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梭罗(Thoreau,H.D.)
出版社:石油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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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纷扰,安得静好:梭罗最美的文字试读:
梭罗的时光是静止的
[美]爱默生梭罗,28岁开始当我的助手。从那时候起,他不修边幅、隐居山林是远近的热门话题。有人说他偏执奇特,也有人说他富有情趣,莫衷一是。今天,我这个徒弟走了,44岁,很短,和他的文字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那里,他的时光是被拉长的,甚至是静止的,他活得很惬意;他经历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未曾看到、未曾做过、没有[1]勇气去做的事情,他活得很精彩。希望天堂也有瓦尔登。
亨利·大卫·梭罗,1817年7月12日诞生在麻省康科德镇,成为家族中最后一个男性后嗣。梭罗的祖先并不是美国人,而是来自法国古恩西岛。梭罗承袭了这块地域的血统特性,混合着来自撒克逊的气质。这些造就了一位天才。
1837年,梭罗毕业于哈佛大学。这位天才作家在学校里却没有取得傲人的文学成绩。他的文学创作不屑于循规蹈矩。同样,大学对这位恃才傲物的学生,似乎也不能提供多大的帮助。毕业后,梭罗跟随哥哥当起了老师。后来又跟着父亲学习制作铅笔。他发明出一款充满创意和使用便利的铅笔。他将作品带到波士顿,那里的化学家和艺术家们一致认同:这铅笔和伦敦最好的铅笔难分伯仲。他的“铅笔”事业前程似锦,忽然,他罢手了。如他所说:“我不会重复我做过的事。”于是,他返回了散步之旅,研究大自然。许多新奇的意见从脑中迸发而出,但他的生物学毫无建树。这是因为,虽然他认识了大自然,对于理论科学却提不起兴趣。
梭罗的年龄正好是“建功立业”的时候,看着身旁朋友都在匆忙寻找一份报酬丰厚的职业,他也不免要想想这个正经问题。但是,梭罗生性孤独,他似乎拥有一种更加博大的使命。这使命让他抛弃了人们通常选择的人生道路,让他辜负了家人的热切盼望,给了他主宰生命的自主性。在坚持自我的道路上,梭罗孤独地走着。舍不得放弃信仰的坚毅,给了他公开反驳异议的勇气。他不曾回头,对他来说,技艺或职业只会使人变得狭隘。他在寻找一种可以生活得更好的灵药。即使富甲天下,他也会这样生活
在别人看来,梭罗可能“不务正业”。其实他并不懒,他吃苦耐劳,只是不愿将自己卖给一份长期的契约。他可以制造小船和篱笆,帮别人种植、接种、测量,等等,这些暂时性的工作就足以喂饱他了。他需求很少,精通森林知识和算术,拥有这些,已足够在任何地方谋生。当别人因为大量的需求而埋头苦干时,他正在悠闲地欣赏美景。
梭罗有扎实的数学知识,并且对测量任何事物的长短、高深或间距感兴趣,测量技巧很高超。于是,他成了一个土地测量员。这职业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测量的需要,梭罗不断探索出新的天地,对大自然的认识也随着测量更深入。很快,他的能力得到人们的赞赏。测量土地成了他的铁饭碗。
可是,梭罗并没有花大心思在测量上。对他来说,有一些问题更加重要。他每天都必须对这些问题作出思考。他采取一种回应方法,质问所有传统习俗,理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他的态度是极端的:大胆放弃许多东西;没有掌握任何一门职业技艺;没有结婚生子;独居;不去教堂;不参与选举;不纳税;不沾荤;不抽烟;不用猎枪。无论是思想或者躯体,他都选择单独一人。这对他来说确实明智,他没有致富的才能,但能够让贫困的生活过得光荣且辉煌。
一开始,或许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独特的,后来才渐渐发觉,并且深深赞赏。他在札记里写下:“我时常想过,即使我富甲天下,我也会这样生活。”他没有尘世的欲望和追求,自然也没有可以引诱他的事物。精致的装饰品和服饰、美丽的房屋、与高雅人士的交际,他对这些冷漠以待。这些高雅的事物只会妨碍交谈,还不如一位什么都不懂的印第安人呢。他说:“那些上层人士,因为昂贵的晚餐骄傲自满。我可不一样,廉价的晚餐令我自豪。”曾经,在餐桌上,有人问他喜欢哪一道菜,他淡淡地说:“最近的这道。”他也没有什么恶习,如他所说:“在我未成年时,曾经吸过干百合花梗做成的烟卷,一度上瘾。但我承认,这是我吸过最糟糕的东西。”
自给自足、需求不多,这让他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富翁。他的旅行几乎不用铁路,除了某一段路程与他的目标毫无联系外。他也不住旅馆,而是住在农舍,但会付钱。除了房价便宜,最主要还是因为农舍让他的旅途更愉快。还有,从农夫那里获得的信息,对他更有价值。他勤奋,但不辛劳
他似乎成了整个世界的焦点。每个人都很想知道,梭罗下一步会说出怎么样的话来。很幸运,在每一个关键时刻,他独特的判断力总能奏效,给人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1845年,一座小木屋成了瓦尔登湖岸边的居民。梭罗在这里住了两年,独自学习和劳动。这种生活方式很适合他,可以说正是为他所准备。因此,所有了解他的人都不会揶揄他做作。两年后,他离开了小木屋。这一年,因为对一些公开财政支出的反对,他拒绝纳税,被扣押。直到朋友倾囊相助,才获救。隔年,他又有同样的问题。他希望朋友不要帮他纳税,但遭到拒绝。久而久之,他也就将这些事淡忘了。这是一种超脱的态度。无论遇上任何嘲讽和反抗,他都冷漠以待,即使对方阵营庞大,自己孤身一人。
他的身材结实,肤色不深,明亮的蓝眼睛里透露着严肃的态度,晚年则蓄起了胡须。这些特征对梭罗都是很合适的,它们赋予梭罗吃苦耐劳的品质,使他能够身心协调,可以更好地用身体完成测量工作。据他自己说,他在夜里从不迷路,甚至能够用眼睛估出树的高度,或者牲畜的重量。散了一地的铅笔,他也能迅速一把全部抓起。除此之外,他还善于游泳、赛跑、溜冰、划船和长时间的步行。至于他的精神,和健壮的躯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不让他走路,他的脑海就不会产生任何灵感。
他常识丰富,和斯葛特笔下的罗丝·佛兰莫克赞誉她织工父亲的话一样:他就是一把尺子,能够量麻布和尿布,也能够量花毡和织锦缎。脑袋也很灵活。有一次我要植树,买了一大包橡树种子。他觉得里头有许多不好的种子,需要拣出来扔掉。他可不是一颗一颗地拣呢,而是将种子倒进水里,结果那些坏的都沉到了水底。在任何时刻,他总能给出正确的建议。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太平洋探险队的领队,或者,他完全有能力独自完成一座花园、房屋或者马厩。
回忆不会给梭罗造成太大的负担,因为他总是活在当下,几乎每天都能产生一些新颖的想法。他对时间格外珍惜,把握每一次愉快的徒步旅行和交谈。他勤奋,但不辛劳,因为他所做的事情都是自己喜欢的,这让他成为整个城市唯一一个拥有闲暇时间的人。他有规律地生活着,但遇到突发状况时也从不慌张。比如,他说:“睡在铁路旁也不怕被吵醒。大自然能够依照喜好过滤声音,火车的汽笛声是刺耳的,不会进入他的耳里。对于虔诚的灵魂,所有事物都持有敬仰的状态,避而远之,不敢亵渎,也不敢扰乱。”他还有一项身体艺术,就是忍耐。他可以坐在地上,像一块石头一样定住。结果是,那些本来避开他的鱼虫鸟兽又试探性地回到他的身边,甚至会像观察一座雕像一样,盯着他的眼睛研究着。
他发现自己总会遇上这种事:远方的朋友送了一种稀罕植物给他,不久之后,他会在经常散步的地方找到这种植物。这就像上帝给他好运一样,这种运气要久经赌场的人才能拥有。有一次,他和一位陌生人散步,那人问他:“印第安箭锁哪儿有呢?”他随口一答:“俯拾皆是。”然后低下头去,果然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另一次,梭罗走在特克门的山谷中,不幸跌倒,伤了脚。就在他爬起来的瞬间,无意中发现了一种稀少的菊科植物的叶子。他专注,但不执迷
梭罗全身心地投入到故乡的山水和原野之间,他生活在这里,也死在这里。
故乡的河流,在梭罗笔下成了一个具有生命力的存在。他叙述精确,将观察到的一切事实描绘下来。因为这样,全世界的人们都结识了这个美丽的地方。从这条河流的发源地开始,关于它的一切,发生在这上面的每一件事,梭罗都可以娓娓道来。他观察它许多个春夏秋冬,对它的了解程度远胜过几年后来到这里勘测的麻省水利委员。他向我们描述了这条美丽河流的故事:鱼儿产卵和捕食;地蝇每年都会来这里一次,成为鱼的食物,有些鱼吃得太多,竟然胀死了;在浅水处露出的一块块小石子,多得连货车都装不下;还有各种在岸边停靠的鸟类,苍鹭、野鸭、冠鸭、辟琥和鹦,以及游荡在田野上的蛇、射康香鼠、水獭、山鼠与狐狸、还有时常在河岸休憩游或游戏的龟、鳖、蛤蟆、蟾蜍与蟋蟀,就好像这些动物全部成了他的邻居,可以和他嘘寒问暖。他爱这些动物,当人们在观测它们,或者展览它们的骨架和标本的时候,他嗤之以鼻,将这种行为斥为暴力。
我喜欢和他一起散步,那感觉就像你拥有一种接近大自然的特权一样。因为他对这个地方再熟悉不过了。那些散布在雪上或地上的稀稀落落的脚印,他都能判断出是何种生物。拥有这样一位向导,令人十分满意。他总是带着一本旧乐谱,用来夹放有趣的植物。口袋里也装满了工具,有日记本、铅笔、小型望远镜、显微镜、折刀和麻绳。他头戴草帽,脚着皮鞋,还有一条结实的灰裤子,这套装备可以让他轻松通过矮橡树和牛尾菜,或者攀爬树木,寻找巢穴。最重要的是,那双强壮的腿,帮助他走过千山万水。
有一天,我跟着他出发寻找龙胆花,远远望见这植物就生长在池塘对岸。他观察了一会儿,断定这植物开放了五天。随后他拿出日记本,记录下所有在这一天开花的植物,就像一位银行家在检查他手头大量的票据一样。他自己说,如果有一天他在沼泽地里苏醒过来,植物就是他判断时间的钟表。他对动物也很了解。红尾鸟和蜡嘴鸟在空中飞翔,其中,蜡嘴鸟的颜色鲜艳刺眼,使人不敢直视,但它的声音清脆响亮,梭罗这样形容:“这是一只鹰,它沙哑的喉咙被医好了。”又有一种陌生的啼叫从远处传来,梭罗为此苦寻十二年,始终无法见到它的身影。他将它称为“夜鸣鸟”,因为它是唯一会在白天和夜里都唱歌的鸟。我想要安慰他,跟他说:“多注意一点,总会找到的。”他却回答道:“你苦苦寻找的事物,总会不经意间出现在你面前。你要是执迷,等寻找到它,也就成了它的奴隶。”他看得透彻,又充满正能量
是天性让他决定研究自然。他自己也说过,有时候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猎犬或者凶猛的猎豹,如果自己是一个印第安人,一定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猎手。可是麻省文化将他紧紧困住,他只能在理论中钓鱼和打猎。每次我看到他和动物打交道时,都会想起汤麦斯·福勒对于养蜂人柏特勒的记录:“不是他说话给蜜蜂听,就是蜜蜂说话给他听。”确实是一样,他和动物相处融洽:蛇爬上他的脚;鱼在他手心里摇尾;山投鼠无辜地被他从洞里拉了出去;狐狸在他的保护下,躲过了猎枪。这位慷慨的自然学家,他带着我们接近他的这些好朋友们。看苍鹭,或者前往长有他最珍视的植物的沼泽地。这些地方,你要是没有一颗冒险的心,永远也找不到。
事实并无价值,有价值的是事实本身留给人的印象。这是梭罗的理念。幻想对于他,可以给人生带来动力和慰藉。因此,他将思维诗意地象征化,引发人们的无限遐想,使得读者永远都想进一步了解他。但是,他有所保留。一些他认为神圣的事物,都会被他用朦胧的诗意掩盖过去。因为他认为,尘世的眼睛是不能观望这些事物的。
将眼前事物观察透彻,从里头寻找大自然的规律,这是梭罗的“怪癖”。很多人都这样认为,因为他们缺乏观察力,挖掘不到事物的联系性。但对于梭罗来说,事物没有大小之分,即使是小池塘,也像大海一般包容万物;而大西洋,也可以小巧精致如池塘。任何小事,梭罗都喜欢用宇宙定律来验证。因为他希望万物公平。科学很大限度地实现了这点,但科学家们都忽略了一点,他们没有鉴别植物的种类,没有描绘它们奇异的花朵和种子。
梭罗是一位天才,但不仅仅是沉思型的。他精力旺盛、能力出众,本来就应该当一位缔造出大事业的领袖。为此,我替他的归隐感到可惜。我觉得,缺乏雄心正是他的不足之处。他本可以为建设美国提出许多建议,却选择当一位采浆果远足队的领队。
有一种花,和“永生花”一样同为菊科,绽放在连羚羊都不敢踏足的提乐尔山的悬崖上。但是,它美如仙子,引诱着许多猎人甘心为它冒险,以此博得瑞士姑娘们一笑。结果,在提乐尔山下,一具男性尸体血肉模糊,他的手中拿着这种花。它的学名叫落雪草,瑞士人称呼它为Edelweiss,花语是“纯洁”。梭罗似乎一辈子都在寻求这种花,我觉得,他值得拥有它。
但是,在意料之外,我们得到了梭罗的死讯。但美国还不知道她失去了一位伟大的公民。他的生命相对于他研究的范围,显得微不足道。他半途而废,没有接手的人,还来不及向人们证明他的为人,这对他高贵的灵魂来说是一种耻辱。然而,他的一生足够了。这个高贵的灵魂已经前往那神圣的殿堂,和另外一群高贵的灵魂为伴。短暂的一生,梭罗掌握了整个世界赋予人类的才华。无论何时何地,那些有学识、有道德、有良知的寻找正能量的人,将会成为他忠实的读者。老师、好友:爱默生1862年5月[1]瓦尔登: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东部康科德城。
译者小序
认识梭罗,是从爱默生开始的。真正接触梭罗,是在国外读书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图书馆里翻看了英文版,便一发不可收拾。这个总以络腮胡形象示人的作家,脸庞瘦削,但目光有神,能让人一眼看清他,又很难让人看得透彻。不像东方哲人的纯粹归隐山林,他看似在逃离回避社会,实际上是在回归,努力地用脚接近自然,那里有最接地气的生命气息。
有时候你会发现他像个喋喋不休的大叔,向你讲述生活的理念。下一篇,他马上变成了一个童心未泯的大小孩,和他那群可爱的动物邻居在聊天;时不时还把瓦尔登湖放在嘴上,描摹得让人心醉欲往,但马上他又告诉你,不能像讨厌的工人扛着工具来侵犯这块心灵的领地。
梭罗的文字没法用简单的趣味来形容,字里行间读起来充满灵性,下笔柔美安静,再慢慢地把人带进一个纯粹的世界里。随手摘来一段,可能都是精美动人。
他的一生著作颇丰,除《瓦尔登湖》外,还有不少值得一读的篇章。那段时间,前后断断续续一年,读完了他的作品,笔记和尝试翻译做了满满的一本。今天尝试用新的逻辑将这里面最好的文章推荐给读者,分享一个更完整的梭罗。洪言2013年7月
新读梭罗
梭罗作品的影响力并不亚于《小王子》,堪称“塑造读者心灵”的好作品。—美国国家图书馆
看过他的文章,你才知道梭罗活得有多真实,哪个美国人也比不上他。—罗曼·罗兰(美国著名作家)
读梭罗的文章,读的是他的超凡心境,简约美感。这些美文一直是我的最爱。—艾略特(英国著名作家)
梭罗记下了人跟自然的关系,人在社会中的困境和人希望提高自我精神的习性,连他自己恐怕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一会儿为自我辩护,一会儿充满了喜悦、自由、奔放,创造出了一个独特的煎蛋卷,让人们在饥饿的一天中不断从中汲取营养。—埃尔文·布鲁克斯·怀特(美国20世纪最伟大的随笔作家)
梭罗的思想影响了我这一生,他是一个孤独的英雄。—甘地(印度圣雄)第一章 美好的时光是自找的当我们把时间用在增加精神财富上,真正的安逸才会不期而至。之所以爱上瓦尔登湖与其忧郁地写诗,我更愿学那鸡窝上的公鸡,对着清晨啼叫,
唤醒我的邻居。
时值1845年7月4日,即美国独立日,我正式入住林中,在那里度过每个昼夜。新建的房子没有涂灰泥,没有烟囱。那经过风吹日晒的褪色木板制成的墙壁,只能勉强遮风挡雨,无法安度整个寒冬。墙上还有一两处大裂缝,让我在夏日的夜晚凉爽无比。近几天,从森林砍伐来几段笔直的木头,制成几根干净的间柱,门窗也重新刨平,整间屋子焕然一新。
清晨,露水浸湿屋子的木材,我在朦胧中感到这木材似乎会在中午流出如蜜般的树胶。这种清晨引发的想象每天都会如期而至,使我想起前年曾在山里见过的一座木屋。这座木屋没有涂灰泥,但很宽敞,可以用来招待一位路过的神,也可以让一位女神在屋里轻舞衣裳。
风抚过木屋,这感觉就像独立山峰,品味着来自大自然柔美的旋律,时断时续。我相信,我听到的那段来自天堂。晨风没有休息,吹拂不止,但没人能欣赏到这大自然的颂诗。
我要让生活从容淡定,所以到森林寻找生活的本质。在这里,我可以检验自己是否能够掌握生活的经验,也能让我在离开人世后,不至于觉得虚度光阴。
生活如此可贵,因此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活,我不想过。我也不愿顺从生活,如果这不是非常必要。我想做的是,贴近生活并从中汲取天地精华,像斯巴达人一样英勇地活着,将一切非生活元素彻底粉碎,除去杂草,在厚土上开辟一条宽敞大道。
我要逼退生活,使生活的等级降到最低,然后了解它。如果生活是高尚的,我愿意经历一切并深入它,这可以让我在接下来的旅程里摸准生活的脉门。如果它是恶劣的,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拥有,然后将这份恶劣公诸于世呢?
生活到底是恶魔还是上帝?很多人无法在自己的生活中给出答案。他们在不确定的状态中妄下定论,认为“赞美老天爷并因为老天爷的存在而幸福”是人生无可取代的目的。在寓言中我们得知,人类很早以前就形成了,可是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仍旧卑微得像一只蚂蚁?我们就像小人国里面的小人,错误地和脖颈细长的仙鹤为敌。在这里,我们最值得称赞的品质却成了多余的恶习。
抹布要是脏了,只会越擦越脏。如此一来,人生的时光全在这些繁琐的事件中消耗殆尽,面对生活,我们应该简单地过。一个正直的人在计数时不应该超过十个指头,最多也就再加上十个脚趾,其余的应该全部并成一件事。真应该简单地过。把琐事从成千上万件降到一两件,把账目从数百万降到几十,尽可能地简洁。
可是,这个社会风起云涌,纷繁复杂,要考虑的事多如牛毛,乌云、风暴、流沙,还有那一千零一件事。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总愿意奔波到海底建造一个港口,再不然也要在账本上过完一生,于是就成了一台庞杂的计算器。当然,这种人总在现实里取得了成功。瓦尔登湖,容颜如玉她柔婉坚韧,没有石头可以砸碎,更没有水银可以毁掉优雅
的容颜,只有来自大自然的恩赐,将她打扮得如花似玉。
还有比湖水更动人的风景吗?这片大地的眼睛,清澈得让你可以洞见自己的心底。九月,没有风的时光里,我站在瓦尔登湖东岸一片沙滩上,望着浓雾笼罩的对岸,真切感受了什么叫“镜子般的湖面”。湖挂在峡谷上,像一条细致的轻纱,自由飘荡,分开了两旁的空气。
你回过头,看到她在松林掩映下熠熠生辉。她的质感让你觉得似乎可以借着她的身子,通往山的另一边,或者似乎可以让一只燕子驻足休息。其实,燕子也产生了和你同样的幻觉,它们总会俯身飞向这片湖面,在临近时恍然大悟,慌忙掉头。
刺眼的阳光落入西边的湖水里,被反射出去,混杂着湖光,让你难以直视。这两种光线环绕在身旁,即使再严格,都必须承认,这湖水平静得和镜子没两样。这时候只看得到水面上迎风起舞的小虫,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群美丽的萤火虫照亮整个湖面。或者看到一只正梳理妆容的鸭子,或者我前面说过的那些飞燕,它们贴近湖面,就好像要亲吻她。
远远望去,忽然一道亮光从湖面跃起,咕咚一声再次掉落平静的湖水,有时候也会在天际划出一道光痕。这是一条鱼欢乐的节奏,这里也是鱼的王国。
这只活泼的鱼也喜欢亲近漂在湖面的蓟草,荡出粼粼波纹。这时候,湖面像玻璃融化成的水,慢慢冷却,还没有完全结冰,看得到里面悬浮着些许纯净的灰尘。再认真看下去,明亮的湖水上,你能发现一片比较暗调的水域,就好像被一张无形的蛛网隔开。这片水域光滑如丝,是水中仙子的寝宫。
当你站在山头上俯瞰时,湖面的任何角落都有波纹荡漾,这是鱼儿在嬉戏或觅食,它们的一个小动作就可以让整个湖水热闹起来。这个场景真有趣,一个小点往四周扩大,很快变成无数个同心圆。原来这就是鱼战争的情景。滑行的水蝽忙碌得很,它们匆匆滑过湖面,像箭头一样冲过,画出两条交叉的纹路。
至于水黾,这些小东西可没有力气在湖面上留下记录,不过它们和水蝽一样,只要天气晴好,湖面风雨宁静,立刻就会现身,将整片湖水据为己有,尽情游戏。
秋日里,寻个晴朗的日子,来到山顶,静坐在树桩上,让阳光温暖地笼罩住整个身子,然后俯身远望瓦尔登湖。这实在令人心醉!清澈见底的湖水,要不是湖面上一层层涟漪反复出现,继而消失,还有掩映水中的云朵草木,简直无法一睹瓦尔登的娇容。可是,涟漪并不能打扰湖的静谧,任何一次干扰都会立即被请出水面。
湖水随时都在平复她的心情,就像水倒进花瓶,荡开一圈圈水波后,马上恢复平静。所有波纹都掺杂着生命,都是湖水心脏的跳动。一条跃起的鱼,或是一只掉落湖里的虫子,它们制造出美丽的涟漪,并向欣赏者描绘出优雅的线条,展示这里源源不绝的生命力。
欢乐和痛苦带来的惊讶都是一样的。和平宁静的瓦尔登湖是人类最美的造物,坐拥整个春天的美好与淡然。所有的草叶、枝丫、石粒,甚至是一张蛛网,或是一次划桨、一只小生命的跳跃,都好像春日的清凉露珠,在阳光下摇曳生辉。如果我将船桨丢落在你的怀里,该会响起多么美妙动人的回音啊!
九十月的瓦尔登湖实在美得无可挑剔,世界上还有比得过她的湖泊吗?四周铺砌着的稀贵石子,让她像仙女一样纯净完美、大气高贵。她一定来自天上,是无需防护的圣水。难道匆匆来去的民族曾经弄脏了她吗?没有!她柔婉坚韧,没有石头可以砸碎,更没有水银可以毁掉优雅的容颜,只有来自大自然的恩赐,将她打扮得如花似玉。
这面洁净的镜子容不下半点污秽。暴风雨,或尘埃,它们不受瓦尔登湖欢迎,太阳会像一把掸子,在雨后扫掉一切尘霾。即使是哈出的气息,也只能远离湖面缥缈升空,和云朵一起将影子映刻在清澈的湖底。
湖水映照出空中的精灵,还有陆续而来的新生命从天飘落。瓦尔登湖好像成了连接大地和天空的使者,但她仍然坚持初衷。风来过,大地有草木摆动,湖也有属于自己的舞蹈。涟漪荡起,我总能在水的起伏中遇见光芒,并猜测出风从哪里来。我总是为能这样俯瞰整个湖面深感庆幸。我想,也许未来,能像今天这样静静地望着空气的皮肤,看着那些在上面旋转而过的芸芸众生。大自然满是温柔和友爱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我不能伸手就摸到地平线,但地
平线又被森林包围着,远不出我的视野,就像拥有一座独立的王
国,视线所及几乎都是我的所有,我有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
只供我一人欣赏与享用。
走在湖边的硬石小径上,微凉的夜风让人微微打着寒战,我这才觉得只穿一件衬衫出门单薄了些。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傍晚的空气太过诱人,像刚刚被世上最蔚蓝的海水洗涤过,清新得让人想立刻扑进去自由游弋,虽然微冷,可皮肤也能够在其中自由呼吸,每个毛孔都被愉快的感觉浸泡着。
听着牛蛙喜悦的叫声和夜莺的欢啼,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本就是这大自然的一部分,像任意一瓣花、一挂藤,或者像那摇曳的白杨和赤杨,与泥土、雨水、空气生长在一起。这幸福的感觉来得热烈却平静,就像微风拂过如镜的湖面,微波粼粼,却不会起巨浪,那一圈圈的涟漪,轻轻碰着彼此的面颊,荡漾到湖心里去了。
湖光水色仿佛也在这宁静的夜里休憩了,偶尔有鸟雀的细语呢喃,大概是在为它们的幼雏哼唱摇篮曲。与这温馨与安宁的画面相对应的,是发生在你看不到的夜色中的杀戮:一些猛兽的眼睛闪烁着绿色光芒,它们龇着锐利的牙齿,正在寻找食物。还有如狐狸、臭鼬和兔子之类的动物,享受过白昼的欢愉,又继续享受夜晚的静谧。
它们如一个个音符,将自然的昼与夜,串联成了一支完整的曲子,但凡撩拨,便有动听的乐声入耳。
夜色渐渐浓成了一团墨。虽不情愿,但我不得不回家。像往常一样,又有访客把“名片”遗忘在了我的木桌上,这次是一个用常青树枝编织的花环。偶尔才来森林中游玩的人,对一切充满好奇,任何小物件都可以把玩许久,于是野花被扎成了花束、柳树皮被弯成了戒指、胡桃叶上留下铅笔的印记、小木片上有了刻刀的刮痕,然后他们偶然发现了森林深处的这座房子,流连一番,最后离开。
或是有心、或是无意,那些陪伴了他们一路的小玩意儿常被遗忘在这里,同样证明有人来过的还有门口歪斜的树枝、倒伏的青草、深浅不一的鞋印,这些都是他们的“名片”。访客的身高、年龄、性别甚至性格,都在这些微小的痕迹里。
空气里残留的味道有时候也会出卖他们,譬如有一次我就闻到了还没有消散的雪茄烟的味道,也有可能是烟斗的味道。当我回到家的时候,那个曾在我的木屋中抽烟休憩的旅人,也许正走在六十杆之外的公路上。
不论那条公路所通向的世界多么热闹浩瀚,仍不如我周围的空间广阔。从门口到森林或湖沼,隔着一大片空地,我用篱笆围起来,就像从大自然手里夺来圈进了自己的怀抱。一英里之内,你见不到第二座房子,除非登上半里之外的那座小山包,远处的屋顶才会隐隐约约闯入眼帘。比起那些住在一英里外的邻居,我是多么的幸运,才将这被人类遗忘的广阔森林据为私有!
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我不能伸手就摸到地平线,但地平线又被森林包围着,远不出我的视野,就像拥有一座独立的王国,视线所及几乎都是我的所有,我有自己的太阳、月亮和星星,只供我一人欣赏与享用。你不可能对着一英里之外的邻居打招呼并得到回应,所以注定寂寞,仿佛置身于无人到访的茫茫草原。
极目远眺,只能看到湖的一端沿着山林的公路边上的篱笆,还有从湖的另一端经过的铁路,蜿蜒向未知的远方。这种难以形容的广阔有时会让我产生错觉,我觉得从这里到新英格兰的距离,大概并不比到非洲和亚洲的距离更近;我还觉得,或许我是出现在这世界上的第一个或最后一个人类——我几乎看不到自己的同类。
无数个宁静的夜晚,我从不期待会有人叩响我的屋门,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人在夜里经过这僻静之所。除非是春天,村子里一些热爱垂钓的人偶尔会来瓦尔登湖钓鳘鱼,通常隔很久才会有人来,又会很快离去,提着一无所获的空鱼篓,把偌大的湖泊、森林、星月,还有无边无际的黑夜,统统还回到我一个人手中。
瓦尔登湖的黑夜,是没有被人类污染和打扰过的。可即便是这样纯净的夜色,也会让人畏惧,虽然所谓的妖巫已经受了绞刑,蜡烛的火光也已经在竭力驱散黑夜,但仍然难以将人类对黑夜的恐惧全部消除。和他们相比,我的经历则会让自己感觉到更多幸福,因为不论面对大自然的任何事物,我都能找出那最天真、最鼓舞人、最温柔、最甜蜜的微小部分,就像任何事物皆有两面,阴影的另一端必然有清澈的光芒。
慈祥的大自然对所有人都一样,只要用心感受,傲慢者、忧郁者、愤世嫉俗者,都能寻找到自己的快乐。尤其是那些勇敢而单纯的人,更不容易产生庸俗的伤感,生活在这世间,只要还有五官,就不会被真正的忧郁所困扰,即使暴风雨袭来,但落在那些健全而无邪的耳朵里,大概也会变成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伊奥勒斯演奏的音乐呢!
我庆幸自己拥有这样健全而无邪的五官,它隔离了生活的重担,只让单纯与美好到达我的身边。除了能听到伊奥勒斯的音乐,我还能感受到四季的友爱。譬如今天下了一场大雨,将我困在屋子里一整天,使我不能外出锄地,但这并不是一件会让人沮丧甚至抑郁的事情,反而是一件好事。
雨水洒在了豆子上,滋润了豆秧,这远比锄地更有价值,所以我称之为“好雨”。哪怕雨水持续了很久,甚至把田地低洼处的种子和土豆都泡烂了,又有什么可怕的呢?高地上的草木仍旧会受益,只要有受益者,我就能感受到雨水的友爱,它就是一场“好雨”。
如此一来,我从不怀疑自己比别人更加幸运,有可能我从自然那里得到了更多宠爱,拥有一张来自老天爷的保单,随时随地接受着特别的引导和保护,这一切都是绝版,别人不曾拥有。既然享受着这样的特权,我还有什么理由觉得寂寞呢?
唯独有一次,是我独自住进森林几个星期之后,我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假如有近在咫尺的邻居来分享这宁静健康的生活,必定会增加更多愉悦!孤独的现实让单纯的快乐失色不少,这些琐碎但有破坏力的情绪让我有些失常,不过这没有引起我的焦虑,因为我预知到一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果然,一场温柔的雨水适时地飘落下来,在滴答滴答如同乐曲的雨声里,我对邻居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渴望全部消散于雨雾中,并且再也没有产生过。大自然是如此慷慨,用温柔且甜蜜的友爱将我包围,使每一滴雨水、每一粒尘埃、每一支松针都富于同情心地胀大了起来,与我为邻亦和我为友。
从此,我再不会觉得自己的处境凄惨或荒凉,虽然在我身边并没有任何一个人,但我却随时感受到与我血统最接近且最富于人性的同类无处不在,它们驱散了我的孤独,温暖了我的灵魂。每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用机械的方法只能让人不再昏睡,未必能让人真正苏醒,唯
有将一颗心完整地交付于对黎明的热切盼望中,才会自然地醒
来。
一天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是从沉睡到苏醒的瞬间——黎明。身体的官能逐渐清醒过来,昏沉欲睡的感觉是一天中最少的。所以,每一个早晨都像是生命对人发出的邀请,让人愉悦,且充满希望。为了表达对黎明的珍视,我起床后就会在湖水中洗澡,用这个具有醒觉意味的行动来赞美那纯洁无瑕的清晨。“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据说这句话就刻在成汤王的浴盆上,道出了黎明的意义。黎明是安静的,让人沉浸其中有所思又有所得。有时候我会早早起身,开着窗户等待曙光冲破云团,那时候内心会萦绕着微妙的情绪,仿佛一只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蚊虫在振翅而飞,嘤嘤嗡嗡的声音非常微弱,却又有着如同金属喇叭一样的力量。
我想起了荷马的安魂曲,想起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我被黎明所蕴含的那种生生不息的力量感动,充满向往。空中的芳香,回响的天籁,都会在黎明时让人愉悦,但这种感觉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到。如果是因其他人的呼唤甚至推搡才不情不愿地醒来,或者是被工厂的汽笛唤醒,怎么可能感受到愉悦呢?
只有被自己的禀赋唤醒,被内心的新生力量唤醒,才更容易感知到经过一夜睡眠后,醒来后的生命变得更加崇高了。倘若醒来后并不能察觉到今日与昨天有什么不同,那么,他在接下来的一天里也不会发现生活的新意。或许是因为这些人已经对生命感到失望,才不能领悟曙光是神圣,最后甚至一路摸索着去到了黑暗之所。
黑夜里,感官与灵魂都会休息,这是为了第二天回复到精力充沛的状态。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因为很多值得纪念的事情都发生于黎明时。“一切知,俱于黎明中醒。”《吠陀经》也是这样说。就像人类行为中最美丽最值得纪念的诗歌与艺术,也在清晨与朝阳和云霞一同升起,装点出最美丽的世界。对于那些有深刻思想与充沛精力的人来说,他在整个白昼都能保持着黎明瞬间的愉悦和清醒,即使时间流逝,也不能扰乱他的心绪。
一个不会被昏睡征服的人,通常会与成功离得更近。虽然每天有很多人都能够保持足够的清醒去劳动,但可能一百万个这样的人里,只有一个人清醒得足以有效地服役于智慧;一亿个这样的人里,只有一个人的生活谈得上诗意和神圣。至今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足够清醒的人,没有感受过清醒即生活的境界。
用机械的方法只能让人不再昏睡,未必能让人真正苏醒,唯有将一颗心完整地交付于对黎明的热切盼望中,才会自然地醒来,这个过程才能像雨水打湿地面,春天融化坚冰一样,没有任何迟疑。有意识地去提升自己的生命,这是一种极具爆发力与持久力的能量。
内心具有了自然而然的意识,就像一个人不仅能够画出某个具体的形象,而且能够塑造出一种具有感染力的氛围与媒介,从而产生更深刻的影响。
一个人在最崇高和紧急的时刻所想到的,就是内心的自然反应,倘若能将这些时刻的想法全部付诸实践,必然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他的生命就能与他的思想相匹配。倘若只是思考而未实施,无疑是对思想的浪费。
日常生活就是最好的课堂,既促使我们思考,也让我们能够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假如到了如枯木老死的一天,我发现自己还是对生活一知半解,将会多么悲哀。我愿意拥抱生活,而不是只与它做点头之交。很多人并不能确定自己的生活是崇高的还是卑微的,不知道那是属于上帝的还是魔鬼的。
隐逸修行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那么可爱,我愿意投身其中,把非生活的因素根除,吸取生命的精髓,并将其压缩到一个狭小的角隅,缩小到最低的条件,从而去感知它最真实的面目。倘若生活是崇高的,那就仔细体会,以便在下一次远游时能及时发现那些崇高的细节;倘若生活是卑微的,就把其卑微之处全部认识清楚,并将其公布于世界。
即使在神话里我们常常被塑造成英勇善战的人,但多数情况下,我们还是像蚂蚁一样卑微地活着。卑微与简单并不是耻辱,也不是劫数,反而是一种优美的德性。十个手指已足够用来计数,至多再加上十个脚趾,其余更繁杂庞大的数字,不妨笼统概括,否则,一个人的生活都将在琐碎的计算与算计中消耗殆尽。
只被两件或三件事占据的生活是最好的,一百件或一千件就成了不断吸水的海绵,会把人压垮;账目只需要记录在大拇指指甲上就好,半打数字已足够,不需要计算一百万。
在所谓的文明生活中,能在事业上取得成就的人,都是伟大的计算家。为了站在事业的巅峰上,他们要耗费多少心血呢?生活像波浪翻涌的大海,一个人想要平安抵达对岸,就要精心计算,避过风暴与暗流,在一千零一种甚至更多的变化中全身而行,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啊!
我厌倦这样复杂的生活,它必然会毁掉我在早晨睁开眼睛后所感受到的喜悦。那么,到底怎样才算简单呢?譬如,一顿饭不需要上百道菜,五道足矣;一天若吃一顿饭就能生存,就不必一日三餐。我所热爱的,就是这样最简单化的生活。像个挥霍时光的富人我像个随意挥霍时光的富人,这无关金钱,而是那些承载明
媚阳光的岁月。
在所有风景里,湖最有灵性,它像镶嵌在大地的眼睛,让人们寻觅自身的天性。眼睛上方一排睫毛灵动摇摆,这是湖边摇曳的树木。再往上,满载树木的山峰像浓密的眉毛一样安然躺卧着。
我第一次投入瓦尔登湖的怀抱。小船缓慢漂移,松树和橡树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葡萄藤偶尔绕过一些山坳,爬上对岸的树,一座湖上凉亭就此诞生。小船从下驶过,凉爽而惬意。陡峭的山峦列队湖边,山上长着低矮的树木,从西端往下俯视,湖面好像一个圆形剧场,上面可以安排几出山林舞台剧。我年轻时曾在这里消磨太多时光,那时我在湖面上飘摇,像一阵风,潇洒自如。
我曾在一个夏日清晨划船到湖中心,然后安静地仰卧在船里。船像摇篮一样轻轻摇荡,我躺在其中,似醒非醒,作了一上午的梦。一阵摇晃,碰到沙滩的船戛然而止,我醒来,看看这船将我牵引到何处。
慵懒,在这种日子里格外迷人,迄今为止,我已经这样度过好多个上午。我像个随意挥霍时光的富人,这无关金钱,而是那些承载明媚阳光的岁月。我真的愿意将拥有的年岁全部给它。
可惜,我没有机会了。就在我离开这份古典而温暖的湖岸后,那些伐木大军大举入侵。要多少年后我才有机会重回林间甬道?才有机会触碰这面静躺在森林中的湖水?森林已经面目全非,鸟儿还怎么去歌颂?
以前沉潜在湖底的树干,那些老旧的独木舟和鬼魅般的森林,如今在瓦尔登湖已经难觅踪影。只有一根水管将这片村民新发现的湖和村子连接起来。这片神圣的湖水,恒河般的水,成了村民的洗碗水。现在,一个开关就可以弄脏瓦尔登的湖水。震天响的机器,像恶魔派来的铁骑,将它肮脏的铁蹄浸入瓦尔登。正是它,这个摧毁瓦尔登美景的魔鬼!
瓦尔登还在坚持着。它不怕伐木大军的贪婪,不怕爱尔兰人的屋宅,不怕侵入境内的铁路,也不怕那些强盗般的冰藏商人。它和我年轻时候认识的那片湖一样,容颜依旧,虽有涟漪,却从未遗留岁月的痕迹。
我一如既往站在湖边,一只飞燕掠过,用它的喙轻巧地衔起一条虫子。情感像荡开的波纹,使我浑身颤抖。一切如旧,好像这二十年来我从未远离。瓦尔登湖,你还是一样神秘,生机无限。一片森林在去年消逝,但另一片森林已经露出生命的苗头,张扬着蓬勃的生机。这份如水般柔滑的快乐,发自内心。这大概就是我的快乐了。
瓦尔登湖清澈见底,没有任何虚伪,必是一位英勇无畏者所造。他温暖的手揉成一片湖水,逐渐深化,变得更加清晰。我站在湖畔,望着湖面的倒影,藏不住心中的喜悦。这是你吗?瓦尔登。
我不是为赋新词,虚构一个梦。在瓦尔登的怀里,我无限临近天堂和上帝。忽然,我成了它的圆石岸,也成了从上抚过的风。它的水和沙,在我温暖的五指之中。而在我至高的思想里,连接着它最隐蔽的行踪。
火车在湖前呼啸而过,从不止步。可是,我相信司机和旅客不会忘了欣赏这片宁静的湖。他们每天都会和神圣的湖水对望一眼。只这一瞥,就可以涤荡多少都市的喧闹和火车引擎上的油腻。所以有人愿意献给瓦尔登一个名字——“神的一滴”。在宇宙的一角,静默如莲我的屋子就是这样一处地方,它和天文学家观测的太空一样
遥不可及,隐匿在宇宙一角,静默如莲。
从康科德村子往南走一英里半左右,或从康科德战场往南走两英里,一片浓密的森林被安放在市镇和林肯乡之间。在这块唯一出名的地区有一片小湖,地势比康科德高,那儿就有我的居所。
我住在森林地势较低的地方,浩瀚无际的森林又将眼前景物掩盖起来,最远只能望到半英里外的湖对岸。第一个星期,我望着这片湖,它高高地铺在山的另一边,像飞腾的龙潭。即使是底部都比其他湖沼还高,因此每逢日出,它都是第一个将夜里的雾气褪去,一点点露出素雅的妆容,还有偶尔荡起的波纹。雾气在这时都会像幽灵一般,或像秘密宗教在日出之际散会,悄悄从四面八方隐入森林。露水还在树梢和山壁悬挂,隔了一天也舍不得离去。
在风雨隐匿的八月,这片小巧的湖水最适合做我的邻居了。水和空气静默如斯,乌云在半空悬挂。下午还没过完却安静得跟黄昏一样,只有对岸的画眉在一展婉转的歌喉。
没有比此刻更宁静的了。湖面上的空气稀薄而干净,即使有乌云遮蔽,也挡不住湖水的明亮。好像这是大地的天空,使人无法不去珍惜。站在一个峰顶往南眺望,两座小山形成一个凹陷,将湖水捧在手心。我看到愉快的一景:两座小山倾斜而下,湖水就像流经山谷的溪涧一样。当然,这里并没有溪涧。
我平时就像这样,站在近处绿色成荫的山峰之间或山峰上方,眺望远在蓝天之上的山峰。只要踮起脚尖,甚至可以看见西北方更高的山峰,它们隐匿在湛蓝的天空中。此外,村镇的一处角落也在我的视线里。换个角度想,我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周围树木掩映,倒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水的拜访无疑是最好的,水的浮力总能让土地漂浮起来。即使是很小的井,当你往下望去时,大地在你眼中不再是绵延不绝,而成了一座孤岛。井水的这个性质和它能冷藏牛油一样富有意义。在大雨倾盆的季节,我站在山顶,眺望湖对岸的草原时,草原似乎升高了。也许这是发生在浓雾山谷里的海市蜃楼,草原像一个天然铸就的铜币沉在水盆里,湖水四周的大地沉浮在水中,像一座座孤岛,薄得只剩一层表皮。原来,我居住的土地如此干燥。
门口的视线不好,能见风景有限,但我从来没有觉得被困住,或者有任何拥挤的感觉。这里的风景就够我的想象力到处驰骋了!对岸是一座高原,上面是低矮橡树的天然王国。西边的大平原绵延开去,是流浪人宽敞的天堂。正如有人在为他的牛羊群寻找新的大牧场时,曾经感叹道:“能自由地将整个宽广的地平线尽收眼底的人,幸福无比。”
时空变幻,现在我的生活更靠近宇宙,更靠近我为之着迷的历史。喜欢幻想的我们,总会想象,在宇宙某个僻静的角落藏着一处稀奇的福地,比如仙后座的椅后,没有丝毫喧嚣。我的屋子就是这样一处地方,它和天文学家观测的太空一样遥不可及,隐匿在宇宙一角,静默如莲。
昴星团、毕星团、牵牛座、天鹰座,如果说住在这些地方更有价值的话,那我就是幸运的。我正住在这种地方,至少和它们一样,将尘世远远抛在后面,把晶莹柔和的星光传递给我的邻居,在月亮藏起来的夜里闪耀光芒。
我正是住在造物中的一隅。世上曾经住着一个牧羊人,像高山一样,他的思想高高在上,他的羊群每时每刻为他传送着营养。
假如羊群走上的牧场比牧羊人的思想还高,生活还会像现在这样无助吗,还会这么累吗?第二章 为什么我们会活得很累多余的钱财只能兑换奢靡的生活,心灵的必需品却不需要花钱购买。什么是心灵的刚需我们需要着重关注的,是一切人都会不惜精力去获取的物
品,这才是所谓的生活必需品。
时代像被安放在一辆不断前行的马车上,每一日都路过不同的风景,生活可谓日新月异。和一百年前相比,今天人们的衣服款式和建筑风格必然发生了变化。可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原则并没有受到根本影响,就像人的骨骼,无论是现在还是很久之前,没有太大区别。
对于那些经年不变的东西,尤其是一些生活必需品,我们实在应该多给予关注。人们有许多忧虑和烦恼,需要分辨出哪些是必须忧虑的,然后小心对待。所以,体验一下原始性的、新开辟的垦区生活还是非常必要的,甚至还可以了解一下商店热销与囤积的商品,翻看一下那些年代久远的流水账,也能有所收获。
我们需要着重关注的,是一切人都会不惜精力去获取的物品,这才是所谓的生活必需品。有一些从开始到现在都如此重要,还有一些是在漫长的生活中使人们对它产生了依赖性,即使后来有少数人或者由于贫困、或者由于野蛮、或者由于某种哲学原因想与这些必需品划清界限,也很难做到。譬如食物,就是这样的必需品。
食物对动物而言也非常重要。有了食物和荫蔽处,野兽就能很好地生存。原野上的牛只需要三个条件:青草、冷水、森林或山荫的遮蔽。人类需要的就复杂多了,除了食物与住宅,还要有衣服和燃料,拥有了这些基本条件,才能筹划日后的发展。
在取得这些必需品的过程中,人类也走不了不少弯路,我们的祖先曾在很长时间内住山洞、披树叶、吃生食,后来才渐渐学会了房屋的建造、衣服的缝制以及食物的烹饪。火焰是一个意外收获,最初保存火种十分困难,所以火种曾是极其珍贵的奢侈品,后来才渐渐被人们用来烤火取暖。但是有的时候,合适的住宅与衣服已足以保暖,继续烤火的话反而无异于是在烤人肉了。外界的温度已经远远超过人体内的温度,反而让人更不舒服了。
不过,火焰并不是所有人的必需品。达尔文曾到了火地岛,看到当地的居民还都裸着身体。达尔文与伙伴们穿着衣服烤火取暖,而那些赤裸的野蛮人竟然“被火焰烘烤得汗流浃背”,这可真让人吃惊!这种情况也不仅仅发生在火地岛,据说欧洲人穿着衣服颤抖的时候,新荷兰人正赤身裸体地跑来跑去。文明人向来爱夸耀自己的睿智,此刻看来,野蛮人的坚强也是文明人所不及的。
假如把人体比作一只炉子,让其保持燃烧而不可缺少的燃料就是食物。体内的缓慢内燃决定着动物的体温。所以,人们一般冬天比夏天吃得多也是为了满足保温的生理需求。这不意味着吃得越多越好,不论燃料不足还是内燃过于旺盛,都有可能导致炉火不能正常燃烧甚至熄灭,即等同于人的疾病甚至死亡。所以,体温与生命之间也可以画上等号,能增加体内热量的食物即等同于让动物保持鲜活生命的燃料。
取暖成为人类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之一。除了食物,住所和衣服也有利于人体保持热量。鼹鼠常常在洞穴里铺满草叶,也是为了保温。人类却不能满足于柴草的温暖,而是要掠夺鸟类的羽毛和兽类的毛皮,铺展在床上,就成了我们夜晚的衣服。
不论是从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中,寻求温暖都不是易事,难怪有人把身体上的病同社会上的病都归罪于寒冷,也难怪人们把更多的偏爱倾注于夏天。夏天,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座乐园,人们只需要准备煮饭用的燃料,不用为了衣服与住宅绞尽脑汁。
有了太阳这个充足的热源,就不需要再担心衣服的薄厚与房子的严密,甚至连食物都不必担心,因为太阳的火焰可以煮熟很多作物的果实。有了刀、斧头、铲子和手推车这些简单工具,人们就可以生存下去,至于灯火、文具、书本等次要的必需品,只有勤学者才需要。
可是,有一些人并不懂得以简便的方法获得温暖。他们跑到遥远的、荒蛮的、不卫生的地方做生意,一直度过十年甚至二十年,等到渐渐老去时又回到老地方,以获得舒适而温暖的生活。他们回到家的目的是更好地活下去,结果他们还是会死去。
有时候,温暖与舒适一旦过了度,也会变成具有破坏力的能量,甚至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烘烤着那些奢侈的人。并非所有奢侈品都是必需的,其中大部分无关紧要,甚至阻碍着人类的进步。舒服并不等同于奢侈,那些比穷人活得还要简单和朴素的人才是更明智的。
这些智者当以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的古哲学家为代表,还有近代的改革家、各民族的救星,千万不要被他们外表的贫困所迷惑,实际上他们充盈的内心与深刻的思想就是一笔千金难买的财富。在生活的各个领域,奢侈只能催生出奢侈的果实,选择甘贫乐苦,才更容易成为一个聪明的观察者,并恪守大公无私的为人原则。
当前社会中,哲学教授满天飞就是奢侈生活方式的衍生现象,他们生活富裕、地位显赫,对人们来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与此对照鲜明的是,具有精美思想且热爱智慧的哲学家却一个也没有出现,更是无人能达到哲学家那种简单、独立、慷慨、自信的生活境界。
人一辈子其实没有那么多需求,超过刚需的都是贪婪。想要真正解决这些问题,要拥有哲学家的智慧,还要经受实践的考验。哲学家的吃穿住行不同于同时代的人,他们始终有一份坚持,什么都不需要太多,刚刚好就是最好。坚持做让你感到幸福的事不论冬季还是夏季,我都会尽可能地早早起床,在邻居们推
开房门开始一天的奔波之前,我早已忙碌得流下了汗水。不管是
清晨赶到波士顿的农夫,还是在附近干活的樵夫,都曾见到过披
着一身霞光的我。
当一个人获得了充足的食物与温暖之后,对更大的房子、更漂亮的衣服、更好吃的食物等过剩品的需求就会降低。生活必需品的充盈让人的一部分欲望得到了满足,将人从卑微的工作里解脱出来,同时,也开启了其他欲望的牢笼,让人开始朝着生命迈进。
在泥土里扎了根的人,为什么不能像泥土中的胚芽那样自信抽枝并向上生长呢?或许是因为那些最后在空气和阳光中结成的果实,才是人们评定植物是否高贵的依据,而一些蔬菜在成熟之前,总是低卑的、不起眼的,甚至在开花的季节,也没有几个人能分辨出这是哪种蔬菜。
有三种人是不可能生活在人们寻常制定的规章之内的。
一种是那些无论在任何环境中都只专注于自己事业的人,在人们的想象里,他们居住的建筑比最富有者拥有的还要宏伟,过着比大多数人都奢侈的生活,无论怎么挥霍都不会破产,贫困永远与他们无缘。不过,他们的生活是否果真如人们想象中那样,也不确定。
另一种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安居乐业,也不管他们的生活是否真的安稳富足。
第三种人之所以不会被规章束缚,是因为他们像情人一样热烈地珍爱现实,只根据眼前事物的现状寻求鼓励与灵感。我想,我应该属于第三种人。
对于前两种人,我常常无话可说。只有那些对现实有所不满,明明可以努力改善生活却偏偏只顾着抱怨命运不公的人,才是我努力劝说的对象。这些人最大的乐趣,就是诉苦,而这也恰恰是他们最大的悲哀。他们果然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尽了全部职责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还有一类人的生存状态也令人忧虑:他们有一定的积蓄,既不能像富人那样合理利用,也不能像穷人一样栖居于生活的底层,就像身披金银镣铐,过着所有阶层中贫困得最可怕的日子。
人群熙熙攘攘,千人百性,对生活有不同诉求,自然也就以不同的方式生活。就连同一个人在不同人生阶段,对生活的期待也不一样。现在还印刻在我心头的一些旧事,是往昔岁月留下的一笔珍贵财富。
丰富的经历让我明白,我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我永远生活在过去和未来的交叉点上,也就是当下。不论何时出发,它是我唯一的起点。虽然生活在当下,但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如何及时改善当前的状况。或许我的表达太过隐晦,让人茫然,但由于我的职业要接触太多秘密,即使我的门口并没有“不准入内”的招牌,我也不能不慎重面对生活。
我一直在寻找丢失的栗色马、猎犬和斑鸠。一路找寻的过程中,我遇到了很多旅人,我不停地向他们描述这些动物的情况,重复了太多次,以至于我不需刻意去想象,它们的样子就会浮现在眼前。那些耐心的倾听者中,有一两个人曾经听到马蹄声与犬吠声,甚至说曾见过斑鸠拍打着翅膀一头扎进了云团里。
他们描述起自己的见闻时甚至比我还要焦急,就像是他们解开了骏马的缰绳,松开了猎犬的绳索,打开了斑鸠的笼子,仿佛他自己就是它们的主人。
你喜欢的,坚持做让你感到幸福的事情,这就是最大的快乐。就像我每天的安排:日出之前就出现在大自然的视野里,这也是多年来我觉得最重要的事情。
虽然我并不能助日出一臂之力,但不论冬季还是夏季,我都会尽可能地早早起床,在邻居们推开房门开始一天的奔波之前,我早已忙碌得流下了汗水。不管是清晨赶到波士顿的农夫,还是在附近干活的樵夫,都曾见到过披着一身霞光的我。
行走于自然四季中,我认真倾听着风雨里裹挟着的任何有价值的讯息。假如有关于两党政治的风声,那一定是一些党的机关报上抢先发表了的。其他时候,我就在树梢的观察台或者高岗上,用电信宣布新客人的到来,或者静静等待夜幕徐徐拉开,以便在这昼夜交替的微妙时刻捕捉到有价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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