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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4 21:2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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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晁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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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南朝北

朝南朝北试读:

总序

袁鹰

中国现代文学发轫于本世纪初叶,同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共命运,在内忧外患,雷电风霜,刀兵血火中写下完全不同于过去的崭新篇章。现代文学继承了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民族悠长丰厚的文学遗产,顺乎20世纪的历史潮流和时代需要,以全新的生命,全新的内涵和全新的文体(无论是小说、散文、诗歌、剧本以至评论)建立起全新的文学。将近一百年来,经由几代作家挥洒心血,胼手胝足,前赴后继,披荆斩棘,以艰难的实践辛勤浇灌、耕耘、开拓、奉献,文学的万里苍穹中繁星熠熠,云蒸霞蔚,名家辈出,佳作如潮,构成前所未有的世纪辉煌,并且跻身于世界文学之林。80年代以来,以改革开放为主要标志的历史新时期,推动文学又一次春潮汹涌,骏马奔腾。一大批中青年作家以自己色彩斑斓的新作,为20世纪的中国文学画廊最后增添了浓笔重彩的画卷。当此即将告别本世纪跨入新世纪之时,回首百年,不免五味杂陈,万感交集,却也从内心涌起一阵阵欣喜和自豪。我们的文学事业在历经风雨坎坷之后,终于进入呈露无限生机、无穷希望的天地,尽管它的前途未必全是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

绿茵茵的新苗破土而出,带着满身朝露的新人崭露头角,自然是我们希冀而且高兴的景象。然而,我们也看到,由于种种未曾预料而且主要并非来自作者本身的因由,还有为数不少的年轻作者不一定都有顺利地脱颖而出的机缘。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乃是为出书艰难所阻滞。出版渠道不顺,文化市场不善,使他们失去许多机遇。尽管他们发表过引人注目的作品,有的还获了奖,显示了自己的文学才能和创作潜力,却仍然无缘出第一本书。也许这是市场经济发展和体制转换期中不可避免的暂时缺陷,却也不能不对文学事业的健康发展产生一定程度的消极影响,因而也不能不使许多关怀文学的有志之士为之扼腕叹息,焦虑不安。固然,出第一本书时间的迟早,对一位青年作家的成长不会也不应该成为关键的或决定性的一步,大器晚成的现象也屡见不鲜,但是我们为什么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及早地跨过这一步呢?

于是,遂有这套“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设想和举措。

中华文学基金会有志于发展文学事业、为青年作者服务,已有多时。如今幸有热心人士赞助,得以圆了这个梦。瞻望21世纪,漫漫长途,上下求索,路还得一步一步地走。“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也许可以看作是文学上的“希望工程”。但它与教育方面的“希望工程”有所不同,它不是扶贫济困,也并非照顾“老少边穷”地区,而是着眼于为取得优异成绩的青年文学作者搭桥铺路,有助于他们顺利前行,在未来的岁月中写出更多的好作品,我们想起本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期间,鲁迅先生先后编印《未名丛刊》和“奴隶丛书”,扶携一些青年小说家和翻译家登上文坛;巴金先生主持的《文学丛刊》,更是不间断地连续出了一百余本,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当时青年作家的处女作,而他们在其后数十年中都成为文学大军中的中坚人物;茅盾、叶圣陶等先生,都曾为青年作者的出现和成长花费心血,不遗余力。前辈们关怀培育文坛新人为促进现代文学的繁荣所作出的业绩,是永远不能抹煞的。当年得到过他们雨露恩泽的后辈作家,直到鬓发苍苍,还深深铭记着难忘的隆情厚谊。六十年后,我们今天依然以他们为光辉的楷模,努力遵循他们的脚印往前走去。

开始为丛书定名的时候,我们再三斟酌过。我们明确地认识到这项文学事业的“希望工程”是属于未来世纪的。它也许还显稚嫩,却是前程无限。但是不是称之为“文学之星”,且是“21世纪文学之星”?不免有些踌躇。近些年来,明星太多太滥,影星、歌星、舞星、球星、棋星……无一不可称星。星光闪烁,五彩缤纷,变幻莫测,目不暇接。星空中自然不乏真星,任凭风翻云卷,光芒依旧;但也有为时不久,便黯然失色,一闪即逝,或许原本就不是星,硬是被捧起来、炒出来的。在人们心目中,明星渐渐跌价,以至成为嘲讽调侃的对象。我们这项严肃认真的事业是否还要挤进繁杂的星空去占一席之地?或者,这一批青年作家,他们真能成为名副其实的星吗?

当我们陆续读完一大批由各地作协及其他方面推荐的新人作品,反复阅读、酝酿、评议、争论,最后从中慎重遴选出丛书入选作品之后,忐忑的心终于为欣喜慰藉之情所取代,油然浮起轻快愉悦之感。“他们真能成为名副其实的星吗?”能的!我们可以肯定地、并不夸张地回答:这些作者,尽管有的目前还处在走向成熟的阶段,但他们完全可以接受文学之星的称号而无愧色。他们有的来自市井,有的来自乡村,有的来自边陲山野,有的来自城市底层。他们的笔下,荡漾着多姿多彩、云谲波诡的现实浪潮,涌动着新时期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伤,也流淌着作者自己的心灵悸动、幻梦、烦恼和憧憬。他们都不曾出过书,但是他们的生活底蕴、文学才华和写作功力,可以媲美当年“奴隶丛书”的年轻小说家和《文学丛刊》的不少青年作者,更未必在当今某些已经出书成名甚至出了不止一本两本的作者以下。

是的,他们是文学之星。这一批青年作家,同当代不少杰出的青年作家一样,都可能成为21世纪文学的启明星,升起在世纪之初。启明星,也就是金星,黎明之前在东方天空出现时,人们称它为启明星,黄昏时候在西方天空出现时,人们称它为长庚星。两者都是好名字。世人对遥远的天体赋予美好的传说,寄托绮思遐想,但对现实中的星,却是完全可以预期洞见的。本丛书将一年一套地出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之后,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作家如长江潮涌,奔流不息。其中出现赶上并且超过前人的文学巨星,不也是必然的吗?

岁月悠悠,银河灿灿。仰望星空,心绪难平!1994年初秋

序:成长的历史

吴秉杰

在参加本年度的“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编选之前,我对李晁并没有多少了解,可能就看过他一篇短篇《旱季物语》,它写得很美,有一种通透的灵性,伴随着淡淡的凄清或浓浓持续的一种失落。后来知道,这种失落感差不多是伴随了这本集子中的所有的作品。并且正因为有失落,才有了他小说的美。我和李晁没什么接触,不过是读了他的十几篇作品,却有一种感觉的熟悉,但不是熟悉的了解。才气是天生的,不能培养。如同文学创作中的敏感、多情、同情心和想象力一样,这都是作家的天赋,不是我们“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编选所能给予的。我想,我们所能做的或许就是给予一些肯定和鼓励,至多再加上交流或交流中的一些帮助。

我可能并不是最适合给李晁写序的人。因为在“复审”时,我对他的小说还有些不满足的意见,现摘录如下:“李晁的小说技巧上没有任何问题。故事、情感和语言也都能见出水平,叙事既有生活本身的意味,也有若有若无的暗示与象征的意味。或许《

朝南朝北

》这一篇名能概括此集子中的‘茫然’的情绪。……其最好处,在于背后都留下了某些未知的空间,不足处则是水平平均,没有什么更突出的作品。”在我之前,阎晶明先生对于李晁的作品也有一个审读评语,摘录如下:“作者的这些小说还是有相对集中特色的。都是写……在小城市里生活,但作者关注的不是他的俗世‘今生’,而是他若有若无、似真亦假、有得有失的浪漫‘前世’,……不过,作者的创作路径有点单一,所述几乎差不多的状态,分开看都还不错,集中读就难免重复、狭窄。”我觉得这里晶明说得最耐人寻味的便是主人公的“今生”和“前世”。这儿所说的“前世”,便是“历史”。

李晁出道很早。二十一岁时便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中篇《朝南朝北》,那是2007年。这在80后和“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作者中都属罕见。李晁后来在《山花》杂志编辑部工作,这对于他的创作也有帮助,因为他在编辑作品时也能接触不同的作者,比较中看到差异或雷同,判断什么是小说作品自己的贡献,真正能让人感动的东西,拓展眼界和思路。现在一般认为,80年代他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如同那首肤浅的歌中所唱的那样;也有人对于80后一代有种种不满的指责,譬如认为他们没有吃过苦,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责任心等等。我觉得这话很可笑,仿佛我们这一代较之他们这一代还有什么“优越性”似的。我们的下一代(子女一代),没有犯什么历史错误、政治错误,没有“受蒙蔽”;没受封建专制主义的更多的影响,没有奴颜婢膝,唯唯诺诺,说想说的话,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的生活的矛盾、心灵的伤痛、失落的追求,他们对于自己的不满,应该由80后作家自己来说。李晁的这十几篇小说和他的这部集子,就是完成了这样的工作。

80后作家从引起关注直至今天的成长,从源头上说大约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大城市涌现出来的新星(上海“新概念”作文大赛),另一类是各种“小地方”出来的作家。我更看好后一类的发展。因为他们写出了不同的环境,有更多的社会观察、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描写(譬如李晁的小说便都较深入地写到了父母,与那些大城市的80后作家不同),更接近历史,有背景因而也就有更切实的成长的轨迹。人生环境的描写其实是历史描写的一部分,是历史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它不是一句“叛逆”便可以概括和轻轻取代的。所以,我还要补充和纠正一些前面的看法。我喜欢的李晁的小说不限于《旱季物语》这样唯美和淡淡忧伤的作品,还有《双婴记》《

空房子

》这样一些写得细致而又含蓄的小说。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含蓄,这是长篇必备的要求;还有李晁短、中篇小说故事层面上的含蓄,那是一种让人心痛的含蓄。

对于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作家,应该提出更高的要求。我也相信如李晁这样已有多年创作经历和有实力的作家,是能够承受一种更高的文学标准的要求的。通读他的一系列作品,注意到李晁的多篇小说都写到了主人公的中学时代(初中或高中),部分地也印证了晶明所说的“前世”。从《朝南朝北》到2014年、2015年发表或拟发表的《红果的夜晚》《步履不停》,则是把“前世”发展到了“今生”,只是更细腻些,更富于变化,人物虽有所不同,却仍谈不上什么突破。失落感显而易见,但并不隐含那种失落的追求。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或许不能苛求作家,可它又是文学的遗憾。有善于“妥协”的作家和不妥协的作家,不应该要求后者通过某种理性调节,以达到那些所谓的社会固化的目标;但至少可以使自己的情感变得更为丰富一些,不至于使创作停留在那些相对单质的单向的呈现。文学艺术的关系与科学技术的关系可以类比。科学是技术实现的基础,它是对世界的认识和知识性的;而各种艺术也多有技术(技巧)性的一面,却以文学为母体,因为文学根本的一面是精神性、情感性的。这种精神情感,在李晁的创作中也需要拓宽、突破与发展。

其实,不能对李晁的作品说出更多的话了。有的只是期望和祝福。

是为序。朝南朝北

朝南是下午从游戏机房走出来的,此前,他没有听说龙卷风的任何消息,只是奇怪今天的游戏机房怎么没人?游戏机房老板在朝南离开时对他说,快回家吧,龙卷风就要来了。

朝南挎着那只吊带过长的书包,轻蔑地说,龙卷风?怎么可能有龙卷风呢?

朝南的家在铁葫芦街唯一一条人字形斜坡上,那里是铁葫芦街的制高点,散乱着七八十年代的建筑,朝南就住在那栋古老、阴暗的大楼里。

朝南一如往常走进院子。孤寡老人兆德正在一个簸箕里拨弄他心爱的萝卜干,看见朝南后,悄声说,你妈到处找你,龙卷风就要来了。

朝南哼了一声,表示对龙卷风或兆德老人的不屑,他说,让他们去找吧,反正龙卷风刮不倒我。

朝南穿过昏暗的楼道,不小心碰到了四处堆积的蜂窝煤,朝南拍拍衬衣的边,随口骂了一句。

你死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找你。母亲沈玉责怪道。

朝南撒谎说,我去小乱他们家了。

沈玉说,你瞎跑什么,害得你爸和你哥找你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朝南回答,有什么好找的,不就是龙卷风嘛。

朝北回来的时候,怒气冲冲,他对沈玉说,我就说不用找,他还比我先回来。

朝南父亲回来时,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总是默不作声,一到家就坐到围棋前,自己和自己下起来。

黄昏时,天色出奇的暗,黑云压城,一场风暴正在酝酿之中,雷声响起时,朝南一家正在吃晚饭。沈玉对丈夫说,你说这龙卷风有多大威力,会不会把房子刮倒?

丈夫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解释说,这不好讲,有的龙卷风就能把房子刮倒,汽车都会飞起来,关键看风的级数大不大。

沈玉又问,这次龙卷风有多大级数?我们这栋老楼安不安全?

丈夫正要回答却被朝北抢白过去,朝北说,倒了还好,再也不用住这破楼了。

朝南如同饕餮兽一样风卷残云。他懒得和家人在饭桌上讨论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吃完饭就回到自己房间。这间卧室是和哥哥朝北共享的,床是一张上下铺的铁床,是父亲从单位上搬来的。朝南睡下铺,朝北睡上铺。朝南斜躺在床上,琢磨游戏中的一些技法。他的狗佐佐木用爪子推开门跑了进来,朝南便从床上跃下,对着佐佐木做了一套游戏中的格斗动作,打得佐佐木眼花缭乱,连连后退。

朝北进来时讥笑了朝南的动作,他说,打狗算什么本事。

朝南哼一声,懒得和哥哥斗嘴,他知道哥哥是铁葫芦街一霸,曾是海南的手下,在海南入狱后声名鹊起。窗外刮过一阵飒飒作响的夜风,院子里的紫槐弱不禁风,朝南幻想着龙卷风早点到来,最好把学校刮得支离破碎,片瓦不留。就在朝南想象中暴雨首先来临,粗大的雨点愤怒地敲击地面,仿佛与大地有不共戴天之仇。佐佐木在雷声中缩作一团,它趴在朝南的床边,不时围着自己的尾巴转悠。

一年前,佐佐木就是在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夏夜来到朝南的门前的。那天,朝南正准备蒙头大睡,一阵微弱的呻吟却断断续续从窗外飘了进来,朝南拧亮床头灯,兴奋地爬到朝北的床头,掀开被子说,你听见吗?好像是只小狗的声音。他看见朝北的右手伸在短裤里,于是他又问,你在干什么?

朝北恼怒地推开了朝南,咬牙切齿回答,他妈的,别烦我。

朝南偷偷摸摸打开了房门。在楼道里,他踩到一团软软的东西,那团东西即时尖叫一声,于是朝南便发现了饥寒交迫的佐佐木。他把它抱了回来。朝北往地上扔卫生纸时,发现朝南手里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于是难得兴致起来,嘿,那是什么?一只猫吗?

朝南说,是只小狗。

佐佐木在朝南的房间隐居下来。后来沈玉发现了家中的异常。夜晚她总能听见小狗的狺狺之声,她问一旁沉睡的丈夫,老李,你听什么声音?

朝南的父亲满不在乎地回答,狗叫有什么奇怪的。

沈玉暗自嘀咕,没听说邻居养了狗啊。

老李趁机讲,邻居养狗也要你同意,你管得也太宽了。

沈玉对深夜狗吠一直不能释怀,白天询问兄弟俩,你们听见狗叫了吗?好像就在咱们家。

朝南拒不承认,胡诌说,是外面的野狗在叫。

朝北干脆不讲话,他不反对朝南在卧室里养狗,这样朝南的精力就不会集中到自己身上。然而,纸包不住火,沈玉是一个神经高度紧张的人,她询问了左邻右舍,可没有一家表示他们养了狗,反而怀疑说,是不是兄弟俩瞒着你养了狗?这一点倒提醒了沈玉,在朝南朝北上学后沈玉在家搞了一次大搜查。她在朝南的床底发现了一只奇怪的纸箱,打开一看,差点没晕过去。等朝南回到家时,沈玉脸色阴沉,她对一切动物特别是宠物无比痛恨,她是个有洁癖的人,最怕猫狗闯进家来。

沈玉让朝南把狗给扔了,可朝南死活不同意。他抱着佐佐木不放,任母亲揪他的耳朵,拧他的手臂,死也不撒手。最后,沈玉一气之下将朝南赶出了家门,并警告说,什么时候把狗丢了,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朝南抱着狗漫无目的地走在铁葫芦街,河面刮来的风吹起了他的衬衫也吹动了佐佐木乌黑的毛发。他不知该往哪里去,也想不通母亲为什么那么厌烦小动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佐佐木抛弃,它太可怜了,朝南宁愿自己不回家也要和佐佐木在一起。

朝南在夜幕降临时,来到了火车桥下,恰好有一辆列车呼啸而过,巨大的声响使怀中的佐佐木微微颤抖,朝南用指头抚弄佐佐木的头。最终他们在桥洞里安顿下来。河堤的空地上已经扎起了一顶硕大的帐篷,有着彩色条纹,和电视里的马戏团一模一样。

咦,马戏团是什么时候来的?朝南自言自语。

他透过巨大的桥孔眺望帐篷上的彩灯,彩灯照耀着一面巨幅海报,内容是一位身着比基尼的女人,她摆出一个微微倾斜的角度,手按在大腿上,脸上是一副激情四射的表情。朝南不时听见帐篷里爆发出一阵毫无节制的笑声及主持人拙劣的普通话,人们不约而同喊道,脱,快脱呀。

朝南感觉很冷,河面吹来的风带着河水冰凉的温度,它们在桥洞里来回穿梭,发出低沉的声响,如同一只嗥叫的野兽。风的嗥叫声刺激了佐佐木,它也跟着狂吠起来,朝南抱着它感觉一丝微弱的温暖。他弓坐在桥洞里,身体呈现出一个瘦小的U。火车驶过时,朝南就会醒来,他不知道几点了,望望四周,可一片黑暗,河边的马戏团已停止了演出。此刻,只能听见河水在脚下喧哗,佐佐木安详地躺在怀中,睡了过去,鼻息潮湿。朝南在感到凄凉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坚定而感动,有一刻,他流下了难以言传的泪水,最后听见母亲及朝北的呼唤。

沈玉的声音由一阵风送来,朝南,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死哪儿去啦!

朝北的声音直接简单,朝南、朝南……

朝南犹豫着要不要出来回答这些声音,没想到,佐佐木率先呜呜号叫起来。

那之后,沈玉再没有反对朝南养狗了,佐佐木正式成为家庭成员。

暴雨仍在持续,闪电不时划过窗台。朝南渐入睡梦,而朝北却躺在被子里默默地摸着自己的玩意儿,直到一阵战栗的到来。

朝北是高中生,对体育的热爱使他的身体看上去异常成熟,手臂和腹部的肌肉像小山丘一样鼓出来。一个藏青色的龙头活灵活现地纹在朝北的胸部。如果朝北穿背心打球的话,那个使人退避三舍的刺青就会露出来。刺青在铁葫芦街不稀奇,青年们喜欢在自己的背上、手臂上、脚踝上,甚至屁股上纹一些希奇古怪的事物,一枝带刺的玫瑰或者一颗滴血的蛇头。这些刺青在朝北眼里都是小儿科,只有自己胸前的龙头才称得上威风八面。龙头的来历与海南有关。海南是铁葫芦帮的老大,也是朝北的表哥,两年前在与城北野狼帮的械斗中大获全胜,野狼帮一死众伤。死的那人正是野狼帮的头号人物——三蒙,要知道三蒙是个厉害角色,在城北呼风唤雨。三蒙死后,海南的牢狱之灾接踵而来。朝北为了纪念表哥海南,也在胸前纹了一只藏青色龙头,从那以后,新一拨的铁葫芦街少年纷纷以朝北马首是瞻。

女孩子们似乎很喜欢朝北,不知是因为他在街道的特殊影响还是他的英俊外表?在他打球的时候会有一群女生环绕,她们手里拿着毛巾,有的握着一瓶冰冻可乐,那都是为他准备的,这些女生像叽叽喳喳的鸟儿一样闪烁在朝北四周。朝北却不加理睬,有时还露出厌烦的神情。

朝北喜欢的人是何朵。说起何朵自然也是大名鼎鼎,她不但是年级的尖子生,也是舞蹈社的骨干,匀称的身形让她在那群女学生中卓尔不群,尤其每次国旗下讲话,那甜美的嗓音使台下的男生为之倾倒,再加上一道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就更令人欲罢不能了。

每次见到何朵,朝北的一帮兄弟都会起哄,何朵,朝北有话对你讲,别急着走啊,他真的有事找你呢。男生们把何朵堵在上学的路上,何朵站在包围圈里,一脸怒容。一开始,何朵对这样的骚扰毫无办法,虽然她和朝北同桌,但从不和他讲话。她曾要求班主任把朝北调开,可班主任问,朝北影响你了吗?何朵想了想,朝北和她同桌以来的确没有冒犯之处,只好讪讪地说,没有,但我不想和他同桌,他——

他什么?你这个想法很不应该呀,你应该主动帮助后进同学,朝北也为咱们班贡献了力量,哪次运动会不是咱们班奖状最多?班主任的话让何朵感到无奈,她也明白朝北对自己一向规规矩矩,不像其他男生那样油腔滑调,甚至还想动手动脚,可何朵就是抑制不住对朝北的反感。一个胸前有龙头刺青的人总归不是什么好人吧。

朝北对其他女生总是一副爱搭不理或者趾高气昂的样子,但对何朵却是毕恭毕敬的。偶尔何朵的橡皮或钢笔掉落在地时,朝北会主动拾起来,递到何朵手中。可即便朝北的手离何朵的手只有一个指甲盖的距离,他也碰不到她,何朵每次都迅速而又准确地移开了。

何朵仍然受到男生们的骚扰,时常有人打着朝北的旗号。当男生们一再围住独自一人的何朵时,何朵想,这个该死的朝北,表面上规规矩矩,暗地里却花样百出,太卑鄙了。

何朵,我带你去见朝北吧,他在等你呢,你去不去?不去就跟我走吧!男生们嬉笑着。

滚开,再不滚开我不客气了。何朵终究没忍住,一有男生靠拢,她的脚就毫不留情地踹过去,而且专袭胯部。如果反应迟钝,来人难免会挨上这痛不欲生的一脚。可即便如此,仍有恬不知耻的男生靠近,而等何朵出脚时,则迅速躲避,一旦何朵踢空,便引来一阵哄笑。

何朵已经受够了这样的骚扰,她想找朝北说清楚,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直到某天她收到朝北的纸条。朝北的纸条是在课间悄悄塞进何朵的笔袋的。纸条传情的想法在朝北心中已盘踞很久,可一直鼓不起勇气,因为他知道何朵对自己的态度,但长期以来的煎熬让他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纸条上简短地写着一句话,喂,能和你谈谈吗?

何朵是在一节数学课上发现那张纸条的,纸条上没有落款,但她知道那是谁的字迹,字很大气。虽然何朵反感朝北,但对他的那手字却由衷赞叹。她有时会想,朝北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何朵在放学前把纸条悄悄还给了朝北,虽然当面什么也没有说,但朝北还是很兴奋,因为纸条的背面写着,放学后去锅炉厂。

何朵所说的锅炉厂就在校园后面,是一片废弃的厂房,曾是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但一个传闻把所有人都吓跑了,据说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吊死在那里。

何朵在放学后人流稀疏时走出了校门,她沿着围墙朝锅炉厂的方向匆匆行进。朝北已经迫不及待等在那里了,他是翻墙而入的。他站在锅炉厂废弃的机器上眺望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心想,就是只乌龟,也该爬到了。

当他看见一角熟悉的裙摆在布满沙砾的路上飘拂时,内心一阵激动,心脏像鼓一样响起来,咚咚咚,几近破裂。他迫不及待向何朵招手,然后迅速从那台污渍斑驳的机器上跳下来,径直朝何朵走去,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何朵看见了朝北的微笑,朝北的脸在夕阳中泛起了红晕,是羞涩吗?何朵有些把握不准,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竟然也会害羞?何朵不忍心说出心中盘算已久的狠话,只向朝北点了点头,示意他有话快讲。可朝北却犹犹豫豫,仿佛还没有酝酿好,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何朵捋一下头发,有些不耐烦,有什么话就快说,我也有话要告诉你。

朝北急忙说,那你先说。

何朵微微调整了一下心态,脸色陡然一变,朝北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很好玩吗?你们太无聊了。

朝北很惊讶,不明白何朵说些什么,接连问,我们,什么我们,我们怎么了?

何朵冷笑一声,哼,你装什么呀,不是你们是谁?那些骚扰我的人不都和你称兄道弟吗?

朝北急了,忙不迭说,你肯定误会了,我没有让人骚扰你啊,我怎么可能让他们骚扰你呢?

谁知道,你和他们就是一伙的。

朝北不再解释了,只说,这件事我给你摆平,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人打扰你。

何朵看朝北信誓旦旦的表情,稍一犹豫,难道他真的不知情?但同情心立即被压制下去,她对着若有所思的朝北说,那就好。随即转身就走。朝北竟然没有叫住她,他还在想,是谁这么大胆敢骚扰何朵?简直无法无天了!

第二天,朝北的警告在校园里迅速传播,谁要胆敢再骚扰何朵,就是与他过不去。有了警告,骚扰行为立即消失了,男生们见到何朵也不再起哄闹事,只是远远看着,不服的人也没有办法,只能暗自骂一句,操!

一个礼拜之后,何朵再次接到朝北的纸条,上面写着,还能谈谈吗?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我们老地方见。

何朵在骚扰行为结束后依然对朝北敬而远之。而接到新来的纸条,何朵更是犹豫,要不要去见他?男生的骚扰固然消失了,可女生们则开始对她冷嘲热讽,见到她都是一副阴阳怪气的表情,好像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何朵回复了那张纸条,没这个必要。

朝北又回道,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呢?

何朵没有再回了,她觉得这样下去只会没完没了。朝北感到一阵失落,于是其他女生便成了他的发泄对象,一个叫邹的女生在邀请朝北去溜冰时,遭到了朝北愤怒的拒绝。邹受了莫名的委屈,便指着朝北骂,朝北,你这个窝囊废,你受了何朵的气就发在我们身上,你还算什么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校园里流传了这样的传闻,据传朝北和何朵是一对,别看表面上俩人老死不相往来,可暗地里却私通款曲。这种流言你能在学校听到很多,且有多种不同版本,描述起来都绘声绘色,使人不得不相信。

传闻说,朝北往往在深夜离开自己家,在夜色掩护下悄悄前往何朵家中,由于何朵的父母在外地工作,她独自和外婆生活,所以朝北就利用这一点,深夜与何朵幽会,然后赶在天明前潜回家中。

传闻真假莫辨,连朝南这个做弟弟的也分不清楚,但他十分肯定地说,朝北绝不会晚上独自离开家,他一睡着就像死猪一样。再说,他下来的时候肯定会有声响,我绝对能听见。

朝北自己对这些传闻是不屑的,他知道这些传闻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但他堂堂一个男子汉,不会为了这些流言蜚语去找那群女生的麻烦。传闻的受害者只有一个,那就是何朵。

何朵听到那些天方夜谭般的传言时,感到好笑又无奈。女生们平时都不和她来往,她是班上少数几个学习好而又被大家孤立的人。她信奉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但有一次她没有忍住,那天她正好来例假。在厕所里时,她遭遇了其他女生讥讽的目光,那目光好像说,你也好意思来这个?何朵听见厕所里女生们正在谈论她,好像对她的出现视而不见。她肚子隐隐作痛,最初她忍了下来,可当女生们因为某个细节而哄堂大笑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突然站出来,对那群仍在讥笑的女生说,闭上你们的乌鸦嘴,你们才是朝北的女人,不要脸。

这句话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和仇恨,开始时女生们呆若木鸡,她们没想到何朵居然会反抗,还起嘴来。等她们反应过来时,何朵已经冲出了厕所。女生们朝何朵追去,在班级门口堵上了她,她们围住她说,你说谁不要脸?你这个小狐狸精,你还有脸说我们,你也不照照镜子……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肆意辱骂,不时拉扯何朵的长发,见她反抗,便七手八脚围攻起来,有的掴巴掌,何朵梳理整齐的长发被掴得乱七八糟;有的抓住她的衬衫东拉西扯,仿佛要把它撕裂开来;还有的用脚踹她的肚子,嘴里骂道,给你一点教训,要不然你不知道姑奶奶们的厉害。

围殴在朝北赶来时被制止了,朝北奋力地拨开人群,嘴里嚷道,他妈的,都活不耐烦啦,给我滚开。他甚至不惜违背一个男人的准则动手打了一个死死缠住何朵的女生,他给了她一巴掌,那个女生当即愣在了那里,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何朵对朝北的解围毫无感激之情,反而使劲搡了他一把,何朵悲愤地说,都是你惹的祸,你装什么英雄!

何朵在此次事件之后,毅然转校了,据说去了城北某中学。

暴雨过后第二天,人们看到铁葫芦街的景色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四处积满了水,道路变得泥泞。人们失望了,纷纷抱怨说,龙卷风没有来嘛,又被天气预报骗啦。

朝南又要背着书包去上学了,这让他沮丧不已,他走下楼道撑开雨伞走进泥淖里。兆德老人把那群小鹅放了出来,嘴里叨唠着,这下你们可开心了。

朝南站在院子里狐疑地问,谁开心?

兆德老人说,鹅,它们最喜欢水了,这下可以好好洗个泥水澡啦。

朝南没趣地走开,边走边嘀咕,总有一天你的鹅会死掉,一只不留。

果然,朝南的预言在他放学时部分实现了。当他跑进院子时,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金黄色的小鹅,而兆德老人正好坐在楼道上,亲眼目睹了惨剧的发生。他几乎从竹椅里跳了起来,指着浑然不知的朝南说,年纪轻轻的瞎了眼,你赔我的鹅。

朝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对兆德老人的无端控诉感到愤怒,愤愤地说,老头,你凭什么冤枉人,我又没偷你的鹅。

兆德老人用颤抖的手,指着朝南的身后说,你瞎眼啦,你给我回头看看——

朝南回头,看见一摊暗红色的血迹在泥水里扩散,一只被踩得血肉模糊的幼鹅像标本一样嵌在泥水之中,极其醒目。朝南喊了起来,我又不是故意的。

兆德老人说,不是故意的?是谁说我的鹅会死掉,一只不留?你这个小王八蛋,以为我耳朵聋啦。

朝南不再争辩,他摊开手讲,一只鹅算什么,赔你钱就是了。

兆德老人气急败坏,痛心疾首地说,一只鹅算什么!鹅就不是生命了?你这个小王八蛋,小小年纪就拿生命当儿戏。

兆德老人的责骂引来了三两看热闹的邻居,他们问朝南,是你家的佐佐木把鹅咬死了吗。

朝南不耐烦地摆摆手,准备上楼,却被兆德老人一把抓过,你这个小混蛋,一点礼貌也不懂,还想跑?

朝南反驳说,不懂礼貌的是你这个老瘪三,我已经说了赔钱,你还要怎么样?再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的鹅找死。说完朝南又对邻居们说,满院子都是他养的鹅,踩死也是活该。

兆德老人一时气得讲不出话来,他走到院子里把鹅的尸体拎起来,灰色的泥浆和淡淡的血水便顺着鹅的淡黄脚掌往下滴。

兆德老人是带着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表情来到沈玉家门前的,他手里拎着那只血肉模糊的幼鹅,鹅的一只眼睛在眼眶外摇摇欲坠,内脏由于挤压黏稠地粘在皮毛上。沈玉完全没有想到兆德老人居然会把死鹅带来,而且他一松手,死鹅便掉在了地板上。兆德老人气势汹汹地说,这是你家朝南干的好事。

沈玉被那只鹅恶心死了,更加没有想到兆德老人会把鹅摔在地板上,这使想低调化解此事的她也不免愤怒。她说,你要干什么?把它捡起来,恶心死人了。

兆德老人说,知道恶心就不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沈玉的脸立即阴沉下来,据理力争说,您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儿子又不是故意的,您多大岁数了还和孩子斗气,说吧,赔你多少钱?

兆德老人一下跳了起来,这和钱有关系吗,是你儿子太没有教养,你知道你儿子叫我什么?兆德老人不容沈玉多想,咆哮道,他叫我老瘪三,这就是你沈玉教养出来的?啊!

这时,朝南听到动静从卧室里冲了出来,他指着兆德老人说,是你先骂我小王八蛋的,你有教养?你妈是怎么教你的?

兆德老人一时语塞,没想到落入自己的语言陷阱,但嘴上依旧不饶,你这个小王八蛋,反了你了。

当朝北回来时,兆德老人正拎着他的鹅从沈玉家出来,他的兜里已经揣着一张十元人民币了,他边走边说,这个世道真是反了,这么小的王八蛋也敢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当朝北听说这件事后,一反常态,对母子俩的愤怒无动于衷,他对朝南讲,是男子汉就把兆德老头摆平,别出了事就往家里跑。

朝南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他曾暗地里构想了多种复仇计划,他要把兆德老人的鹅一只只偷走或者干脆将鹅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造成某种瘟疫的假象;再不然训练佐佐木将兆德老人的鹅通通咬死,然后把罪过推到其他野狗身上。

龙卷风要来的消息已经在铁葫芦街刮了一个星期了,人们已经对它不抱任何希望,只是盼望这场持续不断的雨能停下来。兆德老人在那个清晨发现他的鹅少了三只,他反复查看了鹅棚,油毛毡的棚子并没有损坏的痕迹,四周也没有黄鼠狼的脚印,会不会是自己数错了?兆德老人又蹲在地上清点起来,可数来数去,仍少了三只,而且是最大的三只鹅。正要去上学的萌萌被兆德老人的奇怪举动吸引,她撑着那把黄色小伞说,你在找什么呀?

兆德老人说,我的鹅被天杀的贼偷啦,你见到有人偷我的鹅吗?

萌萌摇摇头,我没有看见贼,贼不会跑到我们院子来的。

兆德老人纠正说,不是外贼是内贼,你见过朝南来过鹅棚吗?

萌萌说,朝南哥哥呀,我好像没看见,外面在下雨,他来你的鹅棚干什么呀?

兆德老人没好气地说,干什么?还不是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再想想,真的没见过朝南?

萌萌在兆德老人的引导下仿佛真的看见朝南在鹅棚周围游荡,于是她说,我想起来了,朝南哥哥好像来过鹅棚。

自己的猜测在得到萌萌的肯定后,兆德便关上鹅棚,朝自己家走去。他本想找朝南对质,但考虑到证据不足,毕竟萌萌还是个孩子无法作证,而且朝南肯定会百般狡辩,加上他家人多势众,到时候自己寡不敌众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所以,兆德老人按兵不动,想来个守株待兔。

天色暗淡下去后,兆德老人将鹅赶回了鹅棚,今天他照旧不锁鹅棚,只用那把锈迹斑斑的插销扣住木门。他早早地回到房间,熄灯之后,悄悄透过窗帘缝隙朝鹅棚观望。时间一点点过去,夜幕完全降临,院子里闪落着零星的灯光,兆德老人便借着这光观察鹅棚的动静,其间除了来去匆匆的几位邻居外并不见朝南的身影。兆德十分焦急,但他仍然咬牙坚持,可直到午夜也没有人出没在院子里,兆德老人不得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床上。他愤愤不平地说,这个小王八蛋还真狡猾,总有一天我会亲手逮住你。

兆德老人逮住的不是朝南而是他的狗佐佐木。通过一个星期坚持不懈的观察,兆德老人终于在一个月夜发现了真相。黑暗中一条身影蹿进了院子,兆德老人听见一阵摩擦草地的窸窣声,然后经过一阵爪子的刨门声,鹅棚就被打开了。兆德老人抄起手中的木棍迅速蹿了出去,他在鹅棚门口顺利堵住了前来偷猎的黄鼠狼。木棍重重落在了黄鼠狼的背部,可兆德老人却听见一声狗吠,他有些糊涂了,心想,黄鼠狼也会狗叫?什么世道?就在他挥下第二棍时黄鼠狼不叫了,它倒了下去。兆德老人那一棍正好砸在佐佐木的头部,敲昏了它。直到将黄鼠狼拖入家中,兆德老人才发现大错特错了,这明明是朝南的狗。原来都是这畜生惹的祸。兆德老人虽然气急败坏但也隐隐不安,他深知佐佐木对朝南的重要。要是被那小王八蛋知道了,自己肯定会被报复。于是兆德老人又把佐佐木悄悄扔回了院子。他以为已经打死了狗,心想,这下扯平了,我不管你要鹅,你也别管我要狗了。

当朝南左等右等也不见自己的狗回来时,便偷偷溜出了家门,在院子里的水沟边发现了正在喘息的佐佐木,它已经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朝南把它抱了回去。知道复仇计划的朝北问,怎么样?偷了几只?

朝南一脸悲愤,阴沉地说,我的狗快死啦!

朝北从上铺跃了下来,急切地说,让我看看。

兄弟俩在灯光下查看佐佐木的伤势,瘦小的背上有一道微陷的痕迹,上面的皮毛向四周散去,只能用皮开肉绽来形容。头顶也散落着血迹,上面已经肿了起来。在朝南抚摸佐佐木时,佐佐木发出呜呜的哀鸣声,寻求主人的温暖。

朝南跺着脚,咬牙切齿地说,肯定是那个老瘪三干的。

朝北也连声感叹,说,看不出这个老王八这么歹毒。

何朵在转入城北中学时,来历不明的言论迅速蔓延。有人说她是城南的破鞋,被很多男人玩过,实在没脸在城南待了才来城北的。何朵变得绝望,可这里是人生地不熟的城北,她无法像在城南那样做出抗争。她肯定这些传言是从城南散布过来的,在经过无数人的口口相传之后,演变成了这样一个版本。

破鞋。何朵想不到这个遭人唾弃的词会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很多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自己。这时,一个叫骆驼的家伙出现了,他趁课间混进了班级,当着三十多个同学的面大呼自己的名字,何朵,谁是何朵?同学们纷纷把目光对准了她,一些女生在周围窃窃私语,男生们则一脸嬉笑。骆驼顺藤摸瓜发现了她,走到跟前对她讲,靓女,放学我等你啊。

何朵将头埋在课桌上,任长发散落下来遮盖自己的脸,她不知道骆驼是谁,但凭直觉也知道不是好人,一头黄毛让何朵厌恶。当骆驼对她说出那句话时,何朵惊慌失措,她感觉很多双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陌生的目光比骆驼的话更令人不安。

神经病!何朵忍不住回应起来。

整个下午何朵魂不守舍,随着放学时间的逐渐临近,她开始考虑要怎样避开骆驼了。她央求同桌的女生陪她一块儿走,但那个胖胖的女生拒绝了,她说,那个人可不好惹啊,你自己注意一点吧。

在何朵感到绝望时,班上两个女生主动站了出来,她们拉过何朵的手说,放学跟我们走吧,保证骆驼不会胡来。

何朵有一瞬的感动,跟着小心翼翼问,那个人是做什么的?

两个女生相视而笑,他呀,他什么也不做,又什么都做。看着何朵一脸疑虑,她们又说,骆驼是混社会的。

何朵问,那你们不怕他?

怕他?笑话,我们才不怕他呢。你也不要怕,跟着我们就行了。

放学铃声响起后,何朵在两个女生的催促下匆忙收拾好了书包,夹在俩人之间朝校外走去。一路上她忐忑不安,眼睛死死盯着校门外,可那里什么人也没有,根本就没有骆驼的影子。就在何朵放心下来时,两位女生提议一块儿去吃点东西,何朵本想拒绝,可一想到她们主动陪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点头。她们在绕过一个居民区时,骆驼出现了,他斜倚在一排健身器材上,身旁同样倚着两位青年。一开始,何朵并没有注意到骆驼,她还在和那两个女生交谈,要知道这是转学后主动有人对她表示亲昵。就在她们对某个流行歌手品头论足时,骆驼一下子就蹿了出来,带着守株待兔的神情说,你们终于来了。

何朵被骆驼的举动吓了一跳,就在她产生种种疑问时,两个女生已经和骆驼攀谈起来,何朵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被欺骗的感觉让她怒不可遏,她指着她们说,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哼,骗你?谁骗你啦,是你自己要跟着来的。

何朵懒得和她们辩解,想扭头走,可骆驼早已挡住了她的去路,骆驼说,都怪我,是我逼她们这么做的。

何朵并不回答,甚至不敢和骆驼对视,她低头迈步,往左骆驼就伸出右脚,往右骆驼就跨出左脚。在周围人的哄笑声中,何朵终于忍不住了,滚开,好狗不挡道,你想做什么?

骆驼说,我只想认识你,交个朋友嘛。

没这个必要。何朵怒气冲冲地说,别拦着我,要不我报警了。

别这样,我只是想认识你,没有其他意思。骆驼争辩道。

没其他意思就爬开,我要回家。

这时,一旁的女生终于忍不住了,她们讥讽说,瞧她那样,装什么清高,其实早被人玩过了。

这句话清晰地传入了何朵的耳朵,她转身质问说,你们说什么?你们才被玩过了,不要脸。

她们没有想到何朵会反抗,脸色不约而同阴沉下来,一个女生大声嚷了起来,你这个破鞋,你装什么清纯,你是怎么转学的?以为我们不知道,呸!

何朵实在忍不住,冲上去顶了那人一把,没想到两个女生联合起来,顺势揪住何朵的长发扭打起来。女生间的战役向来简单,就几个招式,何朵的脸被指甲划过,肚子遭到尖头皮鞋的袭击,过长的头发钳制了她,她双拳难敌四手,总有巴掌从她没有防备的方向挥过来,像一阵阵风。最终在骆驼连拉带拽下才将女生们分开,何朵挣开骆驼的手,尖叫说,滚,不要碰我。

一辆出租车不知是看戏还是偶然路过恰巧停在何朵脚边,何朵想也没想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没有一个人知道何朵的真实遭遇,关于她的传闻在铁葫芦街经久不衰,层出不穷,就像龙卷风即将到来的消息,真假莫辨。对所有传闻大家都抱着姑且信之的态度。

最新的传闻是何朵已经引起了城北男人的注意,他们开始向她大献殷勤,而她也接受了一个叫骆驼的家伙,他们交往甚密。有目击者说,何朵和骆驼常出没于酒吧、KTV等娱乐场所,骆驼还在周末时护送过何朵回家。

朝北突然注意起铁葫芦街的陌生男子来,他告诫手下人说,你们都睁大眼睛,看有没有城北过来的家伙,一经发现立即报告。

又是一个周末,朝北在何朵家附近转悠,今天何朵要从城北回来,他希望能发现那个叫骆驼的家伙。朝南从游戏机房走出来时,看见朝北坐在台球室门口,目光焦急地扫视着人群,当朝南出现在他视线里时,他却视而不见。

朝南向他走去,你在看什么?

朝北不耐烦地说,关你屁事,赶快回家,告诉妈,今天我不回家吃饭了。

朝南说,你在找骆驼吧,他们都说你想把骆驼宰了,你敢杀人吗?

朝北朝弟弟挥起了拳头,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快滚。

黄昏姗姗来迟,天边呈现出火烧云的壮丽景象,在铁葫芦街这是司空见惯的景致,所以没有一个人对这样的景色表示赞赏。一辆白色公交车出现在朝北视线里时,朝北正在击打一个中袋附近的球,当白球带着均匀的力量撞击红球时,公交车在站台边戛然而止。朝北的眼睛立即朝下车的人群扫去,连红球顺利进洞都没有注意。

在一群下班的中年男女之间,朝北一眼就发现了身穿白色亚麻布裙的何朵,她的黑发在黄昏的风中微微颤动,纤细的手不停地拨弄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看上去有几分落寞。何朵朝家的方向走,朝北立即扔下手中的球杆不顾其他人的抱怨一溜烟蹿了出去。他快速绕过两个路口,等在何朵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希望造成一次偶遇。

当何朵出现在前方时,朝北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朝她走去,他希望何朵会和他打个招呼,但他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在朝北与何朵擦肩而过时,何朵喊住了朝北。

朝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故意朝四周张望,可压根儿没有人注意他。

朝北,我叫你呢。何朵站在朝北身旁的梧桐树下说。

朝北大喜过望,但仍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他说,你有什么事吗?

何朵说,没有事就不能叫你了?

朝北连忙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何朵说,我们去坐坐吧。

朝北对何朵的请求有些不知所措,他对何朵的温柔没有一丝准备,一时有些发蒙,他结结巴巴地说,去,去哪里?

何朵指着马路对面的休闲吧说,去那里吧。

当朝北和何朵坐在那间又小又暗的休闲吧里时,朝北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但他仍局促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给何朵点了一杯冰激凌,给自己要了一罐青岛啤酒。

何朵犹犹豫豫好像有什么话要讲,可始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盯着朝北看。朝北被何朵盯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红了一片,就像天边的火烧云。朝北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话,我又不是屎,你又不是苍蝇,盯着我干吗。何朵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连说朝北,你太紧张了,你的脸都红了,我有这么可怕吗?

何朵这么一说,朝北脸上的红晕又加深了一层,看上去像京剧里的脸谱了。朝北说,你有什么可怕的,我脸是被太阳晒的。

何朵只是咯咯地笑,说朝北,没想到你还这么幽默。

笑过一阵之后,何朵的眼泪却不期而至。朝北大惊失色,你怎么啦?

何朵顾不上说话,只是伤心地哭,哭声吸引了几位顾客,他们好奇的目光使朝北坐立不安。他悄声安慰说,别哭了,有什么事告诉我,我给你摆平。

何朵慢慢平静下来,嘴里抱怨道,都是你惹的祸。

后来,何朵和朝北去了河边。朝北在夜风四起的河堤上聆听了何朵的心事。原来传闻里的骆驼果然存在,他是城北的一个少年混混,经常出没于何朵的中学附近,找尽一切机会靠近她。没完没了的纠缠让何朵苦恼不已,而老师也隐约发出警告,和社会上闲杂人员来往是要被劝退的。

朝北震怒了,恨不得现在就召集人马将传说中的骆驼收拾一顿。他对何朵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保证他以后规规矩矩的。

何朵急切地问,你想怎么办?可不要乱来啊!

朝北回答,放心吧,不会出事。

朝北在一个燠热的中午时分孤身一人坐上了开往城北的公交车,他手里拎着一只黑色旅行包。他来到一所中学的门前,蹲在一棵巨型法国梧桐下,树叶的荫翳暂时缓解了他的汗流浃背。他一手扶在树干上,却意外发现了树干上刻着的话,何朵,我爱你。留款人是骆驼。在留款人的下面还刻着一颗心,一支箭从那颗歪歪扭扭的心中穿过。朝北一阵愤怒,立即从钥匙圈里打开瑞士军刀,十分起劲地挖着树皮,直到那句话那颗心被剜掉为止。朝北愤愤地说,让你爱,去死吧,你这个大傻×。

朝北擦干手上的汁液,把军刀放入自己的口袋,随后看了看手上的表,确定放学时间的到来。放学的人群在一阵铃声之后陆续出现,他们或骑车或漫步向街道扩散。朝北逡巡的目光在校门前来来回回,希望发现何朵的身影。而校门的另一侧,一个染着黄发戴一个银质耳环的家伙正和身边人开着玩笑。他眼睛很小,而且左眼歪斜,这给他的面部表情带来一丝狰狞,嘴角上露出一颗挤破后血丝残留的青春痘,笑起来露出一排排乱牙。这个人就是出道不久的城北阿飞——骆驼。

何朵在人群渐渐稀少之后走出了校门,她朝四周张望,发现了梧桐树下的朝北,她向朝北走去。这时,骆驼和他的人马出现了。何朵,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何朵没有搭理骆驼,径直朝前走。

骆驼说,别急着走啊,有我护送,谁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何朵冷静地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还不快滚,小心小命不保。

骆驼倒抽了一口气,男朋友?他妈的,是谁——

何朵指着不远处正朝自己走来的朝北说,他。

骆驼立即眯起自己的眼睛朝对面望去,除了一个人高大的身形外之,一只黑色旅行包给他留下了奇怪的印象。

朝北来到何朵面前,悄然拉过她的手,说,走吧!

骆驼和他的两个兄弟自然立即拦住了朝北,骆驼用阴阳怪气的口吻问,请问这位兄弟哪里混?

朝北轻描淡写地说,城南铁葫芦街。

骆驼装作害怕的样子,缩了一下头,铁葫芦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什么破名字!

朝北嘴角收紧,冷笑一声,说,等你打听清楚了再讲,还有,以后离何朵远点,否则……

骆驼正要反抗,却冷不丁发现朝北胸前的刺青,他立即犹豫了,就在他犹豫时朝北潇洒地把骆驼和他的兄弟像拨树叶一样拨开,牵着何朵的手潇洒地消失在人群里。

骆驼在当天夜里就马不停蹄打听到了铁葫芦街的风云往事,当他得知海南的事迹后,既嫉妒又畏惧。要知道野狼帮就是两年前被海南一举歼灭的,虽然海南为此坐了牢,但他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城北,只有骆驼这样初出茅庐的家伙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朝北是海南的表弟,这点骆驼也已经打听清楚了。在感到棘手的同时,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力量攫住了他,他想与朝北一争高下。

骆驼的计划在朝北第三次出现时实施了,当朝北在烈日下等待何朵放学时,骆驼带着自己的队伍出现了,他们握着锋利的匕首,从不同方向朝朝北拥来。朝北敏锐地发现了他们,他迅速拉开黑色旅行包,从里面取出一把手臂长的砍刀,浑厚的刀身反射着凛冽的阳光。骆驼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爬起来时信心全无,眼看朝北逼近,骆驼发出逃跑的信号,他连爬带滚地逃离了现场,他的兄弟们也做鸟兽散,不到一分种,朝北的身边连个人影也见不着了。

龙卷风要来的消息又一次在铁葫芦街流传开来,人们指天发誓说,这回错不了啦,等着瞧吧,龙卷风马上就要光临了。

果然天气骤然变化,一场大风席卷了铁葫芦街,天空飞沙走石,乌云里好像隐藏了百万大军,风像军号一样响彻大地。人们来不及收拾晾出的衣物,关上打开的木窗,就被风长驱直入。五颜六色的内裤在空中飞舞,如同一只只绚丽的风筝;街道上的妇女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裙子和衬衣,但风仍像一只不怀好意的手不时掀起她们的裙子撩开她们的衣衫,于是尖叫声连成一片。

兆德老人在大风到来时正在午睡,沉沉的睡眠使他对灾难的到来一无所知,他摆在院子里的簸箕被风卷到了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之后落在了排水沟里,簸箕里的萝卜干则散落在院子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像死去的蛔虫。由于事先没有准备,兆德老人的鹅也被吹得七零八落,纷纷逃离了院子。

兆德一觉醒来,发现院子里呈现出鬼子扫荡后的迹象,鹅棚已经坍塌,除了一两只在墙角瑟瑟抖动的鹅外,其余通通不见了,腌制萝卜干的簸箕已经不翼而飞,萝卜干却散落满院。老人佝偻着身子去拾那些萝卜,楼道上跟着传来朝南的笑声,兆德老人看见朝南幸灾乐祸的笑容便破口大骂起来,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给我站出来,看我不收拾你。

兆德老人的辱骂持续了十分钟,散落在院子里的萝卜干已经所剩无几了,都被老人装进一口塑料袋里。这时女孩萌萌走进院子说,爷爷,你别骂啦!没有人动你的东西。

兆德老人继续咆哮道,你看看,这不是人干的?难道是鬼吗?

萌萌说,是风,是风把你的东西吹走了。

兆德老人说,风?谁家的?

兆德老人气急败坏了,甚至已经糊涂,在弄明白萌萌的话后,又咒起天气来。这狗日的风,什么时候不吹,偏偏等我睡着了吹,吹你妈个×啊。

萌萌的妈妈急忙把萌萌牵回家,对走过一旁的沈玉说,当着孩子面骂得这么难听,这不是毒害孩子吗?

沈玉说,可不是,兆德这个死老头太不像话了,迟早要遭报应。

朝南还在为佐佐木难过,即便在目睹了兆德老人的灾难后也高兴不起来,他发誓一定要为佐佐木报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三天后佐佐木便离奇地死在了垃圾堆旁。那天下午朝南在院子里大声呼喊佐佐木,他已经一天没有见到它了,他发动院里的其他小孩去寻,而自己则跑到兆德老人的窗前。老人透过纱窗看见朝南在门前踅来踅去,于是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小心长针眼。

朝南用一种既往不咎的神情对兆德老人说,你看见我的狗了吗?

兆德老人嘿嘿一笑,说,原来是来找狗的,你的狗失踪啦?

朝南说,是你把它藏起来了。

兆德老人又一笑,说,笑话,我藏它做什么,我最讨厌狗了。

朝南的目光在兆德老人的房间一无所获,于是他在离开时诅咒说,别让我发现,要不然……

兆德老人嚷了起来,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回来说清楚,要不然怎么样?你以为老子好唬的?

朝南闷闷不乐地走出院子,甚至发狠地摔了一下楠木大门。这时,男孩小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嘴里喊道,找到佐佐木啦!

朝南急切地问,在哪儿?

小乱指着垃圾堆的方向说,就在那里。

后来,朝南抱着僵硬的佐佐木悲伤地哭泣,和他一起哭的还有萌萌,萌萌总喜欢和朝南玩,人们都说她是朝南的一条小尾巴。她和佐佐木的关系也很好,时常拿骨头喂它,当她看见佐佐木躺在一堆垃圾旁被无数苍蝇包围时,就难以抑制地哭起来,哭得那么忧伤,那么撕心裂肺。

朝南一连几天茶饭不思,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佐佐木死去的样子,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去不回,使得朝南突然形单影只,顾影自怜起来。就连忙着和何朵谈恋爱的朝北也感到难过,他安慰弟弟说,一定要找出凶手,佐佐木不能平白无故地死掉。

朝南说,不用找了,我知道是谁。

朝北问,是谁?

朝南说,除了兆德那个老瘪三还有谁?

朝北没有问朝南打算怎么办,如果兆德还年轻那么这件事就好办多了,可如今他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你能拿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朝北和何朵的关系已经昭然若揭,他们正在逐渐印证往日的传言,所以这个时候朝北对朝南的事是无心过问的。

正午时分,院子里积满了灼热的阳光,杂草都仿佛晒出烟来,没有人愿意在燠热的院子里待上一分钟。去城北上班的人尚未回来,剩下的人都在午睡,除了几只蝉无知的聒噪声外,院子里一片寂静。

兆德老人在那次事件之后,又买回来一群鹅,这使许多感到院子清净的居民又陷入烦恼之中,因为这意味着院子又将被兆德老人霸占,鹅群将院子弄得跟垃圾堆没什么两样,人们不仅要避免踩到满院的鹅屎,也对院子里兆德挖出来的一口其臭无比的水塘感到恶心。人们曾想把那眼滋生蚊虫的水塘填掉,可兆德老人死活不干,他放言说,除非我死了,不然谁也不能把水塘怎么样。

院子里依然摆放着兆德老人耀武扬威的簸箕,簸箕里仍然晒满了即将腌制的萝卜干。兆德老人酷爱萝卜干是出了名的,他用萝卜干下酒下饭,清脆的咀嚼声是这座院子特有的声音之一。

此刻,朝南鬼鬼祟祟出现了,他首先摸到兆德老人的门前,听了听房内的动静,一阵鼾声使他放心下来。随后他来到院子里,朝四处张望,在确定没有任何人影时,他靠近簸箕,掏出口袋里准备好的水枪,那是一只改装过的有着莲蓬头的水枪,他朝萝卜干射击,于是浑浊的液体就在簸箕上雨一样降临。

朝北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溜出家门,朝南睡得死,对朝北轻巧的动作一点都没察觉。朝北悄悄出了家门,沿着没有灯光的街道朝何朵家走去,他在一幢楼房前轻轻敲响了一扇窗户,不一会儿,那扇窗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铁窗栏原本用一把锁锁着,可自从朝北来过之后,那扇看上去坚固的铁窗就再也没有上过锁了。朝北弯腰跃上窗台,一个暗影迅速消失,随后窗户被立即阖上,窗帘垂下来。

不是说今天不来了吗?我都睡着了。何朵嗔怪说。

我想你想得睡不着。朝北嬉笑起来。

放屁。

朝北已经开始脱衣服了,他抱住了身穿睡裙的何朵,何朵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可是朝北还是准确找到了嘴的位置,他们接起吻来。

当月亮在天空逐渐移动时,朝北在一阵隐约的鸡鸣声中醒来,他拍拍沉睡中的何朵,悄声说,我走啦。

何朵睁开惺忪的睡眼,再度将窗户打开,看朝北像猫一样跃出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朝北向她挥挥手便消失在晨曦降临前的黑暗里。

何朵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和朝北约会了,当她得知朝北以一人之力把骆驼吓得屁滚尿流之后,对他肃然起敬,顺势答应了朝北的追求。其实何朵已经喜欢上朝北了,只是表面上不动声色。在骆驼事件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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