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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07:3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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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哈拉·艾兰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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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之屋

盐之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盐之屋作者:[美]哈拉·艾兰排版:汪淼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出版时间:2019-02-01ISBN:9787508698649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感谢家人,他们让我有讲不完的故事。SALMA萨尔玛纳布卢斯1963年3月

萨尔玛凝视着女儿艾丽娅的咖啡杯,发现自己得马上编个谎话。杯子边缘模糊地印着艾丽娅的珊瑚色唇印。咖啡杯是象牙色的,外壁上描画着精细的蓝色螺旋涡状图案,一道细细的裂缝沿杯体一侧蜿蜒而下。杯子不算古旧,是十五年前萨尔玛和丈夫胡萨姆初到纳布卢斯之后才买的,也是两人在这个陌生城市的街头集市漫步时购买的第一件物品。

走过一个挂满驼绒外套和各式小毯子的货摊,萨尔玛一眼看到一套咖啡杯碟。十二只杯子堆叠在一起,旁边放着一把带有细细壶嘴的长柄咖啡壶。杯子和咖啡壶都放在一个银托盘上。正是这个银托盘让萨尔玛停住了脚步。托盘上的三角形图案跟母亲在她结婚时送她的那套器具何其相似,可是,自己的那一套早已随同大部分财产一起散失,托盘、咖啡杯碟、衣服、胡桃木家具,还有胡萨姆的藏书,全都留在故土,留在那座桃红色的别墅里,留在那个曾是他们的家的地方。

看到托盘的一瞬,萨尔玛大叫出声,指着托盘要摊主拿给她看。摊主拒绝只卖托盘,所以她就把整套器具都买下来,拎着一大捆用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托盘和杯碟走回家。这是纳布卢斯带给她的第一个满足。

多年来,托盘和咖啡杯碟都放在同一个地方,摆放方式一成不变:长柄咖啡壶放在托盘中央,十二只杯子好似片片花瓣,围绕在咖啡壶四周。每隔半个月,女仆会把托盘和其他银器一起拿到游廊上,蘸着醋轻轻擦拭。托盘始终光洁如新。

咖啡杯的景况则正相反,留下旧日痕迹。不记得有多少次,萨尔玛用咖啡碟盖住杯口,把杯子上下颠倒,静置,等候咖啡残渣变冷变干。一般情况下,会等上十分钟,可她总是和客人聊得太投入,常常忘记咖啡杯,等到想起这回事儿,十分钟早就过去了。她会一边着急忙慌地叫着“哎呀”,一边把杯子倒置回来,干了的咖啡渣会粘在杯壁上,留下颗粒状印痕,把陶瓷杯壁染成淡淡的褐色。

可是这次,萨尔玛根本等不了十分钟。她听着身旁女人们聊着天气,猜测着明天举行婚礼时会不会像今天一样风和日丽。婚礼在他们家附近的一家酒店的宴会厅举行,这家酒店接待过许多达官贵人和政府要员。据说五十年代时,一位知名影星也曾下榻这里。宴会厅里每把椅子的后背都打上了丝质蝴蝶结;餐盘四周也已摆放排成半圆弧形的小圆茶蜡,等待点燃。一旦点亮,这些茶蜡会璀璨如星辰。萨尔玛和酒店礼宾员一起亲自试验过效果。他们绕着一张张桌子,用火柴触碰点燃每一根烛芯。礼宾员调暗大厅的灯光,效果立即显现,烛火明灭,流光溢彩,令人愉悦。此情此景,温暖了萨尔玛的心。“把这些蜡烛全都扔掉。我再买一批新的。”她这样吩咐礼宾员,毫不在意礼宾员看她的眼神中透出既艳羡又嫉妒的复杂情绪。太奢侈了。可这是艾丽娅的婚礼啊。艾丽娅要结婚了,再怎么奢侈都不为过。她可不想桌上摆放的是那些烛芯已经烧焦的、被熏黑的蜡烛,让人看了就情绪低落。

大女儿薇达结婚时的景况则完全不同。十年前,在薇达的婚礼上,萨尔玛沉默地坐着,一言不发。当时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人聚在清真寺参加薇达的婚礼,周围熏香缭绕,气味浓烈。薇达听着伊玛目诵读《法谛哈》,开始哭泣。彼时,胡萨姆已于三个月前病逝,持续的病痛折磨了他数年。那些年里,日复一日,萨尔玛会在晨礼之后坐在丈夫的身旁,听着他吸气呼气时胸腔发出的咔嗒声,看着清晨的第一道光慢慢地填满卧室的每个角落。每到此时,她都会祈求真主保佑,保佑丈夫活下去,虽然这样做让她觉得自己很无耻。她更知道自己的举动很自私,丈夫肯定不想再过这种靠注射吗啡续命、与染血手帕为伴的生活。

多少个午夜梦魇,他会大声哭喊:“他们夺走了我的家园,破坏了我健康的肺。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胡萨姆坚信,正是因为以色列军队占领了雅法,迫使他们不得不遗弃那座桃红色的房子,所以他才疾病缠身。“萨尔玛阿姨,咖啡渣干了吗?”一群女孩围着桌子,热切地看着她。她很清楚,对占卜入迷的都是那些年轻的小女生们——从安曼飞过来参加婚礼的外甥女和表姊妹们,还有艾丽娅的同学们。在她眼里,都是些孩子。就连把手肘放在桌子上的艾丽娅——萨尔玛真想提醒她坐姿要端正,跟她说男人讨厌皱巴巴的手肘,不过转念想到了阿提夫,想到这个男人将要迎娶自己的女儿,手肘皱不皱又怎样呢——看起来对占卜的结果也十分好奇。

年长的妇人——她的姐妹们、邻居们还有朋友们——对咖啡占卜反应平静。这样的仪式她们已见过太多次,祖祖辈辈流传至今。对她们来说,咖啡占卜就跟礼拜一样平常。“咖啡渣的形状固定了吗?”一个外甥女问道。“我好想知道预言是什么。”

萨尔玛闭上眼睛,抛开烦乱的思绪,集中精神。她凝视着杯底,握着杯子微微旋转,皱了皱眉。刚刚看到的结果准确无误。“再等几分钟吧。我把杯子再倒置几分钟。咖啡渣必须干透才行。”

可怜的薇达。想到大女儿,萨尔玛心口一阵疼痛,痛彻心扉。举家逃离雅法时,薇达才十六岁,却已然是个小妇人。逃离之前的三天,恐惧包围着他们,她和胡萨姆守着广播收听最新消息,无暇他顾。是薇达在照顾着艾丽娅,抱着她在房间里到处转,给她熬米粥,加点牛奶和糖,一勺一勺喂她吃。

她甚至自编了一个枪炮轰击的游戏。只要屋外传来隐隐的爆炸声,薇达就会假装很开心地扬起眉毛,装作欣喜的样子,每次都把艾丽娅逗得拍着小手,咯咯直笑。虽然薇达的光芒似乎只在危急时刻才会突然绽放,可是每当萨尔玛想到大女儿,脑海中最先出现的词总是“机敏过人”。平常的日子,薇达无精打采地游荡在纳布卢斯的新家里,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她从不提雅法,当病入膏肓的父亲说她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时,她也没做任何反抗。只是后来和萨尔玛一起坐在花园里,她才哭了出来,眼泪从脸庞滑落。透过茶杯氤氲的热气看去,她的身躯蜷成一团。“他要带我去科威特。”薇达啜泣着说。萨尔玛轻抚女儿的发丝,把她揽到怀里。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杯里的茶慢慢变冷。加齐是个好男人,沉稳大方,对爱忠诚,会是一个好丈夫。可是薇达眼中的加齐只是一个大腹便便、戴着眼镜、胖得连下巴都看不出的陌生人。这个男人要把她带到沙漠深处一座死气沉沉、单调乏味的房子里生活。一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变成别人的妻子,郁郁寡欢地生活在异国,萨尔玛的心口就阵阵抽痛。可是,她知道,对薇达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告诉薇达实情:胡萨姆从薇达的众多追求者中挑选了两位,和她商量该选谁做女婿。除了加齐,还有一位是教师,在本地一所大学教授哲学。萨尔玛跟这个人的姐姐在清真寺结识,知道他来自书香门第,举止文雅。可是,他对纳布卢斯的感情过于深厚,对巴勒斯坦的爱也太过浓烈,他要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胡萨姆问他结婚后会在哪里定居,他的回答是:“当然是在我的家乡了,先生。无论这片土地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我都不会离开。”

出乎胡萨姆的意料,萨尔玛居然选择了加齐。为什么选择加齐,萨尔玛自己都说不大清楚,只模糊地觉得应该如此。可是,当她坐在清真寺,感觉如释重负的那一刻,一切都清晰明了。对薇达来说,安居科威特,远离这块岌岌可危、战火一触即发的国土,才是最安全的。如果生命受到威胁,开心快乐又如何。

艾丽娅当然也参加了婚礼。那时她才八岁,穿着塔夫绸裙子,一坐下来,裙子就窸窣作响。薇达和加齐举行仪式时,她在清真寺外开心地旋转,像个铃铛一样摇摆着小屁股。胡萨姆病逝,萨尔玛担心艾丽娅会嚎啕大哭,会追问爸爸为什么死去。可是,这个小姑娘在三个孩子当中的表现却是最冷静的。“爸爸以后就不会受罪了,对吧?”她郑重其事地问道。他们——萨尔玛、薇达,还有萨尔玛的儿子穆斯塔法——全都哭泣着拥抱这个小姑娘。

孩提时的艾丽娅个性非常独特,不像薇达,带着淡淡的忧郁气质;更不像穆斯塔法,婴孩时整日哭闹不休,幼儿时骄纵易怒,一不如意就撒泼打滚。这三个孩子之间隔着几年,除了他们三个,萨尔玛还怀孕过六次,可是全都流产。身体的背叛让她抬不起头;她更痛恨自己的肚皮不争气,刚鼓起来就又平坦。对她来说,自己在婚姻中是个失败者。虽然胡萨姆对她温柔以待,每次都会给失落沮丧躺在床上的她端来热茶,可是她内心能感受到胡萨姆的失望与心伤。头胎居然是个女孩——五代之中唯一一个老大不是男孩的女人——不争气的肚子也只给他生了一个男孩。

她不是偏爱艾丽娅。对她来说,每个孩子都是她的珍宝,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满足。可是艾丽娅浑身散发着令人着迷的魅力,像蛛丝一样丝丝缕缕,无可捉摸,却又让人难以摆脱。艾丽娅生于战时,以色列的军队浩浩荡荡地进驻雅法的大街小巷,坦克碾压摧毁雅法的市场,士兵把半睡半醒的男人们赶出家门时,她还不到三岁。据说,这里要成立新政权。萨尔玛和胡萨姆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俯瞰地中海,在他们脚下,橘园在半山环绕。

自开战以来,橘园就被砍伐殆尽,橘树的枝干漫山横陈,柑橘掉在地上,滚落遍地,一个个摔得稀烂,橘瓤四溅。艾丽娅总会大哭,不因枪炮声而哭,却因空气中橘香弥漫,闹着要吃橘子却吃不到而哭。彼时,橘园已经无人照料,工人们要么逃走,要么中弹死掉了。一开始,胡萨姆拒绝离开,他眺望着窗外的海景和土地,愤怒地挥舞拳头,坚决不放弃这早已融入生命的美丽景色。“你走吧,”他跟她说,“去找你住在纳布卢斯的叔叔。带着孩子们。”她苦苦哀求他跟她们一起走,都被他一口回绝。直到有一天,熊熊燃烧的炮弹碎片呼啸着落在橘园里,他才黯然吩咐萨尔玛打包全家人的行囊。等孩子们沉沉睡去,他俩站在阳台上,注视着大火在山坡蔓延,留下道道焦痕;倾听着远处传来阵阵呐喊,若有似无。空气中弥漫着火烧橘子的味道,甜中带着丝丝苦涩。

定居纳布卢斯之后,只有艾丽娅时不时地会提到雅法,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没心没肺。她闹着要吃过去杂货铺老板经常送给她的甘草棒棒糖,闹着要玩摆在旧家卧室的布娃娃。纳布卢斯集市上的车辆蜿蜒驶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都会惹得艾丽娅放声大哭。每次听到艾丽娅提及过往,薇达和穆斯塔法都一脸痛苦,眼巴巴地盯着胡萨姆,看他有什么反应。可是,自从来到纳布卢斯,父亲就好像变了个人,整日郁郁寡欢,动不动就发脾气。肚子饿的时候,他不再假扮狮子或狗熊,发出咆哮怒吼的声响,逗得大家咯咯直笑;他也不再让他们笔直地站在他面前,背诵哈菲兹·易卜拉欣的诗句,如果磕磕巴巴背不出来,他就故意一脸严肃地吓唬他们。现在,不管是跟薇达还是跟穆斯塔法说话,他都心不在焉。一到夜晚,他就坐在收音机前,全神贯注地听着广播。

可是对萨尔玛来说,每次听到小女儿提及雅法,她的内心就一阵雀跃,甚至感激。萨尔玛对故园的思念深植内心,从未减轻分毫。刚到纳布卢斯的那几年,她心心念念着有一天能重返故土。初夏时节,沿峭壁而建的崎岖山路蜿蜒向上,尽头是她的家。神奇的是,屋内陈设一如往常,跟他们匆匆离开时相比没有任何改变,连走时未来得及晾晒的衣服都还湿漉漉地堆在洗衣房。她明了这些梦幻般的场景不可能是真的,别墅早已被夷为平地,果园也已物是人非,果树重新栽种,新来的工人捡拾枯黄的落叶,新的主人用橘皮烘烤面包。那时,六七岁的艾丽娅总爱跟个神话学家一样带着敬畏之心郑重其事地跟人描绘雅法个头饱满的大石榴,根据石榴籽的成熟度,剥开之后,可以拌盐吃,也可以拌糖吃。每当此时,剪不断的乡愁就会扯痛萨尔玛的心。“雅法的石榴跟月亮一样大。”小艾丽娅一边说,一边张着她海星似的小胖手比划着,声音里透着自信。

这个小姑娘,最大的特质就是毫不掩饰对早已逝去的旧日时光的迷恋,真的让人又爱又恨。

等待咖啡渣变干的时光,萨尔玛脑海里一直想着大女儿薇达,忆起薇达婚前曾苦苦哀求萨尔玛为她进行一次咖啡占卜,被拒绝之后痛哭失声。今天,萨尔玛很庆幸薇达不能来参加婚礼,也就不用感受母亲对她的背叛。薇达的丈夫加齐突发痛风,所以薇达——尽职尽责的妻子——坚持要在家里陪伴丈夫。听到这个消息,萨尔玛居然有些开心。这让她满心羞愧。

她并不是故意对薇达残酷无情,薇达的眼泪也弄得她心乱如麻,可是,她还是不能同意女儿的要求。为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进行占卜是非常愚蠢的行为,萨尔玛的母亲过去经常这样告诫她。有时,你迫切想让他们拥有的命运可能会扭曲你的思维,干扰占卜结果;有时,会让你对他们的命运看得更清晰,那么,你就得毫无隐瞒地把占卜结果告诉他们。这种感觉可能更糟糕。隐瞒读到的占卜结果是对占卜行为的背叛。读出的内容必须要与人分享。萨尔玛清晰记得为邻居、朋友,甚至胡萨姆的姐妹们占卜时,咖啡渣呈现出的每一次心碎和悲伤。

定居纳布卢斯之后,有一次为邻居占卜,从她的咖啡杯里读到邻居家将会有一位男人死去。结果,不到一个月,萨尔玛就坐在邻居家的客厅,陪伴着哀哀哭泣的女主人,抱住她,不让她大把大把地往下拽自己的头发。邻居的大儿子因为朝以色列士兵吐痰,结果被一发子弹穿透脖子毙命。等邻居在镇静剂的辅助下终于安静下来,躺到床上后,萨尔玛在沙发和地毯上捡起了大团大团被抓落的头发。自那以后,这个邻居就不再主动来找萨尔玛,就算不小心遇到,也会匆忙躲开,一扫而过的眼神满是责备。不过其他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前来拜访。“我们应该庆幸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是真主安拉对我们的眷顾,所以,一定不能滥用我们的能力。”母亲经常这样说,萨尔玛对此也深以为然。这种能力深深印刻在她的血统之中,代代相传,从母亲到姨婆,再到她从未谋面的祖先们,正是这种能力把她们紧密联系在一起。每一次,接过一只喝空的杯子,感受着杯子的微微温度,对她来说,就像接过了杯子的主人来自灵魂深处的托付,深邃悠长,如宇宙般广阔无边。

所以,她从来不会逾矩,直到今天。薇达当时想知道自己是否嫁给了对的人,而这样的问题艾丽娅问都不会问。艾丽娅的年龄跟薇达结婚时比起来,也小不了多少,实际上,比萨尔玛当初结婚时还要大上三岁呢。可是看着艾丽娅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萨尔玛心急如焚。艾丽娅随随便便地就爱上了阿提夫,漫不经心地向萨尔玛和自己的朋友宣布了这个消息。“我崇拜他。”萨尔玛有一次无意中听到艾丽娅跟一个表妹谈起对阿提夫的感情,就好像崇拜一个人是一件轻轻松松、随随便便的事情。在萨尔玛看来,艾丽娅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感情生活到处炫耀,实在是有伤风化。

尽管如此,这一刻的艾丽娅却一反常态,在等待咖啡渣变干时,忐忑不安,表情凝重。萨尔玛本以为她会讽刺几句,说什么咖啡占卜是迷信之类的话。艾丽娅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说话更是没轻没重,不知分寸。她坚决不要男方送彩礼,非得让阿提夫送她一枚一里拉的硬币作为信物,其他什么都不收。在是否用糖水脱毛这个问题上她们又大吵一架。她坚持要用剃刀刮,还派表妹去药店买了一把粉红色的塑料剃刀,这种剃刀最近几个月突然出现在各大药店的货架上。可是,当艾丽娅的阿姨们坚持要给她煮土耳其咖啡,好让萨尔玛给她占卜一下时,她居然没有反对,沉默地啜着咖啡,睫毛低垂,时不时地轻轻吹开咖啡表面的浮沫。“我的妈呀,萨尔玛,”有个邻居叫道,“已经八分钟了。该好了吧?”

萨尔玛深吸一口气,捋了捋发丝。这会儿在场的全是女人,所以她们都没戴头巾,把头巾挂在了窗台上。“好了,好了。”萨尔玛把杯子倒置回来,手指微微颤抖。

她用一只手轻轻地转动咖啡杯,杯子在她指间旋转。这双手曾无数次地在杯子上的道道纹路和凸起间游走,每块肌肉、每个关节都对这些杯子了如指掌,在快要触碰杯体的缺口时甚至会下意识地停下来。这些小东西,握在手里如鸡蛋般轻薄、空洞,却又承载了沉甸甸的命运,对她来说,意义不可估量。身体再次稍稍前倾,她把杯子放到眼前细细端详。隐约飘散的咖啡味已不再香浓。

果然如此。刚才没有看错。茶杯的陶瓷杯壁洁白如盐,沾在上面的咖啡渣图案歪歪扭扭。

一条条线弯曲延展,辐射四方,在杯壁上留下道道痕迹。有两道拱形,代表着一次婚礼和一次旅行。一把刀的刀柄和另一把刀交叉在一起,是不祥的预兆,会有争吵。杯壁一侧,透过覆盖的咖啡渣,白色陶瓷形成了一个长方形带顶的建筑结构,歪歪斜斜,好似即将倾覆的高楼大厦。会失去几栋房子。杯底正中间是一匹斑马,头上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皇冠。图像不是很清楚,但确定无疑是匹斑马,身体两侧有道道斑纹。萨尔玛强迫自己不露声色,可是内心的恐惧逐渐蔓延,如此猛烈,她心如刀割。斑马预示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也预示着动荡的人生。“穆斯塔法妈妈,你读到什么了?”一个女孩尖声问道。萨尔玛抬起头,所有人都带着疑问的眼神盯着她。“妈妈?”艾丽娅也开口了,声音细微。萨尔玛突然意识到,女儿还如此年轻。

萨尔玛开口了,声音在她自己听来是如此沉重。“她很快就会怀孕。有个男人正等着带她穿过一扇门,这个男人非常爱她。”所有这些话都是真的——杯口附近有一个小胎儿的图案,杯子的裂口处下部有一只小小的海豚。“哇,太棒啦!”“感谢真主!”“最起码现在我们知道他爱她。”亲戚们笑着打趣艾丽娅。艾丽娅也微笑着,有点害羞,出人意料的是,如释重负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许个愿吧。”萨尔玛对女儿说,把杯子递给她。小姑娘接过杯子,把大拇指的指肚按到杯底,稍微转动形成半圆弧形。她把杯子还给萨尔玛,顺便舔了舔沾上咖啡的大拇指。

印痕有点模糊,边缘混杂着斑斑点点的咖啡渣。拇指离开杯底时,把图案蹭花了一点,留下一个翅膀一样的图形。萨尔玛看出了女儿内心的恐惧,还有那无以言说的忧虑。拇指的指纹中间有一个漩涡状的图案,预示着飞行。她盯着女儿棱角分明的脸庞。“会实现的。你的愿望。”萨尔玛说,这次只说给女儿一人听。艾丽娅对她眨了眨眼,慢慢点了下头。看到这一幕,大家都大笑起来,高声欢呼,围着艾丽娅,不断地吻她,和她开着玩笑。萨尔玛重重地坐回椅子,筋疲力尽。她虽然没有撒谎,但也没有讲出全部故事。

几个小时之后,晚饭时间到,男人们陆续到来。萨尔玛屋后花园装饰的彩灯已经点亮,淡淡的柔光沐浴着每个人。老人们,还有艾丽娅的叔伯阿姨们,都已入坐。年轻人围在收音机附近,随着音乐舞动摇摆。阿提夫和艾丽娅正跟朋友和亲戚们聊天,两人时不时含情脉脉地对视。穆斯塔法站在阿提夫旁边,和他一起抽着烟,不时爆发一阵大笑。孩子们满院子跑着玩。夕阳余晖映衬下,整座大宅看起来美轮美奂、气宇轩昂。

对萨尔玛来说,这座房子是新宅,是他们在纳布卢斯的家。住了这么久,她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这座宅子。它比他们过去在雅法住的房子要大,房间深邃幽暗似洞穴,天花板高高挑起。前房主——已经逃到约旦——走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带:厨房的橱柜里乱七八糟地塞着一包包未拆封的饼干和一罐罐糖。在她和胡萨姆的卧室里,萨尔玛找到一堆睡衣,还找到一大叠厚厚的未开封的一次性月经布。薇达找到一堆写满各种数学公式的笔记本。所以,刚搬进来的几周,他们个个乐此不疲地玩着一个怪诞的游戏,到处翻找房子里藏的东西。萨尔玛把前房主留下的东西全部丢掉,可房子还是无法摆脱过去生活留下的暗影:曾在这里举行的晚宴,曾在这里进行的庆祝活动,曾在这里发生过的争吵。这所房子一一见证。为此,萨尔玛一直提不起劲重新装修,墙壁颜色没有换,俯瞰阳台的那个房间也没有改成书房,仍旧保持着原来起居室的功用。

真是惭愧。萨尔玛轻声地责备自己,无声地祷告了一番。应该感觉幸运。他们真的很幸运。幸运有广厦为他们遮风挡雨,幸运——在真主安拉面前提这个似乎很俗气,但却无可否认——他们很有钱。因为有钱,他们才能定居纳布卢斯,才能入住这所房子。因为有钱,他们不必挨饿受冻,可以为房间挂上喜欢的窗帘,可以为自己置办心仪的服饰。萨尔玛出身贫寒,一日三餐靠吃面包和扁豆果腹,直到胡萨姆的母亲看上她,选她做儿媳,她的境遇才彻底扭转。幸运,还是幸运。萨尔玛长得漂亮,性格温柔乖巧,总是能吸引年长妇人的目光。薇达、艾丽娅和穆斯塔法虽然经历过战乱,可是因为有金钱和财富的庇护,他们的生活并未受到实质性的冲击。也正是因为有钱,他们才不用跟难民一起挤在散布于纳布卢斯郊外的难民营里。每次开车驶过难民营,萨尔玛都会屏住呼吸,生怕会惊扰到不幸与噩运。这是她从小就养成的习惯。

许多从雅法逃出来的家庭最终都被安置到了巴拉塔难民营,难民营里的帐篷挤挤挨挨,间隔不过两三步。每顶帐篷里容纳的人更是多到超乎想象。

萨尔玛从没进去过,只在开车经过时,瞥见密密麻麻的白色顶篷在车窗外一晃而过。难民营的可怖是从之前为她工作的女管家拉贾那里听来的。固定帐篷的绳子磨损严重,整个营地充斥着骆驼的屎尿味,臭气熏天。拉贾有七个孩子,再加上她和丈夫,还有婆婆,一家十口就挤在一顶帐篷里,连睡觉都得轮流睡,几个大点的孩子总是彻夜不眠,给大人腾地方,以保证大人们黎明即起,精力充沛地工作。

萨尔玛为自己对难民营的反感而内疚,可她就是受不了,好像难民营的贫苦会传染一样。后来,拉贾因突发关节炎辞去工作,萨尔玛才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总有跟拉贾道歉的冲动。对她来说,拉贾不仅仅是个帮佣,她们之间已不知不觉地建立了更亲密的关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拉贾走后她又雇佣了不少女佣和保姆,基本上都是纳布卢斯本地人,可是这种感觉再也没有出现过。拉贾干活时总是会轻轻哼唱家乡民谣,声音沙哑,旋律久久回荡,熟悉的曲调跟萨尔玛记忆中母亲哼唱的一样。也许正因如此,她才对拉贾产生愧疚之情,白天在自己家干一天的杂活,夜晚还要回到难民营的凄惨生活当中。她有时会想,这就是所谓的平行生活吧。她和拉贾,不正是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平行时空吗?一个晚餐吃羊肉,一个只能啃黄瓜。造物主随随便便,手指一挥,两个人的命运就被决定了。“我好喜欢这首歌啊!”“天气挺好的。”“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还这么好。”“肯定好啊!”

艾丽娅的几个朋友聚在一起热闹地聊着天,带着对明天的期盼,还有一丝丝妒嫉。未婚女生参加朋友的婚礼时,有这样的情绪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她们都穿着色泽艳丽的裙子,小腿裸露。

年轻女佣从她身边走过,萨尔玛一把抓住她,吩咐道:“鲁勒瓦,再多拿些玫瑰水过来吧。”

鲁勒瓦点了点头:“好的,夫人。”

花园看起来美轮美奂。如果说宅子里逗留徘徊着过去的生活气息,还能看到前房主的印记,那么,花园则完完全全是她一手建起来的。之前的屋主在花园里铺满瓷砖,把花园变成了大理石庭院。“我不想要这些瓷砖。”一搬进来,她就跟胡萨姆说,“我的花园里要能闻到泥土的芬芳。”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命令的口吻跟丈夫说话。胡萨姆非常吃惊,可他什么都没说,雇了几个工人把瓷砖全部清理扔掉。重见天光的泥土色泽晦暗,带着缺乏阳光沐浴的病态苍白,大理石碎片散落一地。现在,花园里人们四处走动,开怀大笑,乐曲缥缈,一派热闹的景象。然而没人知道,曾经,他们脚下的土地贫瘠荒芜,除了营养不良、苍白细瘦的虫子,连根草都不长。想想还真奇怪。

她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了好几个月。可是,一点起色都没有。肥也施了,地也翻了几遍,该清理的地方都已清理干净,还是不行。绝望包裹着她,差一点她就要放弃,准备接受自己什么都种不活,什么都无法茂盛生长的无奈事实。

一天早上,她端着茶杯走到花园,仔细地观察着这片不毛之地,突然看到地里居然长出了一小片细瘦的新芽,她大吃一惊。虽然这片新芽只是株野草,可是,萨尔玛还是跪在地上,用手指轻抚着娇嫩的叶片。她想要跑进屋子,把胡萨姆和孩子们都叫出来,把这小小的生命展示给他们看。终于,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大家振作起来了。

可是,她并未站起,手指仍抚触着细弱的新芽,突然明白,总有一些时刻我们想要一个人静静感受,细细体味,无法与人分享;也有一些时刻,太过宝贵而不愿与人分享。她闭上眼睛,开始默诵《法谛哈》。

花园成了萨尔玛的骄傲。自第一片叶子钻出地面,葱翠的新绿就开始蔓延至整个花园。土里争先恐后地长出各色花儿、丛丛灌木和棵棵大树。之前萨尔玛种下去的所有种子,不管是从市场讨价还价买来的,还是亲朋好友邻居们送给她的——她对花园的热爱已名声在外——全部在庭院盛放。

现在想来,那时的她是多么贪心啊,在花园里种下那么多相生相克的植物,还有根系发达的植物,争夺着纳布卢斯夏天有限的水源。玫瑰和栀子花争相开放,西红柿藤和薄荷丛纠缠交错,满花园充斥着各种浓郁的香味,每种味道都铆足了劲发散,热闹却不协调。

近年来,她越来越谨慎,花园也越来越素雅。秘诀很简单,只种那些不会无限制生长的植物。现在的花园简约大气,一排排灌木从房子向外延展,院子里的桌子上边搭了个遮阳棚,爬满了葡萄藤,葡萄叶覆盖着顶篷。茉莉花香弥散在空气中,若隐若现。整晚,她不断地听到人们轻声赞叹花园的美丽,心中的喜悦和骄傲难以抑制。“好美的花园!”“哇,你看这些栀子花!”“这是我见过最饱满多汁的番茄了!”

艾丽娅和穆斯塔法喜欢在花园里帮她的忙,除除草、杀杀虫。自胡萨姆去世、薇达远嫁,家里只剩他们三个相依为命,所以,无数个漫长的午后,他们都待在花园里捉虫子打发时光。萨尔玛现在还记得他俩把长长的虫子从土里小心翼翼地清理出来时那欢欣雀跃的表情。

萨尔玛满怀爱意地看着正站在遮阳篷下的孩子们。长桌上铺了花团锦簇的锦缎桌布,男客们带来了库纳法,有人拿刀划开玻璃包装纸。剥去包装纸,热气袅袅娜娜地从洒了开心果仁的橘色甜点上升起。穆斯塔法递给站在阿提夫身旁的艾丽娅一盘甜点,接着说了句什么,三个人一起开怀大笑。

萨尔玛坐在花园这头,离得太远,只听到只言片语:“小偷……漂洋过海……永远!”又是一阵大笑。好像在讲笑话。

穆斯塔法和艾丽娅都身材修长、发色乌黑,这点随了他们的爸爸。虽然他们嘴上天天谈什么革命啊、压迫啊,而近在咫尺的难民营和生活其中的人们却从来都不是这俩孩子关注的对象。从小,大人们对他们过于溺爱,惯得兄妹俩对什么都漫不经心,情绪喜怒无常。这两个被宠坏的孩子,从小就兄妹情深,现在也是亲密无间。

这会儿,艾丽娅突然微微低头,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比划着,在穆斯塔法和阿提夫耳边轻声说着什么。花园里,大家的目光都追随着她,不论男女。艾丽娅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下巴尖尖,颧骨太高,看起来好像一只狂野的猫咪。跟胡萨姆一样,她的鼻子也有点歪,可是胡萨姆有高高的额头和宽阔的肩膀,很好地掩饰了这点不完美。艾丽娅就不一样了,高挑的眉毛和纤长卷翘的睫毛底下,有缺陷的鼻子无处可逃。然而,同样的眼眉放在萨尔玛母亲的脸上,却成就了母亲的宛转蛾眉。和大多数高个子女人不同,艾丽娅体态优雅,脊背挺直修长,美肩个性张扬。艾丽娅十四岁时个子开始猛长,那段时间,萨尔玛总会做噩梦,梦到艾丽娅的骨骼不停地生长,四肢变得越来越长,直把她变成了一个没人认得出的怪物。“你得把她的腿绑起来,”萨尔玛的阿姨们老跟她说,“或者等她睡觉时把豆蔻撒到她的枕头上,豆蔻的味道能阻碍发育。”

不过萨尔玛既没给她绑腿,也没在她的枕头上撒豆蔻。薇达彼时已远嫁,胡萨姆亦病逝多年,萨尔玛的世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同改变的还有她的认知,知道这个世界对女性越来越宽容,女人当然可以身材高挑,也不用再逆来顺受。薇达跟萨尔玛一样,也跟她们家所有的女性亲戚一样,身材娇小玲珑,臀部丰满圆润。只有艾丽娅,比一般女人的个子高出一大截,跟男人说话时不用再仰视。“真主慈悯,萨尔玛,”邻居巴沙尔妈妈过来跟她打招呼,头巾被汗水浸透,手上端着盘泡在玫瑰水里的库纳法。“艾丽娅如满月般光彩夺目。”

萨尔玛不露声色地笑了笑,轻轻颔首:“谢谢夸奖,巴沙尔妈妈,真主慈悯,真主至大!”声音发紧,因为她太清楚“邪恶之眼”会带来什么样的厄运,也知道即使是无心的嫉妒也能给人带来无妄之灾。“不过你的决定倒是挺让人意外的。”巴沙尔妈妈边说边瞅了一眼穆斯塔法。萨尔玛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客人们也都议论纷纷呢。“先把小女儿嫁出去,”她轻声叹了口气,“不过我估计你男人要是还在,肯定不会同意。”“艾丽娅命中注定先结婚。穆斯塔法还得上学,毕业后他很有可能会去拉姆安拉找工作。”萨尔玛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心情沉重。“是啊,是啊。”短暂的静默。“穆斯塔法比艾丽娅大几岁啊?”“才大五岁。”唉,五岁,五岁啊!萨尔玛在睡梦中都在重复这个数字。虽然她绝不会跟这个女人谈起,可是,内心的隐忧早已经年。“哦,五岁啊。还好。你觉得好就行。不过我的孩子们都是按年龄大小结婚的。巴沙尔今年秋天也要结婚了,他好像比你家穆斯塔法还小两岁,不对,不对,得小三岁呢!”

萨尔玛刻薄地想着巴沙尔长着大鼻子和窄下巴的脸,早就感觉到巴沙尔妈妈总是把穆斯塔法当成自己儿子的竞争对手,就因为穆斯塔法长得太英俊!“要是胡萨姆还在,他也会同意这个安排的。”萨尔玛语气冷淡,摆明了不想再说下去。巴沙尔妈妈点点头,脸上的笑让人起腻。“当然,”她说,看着艾丽娅。“你看她多漂亮!海娜染料把她的头发染得怎么那么好看,太配她的皮肤了!”巴沙尔妈妈收回紧盯艾丽娅的眼神,走开之后,萨尔玛才松了一口气。

前一天,萨尔玛的亲戚们给艾丽娅举行了“海娜仪式”。现在,在花园灯光的照耀下,泛红的金粉在她头上闪闪发亮。整个仪式场面混乱至极,尖叫连连,年轻姑娘们一边起劲地捣着盆里的散沫花,一边聊着各种八卦绯闻。捣得差不多了,她们再把手伸进黏糊糊、滑腻腻的散沫花糊糊里,又揉又捏,挑出残留的小枝和叶子。糊糊调好之后,装进布口袋,再把口袋扎紧。萨尔玛则和年长的妇人们一起,念诵着《古兰经》,清洁艾丽娅的身体,给她梳头发,用柠檬汁滋润她的手脚。萨尔玛嘴里默念《法谛哈》,把散沫花染料在女儿手上轻轻按摩,自己的双手也被染得通红。接着,萨尔玛的一位阿姨拿起带着针头的布袋子,下手稳健,开始在艾丽娅的手上和脚上手绘复杂精细、妖艳魅惑的螺旋、花朵和点状图案。

散沫花糊糊气味浓烈,乍一闻有股谷仓的味道。年长的妇女们深情地回忆起旧日时光,叨叨着她们曾经历过的“海娜仪式”。萨尔玛一转头,无意间捕捉到年轻女孩们不以为然的表情。跟邻居们和阿姨们一起喝下午茶的悠长时光中,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她们的下一代。对长辈们来说,年轻一代太过焦躁、太过张扬,行事从来不计后果。萨尔玛到女孩们那里拿布袋,刚一走近,正叽叽喳喳聊得热火朝天的她们突然闭上了嘴巴,睁着大大的眼睛,带着无辜的眼神看着她。萨尔玛知道她们谈论的话题无非是邻家男孩、学校的男生,或者在青年俱乐部认识的年轻人们。有些女孩子居然明目张胆地大谈特谈以色列士兵的种种,可是她宁愿相信这些厚颜无耻的女生要么是基督徒,要么是在欧洲寄宿学校上学的女孩子,反正肯定不会是纳布卢斯本地的,都是些外来者。

一想到胡萨姆如果还在,对她养育艾丽娅的方式肯定不以为然,她就会心痛。胡萨姆是虔诚敬畏的穆斯林,一辈子都按时去清真寺礼拜,斋月严格封斋,禁欲苦行。胡萨姆性情淡泊、矜持寡言,所以他们两个既相敬如宾,又若即若离。甚至在两人最亲密的时刻,他也是不温不火,没有激情。直到病入膏肓,他才开始痛苦叫嚷,高声诅咒,可是,那时的他,思维早已不受理性控制。

如果他还活着,年轻一代摧枯拉朽式的变化会让他难以招架。西方价值观已一点一滴渗透到这个国家,对西方生活方式的接受与否成了横亘在年轻人和年长者之间的鸿沟,年轻人的生活越发熠熠生辉,年长者越发痛心疾首。

有时,萨尔玛会在心里无声地和胡萨姆争论,这是二十多年婚姻生活养成的习惯。

所有的女孩子都这样。每当艾丽娅跟朋友一起出去疯玩,或者明确表示坚决不带头巾时,萨尔玛就会这样自我开脱。“你对信女们说,叫她们降低视线,遮蔽下身。”这是胡萨姆最喜欢的策略,只要一有争论,他就引用《古兰经》。

这就是现在的生活,胡萨姆。年轻人的世界早已分崩离析。来复枪下的高压生活就是如此。

她能想象到胡萨姆皱眉摇头,为她的软弱而失望。你要是再多尽点心,要是多给她读读《古兰经》,要是勤带她去清真寺礼拜,她就不会学坏。想象中的停顿。要是我还在,她就不会离真主安拉越来越远。

可是,你不在。

这句话轻松堵住了逝去之人的唠叨。“妈妈呀,吃点儿东西吧。”穆斯塔法端着个盘子向她走来,盘子里的库纳法上浇了一层厚厚的糖浆,糖分全部被奶油吸收,正合她的口味。她抬头看着儿子高高瘦瘦的身型。“你真得看看阿提夫紧张的样子,”他故作神秘地跟她说,“他差不多换了有七八条领带了。”“灰色挺适合他。”“灰色、蓝色、橙色——谁在乎呢!我跟他说了无数遍,西装就是西装,再怎么搭,还是西装。”

萨尔玛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说:“新郎可比新娘讲究多了。”

他俩一起放声大笑。只有跟儿子一起,她才会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开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懂的玩笑。亲戚们总说穆斯塔法跟萨尔玛和艾丽娅的关系太过密切,父爱缺失阻碍了他成长为真正的男人。可是萨尔玛却宁愿儿子长大成人的过程再慢一点,离家的时间再晚一点,自己能再帮他收拾随便乱扔的运动鞋,给他洗穿过的脏衣服,帮他刷用过的脏碗碟。每年穆斯塔法过生日,她都会向真主安拉祈祷让自己愿望成真。

穆斯塔法跟阿提夫挥挥手,阿提夫如释重负地朝他们走来,走姿因穿着太正式而稍显僵硬。“领带很搭啊,阿提夫。”萨尔玛调皮地跟他说。穆斯塔法哈哈大笑。“你也开我玩笑,阿姨?”阿提夫叫道,假装很受伤。他低下头,咧嘴笑对萨尔玛,黑色胡须映衬着洁白的牙齿。阿提夫的长相带有古典美,跟历史课本上印的奥斯曼帝国帕夏的肖像神似,目光冷峻,表情严肃。“你俩明天早上还去清真寺吗?”

穆斯塔法和阿提夫犹豫了片刻,四目相对。虽然只是一瞬,却也被萨尔玛捕捉到。“去啊,妈妈,”穆斯塔法终于开口,“不过只是去做礼拜。我们跟阿里伊玛目说好了。”“差不多十点就结束了。一定回来吃早餐。”阿提夫肯定地说。三人突然都陷入沉默,未说出的话暗流涌动。“行吧,”萨尔玛故意轻快地说,“你俩别惹麻烦就行。”

两个大男孩尴尬地笑了笑,移开目光。几个月前,他们去耶路撒冷参加抗议集会被逮捕。要搁往常,可能罚个款、法庭上口头警告一下就过去了,可是这次,穆斯塔法和阿提夫都被抓进监狱,关了四天。

两人被释放的那天,萨尔玛跟阿提夫妈妈,还有艾丽娅一起坐在审判室等着。一听到他俩的名字,阿提夫妈妈的嘴唇嗫嚅着开始祷告,眼睛一眨不眨。萨尔玛伸出手,紧紧握住阿提夫妈妈放在膝盖上的手。阿提夫妈妈的手软绵绵的任由她握着,生气全无。等到阿提夫和穆斯塔法出现在法庭,身旁一左一右两个法警把他们夹在中间时,阿提夫妈妈突然用力抓住萨尔玛,婚戒嵌进萨尔玛的掌心。戒指提醒了萨尔玛,原来她俩一样,都是孀居。阿提夫的父亲是阿拉伯突击队员,因为把枪口指向一名以色列军人而被杀死。

阿提夫和穆斯塔法戴着手铐,被法警推到法官的面前。一看到他俩的样子,艾丽娅就开始哭泣。阿提夫颧骨处又青又紫,高高肿起。穆斯塔法脸上倒没有明显的挨打痕迹,萨尔玛稍微松了口气,可是后来回家才发现他的胸腔严重挫伤,警棍击打的痕迹明显,有好久他的尿里都带着血丝。

一切结束之后,三个女人等在法庭外面,阿提夫妈妈不再祈祷,眼神深不可测。阿提夫和穆斯塔法一走出法庭,她就扑向自己的儿子,胖胖的拳头使劲捶打着儿子的胸膛。“你……要是……再敢……这样……你个狗杂种……你个狗杂种……你以为这就叫男人吗?”她边捶他,边断断续续哽咽地骂他。

阿提夫静静地站着,双眼紧闭,任由母亲发泄。直到母亲的喘息越来越厉害,身子因抽泣而止不住颤抖,他才张开双臂,把母亲拥进怀里,温柔地轻唤:“妈妈。”

萨尔玛却相反,见到儿子一句话都没说。法庭外她沉默不语,开车回家的路上也不发一言。坐在门廊,她把裙子拉到膝盖上,感受着瓷砖从脚底传来的丝丝冰凉。几个小时过去了,她静默无声地坐着,听着艾丽娅、穆斯塔法还有女仆鲁勒瓦时不时紧张地低语,在她身旁六神无主地转来转去;看着阳光透过窗户倾泻而下,在她的腿上跳跃,如水波涟漪。身旁早已变冷的薄荷茶一口未喝。暮色渐临,光线由金转红,顺着腿部慢慢下移,停在她的脚上,把脚染成了鲜亮的绯红色,让人不快。

等到夜幕低垂,穆斯塔法跪在她的脚旁,弯下腰,双手捧着她的脚,不停地亲吻她的脚底,流泪不止。“我保证,绝对绝对不这样了。”他哭着跟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看到儿子的眼泪,萨尔玛心痛不已,她已有多年没见过儿子哭泣,慌得赶快抱住了他。他身上散发着汗味和洗澡时经常用的柠檬草香皂混合的味道,仍稚气未脱,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跟幼时一样,只要一哭,就泪珠盈睫。艾丽娅也出来站在门口,睡衣太小,裙摆垂在腿肚,露出一截小腿。萨尔玛伸出手把她拉到穆斯塔法的旁边,紧紧地抱着这两个令人惊奇的小东西,用力之大,好像要把这两个宝贝,连同穆斯塔法的道歉——她情愿相信他的道歉发自内心——像护身符一样嵌进胸脯。“给我们留点糖浆吧,艾丽娅。”花园那头,一位男客高声叫着。艾丽娅的眉毛高高挑起,瞪了他一眼,又使劲舀了一大勺糖浆浇到盘子上。“千万不要跟新娘说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对着那群哈哈大笑的男人们反驳道,然后走到茉莉花丛旁边台阶上的一群年轻女孩子中间,坐了下来。坐定之后,她叉了一小块库纳法,噘起嘴巴吹凉。

这个夜晚暖和得反常。三月的微风拂面,萨尔玛的头巾随风轻摆,扫着她的脖颈儿,痒痒的。她用力把头巾往下拉,指尖挑起头巾的边缘往里塞紧。平时她都会在头巾两边别上发卡,两个发卡交叉能把头巾固定得牢牢的。今早太过忙乱,把发卡忘得一干二净。

艾丽娅长发及腰,卷曲的发丝密密实实,垂在耳后。萨尔玛的两个女儿都不戴头巾,这让她有点抬不起头。从小,她的父亲就是虔诚的教徒,每天凌晨四点起床,仔细熨烫做工精良的迪士达沙长袍,穿着去清真寺做晨礼。为了能看一眼父亲沿着门前小道走向清真寺的背影,她会在前一天晚上想方设法编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故事,只为保持清醒。有几次她还真做到了,透过惺忪的睡眼,父亲的轮廓在皎洁的月光下隐约可见。

斋月期间,她会陪在母亲身旁,待在厨房里切甜瓜、搅扁豆汤打发漫长的白日时光。日暮时分,开斋时间到,饿得晕头转向的她会跟亲戚们一起坐在桌前,围着热气蒸腾的饭食,准备大快朵颐。第一口下肚的通常是面包,或是一颗渍了油的橄榄,对她来说,这一年之中吃过最美味的东西莫过于这一口。每到此时,对安拉的爱就会充盈她的内心,涌出她的眼眶,满足她的胃。

孩子们从来就没有虔诚地崇拜过安拉,这点萨尔玛很清楚。薇达算是最虔诚的一个了,每天祷告一两次,斋戒期间严格遵守禁食规定,可她却是因恐惧而虔诚,而不是因崇拜而虔诚。穆斯塔法每周五都会去清真寺,然而,清真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跟社区的男人们见面的一个社交场所。艾丽娅就更难以捉摸,她对真主安拉的热爱跟对其他所有事情一样,三分钟热度。刚刚月经来潮时,她让萨尔玛教她背诵《古兰经》,学着萨尔玛戴头巾,还说有时间一定要去麦加朝觐。新鲜劲儿一过,她的兴趣慢慢转到紧身裙和埃及情歌上去了。

几个月之前,萨尔玛无意中听到艾丽娅、阿提夫和穆斯塔法的对话。艾丽娅不知天高地厚的声音回荡在四壁。“安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实用的发明了。”

让萨尔玛欣慰的是,阿提夫立即警告艾丽娅,让她小声点。

盘子里的库纳法几口就被吃光了。萨尔玛的手黏答答的。穆斯塔法和阿提夫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清真寺的话题让他俩都安静了下来。夕阳最后一道光慢慢地消逝在天边。“明天的天气对结婚来说再合适不过了。”穆斯塔法开口说,头微微后仰。萨尔玛和阿提夫顺着他的方向,眺望夜空。无边暗夜,满天星辰。“真主保佑。”她喃喃道,穆斯塔法和阿提夫跟着一起重复祷词。随后,萨尔玛站起来,接过他们手里的空盘子,走过聚在一起的年轻女人们,绕过满院子跑着玩的孩子们。这会儿,她的膀胱憋得难受。去年刚过五十岁的她,身体突然开始走下坡路,各个部位都开始出问题。弯腰的时候,屁股会疼;眼角余光总是能看到有花纹浮在空中,阳光下这种状况会加剧,小花纹变成大螺旋。

她走进屋子,厨房里的鲁勒瓦正弯着腰,隔着嘶嘶作响的金属板,给她熨明天婚礼要戴的浅灰色丝质头巾,边熨边拿手仔细检查是否有漏掉的褶皱。

萨尔玛走进浴室,坐在陶瓷马桶上小解。她已经连轴转了好几个小时,内裤被汗水浸透,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棕红色血迹。一个阿姨告诉过她,这是身体排出的残余物,从她闲置已久的子宫排出。离开浴室前,她站在水池旁,凝视着镜中人。

镜子里的脸平淡无奇、宁静如水。收拢散落在头巾外的发丝,她走出浴室,轻轻地关上门。

草坪尽头,男人们聚在无花果树下聊天,暂时逃离了女人们的大笑和八卦。女人们坐在桌边继续着热火朝天的八卦,灯光映射下,她们的脸变得影影绰绰。“我听说边境要关了。”一个女人说。“他们都说埃及人热衷打仗。”“埃及人也爱看好看的肥皂剧。”“说起肥皂剧,你们看最后一集……”

随随便便地,谈话就转到了各种影视剧和她们最喜欢的女明星上去了。战争就是战争,她们早就厌倦了这个话题。孩子们散坐在女人们的旁边,更小的宝贝们被妈妈抱在膝头。搁在庭院门口炉子上的长柄咖啡壶煮着咖啡,香气氤氲,弥漫在空中。咖啡杯碟已洗净晾干,拼花银托盘已用油保养过。长桌主位上坐着艾丽娅,膝头坐着一个年幼的堂妹。她一边给堂妹编头发,一边微笑着听邻居们聊天。

穆斯塔法和阿提夫早已加入无花果树下男人们的集会。灯光照不到那里,因此萨尔玛只能影影绰绰看出他俩穿着的白色衬衣。桌边坐着的一个小男孩扭动着身子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跳下地,张开双臂朝爸爸跑去。孩子的爸爸跪下来,一把托起男孩的屁股举了起来。树下的男人们聊得热闹,边说边比划,手势隐匿在暗淡的光线中,烟雾缭绕在他们头顶。

萨尔玛看着他们,就算听不到说话的内容,也知道他们在谈什么,知道他们会提到哪些名字,说起哪几个日期。看着吧,一会儿他们就该吵起来。他们总是会吵起来。愤怒的气泡,必须要排空怒气才会好。女人们经历过太多这样的场景,早已麻木,场面一旦失控,她们会不耐烦地站起来,走到自己的丈夫或者父兄身旁,好声好气地劝慰他们。

庭院门口炉子上的长柄咖啡壶开始冒泡,鲁勒瓦端着咖啡杯碟冲了过去。黑色液体沿着咖啡壶边沿外溢,流到火焰上,刺啦刺啦直冒火星。萨尔玛挥挥手,想把艾丽娅的目光吸引过来。艾丽娅该给大家倒咖啡了,这是她最后一次作为未婚女性为大家服务。咖啡杯在托盘上的摆放顺序要有讲究,放得有窍门,就能记住谁想喝甜一些的,谁又想喝苦一些的。倒咖啡时,要先给年龄最长者倒,其次是给哈吉们,接下来给阿提夫倒。在阿提夫面前要稍作停留,仪态要娴静端庄,因为这个人即将成为她的丈夫,以后她还要为他倒千百次的咖啡。

可是艾丽娅根本就没往萨尔玛这里看,她已经给小堂妹编好发辫,正轻轻地亲吻她黑色的发丝。

困倦感慢慢爬上萨尔玛的四肢,眼前突然浮现一幅明天婚礼的场景,不邀自来。宴会厅空空荡荡,椅子东倒西歪,桌布上滴满蜡油,餐盘没人清理。盛筵之后,这里如屠宰场般狼藉,鱼骨洒落一地,羊油凝结成球。再看艾丽娅,脸上精致的妆容在数小时炙热灯光的烘烤下,早已失却光彩——浓密卷曲的睫毛上涂的睫毛膏晕染了眼角。带有缀满珍珠的紧身胸衣和泡泡袖的婚纱,因为跳舞太多而不再挺括,变得皱皱巴巴。就在这时,桌子对面坐着的艾丽娅打了个呵欠,打散了萨尔玛眼前的幻象,思绪突然清醒。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疲惫至极、开心至极的艾丽娅就会躺在阿提夫的怀里。“真主啊,好惬意的风。”一个女人说。“再惬意他们也注意不到,”一个阿姨朝男人们的方向摆摆头,“又开始了。”

萨尔玛转身去看。树下的男人们越说越激烈。有几个看起来已经被激怒,使劲摇着头。说话的声音现在已经清晰可闻。她转回头看向女儿。艾丽娅也盯着她,面带微笑,秋波一转,温柔至极,美瞬间点亮她的脸庞。

也许这就是在占卜中看到斑马的原因吧,萨尔玛琢磨着。因为这是她的艾丽娅啊,可爱的、宝贝的艾丽娅。对她无尽的爱和无止境的担忧交织在一起,不辨彼此,同样铿锵。怀疑——充满希望的怀疑——开始闪现微光。她的解读肯定受到了干扰。现在还能那么肯定看到的影像吗?她开始努力回想咖啡杯中呈现的山谷模样,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得的只有当时的慌乱和无措。说不定杯底的动物根本不是斑马呢,也可能是只熊,要么是匹狼,或者是随便什么四条腿的动物。艾丽娅坐在桌子对面,开心大笑。是了,萨尔玛收回思绪,跟女儿挥挥手,做了个端起咖啡壶的手势。咖啡渣的图案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对了,肯定是匹马,不是斑马,而是匹身上弄脏了的、带斑纹的马。马预示着旅行,也可能预示着第一次怀孕会不顺,无论如何,都代表着幸运。当然是幸运。MUSTAFA穆斯塔法纳布卢斯1965年10月“兄弟们,现在已经到了抉择的关键时刻,”穆斯塔法自言自语道,“不能再浑浑噩噩了。”

走到路边的草地上,他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看向天空。几近黄昏,空气清凉,西落的太阳逐渐隐没在群山之间。每个清晨,每个日暮,他都会穿过山谷,行走在从家到学校的这条道路上,宁愿步行,而不喜开车。步行让他头脑清醒。学校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教孩子们简单的算术,虽说他享受这份工作——数学优雅迷人,孩子们解出难题时欣喜若狂——可是工作一成不变,偶尔也会让人觉得枯燥无聊。步行让他穿着凉鞋的脚触摸到坚实的大地,放飞思绪。

前面一座山拔地而起,山脚下点缀着一座座小房子,房前菜园茂盛。临着这些房屋,能看到许多更加简陋破败的棚屋,窗户开裂,家家门前放着炉子烧水。阿雅就住在其中一所棚屋里。路过棚屋时,穆斯塔法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的群山之巅映衬在紫蓝色的天空下,巍峨雄壮。眼前的景象庄严华丽。“我们不能再浑浑噩噩了。”他重复了一遍刚说过的话。

左手边有一个建筑工地,工人们这会儿正无所事事,抽烟休息。穆斯塔法路过时,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兄弟们,我们快要输掉这场战争了。”不行,语气不够强烈。“兄弟们,我们马上就要输掉这场战争了!”他试着大幅度挥动着手臂。效果还不错。再试一次,这次两个手臂一起挥。“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穆斯塔法抬头,看见一起在清真寺做礼拜的教民奥马尔从工地上朝他走来,绿色工装的衣领已被汗水浸透。“你现在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兄弟?”奥马尔嬉笑着说,“没事儿在街上瞎逛,嘴里还自言自语说个不停?”

穆斯塔法也咧着嘴笑,双手上举做投降状。“我们是懒惰的一代。”他开玩笑地说,清真寺的会众无人不知这个玩笑。以色列人在宣传册里称阿拉伯人胆小怯懦、好逸恶劳,所以,他们就调侃自己是“懒惰的一代”。他指了指工地:“房子盖得怎么样了?”“盖一阵儿,停一阵儿。这些混蛋们太小气了,连建筑许可证都不舍得办。”奥马尔说着,朝地上吐口痰,留下一道棕色痕迹。“就算许可证没问题,这块地的规划也有问题,不是这拨人来找麻烦,就是那拨人来搅和。”

奥马尔掏出一包烟,递给穆斯塔法一支,给他点着,自己也点了一支。有好一阵儿,他俩面朝山谷,谁都没说话,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一阵尖利的口哨声划破长空,打破了寂静。他们一起扭头看,工地的监工正朝奥马尔挥手。“开始干活吧,宝贝儿!”监工恶狠狠地朝他们喊道,“给你发工资可不是让你来这儿跟朋友聊天的。”

奥马尔把烟头扔到地上。“人渣。”他嘴里骂骂咧咧地朝工地走去,边走边回头跟穆斯塔法说:“今晚还是去你家吧?”

穆斯塔法这才想起,他跟大家约好,礼拜完从清真寺出来之后直接去他家喝咖啡、抽水烟。本来应该各家轮着去,可是其他人都有家有口,重任就落在他的肩上。“是的,去我家。”穆斯塔法回道,目送奥马尔走回工地。

让穆斯塔法在今晚的集会上发言是巴克里伊玛目的主意。他打包票说穆斯塔法的演讲一定会精彩,不论讲什么,都字字金贵,如最纯的金丝般无价。“有几个朋友从耶路撒冷过来。”巴克里伊玛目跟他说,“我想让他们看看我们的精神面貌,看看我们的教胞多么团结、多么齐心。到时你来做个演讲。”

穆斯塔法有一堆问题要问,刚一开口,伊玛目就微笑制止。“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该讲什么。我相信你的话会触动他们的内心,洁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屏息静听。你有这个能力。”

远远看去,房子一如往常,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中。可是走近细看,疏于照管的迹象随处可见。树篱早该修剪,窗户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门把手的螺丝松脱,轻轻一扭门就开了。当初,萨尔玛说她要搬去安曼住,穆斯塔法和艾丽娅以为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还跟她开玩笑说她是要放弃母亲这个工作岗位。私下里,他们也非常笃定母亲肯定舍不得离开。结果,母亲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搬去安曼,在姐姐家附近的一所小房子里定居已有一年,穆斯塔法还没完全回过神,以为母亲随时会回来。

萨尔玛搬走之后,房子归他所有。母亲仍健在,却把房子留给他继承,有时想想就一肚子气,跟个孩子一样。这房子于他就像一件漂亮的小玩意儿,只要一经他手,肯定会被破坏。

穿过门廊,走到起居室,站住,解开衬衣上的纽扣,脱下扔到沙发上。“他们想让我们单薄,想让我们不战而降。”他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语着,走进厨房。“单薄”这个词不太好,总让人想起用的纸。“他们想让我们屈服。”好多了。

厨房料理台上乱七八糟地摊着几张报纸,搁着一碗梨——他最爱的水果——扔着几袋面包和饼干。一罐腌咸菜摞在几罐蜂蜜上。洗碗池上方的窗台放着一盆绿植,早已枯死。“你应该知道妈妈离开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让你受不了一个人过日子,逼你赶快找个老婆的吧?”有一次,艾丽娅跟他这么说,一下子点着了他的暴脾气,两人叮叮咣咣地大吵了一架。艾丽娅的指责让他很生气,可是却无法反驳,因为她说的是实话。

每周通话时,母亲都会在电话那头重重叹息。“你自己一个人住我真不放心。不结婚,也不找一个贤惠的女人给你做饭,照顾你。宝贝,你的生活太孤单了。”

上次去安曼,萨尔玛和阿姨们不经他同意,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饭局,逼着他跟那些女孩和女孩们的母亲坐在一起尴尬地聊天。阿姨们还时不时插个嘴。“你们知道吗,穆斯塔法三年就修完大学学业了。”“宝贝,你去过纳布卢斯吗?”“哎呦,长得太漂亮了。看这皮肤白的!你们家人的肤色都这么白吗?”

安曼那几天的经历如同梦魇,压得他无法呼吸。相亲时假笑到肌肉僵硬,点头点得头晕眼花,结束后还得被迫坐在阳台上,听母亲和阿姨们对女孩们品头论足,什么苏珊娜厨艺高超,什么阿玛尔拿到了文学学位,什么欣德绿色的眼睛是那么美丽迷人,等等。每当此时,穆斯塔法就会想起阿雅,忆起她那长长的麻花辫,还有她喑哑如焦糖般甜蜜的嗓音。

回纳布卢斯之前的那晚,母亲和阿姨们问他看上谁了。穆斯塔法回答道:“一个都没看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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