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2中篇小说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5 15:3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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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义勤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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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2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2中篇小说卷试读:

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

吴义勤

当今时代,对经典的追怀和崇拜正在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行为,人们幻想着通过对经典的回忆与抚摸来抵抗日益世俗和商业化的物质潮流。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经典作为人类文学史和文明史的基石与本源,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认同与阐扬;另一方面,经典的神圣化与神秘化又构成了对于当下文学不自觉的遮蔽和否定。可以说,如何面对和正确理解“经典”,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经典呢?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经典”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伟大、震撼人心的文学作品的指称。但是,经典又是无法科学检验的主观性、相对性概念。经典并不是十全十美、所有人都认同的作品的代名词。人类文学史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所有人都喜欢、没有缺点的所谓“经典”。那些把“经典”神圣化、神秘化、绝对化、乌托邦化的做法,其实只是拒绝当下文学的一种借口。通常意义上,经典常常是后代“追认”的,它意味着后人对前代文学作品的一种评价。经典的标准也不是僵化、固定的,政治、思想、文化、历史、艺术、美学等因素都可能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成为命名“经典”的原因或标准。但是,“经典”的这种产生方式又极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即“经典”仿佛总是过去时、历时态的,它好像与当代没有什么关系,当代人不能代替后人命名当代“经典”,当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对过去“经典”的缅怀和回忆。这种错觉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在“经典”问题上的厚古薄今,似乎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地对当代文学作品进行“经典”的命名,甚至还有人认为当代人连写当代史的权利都没有。

然而,后人的命名就比同代人更可信吗?我当然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时间会把许多污垢和灰尘荡涤干净,相信时间会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模糊的、被掩盖的真相,但我怀疑,时间同时也会使文学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受到磨损与侵蚀,甚至时间本身也难逃意识形态的污染。我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考古”式的阐释会比我们亲历的“经验”更可靠,也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文学的理解会比我们亲历者更准确。我觉得,一部被后代命名为“经典”的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也一定会是被认可为“经典”的作品,我不相信,在当代默默无闻的作品在后代会被“考古”挖掘为“经典”。也许有人会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例子,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早已被认可了,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的文学史不允许谈及他们罢了。

这里其实就涉及了我们编选这套书的目的。我认为,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既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又更是一个当代化的过程。文学的经典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它需要当代人的积极参与和实践。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对“经典”的认识,我才决定策划和出版这套书的,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真实同步地再现21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的进程,充分展现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并真正把“经典”由“过去时”还原为“现在进行时”,切实地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最佳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由于阅读视野和版面等方面的原因,“遗珠之憾”更是不可避免,但我们至少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对美和艺术是虔诚的,我们是忠实于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的,我们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第一位的。说到底,“经典”是主观的,“经典”的确立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经典”的价值是逐步呈现的,对于一部经典作品来说,它的当代认可、当代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种认可和评价也许有偏颇,但是没有这种认可和评价,它就无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围而出,它就会永久地被埋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代任何一部能够被阅读、谈论的文本都是幸运的,这是它变成“经典”的必要洗礼和必然路径,本套书所提供的同样是这种路径,我们所选的作品就是我们所认可的“经典”,它们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进入“经典”的殿堂,接受当代人或者后来者的批评或朝拜。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我的经典观的认同以及对于这套书的大力支持,感谢让这个文学工程可以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这个平台美丽绽放。我们的编选仍将坚持个人的纯文学标准,而为了更好地阐析我们的“经典观”,我们每本书将由一个青年学者对每一篇入选小说进行精短点评,希望此举能有助于读者朋友对本丛书的阅读。晚 雨贾平凹

三月的太阳已经暖和,天鉴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是一片尴尬的笑。“我这……能行吗?”一股风却无根生起,收拢了枯叶旋转远去,汩汩的流沙便埋没了一双深面起跟的皂靴。天鉴的笑越发硬了,又说一句:“我能行吗?”

被风吹得趔趄倒地的同伙,一个俊脸的小匪,正靠了系着毛驴的那株野桃。好劲的风呀,桃树腾然黑瘦,活活的流水里花瓣混合了已浸润开来的血团,如霞云行天,小匪为从未见过的奇艳发呆,听了天鉴的问话,呸呸吐嘴里的飞沙,突然跪下来,一脸严肃庄重了:“老爷,你行的!怎么不行呢?谁敢怀疑你不是知县呢?!”

天鉴看着跪倒在脚下的同伙,那一声“老爷”陡然振作了人生的尊严。头一点动,像两把铁铲似的帽翅闪忽起来,顿时感到整个身子都要往上升。哎呀,天鉴几乎要长啸起来了,这官服在身真的从此就是老爷了吗?河的上游,那莽莽苍苍的山峦之中真的有一个竺阳城,百姓引颈翘望的新一任的知县老爷就是我了吗?天鉴抓起一把沙来,开始搓褪着手上凝滞的血斑。看着小匪,俊白的还带着稚气的脸面布满了真诚,但头顶的太阳还红,河对岸的狼还在坐着,沉沉的河面上虽恢复了平静,没有了那主仆二人的尸体,唯一截断残的芦苇很高地跌了一下,倏忽消失,而咬噬过了那崖根的水波把吐出的泡沫一层一层涌到这边沙滩来了,直到脚下。天鉴用脚去踩踏,泡沫遂即破灭,没有叭叭声响,却无声无息的空寂。不知怎么,那一层无名状的疚痛又一次掠上心头了。这样的疚痛天鉴是从来没有过的。落草为寇,呼啸山林,杀过多少人,甚至砍滚脑袋了还撬开嘴巴要敲下一颗镶了金的牙,天鉴吃饭睡觉依然心平气和,而现在却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这份冠履的主人。天鉴的目光渐渐地褪了色彩,还是摘下箍得头皮发麻的硬壳帽子,把鬓发已绾得紧紧的那个角儿又解散了。“大哥!”俊脸的小匪叹着气,“你真的不去了?”

天鉴摇着头,脱下官服,缠了原本的素带包巾,将散在地上的碎银一把一把往怀里装,说:“兄弟,你搬那一块石板过来,蘸血写上‘天鉴杀了竺阳令!’免得竺阳百姓苦等。”

小匪没有动,天鉴就去搬那石板,后襟恰挂在一桩毛柳根茬上,他搬了石板要走,走不动。“兄弟,是屈死鬼要作祟了!呸呸,天鉴是不该杀你的,可你为何要是县令呢?天鉴拿这些银子是要给你刻个本身造座坟的,你还不饶吗?兄弟,你也唾一口吧,朝天唾唾,这死鬼就不纠缠了!”一用劲,哧啦一声,半个后襟留在毛柳根茬上,天鉴连人带石板窝在浅水沙里。“大哥……”小匪又一次叹气了。

天鉴回过头来,已经发现了挂着破布的毛柳根茬,却还是说:“真是死鬼作祟哩!你瞧瞧那狼还在卧着,这恶物一定鬼魂附体了,它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的。”

这是一条向西倒流的河。当他们得手的时候,一举头就发现了河的对岸有一只狼。狼毛纯白,一动不动地朝这边看着。天鉴担心狼会泅水扑过来,提了板刀准备着,但狼没有过来。而他们大声呐喊,甩石头掷打过去,狼并未惧怕离去。隔着一条河,两厢无碍,小匪已经忘却狼的存在了,听了天鉴的提起,他也懒得去看,只想要给天鉴说话。

小匪说:“大哥,人骂咱是土匪强盗,你也觉得做那官人不配吗?”

天鉴说:“不是。”

小匪说:“大哥,你是觉得咱野惯了的人不会治理吗?”

天鉴说:“不是。”

小匪说:“大哥,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官服已经穿上了,为什么就不去做呢?为匪为盗快活是快活,可哪里有人的光明正大?咱是杀了那一主一仆,杀了人为的是从此不再杀人,咱改邪归正也不行吗?!”

天鉴的后背明显地痉挛了,要拧过头来,却没有拧过来,还是盯着河对岸的那只狼。小匪终于垂下眼皮,目光落在了插在沙中的那柄板刀,刀上的血并没有凝固,有一注正沿了刃口黏腻腻如蚯蚓往下蠕移,他的眼中已有两颗泪出来了。

小匪说:“我知道了,大哥!你是担心这件事有一日会败露吗?!”

天鉴回过身来,盯住了小匪。

小匪说:“兄弟比你年幼,知人阅世不多,可兄弟知道在这个尘世上唯有当官才能活出你想活的人来!大哥你有这个能耐,大哥就应该去。今天这宗事,天地知道天地不言;鬼魂狰狞鬼魂说不了人语;说话的只有你我。你到了县衙只要不醉酒,没有可担心的。兄弟这一条命十五岁起被你捡起,虽然有口,也会给你守口如瓶,保你成功的!”说毕,一把抓了板刀,就那么跪着,猛地把颈抹了。

天鉴急扑过来,一颗头已骨碌碌滚在沙窝,那半截身子还在跪着。

一切都发生得突如其来,头脑已经昏然的天鉴刹那间被惊呆了,趴在沙滩上,如木如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今日的中午,当他们躲在草丛里眼看着太阳已经老高,还没有一个行人经过,两人就烦得大骂起来,发恨今日要是得手,一定要到山下的镇上啃他一个熟猪头,喝个烂醉,睡一大觉起来了再往州城的局子中去。这个兄弟,甚至还提到去烟花楼,要补偿这半日的难熬罪过。偏这时,猎物出现了,一看见毛驴后的人挑了沉甸甸的担子,兄弟就跳将出去,横刀断路。谁能想到来的竟是竺阳县令,且晃了官帽以势震吓,痛骂土匪强盗胆大妄为。

不晃那官帽还罢,晃了官帽两人心里都陡地闪动了。兄弟笑道:“大哥,这县令好威风,咱抢他干甚?竺阳县是新设的边远小县,你何不充了他走马上任?!”原本是不杀人的,得些财物便了,既然如此,就立逼着县令的名姓年龄、籍贯身世,一刀戳了。而到了现在,兄弟也死了,多么好的兄弟!十五岁与他天鉴同伙,逛野山、入荒林、风高月黑打家劫舍、身手捷快的兄弟,就从此再没有了吗?入局中呼红叫绿的赌掷的兄弟呢?串巢窝、闯勾栏、插科打诨的兄弟呢?天鉴要做官,才一要做,就得死了那主仆二人,还要死一个兄弟吗?

但天鉴到了这步田地,不得不坚定着自己,去做官了。

天鉴站起来,再一次穿上了官服,宽大而沉重的绣着团龙的长衣,使他只能耸了肩,竭力把身子挺直同时感觉到胳膊和腿僵硬麻木,脑子也疑疑惑惑:从此就是官人吗?从此踏上仕途这又会是怎样的一条路呢?天鉴突然膝盖发软,一下子坐在了沙滩上。坐下来,一切都安静了,他轻轻地捧起了兄弟的头颅,兄弟的眼睛还在睁着看他。天鉴用手淋水,较轻地洗起头颅上的血迹,一粒一粒掏净着头颅的口里鼻里耳里的沙子。当他把干干净净的头颅和那截身子放进河里的时候,他看见河的对岸,那只毛色纯白的狼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兄弟,兄弟……”

天鉴抓起板刀,重重地抛进河中去了。他在沙滩上磕下了三个响头,一个响头给他忠诚的兄弟,两个给了那一主一仆。随后,一步步走近野桃树,解下了毛驴的缰绳,同时也折下了一根桃枝。桃枝可以驱赶邪气,他挥舞着,也驱赶着心里的卑微和胆怯。

离开了白沙黑石的西流河滩,天鉴真正是新上任的竺阳令了。翌日午时到了城南十里,早有县丞、观察、吏目、巡检及一帮地方豪绅在那里等候了三日。当下官轿接了,前面是“肃静”“回避”两面宣牌,两边是数十人齐摇铃杵,日落云生,入了城门,进了衙内。接连是三天三夜宴席,揖拜,和络绎不绝的送礼恭贺。天鉴想,这套官服在身,果然没人敢怀疑我的来路,一颗惶恐之心安妥,手也有地方放了,脚也有地方放了,便将塞得满了一个小屋的老酒陈醋、丝绸布帛、古董字画以及山货土产,一尽儿赏了衙内大小公干,赢得上下叫好,一片欢呼。

一日,天鉴起得特早。天鉴是没有贪睡的习惯的。知县的卧床是棕丝编织,天鉴睡得腰疼,尤其那团花枕头枕着太热,第三日就捡了一页砖来享用,眼里才褪了红丝。街上的巡更敲了第四遍木梆,他便醒了,醒来迷糊中以为还在山神庙的香案下,伸脚就蹬他的兄弟,蹬空了,方清白事体,无声地笑了。环顾着偌大的房间,明了那一块泛着白光的方块是纸糊的窗户,却又觉得那是卧着的白狼模样,立即翻身坐起,点了灯檠,看着挂在胸前的桃木棒槌将心慢慢静定。这样的幻觉,天鉴已有几次了,总感到那只白狼在看着他,他只有将那根桃枝削成小小的棒槌戴在衣内的胸前,甚或在衙堂上也时不时按按胸衣。正是这种幻觉的产生,天鉴越发不敢贪睡,披衣起来要看公文典章。弃邪了归正,有心立身立德,作一番政绩,熟悉官场事务,掌握仕途行情,成了他火急火燎之事。但天鉴字识得不多,看那些公文典章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分神,视满纸上蚂蚁爬动,骂一声娘的,便独自踅出后院,走到衙门口外去了。

竺阳城实在不能算城,没有护城河沟,也没有城门箭楼,一圈灌了米浆版筑而起的土墙围了,便是城里城外之分。四面是山的一个瓮底所在,仅一条横着的瘦街。那日坐轿过来,街道恰恰通过轿子,欢迎的百姓全挤在了木板门面房的石条阶上,或者门道窗口。最使天鉴不解的是城区竟在南山坡根,县衙大门端戳而出,两边砌了低矮土墙,一溜斜坡直到西流河边,使街道莫名其妙地拐一个“几”字。天下衙门朝南开,竺阳衙门却朝北开,怪不得第一任知县不到期限患一身癞疮走了,第二任竟是他天鉴轻而易举到来。天鉴一面感叹着奇异,一面却也庆幸不已了。

天鉴站在衙门口,那门前的慢坡高出整个街面,就一眼远眺到街的东西尽头了。此时街上的雾已经弥漫,能看得见从东头的那座石拱的小桥上灰白色的东西如潮头一般卷过来,立时整个街房就下半截虚无缥缈,如天上仙阁。那雾还在溜,天鉴就在雾里了,他响响地打个喷嚏,看不见了前边三只两只游动的走狗。这雾是哪儿来的呢?是西流河上生发的,还是城后鬼子谷生发了从小拱桥下的暗洞来的?反正天鉴上任了十天,十天里天天在黎明时起雾,雾要笼罩一个白天。天鉴问过那个跛腿的衙役,衙役说:“这雾好啊!”“怎么个好法? ”衙役说:“老爷您一上任,竺阳人丁要旺哩!”说完倒有些脸红,再问,才知道这一带百姓有一种惯有的见识,每有浓雾整日不散,或是雨水连绵,便认作是天地发生恋情交合了。这个时候,活人就效仿天地,性欲发作,房事频繁,要借了天地选择的吉日生孕,传宗接代。

天鉴听罢就笑了,笑过之后却长长一声浩叹。在这大雾弥漫的天日里,竺阳县的人都淫浸于情爱之中,而一个堂堂的知事老爷,却独身一人在那偌大的房间冷清了。天鉴当然不能说他没有家小,他以盐希运的名分到了竺阳,在江南的那个水乡里,仍是有一个新婚不久的娇妻的。天鉴也就在那一日中午书了一封告诉已到任的家信,并亲手交给跛腿衙役让他送邮差捎回故里。那跛腿衙役还说了一句:“老爷也想妇人了!”

天鉴看了一阵,雾浓得扯不开,不禁百无聊赖,要待回转,忽隐隐有人说话,那声音就在近旁,是一个男人在叫:“王娘,你能走得快些吗?”有女人就说:“走不快的,脚缠得这么小,你又不肯牵了驴子坐。”男的说:“我哪里有驴子?有驴子就能换个老婆的,也不会求着你了。”女的说:“那你背着我。”男的不言语了,有几步脚响,复又脚步响过去,说:“这使不得的。”女的就咯咯笑:“我知道你不敢的!”天鉴想,这是一对什么人,头明搭早的在这里说浪话,莫非天雾之日,不三不四的男女淫情泛滥,在夜外野合了趁天未亮偷回不成?拿眼就往街上看,看不见人影在哪里,一低头,恰三步之外,那东边颓败矮墙的残缺处,探着了一张明艳的粉脸。天鉴冷丁一怔,身子不觉地摇晃了。在天鉴的感觉里,这女人是从矮墙那边行走,稍不经意地在残缺处一探头,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在看她,一脸羞赤,忙缩了头去急跑的。但天鉴再一次看时,女人竟没有缩头,倒吟吟地冲他一个笑了。

天鉴生长这般大,没有真正接近过一个女人。落草为寇的岁月里,他最企盼有一日在荒山野岭遇见一个女人。但一次掀翻了一顶小轿,满以为可以掠得金银财宝,一提那一团丝绸,里边竟滚出一个粉黛来。那粉黛并没有吓得昏死,也没有破口大骂,只是两只杏眼光光地盯着天鉴,天鉴就无措了。他不知怎么受不了那眼光,抽身就跑,连到手的财物也全丢脱。俊脸的兄弟那时就戏谑过他:“大哥究竟是要招安的!”

现在的天鉴不是招安,而是主动入了官场,是赫赫的一县知事了,见女人不免还是发窘。天鉴咳嗽了一下,稳了心,第一回盯住了女人。

天鉴说:“你……”

天鉴没说下去。该怎么说呢?说那荒草地里的露水打湿了鞋吗?也打湿了裤带吗?油光光的头是在城外抹了唾沫重梳的吧?还插了一朵花儿,雾这么大还要给谁看呢?又是随手扯了哪家篱笆上的蔷薇呢?这些天鉴说不出口,但在天鉴的眼里,竺阳县的风俗当然不能说不对要禁止,而天雾天雨之日是夫妇做爱良日,难道也允许无序淫乱吗?知县的职权第一便是教化百姓,宣朝廷之德化以移风易俗,孝子节妇当以表彰,伤风败俗则要革面洗心啊!可女人却说:“你是知县老爷吗?”

一句话倒将天鉴噎住了,傻眼看着女人双手攀了残缺处要让身子更高出些,上墙太糟,攀了几攀没攀上来。

女人说:“你就是知县老爷!那日进城我看见过你的,有一个火绳扔到你身上,吓了你一跳的,那就是我,我认识你了!”

是有这么回事,天鉴的轿才进城,正好是山的窄道,没有房舍,百姓一层一层挤坐在山坡的塄坎上看热闹。天鉴揭了轿帘往上一瞧,瞧着的全是脚,就觉得这城不像个城,而这里的百姓令他喜爱了。刚到了有门面房的街口,一个女的在人窝里挤,挤出来了,一手举了大红爆竹在半空,一手提了火绳往捻子上点,身子就后仰如弓,浑身颤颤地几次点不着,好容易点燃了,四旁人喊:“往天上甩!”女的甩出去的竟是火绳,绳落在知县老爷的身上,爆竹在女的手里爆响了。如果这女人真是放爆竹的女的,天鉴心里生了可怜。但是,一个妇道人家,既然知道面前的是知县老爷,敢这么露脸儿直向,天鉴倒觉得深山野沟的竺阳女子不如山外女人有礼教的。“你认不得我吗?”女人见天鉴没有反应,似乎有些失望,“老爷怎么还能记得我呢?”又一阵脚步声,那男人的声音又在问了:“王娘,你在和谁说话?”女人仄头招手道:“快来,快来,是知县老爷!”残缺口果然冒出一个光脑袋,一瞧见天鉴,扑通一下便没有了。女人说:“隔着墙,你给老爷磕头还是给墙根磕头?!”就咯咯爆笑。

天鉴说:“放肆!”

笑声禁了,男人和女人的头都瓷在残缺口。这是两个美丑分明的头脸,女人怎么就钟情于这样的男人呢?天鉴唬了脸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一男一女夜不归宿干什么去了?”“回禀老爷,”男人再跪下去,跪下去了看不见老爷复又站起,“我们不是强盗偷贼,雾这么大的,也不敢有苟且之事。小民叫疙瘩,这女子叫王娘,以前只是认识并未往来,今日是老娘过世三年忌日,我对不起老娘。一直穷得没能娶下老婆,为了让老娘在天之灵安妥,也为了过三年忌日像个祭奠的样子,我十个铜板请了王娘来装扮我的老婆去家哭灵,没想就遇着老爷了。”

天鉴问女人:“真有这事?”

女人说:“可不,我什么都干过,替人哭灵还是第一回的。”女人手举起来,果然拿着一套孝衣孝帽,再说:“不是人家老婆却去装扮老婆,老爷要看我不是良家妇女了!”

天鉴在寒雾里几乎要叫起来了,他震惊在这么个地方竟会有这么个孝子;而这样的孝子却苦于贫穷娶不下个老婆,作为一县之长应该面无颜色,可他天鉴,倒想到的是苟且之事!天鉴检点自己,明白了如此能错怪了这男女,全是雾天雾地的天日里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妒意的结果。于是脸上活泛开来,放柔了声音对女人说:“你被请去哭灵,昨日晚上就应该去哭一场的。”女人说:“我当然哭过了,可我总不是他的老婆,哭罢了就睡在他的炕上吗?”天鉴说:“今早要去,既是哭灵,就不要嘻嘻哈哈,搽脂抹粉的像个哭灵的吗?”女人说:“知县老爷还管这些?我哪里搽脂抹粉了?!”男人说:“回禀老爷,王娘天生的这好颜色。”天鉴叫道:活该的天生丽质!但这叫声没出口,长长地吁气了:“你能替人哭灵是好,可怎么就肯为人去做替身哭灵呢?”女人说: “不瞒老爷,我卖笑也卖哭,只要谁肯出钱呀!”天鉴问道: “你是谁家女子或谁家妇人?为何干这些营生?”女人说:“我谁家的也不是,不卖笑卖哭,竺阳城就不让我进了!说出来老爷和这位疙瘩相公不要骂我,我在灵堂上哭得伤心,一是同情疙瘩相公,也要对得起十个铜板;二便是借了他家的灵堂哭我的恓惶,谁让我就是下河人呢?!”天鉴不解了:“下河人?”男人说:“回禀老爷,老爷才来乍到自然不知晓个中原因,情况是这样的。”男人粗粗讲了一遍,天鉴才知道下河人是指从湖南方向逃难来的客户,这些客户很多,与土著人闹不到一处。竺阳划为县后,双方矛盾尤为尖锐,闹出许多械斗伤亡事故。首任知县当然维护土著人利益,也视下河人野蛮粗横,非贼即盗,就说了:凡下河人不得在平川、城镇落籍居住。男人就劝女人道:“王娘你不要忌恨城里人,这是前老爷说过的。”天鉴听罢骂了一句:“胡说!”男人赶忙没了身子又跪下去,在墙根那边说:“小人是胡说!”女人拿眼看着天鉴,手在下边拉男人:“老爷不是说你胡说。”天鉴当然不是骂这男人胡说,可在这男女面前能说是在骂前任知县在胡说吗?天鉴也意识到了刚才自己是怎样的一脸凶恶,万不该在平民百姓面前粗声叫骂,但他无法控制久已养成的随意脾性,便看了看面前的女人,扭身要走了。

已经走回了三步,女人却又在说:“老爷,你姓盐吗?”天鉴姓韩,冒的是姓盐的知县,天鉴当然现在是盐知县了。女人又是一句:“你真是盐老爷吗?”天鉴心里咯噔了,莫非这女人瞧着他刚才的凶恶,看出破绽来了?立定脚跟回视着。女人说:“人人都在传说省巡抚大人夜里做梦,梦见皇帝驾到时大厅的西南角塌下来,正在发急,忽有一摞盐包抵住,醒来思想西南角正是竺阳方向,就四下寻找姓盐的人去任县令。老爷这可是真的?”天鉴第一次听说这事,原来自己来历不凡,既然民间如此传说,可真是要好好干一番政绩出来。但是,自己哪里就是姓盐的呢?天鉴没有回话是与不是,嘿嘿一个发笑,转身进了衙门,听见那女人还在说:“老爷,老爷……”男人说:“王娘尖舌利嘴,你还要说什么呀?”女人说:“老爷了不得的,我以为老爷年纪多大的,今日看得清,老爷好年轻,还没个长胡子……”话突然没有,遂听见男人说:“你咬我的手?!”

天鉴回坐在衙里,自然又是接受了几户富裕人家送来的米酒、麝香、蜂蜜,天鉴就吩咐门禁,任何人再来恭贺一律不得入内,到任十数天了,哪有没完没了的恭贺?“他真有钱,落下名来,我……”天鉴对着跛腿衙役说了一半,挥挥手不说了。天鉴想,当年需要钱财的时候谁肯给我送过?今日这般轮番送礼,这么有钱的,哪一夜里我天鉴去显显手段,看你还来送不送?!天鉴想到得意处,身子一跌,双脚飘然落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只惊得跛腿衙役直吐舌头,于是,一般公干小人都以为老爷进士出身,又是巡抚大人荐举擢用,堂堂正正的官人,哪里像前任老爷捐纳保官,来竺阳做官生意利钱的。每每见天鉴与县丞、巡检、观察在衙内后花园的石桌上吃茶,便都垂手远远立着。第一遍茶有土味,通常就地泼了,冲饮第二遍的,天鉴就招呼衙役来喝,衙役没有不受宠若惊飞快跑来。县丞、巡检、观察就训斥衙役:“接老爷赏茶为什么走没走相?衣衫不整又成何体统?”天鉴却说他见不得斯斯文文人,还要问问他们所知的竺阳各村社的事情,末了便对同僚说:“你们听听!”

衙役不知道大人物在议论何事,喝了茶,回了话,就回避到一旁,天鉴又和县丞他们论说起来。天鉴已经好几次在提说关于下河人不得入川进城落户安居之事,便有意要加以废除,县丞巡检都摇头了,认为土著人和下河人矛盾由来已久,竺阳县虽是新设小县,但与别的县情形不同,地方冲要,事务繁重,民情疲顽。若分县为简缺、中缺、要缺、最要缺四等,竺阳县则是最要缺,要不老爷养廉银为一千六百两,比别的县多了五百两?竺阳县内的下河人多是逃犯和赤贫难民,又极结伙抱团,生性强悍,坏了许多世风。既然前任知县有了禁令,要更改不太好吧。天鉴似觉为难起来,脑子里却总闪现王娘的影子。下河人民性刁野,或许是这样,王娘不就比一般女子大胆吗?但之所以如此,也是环境所致。一个如花似玉的明艳女子,应该是足不出屋的富贵雌儿,金屋要藏的娇,而落到卖笑卖哭,天鉴岂能不同情?天鉴也是匪盗出身,是他天鉴天生就要杀人越货吗?他申述他的道理:如果竺阳县的深山老林里没有这些下河人也就罢了,既然有,硬是不让他们到川道城镇,与土著人的矛盾就消除了吗?深山老林环境险恶,他们要活下去,必然拦路抢劫或干别的事体,与土著人矛盾只能加深,社会就越发不得安宁。况且竺阳之境,土著人如此稀少,又都近亲结婚,随处可见痴傻侏儒,禁止与下河人通婚,久而久之,土著人就别想开荒垦田了。竺阳县现在不是禁令所能治好的,而是要大量移民。这些下河人被赶到深山老林,他们能生活在那里,没有勤劳是难以活命的,可见并不都是游手好闲的痞子,譬如那个替人哭丧的……天鉴说到这里,瞧见县丞、巡检、观察的脸上都惊讶起来,就不说了。

巡检说:“大人见到那王娘了?”

天鉴说:“那日在衙门口听见哭声,感叹这般伤情的,问时,衙役说那不是真老婆,是雇来哭灵的。”

巡检说:“我还以为老爷才到没几天,那没皮没脸的娘儿倒来寻老爷了!”

话说得难听,县丞便扯巡检的衣襟。天鉴看见了,不作理会,依然笑着说:“她怎个没皮没脸了?”

巡检说:“不是人家的老婆倒以老婆的名分去哭灵,这合妇道吗?竺阳如果是州城,这娘儿不得是烟花楼上的!”

天鉴说:“那家男子人穷娶不下老婆,雇人哭灵这是孝举,王娘能顾及孝子有什么错呢?”

县丞说:“没错没错。那娘儿长得体面,这么干只让人可惜的。”

天鉴说:“那还不是禁令害的?!”

巡检只低了头玩口袋掏出的那枚铜钱,听了天鉴的话,又不能发作,拧脖子看天,“连个鸟儿都没有?”花园左边的丁香树上一只野鸽子落下了,叫:“咕咕!”巡检一扬手掷钱过去,没有打中,野鸽子也没惊着。

县丞遂看天鉴的脸色,天鉴站起来了,天鉴又坐下,开始笑。

县丞说:“今日天气真热……要下雨了,咕咕鸟也飞来了。”

天鉴说:“是吗,咕咕鸟叫得实在心烦。”一投手,茶盅飞向丁香树,野鸽子悄无声息就掉下来,然后叭的一声,茶盅在树后的围墙上碎了。

巡检惊得张大了嘴,随之面红如炭,鼻梁上已有汗珠沁出了。县丞说:“今日天是热,巡检大人,咱都把袍子解开,知县大人不会怪咱们不懂规矩。”天鉴说:“哪里话!”自个先将袍子脱了,露出胸前挂着的桃木小棒槌。

县丞说:“大人还佩戴这个,是夫人做的吗?”

天鉴说:“是师父送的。我早年跟师父学武艺,未学成,师父说你去读书吧!又怕我读书不上进,送了这桃木小棒槌, 要让我记住习武不成的教训。”

县丞说:“大人这般好手段还说习武不成?活该竺阳县兴旺,逢着文武双全的知县了!大人提到的要废禁令一事,目光看得远大,我是拥护的,巡检大人如何呢?”巡检说:“那就废吧。”天鉴便说:“你们都有这个意思,那我就颁布告了。”遂通知下人备一桌饭菜,招待一干人物在衙中吃喝,特别叮嘱炖一碗野鸽子肉来下酒。这顿酒,县丞、巡检没有喝醉,天鉴竟先玉山倾倒,被跛腿的衙役背回卧房,烂醉如泥了。

这一醉,天鉴第二日才醒来。醒来见跛腿衙役正在床前打扫吐出的污秽,一把拉了衙役手,问酒醉之后他说了些什么?衙役回禀老爷是哭了几声,哭过了又是笑,并没有话说出来。天鉴一颗心放下来,才觉忘了兄弟的忠告,不该醉酒,就把恭贺送来的一件系着玉坠儿的竹扇赏了衙役,说:“以后老爷再要喝酒只是三杯,第四杯了,你就在旁用眼睛瞪我。”衙役说:“小人不敢。”天鉴说:“让你瞪你就瞪,老爷是来治理竺阳的,不是来醉酒的。”衙役说:“那何必呢,前任老爷也常是醉的。”天鉴叹了一口气,说:“我怎么能和别人比呢?我虽是老爷,可你比我年长,信得过你才对你说这话,你却不肯。”衙役当下跪了,感动得流下泪来,自此忠心不渝。

天鉴果然以后绝少饮酒,废止禁令之后,便骑了那头驴子,带三五衙役走村过寨,查勘县情。竺阳县六山一水三分田,但田地大半为旱,天鉴就思谋修建一条贯通平川道的大水渠。有此意向,征询各村寨地方,无不欢欣雀跃,担心的却是平川道地多人少,且一家一户分散,无法在一两年内修通;且县衙能拨出大批银款吗?天鉴回到衙内,着人盘点县衙库存,根本拿不出多少钱来;而没有钱哪里招募一批苦工?天鉴夜里心烦又拿酒喝,喝到第四杯,伺候在旁的跛腿衙役拿眼瞪他,他便不喝了。衙役说:“老爷实在想喝,为何不喝喝茶呢?老爷若能喝王娘店的茶,老爷就不会再馋酒了!”天鉴说:“王娘,是那个替人哭灵的王娘吗?”衙役说:“可不就是那个下河人王娘!废了禁令,她买了东石桥左边的一间两层楼的门面开了茶店。我去招呼一声,让她拿了香茶来给老爷沏一壶尝尝。”天鉴脑子里便浮现了那一日雾晨的一幕,想王娘果真能干,才多时的就开了茶店营生,且茶的声名也扬出来了。看着跛腿衙役就要出门,突然叫道:“有了!有了!”衙役说:“我还没有去呢,老爷哪里就有香茶了?”天鉴说:“王娘是下河人,可下河人不一定都像王娘那样就有营生干的。平川道地多人少,为何不按地亩多少抽丁,无劳力者可以割地作修渠资金,那就让下河人去修嘛!下河人有的是劳力,凡修渠的可得割出的地,有地便可安居,岂不一举两得? !”衙役说:“老爷到底是老爷!我这就去唤了王娘,老爷好好喝一场。”天鉴说:“老爷没了愁闷,还喝什么呀?!”一时得意起来,对衙役讲几年之内,竺阳百姓就各有其田,田又旱涝保收,便可男耕女织,太平盛世了。“你说说,”天鉴说,“进士出身的老爷行吗?”

衙役说:“老爷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

天鉴说:“老爷要不是进士出身呢?”

衙役说:“这……”“这不行?”天鉴说,“不!能成大事业难道就只有科举出身的进士吗?落草为寇而弃邪归正了的人一样会建功立业!”

衙役莫名其妙地木呆了。

天鉴说:“老爷我是进士吧,更应建功立业心才安然的。”

但是,天鉴没有想到,他在为下河人废除了禁令,下河人却给他制造了种种麻烦。从深山老林到西流河两岸的平川道里,下来早的积极开垦河滩石窝地和挂坡田;下来迟的无田可耕,就于城镇设摊摆点,贩毛竹、生漆、药材、寿板,更有大量人流浪县城,每日皆发生了蒙骗拐卖以及偷盗抢劫事件。这些事原本巡检负责,但巡检却每日只将所发生的案件呈报天鉴,天鉴知其故意推诿,给他废除禁令以难堪,气得在堂上骂道:“这样的事做巡检的不管,竺阳县就用不着设巡检署!当年在……”天鉴要说的当然是当年在山林闯荡,合伙的人谁敢不齐心,一个巴掌便扇走了,但天鉴头昏脑胀,眼前又出现了白毛狼的团光,天鉴说不出来,只咻咻出气。县丞不知下文,忙喝退了左右下人,悄声说:“大人可不敢这般说,你虽是知县,谁都可以提升免降,而巡检是不能得罪的。”天鉴说:“我奈何不了,我可以上报州府罢黜他!”县丞说:“大人不知,前任知事为甚任期不满就走了,明里是他有病,但与巡检合不来也是原因,巡检是知府夫人的表弟。”天鉴无言以对,县丞又说:“大人正直实在不易,可大人为官多年你也是知道的,官场就是这样的。”天鉴看着县丞,直使那一双小而漆黑的眼睛不敢与他对视了,天鉴突然冷笑起来:“这就是官场?”一扭头,将一口浓痰呸地吐出,直穿过桌子上空,飞溅到大堂的红漆木柱上。县丞愣了一愣,忙过去脱了鞋,用鞋底擦了,说:“大人,我知道你为了县事生气,你不拘小节在别的地方没事,在这小县,衙里一班公干都是势利嚣浮之徒,让他们看见了就在外胡言乱语,不服帖起来的。”天鉴说声“毬”,但脸却红了,不自觉伸在椅子上的一只光脚就放下去塞进鞋壳里了。

自此,天鉴就注意起自己的衣着行头,每日洗脸漱口,衣帽穿戴得整整齐齐。夫人没在,又无双亲,饭食即使是糙米捞饭加一碗白菜豆腐汤,也要坐在那四方桌上用膳,尽量细嚼慢咽,不弄出些响声来。衙里衙外一班公干见知事庄重严肃,也不敢随便懈怠,天鉴便信服县丞老家伙是个油子,大凡一般出门应酬一事都要请教一番。但是,县丞几次暗示他去看看托病在家的巡检,天鉴不去,推不过了,骑驴子去走动一回。巡检家是县城的大户,后背街的一条巷子全是他家字号,看望完毕出来,天鉴只觉得自己瘦,毛驴也瘦。想,一顿饭,端菜上桌的就十个丫鬟,席间那老太太过目一份收租清单,说西王寨某家怎么少交两担谷子,发话让去清查,厅外伺立的家丁竟应声如雷,少则也是七个八个的。巡检家这等威风,倒胜过县衙了!哼,我要是不当这个官,你巡检家的金条今晚就没了!巡检在招待天鉴的时候,用的是客厅里的一面嵌包了玉石的八仙大桌,那玉石并不甚大,但挪动时两个粗笨的丫鬟竟未能抬起,天鉴立即知道这桌子里的机关了:玉石下边必凿了槽子,藏匿了金条的。走在街上,当然有人就认出知县老爷,胆小的赶忙要跑进门面里去,跑进去了又隔了门道和窗缝往出瞧看。胆壮的便立定,给老爷笑,笑很长时间,直候到他的驴子噗嗒噗嗒擦身而过。或是拦道跪倒在驴头前,呼声“给老爷请安了!”天鉴只是拂拂手往前踅行。便见一人箭一般从横巷窜出,后边紧追的只是一女人。逃跑的人蓬头垢面,因被追得急了,一只鞋已经没有,双手却捂着一个馒头吞咬,险些撞在驴头,就站住了,转身面对追来的人,一口唾沫吐在馒头上。追赶的女人也就止步,骂道:“你这强盗不得好死!上山砍柴你滚个血头羊,下河挑水你溺长江,挨砍刀的,得传症的,生娃娃没个屁眼!”天鉴在驴背上喝:“哪里泼妇,骂得这么难听?!”那男女这才发现驴背上坐的什么人。女人就跪下了,说:“禀告老爷,他是强盗,我才买了一个馒头,还未吃上一口,就被他抢去了,这些下河人满城都是,东关化觉寺门口舍饭棚拥了几百号的,个个不是贼就是盗!”天鉴说:“这些我知道了。好了,这个馒头老爷断定让他吃吧,一个铜子够价吗?”从怀里摸出一枚硬的丢过去,对那男的说:“这馒头是你的了,吃吧。”男的狼吞虎咽,直吃得梗脖儿,吃完了,睁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看天鉴。天鉴说:“饱了吗?”男的说:“没饱。”天鉴说:“跟我来吧。”骑了驴子就走,拿眼看街两旁的铺子,就于一家店门口下得驴来。先看了看门板上红亮亮一副对联没有写字,却只用碗按在纸上画得的十四个圆圈,笑笑,喊道:“掌柜的,有馒头拿出五个来吃!”

这是一间门面并不大的店铺,四张桌上有五个人正在用饭,见知县进来,慌忙抹了嘴就出去了;街上的人却圈在台阶下往里看稀罕,正厅间有个偏门到后院,后院有一等人横七竖八地在草铺上闷睡,瞧见街上人往店里探头,也好奇从偏门往厅间看。天鉴不理会这些,见掌柜还没踪影,又叫了一声:“掌柜的,怎不快些拿出馒头来!”柜台里的帘子闪动,便有女人一边在头上绾头发出来,一边不耐烦地说:“谁呀谁呀,紧天火爆的,馒头总得蒸得熟呀!要吃五个,什么样的大肚汉?”一举头,却呀地尖叫了,手一松,绾成团饼状的乌发瀑布一般泻在后背:“天呀,河水往西流,太阳也从西边出,知县老爷要吃我的饭了!”

天鉴看时,女人竟是雾晨里见过的王娘,浑身有些不自在了,起身要走,又觉不妥,正在尴尬处,女人已侧身揖手问安了。咫尺之间,尤物一腿微屈,一腿提起,弓弓窄窄的一只小脚恰恰点地,将印花围裙系着的一件桃红旗袍裹弄得了美美妙妙的弯曲。王娘说:“老爷能到小店来,王娘的脸有盆子大了!”

天鉴听跛腿的衙役说,王娘开的是香茶店,现在却卖起饭菜来了?就说:“王娘在这店里打工了?”

王娘说:“王娘现在还打什么工?!亏得老爷废了禁令,我买了这一间两层的门面,先是卖茶,茶又不赚钱的,便兼着又卖饭又洗浆衣服了。活路多是多,店里收拾不过来,地方肮脏辱没老爷哩!”

天鉴倒高兴起来,遂问这门面房买价多少,下河人能这样办饭店客栈的有多少,王娘一一作答,从街东头到西头,说了店的字号也说了店家名姓。连谁家有一只狗三只鸡,鸡公鸡母,都清清楚楚。突然叫道:“只图说话,馒头也忘取了,老爷在衙里吃人参燕窝,倒要尝尝百姓家的馒头,换个口味吗?”

天鉴说:“不是我吃,给他吃。”

待吃者给王娘哧哧啦啦笑。

王娘疑惑了:“这二流子给下河人好丢了脸面!前几日在这里白吃了一天,我让他没事干了,进山砍柴来卖,他砍是砍了,卖也是卖了,几个钱在身上就要喝酒,喝得半死不活趴在门外台阶上醉卧一晚一早,还是我用擀杖打醒来的。”说着就扯那人裤子,一扯露出一个透肉的破洞,“瞧瞧,有那一串钱置一条裤子也够了,可他只是灌黄汤,灌不死!这馒头还给他吃?”

天鉴说:“让他吃吧,吃死了拉倒,吃不死我让他去砍柴,一天一趟,攒了钱买田置房安顿个家业。若我再在城里碰着喝酒抢人,我就把他下到牢里去死!”

待吃者浑身哆嗦起来,王娘按了他的头说:“还不谢老爷!”头在地上响了三下,王娘将五个馒头全塞给他了。王娘说:“老爷既然不吃饭,喝口淡茶吧。”便拿手巾拂桌面,反身进内双手捧一碗酽茶过来,天鉴接过茶碗,却看见窗外一只小小的飞虫落在了女人发髻的梳子上。女人刚才是乌云扑散,什么时候却又盘在头顶,插着了这一把绿色的木梳呢?

天鉴品一口茶,味道自好。看女人时,那梳子上的飞虫翅已闭合,是小小的瓢虫,一个红色的上有七粒黑点的半圆硬壳。天鉴觉得这飞虫落的是地方,发上不落,衣上不落,偏在木梳上,装扮的是绿叶上的一朵妖妖的花了。

这么思想,一时心旌摇荡,似觉迷迷糊糊如在梦境。天鉴的经验里,倒是见过些女人,有丑的也有美的,但这般明艳女人还是第一回。王娘是什么原因而有了这明艳的感觉呢?偏这时,瓢虫又起飞了,小翅闪得极快,在空中盘旋了三个圈子如一个幻影,竟最后站在天鉴的鼻尖上了。一时间天鉴通身酥麻,他想伸出舌头舔了它来,但没有动,王娘却咯咯地甜笑了。

这一笑,天鉴的感觉里,后偏门的人和前门口的人却无声地微笑了,猛然冷静,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就掩饰窘态地咳嗽一声,那瓢虫竟抖掉进了茶碗,忙用手去救,瓢虫已烫死了。

天鉴暗暗叹息了。王娘重换了茶碗,天鉴没有喝下去,看着已吃下三个馒头的那汉子,问:“这是哪里茶?”

王娘说:“下河人在芦子沟垴植的茶,并没什么名声的。”

天鉴说:“喝起来好。”

王娘说:“老爷不嫌弃,就常来喝喝。”

天鉴笑笑,说五个馒头的账你记在水牌子上吧,随后来衙里讨钱是了,起身要走。王娘说:“五个馒头钱值得向老爷讨?说老爷常来,那是一句话,小店哪有福分老能承接老爷呢?你今日来了,只企望老爷能补补我门口的对联吧,王娘咬不了字,画碗圈替字了。”

天鉴虽识得一些字,提笔书写却是不行,说:“画碗圈好呀,开饭店就是用碗的地方,只要来竺阳的下河人都有一碗饭吃,我这知县就不枉当了!”

王娘就朝偏门口喊道:“五升,高运,三柱子,听见老爷的话了吗?老爷会让你们有饭吃的,还不出来见见老爷!”偏门口探头探脑的人一听招呼,头却一下子缩了回去,但立即更多人挤在那里,有三四人前脚已踏出门栏,后边的一推,脚又收回去。

天鉴问:“这是住店的吗?”

王娘说:“我哪里有了客房?都是些没事干的下河人,没处去,腾了这后院让他们夜里存个身,白天就出去混口,这几个是要饭都要不来的,躲在这里发眯瞪哩!进来呀,进来,老爷是官又不是老虎,怕吃了你们?饿肚子不寻父母官,我可没多余一口饭再养你们了!”

还是没人敢出来,天鉴便走到偏门口,站在后檐根下的人就全跪下来磕头。天鉴没有说话,转身到柜台前卸下水牌,用笔写了“知县,四十个馒头。”说:“王娘,七个人三十五个馒头够吗?四十个馒头钱你一定到衙里来取!这样的人别处还有吗?”王娘说:“多哩。”天鉴说:“你要了解,你寻个人把这样的人名字、年龄列个单儿来县衙给我,总得要想法都活下去。”王娘锐声说:“行得行得,人都说老爷是支厅的盐包老爷,果然盐青天!”就送天鉴到街上,天鉴并不回头也不回应,一脸正经骑了驴子就走。

走了,还听见王娘在和人说话。“这就是知县老爷?老爷到你店里了?”“你是说这老爷是假的?”“王娘你刀子嘴!老爷到你店里了,你怎不让我见见?”“你要给老爷磕头吗?老爷刚才在这条椅子上坐的,你先给椅子磕个头吧!”“我向老爷告状呀,我家的三只鸡都被偷了,还不是你们那些下河人干的!”“别猪屙的狗屙的都是下河人屙的!哪面坡上没有弯弯树?昨日逢集,我从十字街口人窝里过,人挤人的迈不开脚,就觉得有只手在我心口处揣,我以为哪个骚小伙在拾我便宜,想,小伙家没见过,揣就揣去吧,寡妇家又不是黄花闺女!可挤出人窝去买熏肉的香料,一掏怀里钱袋,没有了,狗日的人家不是在揣心口,贼,是偷了我的钱袋哩!”

天鉴统计了大约六百余名的流浪下河人,就正式发了修建平川道水渠的布告。不出所料,平川道的许多人家缺乏劳力愿意割地雇人,天鉴便亲自走村过寨,强令得到割地的下河人就地落籍,然后统一组织分段修渠。各段由各村社推举渠长,全渠总负责人为渠督,择了吉日,天鉴在衙门口摆了酒桌,亲自为渠督敬酒。渠督原是衙里的一名粮长,当下激奋,立了军令状:三个月渠修不通以脑袋抵押。天鉴说:“要修通了,我赏银三百两,为你竖一块碑子。”这粮长到了工地,人虽善良卖力,但乏于威严。刁野浪荡惯了的下河人因粮食不足,偷工减料,三个月后,渠里修通,而一通水则一半渠堤塌陷。天鉴得到消息,传令粮长来见,粮长是来了,却是一颗血淋淋的脑袋装在口袋里着人提来。天鉴见不得血脑袋,想起西流河畔的兄弟,于是放声大哭。巡检抱怨用人不当,下河人刁野,能镇住的只能是巡检署的人。便让县西峰镇的一名心腹头目出任渠督。又是三个月,北渠还是没有修通,且修渠民工三分之一的人拉痢疾。一调查,各村庄筹集起来的银款被渠督贪污十分之三,且将所拨的麦子全倒换了玉米,还有一部分已经霉变。天鉴勃然大怒,断了渠督死罪,仍不解恨,着令将皮剥了,蒙鼓挂在城门口示众。人鼓挂在那里,刮了七天七夜风,起风鼓就响,满城公干和百姓都害怕了,说知县平日斯斯文文,下手竟如此狠毒。渠还是要修的,谁来劝说,天鉴就骂,但没人敢再出任渠督,张榜招贤,也是无人来揭。

天鉴也就浮躁了,夜里睡在床上,似睡非睡,眼前总是出现白的光团,又看见白毛狼的眼睛了。燃灯坐起,四堵黑墙唯一扇窗口,用被单蒙了窗口又睡,还是在梦中见到静卧的白狼。天鉴想,是我做得太狠了,还是这渠本不该修?不修渠竺阳怎么富?下河人如何生活?知县的政绩还有什么?天鉴做得是狠了些,天鉴要不做县令,巡检也一刀砍了,荐举的什么货色,这不是成心坏我的事吗?天鉴如此想着,就每日夜半起来,可一穿上官服,浑身就发痒,这痒越来越厉害;脱了官服看时,褶缝里果然竟有许多虱子。天鉴就奇怪了,当年在山林吃的什么,睡的什么,一件不得换洗的蓝衫也不见生虱子。如今经常在瓮里沐浴热汤,穿了华美的官服倒生虱子?!天鉴就着人常洗官服,但只要一穿在身上就奇痒起来了。这一日又喊跛腿的衙役拿了官服去洗,跛腿的衙役说:“这才怪了,老爷的便服上怎不生虱子?莫非虱子也要沾老爷的官气?”天鉴笑了说:“它是要吸老爷的血哩!”衙役说:“老爷,王娘店里也承接洗衣的,她是用苦楝木籽汤泡过,又用米汤浆的,那法子或许就灭了虱子,怎不把官服交她洗一洗试试?”天鉴说:“那好,我让她来衙里取四十个馒头的钱款,她倒一直没来,你捎了钱去,把这官服也让她洗了。”衙役去后,第二日送来官服,洗浆得十分整洁,天鉴十天里不觉发痒。但十天后虱子又生了出来,衙役就让王娘定期来自取官服。

又是一日,天已转冷,天鉴在堂上断了一桩讼案,又与县丞议了一阵无人揭榜的事,就闷闷不乐回到后院卧房,才点了灯,生了一盆旺炭来烤,跛腿衙役进来说王娘来取官服了。天鉴说人呢?衙役说在门外边。天鉴低头瞧见门帘下露了一点红的鞋尖,立即正襟危坐,对衙役说:“让她进来。”王娘进来了,拿了一脸平静,给老爷请安。天鉴让座。落座椅上,腿合交一起,眼就瞥了四壁,耳里逮住了一声嘤嘤清音,知道蛐蛐就在椅后墙角,没有跺脚,也口里不弄声响来。衙役说:“王娘还会拘束呀?”王娘说:“老伯去化觉寺烧香敢指手画脚吗?”衙役就笑笑,退出去了。衙役一走,天鉴和王娘都更不自在,王娘又听见嘤嘤清音,说:“衙里还有蛐蛐?”天鉴说:“衙里有蛐蛐。”说罢觉得好笑,就笑了,王娘很窘的,起身到灯檠前拔了头钗把灯捻拨亮来,说:“天晚了来,老爷不怪罪王娘吧?白日吃饭喝茶的人多,王娘抽不脱手脚,寻思明日送来,又担心明日老爷或许坐堂。”天鉴说:“劳烦王娘了!”便将王娘进来时提着的竹笼盖揭了,取了折叠整齐、浆得硬平的官衣,又看见了竹笼底放有一包茶叶。天鉴说:“还带茶了吗?”王娘说:“随便捎一包的。”天鉴说:“那好,送了我就是我的,我也沏一壶茶待客王娘了!”天鉴取了壶喊衙役灌水,王娘说她去,天鉴不,还是跑来的衙役接了壶,王娘就叮咛一定去井里取活水。取水在火盆上煮,王娘要招呼水壶,就移椅坐近火盆了。两人又没了话,王娘偶尔一举头,瞧见天鉴看她,脸上现一个无声的笑。天鉴以前见过王娘大笑,咯咯嘿嘿地摇荡人,但还没见过王娘这般无声地笑。她颧骨不高而大,脸丰满如盘,无声笑时,嘴角便有微微细痕显出颧部,略小点的眼睛搭配着,是一副佛样的慈眉善眼。天鉴说:“王娘是用苦楝木籽汤浆的官服吗?穿着十天不痒的。”说过了,脸红起来,想王娘洗涤时一定发现官服里的褶缝有虱子了。王娘说:“是用苦楝木籽汤,虱子一闻到那味就死了。”天鉴脸更烧,用手去揭壶盖看水开了没,水还在响,响水不开,王娘忙去调火,不想壶竟灼了,水倾在火炭上,“噗”地腾一片水汽和灰。天鉴说没事没事,身子一扬,一只脚褪了鞋屈踏在床沿上,脸上很硬地笑笑,说:“官服上倒生虱子,王娘觉得知县不像个知县了吧?”王娘说:“怎么不是个知县了呢?”天鉴嘲讽地说:“坐在衙堂上的才是知县,而官服里却有虱子,现在不穿官服了,这个样子坐在床沿,王娘眼里见着的就不是知县了。”王娘说:“那知县眼里看见王娘不叩头下跪,又弄倒了水,迷了老爷一脸灰,也就不是百姓了吧。”天鉴就笑起,王娘看见天鉴笑,自己也笑起了。

这一笑,天鉴觉得自己到任后第一次这么自在了,他奇怪半年来克己复礼的那一套架势怎么今日一到王娘面前就放下了?天鉴突然萌生了一种什么缘分的怪念头,是和这女人有缘分吗?为什么几次与她很奇妙地相见?几十年地喝茶穿衣,偏偏真觉得她的茶对口味而华美的官服就要生虱子?但是,一个堂堂的知县与一个开小店的下河人寡妇的缘分?!天鉴定眼看一看有白狼的影子没有,没有,仍怀疑自己早年山林的习性又犯了,做了冒名顶替的官人,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建立自己的功业,旧日的习性万不得流露出一丝半毫。天鉴在西流河畔第一次穿上官服起就没有思想准备,半年来,做官是多么不习惯啊。他不知晓别人当官是怎么个当法,而他却也说不清见了王娘自己怎么就不一样起来。天鉴在刹那间提醒自己不能在每一个下民面前暴露了非官人的形象而坏大事,却无法抗拒他对面前这女人的好感。

天鉴终于抬起头来,大胆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女人竟在他的目光里迟疑之后一脸的羞涩。这里天鉴吃不透了这个女人,在人稠广众之下口齿尖锐的王娘却是这么安稳柔顺,脸色绯红,一双耳朵也赤彤透亮了。如果王娘还如前几次一样尖舌利嘴,天鉴倒习惯了这性格,或许什么也没有了;而王娘这一副状态,倒是天鉴才自在了起来又不自在了。

水壶的水开了,王娘沏茶,热茶下肚,两人都热起来。王娘起身去推开了床边的那页窗扇,才坐下来,又去关闭了那页窗扇,不让凉风直吹到天鉴身上,而将朝着她的那页窗扇推开了。

这一细小的动作,天鉴又一次感受到了这女人的细心与体贴,默默享受了关切的幸福,默默感谢着她,而同时一股无名的忧愁袭上心头,长长地叹息了。“老爷心情不好吗?”王娘说。“还好。”天鉴说。“老爷气色不好,一定是心情不好。”王娘说,“竺阳县大小的官人都是当地人,有家有眷的,唯老爷家在南方,怎不搬了家眷也来竺阳?是夫人看不中这边城小县,还是老爷在南方有个金屋特意藏娇?”

天鉴该怎么说呢?天鉴笑笑,却问:“你是以为我太残忍了吗?”

王娘说:“哪里,老爷不带家眷自有老爷的想法,怎么能是残忍呢?”

天鉴说:“是残忍,好多人都说我残忍。”

王娘说:“那是说你杀了渠督,还剥皮蒙鼓……”

天鉴说:“是吗?所以现在张榜招贤好多天没人出头了。”

王娘说:“我说老爷心情不好,果然老爷愁着竺阳县的事了!可话说回来,也犯不着愁,什么事都可能让人尴尬,就像这么好的官服生了虱子一样的。老爷不嫌,容我多说了,外边说老爷不该剥皮蒙鼓,杀人越货的匪盗也不这么干的,老爷怎么能与匪盗并提呢?这都是巡检大人的家人四处散布的。这等恶人甭说剥皮,让全县人熬得喝了人肉汤也是罪有应得的。现在不是没人出头督工,督工都是有身份的,这些有身份的害怕了,而不害怕的也有能力的却人物卑微,哪里又敢出头呢?”

天鉴说:“怎么不能出头?什么官人还都不是平头百姓干出来的?!”

王娘说:“老爷这么说,我倒荐举一个人来。”

天鉴说:“谁?”

王娘说:“要说这人老爷也是认得的。”

天鉴说:“我还认得?”

王娘说:“还记得那早晨我去哭灵吗?就是那个讨不起老婆的严疙瘩。自那以后他常来谢我,我知道他的根根底底,为人正直,又极能干,前日来店里送我一斤金针菜。说起这事,他说老爷就是不用他,老爷用的渠督第一个忠心却无能,第二个凶狠却不懂农事。他去渠上看了,之所以一通水渠就毁了,是那十五里处渠修的不是地方,如果是别的地方,那红土层可以凿窑打墙,土的立身好,而竺阳县的红土层立身软,水一泡就糊了。要是他做渠督,渠道往北改半里,那里尽是白土层,土质硬得很哩。”

天鉴听罢,喜形于色,一抱拳说道:“本县这得谢你了,你能明日一早去找那个严疙瘩来找我吗?”

王娘见天鉴为她抱拳行礼,慌忙就跪下了。

天鉴说:“王娘,你这阵是个百姓了!”

王娘说:“老爷,你这阵也是个老爷了!”

起用了严疙瘩为渠督,几乎有一半的渠址重新勘定,实行十人一班的互相监督,工程进展颇为顺利。天鉴察看过三次,严疙瘩身体力行,除了跑动督工外,自己也跪在乱石窝里搬动石头,以致膝盖上结了厚厚的茧。最是一次指挥用禾草烧崖、冷水激炸之法开采石料时摔过一跤,右腿伤转为连疮腿,还叫人用滑竿抬着在工地督阵。天鉴极是感动,着人送一小坛深藏百年的老酒奖赏严疙瘩,严疙瘩不敢独喝,召集了全渠的下河人和土著人,将坛酒全部倒在一个清水小泉,每人用盅子舀喝一口,酒真正成了水酒,淡而无味,但人人感动得流下热泪。

终于选准了一个严渠督,虽然众多头面人物表示怀疑,要看最后的笑话。天鉴心却是松下来了,一面派衙役去渠地收集抬断了的木杠,穿烂了的草鞋,一日一堆展览在衙门口让城里人都知道修渠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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