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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20: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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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适,王思思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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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能做什么试读:

第一章 青年人的苦闷

一个问题

我到北京不到两个月。这一天我在中央公园里吃冰,几位同来的朋友先散了;我独自坐着,翻开几张报纸看看,只见满纸都是讨伐西南和召集新国会的话。我懒得看那些疯话,丢开报纸,抬起头来,看见前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抱着一个小孩子,女的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我觉得那男的好生面善,仔细打量他,见他穿一件很旧的官纱长衫,面上很有老态,背脊有点弯,因为抱着孩子,更显出曲背的样子。他看见我,也仔细打量。我不敢招呼,他们就过去了。走过去几步,他把小孩子交给那女的,他重又回来,问我道:“你不是小山吗?”我说,“正是。你不是朱子平吗?我几乎不敢认你了!”他说,“我是子平,我们八九年不见,你还是壮年,我竟成了老人了,怪不得你不敢招呼我。”

我招呼他坐下,他不肯坐,说他一家人都在后面坐久了,要回去预备晚饭了。我说,“你现在是儿女满前的福人了。怪不得要自称老人了。”他叹口气,说,“你看我狼狈到这个样子,还要取笑我?我上个月见着伯安、仲实弟兄们,才知道你今年回国。你是学哲学的人,我有个问题要来请教你,我问过多少人,他们都说我有神经病,不大理会我。你把住址告诉我,我明天来看你。今天来不及谈了。”

我把住址告诉了他,他匆匆的赶上他的妻子,接过小孩子,一同出去了。

我望着他们出去,心里想道:朱子平当初在我们同学里面,要算一个很有豪气的人,怎么现在弄得这样潦倒?看他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一开口就有什么问题请教,怪不得人说他有神经病。但不知他因为潦倒了才有神经病呢?还是因为有了神经病所以潦倒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来了。他比我只大得一岁,今年三十岁。但是他头上已有许多白发了。外面人看来,他至少要比我大十几岁。

他还没有坐定,就说,“小山,我要请教你一个问题。”

我问他什么问题。他说,“我这几年以来,差不多没有一天不问自己道: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想了几年,越想越想不通。朋友之中也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起先他们给我一个‘哲学家’的绰号,后来他们竟然叫我做朱疯子了!小山,你是见多识广的人,请你告诉我,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

我说,“子平,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现在的人最怕的是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得意的人听着这个问题就要扫兴,不得意的人想着这个问题就要发狂。他们是聪明人,不愿意扫兴,更不愿意发狂,所以给你一个疯子的绰号,就算完了。——我要问你,你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上去呢?”

他说,“这话说来很长,只怕你不爱听。”

我说我最爱听。他叹了一口气,点着一根纸烟,慢慢的说。以下都是他的话。我们离开高等学堂那一年,你到英国去了,我回到家乡,生了一场大病,足足的病了十八个月。病好了,便是辛亥革命,把我家在汉口的店业就光复掉了。家里生计渐渐困难,我不能不出来谋事。那时伯安、石生一班老同学都在北京,我写信给他们,托他们寻点事做。后来他们写信给我,说从前高等学堂的老师陈老先生答应要我去教他的孙子。我到北京,就住在陈家。陈老先生在大学堂教书,又担任女子师范的国文,一个月拿的钱很多,但是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老头子气得很,发愤要教育他的几个孙子成人。但是他一个人教两处书,那有工夫教小孩子?你知道我同伯安都是他的得意学生,所以他叫我去,给我二十块钱一个月,住的房子,吃的饭,都是他的,总算他老先生的一番好意。过了半年,他对我说,要替我做媒。说的是他一位同年的女儿,现在女子师范读书,快要毕业了。那女子我也见过一两次,人倒很朴素稳重。但是我一个月拿人家二十块钱,如何养得起家小?我把这个意思回复他,谢他的好意。老先生有点不高兴,当时也没说什么。过了几天,他请了伯安、仲实弟兄到他家,要他们劝我就这门亲事。他说,“子平的家事,我是晓得的。他家三代单传,嗣续的事不能再缓了。二十多岁的少年,那里怕没有事做?还怕养不活老婆吗?我替他做媒的这头亲事是再好也没有的。女的今年就毕业,毕业后还可在本京蒙养院教书,我已经替他介绍好了。蒙养院的钱虽然不多,也可以贴补一点家用。他再要怕不够时,我把女学堂的三十块钱让他去教。我老了,大学堂一处也够我忙了。你们看我这个媒人总可算是竭力报效了。”伯安弟兄把这番话对我说,你想我如何能再推辞。我只好写信告诉家母。家母回信,也说了许多“三代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又说,“陈老师这番好意,你稍有人心,应该感激图报,岂可不识抬举?”我看了信,晓得家母这几年因为我不肯娶亲,心里很不高兴,这一次不过是借题发点牢骚。我仔细一想,觉得做了中国人,老婆是不能不讨的,只好将就点罢。我去找到伯安、仲实,说我答应订定这头亲事,但是我现在没有积蓄,须过一两年再结婚。他们去见老先生,老先生说,“女孩子今年二十三岁了,他父亲很想早点嫁了女儿,好替他小儿子娶媳妇。你们去对子平说,叫他等女的毕业了就结婚。仪节简单一点,不费什么钱。他要用木器家具,我这里有用不着的,他可去搬去用。我们再替他邀一个公份,也就可以够用了。”他们来对我说,我没有话可驳回,只好答应了。过了三个月,我租了一所小屋,预备成亲。老先生果然送了一些破烂家具,我自己添置了一点。伯安、石生一些人发起一个公份,送了我六十多块钱的贺仪,只够我替女家做了两套衣服,就完了。结婚的时候,我还借了好几十块钱,才勉强把婚事办了。结婚的生活,你还不曾经过。我老实对你说,新婚的第一年,的确是很有乐趣的生活。我的内人,人极温和,他晓得我的艰苦,我们从不肯乱花一个钱。我们只用一个老妈,白天我上陈老家教书,下午到女师范教书,他到蒙养院教书。晚上回家,我们自己做两样家乡小菜,吃了晚饭,闲谈一会,我改我的卷子,他陪我坐着做点针线。我有时做点文字卖给报馆,有时写到夜深才睡。他怕我身体过劳,每晚到了十二点钟,他把我的墨盒纸笔都收了去,吹灭了灯,不许我再写了。小山,这种生活,确有一种乐趣。但是不到七八个月,我的内人就病了,呕吐得很利害。我们猜是喜信,请医生来看,医生说八成是有喜。我连忙写信回家,好叫家母欢喜。老人家果然欢喜得很,托人写信来说了许多孕妇保重身体的法子,还做了许多小孩的衣服小帽寄来。产期将近了。他不能上课,请了一位同学代他。我添雇了一个老妈子,还要准备许多临产的需要品。好容易生下一个男孩子来。产后内人身体不好,乳水不够,不能不雇奶妈。一家平空减少了每月十几块钱的进帐,倒添上了几口人吃饭拿工钱。家庭的担负就很不容易了。过了几个月,内人的身体复原了,依旧去上课,但是记挂着小孩子,觉得很不方便。看十几块钱的面子上,只得忍着心肠做去。不料陈老先生忽然得了中风的病,一起病就不能说话,不久就死了。他那两个宝贝儿子,把老头子的一点存款都瓜分了,还要赶回家去分田产,把我的三个小学生都带回去了。我少了二十块钱的进款,正想寻事做,忽然女学堂的校长又换了人,第二年开学时,他不曾送聘书来,我托熟人去说,他说我的议论太偏僻了,不便在女学堂教书。我生了气,也不曾再去求他了。伯安那时做众议院的议员,在国会里颇出点风头。我托他设法。他托陈老先生的朋友把我荐到大学堂去当一个事务员,一个月拿三十块钱。我们只好自己刻苦一点,把奶妈和那添雇的老妈子辞了。每月只吃三四次肉,有人请我吃酒,我都辞了不去,因为吃了人的,不能不回请。戏园里是四年多不曾去过了。但是无论我们怎样节省,总是不够用。过了一年又添了一个孩子。这回我的内人自己给他奶吃,不雇奶妈了。但是自己的乳水不够,我们用开成公司的豆腐浆代他,小孩子不肯吃,不到一岁就殇掉了。内人哭的什么似的。我想起孩子之死全系因为雇不起奶妈,内人又过于省俭,不肯吃点滋养的东西,所以乳水更不够。我看见内人伤心,我心里实在难过。后来时局一年坏似一年,我的光景也一年更紧似一年。内人因为身体不好,辍课太多,蒙养院的当局颇说嫌话,内人也有点拗性,索性辞职出来。想找别的事做,一时竟寻不着。北京这个地方,你想寻一个三百五百的阔差使,反不费力。要是你想寻二三十块钱一个月的小事,那就比登天还难。到了中、交两行停止兑现的时候,我那每月三十块钱的票子更不够用了。票子的价值越缩下去,我的大孩子吃饭的本事越大起来。去年冬天,又生了一个女孩子,就是昨天你看见我抱着的。我托了伯安去见大学校长,请他加我的薪水,校长晓得我做事认真,加了我十块钱票子,共是四十块,打个七折,四七二十八,你替我算算,房租每月六块,伙食十五块,老妈工钱两块,已是二十三块了。剩下五块大钱,每天只派着一角六分大洋做零用钱。做衣服的钱都没有,不要说看报买书了。大学图书馆里虽然有书有报,但是我一天忙到晚,公事一完,又要赶回家来帮内人照应小孩子,那里有工夫看书阅报?晚上我腾出一点工夫做点小说,想赚几个钱。我的内人向来不许我写过十二点钟的,于今也不来管我了。他晓得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地,非寻两个外快钱不能过日子,所以只好由我写到两三点钟才睡。但是现在卖文的人多了,我又没有工夫看书,全靠绞脑子,挖心血,没有接济思想的来源,做的东西又都是百忙里偷闲潦草做的,那里会有好东西?所以往往卖不起价钱,有时原稿退回,我又修改一点,寄给别家。前天好容易卖了一篇小说,拿着五块钱,所以昨天全家去逛中央公园,去年我们竟不曾去过。我每天五点钟起来,——冬天六点半起来——午饭后靠着桌子偷睡半个钟头,一直忙到夜深半夜后。忙的是什么呢?我要吃饭,老婆要吃饭,还要喂小孩子吃饭——所忙的不过为了这一件事!我每天上大学去,从大学回来,都是步行。这就是我的体操,不但可以省钱,还可给我一点用思想的时间,使我可以想小说的布局,可以想到人生的问题。有一天,我的内人的姊夫从南边来,我想请他上一回馆子,家里恰没有钱,我去问同事借,那几位同事也都是和我不相上下的穷鬼,那有钱借人?我空着手走回家,路上自思自想,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就是“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我一头想,一头走,想入了迷,就站在北河沿一棵柳树下,望着水里的树影子,足足站了两个钟头。等到我醒过来走回家时,天已黑了,客人已经走了半天了!自从那一天到现在,几乎没有一天我不想到这个问题。有时候,我从睡梦里喊着“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小山,你是学哲学的人。像我这样养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了一世的人吗?……民国八年(原载1919年7月20日《每周评论》第31号)

青年人的苦闷

今年6月2日早晨,一个北京大学一年级学生,在悲观与烦闷之中,写了一封很沉痛的信给我。这封信使我很感动,所以我在那个6月2日的半夜后写了一封一千多字的信回答他。

我觉得这个青年学生诉说他的苦闷不仅是他一个人感受的苦闷,他要解答的问题也不仅是他一个人要问的问题。今日无数青年都感觉大同小异的苦痛与烦闷,我们必须充分了解这件绝不容讳饰的事实,我们必须帮助青年人解答他们渴望解答的问题。

这个北大一年级学生来信里有这一段话:生自小学毕业到中学,过了八年沦陷生活,苦闷万分,夜中偷听后方消息,日夜企盼祖国胜利,在深夜时暗自流泪,自恨不能为祖国做事。对蒋主席之崇拜,无法形容。但胜利后,我们接收大员及政府所表现的,实在太不像话。……生从沦陷起对政府所怀各种希望完全变成失望,且曾一度悲观到萌自杀的念头。……自四月下旬物价暴涨,同时内战更打的起劲。生亲眼见到同胞受饥饿而自杀,以及内战的惨酷,联想到祖国的今后前途,不禁悲从中来,原因是生受过敌人压迫,实再怕做第二次亡国奴!……我伤心,我悲哀,同时绝望——在绝望的最后几分钟,问您几个问题。

他问了我七个问题,我现在挑出这三个:一、国家是否有救?救的方法如何?二、国家前途是否绝望?若有,希望在那里?请具体示知。三、青年人将苦闷死了,如何发泄?

以上我摘抄这个青年朋友的话,以下是我答复他的话的大致,加上后来我自己修改引伸的话。这都是我心里要对一切苦闷青年说的老实话。

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都是我们这个民族努力不够的当然结果。我们事事不如人:科学不如人,工业生产不如人,教育不如人,知识水准不如人,社会政治组织不如人;所以我们经过了八年的苦战,大破坏之后,恢复很不容易。人家送兵船给我们,我们没有技术人才去驾驶。人家送工厂给我们,——如胜利之后敌人留下了多少大工厂,——而我们没有技术人才去接收使用,继续生产,所以许多烟囱不冒烟了,机器上了锈,无数老百姓失业了!

青年人的苦闷失望——其实岂但青年人苦闷失望吗?——最大原因都是因为我们前几年太乐观了,大家都梦想“天亮”,都梦想一旦天亮之后就会“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有好日子过了!

这种过度的乐观是今日一切苦闷悲观的主要心理因素。大家在那“夜中偷听后方消息,日夜企盼祖国胜利”的心境里,当然不会想到战争是比较容易的事,而和平善后是最困难的事。在胜利的初期,国家的地位忽然抬高了,从一个垂亡的国家一跳就成了世界上第四强国了!大家在那狂喜的心境里,更不肯去想想坐稳那世界第四把交椅是多大困难的事业。天下那有科学落后,工业生产落后,政治经济社会组织事事落后的国家可以坐享世界第四强国的福分!

试看世界的几个先进国家,战胜之后,至今都还不能享受和平的清福,都还免不了饥饿的恐慌。美国是唯一的例外。前年11月我到英国,住在伦敦第一等旅馆里,整整三个星期,没有看见一个鸡蛋!我到英国公教人员家去,很少人家有一盒火柴,却只用小木片向炉上点火供客。大多数人的衣服都是旧的补钉的。试想英国在三十年前多么威风!在第二次大战之中,英国人一面咬牙苦战,一面都明白战胜之后英国的殖民地必须丢去一大半,英国必须降为二等大国,英国人民必须吃大苦痛。但英国人的知识水准高,大家绝不悲观,都能明白战后恢复工作的巨大与艰难,必须靠大家束紧裤带,挺起脊梁,埋头苦干。

我们中国今日无数人的苦闷悲观,都由于当年期望太奢而努力不够。我们在今日必须深刻的了解:和平善后要比八年抗战困难的多多。大战时须要吃苦努力,胜利之后更要吃苦努力,才可以希望在十年二十年之中做到一点复兴的成绩。

国家当然有救,国家的前途当然不绝望。这一次日本的全面侵略,中国确有亡国的危险。我们居然得救了。现存的几个强国,除了一个国家还不能使我们完全放心之外,都绝对没有侵略我们的企图。我们的将来全靠我们自己今后如何努力。

正因为我们今日的种种苦痛都是从前努力不够的结果,所以我们将来的恢复与兴盛决没有捷径,只有努力工作一条窄路,一点一滴的努力,一寸一尺的改善。

悲观是不能救国的,呐喊是不能救国的,口号标语是不能救国的,责人而自己不努力是不能救国的。

我在二十多年前最爱引易卜生对他的青年朋友说的一句话:“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我现在还要把这句话赠送给一切悲观苦闷的青年朋友。社会国家需要你们做最大的努力,所以你们必须先把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有用的东西,方才有资格为社会国家努力。

今年4月16,美国南加罗林那州的州议会举行了一个很隆重的典礼,悬挂本州最有名的公民巴鲁克(Bernard M. Baruch)的画像在州议会的壁上,请巴鲁克先生自己来演说。巴鲁克先生今年七十七岁了,是个犹太种的美国大名人。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威尔逊总统的国防顾问,是原料委员会的主任,后来专管战时工业原料。巴黎和会时,他是威尔逊的经济顾问。当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是战时动员总署的专家顾问,是罗斯福总统特派的人造橡皮研究委员会的主任。战争结束后,他是总统特任的原子能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他是两次世界大战都曾出大力有大功的一个公民。

这一天,这位七十七岁的巴鲁克先生起来答谢他的故乡同胞对他的好意,他的演说辞是广播全国对全国人民说的。他的演说,从头至尾,只有一句话:美国人民必须努力工作,必须为和平努力工作,必须比战时更努力工作。

巴鲁克先生说:“现在许多人说借款给人可以拯救世界,这是一个最大的错觉。只有人们大家努力做工可以使世界复兴,如果我们美国愿意担负起保存文化的使命,我们必须做更大的努力,比我们四年苦战还更大的努力。我们必须准备出大汗,努力撙节,努力制造世界人类需要的东西,使人们有面包吃,有衣服穿,有房子住,有教育,有精神上的享受,有娱乐。”

他说:“工作是把苦闷变成快乐的炼丹仙人。”他又说:美国工人现在的工作时间太短了,不够应付世界的需要。他主张:如果不能回到每周六天,每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至少要大家同心做到每周四十四小时的工作;不罢工,不停顿,才可以做出震惊全世界的工作成绩来。

巴鲁克先生最后说:“我们必须认清:今天我们正在四面包围拢来的通货膨胀的危崖上,只有一条生路,那就是工作。我们生产越多,生活费用就越减低;我们能购买的货物也就越加多,我们的剩余力量(物质的,经济的,精神的,)也就越容易积聚。”

我引巴鲁克先生的演说,要我们知道,美国在这极强盛极光荣的时候,他们远见的领袖还这样力劝全国人民努力工作。“工作是把苦闷变成快乐的炼丹仙人。”我们中国青年不应该想想这句话吗?三十六,六,二十一(收入《独立时论集第一集》,1948年4月北平独立出版社)

人生问题

1903年,我只有十二岁,那年12月17日,有美国的莱特弟兄作第一次飞机试验,用很简单的机器试验成功,因此美国定12月17日为飞行节。12月17日正是我的生日,我觉得我同飞行有前世因缘。我在前十多年,曾在广西飞行过十二天,那时我作了一首《飞行小赞》,这算是关于飞行的很早的一首辞。诸位飞过大西洋,太平洋,我在民国三十年,在美国也飞过四万英里,这表示我同诸位不算很隔阂。今天大家要我讲人生问题,这是诸位出的题目,我来交卷。这是很大的问题,让我先下定义,但是定义不是我的,而是思想界老前辈吴稚晖的。他说:人为万物之灵,怎么讲呢?第一:人能够用两只手做东西。第二:人的脑部比一切动物的都大,不但比哺乳动物大,并且比人的老祖宗猿猴的还要大。有这能做东西的两手和比一切动物都大的脑部,所以说人为万物之灵。人生是什么?即是人在戏台上演戏,在唱戏。看戏有各种看法,即对人生的看法叫做人生观。但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怎样算好戏?怎样算坏戏?我常想:人生意义就在我们怎样看人生。意义的大小浅深,全在我们怎样去用两手和脑部。人生很短,上寿不过百年,完全可用手脑做事的时候,不过几十年。有人说,人生是梦,是很短的梦。有人说,人生不过是肥皂泡。其实,就是最悲观的说法,也证实我上面所说人生的有没有意义全看我们对人生的看法。就算他是做梦吧,也要做一个热闹的,轰轰烈烈的好梦,不要做悲观的梦。既然辛辛苦苦的上台,就要好好的唱个好戏,唱个像样子的戏,不要跑龙套。人生不是单独的,人是社会的动物,他能看见和想像他所看不到的东两,他有能看到上至数百万年下至子孙百代的能力。无论是过去,现在,或将来,人都逃不了人与人的关系。比如这一杯茶(讲演桌上放着一杯玻璃杯盛的茶)就包括多少人的供献,这些人虽然看不见,但从种茶,挑选,用自来水,自来水又包括电力等等,这有多少人的供献,这就可以看出社会的意义。我们的一举一动,也都有社会的意义,譬如我随便往地上吐口痰,经太阳晒干,风一吹起,如果我有痨病,风可以把病菌带给几个人到无数人。我今天讲的话,诸位也许有人不注意,也许有人认为没道理,也许说胡适之胡说,是瞎说八道,也许有人因我的话而去看看书,也许竟一生受此影响。一句话,一句格言,都能影响人。我举一个极端的例子,两千五百年前,离尼泊尔不远地方,路上有一个乞丐死了,尸首正在腐烂。这时走来一位年轻的少爷叫Gotama,后来就是释迦牟尼佛,这位少爷是生长于深宫中不知穷苦的,他一看到尸首,问这是什么?人说这是死。他说:噢!原来死是这样子,我们都不能不死吗?这位贵族少爷就回去想这问题,后来跑到森林中去想,想了几年,出来宣传他的学说,就是所谓佛学。这尸身腐烂一件事,就有这么大的影响。飞机在莱特兄弟做试验时,是极简单的东西,经四十年的工夫,多少人聪明才智,才发展到今天。我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点行为都可以有永远不能磨灭的影响。几年来的战争,都是由希特勒的一本《我的奋斗》闯的祸,这一本书害了多少人?反过来说,一句好话,也可以影响无数人,我讲一个故事:民国元年,有一个英国人到我们学堂讲话,讲的内容很荒谬,但他的O字的发音,同普通人不一样,是尖声的,这也影响到我的O字发音,许多我的学生又受到我的影响。在四十年前,有一天我到一外国人家去,出来时鞋带掉了,那外国人提醒了我,并告诉我系鞋带时,把结头底下转一弯就不会掉了,我记住了这句话,并又告诉许多人,如今这外国人是死了,但他这句话已发生不可磨灭的影响。总而言之,从顶小的事情到顶大的像政治经济宗教等等,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尽管看不见,影响还是有。在孔夫子小时,有一位鲁国人说:人生有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最伟大的人格,像耶稣孔子等。立功就是对社会有供献。立言包括思想和文学,最伟大的思想和文学都是不朽的。但我们不要把这句话看得贵族化,要看得平民化,比如皮鞋打结不散,吐痰,O的发音,都是不朽的。就是说:不但好的东西不朽,坏的东西也不朽,善不朽,恶亦不朽。一句好话可以影响无数人,一句坏话可以害死无数人。这就给我们一个人生标准,消极的我们不要害人,要懂得自己行为。积极的要使这社会增加一点好处,总要叫人家得我一点好处。再回来说,人生就算是做梦,也要做一个像样子的梦。宋朝的政治家王安石有一首诗,题目是《梦》。说:“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定寂,还似梦中随梦境,成就河沙梦功德”。不要丢掉这梦,要好好去做!即算是唱戏,也要好好去唱。(本文原载1948年8月13日北平《世界日报》)

赠与今年的大学毕业生

这一两个星期里,各地的大学都有毕业的班次,都有很多的毕业生离开学校去开始他们的成人事业。学生的生活是一种享有特殊优待的生活,不妨幼稚一点,不妨吵吵闹闹,社会都能纵容他们,不肯严格的要他们负行为的责任。现在他们要撑起自己的肩膀来挑他们自己的担子了。在这个国难最紧急的年头,他们的担子真不轻!我们祝他们的成功,同时也不忍不依据我们自己的经验,赠与他们几句送行的赠言,——虽未必是救命毫毛,也许作个防身的锦囊罢!

你们毕业之后,可走的路不出这几条:绝少数的人还可以在国内或国外的研究院继续作学术研究;少数的人可以寻着相当的职业;此外还有做官,办党,革命三条路;此外就是在家享福或者失业闲居了。第一条继续求学之路,我们可以不讨论。走其余几条路的人,都不能没有堕落的危险。堕落的方式很多,总括起来,约有这两大类:

第一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求知识的欲望。你们到了实际社会里,往往所用非所学,往往所学全无用处,往往可以完全用不着学问,而一样可以胡乱混饭吃,混官做。在这种环境里,即使向来抱有求知识学问的决心的人,也不免心灰意懒,把求知的欲望渐渐冷淡下去。况且学问是要有相当的设备的;书籍,试验室,师友的切磋指导,闲暇的工夫,都不是一个平常要糊口养家的人所能容易办到的。没有做学问的环境,又谁能怪我们抛弃学问呢?

第二是容易抛弃学生时代的理想的人生的追求。少年人初次与冷酷的社会接触,容易感觉理想与事实相去太远,容易发生悲观和失望。多年怀抱的人生理想,改造的热诚,奋斗的勇气,到此时候,好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渺小的个人在那强烈的社会炉火里,往往经不起长时期的烤炼就熔化了,一点高尚的理想不久就幻灭了。抱着改造社会的梦想而来,往往是弃甲曳兵而走,或者做了恶势力的俘虏。你在那俘虏牢狱里,回想那少年气壮时代的种种理想主义,好像都成了自误误人的迷梦!从此以后,你就甘心放弃理想人生的追求,甘心做现成社会的顺民了。

要防御这两方面的堕落,一面要保持我们求知识的欲望,一面要保持我们对于理想人生的追求。有什么好法子呢?依我个人的观察和经验,有三种防身的药方是值得一试的。

第一个方子只有一句话:“总得时时寻一两个值得研究的问题!”问题是知识学问的老祖宗;古今来一切知识的产生与积聚,都是因为要解答问题,—要解答实用上的困难或理论上的疑难。所谓“为知识而求知识”,其实也只是一种好奇心追求某种问题的解答,不过因为那种问题的性质不必是直接应用的,人们就觉得这是“无所为”的求知识了。我们出学校之后,离开了做学问的环境,如果没有一个两个值得解答的疑难问题在脑子里盘旋,就很难继续保持追求学问的热心。可是,如果你有了一个真有趣的问题天天逗你去想他,天天引诱你去解决他,天天对你挑衅笑你无可奈他,—这时候,你就会同恋爱一个女子发了疯一样,坐也坐不下,睡也睡不安,没工夫也得偷出工夫去陪她,没钱也得撙衣节食去巴结她。没有书,你自会变卖家私去买书;没有仪器,你自会典押衣服去置办仪器;没有师友,你自会不远千里去寻师访友。你只要能时时有疑难问题来逼你用脑子,你自然会保持发展你对学问的兴趣,即使在最贫乏的智识环境中,你也会慢慢的聚起一个小图书馆来,或者设置起一所小试验室来。所以我说:第一要寻问题。脑子里没有问题之日,就是你的智识生活寿终正寝之时!古人说,“待文王而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试想葛理略(Galieo)和牛敦(Newton)有多少藏书?有多少仪器?他们不过是有问题而已。有了问题而后,他们自会造出仪器来解答他们的问题。没有问题的人们,关在图书馆里也不会用书,锁在试验室里也不会有什么发现。

第二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总得多发展一点非职业的兴趣。”离开学校之后,大家总得寻个吃饭的职业。可是你寻得的职业未必就是你所学的,或者未必是你所心喜的,或者是你所学而实在和你的性情不相近的。在这种状况之下,工作就往往成了苦工,就不感觉兴趣了。为糊口而作那种非“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的工作,就很难保持求知的兴趣和生活的理想主义。最好的救济方法只有多多发展职业以外的正当兴趣与活动。一个人应该有他的职业,又应该有他的非职业的顽艺儿,可以叫做业余活动。凡一个人用他的闲暇来做的事业,都是他的业余活动。往往他的业余活动比他的职业还更重要,因为一个人的前程往往全靠他怎样用他的闲暇时间。他用他的闲暇来打麻将,他就成个赌徒;你用你的闲暇来做社会服务,你也许成个社会改革者;或者你用你的闲暇去研究历史,你也许成个史学家。你的闲暇往往定你的终身。英国十九世纪的两个哲人,弥儿(J. S. Mill)终身做东印度公司的秘书,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在哲学上,经济学上,政治思想史上都占一个很高的位置;斯宾塞(Spencer)是一个测量工程师,然而他的业余工作使他成为前世纪晚期世界思想界的一个重镇。古来成大学问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善用他的闲暇时间的。特别在这个组织不健全的中国社会,职业不容易适合我们性情,我们要想生活不苦痛或不堕落,只有多方发展业余的兴趣,使我们的精神有所寄托,使我们的剩余精力有所施展。有了这种心爱的顽艺儿,你就做六个钟头的抹桌子工夫也不会感觉烦闷了,因为你知道,抹了六点钟的桌子之后,你可以回家去做你的化学研究,或画完你的大幅山水,或写你的小说戏曲,或继续你的历史考据,或做你的社会改革事业。你有了这种称心如意的活动,生活就不枯寂了,精神也就不会烦闷了。

第三个方子也只有一句话:“你总得有一点信心。”我们生当这个不幸的时代,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无非是叫我们悲观失望的。特别是在这个年头毕业的你们,眼见自己的国家民族沉沦到这步田地,眼看世界只是强权的世界,望极天边好像看不见一线的光明,—在这个年头不发狂自杀,已算是万幸了,怎么还能够希望保持一点内心的镇定和理想的信任呢?我要对你们说:这时候正是我们要培养我们的信心的时候!只要我们有信心,我们还有救。古人说:“信心(Faith)可以移山。”又说:“只要工夫深,生铁磨成绣花针。”你不信吗?当拿破仑的军队征服普鲁士占据柏林的时候,有一位穷教授叫做菲希特(Fichte)的,天天在讲堂上劝他的国人要有信心,要信仰他们的民族是有世界的特殊使命的,是必定要复兴的。菲希特死的时候(1814),谁也不能预料德意志统一帝国何时可以实现。然而不满五十年,新的统一的德意志帝国居然实现了。

一个国家的强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铁律的。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我们要收将来的善果,必须努力种现在的新因。一粒一粒的种,必有满仓满屋的收,这是我们今日应该有的信心。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失败,都由于过去的不努力。

我们要深信:今日的努力,必定有将来的大收成。

佛典里有一句话:“福不唐捐。”唐捐就是白白的丢了。我们也应该说:“功不唐捐!”没有一点努力是会白白的丢了的。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在我们看不见想不到的方向,你瞧!你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叶开花结果了!

你不信吗?法国被普鲁士打败之后,割了两省地,赔了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这时候有一位刻苦的科学家巴斯德(Pasteur)终日埋头在他的试验室里做他的化学试验和微菌学研究。他是一个最爱国的人,然而他深信只有科学可以救国。他用一生的精力证明了三个科学问题:(1)每一种发酵作用都是由于一种微菌的发展;(2)每一种传染病都是由于一种微菌在生物体中的发展;(3)传染病的微菌,在特殊的培养之下,可以减轻毒力,使它从病菌变成防病的药苗。——这三个问题,在表面上似乎都和救国大事业没有多大的关系。然而从第一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定出做醋酿酒的新法,使全国的酒醋业每年减除极大的损失。从第二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教全国的蚕丝业怎样选种防病,教全国的畜牧农家怎样防止牛羊瘟疫,又教全世界的医学界怎样注重消毒以灭除外科手术的死亡率。从第三个问题的证明,巴斯德发明了牲畜的脾热瘟的疗治药苗,每年替法国农家减除了二千万佛郎的大损失;又发明了疯狗咬毒的治疗法,救济了无数的生命。所以英国的科学家赫胥黎(Huxley)在皇家学会里称颂巴斯德的功绩道:“法国给了德国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巴斯德先生一个人研究科学的成绩足够还清这一笔赔款了。”

巴斯德对于科学有绝大的信心,所以他在国家蒙奇辱大难的时候,终不肯抛弃他的显微镜与试验室。他绝不想他的显微镜底下能偿还五十万万佛郎的赔款,然而在他看不见想不到的时候,他已收获了科学救国的奇迹了。

朋友们,在你最悲观最失望的时候,那正是你必须鼓起坚强的信心的时候。你要深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二十一,六,二十七夜(原载1932年7月3日《独立评论》第7号)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讲起来很难令人满意,实在是问题太大了,今天只就平时想到的几点,提出来谈谈。一 文化与文明“文化”两字蕴义甚广,“文化”、“文明”有时可解释为两个意思,也有时可看作一件事。解释为两个意思时,“文明”比较具体,看得见的东西如文明发明,属于物质的,“文化”比较抽象,看不见不易捉摸。“文化”与“文明”虽可分为两件事,但有联系。某一民族为应付环境而创造发明的是文明,发明火便不再茹毛饮血晚上有灯点,没有火许多要应付的环境便无法应付。火的发明,也许是无意中的,一经发明不仅可以烧饭可以点灯还可以将金属由硬化为软,制造种种应用的东西。人类之异于一切动物,即是会靠一颗脑袋两只手制造东西,发明火可以制造更多的东西,这是“文明”。在某种文明中所过的生活形态生活方式,这是“文化”,所以“文化”和“文明”有联系。

一般的解释,“文化”是包括了“文化”与“文明”,范围较广,今天讲的属于后者,不采严格解释。二 文化的世界性

从前交通阻塞时,某种民族的生活,都有民族性国家性地方性,各不相杂,交通发达以后,此种生活的民族性国家性地方性渐渐地削弱而世界性日渐加强,我们看到这礼堂里的电灯椅子磁砖一切东西和各位所穿衣服,很少还能找出保持着纯粹地方性的,这便是交通发达文化交流的结果。

文化的沟通不过是近几百年的事,最初靠轮船火车电报传递,近来靠飞机无线电,利用无线电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的事,战争初期尚未充分利用,现在要是没有无线电,一定有人说怎么可以打仗呢?诸君都看过《曾文正公日记》,他在江西建昌时,早上起身先要卜一个卦问问前方战事好不好,早上卜的是“中上”,中午卜的是“中中”,就很担心,实际上他离前线不过百余里,只因交通不便,没有飞机无线电侦察通消息,只好卜卦问吉凶。曾文正公距今不过数十年,相差就是这么远。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已有电报电话,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充分利用了无线电;现在上海纽约间随时可以通电话,整个世界的距离已经缩得很短了。到了最近更有进步,电视发明了,美国大选,人民坐在家里看,坐在家里听,赛球不必去球场看胜负,只需将电视一开就得了。记得小时候看《封神榜》、《西游记》,见到讲顺风耳千里眼十分奇怪,想不到这些理想现在都成事实,非但成事实,而且方便与普遍远胜书中的理想。现代消息传布之迅速,往来交通之方便,决不是几百年几十年前想像得到,因此,现代人类由于交通发达吸收交流的文化也就难于估计了。这时候要在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件东西上分辨何者从美国来何者从英国来,简直不可能。我到美国去见春天四处都是黄色的花,非常美丽,那是我国的迎春花;中国女子赏识的栀子花,美国女子也欢迎,但美国很少有人能说这是中国去的。即将开放的菊花,冬天结实的橘子,世界每一角落都见得到,这两种东西统[都]是中国去的,一经介绍被人欢迎就成为世界一部分,不再知道这是中国的产品了。又如丝绸茶叶桐油大豆都是中国去的丝绸已成为世界穿着不可少的东西,桐油是工业重要原料,大豆更是世界公认了不起的植物,这些早成了世界性的东西。再看我们自己,用的方面人人少不了钟和表,那是十六世纪发明用机器计时的东西,从前我们用滴水计时,钟表来到中国,不到几十年就遍满全国。现在到故宫博物院去,还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钟,有的一个人出来打钟,有的一只鸟出来叫几声,有的是一个人出来写“天下太平”四个字,这些千奇百怪的钟,都是刚发明时所造,也成了世界上稀有的东西,到今日不但有西洋来的钟表,也有上海北平广东自造的钟表,已经成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了。再说吃的,玉蜀黍大家都误为四川来的,殊不知它却是从美国来的,在极短时期中不仅传遍中国,且已传遍全球,成了重要食粮之一。它能迅速传遍全世界,即是因为可以生长在平原也可以生长在高山,用不到多施肥料,便到处被欢迎。玉蜀黍因为普遍,就很少人知道从哪里来的。穿的方面,机器织造的布匹呢绒来到中国不过一百多年,现在我们样样可以自造。又如装饰,小姐太太们的头发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以后剪去的,那时我从美国回来,见剪短的黑发小姐很美丽,二十年后的今天,不但已经剪短还要烫发,再也分不出怎样的头发是西洋的,怎样的还是中国的,再往下去恐怕烫发是从西洋来的也无人知道了。日用品风俗习惯装饰,都是文化,由于吸收外来文化的结果,打破了地方性,减少了民族性,减少了国家性。所以,这个时代讲到文化就是世界文化,很难找出一件纯粹的本国文化。我曾想用毛笔写中国字该是中国文化了,可是除了民国以前留下来的墨还用中国胶制造以外,现在制墨用的胶都是外国厂用剩下来的,常常听到人说现在的墨写字胶笔不如从前,原因就是在此。写出来的文章,更不知不觉地受了外国文化影响,无形中吸收了不少西洋文法,标点更全盘接受了西洋文化。我又想,吃中国饭用筷子总是中国文化吧!前天到最标准的中国式饭店马祥兴去,他们先将筷子用开水烫烫消毒,也受了西洋文化影响了。交通这样发达,坐在家里开无线电就可以听到旧金山的新闻报告,也可以听到王外长在巴黎说话的情形了。生活方式要不受外国文化影响,要分析那些还是纯粹本国文化那些是受世界文化影响几乎不可能,我记得小时候上海报上登载一篇法国小说,讲八十天环游地球,大家都说这件事了不得,也怀疑是不是事实,岂知四十年后,一百小时便可以环游地球,以后也许还可以减少到八十小时七十小时环游地球,一百小时不过四天,交通发达到这个阶段,谈到文化便只有世界性文化,如何还能有纯粹的地方性民族性国家性文化呢?三 文化的接受与选择

文化的接受与选择,具有“自然”、“自由”的条件,某些东西一经介绍便被采用,某些东西虽经介绍仍不为接受,迎春花栀子花用不着推广人人欢迎,因为这种花你说好你的女朋友也说好,自然采用了。钟表来到中国,铜壶滴漏即被弃置,现在仅能在博物馆中看到。从前男人穿双樑鞋不分左右足,我起初穿这种鞋子生鸡眼很痛苦,幸而后来一位无名英雄造福人群,仿照皮鞋制成左右足不同的鞋子,我们穿了无限舒服,立刻就风行全国。这虽是小事,其解放男子的足,决不下于解放女子缠足,并没有什么力量强制我们接受,只是大家觉得比我们好就自然采用。自由选择不同文化接触不同文化,接受或拒绝,也有其必然的道理,简单说,不外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人家有的我没有,我采用,人家有我也有,我的比人家好,人家就采用,所以有无优劣可说是自由选择自然选择的条件,但这种限于物质的。

三百多年前西洋人到中国来传教,那时他们势力已经达到澳门一带,知道中国文化很高,便研究应从那一方面入手,后来认为到中国传教应选学问最好的人带来中国所没有的东西及比中国更好的学问,所以派利玛窦(Matthieu Ricci)带了三件东西,第一件是刚发明不久用机械计时的钟,并选制造最好最讲究的送给中国,这是代表物质,第二件是西方已经很进步的天文学,他们知道中国在讲改革历法,利玛窦天文学学得很好,也带到了中国,这是代表科学。第三件是宗教,才是他们最大的目的。

三件东西同时来到中国,可是吸收的程序不同,第一件钟毫无抵抗接受了,铜壶滴漏不如机械制造的钟,铜壶滴漏自然被打倒。第二件天文学经过一个时期才接受,那时候中国有两种天文学,一种是原有的,一种是回教的,两种天文学各不相让,中国素来遇到两方相争,便各给一个天文台,你们去算月蚀日蚀某月某日几时几分几秒开始,何时复圆,谁算得准确,就采用谁的历法,利玛窦也设了天文台,不但算北京月蚀日蚀时间,也算出南京成都广州许多地方的时间,北京下雨,别处不一定下雨,仍可以测验是否准确。比较结果教会天文台成绩最好,一分一秒也不差,显然中国历法不如他,经过十多年后大家都说西洋历法了不得,明崇祯十六年采用新历法,下一年明朝就止了,清代沿用下去,民国后才整个接受世界一致的历法。第三件宗教接受程度最少,我们原来有佛教道教孔教,天主教来到中国后要比较那一种最好,却没有比较算日蚀月蚀时间那般方便明显,也不免有主观感情成份,我见我爸爸妈妈相信的,外祖母外祖父相信的,我为什么不相信?所以家庭制度社会制度政治哲学社会哲学以及宗教等等的吸收,不如物质科学那般容易,抵抗力大得多了。第一种是机械不容易抵御,钟比铜壶滴漏好,电灯比桐油灯好,无线电我们没有,自然接受了——至于说最近政府要减少汽车减少飞机班次,那是偶然的事,和拒绝接受不同。第二种科学有抵抗但抵抗有限度,医学我们有,天文学我们也有,但新的医学来了,旧的阴阳五行就被打倒,到今天虽还有人说阴阳五行比西医好,这只是少数。第三种社会制度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宗教制度等文化的吸收不吸收,拒绝不拒绝就不若前两种可以比较,可以试验,可以有绝对的选择自由。当前中国文化问题就在这里。四 当前文化的选择与认识

当前中国文化问题既然就是前面所说的社会制度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宗教等吸收或拒绝,在交通工具如此发达之时,我们不能也不可能拒绝某种文化,问题是这类文化的接受牵涉到感情牵涉到信仰牵涉到思想牵涉到宗教,具体说,当前有两个东西在斗争,这两个东西放在我们前面,既不是物质,就不能像商品那样这是德国货这是英国货美国货一般辨别谁好谁坏。现在放在面前的美国货俄国货是无法比较的东西,既不能以品质来比优劣,又不能以价格来比高下,放在面前的是两个世界或者说两个文化要我们去选择去决定往东往西往左往右。

数百年来自由选择自由拒绝世界文化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目前是必须要我们在两个中间挑选一个,我们既无法列一公式来证明往左是生路往右是死路,或者往右是生路往左是死路,又无法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你们的两个都不要,所以问题就严重了,三十年前教科书里的东西用不着了,梁启超先生早年介绍我们“自由”,许多人说谈“不自由毋宁死”,那时看来是天经地义的,现在是变了,打倒资本主义也要打倒自由主义,要服从要牺牲个人自由争取集体自由,从前对的话现在不对了。自由究竟要不要,是另一个问题。如从历史上看,一切文化都向前进,而自由正是前进的原动力,有学术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才有不断的新科学新文化出来,照辩证法说,有甲就有非甲,甲与非甲斗争成为乙,有乙又有非乙,乙与非乙斗争成为丙。共产党他不同,有己没有非己,辩证法失了作用,谁是谁非大家弄不清。

我今天说这一段话,不是“卖膏药”,我没有膏药可卖。只是这个问题牵涉到感情牵涉到信仰牵涉到思想,除了思想有一点理智成份外,情感信仰就不同,受不了一点刺激。我今年五十八岁,一生相信自由主义,我是向来深信三百年来的历史完全是科学的改造,以人类的聪明睿智改造物质,减少人类痛苦,增加人类幸福,这种成就完全靠了有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出版自由,不怕天不怕地,倘使失了自由,那里还有现在的物质文明。

我走过许多国家,我没有见到一个国家牺牲经济自由可以得到政治自由,也没有见到一个国家牺牲政治自由可以得到经济自由,俄国人民生活程度三十年来提高了多少?人民生活痛苦减轻了多少,经济自由得到了没有?牺牲政治自由而得到经济自由的,历史上未有先例。

我比较守旧,9月11日还在北平天坛广播“自由主义”,也许有人听了骂胡适之落伍,他们说这不是不自由不民主而是新民主主义新自由,是没有自由的新民主没有民主的新民主没有自由的新自由没有民主的新自由,各位看过平剧里的空城计长板坡,没有诸葛亮的空城计没有赵子龙的长板坡还成什么戏?

是自由非自由的选择,也是容忍与不容忍的选择。前年在美国时去看一位老师,他年已八十,一生努力研究自由历史,见了我说:“我年纪愈大,我才感到容忍与自由一样重要,也许比自由更重要。”不久他就死了。讲自由要容忍理由很简单,从前的自由是皇帝允许我才有的,现在要多数人允许才能得到,主张左的容忍右的,主张右的容忍左的,相信上帝的要容忍不相信上帝的,不相信上帝的要容忍相信上帝的,不像从前我相信神你不相信神就打死你,现在是社会允许我讲无神论,讲无神论也要容忍讲有神论,因为社会一样允许他。各位都看到报上说美国华莱士组织第三党竞选总统,比较左倾,反对他的人,拿鸡蛋蕃茄掷他,掷他的人给警察抓了送到法庭去,法官说这是不对的,华莱士有言论自由。要判他在监里坐或罚他抄写纽约前锋论坛报几十年来作标语的一句名言一千篇,那个人想想还是愿意抄一千篇,这一句话是:“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但我要拼命辩护你有权说这话。”这一句话多么伟大!假使这世界是自由与非自由之争的世界,我虽是老朽,我愿意接受有自由的世界,如果一个是容忍一个是不容忍的世界,我要选择容忍的世界。有人说恐怕不容忍的世界极权的世界声势大些,胡适之准备做俘虏吧!大家只看到世界上两个东西斗争这边失败,政府打仗这边也失败,那边声势很大,便以为这边注定失败了,我不赞成这种失败主义,三百年的历史是整个的反自由运动,目前的反动并不是大反动,只是小小的反动,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他们自己就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的人,用最专制的权力来压迫自己人,经过三十一年长时间还不许人家进去,不许自己人出来,不敢和世界文化交流,这正表示他的胆怯。所以我说这只是一个小反动。虽然两个东西我们无法证明那一个好,依我的看法,民主自由一定得到最后胜利。固然历史告诉我们民主自由运动常会遭到包围摧残。法国革命几经失败,民主摇篮中心英国的成功受英伦三峡保护,美国民主成功靠两大海洋保护,但每次民主自由斗争无不得到最后胜利,最近两次世界大战亦是如此。

此次从北平到上海,一位朋友对我说,这个输麻将还打什么,我说你是失败主义的说法,真正输麻将是十二年前的局面,那时我们和世界三海军国之一陆军占世界第三位工业占世界第三位的国家打仗,我们没有一点基础,飞机连教练机不过二百架,那才是必输的,可是我们要打,而且打胜了。人家最悲观的时候,我一点不悲观,我总是想,他们没有好装备,没有海军没有空军,我们只要稍稍好转,就可以风雨皆释了。这次斗争既是文化选择问题的斗争,决不能说输就算了,这不比选择双樑鞋、选择剪头发、选择钟表、选择天文历法那般容易,必须得从感情信仰思想各方面去决定,我们的决定也即是国家民族的决定!(本文为1948年9月27日胡适在公余学校的演讲,原有谈龙滨记录,载1948年10月《自由与进步》第1卷第10期,现居正修记稿,收入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几秘藏书信》第12册)

沉默的忍受

从5月29日到我们发稿的时候,这两个星期里,我们在不声不响,咬紧了牙齿的严肃空气里,又忍受了一次很严重的患难。

日本驻屯华北的军部代表向何应钦部长提出的要求,究竟是些什么,我们至今还不清楚。但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的当局已经做到的是些什么。一,河北省政府迁移到保定,从六月一日起实行。二,河北省政府主席于学忠调任川陕甘边区剿匪总司令。遗缺由民政厅长张厚琬代理。三,于学忠统辖的第五十一军,也调离原防。四,商震调任为天津警备司令。五,天津市长张廷谔免职,改任王克敏为天津市长,王克敏未到任之前,市长由商震兼代。六,北平军分会政训处处长曾扩情辞职,政训处停止工作。七,中央宪兵第三团团长蒋孝先辞职,全团士兵调往南方。八,河北省和平津两市的党部都奉中央命令停止一切工作。九,驻扎在北平附近的中央军第二师的一旅,和第二十五师的一旅,都奉令调防。北平市的中学生集中军训,本由第二十五师主办的,现因二十五师调防,黄寺的集中训练于六月十日提早结束。十,国民政府十日下“对于友邦务敦睦谊”的命令,禁止“排斥及挑拨恶感之言论行为”,并禁止“以此目的组织任何团体”。

我们看这张单子的十项,可以推知5月29日和6月9日日本军部代表提出的要求的内容了。

这十几天之中,全国人的悲愤,绝大沉静中的悲愤,是不消说的。即如今天下午,北平黄寺的军训停止的消息证实时,就有许多中年青年的人感慨到堕泪的。但我们在这悲愤之中,也不能不感觉到今番事件的远大的意义,惨痛的教训。这种教训虽然不能给我们多大的慰藉,至少是值得我们的深刻记念的。

第一,今番日本军人的行为使全世界对于日本得着更深切的认识。八日的伦敦路透电说:“就是向来对日本极亲善的英国人士,也都惋惜日本军人的示威行为,这种行为可以使日本人的名誉在全世界都引起不利的反响。日本信用的政策,今天鸣刀示威,明天又高谈绝无侵略之意,此次又实行此种政策,而不肯宣布其要求的真相,各方观察者对于此点都表示疑虑。”这样的用事实向世界宣示带甲拳头完全支配一个国家,是最有力量的宣传。

第二,今番日本军人的行为惊醒了这一年以来的“中日提携”的迷梦,使我们全国稍有心肝的人都彻底明白我们在今日还够不上妄想同一个强邻“提携”。“提携”这个名词只配用在平等国家的相互关系上。而所谓“平等”也决不是使节升格一类的无聊形式所能表现的。如果我们从这种悲惨的教训里能觉悟出来,能深刻的明白民国十四五年对付英国人的那一点昙花一现的胜利是靠不住的,而“九一八”以来日本给我们的教训才是真实的教训——如果我们能有这种大觉悟,我们还可以有自救的一线希望。

第三,今番的事件,使我们更明白救国不是轻易的事,不但口号标语全无用处,就是血诚,热泪,单独的义愤,悲壮的牺牲,都还不是最有效的方法。救国的唯一大路是齐心合力的爱护我们的国家,把我们个人的聪明气力都充分发展出来好为她服务,为她尽忠。只有我们的力量都成为国家的力量之时才是国家得救之日。今日国家所以不能不忍辱,只是因为我们太不争气,太无力量。国家为我们忍辱,我们必须把国家的耻辱化成我们的骨血志气,使骨头硬,使血热,使志气坚忍刚毅,时时提撕惊醒自己,时时认定“人一能之,己十之;人百能之,己千之”的真理,时时训练自己要做一个有用有力量的人。救国是任重而道远的大事,没有捷径,没有躲懒的法子。

第四,我们不必悲观。看呀!在这沉默忍受的苦痛之中,一个新的民族国家已渐渐形成了!能在这种空气里支持一种沉默,一种镇静,一种秩序,这是力量的开始。能在这种耻辱的空气里任免有实力的领袖,调动大批的军队,而没有微细的抗违,这是力量的开始。这是国难的训练,这是强邻的恩赐。统一的国家,同心协力的民族,都可以建筑在这三年多的国难的真实之上。多难兴邦的老话是不欺人的历史事实。我们不必悲观。廿四,六,十一晨(原载1935年6月16日《独立评论》第155号)

拜金主义

吴稚晖先生在今年5月底曾对我说:“适之先生,你千万再不要提倡那害人误国的国故整理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提倡一种纯粹的拜金主义。”

我因为个人兴趣上的关系,大概还不能完全抛弃国故的整理。但对于他说的拜金主义的提倡,我却表示二十四分的赞成。

拜金主义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教旨,吴稚晖先生在他的《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与人生观》里,曾发挥过这种教义。简单说来,拜金主义只有三个信条:第一,要自己能挣饭吃。第二,不可抢别人的饭吃。第三,要能想出法子来,开出生路来,叫别人有挣饭吃的机会。《珠砂痣》里有一句说白:“原来银子是一件好宝贝。”这就是拜金主义的浅说。银子为什么是一件好宝贝呢?因为没有银子便是贫穷,贫穷便是一切罪恶的来源。《珠砂痣》里那个男子因为贫穷,便肯卖妻子,卖妻子便是一桩罪恶。你仔细想想,那一件罪恶不是由于贫穷的?小偷,大盗,扒儿手,绑票,卖娼,贫贼,卖国,那一件不是由于贫穷?

所以古人说: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礼节。

这便是拜金主义的人生观。

一班瞎了眼睛,迷了心头孔的人,不知道人情是什么,偏要大骂西洋人,尤其是美国人,骂他们“崇拜大拉”(Worship the dollar)!你要知道,美国人因为崇拜大拉,所以已经做到了真正“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理想境界了。(几个大城市里自然还有罪恶,但乡间真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西洋的普遍现状。)

我们不配骂人崇拜大拉;请回头看看我们自己崇拜的是什么!

一个老太婆,背着一只竹箩,拿着一根铁扦,天天到巷堂里扒垃圾堆,去寻找那垃圾堆里一个半个没有烧完的煤球,一寸两寸稀烂奇脏的破布。——这些人崇拜的是什么!

要知道,这种人连半个没有烧完的煤球也不肯放过,还能有什么“道德”,“牺牲”,“廉洁”,“路不拾遗”?

所以现今的要务是要充分提倡拜金主义,提倡人人要挣饭吃。

上海青年会里的朋友们现在办了一种职业学校,要造成一些能自己挣饭吃的人才,这真是大做好事,功德无量。我想社会上一定有些假充道学的人,嫌这个学校的拜金气味太重,所以写这篇短文,预先替他们做点辩护。十六、八、廿六(原载1927年10月《文社月刊》第2卷第10册)

新思潮的意义

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1

近来报纸上发表过几篇解释“新思潮”的文章。我读了这几篇文章,觉得他们所举出的新思潮的性质,或太琐碎,或太扰统,不能算作新思潮运动的真确解释,也不能指出新思潮的将来趋势。即如包世杰先生的《新思潮是什么》一篇长文,列举新思潮的内容,何尝不详细?但是他究竟不曾使我们明白那种种新思潮的共同意义是什么。比较最简单的解释要算我的朋友陈独秀先生所举出的《新青年》两大罪案,—其实就是新思潮的两大罪案,—一是拥护德莫克拉西先生(民治主义),一是拥护赛因斯先生(科学)。陈先说: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新青年》六卷一号页一〇)

这话虽然很简明,但是还嫌太扰统了一点。假使有人问:“何以要拥护德先生和赛先生便不能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呢?”答案自然是:“因为国粹和旧文学是同德、赛两位先生反对的。”又问:“何以凡同德、赛两位先生反对的东西都该反对呢?”这个问题可就不是几句拢统简单的话所能回答的了。

据我个人的观察,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

评判的态度,简单说来,只是凡事要重新分别一个好与不好。仔细说来,评判的态度含有几种特别的要求:(1)对于习俗相传下来的制度风俗,要问:“这种制度现在还有存在的价值吗?”(2)对于古代遗传下来的圣贤教训,要问:“这句话在今日还是不错吗?”(3)对于社会上糊涂公认的行为与信仰,都要问:“大家公认的,就不会错了吗?人家这样做,我也该这样做吗?难道没有别样做法比这个更好,更有理,更有益的吗?”

尼采说现今时代是一个“重新估定一切价值”(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的时代。“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解释。从前的人说妇女的脚越小越美。现在我们不但不认小脚为“美”,简直说这是“惨无人道”了。十年前,人家和店家都用鸦片烟敬客。现在鸦片烟变成犯禁品了。二十年前,康有为是洪水猛兽一般的维新党。现在康有为变成老古董了。康有为并不曾变换,估价的人变了,故他的价值也跟着变了。这叫做“重新估定一切价值”。

我以为现在所谓“新思潮”,无论怎样不一致,根本上同有这公共的一点:——评判的态度。孔教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孔教的价值。文学的评论只是要重新估定旧文学的价值。贞操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贞操的道德在现代社会的价值。旧戏的评论只是要重新估定旧戏在今日文学上的价值。礼教的讨论只是要重新估定古代的纲常礼教在今日还有什么价值。女子的问题只是要重新估定女子在社会上的价值。政府与无政府的讨论,财产私有与公有的讨论,也只是要重新估定政府与财产等等制度在今日社会的价值。……我也不必往下数了,这些例很够证明这种评判的态度是新思潮运动的共同精神。2

这种评判的态度,在实际上表现时,有两种趋势。一方面是讨论社会上,政治上,宗教上,文学上种种问题。一方面是介绍西洋的新思想,新学术,新文学,新信仰。前者是“研究问题”,后者是“输入学理”。这两项是新思潮的手段。

我们随便翻开这两三年以来的新杂志与报纸,便可以看出这两种的趋势。在研究问题一方面,我们可以指出(1)孔教问题,(2)文学改革问题,(3)国语统一问题,(4)女子解放问题,(5)贞操问题,(6)礼教问题,(7)教育改良问题,(8)婚姻问题,(9)父子问题,(10)戏剧改良问题,……等等。在输入学理一方面,我们可以指出《新青年》的“易卜生号”,“马克思号”,《民铎》的“现代思潮号”,《新教育》的“杜威号”,《建设》的“全民政治”的学理,和北京《晨报》,《国民公报》,《每周评论》,上海《星期评论》,《时事新报》,《解放与改造》,广州《民风周刊》……等等杂志报纸所介绍的种种西洋新学说。

为什么要研究问题呢?因为我们的社会现在正当根本动摇的时候,有许多风俗制度,向来不发生问题的,现在为不能适应时势的需要,不能使人满意,都渐渐的变成困难的问题,不能不彻底研究,不能不考问旧日的解决法是否错误;如果错了,错在什么地方;错误寻出了,可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法;有什么方法可以适应现时的要求。例如孔教的问题,向来不成什么问题;后来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接近,孔教的势力渐渐衰微,于是有一班信仰孔教的人妄想要用政府法令的势力来恢复孔教的尊严;却不知道这种高压的手段恰好挑起一种怀疑的反动。因此。民国四五年的时候,孔教会的活动最大,反对孔教的人也最多。孔教成为问题就在这个时候。现在大多数明白事理的人,已打破了孔教的迷梦,这个问题又渐渐的不成问题了,故安福部的议员通过孔教为修身大本的议案时,国内竟没有人睬他们了!

又如文学革命的问题。向来教育是少数“读书人”的特别权利,于大多数人是无关系的,文字的艰深不成问题。近来教育成为全国人的公共权利,人人知道普及教育是不可少的,故渐渐的有人知道文言在教育上实在不适用,于是文言白话就成为问题了。后来有人觉得单用白话做教科书是不中用的,因为世间决没有人情愿学一种除了教科书以外便没有用处的文字。这些人主张:古文不但不配做教育的工具,并且不配做文学的利器;若要提倡国语的教育,先须提倡国语的文学。文学革命的问题就是这样发生的。现在全国教育联合会已全体一致通过小学教科书改用国语的议案,况且用国语做文章的人也渐渐的多了,这个问题又渐渐的不成问题了。

为什么要输入学理呢?这个大概有几层解释。一来呢,有些人深信中国不但缺乏炮弹兵船电报铁路,还缺乏新思想与新学术,故他们尽量的输入西洋近世的学说。二来呢,有些人自己深信某种学说,要想他传播发展,故尽力提倡。三来呢,有些人自己不能做具体的研究工夫,觉得翻译现成的学说比较容易些,故乐得做这种稗贩事业。四来呢,研究具体的社会问题或政治问题,一方面做那破坏事业。一方面做对症下药的工夫,不但不容易,并且很遭犯忌讳,很容易惹祸,故不如做介绍学说的事业,借“学理研究”的美名;既可以避“过激派”的罪名,又还可以种下一点革命的种子。五来呢,研究问题的人,势不能专就问题本身讨论,不能不从那问题的意义上着想;但是问题引申到意义上去,便不能不靠许多学理做参考比较的材料,故学理的输入往往可以帮助问题的研究。

这五种动机虽然不同,但是多少总含有一种“评判的态度”,总表示对于旧有学术思想的一种不满意,和对于西方的精神文明的一种新觉悟。

但是这两三年新思潮运动的历史应该给我们一种很有益的教训。什么教训呢?就是:这两三年来新思潮运动的最大成绩差不多全是研究问题的结果。新文学的运动便是一个最明白的例。这个道理很容易解释。凡社会上成为问题的问题,一定是与许多人有密切关系的。这许多人虽然不能提出什么新解决,但是他们平时对于这个问题自然不能不注意。若有人能把这个问题的各方面都细细分析出来,加上评判的研究,指出不满意的所在,提出新鲜的救济方法,自然容易引起许多人的注意。起初自然有许多人反对。但是反对便是注意的证据,便是兴趣的表示。试看近日报纸上登的马克斯的《赢余价值论》,可有反对的吗?可有讨论的吗?没有人讨论,没有人反对,便是不能引起人注意的证据。研究问题的文章所以能发生效果,正为所研究的问题一定是社会人生最切要的问题,最能使人注意,也最能使人觉悟。悬空介绍一种专家学说,如《赢余价值论》之类,除了少数专门学者之外,决不会发生什么影响。但是我们可以在研究问题里面做点输入学理的事业,或用学理来解释问题的意义,或从学理上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用这种方法来输入学理,能使人于不知不觉之中感受学理的影响。不但如此,研究问题最能使读者渐渐的养成一种批评的态度,研究的兴趣,独立思想的习惯。十部“纯粹理性的评判”,不如一点评判的态度;十篇“赢余价值论”,不如一点研究的兴趣;十种“全民政治论”,不如一点独立思想的习惯。

总起来说:研究问题所以能于短时期中发生很大的效力,正因为研究问题有这几种好处:(1)研究社会人生切要的问题最容易引起大家的注意;(2)因为问题关切人生,故最容易引起反对,但反对是该欢迎的,因为反对便是兴趣的表示,况且反对的讨论不但给我们许多不要钱的广告,还可使我们得讨论的益处,使真理格外分明;(3)因为问题是逼人的活问题,故容易使人觉悟,容易得人信从;(4)因为从研究问题里面输入的学理,最容易消除平常人对于学理的抗拒力,最容易使人于不知不觉之中受学理的影响;(5)因为研究问题可以不知不觉的养成一班研究的,评判的,独立思想的革新人才。

这是这几年新思潮运动的大教训!我希望新思潮的领袖人物以后能了解这个教训,能把全副精力贯注到研究问题上去;能把一切学理不看作天经地义,但看作研究问题的参考材料;能把一切学理应用到我们自己的种种切要问题上去;能在研究问题上面做输入学理的工夫;能用研究问题的工夫来提倡研究问题的态度,来养成研究问题的人才。

这是我对于新思潮运动的解释。这也是我对于新思潮将来的趋向的希望。(注)参看(1)《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2)《问题与主义》。(3)《再论问题与主义》。(4)《三论问题与主义》。3

以上说新思潮的“评判的精神”在实际上的两种表现。现在要问:“新思潮的运动对于中国旧有的学术思想,持什么态度呢?”

我的答案是:“也是评判的态度。”

分开来说,我们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有三种态度。第一,反对盲从;第二,反对调和;第三,主张整理国故。

盲从是评判的反面,我们既主张,“重新估定一切价值”,自然要反对盲从。这是不消说的了。

为什么要反对调和呢?因为评判的态度只认得一个是与不是,一个好与不好,一个适与不适,——不认得什么古今中外的调和。调和是社会的一种天然趋势。人类社会有一种守旧的惰性,少数人只管趋向极端的革新,大多数人至多只能跟你走半程路。这就是调和。调和是人类懒病的天然趋势,用不着我们来提倡。我们走了一百里路,大多数人也许勉强走三四十里。我们若先讲调和,只走五十里,就一步都不走了。所以革新家的责任只是认定“是”的一个方向走去,不要回头讲调和。社会上自然有无数懒人懦夫出来调和。

我们对于旧有的学术思想,积极的只有一个主张,——就是“整理国故”。整理就是从乱七八糟里面寻出一个条理脉络来;从无头无脑里面寻出一个前因后果来;从胡说谬解里面寻出一个真意义来;从武断迷信里面寻出一个真价值来。为什么要整理呢?因为古代的学术思想向来没有条理,没有头绪,没有系统,故第一步是条理系统的整理。因为前人研究古书,很少有历史进化的眼光的,故从来不讲究一种学术的渊源,一种思想的前因后果,所以第二步是要寻出每种学术思想怎样发生,发生之后有什么影响效果。因为前人读古书,除极少数学者以外,大都是以讹传讹的谬说,——如太极图,爻辰,先天图,卦气……之类,——故第三步是要用科学的方法,作精确的考证,把古人的意义弄得明白清楚。因为前人对于古代的学术思想,有种种武断的成见,有种种可笑的迷信,——如骂杨朱、墨翟为禽兽,却尊孔丘为德配天地,道冠古今!故第四步是综合前三步的研究,各家都还他一个本来真面目,各家都还他一个真价值。

这叫做“整理国故”。现在有许多人自己不懂得国粹是什么东西,却偏要高谈“保存国粹”。林琴南先生做文章论古文之不当废,他说,“吾知其理而不能言其所以然”!现在许多国粹党,有几个不是这样糊涂懵懂的?这种人如何配谈国粹?若要知道什么是国粹,什么是国渣,先须要用评判的态度,科学的精神,去做一番整理国故的工夫。4

新思潮的精神是一种评判的态度。

新思潮的手段是研究问题与输入学理。

新思潮的将来趋势,依我个人的私见看来,应该是注重研究人生社会的切要问题,应该于研究问题之中做介绍学理的事业。

新思潮对于旧文化的态度,在消极一方面是反对盲从,是反对调和;在积极一方面,是用科学的方法来做整理的工夫。

新思潮的唯一目的是什么呢?是再造文明。

文明不是拢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拢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现今的人爱谈“解放与改造”,须知解放不是拢统解放,改造也不是拢统改造。解放是这个那个制度的解放,这种那种思想的解放,这个那个人的解放,是一点一滴的解放。改造是这个那个制度的改造,这种那种思想的改造,这个那个人的改造,是一点一滴的改造。

再造文明的下手工夫,是这个那个问题的研究。再造文明的进行,是这个那个问题的解决。中华民国八年十一月一日晨三时(原载1919年12月1日《新青年》第7卷第1号)

科学的人生观

今天讲的题目,就是“科学的人生观”,研究人是什么东西?在宇宙中占据什么地位?人生究竟有何意味?因为少年人近来觉得很烦闷,自杀、颓废的都有,我比较至少多吃了几斤盐,几担米,所以来计划计划,研究自身人的问题。至于人生观,各人不同,都随环境而改变,不可以一个人的人生观去统理一切;因为公有公理,婆有婆理,我们至少要以科学的立场,去研究它,解决它。“科学的人生观”有两个意思:第一拿科学做人生观的基础;第二拿科学的态度、精神、方法,做我们生活的态度,生活的方法。

现在先讲第一点,就是人生是什么?人生是啥物事?拿科学的研究结果来讲,我在民国十二年发表的十条,这十条就是武昌有一个主教,称为新的十诫,说我是中华基督教的危险物的。十条内容如下:

一、要知道空间的大拿天文、物理考察,得着宇宙之大;从前孙行者翻筋斗,一翻翻到南天门,一翻翻到下界,天的观念,何等的小?现在从地球到银河中间的最近的一个星,中间距离,照孙行者一秒钟翻十万八千里的速率计算,恐怕翻一万万年也翻不到,宇宙是何等的大?地球是宇宙间的沦海之一粟,九牛之一毛;我们人类,更是小,真是不成东西的东西!以前看得人的地位太重了,以为是万物之灵,同大地并行,凡是政治不良,就有彗星、地震的征象,这是差的。从前王充很能见得到,说:“一个虱子不能改变那裤子里的空气,和那人类不能改变皇天一样。”所以我们眼光要大。

二、时间是无穷的长从地质学、生物学的研究,晓得时间是无穷的长,以前开口五千年,闭口五千年,以为目空一切;不料世界太阳系的存在,有几万万年的历史,地球也有几万万年,生物至少有几千万年,人类也有二三百万年,所以五千年占很小的地位。明白了时间之长,就可以看见各种进步的演变,不是上帝一刻可以造成的。

三、宇宙间自然的行动根据了一切科学,知道宇宙、万物都有一定不变的自然行动。“自是自己,然是如此”,就是自己自然如此,各物自己如此的行动,并没有一种背后的指示,或是一个主宰去规范他们。明白了这点,对于月蚀是月亮被天狗所吞的种种迷信,可以打破了。

四、物竞天择的原理从生物学的智识,可以看到物竞天择的原理,鲫鱼下卵有几百万个,但是变鱼的只有几个;否则就要变成“鱼世界”了!大的吃小的,小的又吃更小的,人类都是如此。从此晓得人生不受安排,是自己如此的行动;否则要安排起来,为什么不安排一个完善的世界呢?

五、人是什么东西从社会学、生理学、心理学方面去看,人是什么东西?吴稚晖先生说:“人是两手一个大脑的动物,与其他的不同,只在程度上的区别罢了。”人类的手,与鸡、鸭的掌差不多,实是他们的弟兄辈。

六、人类是演进的根据了人种学来看,人类是演进的;因为要应付环境,所以要慢慢的变;不变不能生存,要灭亡了。所以从下等的动物,慢慢演进到高等的动物,现在还是演进。

七、心理受因果律的支配根据了心理学、生物学来讲,心理现状是有因果律的。思想、做梦,都受因果律的支配,是心理、生理的现象,和头痛一般;所以人的心理说是超过一切,是不对的。

八、道德、礼教的变迁照生理学、社会学来讲,人类道德、礼教也变迁的。以前以为脚小是美观,但是现在脚小要装大了。所以道德、礼教的观念,正在改进。以二十年、二百年或二千年以前的标准,来判断二十年、二百年、二千年后的状况,是格格不相入的。

九、各物都有反应照物理、化学来讲,物质是活的,原子分为电子,是动的。石头倘然加了化学品,就有反应,像人打了一记,就有反动一样。不同的,只在程度不同罢了。

十、人的不朽根据一切科学智识,人是要死的,物质上的腐败,和猫死狗死一般。但是个人不朽的工作,是功德:在立德,立功,立言。善恶都是不朽。一块痰中,有微生物,这菌能散布到空间,使空气都恶化了;人的言语,也是一样。凡是功业、思想,都能传之无穷;匹夫匹妇,都有其不朽的存在。

我们要看破人世间,时间之伟大,历史的无穷,人是最小的动物,处处都在演进,要去掉那小我的主张,但是那小小的人类,居然现在对于制度、政治各种都有进步。

以前都是拿科学去答复一切,现在要用什么方法去解决人生,就是哪样生活?各人有各人的方法,但是,至少要有那科学的方法、精神、态度去做。分四点来讲:

一、怀疑第一点是怀疑。三个弗相信的态度,人生问题就很多。有了怀疑的态度,就不会上当。以前我们幼时的智识,都从阿金、阿狗、阿毛等黄包车夫、娘姨处学来;但是现在自己要反省,问问以前的智识是否靠得往?

二、事实我们要实事求是,现在像贴贴标语,什么打倒田中义一等,都仅务虚名,像豆腐店里生意不好,看看“对我生财”泄闷一样。又像是以前的画符,一画符病就好的思想。贴了打倒帝国主义,帝国主义就真个打倒了么?这不对,我们应做切实的工作,奋力的做去。

三、证据怀疑以后,相信总要相信,但是相信的条件,就是拿凭据来。有了这一句,论理学诸书,都可以不读,赫胥黎的儿子死了以后,宗教家去劝他信教,但是他很坚决的说,“拿有上帝的证据来!”有了这种态度,就不会上当。

四、真理朝夕的去求真理,不一定要成功,因为真理无穷,宇宙无穷;我们去寻求,是尽一点责任,希望在总分上,加上万万分之一。胜固是可喜,败也不足忧。明知赛跑,只有一个人第一,我们还要跑去,不是为我为私,是为大家。发明不是为发财,是为人类。英国有一个医生,发明了一种治肺的药。但是因为自秘,就被医学会开除了。

所以科学家是为求真理。庄子虽有“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逐无涯,殆已”的话头,但是我们还要向上做去,得一分就是一分,一寸就是一寸,可以有亚基米特氏发现浮力时叫Eureka的快活,有了这种精神,做人就不会失望。所以人生的意味,全靠你自己的工作;你要它圆就圆,方就方,是有意味;因为真理无穷,趣味无穷,进步快活也无穷尽。(本文为1928年5月胡适在苏州青年会上的演讲,原载1928年6月1日至2日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副刊)

第二章 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

初到美国:康乃尔大学的学生生活

与不同种族和不同信仰人士的接触

今天我想谈谈我在美国留学的各方面。这些大半都是与二十世纪十年代——尤其是自1910年到1917年间——美国学生界,有关家庭、宗教、政治生活和国际思想诸方面的事情。由一个在当时思想和训练都欠成熟的中国学生来观察这些方面的美国生活,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现在我们都知道,中国学生大批来美留学,实是1909年所设立的“庚款奖学金”以后才开始的。原来美国国会于1908年通过一条法案,决定退回中国在1901年(庚子)为八国联军赔款的余额——换言之,即美国扣除义和拳之乱中所受的生命财产等实际损失[和历年应有的利息]以后的额外赔款。

美国决定退还赔款之后,中国政府乃自动提出利用此退回的款项,作为派遣留美学生的学杂费。经过美国政府同意之后,乃有庚款的第一批退款。1924年,美国国会二度通过同样法案,乃有庚款的第二次退款。这样才成立了“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简称“中华基金会”。这当然又是另一件事了。

由于庚款的第一批退款,经过中美两国政府交换说帖之后,乃有第一批所谓“庚款留学生”赴美留学。第一届的四十七人之中包括后来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以及其他后来在中国科技界很有建树的许多专家。第二届七十人是在1910年在北京考选的,然后保送赴美进大学深造。另外还有备取七十人,则被录入于1910年至1911年间所成立的“清华学校”,作为留美预备班。

我就是第二届第一批考试及格的七十人之一。所以,1910年至1911年间也是中国政府大批保送留学生赴美留学的一年。抵美之后,这批留学生乃由有远见的美国人士如北美基督教青年会协会主席约翰·穆德(John R. Mott)等人加以接待。多年以后,当洛克菲勒基金会拨款捐建那远近驰名的纽约的“国际学社”(International House)时,穆德的儿子便是该社的执行书记。我特地在此提出说明这个国际精神,并未中断。

像穆德这样的美国人,他们深知这样做实在是给予美国最大的机会,来告诉中国留学生,受美国教育的地方不限于课堂、实验室和图书馆等处,更重要的和更基本的还是在美国生活方式和文化方面去深入体会。因而通过这个协会,他们号召美国各地其他的基督教领袖和基督教家庭,也以同样方式接待中国留学生,让他们知道美国基督教家庭的家庭生活的实际状况;也让中国留学生接触美国社会中最善良的男女,使中国留学生了解在美国基督教整体中的美国家庭生活和德性。这便是他们号召的目标之所在。许多基督教家庭响应此号召,这对我们当时的中国留学生,实在是获益匪浅。

在绮色佳地区康乃尔大学附近的基督教家庭——包括许多当地仕绅和康大教职员——都接待中国学生。他们组织了许多非正式的组织来招待我们;他们也组织了很多的圣经班。假若中国留学生有此需要和宗教情绪的话,他们也帮助和介绍中国留学生加入他们的教会。因此在绮色佳城区和康乃尔校园附近也是我生平第一次与美国家庭发生亲密的接触。对一个外国学生来说,这是一种极其难得的机会,能领略和享受美国家庭、教育,特别是康大校园内知名的教授学者们的温情和招待。

绮色佳和其他大学城区一样,有各种不同的教会。大多数的基督教会都各有其教堂。“教友会”(或译“贵格会”或“匮克会”Quaker;Society of Friends)虽无单独的教堂,但是康乃尔大学法文系的康福(W. W. Comfort)教授却是个教友会的教友,足以补偿这个遗珠之憾。康氏后来出任费城教友会主办的海勿浮学院(Haverford College)的校长。我就送我的小儿子在该校就读两年。康福教授既是个教友会的基督徒,他的家庭生活便也是个极其美好的教友会教徒的家庭生活。我个人第一次对教友会的历史发生兴趣和接触,和对该派奇特而卓越的开山宗师乔治·弗克斯(George Fox,1624—1691)的认识,实由于读到[欧洲文艺复兴大师]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有关英国教友会派的通信。这一认识乃引起我对美国教友会的教友很多年的友谊。

教友会的信徒们崇奉耶稣不争和不抵抗的教导。我对这一派的教义发生了兴趣,因为我本人也曾受同样的,但是却比耶稣还要早五百年的老子的不争信条所影响。有一次我访问费城教友会区,康福教授便向我说:“你一定要见我的母亲;访问一下她老人家。她住在费洛达菲亚城郊区的日耳曼镇(German Town)。”由于康福教授的专函介绍,我就顺便访问了康福老太太。康福老太太乃带我去参观教友会的会场。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印象和经验都是难忘的。由于这一次访问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在教友会里我有很多终身的朋友。我以后也时常去教友会集会中做讲演;我也送了我的小儿子去进教友会的大学。

当然我也接触了很多基督教其他不寻常的支派。在我的《留学日记》里,我也记载了访问犹他州(Utah)“摩门教会”(Mormonism)的经过。我也碰过几位了不起的摩门派学人和学生。我对他们的印象也是极其深刻的。同时也改变了以前我像一般人所共有的对摩门教派很肤浅的误解。

我和一些犹太人也相处得很亲密。犹太朋友中包括教授和学生。首先是康乃尔,后来又在哥伦比亚,我对犹太人治学的本领和排除万难、力争上游的精神,印象极深。在我阅读《圣经》,尤其是《旧约》之后,我对犹太人真是极其钦佩。所以,我可以说这些都是我的经验的一部分——是我对美国生活方式的了解。

在1911年的夏天——也就是我从大学一年级升入二年级的那个夏天——有一次我应约去费洛达菲亚城的孛可诺松林区(Pocono Pines)参加“中国基督教学生联合会”的暑期集会。会址是在海拔二千英尺,风景清幽的高山之上。虽在盛暑,却颇有凉意。该地有各项设备,足供小型的宗教集会之用。在我的《留学日记》里便记载着,一日晚间,我实在被这小型聚会的兴盛气氛所感动,我当场保证我以后要去研究基督教。在我的日记里,以及后来和朋友通信的函札上,我就说我几乎做了基督徒。可是后来又在相同的情绪下,我又反悔了。直至今日我仍然是个未经感化的异端。但是在我的日记里我却小心地记录下这一段经验,算是我青年时代一部分经验的记录。

今日回思,我对青年时代这段经验,实在甚为珍惜——这种经验导致我与一些基督教领袖们发生直接的接触,并了解基督教家庭的生活方式,乃至一般美国人民和那些我所尊敬的师长们的私生活,特别是康福教授对我的教导,使我能更深入地了解和爱好圣经的真义。我读遍圣经,对新约中的《四福音书》中至少有三篇我甚为欣赏;我也欢喜《使徒行传》和圣保罗一部分的书信。我一直欣赏圣经里所启发的知识。

后些年在北京大学时,我开始收集用各种方言所翻译的《新约》或《新旧约全书》的各种版本的中文圣经。我收集的主要目的是研究中国方言。有许多种中国方言,向来都没有见诸文字,或印刷出版,或做任何种文学的媒介或传播工具。可是基督教会为着传教,却第一次利用这些方言来翻译福音,后来甚至全译《新约》和一部分的《旧约》。

我为着研究语言而收藏的圣经,竟然日积月累,快速增加。当“中国圣经学会”为庆祝该会成立五十周年而举办的“中文圣经版本展览会”中,我的收藏,竟然高居第二位——仅略少于该会本身的收藏。这个位居第二的圣经收藏,居然是属于我这个未经上帝感化的异端胡适之!我对美国政治的兴趣

以上所说的是我当学生时代生活的一方面。

唐君,你还要我说些什么?……或者我再来谈点政治罢。

当我于1910年初到美国的时候,我对美国的政治组织、政党、总统选举团,和整个选举的系统,可说一无所知。对美国宪法的真义和政府结构,也全属茫然。1911年10月,中国的辛亥革命突然爆发了。为时不过数月,便将统治中国有二百七十多年之久的满清专制推翻。1912年1月,中华民国便正式诞生了。你知道这一年是美国大选之年。大选之年也是美国最有趣和兴奋的年头。威尔逊是这一年民主党的候选人;同时共和党一分为二;当权的托虎托总统领导着保守派;前总统老罗斯福却领导了自共和党分裂出来的进步党,它是美国当时的第三大党。罗氏也就是该党的领袖和总统候选人。这一来,三党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因而连外国学生都兴奋得不得了。

这一年康乃尔大学的政治系新聘了一位教授叫山姆·奥兹(Samuel P. Orth)。他原是克里弗兰市里的一位革新派的律师。他在该市以及其本州岛(俄亥俄)内的革新运动中都是个重要的领导分子,由康大自俄亥俄州的律师公会中延聘而来,教授美国政府和政党。我一直认为奥兹教授是我生平所遇到的最好的教授之一;讲授美国政府和政党的专题,他实是最好的老师。我记得就在这个大选之年(1912—1913),我选了他的课。

下面一段便是他讲第一堂课时的开场白:今年是大选之年。我要本班每个学生都订三份日报—三份纽约出版的报纸,不是当地的小报—《纽约时报》是支持威尔逊的;《纽约论坛报》(The New York Tribune)是支持托虎托的;《纽约晚报》(The New York Evening Journal)[我不知道该报是否属“赫斯特系”(Hearst family)的新闻系统,但是该报不是个主要报纸]是支持罗斯福的。诸位把每份订它三个月,将来会收获无量。在这三个月内,把每日每条新闻都读一遍。细读各条大选消息之后,要做个摘要;再根据这摘要做出读报报告缴给我。报纸算是本课目的必需参考书,报告便是课务作业。还有,你们也要把联邦四十八州之中,违法乱纪的竞选事迹作一番比较研究,缴上来算是期终作业!

我可以告诉你,在我对各州的选举活动作了一番比较研究之后,我对美国的政治也就相当熟习了。

奥兹教授在讲过他对学生的要求之后,又说:“……就是这样了!关于其他方面的问题,听我的课好了!”

我对这门课甚感兴趣!

奥兹教授对历史很熟。历史上的政治领袖和各政党——从[美国开国时期的]联邦系(Federalists)到[二十世纪初期的]进步党(Progressives)——等等创始人传记,他也甚为清楚。他是俄亥俄州人,他对前总统麦荆尼周围助选的政客,如一手把麦氏推上总统宝座的大名鼎鼎麦克斯·韩纳(Marcus Hanna,1837—1904),他都很熟。所以奥兹告诉我们说:“看三份报,注视大选的经过。同时认定一个候选人做你自己支持的对象。这样你就注视你自己的总统候选人的得失,会使你对选举更为兴奋!”

他对我们的另一教导,便是要我们参与绮色佳城一带举行的每一个政治集会。我接受了奥氏的建议,于1912年的选举中选择了进步党党魁老罗斯福作为我自己支持的对象。四年之后(1916),我又选择了威尔逊为我支持的对象。在1912年全年,我跑来跑去,都佩戴一枚[象征支持罗斯福]的大角野牛象的襟章;1916年,我又佩戴了支持威尔逊的襟章。

我在1912年也参加了许多次政治集会,其中有一次是老罗斯福讲演赞助进步党候选人奥斯卡·斯特劳斯(Oscar Strauss)竞选纽约州州长。在绮色佳集会中最激动的一次便是罗斯福被刺之后那一次集会。罗氏被刺客击中一枪,子弹始终留在身内未能取出。我参加了这次集会,好多教授也参加了。令我惊奇的却是此次大会的主席,竟是本校史密斯大楼(Goldwin Smith Hall)的管楼工人。这座大楼是康大各系和艺术学院的办公中心!这种由一位工友所主持的大会的民主精神,实在令我神往之至。在这次大会中,我们都为本党领袖的安全而祈祷,并通过一些有关的议案。这次大会也是我所参加过的毕生难忘的政治集会之一。

该年另一个难忘的集会便是由我的业师克雷敦(J. E. Creighton)教授代表民主党,康大法学院长亥斯(Alfred Hayes)教授代表进步党的一次辩论会。这批教授们直接参加国家大政的事,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我可以说,由这些集会引起我的兴趣也一直影响了我以后一生的生活。

大选刚过,我因事往见伦理学教授索莱(Frank Thilly),当我们正在谈话之时。克雷敦教授忽然走了进来。他二人就当着我的面,旁若无人地大握其手,说:“威尔逊当选了!威尔逊当选了!”我被他二人激动的情绪也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两位教授都是支持威尔逊的。他二人也都在普林斯顿大学教过书,都深知威尔逊,因为威氏曾任普大校长多年。他二人对威氏出任总统也发生了不感兴趣的兴趣。

几年之后(1915年),我迁往纽约市。从康乃尔大学研究院转学至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并住入哥大当时最新的佛纳大楼(Furnald Hall)。1915年不是个选举年,但是这一年却发生了有名的美国妇女争取选举权的五马路大游行。我目睹许多名人参加此次游行。约翰·杜威夫妇也夹在游行队伍之中。杜威教授并曾当众演说。1915年岁暮,杜威还直接参加此一群众运动。这一件由教授们直接参加当时实际政治的事例,给我的影响亦至为深刻。

我想把1916年的大选在此地也顺便提一提。此时老罗斯福的光彩对我已失去兴趣;而我对那位国际政治家威尔逊却发生了极深的信仰。先是在1914年,我曾以职员和代表的身份参加过一次世界学生会议。这个会是当时“世界学生会联合会”(The Association of Cosmopolitan Clubs)和“欧洲学生国际联合会”(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Students of Europe)所联合举办的。先在绮色佳集会之后,再会于华盛顿。在华府我们曾受到威尔逊总统和国务卿白来恩(Williams Jennings Bryan)的亲自接见,他二人都在我们的会里发表讲演。

我清楚地记得正当1916年大选投票的高潮之时,我和几位中国同学去“纽约时报广场”看大选结果。途中我们看到《纽约世界日报》发出的号外。《世界日报》是支持威尔逊的大报之一。可是这一次的号外却报道共和党候选人休斯(Charles E. Hughes)有当选的可能。我们同感失望,但是我们还是去时报广场,看时报大厦上所放映的红白二色的光标,似乎也对威尔逊不利。我们当然更为失望,但是我们一直坚持到午夜。当《纽约晚邮报》出版,休斯仍是领先。该报的发行人是有名的世界和平运动赞助人韦那德(Oswald Garrison Villard)。我们真是太失望了。我们只有打道回校。那时的地道车实在拥挤不堪,我们简直挤不进去,所以我们几个人乃决定步行回校——从西四十二街走回西一一六街[约五公里]的哥大校园。

翌日清晨,我第一桩事便是看报上的选举消息。所有各报都报道休斯可能当选,但是我却买不到《纽约时报》。它显已被人抢购一空了。我不相信其他各报的消息,乃步行六条街,终于买到一份《时报》。《时报》的头条消息的标题是:“威尔逊可能险胜!”读后为之一快,乃步行返校吃早餐。你可能记得,这一旗鼓相当的大选的选票一直清理了三天;直至加州选票被重数了之后,威尔逊才以三千票的“险胜”而当选总统!

另外当时还有几个小插曲也值得一提。就在我差不多通过所有基层考试的时候,因为我希望在1916年至1917年间完成我的博士论文,我觉得有迁出哥大宿舍的必要。那时的中国留学生差不多都集中住于三座宿舍大楼——佛纳、哈特莱(Hartley Hall)和李文斯敦(Livingston Hall),[中国同学住在一起,交际应酬太多,影响学业],所以我迁至离哥大六十条街[三英里]之外,靠近西一七二街附近的海文路九十二号一所小公寓,与一云南同学卢锡荣君同住。我们合雇了一位爱尔兰的村妇,帮忙打扫,她每周来一次做清洁工作。在1916年大选之前(那时妇女尚无投票权),我问她说:“麦菲夫人(Mrs. Murphy),你们那一选区投哪位候选人的票啊?”“啊!我们全体反对威尔逊!”她说,“因为威尔逊老婆死了不到一年,他就再娶了!”

数周之后,我参加了一个餐会。主讲人是西海岸斯坦福大学校长戴维·交顿(David Starr Jordan)。他是一位世界和平运动的主要领导人。当大家谈起大选的问题时,交顿说:“今年我投谁的票,当初很难决定,我实在踌躇了很久,最后才投威尔逊的票!”他这席话使当时出席餐会的各界促进和平的士女大为骇异。所以有人就问交顿,当时为何踌躇。交顿说:“我原在普林斯顿教书,所以深知威尔逊的为人。当他做普大校长时,他居然给一位教授夫人送花!”这就是戴维·交顿不要威尔逊做美国总统的主要原因。其所持理由和我们的爱尔兰女佣所说的,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对美国政治的兴趣和我对美国政制的研究,以及我学生时代所目睹的两次美国大选,对我后来对[中国]政治和政府的关心,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其后在我一生之中,除了一任四年的战时中国驻美大使之外,我甚少参与实际政治。但是在我成年以后的生命里,我对政治始终采取了我自己所说的不感兴趣的兴趣(disinterested interest)。我认为这种兴趣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社会应有的责任。放弃农科,转习哲学

我在1910年进康乃尔大学时,原是学农科的。但是在康大附设的纽约州立农学院学了三个学期之后,我做了重大牺牲,决定转入该校的文理学院,改习文科。后来我在国内向青年学生讲演时便时常提到我改行的原因,并特别提及“果树学”(Pomology)那门课。这门课是专门研究果树的培育方法。这在当时的纽约州简直便是一门专门培育苹果树的课程。在我们课堂上学习之外,每周还有实习,就是这个“实习”,最后使我决定改行的。

在我的讲演集里,有几处我都提到这个小故事。其经过大致是这样的:

实习时,每个学生大致分得三十个或三十五个苹果。每个学生要根据一本培育学指南上所列举的项目,把这三十来个苹果加以分类。例如茎的长短;果脐的大小;果上棱角和圆形的特征;果皮的颜色;和切开后所测出的果肉的韧度和酸甜的尝试、肥瘦的记录……等等。这叫作苹果分类,而这种分类也实在很笼统。我们这些对苹果初无认识的外国学生,分起来甚为头痛!

但是这种分类,美国学生做来,实在太容易了。他们对各种苹果早已胸有成竹;按表分类,他们一望而知。他们也毋需把苹果切开,尝其滋味。他们只要翻开索引或指南表格,得心应手地把三十几个苹果的学名一一填进去,大约花了二三十分钟的时间,实验便做完了。然后拣了几个苹果,塞入大衣口袋,便离开实验室扬长而去。可是我们三两位中国同学可苦了。我们留在实验室内,各尽所能去按表填果,结果还是错误百出,成绩甚差。

在这些实验之后,我开始反躬自省:我勉力学农,是否已铸成大错呢?我对这些课程基本上是没有兴趣;而我早年所学,对这些课程也派不到丝毫用场;它与我自信有天份有兴趣的各方面,也背道而驰。这门果树学的课——尤其是这个实验——帮助我决定如何面对这个实际问题。

我那时很年轻,记忆力又好。考试前夕,努力学习,我对这些苹果还是可以勉强分类和应付考试的;但是我深知考试之后,不出三两天—至多一周,我会把那些当时有四百多种苹果的分类,还是要忘记得一干二净。我们中国,实际也没有这么多种苹果,所以我认为学农实在是违背了我个人的兴趣。勉强去学,对我说来实在是浪费,甚至愚蠢。因此我后来在公开讲演中,便时时告诫青年,劝他们对他们自己的学习前途的选择,千万不要以社会时尚或社会国家之需要为标准。他们应该以他们自己的兴趣和禀赋,作为选科的标准才是正确的。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使我转入文理学院去学习哲学、文学、政治和经济的其他诸种因素。其他基本的因素之一便是我对哲学、中国哲学和研究史学的兴趣。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著作,及比较近代的宋明诸儒的论述,我在幼年时,差不多都已读过。我对这些学科的基本兴趣,也就是我个人的文化背景。

当我在农学院就读的时期,我的考试成绩,还不算坏。那时校中的规定,只要我能在规定的十八小时必修科的成绩平均在八十分以上,我还可随兴趣去选修两小时额外的课程。这是当时康乃尔大学的规定。这一规定,我后来也把它介绍给中国教育界,特别是北京大学。在中国我实在是这一制度最早的倡导人之一。

利用这两三个小时选修的机会,我便在文学院选了一门克雷敦教授所开的“哲学史”。克君不长于口才,但他对教学的认真,以及他在思想史里对各时代、各家各派的客观研究,给我一个极深的印象。他这一教导,使我对研究哲学——尤其是中国哲学——的兴趣,为之复苏!

使我改行的另一原因便是辛亥革命,打倒满清,建立民国。中国当时既然是亚洲唯一的一个共和国,美国各地的社区和人民对这一新兴的中国政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校园内外对这一问题的演讲者都有极大的需要。在当时的中国学生中,擅于口才而颇受欢迎的讲演者是一位工学院四年级的蔡吉庆。蔡君为上海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留美之前并曾在其母校教授英语。他是位极其成熟的人,一位精彩的英语演说家。但是当时邀请者太多,蔡君应接不暇,加以工学院课程太重,他抽不出空,所以有时只好谢绝邀请。可是他还是在中国同学中物色代替人,他居然认为我是个可造之材,可以对中国问题,做公开讲演。

有一天蔡君来找我。他说他在中国同学会中听过我几次讲演,甚为欣赏;他也知道我略谙中国古典文史。他要我越俎代庖,去替他应付几个不太困难的讲演会,向美国听众讲解中国革命和共和政府。在十分踌躇之后,我也接受了几个约会,并做了极大的准备工作。这几次讲演,对我真是极好的训练。蔡君此约,也替我职业上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使我成为一个英语演说家。同时由于公开讲演的兴趣,我对过去几十年促成中国革命的背景,和革命领袖人物的生平,也认真地研究了一番。

这个对政治史所发生的兴趣,便是促使我改行的第二个因素!

还有第三个促使我改行的原因,那就是我对文学的兴趣。我在古典文学方面的兴趣,倒相当过得去。纵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的散文和诗词习作,都还差强人意。当我在康乃尔农学院(亦即纽约州立农学院)就读一年级的时候,英文是一门必修科,每周上课五小时,课程十分繁重,此外我们还要选修两门外国语——德文和法文。这些必修科使我对英国文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不但要阅读古典著作,还有文学习作和会话。学习德文、法文也使我发掘了德国和法国的文学。我现在虽然已不会说德语或法语,但是那时我对法文和德文都有相当过得去的阅读能力。教我法文的便是我的好友和老师康福教授,他也是我们中国学生圣经班的主持人。

我那两年的德语训练,也使我对歌德(Goethe)、雪莱(Schiller)、海涅(Heine)和莱辛(Lessing)诸大家的诗歌亦稍有涉猎。因而我对文学的兴趣——尤其是对英国文学的兴趣,使我继续选读必修科以外的文学课程。所以当我自农学院转入文学院,我已具备了足够的学分(有二十个英国文学的学分),来完成一个学系的“学科程序”。

康乃尔文学院当时的规定,每个学生必须完成至少一个“学科程序”才能毕业。可是当我毕业时,我已完成了三个“程序”:哲学和心理学;英国文学;政治和经济学。三个程序在三个不同的学术范围之内。所以那时我实在不能说,哪一门才是我的主科。但是我对英、法、德三国文学兴趣的成长,也就引起我对中国文学兴趣之复振。这也是促成我从农科改向文科的第三个基本原因。

我既然在大学结业时修毕在三个不同部门里的三个不同的“程序”,这一事实也说明我在以后岁月里所发展出来的文化生命。有时我自称为历史家;有时又称为思想史家。但我从未自称我是哲学家,或其他各行的什么专家。今天我几乎是六十六岁半的人了,我仍然不知道我主修何科;但是我也从来没有认为这是一件憾事!

五十年来的美国

我很诧异,联合国中国同志会的座谈会,规模竟是这样的大,我先以为只是二三十人大家在一起谈谈的,想不到人数竞有这么多!座谈会要变成演讲会了。但我并不预备作正式的演讲,请仍照旧有的方式来进行。联合国中国同志会座谈会过去所谈的多是关于文化方面的,包括古今中外。今天要我来讲的,仍是文化的部分——五十年来的美国。

五十年来的美国,我亲眼见到了四十三年。四十二年前,1910年(宣统二年),我国有七十个公费留美学生,那时都还留着辫子,我便是其中之一。从那时起,我在美国读了七年的书,五年在大学城(以大学为中心的乡村城市)的康乃尔大学,两年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十年后——1927年又回到康乃尔大学。以后,每隔几年便要去美国一次,1933年、1936年、1937年都去过。1939年奉命为驻美大使,做了四年的外交官,卸任后,因心脏病继续留居美国,又住了五年。1949年再度赴美,又住了三年。总计我在美国共住了二十年。这是我认为我可以向大家谈谈现在这个题目的原因。同时,五十年来的美国,在世界文化史上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使美国变成了世界领袖。这是我要讲这个题目的另一原因。

五十年来的美国,这个题目范围实在太大,不知该从何说起。我们简单的找出几方面的事实,将五十年前的与五十年后的作个比较,看看有什么不同,便可以知道五十年来美国文化的进步。

五十年前,美国人的财产是不缴纳所得税的。十九世纪末叶,美国政府拟开始实行所得税。可是,联邦最高法院却宣告所得税是不合法的,他们认为美国是自由平等的国家,有钱的不应该就多出钱,这是违背平等,不合宪法的。

1900年,美国钢铁大王卡里基每年的净收入为二干三百万美元,煤油大王劳克福每年的收入也在几千万美元,均不用纳税。而那时的散工,每天的工资仅得1.5美元,一年365天,有200天工可作的话,每年收入不过三百美元,工人平均的收入每年只400美元至500美元,比起钢铁大王、煤油大王的收入,实有天渊之别。

1910年,共和党的塔虎脱做总统,一般人都说他是守旧的,其实他是很有作为的。他是主张国际和平最力的人,美国的所得税法,就是在他的任内,由国会通过的。为了通过所得税法,特别提出宪法修正案,经四十八州的追认而成立。三年后(1913年),威尔逊总统时代,所得税才开始实行。当时的税率很低,年收入三千元至二万元的纳税百分之一;结过婚的人,税率的起征点自四千元开始,这样低的税率,说起来实在可笑。

所得税实行了三年以后,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彼时所得税的征税机构已完全建立,人民也养成了纳税的习惯。于是将所得税税率提高,成为美国战时主要的财政来源。第四年,所得税的收入超过了关税,1920年,更超过关税十倍。照现在的规定,以钢铁大王二千三百万元的年收入,要缴所得税百分之九十以上。艾森豪不久以前新任命的未来阁员(国防部长)威尔逊,三年前个人年薪达六十余万美元,是全美薪俸最高的一人,他要缴所得税百分之八十,薪俸的实得数只有十余万元了。

自实行所得税后,美国五十年前贫富悬殊的现象,已告消灭了。现在美国人是以中产阶级占多数。据1948年的统计,年收入一千元以下的占全人口百分之十四点五,年收入一千元至二干元的占全人口百分之十(两项合计起来约为全人口的四分之一),年收入二干元至三千元的,占全人口百分之二十点六,年收入三千元至五千元的占百分之三十三点六(全人口三分之一),年收入五千元至一万元的,占百分之十七点九,年收入一万元以上的仅占百分之三。最可注意的是现在美国有钱人与无钱人所用的东西及日常生活上的各种享受,都完全一样。五十年前,在美国七千六百万人口中,销售的女子丝袜十五万五千双,而1949年,全国内销尼龙丝袜达五万四千三百万双,平均十四岁以上女性,每人每年可穿丝袜十双,有钱的无钱的都是一样。再说汽车,五十年前美国的汽车还很简陋,价钱却很贵,修理站极少,马路又崎岖不平,拥有汽车的人,为数极少,全国汽车总共不过一万三千八百五十辆。那时威尔逊总统还是大学教授,大骂汽车是最代表阶级性的,有车阶级兜风,无车阶级吸灰尘!1908年,怪人亨利·福特,一个未受教育的机械工匠,看到这种情形,决心制造一种人人可以享用,人人买得起的汽车,发明了T式的摩托汽车,最初售价每辆九百五十美元,后来逐年增加生产(最初每年制造一万八千辆,十二年后每年制造一百二十五万辆),逐次减低售价,由九百五十美元跌至七百八十美元、四百九十美元,1924年已跌价二百九十美元,真正是人人买得起了。现在美国已登记的汽车四千四百万辆,平均每三人有一辆汽车。他如香烟、剃刀、电话、无线电收音机、电视器、真空吸尘器等,也莫不是普遍化标准化地大量生产,廉价供应。一些特殊的物品,反而近于绝迹,无论有钱的无钱的,都作同样的享受,花极少的代价,可以得到很高的享受,连交通不便的偏僻乡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电视设备。纽约有一家唱片代购社,原只有一间店面,现则扩充了许多间,每间都堆满了各种音乐唱片,托购的更是络绎不绝。

美国现在已经做到了没有阶级了,其所以能够慢慢的造成了这种地步,有两种主要原因:

一、社会思想的革新运动五十年前,美国工商业巨子如钢铁大王卡里基、煤油大王劳克福、银行大王摩尔根,为二垄断市场,特组织托辣斯。正当他们威风显赫的时候,新闻界人士兴起了一种扒粪运动,专门研究事实,搜集证据,揭发黑幕,引起社会的革新。首先是女记者黛贝,她费了很多的工夫研究美孚煤油的历史,看看煤油大王是怎样的操纵着全美以至全世界的市场,结果揭发了托辣斯的内幕。另有一位记者林肯史丹芬,为研究市政腐败的原因,探究幕后操纵的老板(Boss),到处去访问、找材料,结果在杂志上发表了圣路易城的黑幕。美国霍斯特系报纸的主持人威廉霍斯特(去年逝世),年轻时也是一个扒粪运动的健将,他是一个理想者,社会改革者。他曾设法偷出了煤油大王,与大批参众议员来往的信札,内中有许多是分期送款的证据,霍斯特将它一一摄成照片,于1908年在报上发表。五十年前,美国劳工是无组织的。他们多来自欧洲,因为受不了欧洲政治的宗教的压迫,特跑到新大陆来,希望能过着自由平等的政治的宗教的生活。可是因为人数太多,工厂容纳有限,厂主们看了这种情形,乃以没有训练的,工资最低的工人为标准,来雇用工人。工人们不容易找到工作,有了工作的待遇也极低,生活是痛苦极了,尤以大城市纽约、波士顿、芝加哥等处的工人最甚。新闻记者雷斯把工人困苦的情形写成了一本书,名叫《那一半是怎么生活的》,引起了社会的注意,对工人遂予以组织,并改善其生活。除了新闻记者积极于社会思想革新运动外,一些政治家们也参加了这个工作,老罗斯福总统,便是其中之一。老罗斯福总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能说善写,有胆量,有勇气,三十多岁已大露锋芒,人家批评他是个野心家,选他为麦金尼的副总统,企图把他打入冷宫。麦金尼是领导美国战胜西班牙的人,除帮助古巴独立外,美国的领土大加扩充,菲律宾都成了美国属地(以前属西班牙)。美国人有许多是不喜欢美国走上帝国主义之路的,因之,对麦金尼甚表反对。1901年,麦金尼竟被一神经病人刺杀,老罗斯福遂得由冷宫进入白宫。老罗斯福籍隶共和党,本是个资本家的党,当他就任之初,也极力宣称将继续执行麦金尼的政策,可是第二年便叫司法部提出诉讼反托辣斯法案,解散摩尔根等所组织的西北铁路公司,开始打击托辣斯。当这个案子提出的时候,摩尔根穿着大礼服出席一个晚会,从电话上获得这个消息,面目失色,很气愤的说:“这个小孩子,政治掮客,不同我好好商量!”老罗斯福一面打击托辣斯,一面并作种种的社会立法。有一天早晨,老罗斯福总统一面早餐,一面翻阅辛克莱的小说,这本小说是描写芝加哥屠宰场的黑暗与不卫生,老罗斯福看到了这些材料以后,立刻召集阁员和卫生专家商议改革,并向国会提出食物(包括药品)卫生检查法案,以改善公共卫生。这个法律,可以说是从一部小说出来的。以人民的疾苦为背景,以事实和证据为武器,暴露黑暗面,唤起社会和政府的注意,从社会立法上加以改善。这种运动在美国文化上占最重要的一部分。

二、大量生产主义大量生产的方法,就是以科学的组织,细密的分工,依一定的程序,使原料从这面进去那面出来变成制成品。这个方法首先大胆采取的,便是汽车大王亨利福特,他利用科学管理的方法,减低成本,缩短生产过程,提高工人待遇,减低工作时间,增进生产效率。这样,一方面可以达到大量生产和产品低廉的目的,一方面增进社会生活水准加强购买力,多产多销,仍旧是赚钱的。这种方法很快的运用到所有的工业上去,一切的物品都是价廉物美的,使所有的美国人都可以享受。在大量生产中,除制造技术外,还要注意到广告,广告是帮助大量生产的好工具,它的宣传,引起人们的欲望。当福特初制汽车时,许多报纸都画了一些可笑漫画,挖苦他,福特却并不见怪,认为这是免费的宣传广告,反大为鼓励,所以销路一天一天的广。

五十年来美国工业化的发展不是为少数人的享受而是为多数人的幸福,五十年前被视为恶人的,五十年后成了社会的恩惠者。煤油大王在五十年前曾拨出一笔巨款捐赠教会作慈善事业,教会认为他的钱是脏钱,拒绝接受。后来他将财产移充教育基金,组织普通教育委员会,由有社会眼光的Gales代为计划,以教育为中心,最重要的是大学教育。大学当中注重医学教育,创办医学研究院,中国的教育事业也得到了他的拨款二千二百万美元的基金,全世界的公共卫生医学都受他的影响。钢铁大王当初也是被人厌恶的,晚年,他把所有的财产登报公布,并征求如何使用。后来,以一部分财产创办了许多公共图书馆,以另一部分拨充世界和平基金,这能说不是伟大的贡献吗?

总之,五十年来的美国,是以社会的制裁,政治的制裁,和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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