸的上端有一个缺口,约莫跟小矮子送我的放大镜一般大小。我从口袋掏出放大镜,脱去罩子,仔细比对,发现它比玻璃缸的缺口仅仅小一些而已。

那条橘黄色的小鱼,在玻璃缸里不停地游来游去。它大概是靠蛋糕屑维生。我猜,以前曾经有一头獐鹿想吃掉这条金鱼,结果却咬了玻璃缸一口,将碎片吞下肚去。

黄昏的太阳突然照射进小窗,玻璃缸一下子亮了起来。刹那间,橘色的金鱼染上了红、黄和绿的色彩。玻璃缸里的水,在金鱼的游动下,也变得瑰丽缤纷起来,仿佛调色盘中的颜料给一股脑儿倒进缸里似的。我只顾注视着金鱼、玻璃和水,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缸里的金鱼,而真正的金鱼却在缸外注视着我。

我正在凝视着玻璃缸里的金鱼,突然发现面包店里,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站在柜台后面。他看了看我,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走进店中。

已经晚了,这家面包店还没打烊,我心里不免感到疑惑。我回头望了望华德马客栈,看看爸爸究竟喝完了酒没有,却没看见爸爸的踪影,于是我把心一横,推开面包店的前门,走了进去。“赞美上帝!”我用德语说。我会说的瑞士德语,就只有这么一句而已。

我一眼就看出,这个面包店老板是个和善的人。“挪威人!”我拍拍胸脯,表示我不会讲他的语言。

老头从宽阔的大理石柜台后面倾下身子来,直瞪着我的眼睛。“真的?”他说,“我在挪威住过,很多很多年以前啰。现在我的挪威话几乎全忘光了。”

他转过身子,打开老旧的冰箱,拿出一瓶饮料,打开瓶盖,把瓶子放在柜台上。“你喜欢喝汽水,对不对?”老头说,“拿去喝吧,孩子。这瓶汽水挺好喝啊。”

我拿起瓶子,凑上嘴巴,一气喝了几大口。果然比华德马客栈的汽水好喝,有一种梨子味。

白发老头又从大理石柜台后面倾过身子来,悄声问道:“好不好喝,嗯?”“很好喝。”“好!”他又压低嗓门说,“这瓶汽水挺不错,但是,杜尔夫这儿还有更好喝的汽水,是不公开贩卖的。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老头一劲儿压低嗓门说话,我不免感到心里发毛。可是,我抬头一看他那双慈蔼的蓝色眼睛,就知道他不是个坏人。“我是从艾伦达尔镇来的,”我说,“爸爸开车带我去希腊找我妈妈。我妈妈很可怜,她在时装界迷失了。”

老头睨了我一眼:“孩子,你说你来自艾伦达尔?你妈妈迷失了?也许别的人也有相同的遭遇啊。我也在格林姆镇住过几年,那儿的人已经把我给忘了。”

我仰起头来望望老头。他真的在格林姆镇住过吗?那是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市镇呀。每年夏天,爸爸总会带我搭船到那儿度假。“那儿离……离艾伦达尔不远。”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远,不远。我知道,那儿的一个年轻人总有一天会到杜尔夫村来,领取他的珍宝。这个珍宝,如今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啰。”

突然我听到爸爸呼唤我。从他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他已经灌下好几杯阿尔卑斯山的白兰地了。“谢谢您请我喝汽水,”我说,“我得走了!我爸爸在叫我。”“哦,你父亲在叫你,当然当然。你稍等一下,刚才你在这儿看金鱼的时候,我正好把一盘小圆面包放进烤箱。我看见你手上有一枚放大镜,就知道你是那个年轻人了。孩子,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的……”老头走进铺子后面一个阴暗的房间。过了约莫一分钟,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袋,里头装着四个刚出炉的小圆面包。他把纸袋递到我手里,板起脸孔对我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挺重要的啊。你必须把最大的一个小圆面包藏起来,到最后才吃。记住,没别人在身边时才可以吃!这件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知道吗?”“知道,”我说,“谢谢。”

我匆匆走出面包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心中一片茫然,直到从面包店走到华德马客栈的半路中遇见爸爸,我才渐渐回过神来。

我告诉爸爸,一个从格林姆镇移民到这儿开面包店的老头,请我喝一瓶汽水,还送我四个小圆面包。爸爸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但在回客栈的路上,他还是吃了一个小圆面包。我吃了两个,最大的一个我藏在纸袋里。

爸爸一躺到床上,就呼呼大睡。我睡不着,心中只管想着面包店那个老头子和那条金鱼。想着想着,我感到肚子饿起来,便爬下床,拿出纸袋里的最后一个小圆面包。在漆黑的房间中,我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咬着小圆面包。

忽然,我咬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我撕开小圆面包,发现里头藏着一个如同火柴盒那般大小的东西。爸爸躺在床上,呼噜呼噜打着鼾。我打开椅子旁的一盏灯。

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本小书。封面上写着《彩虹汽水与魔幻岛》。

我随手翻这本书。它有一百多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极细的小字。我打开第一页,设法阅读那些细微的字母,却连一个字也辨认不出来。忽然,我想起小矮子送我的放大镜,连忙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来,放到第一页上面。字体还是很小,但当我倾身向前,透过放大镜阅读时,发现字体的大小刚好能配合我的眼力。黑桃5

……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门前,向我领取珍宝……

亲爱的孩子: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此刻,我坐在这儿撰写我的生平传记,因为我知道有朝一日你会到这个村庄。说不定,你会走到华德马街的面包店,在门口驻足片刻,观看橱窗里摆着的金鱼缸。你根本不晓得你来这儿的目的,但我知道,你前来杜尔夫村,是为了承续“彩虹汽水与魔幻岛”的传奇。

这本传记是在1946年1月撰写的。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三四十年以后你遇见我时,我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这部传记是为将来你我见面的那一天而写的。

我犹未晤面的孩子,让我告诉你:现在我用来撰写传记的纸张,就像是一艘救生艇。一艘救生艇总是随风漂流,然后航向远方的海洋。但是,有的救生艇却恰恰相反。它航向充满希望、代表未来的陆地,从此再也不回头。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承续这个故事的人呢?孩子,当你出现在我眼前时,我自然就会知道。你身上会有标志。

我用挪威文撰写传记,一来是要让你看得懂,二来是要防止杜尔夫村的居民偷读矮子的故事。他们一旦知道这个故事,魔幻岛的秘密就会变成一则耸人听闻的新闻,而新闻的寿命是很短暂的。新闻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但隔天人们就会把它遗忘。矮子的故事决不能淹没在新闻的短暂光芒中。与其让众人遗忘它,不如只让一个人知道矮子的秘密。

惨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许多人纷纷逃亡,寻找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新家园。我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大半个欧洲变成了难民营。世界各地的老百姓流离失所,四处迁徙。我们不仅仅是政治难民而已;我们是一群茫然迷失、四处寻找自我的灵魂。

我也被迫离开德国,到别的地方建立新生活,但是,对纳粹第三帝国的一个士兵来说,逃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战后,我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从北方的一个国度回到残破的祖国。我周遭的世界全都崩溃了。

我不能再待在德国,可也不能回到挪威。结果,我翻山越岭来到瑞士。

在茫然无助的状态下,我四处漂泊,好几个星期后才在杜尔夫村结识了老面包师艾伯特·克拉格斯。

那时,我已经流浪了很多天,又饿又累,正从山上走下来,忽然看到一个小村庄。在饥饿驱使之下,我拔腿跑过茂密的树林,如同一只被猎人追捕的动物。最后我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在一间老旧的小木屋前。恍惚中,我依稀听见蜜蜂嗡嗡嗡的叫声,闻到牛奶和蜂蜜甜美的香味。

事后回想,一定是那个老面包师把我搀扶进小木屋里。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靠墙的一张小床铺上,看见一个白发老人坐在摇椅上抽着烟斗。他看见我睁开眼睛,赶忙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你回家了,孩子。”老人安慰我,“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门前,向我领取珍宝。”

然后我又昏昏沉沉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小木屋里。我爬下床来,走到屋前台阶上,看见老人倾着上身坐在一张石桌旁。厚重的桌面上摆着一个美丽的玻璃缸,一条五彩斑斓的金鱼悠游其中。

我看得呆了,心中感到纳闷:来自远方的一条小金鱼,竟然能够在欧洲中部一座高山上存活。瞧它在玻璃缸中游来游去的逍遥劲儿!海洋的生命被带到了瑞士阿尔卑斯山上。“赞美上帝!”我向老人打招呼。

他回过头来,慈蔼地端详我。“我叫卢德维格。”“我是艾伯特·克拉格斯。”老人回答。

他起身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面包、奶酪、牛奶和蜂蜜,又走进屋外灿烂的阳光中。

他伸出手臂,指了指山下的村庄告诉我说,那个村子名叫杜尔夫,他在那儿开一家小面包店。

我在老人家里住了几个星期。很快,我就当起面包店的助手来。艾伯特教我烘焙各式各样的面包、点心和蛋糕。我早就听说瑞士师傅做的面包和糕点最棒。

最让艾伯特开心的是,现在总算有人来帮他搬运、堆叠一袋袋的面粉了。

我想结识村子的其他居民,于是,收工后,我有时会到华德马客栈的酒馆去喝两杯。

我感觉得出来,本地人对我有相当的好感。尽管他们知道我当过德国兵,但从不追问我的过去。

一天晚上,酒馆里有人开始谈论起艾伯特这个老面包师。“这老头脾气很古怪。”农夫安德烈说。“以前那个面包师也是怪怪的。”村中一间店铺的老板艾尔布烈赫特斯说。

我问他们,此话怎讲,最初他们都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灌下好几杯酒,火气开始上升。“你们若不敢据实回答,就请把刚才的恶言恶语收回去!你们怎么可以诬蔑做面包给你们吃的人呢?”我忍不住训斥他们一顿。

那天晚上,没有人再谈论艾伯特,但几个星期后,安德烈又把话扯到老面包师身上:“你们知道他从哪里弄来那些金鱼吗?”他问大伙儿。我发现,村里的本地人都对我特别感兴趣,因为我跟老面包师住在一块。“我只知道他有一条金鱼,”我说的是实话,“大概是从苏黎世的宠物店里买来的吧。”

听我这么一说,农夫和店铺老板却呵呵大笑起来。“他的金鱼不止一条,有很多啊!”农夫说,“有一回我父亲到山里打猎,回家时,在路上看见艾伯特从屋里搬出所有金鱼,放在阳光下,让它们透透气。面包店的小伙子,请你相信我,他的金鱼绝对不止一条啊。”“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杜尔夫村呢,”店铺老板接口说,“我跟他年纪差不多,据我所知,他从没踏出杜尔夫村一步。”“有人说他是个巫师,”农夫压低嗓门悄声说,“他们说,他不但会做面包和蛋糕,还会做金鱼呢。他家里那些金鱼绝对不是在华德马捕捉的。”

连我也不免开始怀疑,难道艾伯特真的隐藏着一个大秘密?我初见他时对我说的那番话,不断在我耳际响起:“你回家了,孩子。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门前,向我领取珍宝。”

我不想向老面包师转述村民们讲的闲话,免得他伤心难过。如果真的隐藏一个秘密,时机成熟时,他自然会告诉我的。

最初我以为,村民们之所以喜欢在老面包师背后讲他的闲话,完全是因为他个性孤傲,一个人住在山上的屋子里,远离村庄。但是,渐渐地,我发现这间屋子本身也有耐人寻味的地方。

一踏进屋子,迎面就是一间带壁炉的大客厅,角落里有一个厨房。客厅开着两扇边门,一扇通到艾伯特的卧室,一扇通到另一间比较小的客房,也就是我来到杜尔夫村后艾伯特让我住的那间。这些房间的天花板都不特别高,可是,我从外面观看整栋屋子时,却发现屋顶显然有一间很大的阁楼。站在屋后的山丘顶端向下望,我更清清楚楚看到,石瓦铺成的屋顶上开着一扇小窗。

奇怪的是,艾伯特从没向我提过这间阁楼,他自己也似乎从没上去过。因此,每当村民们谈起艾伯特,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这间阁楼来。

一天晚上,我从杜尔夫村回来,听见老面包师在阁楼上踱步,来来回回地走动。我吓了一大跳,心里着实有点害怕,连忙跑到屋外去抽水机处喝点水。我缓步回到屋里时,看见艾伯特坐在摇椅里,悠闲地抽着烟斗。“你今天回来晚了。”他说。但我感觉得出来,他心里正想着别的事情。“你跑到阁楼上干什么?”我脱口而出,问道。

他一听,整个人仿佛沉陷进摇椅里。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他那张脸庞还是十分慈祥。好多个月前,我精疲力竭瘫倒在他家门前时,看到的就是这张慈祥的脸孔。“卢德维格,你累不累?”

我摇摇头。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早晨我们可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

他站起身来,把几块木头丢进火炉里。“今晚,我们就坐在一块聊聊吧!”他说。黑桃6

……你觉得自己已经成熟到可以保守一个秘密了吗……

我拿着放大镜,阅读那本藏在小圆面包里的小书,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几乎快要睡着了。我知道,我正在阅读一个伟大童话故事的开头部分,虽然那时我还没想到,这个故事和我会有什么关系。我从纸袋上撕下一小片纸,当作书签,夹在那本小书里。

在艾伦达尔镇市场的“丹尼森书店”,我曾看见过类似的小书。那种童话故事集,装在一个盒子里。和我这本小书不同的是,它的字体很大,因此每一页最多只能印二十个字。当然,由于字数有限,你也就不能期望这本童话书讲述一个伟大的故事了。

我合上书本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我把放大镜塞进牛仔裤的一个口袋,把小书藏在另一个口袋,然后趴到床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叫我起床。他说,我们得赶紧上路,否则一辈子都到不了雅典。他看到地板上散布着我昨晚留下的面包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有点不高兴。

面包屑!我心中一动:那本小圆面包书果然是真实的,我并不是在做梦。我穿上牛仔裤,感觉到两个口袋塞着东西,鼓鼓的、硬硬的。我告诉爸爸,昨天半夜我肚子突然很饿,于是就爬起床来吃掉最后一个小圆面包。我没开灯,所以才会让许多面包屑掉落在地板上。

我们匆匆收拾行囊,装进车子里,然后冲进餐室吃早餐。我望了望隔壁那间空荡荡的餐馆,心里想道:当年卢德维格就坐在那儿,跟他的朋友们喝酒抬杠。

早餐后,我们向华德马客栈道别。车子驶过华德马街两旁的店铺时,爸爸伸出手臂指了指面包店,仿佛问我,昨晚的小圆面包是不是那家店买的。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店里就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面包师,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朝我挥手。他也向爸爸挥了挥,而爸爸也挥手回礼。

不久我们又回到高速公路上,一路驱车南下。我悄悄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开始阅读。爸爸一连问了两三次,我到底在干什么。第一次我回答说,我在查看后座有没有跳蚤和虱子,第二次我干脆说,我在想妈妈。

艾伯特又在摇椅上坐下来。他打开一个老旧的柜子,拿出一些烟草塞进烟斗中,点上火。“1881年,我出生在杜尔夫村。”他开始讲述他的生平,“我家有五个孩子,我排行老幺。我跟母亲最亲,一天到晚跟在她身边。在杜尔夫村,通常男孩在七八岁前会跟母亲待在家里,但是,一满八岁,他们就得到田里去,跟父亲一块干活。我永远忘不了那些快乐的日子——我蹦蹦跳跳跟在母亲裙子后面,在厨房里走动不停。全家人只在星期天相聚。那一天,我们全家结伴去远足,黄昏回来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晚上一家大小聚在一块玩骰子游戏。“不幸,这种快乐的日子并不能维持长久。我四岁那年,母亲患了肺痨,往后多年,我们一家就生活在疾病的阴影下。“当然,那时我还小,不完全明白家中发生的事,但我记得,母亲时常坐下来休息,然后她就成天躺在床上。有时我会坐在她床边,讲自己编造的故事给她听。“有一天,我发现母亲趴在厨房的长凳上,一直咳嗽。当我看见她咳出鲜血时,我感到十分愤怒,忍不住发起脾气来,拿起厨房里的东西——杯子、碗碟、玻璃杯——一件件砸得粉碎。我终于领悟到,母亲快要死了。“我也记得,一个星期天早晨,其他的家人都还没睡醒,一大早父亲就走进我房间来,对我说:‘艾伯特,我们得谈一谈,因为你妈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一听就发狂似的叫嚷起来:‘她不会死!她不会死!你骗人!’父亲并没有骗我。我和母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相聚时间。尽管那时我年纪很小但已经习惯在死亡的阴影下过日子,看着死神一步一步逼近。我眼睁睁看着母亲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动不动就发高烧。“葬礼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两个哥哥和我的丧服,是向村中亲友借的。家人中,只有我没哭。我恨母亲抛下我们独自离去,我连一滴眼泪都不肯掉下来。往后,我常常想,治疗内心伤痛的最好药方就是愤怒……”

说到这儿,老人抬起头来望了望我。他仿佛看出,我内心中也有一股深沉的伤痛。“母亲过世后,父亲就得独力抚养五个子女了,”他继续讲述他的故事,“最初几年,我们还熬得过去。我们家有一小块田地,父亲除了耕种之外也兼个差,充当村里的邮递员。那时,整个杜尔夫村居民不过两三百人。母亲过世时,我大姊才十三岁,就得负起管理家庭的责任。其他兄姊都在农庄上干活。只有身为老幺的我,在农庄上帮不了什么忙,成天一个人乱跑乱逛,没人看管。烦恼时,我就跑到母亲坟上放声大哭,但心里还是一直恨她离弃我们,不肯原谅她。“没多久,父亲就开始喝酒了。最初他只在周末喝酒,渐渐变成每天都喝。邮递员的差使很快就丢掉,不久农庄也荒废了。我两个哥哥还没成年,就跑到苏黎世去讨生活。我呢,还是跟以往一样,成天独个儿四处乱逛乱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成了村民们戏谑的对象,因为我父亲是大家口中的‘烂酒鬼’。每回他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村民们总会把他弄回家去睡觉,而我却得接受惩罚。我常觉得,我得为母亲的死不断付出代价。“幸好,我结交了一位好朋友,面包店师傅汉斯。他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村里经营面包店已经二十多年,但由于他不在杜尔夫村出生长大,村民们都把他当成外地人。他的个性又很沉静,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因此村民们都摸不清他的底细。汉斯当过水手。在海上度过多年后,他来到杜尔夫村定居,改行当起面包师来。偶尔,他身上只穿汗衫,在面包店里走动。那时我们就会看到他臂膀上的四幅巨大刺青。除了汉斯,杜尔夫村的男人身上都没有刺青。光凭这点,就足以让我们觉得汉斯这个人充满神秘感。“我记得挺清楚,其中一幅刺青画着一个女人坐在船锚上,下面写着‘玛莉亚’。关于这位玛莉亚,村里流传着很多故事。有人说,她是汉斯的情人,还不到二十岁就得肺结核死了。又有人说,汉斯曾经杀害一个名叫玛莉亚的德国女人,为了逃亡,才跑到瑞士来定居……”

说到这儿,艾伯特停顿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看出,我也是为了女人才逃亡到瑞士。难道他以为我杀了她?

艾伯特随即又说:“也有些人说,玛莉亚只是船的名字。汉斯在那艘船上当过水手,后来它在大西洋遭遇海难,沉没了。”

他站起身来,从厨房拿出一大块奶酪和几片面包,然后又拿出两个杯子和一瓶酒。“卢德维格,我的故事是不是很无聊?”他问道。

我使劲摇了摇头。于是这个老面包师又继续讲他的故事。“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孤儿’,常常站在华德马街面包店门口。我老是感到肚子饿,所以常常去那家店铺,观看橱窗里的面包和蛋糕,过过眼瘾。有一天,汉斯招手叫我走进店里,拿出一大块葡萄干蛋糕请我吃。从此我有了一个朋友,而我的故事到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始。“此后,我几乎每天都去面包店看望汉斯。他很快就看出我很孤独,无人照顾。我肚子饿时,他会拿出一大片刚出炉的面包或蛋糕,递到我手里,有时还会开一瓶汽水请我喝。为了报答他,我开始帮他跑腿,做点杂事;还不到十三岁,我就在面包店当起学徒来。那是母亲死后多年的事。我变成了面包师傅汉斯的干儿子。“那一年,父亲过世。他简直就是喝酒喝死的。临终时他说,他盼望跟我妈在天堂重聚。我两个姊姊嫁人了,夫家离杜尔夫村很远。至于我那两个哥哥,离家后就音讯全无,整个地消失掉了……”

说到这儿,艾伯特拿起酒瓶,在我们杯里添满酒,然后走到壁炉前,敲敲烟斗,倒掉烟灰,重新装满烟草,点上火。他大口大口吸着烟,把浓浓的烟雾吐到客厅中。“面包店师傅汉斯不但是我的友伴,而且还一度是我的保护者。有一回,四五个男孩纠集在面包店门口欺侮我。我记得挺清楚,他们把我绊倒在地上,对我拳打脚踢。我早就学会逆来顺受,因为我知道,我之所以会受这种惩罚,完全是由于我妈早死而我爸是个酒鬼的缘故。可是,那一天,汉斯像疯了似的从面包店冲出来,狠狠教训这帮小太保一顿,把他们一个个揍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卢德维格,我永远忘不了那幅景象!汉斯教训那几个男孩,下手也许重了些,但从此以后,杜尔夫村再也没有人敢动我身上一根汗毛了。“如今回想起来,这场架可以说是我生命中重大的转折点,在许多方面影响我往后的一生。赶走小太保后,汉斯把我拖进店里。他拂掉白色外套上沾着的尘埃,打开一瓶饮料,放在大理石柜台上,对我说:‘喝吧!’我遵命喝下,心中感到一阵畅快——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气了。在我喝下第一口时,汉斯就迫不及待问道:‘好不好喝?’我说:‘好喝,谢谢你。’汉斯高兴得差点颤抖起来:‘还有更好喝的呢!我向你保证,改天我会请你喝一种比这好喝千倍的饮料。’“当时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他的承诺。他许下这个诺言时,刚在街上打完架,一张脸涨得通红,神情十分严肃。况且,他这个人平日是不随便开玩笑的……”

说着,艾伯特忽然激烈地咳嗽起来。我还以为他的喉咙被烟呛到,但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只是过于激动。他睁开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睛,瞅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我。“孩子,你困了吧?我们改天再聊好不好?”

我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酒,摇摇头。“那时,我只不过是十二岁大的男孩,”他的声音低沉而哀伤,“那场架之后,日子和以往一样一天天过去,只是从此没有人胆敢再动我一根汗毛。我常到面包店看望汉斯。有时我们一块聊天,有时他把一块蛋糕递到我手里,打发我回家。村民们都说汉斯个性孤僻,沉默寡言;其实,只要打开话匣子,他就会滔滔不绝,告诉你当年他在海上讨生活的故事。从他口中,我认识了许多国家的风土人情。“平常,我总是到面包店探望汉斯。别的地方是找不到他的。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独自坐在结冰的华德马湖畔,朝湖面扔石头玩。汉斯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对我说:‘艾伯特,你快要长大啰。’“我回答:‘今年二月我就满十三岁了。’“‘唔,十三岁,也不算小了。告诉我,你觉得自己已经成熟到可以保守一个秘密了吗?’“‘我会保守你告诉我的任何秘密,直到我死。’“我相信你,孩子,我得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因为我在世上的日子所剩不多了。’“我一听就着急起来:‘不,不,你还有好多年好多年可以活。’“刹那间,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冰冷得像周遭的冰雪。在我短短十三年生命中,第二次,有人告诉我他快要死了。“汉斯仿佛没听见我的哀叫。他说:‘艾伯特,你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今天晚上你到我家来一趟吧。’”黑桃7

……一个神秘的星球……

我拿着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阅读小圆面包书里这长长的一段描述,眼睛都看得疼痛起来。这本书的字体是那么细小,以至于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有时会停下来问我自己,我到底有没有弄清楚书中的意思。说不定有一小部分是我凭空编造的呢。

我合上书本,坐在车子后座,呆呆望着公路两旁的高山,心里头一劲想着艾伯特。他跟我一样失去母亲。他跟我一样,父亲很爱喝酒。

车子在路上行驶了一会儿,爸爸说:“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圣哥达隧道了。它直直穿过前面那座高耸的山脉。”

爸爸告诉我,圣哥达隧道是全世界最长的公路隧道,全长超过十六公里,前几年才通车。在那之前的一百多年间,山脉两边交通依靠一条铁路隧道。铁路修建前,来往意大利和德国两地的僧侣和商旅,得从圣哥达隘口穿过阿尔卑斯山。“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到过这里啰。”爸爸下了这么个结论。

我们的车子驶进了长长的隧道。

穿过这条隧道,几乎花了我们十五分钟。驶出隧道后,我们经过一个名叫爱洛罗的小镇。“欧罗里亚(Oloria)。”我说。我穷极无聊时就会在车上玩这种游戏,看到的城镇名称和交通标志,都把它们的字母倒过来念,看看里头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有时果然会发现一些有趣的意思。譬如,Roma(罗马)倒过来念就成了amor(爱)。这不是挺好玩的吗?“欧罗里亚”这个名字也很别致。它使我们想起童话里的国家。只要稍闭起眼睛,这一刻,我们就仿佛在开车穿过这样一个童话国家。

车子往下行驶,进入一个散布着小农庄和石墙的山谷,然后渡过一条名叫提齐诺的河流。爸爸一看到河水,情不自禁地眼泪掉了下来。自从我们父子俩在汉堡码头散步之后,爸爸就没再掉眼泪。

他突然踩刹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然后跳出驾驶座,伸出手臂,指着那条蜿蜒流淌在两座峭壁之间的河流。

我冲出车子时,爸爸已经掏出香烟,点上火。“孩子,我们终于来到海边啦!我已经嗅到海藻的味道了。”

爸爸常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但这回我担心他真的神经错乱了。最让我觉得不祥的是,他说完那句话,就闭上嘴巴不吭声了,仿佛他心里头只记挂着海洋似的。

我知道,这一刻我们身在瑞士,而瑞士这个国家并没有海岸线。虽然我对地理不甚了解,但是眼前那一座座高山却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我们现在距离海洋很远。“您累了吗?”我问爸爸。“不累!”说着他又指那条河流,“我大概还没告诉你中欧地区的航运状况吧?我现在就告诉你。”爸爸看到我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马上补充说,“别紧张,汉斯·汤玛士。这儿不会有海盗的。”他指了指周遭的崇山峻岭,继续说,“我们刚穿过圣哥达断层块。欧洲的大河,有许多从这里发源。莱茵河的第一滴水是在这儿形成,隆河的源头也在这一带。提齐诺河从这儿发源,然后汇合壮阔的波河,流经意大利北部,注入亚得里亚海。”

我现在才明白,爸爸为什么突然谈起海洋。但我还没来得及把刚才那番话想清楚,紧接着他又说:“我刚说过,隆河的源头在这里。”他又指了指眼前的山脉。“这条河流经日内瓦,进入法国,在马赛西边数里的地方注入地中海。莱茵河在这儿发源后,一路流经德国和荷兰,最后注入北海。欧洲还有许多河流,在阿尔卑斯山上喝下它们的第一口水呢。”“有船在这些河上航行吗?”我问爸爸。“当然有啦,孩子。这儿的船不单只航行在河上,它们还航行在河与河之间呢。”

爸爸又点一根香烟。这时,我又担忧起来,说不定爸爸真的神经错乱了。有时我怀疑,酒精已经侵蚀了他的大脑。“比方说,”爸爸开始解释,“你驾驶一艘船沿着莱茵河航行,或沿着欧洲其它重要河流航行——隆河啦,塞纳河啦,罗亚尔河啦——你就能够抵达北海、大西洋和地中海的任何一个大商港。”“可是,不是有高山阻隔这些河流吗?”我提出疑问。“有是有,但是,只要你能在山与山之间航行,高山也就不会成为障碍了。”“你到底在讲什么呀?”我打断爸爸的话。我最恨爸爸不好好讲话,一个劲地打哑谜。“我在说运河呀,”爸爸终于揭穿谜底,“你知道吗?利用运河,我们可以从欧洲北部的波罗的海,一直航行到欧洲南部的黑海,不必经过大西洋和地中海。”

我还是不明白,只好拼命摇头。“你甚至还可以航行到里海,直抵亚洲的心脏地带呢!”爸爸压低嗓门兴奋地说。“真的吗?”“真的!就像圣哥达隧道一样真实。不可思议啊。”

我站在路旁,望着山中的河流,依稀闻到了海藻的浓浓气味。“汉斯·汤玛士,你在学校到底学了些什么呀?”爸爸忽然问我。“学会乖乖坐着,”我回答,“一动也不动静静坐着,可不容易啊,我们花了很多年才学会呢。”“唔。如果老师在课堂上跟你们讲欧洲的航运线,你们会乖乖坐着听讲吗?”“我想会吧。”

爸爸过足了烟瘾,而我们父子之间的谈话也告一个段落。我们回到车上,沿着提齐诺河继续往南行驶。路上经过的第一个城镇叫贝林左纳,城中有三座中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巨大碉堡。抚今追昔,爸爸开始讲述起十字军的事迹来,讲着讲着,他忽然改变话题:“汉斯·汤玛士,你知道吗?我对外太空很感兴趣,尤其是对星球。那些拥有生命的星球最吸引我了。”

我没答腔。我们父子都知道他对那种玩意儿一向很有兴趣。“你知道吗?”爸爸说,“最近有一个神秘的星球被发现,它上面住着数以百万计具有智慧的高等生物。他们用两条腿行走,成天无所事事,手里拿着望远镜四处闲荡窥望。”

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挺新鲜的事。“这个小星球上面,满布着错综复杂、密如蛛网的道路。那些聪明的家伙驾驶着五颜六色的车子,成天在这些道路上奔驰。”“真有这么个星球?”“有的!在这个星球上,那群神秘的生物还建造了巨大的房屋,有一百多层楼高呢。在这些建筑物下面,他们挖掘很长的隧道,铺上铁轨,然后驾驶电动车在隧道里头奔驰,快得像闪电一样。”“爸爸,你没骗我吧?”“决不骗你,孩子。”“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这个星球呢?”“唔,一来是因为它最近才被发现,二来嘛,我是唯一知道它存在的人。”“这个星球到底在哪里呢?”

爸爸忽然踩煞车,把车子开到路旁停下。“就在这儿!”爸爸伸出手来,拍了拍驾驶座旁的仪表板,“汉斯·汤玛士,咱们的地球就是那个神奇的星球啰,而我们就是那群具有智慧的高等生物,成天开着红色菲亚特轿车,四处乱转。”

原来爸爸在消遣我!我坐在后座生起闷气来,但转念一想,爸爸说的未尝不是事实,我们的地球的确非常神奇。这么一想,我就原谅了爸爸。“天文学家若是发现另一个拥有生命的星球,大家都会感到非常兴奋,可是,我们对自己的地球所具有的神奇,却视若无睹。”爸爸下了这么个结论。

然后他就默默开车,不再吭声。于是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打开那本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起来。

杜尔夫村的面包师傅有好几个,分辨起来可还真不容易。但不久我就弄清楚:撰写小圆面包书的是卢德维格,而把童年故事以及跟汉斯交往经过告诉他的,是艾伯特这个人。黑桃8

……成千种滋味纷至沓来,涌到我全身各处……

艾伯特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

我望着他那张苍老的脸孔,实在很难想象,这个人就是当年那个失去母亲、无依无靠的小男孩。他和面包师傅汉斯之间发展出的独特情谊,也让我感到困惑。

刚到杜尔夫村的时候,我跟少年时代的艾伯特一样孤独无助。也许为了这个缘故,他才收留我吧。艾伯特放下酒杯,拿起一根铁棍,拨了拨壁炉里的火,然后继续说下去。“村里的人都知道,面包师傅汉斯住在杜尔夫村附近山上的一间小木屋。有关这间小木屋的谣言很多,但据我所知,从没有一个人进去过。因此,那天晚上,我踩着路上的积雪前往汉斯的小木屋时,心里又兴奋又害怕。我毕竟是第一个造访神秘面包师的人啊。“一轮皎洁的明月从东边山脉升上来,星光满天。“我走上木屋前的小丘时,忽然想起,那天打完架后,汉斯请我喝汽水,然后对我说,有一天他会请我喝一种比汽水好喝千倍的饮料。这种饮料,难道跟他所说的那个大秘密有关系吗?“我终于来到了坐落在山脊上的小木屋。卢德维格,你想必已经知道,我们现在就坐在这间屋子里。”

我使劲点点头,表示我知道。艾伯特又继续说下去:“我走过抽水机,穿过冰雪覆盖的庭院,敲了敲木屋的门。汉斯在屋里应道:‘进来吧,我的孩子!’“我一听,觉得怪怪的,因为那时我毕竟只有十二岁,而我的亲生父亲也还活着,跟我一块儿住在农庄上。被别人当作儿子,总是不太妥当啊。“我走进屋里,感觉上就像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汉斯坐在一张很深的摇椅里。在他周遭,整个屋子四处摆着玻璃缸,里头养着金鱼。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有一道小小的彩虹在跳跃。“除了金鱼外,屋里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让我看得目瞪口呆。经过好多年,我才弄清楚那些东西是什么。“现在让我一件一件告诉你:装在瓶子里的船舶模型、海螺壳、佛像、宝石、澳洲土人打猎用的回飞棒、木偶、古老的短剑和长剑、各种刀子和手枪、波斯坐褥、南美骆马毛编织的地毯。最吸引我的是一只玻璃做的怪兽。它有一颗尖尖的头颅和六只脚。感觉上,它就像异国吹来的一阵旋风。这些东西,有些我听人家说过,但多年后才看到它们的照片。“屋子里的气氛和我先前想象的完全不同。我似乎不是在面包师傅汉斯家中做客,而是造访一个年老的水手。屋子四周点着一盏盏油灯,但这些灯跟我们寻常使用的石蜡油灯并不一样。我猜,它们是屋主从船上带回来的。“汉斯叫我坐在火炉旁边一张椅子上。卢德维格,你现在坐的就是那张椅子。你知道吗?”

我又点了点头。“坐下之前,我在这间温暖舒适的小屋里走了一圈,看看那些金鱼。有的金鱼是红色、黄色和橘色的;另一些是绿色、蓝色和紫色。这种金鱼我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是在汉斯面包店后房的小桌上。汉斯在揉面包的时候,我总是站在玻璃前,看那条金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好不逍遥。“观赏完屋子里的金鱼后,我走到汉斯跟前,对他说:‘你家里养着好多金鱼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在哪儿捕捉它们的呢?’“汉斯格格笑起来:‘孩子,别急啊,时机成熟时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告诉我,我离开人世后,你想不想当杜尔夫村的面包师傅啊?’“那时我虽然只是个孩子,但早就拿定主意将来要当面包师。除了汉斯和他的面包店,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依靠。我妈已经过世了,我爸成天只知道喝酒,根本不理会我的死活,而我的哥哥和姊姊们都已经搬到外地去住。“于是我向汉斯正式表明我的意愿:‘我决定从事面包这一行。’“汉斯点点头:‘我也赞成。唔……我离开人世后,你也得帮我照顾这些金鱼啊。你还有一个任务——担任彩虹汽水的守护者,决不能让这个秘密泄漏出去!’“‘彩虹汽水是什么东西呢?’“汉斯扬起他那两道灰白的眉毛,压低嗓门悄声说:‘孩子,你尝一口就知道。’“‘它喝起来味道怎样呢?’“汉斯一个劲摇晃着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普通的汽水只有一个味道,要么橘子味,要么梨子味或草莓味。可是,艾伯特,彩虹汽水可就完全不同啊。这种汽水包含各种各样的味道,你只消喝一口,就能够尝遍天下所有果子的味道,连你以前从没吃过的水果和各种草莓,也都能同时尝到呢。’“我听了直咽口水:‘那一定很好喝了。’“汉斯打鼻子里嗤笑一声:‘哈!何止好喝!喝普通的汽水时,你只能用嘴巴品尝它的味道——首先用舌头和上颚,然后用喉咙,如此而已。喝彩虹汽水可就不同了,你可以用鼻子和头脑品尝,然后让它的味道往下蔓延到你的四肢,扩散到你的全身。’“我摇摇头:‘你一定是在哄我,对不对?’汉斯呆了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彩虹汽水是什么颜色呢?’“汉斯笑了起来:‘孩子,你的问题真多!问问题固然是好习惯,可是,有些问题实在很难回答啊。我还是把彩虹汽水拿出来,让你亲眼瞧瞧吧。’“汉斯从摇椅里站起身来,走到通往小卧室的一扇门前,把它推开。房间里摆着一个玻璃缸,里面养着一条金鱼。汉斯从床底抽出一个梯子,架到墙上。我发现天花板上有一个小门,用厚重的挂锁锁起来。汉斯沿着梯子爬上去,然后从衬衫口袋掏出钥匙,打开阁楼的小门。“他对我说:‘孩子,上来吧!五十多年中,只有我曾经上来过。’“我跟着他爬到阁楼上。月光从屋顶的一扇小窗流泻进来,照射在满布灰尘和蜘蛛网的老旧箱子和船铃上。照亮阁楼的,不只是月光。除了淡蓝色的月光外,阁楼里还闪烁着一股明艳的光芒,有如一道灿烂的彩虹。“进入阁楼后,汉斯立刻走到一个角落,伸出手来指了一指。在倾斜的屋顶下,一个古老的瓶子矗立在地板上。瓶子散发出无比艳丽的光芒,让我感到一阵目眩,连忙闭上眼睛。那只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但里头装的东西却五色纷呈,显得十分瑰丽。“汉斯拿起瓶子,里头的东西登时摇荡闪烁起来,有如液体钻石一般。“我压低嗓门,怯生生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汉斯的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说:‘孩子,这就是彩虹汽水。全世界就只剩下这一瓶了。’“我伸出手来,指着一个小木盒问道:‘这又是什么呢?’盒子里装着的一沓布满灰尘的古老纸牌,已经破旧不堪。最上面的一张牌是黑桃8。我要仔细看,才看得出左上角的那个‘8’字。“汉斯把手指伸到嘴唇上,悄声说:‘那是佛洛德的纸牌。’“‘佛洛德是谁呀?’汉斯说:‘以后再告诉你吧。现在我们把这个瓶子带到楼下客厅去。’“汉斯捧着瓶子,穿过阁楼,走到天花板上的那个小门。他那副模样,乍看之下就像一个手里捧着灯笼的老妖怪,只是那盏灯笼放射出来的不是一个光圈,而是千百道五颜六色、跳跃不停的光芒。“我们回到楼下客厅。汉斯把瓶子安放在壁炉前面的一张桌子上。在瓶子的光芒照射下,屋里所有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染上一层鲜艳的色彩。佛像变成绿色,老旧的左轮手枪发出蓝光,回飞棒红得像血一样。“我问:‘这是彩虹汽水吗?’“汉斯答道:‘对,最后一瓶。喝完就没有了。这也好,反正这种好东西不适合摆在店里公开出售。’“他拿来一只小杯子,打开瓶盖,只往杯里倒进两滴水。这两滴水躺在杯底,闪闪发光,宛如两朵雪花。汉斯说:‘两滴就够了。’“我感到有点惊讶:‘不能让我多喝一点吗?’“汉斯这老头子只管摇头:‘小尝一口就够了。一滴彩虹汽水的味道,能保持好多个钟头呢。’“我还不死心:‘好吧,我今天喝一滴,明天早上再喝一滴吧。’“汉斯把头摇得更厉害了:‘不行不行!今天喝完这一滴,以后决不许再喝。这种汽水实在太好喝了,你喝了第一滴后,说不定会想把整瓶偷来喝。你离开后,我得把这瓶汽水放回阁楼上,锁起来。改天会告诉你佛洛德纸牌的故事。你知道他的遭遇后,就会明白我的苦心。这种东西实在不能多喝!’“我好奇地问道:‘你自己喝过吗?’“‘喝过一次,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汉斯从壁炉旁的椅子里站起身,拿着那瓶活像液体钻石的汽水走进小卧室,把它收藏起来。“他回到客厅,伸出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道:‘喝吧!孩子,这一刻将是你生命中最重大的转折点。你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但这一刻永远不会再回来。’“我端起那只小杯子,喝下杯底两滴闪闪发亮的水珠。第一滴汽水碰触到我舌尖的那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欲望席卷我的全身。最初,我尝到的是以前尝过的各种美好滋味;接着,成千种其他滋味纷至沓来,有如海潮一般涌到我全身各处。“汉斯说得对——滋味是从舌尖开始的。但我的脚和手臂也能尝到草莓、蔗莓、苹果和香蕉的滋味。透过我的小指尖,我可以尝到蜂蜜;经由我的脚趾头,我可以尝到腌梨。我的后腰尝到了糖果店里卖的软冻的滋味。我全身各处都能嗅到我母亲生前的体味。这个味道我已经忘记,虽然,自从母亲过世后,我一直怀念她的体香。“第一场香味风暴平息后,感觉上,我的身体已经容纳进整个世界——没错,我仿佛就是整个世界。刹那间,我觉得地球上的所有森林、湖泊、山岭和田野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虽然我母亲过世多年,但感觉上她仿佛就站在屋子外头……“我望了望那座绿色的佛像,它仿佛开怀大笑。我瞧了瞧墙上交叉挂着的两把剑,它们仿佛在格斗。我一踏进小木屋就看见的那艘装在瓶子里的船,是摆在一个大橱柜的顶端。恍惚中,我觉得自己站在那艘古老帆船的甲板上,乘风破浪,航向远方一个青翠的岛屿。“我听到耳边有一个声音说:‘好喝吗?’原来是面包师傅汉斯。他俯下身子,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唔……’我只能这么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实在形容不出彩虹汽水的滋味;它尝起来像每一样东西。我只知道,每回想起它那无与伦比的美妙滋味,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黑桃9

……他总是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人生异象……

我坐在车子后座阅读小圆面包书的当儿,爸爸一面开车,一面跟我闲聊,但由于“彩虹汽水”那一节写得实在太精彩了,我一直舍不得把书放下。只有在爸爸评论沿途的风景时,我才抬起头来望望窗外,敷衍他一下。“哇,太美了!”我总是惊叹一声。

我读到汉斯家阁楼的那一段时,爸爸指着窗外对我说,公路两旁的交通标志和城镇名称都是用意大利文写的。这时,我们正穿过瑞士的意大利语区,沿途所见的景观和德语区大不相同。即使在我专心阅读“彩虹汽水”那一节时,我也已经注意到,公路两旁山谷中生长的树木和花卉,应该是属于地中海沿岸的品种。

曾经浪迹世界各地的爸爸,指着路旁的植物如数家珍般告诉我它们的名称:“含羞草、木兰、石楠、杜鹃花、日本樱花。”

我们也看到好几株棕榈树,虽然这时我们还没穿过边界,进入位于南欧的意大利。“我们快到卢加诺了。”爸爸说。

我连忙把书放下,向爸爸提议,今晚我们就在卢加诺过夜。但爸爸却一个劲摇头:“我们已经说好,穿过边界进入意大利后才要找旅馆住宿。边界就快到了,而且现在时间还早呢,刚过中午没多久啊。”

结果我们采取折中的办法,在卢加诺停留久一点儿。我们在街上闲逛,探访城中各处的花园和公园。我把放大镜带在身边,乘机观察这儿的植物生态,而爸爸则买一份英文报纸,点根烟坐下来阅读。

我发现两株非常奇特的树。一株绽放着巨大的红色花朵,另一株则开满黄色的小花。花的形状也完全不同,但这两株树却显然属于同一个植物家族,因为根据我用放大镜观察的结果,我发现这两株树的叶子,脉络和质地都非常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忽然,我们听见夜莺的歌声。它时而啁啾,时而呼啸,时而唧唧叫,时而唧唧喳喳,独个儿鸣唱得好不快乐、好不悦耳。听着听着,我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来。爸爸也听得出神,脸上绽露出笑容来。天气实在太热了,连爸爸也受不了,主动让我去买两枝冰棒。我企图诱使一只大蟑螂爬上冰棒的棍子,以便用放大镜观察它,但这只蟑螂似乎很害怕“医师”,打死也不肯爬上来。“气温一上升到摄氏三十度,蟑螂就会倾巢而出。”爸爸告诉我。“它们一看见冰棒棍,就会落荒而逃。”我说。

回到车上前,爸爸特地去买扑克牌,就像一般人常买杂志。爸爸对打牌并不特别感兴趣;他也不像我那样喜欢一个人玩牌。那他为什么常买纸牌呢?我得解释一下。

爸爸在艾伦达尔镇一家大修车厂当机械工。除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外,他把时间都花在探索永生的问题上。他房里的书架,摆满各种哲学书籍。但他也有个相当普通的嗜好——究竟有多普通,当然得瞧你从哪一个角度来看。

很多人喜欢搜集东西,石头啦,钱币啦,邮票啦,蝴蝶标本啦。爸爸也有搜集东西的嗜好。他搜集的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①。我出世前,他就已经养成这个嗜好,那时他还在海上讨生活。他收藏着一整抽屉各式各样的丑角牌。

爸爸搜集丑角牌的主要方式,是直接向正在玩扑克牌的人讨取这张牌。每回看见咖啡馆或码头上有人玩牌时,他就会走上前,对他们说,他生平最大的嗜好是搜集丑角牌,如果他们在牌戏中不需要用到这张牌,能不能送给他做个纪念。通常,玩牌的人会马上抽出丑角牌递给他,但也有一些人仿佛骤然撞见一个疯子似的,只管呆呆望着他。有些人拒绝得很婉转,有的则很不客气。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向人讨丑角牌,我常觉得自己像个吉普赛小孩,被父母强行拉上街头去行乞。

当然,我也感到好奇,爸爸这种独特的嗜好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在一副扑克牌中,他只搜集一张牌。由此看来,他这个嗜好似乎跟搜集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如出一辙。但我们也别忘记,丑角牌是整副扑克牌中唯一能搜集的。他总不能冒冒失失,闯进一个正在热烈进行中的牌局,向玩牌的人讨取“黑桃9”或“梅花K”吧。

最重要的是,一副扑克牌中往往有两张丑角牌。我们曾见过附有三张或四张丑角牌的一副扑克牌,但一般都是两张。而且,普遍的牌戏都不会用到丑角牌,即使偶尔用到,一张也就足够了。爸爸对丑角牌特别感兴趣,还有一个更深的理由。

事实上,爸爸自认为是一个丑角。他当然不会公开这么说啦,但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发现他确实把自己看成一副扑克牌中的丑角牌。

丑角牌跟其他牌完全不同。它既不是梅花、方块、红心或黑桃,也不是8或9,国王或侍从。他是局外人。它跟其他牌一块被摆在一副扑克牌中,但它毫无归属感。因此,它随时可以被抽掉。没有人会怀念它。

我猜,爸爸以德国兵私生子的身份在艾伦达尔镇长大时,就已经感到自己像一张丑角牌。但是,爸爸自视为丑角牌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他喜欢谈论人生哲理,就像以前宫廷中的那些小丑或弄臣。他常觉得,他总是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人生奇异现象。

所以,爸爸在卢加诺购买一副扑克牌时,并不是想拥有整副牌。在某种原因驱使下,他急着想知道这副牌中的丑角长成什么样子。从店家手中接过这副牌后,他立刻拆开来,抽出其中一张丑角牌来看。“正如我预料的,”爸爸说,“这张牌我以前从没见过。”

他把丑角牌塞进衬衫口袋。现在该轮到我了。“这副牌给我好吗?”我问道。

爸爸把其他的牌一股脑儿递到我手里。我们父子之间有个不成文的协议:每次爸爸购买扑克牌,他都只保留丑角牌——永远不超过一张——其他的都由我接收。除非我不要,他才会另作处理。这些年来,我总共搜集了将近一百副扑克牌。我是独生子,而母亲又已经离家出走,因此我喜欢玩单人扑克牌游戏,但我不太热中收藏东西。这一百副扑克牌,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有时爸爸买来一副牌后,立刻抽出那张丑角牌,随手就把其他牌全都扔掉,感觉上就像丢掉香蕉皮一样。“废物!”有时爸爸从一堆“坏牌”中抽中一张“好牌”后,就会咒骂一声,把其他牌丢进垃圾箱里。

不过,他通常会用比较慈悲的方式处理这个“废物”。如果我不想要这副牌,他就会在街上随便找个小孩,一言不发,把整副牌塞到他手里。这些年来,他从玩牌的人手中讨取了太多丑角牌,把整副牌送给陌生的小孩,也算是一种回报吧。事实上,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我们上路后,爸爸忽然说这一带的风景实在太美丽,他想兜个圈子看看沿途的风光。他原本打算走高速公路,从卢加诺直奔科摩,但现在改变了主意,转而沿着卢加诺湖滨慢慢行驶。绕过半个卢加诺湖之后,我们驱车穿越边界,进入意大利。

我很快就明白爸爸为什么选择这条路线。离开卢加诺湖之后,我们来到一个更大的湖——科摩湖。湖上船舶往来不绝,交通十分繁忙。从这儿往南行驶,我们穿过一个名叫孟纳吉奥(Menaggio)的小镇,我把这个名字的字母倒过来念,管这个小镇叫欧伊格尼姆(Oigganem)。我们在科摩湖畔行驶了好几里,傍晚时分抵达了科摩。

爸爸一面开车,一面指着路旁的树木,告诉我它们的名字:“石松、柏树、橄榄树、无花果树……”

我不晓得爸爸怎会知道这些树木的名字。其中两三种树我听说过,至于其他树木的名字,很可能是爸爸编造出来哄我的。

观赏沿途风景的当儿,我也尽量找机会阅读小圆面包书。我急着想知道,面包师傅汉斯究竟是在哪里取得甜美的彩虹汽水,而那些金鱼又是打哪儿来的。

打开那本书之前,我先把牌发好,假装在玩单人纸牌游戏,免得爸爸起疑,然后才偷偷阅读起来。我答应过杜尔夫村那个和蔼可亲的老面包师,决不把小圆面包书的秘密告诉第三者。黑桃10

……星星像遥远的岛屿,小帆船永远到达不了……“那天晚上,我离开汉斯的小木屋后,彩虹汽水的滋味还一直停留在我身体里头。我的耳朵会突然感受到樱桃的滋味,而薄荷的芬芳会骤然掠过我的手肘,然后,一股辛辣的大黄根味道会钻进我的膝盖。“月亮虽然已经沉落了,但山上的天空却四处闪烁着明亮的星星,乍看之下,有如一个巨大的盐罐子被打翻了似的。“我以前觉得自己是地球上一个渺小的人,而如今透过我的整个躯体——彩虹汽水仍在我体内——我却深切地感受到地球是我的家园。“我已经明白,为什么汉斯说彩虹汽水是危险的饮料。它会在人们心中激起一股永远无法满足的渴望。这会儿,喝了彩虹汽水后,我已经开始有更多的欲求。“回到华德马街时,我遇见父亲。他正摇摇晃晃地从华德马酒馆走出来。我走到他身边告诉他,我刚去探访了面包店师傅汉斯。他一听顿时大发雷霆,结结实实赏了我一记耳光。“我原本心情很好,没想到莫名其妙挨了一耳光,一时感到委屈,忍不住放声大哭。父亲看见我哭,也跟着流下泪来。他请求我原谅,但我没理他,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回家去。“那天晚上睡觉前,父亲对我说,我妈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女人,就像天使一样,糟就糟在他抗拒不了魔鬼的诱惑,染上了酒瘾,不能自拔。这是父亲生前对我讲的最后一句话。不久之后,他就被酒精毒死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到面包店去看望汉斯。我们都刻意不谈彩虹汽水的事。它不属于山下的村庄——它属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但心里头我和汉斯都知道,从今以后,我们两人得共同守护一个深深的秘密。“如果汉斯问我能不能守住这个秘密,我想我心里会很不高兴,因为那表示他不信任我。幸而这个老面包师了解我,觉得无须多此一问。“汉斯走进铺子后面的烤房,用油和面做一些点心,而我则坐在一张板凳上,呆呆望着玻璃缸中的金鱼。它那身五彩斑斓的颜色,从来不会让我看腻。瞧它在水中游来游去、窜上窜下的活泼劲儿,仿佛心中有一股奇妙的欲望在不断地驱动它。它身上覆盖着灵活的小鳞片。它那双眼睛如同两个漆黑的小圆点,一天到晚都睁开着,从不闭合起来。只有那张小嘴巴不停地开着,合着。“我心里想,每一只小动物都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在玻璃缸中游来游去的这条金鱼,只有这一生可以活;当生命走到尽头时,它就从此不再回到世间来。“我正要站起身来走出铺子,到街上去逛逛——通常早上探访过汉斯后,我都会到街上溜达——汉斯突然转过身子对我说:‘艾伯特,今天晚上你会到我家来吗?’“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还没把小岛的事情告诉你呢!’他说,‘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可活。’“我转过身来,伸出两只胳臂搂住他的脖子。‘你不能死!’我忍不住哭起来,‘你千万千万不能死啊!’“‘人老了都会死的,’汉斯紧紧揽住我的肩膀,‘最重要的是,老一辈的人走后,年轻一代的人能够继承他们的事业。’“那天晚上我依约走上山去。汉斯站在屋外的抽水机旁迎接我。“‘我把它收藏起来了。’他说。“我知道他指的是彩虹汽水。“‘哦,我可不可以再喝一口呢?’我忍不住问道。“汉斯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摇摇头:‘绝不可以。’“他板起脸孔,神情变得十分严肃。但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明白,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尝这种玄秘的饮料了。“‘这瓶汽水会一直收藏在阁楼里,’汉斯告诉我,‘半个世纪以后才能再拿下来。那时,会有一个年轻人来敲你的门,而你就得让他尝一尝这瓶甘露。就这样,瓶子里的东西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然后,到了那么一天,这一股非比寻常的水流就会流向明日的国度,注入希望的海洋。孩子,你明白吗?你会不会嫌我太唠叨?

’“我告诉汉斯,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我们一块走进那间摆满世界各地奇珍异宝的小木屋。就像昨晚那样,我们在火炉旁坐下来。桌上放着两个杯子,汉斯拿起一个老旧的玻璃壶,把里头装着的越橘汁倒进杯里,然后开始讲故事——”

1811年1月,隆冬的夜晚,我出生在德国北部的城市卢比克。那时,拿破仑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父亲是个面包师,就像现在的我一样,但我从小就决定当水手。事实上,我也不得不到海上讨生活。我们家里有八个孩子。父亲那间小面包店,实在喂不饱八张嗷嗷待哺的嘴巴。1827年,我刚满十六岁,就到汉堡投效一家船公司,在一艘大帆船上当起水手来。那是一艘在挪威城镇艾伦达尔注册的远洋船舶,名字叫做玛莉亚。

在往后的十五年中,玛莉亚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生命。1842年秋天,这艘船载着货物从荷兰的鹿特丹出发,准备驶往纽约。船上的水手经验都很丰富,但这回却不知怎么搞的,指南针和八分仪都出了毛病,以至于我们离开英吉利海峡后,航线过于偏向南方。我们一路朝向墨西哥湾航行。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对我来说,至今仍是个谜。

在公海上航行了七八个星期后,照理说我们应该已经抵达港口,但眼前却不见陆地的踪影。这时,我们的位置可能是在百慕大南方某处。一天早晨,风暴来临了。那一整天风势持续加强,最后演变成一场威力十足的飓风。

海难发生的经过,我记不太清楚了,只晓得在飓风的横扫下,船整个翻在海中。事情发生得太快,如今我只有零碎而模糊的记忆。我记得整艘船翻转过来,浸泡在水中;我也记得有一个船员被风浪卷到海里,消失不见。我只记得这些。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艘救生艇上。大海已回复了平静。

到现在我还不确定,当时我究竟昏迷了多久。可能只是几个钟头,也可能是好几天。在救生艇上苏醒过来后,我的时间意识才逐渐恢复。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艘船整个沉没在海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是唯一的生还者。

救生艇上有一枝小桅杆。我在船头甲板下找到一块老旧的帆布,于是将它升起来,试图依靠太阳和月亮的方向行驶。我判断,此时我的位置应该是在美国东海岸某处,所以我就一直朝西航行。

我在海上漂流了一个多星期。大海茫茫,我连一片帆影也没看到。这期间,除了饼干和水,我没吃过任何东西。

我永远记得在海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在我头顶上,满天星光闪烁,但那些星星却像遥远的岛屿,是我这艘小帆船永远到达不了的。我忽然想到,此刻的我和远在德国卢比克市的双亲,同处在一个天空下,仰望相同的星星,但彼此却又相距那么遥远。艾伯特,你知道吗?星星永远都不吭声的。它们根本不在乎地球上的人怎样过日子。

很快地,父母亲就会接到噩耗:我已随着“玛莉亚”号沉没在大海里。

第二天清晨,天气十分晴朗,朝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突然,我看到远处出现一个黑点。最初我以为那只是我眼中的一粒沙尘,但我使劲揉揉眼睛,那个小黑点依旧存在一动不动。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一座小岛。

我设法将船导引向那座小岛,但却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海流从岛那边涌过来,阻止我的船向它靠近。我卸下船帆,找出两枝坚实的木桨,背向小岛坐着,把桨安放在船舷的桨架上。

我使尽全力,不停地划啊,划啊,但船却一动也不动。如果我不能抵达小岛,眼前无边无际的大海就会成为我的葬身之地。船上储备的淡水已经消耗完;我已经一整天没喝过水了。这座小岛是我唯一的生路。我一口气划了好几个钟头,手掌都被桨磨破,流出血来。

我又拼命划了几个钟头,然后回头望去,发现小岛已经变得大些,轮廓清清楚楚显露了出来。我看到一个周遭长着棕榈树的礁湖。但我还没有抵达目的地;眼前还有一段艰辛的路程。

终于,我的辛劳有了报偿。晌午时分,我把船划进了礁湖,感觉到船首轻轻碰触到岸边。

我爬下船来,将船推到沙滩上。在海上漂流了那么多天,我的脚终于踩到陆地。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我吃掉最后一份干粮,然后才将船推到棕榈丛中。我急着想知道岛上究竟有没有水。

虽然我终于来到一座热带岛屿,保住了一条命,但前景却不十分乐观。这座岛看起来小得可怜,周遭看不到一点人烟。从我现在站的地方眺望,整座岛几乎一览无遗。

岛上树木不多。突然,我听到一株棕榈树上响起鸟儿的歌声。这个时候听到鸟儿的鸣叫,觉得格外悦耳,因为这表示岛上有生命存在。我当了那么多年水手当然知道这只唱歌的鸟儿并不是一只海鸟。

我把船留在岸边,然后沿着一条小径走到鸟儿唱歌的棕榈树下。愈往里头走,就愈觉得这座岛屿其实并不小。一路上,我看到愈来愈多的树木,也听到愈来愈多的鸟儿唱歌。我也发现,这儿生长的花卉和灌木,跟我以往所见过的大不相同。

从沙滩上眺望,我只看到七八棵棕榈树,但这会儿走在小径上,我却看到两旁长满高大的玫瑰树,而一小丛棕榈就矗立在前方。

我加快脚步,往那一丛棕榈走过去。这一来我就可以推断出这座岛到底有多大。我走到棕榈树下,发现前面有一片浓密的森林。我转过身子,我刚刚划过的那个礁湖就躺在我的眼前。在我左边和右边,大西洋的粼粼波光闪烁在明艳的阳光下,有如黄金一般。

我现在不愿想太多,只想看看这片森林的尽头究竟在哪里。于是,我拔起腿来跑进树丛中。从森林另一边走出来时,我发现自己被围困在一个深谷里头,再也看不到海了。黑桃J

……太多令人讶异的事情,太多隐藏起来的秘密……

途中,我不停地阅读小圆面包书,直看到两眼昏花才停下来。我把这本书藏在后座那沓漫画书底下,然后把视线移到车窗外,呆呆地望着科摩湖的对岸。

我心里在想,这本被杜尔夫村面包师藏在圆面包里头的小书,跟矮子送我的放大镜,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我也感到好奇,到底是谁花了那么大的功夫,用那么小的字体写出这本书呢?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神秘的谜团。

爸爸开着车子,载着我驶进科摩湖南岸的科摩镇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时间其实还早,因为每年这个时候,意大利天黑得比我们家乡挪威要早些。我们一路往南行驶,每一天太阳都要早下山一个钟头。

华灯初上,我们驶进这个热闹的城镇。在街上兜风的当儿,我看到路旁有一座游乐场。我打定主意,今晚非得说服爸爸让我逛一逛游乐场不可。“我们到那边的游乐场去玩吧!”我提出要求。“待会儿再说。”爸爸想先去找过夜的地方。“不行!”我坚持,“我们现在就去游乐场玩一玩。”

爸爸终于答应,条件是我们先找到过夜的地方。他也坚持先喝一杯啤酒,这样他就不必开车载我去游乐场了。

幸好,我们找到的旅馆距离游乐场只有一箭之遥。它的名字叫“巴拉德罗迷你旅馆”(Mini Hotel Baradello)。

我倒过来念这间旅馆的名字:“欧勒达拉普·里托·伊宁姆(Olledarab Leto h Inim)。”爸爸问我,干吗突然讲起阿拉伯话来。我伸出手来指了指旅馆的招牌。爸爸一看,顿时哈哈大笑。

我们把行李搬到旅馆楼上的房间,让爸爸在大厅喝了一杯啤酒后,就往游乐场走去。途中,爸爸跑进一间小店铺,买了两小瓶烈酒带在身上。

这座游乐场还蛮好玩。在我百般央求下,爸爸总算到“恐怖屋”里逛了一圈,还坐上摩天轮玩了一会儿。我还试了试平淡无奇的云霄飞车。

在摩天轮顶端,我们可以俯瞰整个城镇,甚至可以眺望到科摩湖对岸。有一次我们到达顶端时,摩天轮停止转动,让另一批乘客坐上来。正当我们高踞半空中,在天与地之间摇晃时,我突然看见地面上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他正抬起头来望着我们。

我从座位上跳起身,伸出手来指着那个矮子对爸爸说:“他又出现了!”“谁啊?”“那个小矮人……就是那个在路旁修车加油站送我一个放大镜的侏儒呀。”“别胡扯了。”爸爸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低下头来望了望地面。“是他,没错!”我十分笃定,“他还是戴同样的帽子,而且他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个侏儒。”“汉斯·汤玛士啊,欧洲的侏儒可多得很哪!戴帽子的人也很多呢。坐下来吧。”

我相信自己决不会看走眼,而且,我清清楚楚看到他抬头望着我们父子两个。当我们的座位下降到地面上时,我看见他拔腿飞快地蹿到一些摊位后面,转眼消失无踪。

这下我可没心情再玩了。爸爸问我要不要坐无线电操控的车子,我摇摇头:“我只想随便走走,到处看看。”

其实我想去寻找那个小矮人。爸爸显然也起了疑心,他一个劲地怂恿我去坐旋转木马,或试试其他好玩的游戏。

我们在游乐场闲逛时,爸爸不时转过身子,背对其他游客,从口袋中掏出他路上买的小瓶烈酒,偷偷喝一口。我知道,他真想把我打发到“恐怖屋”或其他游乐场所去,他一个人待在外面,就能痛痛快快喝上几口酒。

游乐场中央竖立着一个五角帐篷,上面写着“西碧拉”(Sibylla)这个名号。我把这七个字母倒过来念:“艾尔莉比丝(Allybis)。”“你说什么?”爸爸怔了怔。“你瞧!”我伸出手来,指了指帐篷上的字。“西碧拉,意思是算命师。”爸爸说,“你想不想让她算算你的命啊?”

我正有这个打算,于是迈步向帐篷走去。

帐篷前面坐着一个容貌姣好、约莫和我同龄的小姑娘。她的头发又长又黑,两只眼睛又黑又亮,看样子很像吉普赛人。我一时看呆了,心头怦怦乱跳。

让我难过的是,她似乎对我爸爸比较感兴趣。她抬起头来望望我爸爸,操着蹩脚的英文问他:“先生,进来算个命好吗?算一次只要五千里拉。”

爸爸掏出几张钞票,递给小姑娘,然后伸出手来指了指我。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太婆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她就是那个算命师。我有点失望,因为收钱的那个小姑娘并不是替我算命的人。

我被推进帐篷里。帆布帐篷顶上悬挂着一盏红灯。算命的老太婆在一张圆桌前坐下来。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和一个玻璃缸,里头有一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此外,桌上还放着一副扑克牌。

算命师伸出手来指了指一张板凳,示意我坐下来。我感到有点紧张,幸好爸爸拿着他那瓶酒正站在帐篷外面。“小伙子,你会讲英文吗?”算命的老太婆问我。“当然会啦。”我回答。

她拿起桌上的那副牌,随手抽出一张。那是“黑桃J”。她把这张牌放在桌上,然后要我挑选二十张牌。我挑出二十张牌后,她又要我把牌洗一洗,然后把那张黑桃J插进这堆牌里头。接着,她把全部二十一张牌拿过来,排列在桌面上。在这整个过程中,她那双眼一直盯着我的脸庞。

二十一张牌排列成三行,每行七张。她指着顶端那行告诉我,它代表过去,然后又指着底下两行说,中间那行象征现在,最下面那行显示我的未来。黑桃J出现在中间那行。她拿起这张牌,放在丑角牌旁边。“不可思议!”她悄声说,“这样的组合挺不寻常啊。”

她不再吭声,只管呆呆看着桌上的二十一张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指着中间那张黑桃J,看了看周围的几张牌,对我说:“我看到一个还没成年的男孩,远离他的家。”

这简直就是废话嘛。就算你不是吉普赛算命师,你也看得出我不是本地人。

接着她又说:“小伙子,你很不快乐,对吗?”

我没回答。那个算命的老太婆又低头瞧了瞧桌上的牌,然后伸出手来,指着代表过去的那一行。黑桃K和其他几张黑桃牌排列在一块。“以往的日子充满哀伤和挫折。”老太婆说。

她拿起黑桃K告诉我,这就是我爸爸,他的童年很不快乐。然后她又讲了一大堆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她常常提到“祖父”。“孩子,你的母亲现在在哪儿?”老太婆问道。

我说在雅典。说完我立刻就后悔起来——我干吗要泄自己的底呢?这个算命的老太婆明明在套我的话嘛。“你母亲离家很久了,对不对?”老太婆指了指最底下那一组牌。红心幺躺在右边,离开黑桃K远远的。“这张红心幺就是你母亲,”老太婆说,“她长得很标致……穿漂亮的衣服……住在一个远离北方故乡的外国城市……”

她又说了一大堆话,我还是似懂非懂。当她开始谈起我的未来时,她那幽黑的眼眸骤然发出光彩,就像两颗光滑圆润的栗子。“这样的组合,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老太婆又感叹起来了。

她伸手指着黑桃J旁边的丑角牌,说道:“太多令人讶异的事情,太多隐藏起来的秘密,孩子。”

说着,她站起身来,不安地摇了摇头。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那么地接近啊……”

这次算命到此就结束了。老太婆把我送出帐篷,然后匆匆走到我爸爸身边,把嘴巴凑到他耳朵上,压低嗓门讲了一些悄悄话。

我跟在老太婆身后慢吞吞走出帐篷。她转过身子,把一双手放在我头顶上,对我爸爸说:“先生,您这个孩子的命很特别……很多秘密。天晓得他会带来什么!”

爸爸差点笑起来。也许为了防止自己笑出来,他掏出另一张钞票塞到老太婆手里。

离开帐篷后,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个老太婆一直站在帐篷门口望着我们的背影。“她用扑克牌算命。”我告诉爸爸。“真的?你有没有向她讨那张丑角牌呢?”“你开什么玩笑!”我有点不高兴。爸爸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简直就像在教堂里口出秽言。“在这儿,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吉普赛人——是我们,还是她们?”

爸爸干笑两声。从他的声音我可以判断,他那两瓶酒早就喝光了。

回到旅馆房间后,我央求爸爸给我讲几个他当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故事。

他在油轮上当过很多年水手,经年累月航行西印度群岛和欧洲之间;墨西哥湾和欧洲的大港埠,诸如鹿特丹、汉堡和卢比克,他都十分熟悉。商船也把他带到其他地区的港口,使他的足迹遍及世界各个角落。这次南行,我们父子已经造访过汉堡港,在码头上溜达了好几个钟头。明天,我们将探访爸爸年轻时到过的一个滨海城市——威尼斯。当我们抵达旅途的终点雅典时,爸爸打算前往比里夫斯港一游。

展开这趟漫长旅程之前,我曾问爸爸,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搭飞机,这样一来,抵达雅典时我们就会有更多时间寻找妈妈。爸爸却说,我们这次南行的目的,是把妈妈带回挪威老家;把她推进菲亚特轿车,总比把她拖到旅行社、替她买一张飞机票容易些。

我猜,爸爸并没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妈妈,因此他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趁这个假期到欧洲各地游玩一番。事实上,爸爸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到雅典游历。身为水手,当年他随船来到距离雅典不过数公里的比里夫斯港时,船长却不允许他登岸,前往这座古城一游。如果我是船东,早就把这位船长贬为船上打杂的小厮了。

一般人前来雅典观光的目的,是想看一看那些古老的神殿。爸爸却不同,他来雅典,主要目的是瞻仰西方伟大哲学家们的故乡。

妈妈离家出走已经够糟,而她却又偏偏跑到雅典去寻找“自我”;对爸爸来说,这简直就是公开掴他的耳光。爸爸觉得,妈妈若想去一个他也想去的国家,那何不跟他结伴同行,夫妻俩也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沟通一下,没法解开彼此的心结。

爸爸讲完两个有趣的海上生活逸事后,就上床睡觉去了。我躺在床上,心里老想着那本小圆面包书和杜尔夫村那个奇异的面包师。

我后悔把书藏在汽车里,否则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摊开来读,看看海难发生后汉斯如何在岛上度过第一个夜晚。

直到睡着的那一刻,我心头一直萦绕着卢德维格、艾伯特和汉斯这三个人的影子。在杜尔夫村开面包店之前,他们都有过一段艰辛的岁月。把他们三个人的命运串连在一块的,是彩虹汽水和金鱼的那个秘密。汉斯也曾提到一个名叫佛洛德的人。他说,此人拥有一副奇异的纸牌……

除非我完全弄错,否则,这些事情跟汉斯遭遇的海难一定有某种关联。黑桃Q

……这些蝴蝶发出鸟叫一般的啁啾声……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爸爸就叫我起床。昨晚在游乐场玩时喝下的那两小瓶酒,还不足以让他烂醉如泥。“今天我们要去威尼斯,”他宣布,“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出发。”

从床上爬下来时,我记得昨晚我梦见那个小矮人和游乐场的算命师。在那场梦中,小矮人变成“恐怖屋”里的一尊蜡像。我梦见满头黑发的吉卜赛女算命师带着女儿走进“恐怖屋”,睁起眼睛,直直瞪着小矮人的蜡像,突然间他就舒展起四肢,变回活生生的人了。在浓浓的夜色掩护下,小矮人爬出隧道,开始在欧洲各地漂泊流浪,成天提心吊胆,害怕有人认出他,把他送回游乐场的“恐怖屋”,又变成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

我刚把这场奇异的梦境驱离我的脑海,正要穿上牛仔裤时,爸爸就连声催促我出门。其实,我也渴望到威尼斯一游。在这趟漫长的旅程中,我们将第一次看到意大利半岛东部的亚得里亚海。我从没看见过这个海,而爸爸自从离开水手生涯后,也不曾到这一带。从威尼斯往前走,我们将驱车穿越南斯拉夫的国境,最后抵达雅典。

我们到楼下餐厅吃早点。在阿尔卑斯山以南,各地的旅馆供应的都是没有奶油的早餐。早晨七点钟,我们开车上路。这时太阳正从地平线上探出脸庞来。“今天早晨,太阳格外明亮。”爸爸戴上他的墨镜。

通往威尼斯的公路,蜿蜒穿过意大利北部有名的波河河谷。那是全世界最富饶的地区之一。这儿的土壤在阿尔卑斯山雪水灌溉下,特别肥沃。

我们的车子一会儿驶过茂密的柑橘园和柠檬园,一会儿穿过一丛丛柏树、橄榄树和棕榈树。在比较潮湿的地区,我们看到一畦畦水稻田,垄上是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公路两旁四处长着殷红的芙蓉。它们的颜色是那么鲜艳刺眼,我不得不时时揉一揉我的眼睛。

将近中午时,车子爬上一座山丘。从顶端望下去,我们看到一个百花齐放、色彩缤纷的平原。一个画家若想以这儿为背景画一幅风景图,他可能得用上调色盘里的所有颜料呢。

爸爸停下车子,钻出车门,站在路旁点根烟。他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又开始抒发起他对人生和宇宙的看法:“汉斯·汤玛士,每年春天大地都会复苏。番茄、柠檬、朝鲜蓟、胡桃……一下子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给大地铺上无边无际的翠绿。你知道黑色的土壤怎样把这些植物催生出来吗?”

爸爸站在路旁,眯起眼睛望着周围生气蓬勃的万物,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最让我感动的是,世间所有生命都是从单一的一个细胞演进来的。数百万年前,一颗小小的种子出现在地球上,然后分裂成两半。日月推移,久而久之,这颗小小的种子演变成了大象和苹果树、草莓和大猩猩。汉斯·汤玛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于是爸爸就滔滔不绝,讲述起各种植物和动物的起源来。结尾时,他伸出手臂指着一只从蓝色花丛中飞起的蝴蝶对我说,它在波河河谷这儿,活得十分逍遥自在,只因为它翅膀上的斑点看起来活像动物的眼睛。

途中停下车子抽根烟时,爸爸偶尔会陷入沉思中,不再对他那懵懂无知的儿子谈宇宙和人生的哲理。这会儿,我就会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放大镜,观察路旁的生物。坐在车子后座时,我也会拿出放大镜,阅读小圆面包书。我觉得,大自然和小圆面包书都充满奥秘。

一连好几里路,爸爸只管静静开着车子,仿佛陷入深沉的思绪中。我知道,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会突然开腔,谈论起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或离家出走的妈妈。对我而言,此刻好好读一读小圆面包书最是重要。

我终于登上一个不算太小的岛屿,真是谢天谢地!最吸引我的是,这座岛似乎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秘密。我愈往里头走,就愈发现这座岛的辽阔——它仿佛随着我的脚步,不断地向四面扩展,感觉上,就好像有一股力量从岛的核心迸发出来似的。

我沿着小径,一步一步走向岛的深处,但没多久就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我毫不犹豫,选择左边那条路,不久它又分岔,这回我还是选择走左边。

小径蜿蜒穿过两山之间一条幽深的峡谷。这儿,我看见好几只巨大的乌龟爬行在坑洞中;最大的一只,身长达两米。我以前曾听别人谈到这种大龟,但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其中一只从龟壳中探出头来,眯起眼睛望着我,仿佛欢迎我光临这座岛屿似的。

那一整天,我在岛上四处游逛,一路看见森林、山谷和高原,却不再看到大海。感觉上我仿佛走进了一个魔幻国度——一个颠倒的迷宫,里头错综复杂散布着一条条永无尽头的道路。

那天傍晚,我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大湖,太阳下波光闪烁。我立刻趴到湖岸上,痛痛快快喝了几口清水。一连很多个星期,除了船上储备的淡水,我没喝过别的东西。

我也很久没有洗过身子了。一看到清澈的湖水,我马上脱下身上那套紧绷的水手制服,纵身跃入水中。在热带岛屿酷热的天气下走动了一整天后,浸泡在清凉的湖水中,真是爽快极了。现在我才发现,在毫无遮蔽的救生艇上度过几天后,我脸上的皮肤已经被海上的太阳晒焦了。

好几次,我潜入深水中,我在湖底睁开眼睛来,看见一群金鱼身上闪烁着斑斓缤纷的色彩,宛如彩虹一般。有些金鱼绿得像湖畔的草木,有些却蓝得像宝石,其他则灿亮着红、黄和橙黄的色彩。不管哪一种颜色,每一条金鱼身上都闪漾着彩虹的光泽。

我爬回岸上来,躺在夕阳下把湿漉漉的身体晒干。突然,我感到肚子饿起来,抬头望望四周,看见湖边有一丛灌木,树上长满草莓般大的黄色浆果。我从没看过这样的浆果,但我猜这些果子应该是可以吃的。我摘了一颗尝了尝,感觉上,好像是胡桃和香蕉的杂交品种。饱餐一顿后,我穿上衣服,往湖畔沙滩上一躺,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大清早,太阳还没露脸,我就骤然惊醒过来,仿佛在睡梦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我大难不死,逃过了一劫!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熬过了一场海难,有如一个再生的人。

湖的左岸矗立着一座崎岖陡峭的山崖,长满黄色的野草。一些形状宛如钟铃的红花,轻盈地摇曳在清晨的微风中。

日出之前,我爬到了山脊上。从这儿我还是看不见海。放眼望去,我看到的是一块辽阔的土地。我曾到过北美和南美,但这儿的景致看来丝毫不像这两个洲。在这块陆地上,四处看不见人烟。

我留在山巅,直到日出。这儿的太阳红得像一颗熟透的番茄,但却闪烁着有如海市蜃楼一般的光彩,慢慢从东方平原升上来。岛上的地平线很低,太阳因而显得特别大、特别红——甚至比我在海上看到的还要大、还要红。

这个太阳,跟照耀在德国卢比克市我父母亲家屋顶上的那个太阳,是同样的吗?

整个早晨,我在岛上四处游逛。中午时分,太阳高挂天顶,我来到一个绽放着无数黄玫瑰的山谷。花丛间飞舞着一群巨大的蝴蝶。最大的一只,双翅伸展开来有如乌鸦一般大,但比乌鸦美丽得多。这些蝴蝶全身深蓝,但翅膀上有两颗血红的星形斑点,使它们看起来像一朵朵飘飞在空中的花儿。就好像岛上有一些花儿突然凌空而起,学会了飞翔似的。最让我讶异的是,这些蝴蝶会发出像鸟叫一般的啁啾声。它们的啼鸣,宛如一首用横笛吹奏的曲子,只不过音调稍稍有点不同。整个山谷回响着轻柔的、悠扬的笛声,乍听之下,仿佛一支管弦乐队中的所有笛手,在音乐会开始之前一起调整他们的乐器似的。它们两只柔嫩的翅膀,不时掠过我的身体,感觉上就像被一块丝绒布拂扫过一般。这群蝴蝶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既浓郁又甘甜,闻起来如同名贵的香水。

一条湍急的河流穿过山谷。我决定沿着河岸行走,免得漫无目的地闲逛。跟随这条河流,早晚我会来到海边。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那天下午,我走到山谷尽头,发现这条宽阔的河谷突然变得狭窄起来,有如漏斗一般。一座巉岩险峻的巨大山壁,矗立在前方。

我顿时看得目瞪口呆。一条河流怎么可能回头?我走下峡谷,发现山壁上有一条隧道,而河水就从隧道流进去。我走到隧道入口处,伸出脖子往里头瞧一瞧。河水平缓了下来,形成一条地底运河。山壁隧道入口处前方,一群大青蛙在水边跳跃不停。它们的体形庞大得有如一只兔子。当它们一起鸣叫时,整个山谷回荡起一片刺耳的噪闹声。我做梦也没想到,大自然也能创造出那么巨大的青蛙。

好几只肥壮的蜥蜴在潮湿的草丛中爬行。此外,还有一些体形更大的壁虎。虽然我从没见过那么硕大的蜥蜴和壁虎,但在世界各地的港口,我倒常看到这类爬虫,只是色彩没那么繁多。这座岛上的爬虫,身上的颜色是红、黄和蓝。

我发现,沿着隧道的运河行走是可能的。于是我趴下身来,钻进隧道,看看我能走多远。

山腹中闪烁着一簇柔和的蓝绿色光芒。运河里的水静止不动。我看见好几十条金鱼游嬉在晶莹的河水中。

往前走了一会儿,我听见隧道深处传出轰隆轰隆的水声,乍听之下,有如战鼓齐鸣一般。一座地底瀑布赫然出现在眼前,挡住我的去路。我心想,这下我又得折回去了。但还没来到瀑布,我就看见整个洞窟弥漫着一片明亮的光芒。

我抬起头来,发现石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爬上去后眼前豁然出现一幅美丽绝伦的景观——美得几乎让我流下泪来。

我使尽全身力气,钻出那个小小的缝隙。当我站起身来时,我看见前面出现个青翠肥沃的山谷。我不再怀念大海了。

一路走下山来,我看见各种各样的果树,有些长着我熟悉的果实,诸如苹果和柑橘,但有些果子却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细长的、梅子般的果实,长在谷中最高大的几株树上。比较矮小的树则长着和番茄一般大小的绿色果实。

地面长满各种花卉,有如铺上一块五彩斑斓的地毯。谷中四处长着风铃草、黑樱和皇冠花。绽放着紫色的花朵的玫瑰花丛到处可见。蜜蜂在花间盘绕飞舞。这儿的蜜蜂,体形大得像德国的麻雀。它们的翅膀在晌午的艳阳下闪闪发亮,有如玻璃一般。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蜂蜜香味。

我继续往谷底走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六足怪兽……

一路上看到的那些蜜蜂和蝴蝶,都比它们在欧洲的同类显得美丽、硕大,着实让我眼睛一亮,但它们毕竟还是蜜蜂和蝴蝶,并不是另一种新奇的动物。这儿的青蛙和爬虫也是如此。可是现在——现在我却看到好几只体形庞大的白色动物,模样儿跟我看见过、听说过的动物完全不同。一时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群怪兽约莫有十二只到十五只之多。它们的体形相当于欧洲的牛马,但头颅比较小、比较尖。它们的皮肤很白很厚,看起来颇像猪皮。最令人讶异的是,它们竟然都有六只脚。这些怪兽不时昂起头来,朝向天空“吽吽吽”鸣叫着。

我一点也不害怕。这群六脚怪兽,看起来跟德国的母牛一般温驯善良。但它们的出现证明了一件事:我目前所在的这座岛屿,在任何地图上都是找不到的。一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打个寒噤,感觉上就好像遇见一个没有脸孔的人。

当然,阅读小圆面包书上的纤细字体,速度比阅读正常字体缓慢得多,你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凑,小心翼翼读下去。我读到魔幻岛上六足怪兽那一段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爸爸把车子驶出宽阔的意大利高速公路。“我们到威罗纳(Verona)吃饭去吧。”爸爸说。“艾诺里夫(Anorev)。”我把这个城镇的名字倒转过来念。

一路驱车进城,爸爸告诉我发生在罗密欧和朱丽叶之间的悲惨故事:他们不能结合,因为他们两家是世仇,结果这一对情侣为了他们的爱付出了生命。好几百年前,罗密欧和朱丽叶就住在威罗纳城。“听起来有点像祖父和祖母的故事嘛!”我说。爸爸听了哈哈大笑。他以前从没想到这一点。

我们在一间很大的户外餐馆吃比萨和一些开胃的小菜。上路前,我们到街上逛逛。爸爸走进一家礼品店,选购一副扑克牌,每张牌上印着一个半裸的女人。跟以往一样,他立刻抽出那张丑角牌,但这回他把整副牌都保存起来。

我看出,爸爸有点不好意思,因为那五十二张牌上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比他想象的要清凉得多。他看了一眼,立刻把整副牌塞进上衣的口袋。“世界上有那么多女人,实在不可思议。”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显然,他是硬挤出这句话,以掩饰他的尴尬。

这句话当然是一句废话,因为世界上的人口本来就有一半是女人嘛。但他真正的意思可能是:世界上有那么多裸体女人,实在不可思议。

如果这真是爸爸的意思,那我倒是完全同意。我觉得,把五十二位裸体模特儿集中在一副牌里头,未免过分了些。这真是个馊主意,因为你实在不能用一副裸女扑克牌来打牌。“黑桃K”、“梅花4”之类的符号,固然印在每一张牌的左上角,但打牌时,你若一直盯着牌上的美女瞧,又怎能专注于牌局呢?

整副牌中,唯一的男人是那张丑角牌上印着的一尊希腊或罗马雕像,头上戴着山羊角,身上一丝不挂,就像所有的古代雕像。

我们父子俩回到车上时,我心里一直想着那副奇异的扑克牌。“爸爸,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干脆娶个新太太,忘掉那个离家出走的老婆?何必花大半辈子,寻找一个迷失了自我的女人呢?”路上我问爸爸。

爸爸哈哈大笑,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我承认,姻缘这种事情有点玄奇。全世界总共有五十亿人,而你却偏偏爱上她,打死也不愿用她来交换任何其他女人。”

我们不再提起那副扑克牌。虽然那里头有五十二个搔首弄姿、摆各种媚态的女人,但我知道,在爸爸心目中,这副牌欠缺最重要的一张牌。我们父子前往雅典的目的,就是把这张牌找回来。黑桃K

……你有过第“四”类接触……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抵达威尼斯,但我们得先将车子寄放在城外一座大停车场,然后才获准进城去,因为威尼斯全城连一条正规的道路都没有。不过,这座城市却有一百八十条运河、四百五十多座桥梁以及数以千计的汽艇和一种名为“刚渡啦”的平底船。

从停车场,我们搭乘水上巴士前往位于大运河畔的旅馆。在科摩的旅馆过夜时,爸爸已经预订了威尼斯的房间。

没想到,这个房间竟是整个旅程中我们住过最窄小、最简陋的旅馆房间。我们把行囊往房里一丢,就出门逛街去了。父子俩沿着运河散了一会儿步,走过好几座桥梁。

我们打算在这座运河之城住两晚,然后继续我们的旅程。我知道,爸爸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好好品尝一下威尼斯的各种名酒。

在圣马可广场吃过晚饭后,我央求爸爸花点小钱带我去坐“刚渡啦”,游历一下威尼斯。爸爸摊开地图,伸手往我们想去的地方一指。船夫二话不说,就撑起篙子划起船来。唯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船夫竟然没唱曲子。但我也不感到失望,因为我一向觉得“刚渡啦”船夫唱歌像猫叫,难听死了。

泛舟运河,途中发生一桩事故,在我们父子之间引发一场争执。我们正要从一座桥梁下穿过去时,一张熟悉的脸孔从桥上栏杆顶端伸出来,悄悄望着我们。我一眼就认出这个人——他是我们在路上那家修车加油站遇见的小矮人。我不喜欢这种“不期而遇”,因为我觉得这家伙在刻意跟踪我们。“那个侏儒!”我大叫一声,从坐板上跳起来,伸出手臂指着桥上的小矮人。

我现在终于明白,爸爸那时为什么会大发脾气,因为我们坐的这艘“刚渡啦”被我这么一跳,险些儿翻了。“坐下来!”爸爸大吼一声。我们的船从桥下穿过后,爸爸回头望了望,但那个小矮人早已经消失无踪,就像在科摩游乐场那样。“是他,没错,我亲眼看到!”我急得哭起来。刚才差点翻船,让我着实吓了一跳,而爸爸显然又不相信我的话,让我感到更加委屈。“汉斯·汤玛士,你活见鬼啦!”爸爸说。“我亲眼看到那个侏儒!”“但是,这个侏儒不一定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个侏儒啊。”爸爸纠正我,虽然刚才他连一眼也没看到那个小矮人。“爸爸,在你看来,欧洲到处都是侏儒啰?”

我这个质问正中爸爸下怀,他笑眯眯坐在“刚渡啦”船上,一副好得意的模样儿。“可能啊!”他说,“说穿了,我们都是怪异的侏儒,我们都是突然从威尼斯桥上跳出来的神秘小矮人。”

一路上,船夫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过。他把我们载到一个地方,附近有很多小餐馆。爸爸替我叫了一份冰淇淋和一瓶汽水,他自己则要一壶咖啡和一种名叫“罗玛娜老太太”的饮料。一如我预料的,这种装在金鱼缸般精致的玻璃杯里的棕色饮料,是跟咖啡调在一起喝的。

两三杯加料咖啡下肚后,爸爸眯起眼睛盯着我,仿佛决定告诉我他一生最重大的秘密似的。“你没忘记我们在希索伊岛上的那座花园吧?”他突然问我。

这是什么问题嘛!我懒得回答。爸爸也没指望我回答。“唔,”他继续说,“现在仔细听清楚,汉斯·汤玛士。让我们假设,有一天早晨你在花园散步,突然看见一个小火星人站在苹果树中。他个子比你矮些,至于他皮肤颜色是黄是绿,就随便你想象啦。”

我敷衍地点点头。话题是爸爸选择的——他爱谈什么就让他谈什么吧,跟他争论也没用。“那个陌生人站在花园中瞪着你,就像一般人看见外星人那样,”爸爸说。“现在问题是:你会怎么反应?”

我本来想说,我会邀请他进屋里来吃一顿地球人的早餐,但转念一想,觉得还是说实话比较好。我告诉爸爸,我很可能会被那个火星人吓得尖叫起来。

爸爸点点头,显然对我的回答颇为满意,但他心中还有一连串问题要问我。“你不觉得,你也会感到好奇,很想知道这个小家伙到底是谁,家住哪里?”“我当然想知道啦。”我说。

爸爸抬起头来,打量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难道你从没想过,你自己就是一个火星人吗?”他问道。

我早就料到爸爸会有此一问,但乍听之下还是不免大吃一惊,险些儿从座椅上摔下来,幸好我及时抓住桌子。“你把自己称为地球人也可以,”爸爸继续说,“我们如何称呼我们居住的星球,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是一个有两只脚的人类,在宇宙中的一个星球上匍匐爬行。”“就像那个火星人。”我补充说。

爸爸点点头。“在现实生活中,你也许不会在花园突然遇到一个火星人,但你可能会遇见自己啊。那时你很可能就会被自己吓得尖叫起来。这是很自然的反应,因为在漫长的一生中我们偶尔才会领悟到,我们是浩瀚宇宙中一座小岛上的一个星球居民。”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腔。关于火星人,他最后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你记得我们看过一部叫《异类接触》的电影吗?”

我点点头。那是一部荒诞不经的电影,故事说有一群人发现来自外星的飞碟。

爸爸解释说:“看见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太空船,称为第一类接触。看见两只脚的生物走出太空船,称为第二类接触。记得吗?看过《异类接触》这部电影后,过了一年我们去看另一部电影……”“那部电影叫做《第三类接触》。”我抢着说。“对!在这部电影中,那几个人亲身接触到来自另一个太阳系的、外貌像人类的生物。和神秘的外星人直接接触,就称为第三类接触。明白吗?”“明白。”

爸爸不吭声了,好一会儿只管静静坐在桌旁,望着圣马可广场边的那些咖啡馆。“汉斯·汤玛士,你知道吗?”爸爸突然说,“你有过‘第四类’接触。”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爸爸在说什么。“因为你自己就是一个外星人!”爸爸斩钉截铁地说。砰然一声,他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回桌面上,险些儿没把杯子打破。然后他又说:“你就是这种神秘的生物。你自己心里头也感觉到。”“看来,我们政府得重金礼聘你担任国家哲人。”我由衷地说。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旅馆时,发现房间地板上有一只大蟑螂。它的体形实在太大,以至走起路来背上的壳都会嘎嘎响。“朋友,对不起,今晚你可不能在这儿过夜,”爸爸弯下腰来对那只蟑螂说,“我们订的是双人房,而双人房是给两个人住的。说得直截了当些,付房钱的是我们啊。”

我想爸爸是喝醉了,所以才会胡言乱语。爸爸抬起头来看看我,又说:“汉斯·汤玛士,这只蟑螂太肥壮,我们不该杀他。体形那么大的生物应该称为‘个体’,而你不能一脚就把个体踩死掉,尽管你一看到它们就觉得讨厌。”“那么,是不是就任由它一整个晚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呢?”我问爸爸。“不!我们把它护送出房间去。”

爸爸说到做到。他开始诱导这只蟑螂走出房间。首先,他把行李箱和旅行袋排列在地板上,形成一条通道,接着他拿出一根火柴,不停地搔着蟑螂的屁股,促使它走动。折腾了约莫半个钟头后,蟑螂终于爬到房间外的走廊上。爸爸觉得他已经尽责,所以,他没有跟随这个不速之客到楼下大厅。“我们该上床睡觉了。”爸爸把房门关上,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起来。我打开床头灯,趁着爸爸进入梦乡之际,拿出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

第二部 梅花牌

梅花A

……金鱼不会泄漏岛上的秘密,可是小圆面包书会……

那一整个下午,我在花木蓊郁的庭园散步,突然看见远处有两个人。我高兴得跳起来。

我得救了。说不定这儿是美洲某个地方。

我朝他们走过去,忽然想到,我跟他们在语言沟通上可能会有困难。我只会讲德语、英语和一点点挪威话——后者是我在“玛莉亚”上当四年水手学来的。这座岛屿的居民讲的很可能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

我走近一瞧,发现这两个人正弯着腰,望着脚下那一小块田地。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的个子比我矮得多。难道他们是儿童吗?

我走上前,看见他们正在挖掘一些植物的根,放进一个篮子里。他们忽然转过身子,抬起头来打量我。这两个人身材有点肥胖,身高还不到我的肩膀。他们有一头棕色的头发和油腻腻、赤褐色的皮肤。两个人都穿着同样款式的深蓝制服,唯一的区别是,其中一个人的袖子缝着三颗黑纽扣,而另一个却只有两颗扣子。“午安!”我操着英语向他们打招呼。

两个矮子放下手里的工具,茫然瞪着我。“你们会讲英文吗?”我问道。

他们摆摆手,摇摇头。

灵机一动,我改用我的母语跟他们攀谈。制服上有三颗纽扣的人操着流利的德语回答:“你手头如果有三点以上,你就可以击败我们,但我们诚挚地恳求你不要这么做。”

可想而知,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在大西洋一座荒凉的岛屿上,有人用我的母语跟我说话,而我竟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三点”到底指啥?“我误入贵地,完全没有恶意啊。”为了自身安全,我不得不这么说。“还好你没有恶意,否则国王会惩罚你的。”

这儿有国王?我愣了愣。显然这座岛屿并不在北美洲。“我能不能觐见国王陛下?”我问道。

制服有两颗纽扣的那个人,这时加入我们的谈话。他问道:“你想觐见哪一位国王?”“你的朋友刚才不是说国王要惩罚我吗?”我说。

两颗纽扣的人回头望望三颗纽扣的人,压低嗓门说:“如我所料,此人不懂规则。”

三颗纽扣的人仰起脸来看了看我。“这儿的国王,可不止一位。”他说。“哦,真的?那一共有几位国王呢?”

两个矮子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显然,他们在嗤笑我尽问一些愚蠢的问题。“每一组有一位国王。”两颗纽扣的人叹口气,回答我。

我疑惑地打量着他们,他们的身材真的非常矮小,简直跟侏儒没什么两样,但五官和四肢的比例却和正常人相同。同时,我也怀疑,这两个小矮人心智是否有点迟钝。

我原想问他们,他们所说的“组”究竟有几个,这样我就能知道岛上有几位国王,但转念一想,决定暂时不提这个问题。“最有权势的那位国王,尊姓大名是?”我问道。

两个矮子互望一眼,摇摇头。“此人莫非想套我们的话?”两颗纽扣的矮子说。“不知道,”三颗纽扣的矮子回答,“但我们必须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两颗纽扣的矮子伸出手来,拨掉停在他脸颊上的一只苍蝇,然后说:“根据这儿的规则,黑国王可以攻击红国王,而红国王视情况也可以展开反击。”“打打杀杀的,不是很野蛮吗?”我说。“这是我们的规则。”突然,远处发出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一块玻璃被砸碎似的。两个矮子不约而同回过头去,望望传出噪音的那个地方。“白痴!”两颗纽扣的矮子咒骂起来,“他们做出来的东西,有一大半被砸掉了。”

这时他们背对着我站着。我赫然看见,两颗纽扣的矮子背上画着两朵黑色的梅花。三颗纽扣的矮子背上,则画着三朵。这些梅花就是我们在扑克牌上看到的图案。看来,两个矮子刚才说的那些话,里头一定蕴含有某种玄机。

他们回转过身子面向我时,我决定采取另一种策略。“岛上有很多居民吗?”我问道。

两个矮子面面相觑,脸上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他问得太多。”其中一个说。“唔,此人不懂礼貌。”另一个说。

我心想,这段谈话说多糟糕就有多糟糕,因为我虽然听得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却弄不清楚他们的意思。我们若比手画脚,沟通效果说不定会好些。“岛上到底有多少人呀?”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你自己看吧!我们两个,一个是‘二’,一个是‘三’。”背上画着三朵梅花的矮子回答,“如果你需要眼镜,那你就得去找佛洛德,因为只有他知道怎样切割玻璃。”“你呢?你们到底有几个人?”另一个矮子问道。“只有我一个。”我回答。

两个纽扣的矮子回头看看三个纽扣的矮子,忽然吹起口哨来。“他是一张爱司牌(Ace)!”他说。“那我们输定了,”另一个矮子惊惶失色,“连国王都会被他击败。”

说着,他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只细小的瓶子,把嘴巴凑到瓶口上,喝一口里头装着的晶莹液体,然后将瓶子递给伙伴,让他也喝一口。“爱司不是一位女士吗?”三颗纽扣的矮子惊叹起来。“不一定是,”另一个矮子说,“王后是唯一永远保持女性身份的牌。这个家伙可能来自另一副扑克牌。”“胡说!这儿只有一副牌,而爱司是个女的。”“也许你说得对,但他只需要四颗纽扣就能赢我们。”“赢我们是不成问题,但想赢我们国王,可就不容易啰。这家伙把我们两个给耍了。”

两个矮子一面说一面喝瓶子中的饮料,喝着喝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突然,两颗纽扣的矮子浑身开始痉挛抽搐。他抬起头来直直瞪着我,说道:“金鱼不会泄漏岛上的秘密,可是小圆面包书会。”

两个矮子往地上一躺,嘴里喃喃地念着:“大黄根……芒果……草莓……枣子……柠檬……椰子……香蕉……”

他们说出一连串果子和各种浆果的名字,有些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到的。念着念着,他们翻了个身,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我伸出脚来踢了他们一下,想把他们弄醒,但他们一动也不动。

这一来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必然想到,这座小岛可能是个庇护所,专门收容百治不愈的精神病人,而刚才那两个矮子喝的饮料,极可能是一种镇静剂。果真如此,那么,医师和护士随时都会出现在我眼前,指控我私闯禁地骚扰病人。

我迈出脚步,准备离开。一个身材矮胖的男子朝我走过来。他身上穿的深蓝制服,和刚才那两个矮子穿的相同,但胸前却有两排纽扣,总共有十颗。他那棕色的皮肤看起来也是油腻腻的。“主子梦会周公,矮子逍遥自在!”他手舞足蹈,一面哼唱一面狡黠地瞟着我。

我心想,这家伙说不定也是精神病人。

我伸出手臂,指了指不远处躺着的两个人。“这两个矮子看来好像睡着了。”

听我这么一说,刚来的那个胖子立刻拔腿跑掉。他虽然使劲迈着两条粗短的腿,但总是跑不快,而且,没跑多远就摔一跤,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开去。我清清楚楚看到,他背上画着十朵梅花。

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一条狭窄的牛车路,我沿着小路走了没多久,就听见身后打雷似的响起一阵喧嚣声,听起来像马蹄一般,渐渐向我逼近。我赶紧转过身子,跳到路旁。

那天早晨我在岛上看见的一群六足怪兽,这会儿正朝我奔跑过来。其中两只背上各骑着一个人。一个侏儒跟随在后,一面跑一面挥舞着手里的一根长棍子。这三个人都穿同样款式的深蓝制服,胸前的双排纽扣分别是四颗、六颗和八颗。“停一停!”这队人马从我身边冲过去时,我大喊一声。

只有那个在路上奔跑的家伙(他胸前的纽扣一共八颗)转过身子,稍微放慢脚步。“五十二年后,遭遇海难的孙子回到村庄!”他发狂似的叫嚷。

转眼间,三个侏儒和一群怪兽消失无踪。我发现,侏儒背上画着的梅花,数目和他们胸前的双排纽扣相同。

长满黄色果实的棕榈树,矗立道路两旁。其中一株棕榈树下停放着一辆二轮车,里头装着好多黄果。看起来,这种车子挺像我父亲用来运送面包的马车,但这儿是二轮车,拖车的并不是寻常的马匹,而是六足怪兽。

走到车子前面时,我才发现一个侏儒坐在棕榈树下。他胸前的纽扣是单排的,一共五颗。除此之外,他的制服和其他矮子的完全相同。迄今我在岛上遇见的侏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浑圆的头颅上长着浓密的棕发。“梅花5,午安!”我向他打个招呼。

他抬起头来,懒洋洋地瞄我一眼:“午——”

还没把话说完,他就霍然坐直,睁大眼睛瞪着我,好一会儿没吭声。“转过身子去!”他终于开腔。

我遵命转过身子。过了一会儿,我回过身来面向着他,看见他坐在地上,伸出两只肥短的手指,不停地搔着他的脑袋。“麻烦!”他叹口气,手伸到空中扬了扬。

两颗果子嗖地从棕榈树上扔下来,其中一颗掉落在梅花5的膝头上,另一颗却险些击中我的脑袋。几秒钟后,我看见梅花7和梅花9从树上爬下来。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从二到十的九张梅花牌。“我们打算用舒卡果砸他的脑袋。”梅花7说。“这小子真机灵,跳到一旁去。”梅花9说。

他们在棕榈树下梅花5身边坐下来。“好了,好了,”我说,“我可以原谅你们,但你们必须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否则的话,我就会把你们三个人的脖子全都扭断!明白吗?”

我总算把他们唬住了。这三个侏儒,一个个吓得乖乖坐在树下,不敢吭声。我轮番打量他们的脸孔,直视他们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告诉我,你们是哪里人?”

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各讲出一句怪话:“面包师将魔幻岛和宝物隐藏起来。”梅花5说。“真相存在于纸牌中。”梅花7说。“只有孤独的丑角看透骗局。”梅花9最后说。

我摇摇头。“谢谢你们提供的讯息,”我说,“但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梅花牌呀。”梅花5立刻回答。看来他很担心我会把他的脖子扭断。“这我看得出来。可是,你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难道是从天上掉落下来,或像苜蓿叶那样从泥土里头冒出来的吗?”我质问眼前三个侏儒。

三个侏儒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梅花9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们是从村庄来的。”“哦,真的吗?那我问你们,村庄里住着几个像你们这样的……田野工人?”“没有。”梅花7说。“我的意思是说,只有我们住在村庄里。没有人跟我们完全一样。”“那当然啦。可是,总的说来,这座岛上究竟住着几个田野工人呢?”我一再追问。

三个侏儒又迅速互瞄一眼。“走!”梅花9对伙伴们说,“我们闪吧!”“我们可以揍他吗?”梅花7问道。“我是说‘闪’,不是说‘揍’!”

说着,他们翻身爬上二轮车。其中一个侏儒使劲拍打六足怪兽的背脊。那只白色动物立刻迈开六蹄,在路上狂奔起来。

我感到非常沮丧。当然,我可以阻止他们逃逸,甚至可以扭断他们的脖子,但这样做并不能解开我心中的疑团。梅花2

……魔幻岛上的侏儒是何许人?来自何方?……

第二天早晨,我在威尼斯旅馆小房间睡醒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在魔幻岛上遇见怪侏儒的面包师傅汉斯。我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悄悄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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