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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5 23: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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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岚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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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全3册)

狼王(全3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狼王(全3册)作者:凌岚排版:昷一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06-01ISBN:9787531344285本书由辽宁无限穿越新媒体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故事并非发生在现在,而是许久以前某个未知的时间,也许是上一纪冰河后期,也许是更早的不知道什么时间。至于地点,也许是远古北方那些森林草原,请不要尝试在地图上找寻它们。

故事要讲的,是在一片叫作“雅利安”的神奇土地上,在那些长毛巨齿的冰河猛兽衰败之后,手持长矛石斧的远古人类到来之前,一个崛起在蛮荒与文明之间的强大种族统治这片土地的传奇。一第一次狩猎

黎明时分,雅利安上空飘起了雪花。

厚重的乌云充塞着天空,阻挡了晨曦,没有风,细密的雪粒缓缓从天幕中降下。落在雅利安草原上,将枯草的残骸悄无声息地掩埋;落在宽阔的安宁河上,瞬间没入泛着鱼鳞波的河水之中;落在峨岚山脉那些经历了几百个寒冬洗礼的黑松上,墨绿油亮的松针,被这洁白细腻的雪花一衬,越发苍劲肃杀。

第一场雪来得悄然无声,平静地揭开了雅利安漫长冬季的序幕。

睡梦中的柯勒被一阵沙沙声惊醒,它支棱着耳朵,抻长了脖子,毛茸茸的脑袋从半月形的洞口里探出来,想弄清楚这奇怪的声音从何而来。

狼洞隐藏在山区深处乱石丛生的断崖下,头顶峨岚山脉特有的坚硬黑色岩石,脚下几丛落光了叶子的沙棘把半月形的窄小洞口遮掩得不露痕迹。小小的育儿洞集中了雅利安母狼绝顶的聪明才智,足以抵挡突如其来的山洪或是雪崩,也足以骗过雅利安最可怕的幼崽杀手——莽熊和豺。

透过灌木枯黄的乱枝,柯勒冰蓝色的眸子在黑暗里闪着幽幽冷光,借着黑夜视物的本能,它看到了一幅生平从未见过的奇景。

天地间到处飘满了白色的精灵。它们像雪鸮的羽毛一样轻软,像夏日里的萤火虫那样飞舞,它们从天而降,无风自舞,落在哪里就把哪里染成一片白。

柯勒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睁大了眼睛,脑袋歪着,耳朵不住地转动,猜测着这白花花有点像羽毛的东西是什么。一颗雪粒刚好落到柯勒乌黑的鼻头上,冰凉的感觉哧溜溜钻进了鼻子里,吓得柯勒连忙伸出爪子去拨拉,脑袋也立刻缩了回来。雪粒被柯勒鼻腔喷出的热气一烫,迅速融化了,一丝痕迹都没留下。过了好一会儿,它才终于明白雪粒并不会伤害到它,于是又大胆地再度探出头去。渐渐地,它被这些舞动飘飞的雪花吸引住了,忍不住整个身子都钻出洞穴来。

柯勒挺起胸膛蹬直后腿伸了个懒腰,初冬的冰冷空气顺势充满整个胸腔,它打了个哆嗦,毛间的干草末纷纷抖落。刚换上的冬毛灰白相间,斑驳得如同此刻初雪的山林。这丰满密实的长毛是上天赐予的第一身冬装,能将雅利安冬季刺骨的恶寒阻挡在体外。然而,丰满冬毛下的身躯却单薄得可怜。柯勒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进食了,幼狼身上那层薄薄的脂肪消耗殆尽,不断下降的气温让它很不舒服。它还不知道,眼前这些美丽的白色精灵即将成为它致命的威胁。

雪越下越大,山林的颜色在渐渐改变,白色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吞没了属于秋天的五彩斑斓。小叶藜还勉强挑着一星半点绿叶,似乎不甘心就此退出舞台,刺莓、醋栗这些浆果灌木则早早谢光了叶子,只顶着一颗颗被秋霜打得姹紫嫣红的果实,散发出馥郁的香甜,抓住最后的机会吸引采食者的光临。然而不管什么方式,都无法阻挡雪的进程,很快这一切都将淹没在越涨越高的白色潮水中。

雅利安冬季的换装,有时候只需一夜的工夫。几场大雪过后,任你是宽阔的沟壑还是纵深的断崖都能覆为平地。雅利安的雪是美丽而无情的杀手,它毫不怜惜地吞没那些没做好准备的生命——地鼠、兔子、鹿,甚至莽熊,当然也包括狼。

不过此刻,柯勒还未察觉到死亡的脚步正慢慢逼近,它正沉浸在玩耍的快乐当中。玩,是狼一生中跟打猎同样重要的大事,幼狼从会走路起就开始游戏了,从幼儿到衰老,游戏玩耍始终伴随着狼的生命。如果没有了玩耍的快乐,那么狼在漫漫生命中经历的那些严冬的折磨、饥饿的煎熬和捕猎的辛苦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把饥饿和寒冷统统抛到一边,柯勒在断崖前兴奋地奔跑着,在灌木丛里来回穿梭着,以各种灵巧的姿势跳跃着,不停地追逐纷乱飞舞的雪花,试图从空中逮住它们。四只雪白的脚爪压断了干枯的细枝,踏破了刚刚凝结的薄雪,留下一个个褐黄色的梅花印记。而雪花好像故意捉弄柯勒似的,一会儿落在它热气腾腾的鼻尖上,一会儿又钻进它的眼睛里,痒得它又是打喷嚏,又是甩脑袋。它气恼地伸出爪子去抓,雪花却又从爪子的空当里溜走了。柯勒仰头盯着天空,瞳孔里闪耀着兴奋又迷离的光彩。

突然,狼洞里传出来几声微弱的呼唤,柯勒立时像被扯住了耳朵,直直地站住,紧接着转身急蹿两步钻进了洞里。

洞穴深处,柯勒的同胞兄弟泰米醒了,张着嘴发出嘶哑焦急的叫声,瘦弱的身子不住地哆嗦着。柯勒一钻进来,泰米的目光立刻紧紧粘在了它身上,欧欧的叫声也变成了藏在喉咙里的细细呜咽,它把脑袋努力向柯勒伸去,灰色的尾梢噼里啪啦地拍打着,一副又欢喜又委屈的模样,柯勒知道它在责怪自己独自离开。

父母在夏季的一个黎明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这对于还未断奶的狼崽子是个致命打击。起初,幼狼忍着饥饿等待着,但是父母始终没有出现,幼狼一只接一只地夭折,最后只剩下了泰米和柯勒。它们是一窝狼崽里面最强壮的两只,它们最先放弃等待,最先开始学着找吃的喂饱肚子。夏季山林里可吃的东西很多,兄弟俩吃灰地鼠,吃烂木头里的白虫,吃死去的小鸟,吃溪里的小鱼,吃一切可以吃到的东西。它们互相依靠,抱成团努力活着。哺乳期的幼狼离了父母几乎没有可能活下来,但哥俩儿却仍然活着,像雅利安的雪松、赤柳、巨灵,像其他顽强的生命一样,一直撑到了秋末。

然而随着冬季的来临,奇迹也终究要结束了。

几天前泰米在追逐一只雪兔的时候从断崖上滚了下来,摔折了后腿。头几天,疼痛折磨得泰米整夜哀嚎不止。柯勒吓坏了,片刻不离地留在洞里陪它,用身体帮它取暖,不停地替它舔断腿。就这样没吃没喝地耗了几天之后,泰米不再哀叫了,但是精神却委顿下来。它老是打盹儿,半开半合的眼睛里精气神儿正在一点点消失,蓬乱的毛发间渐渐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味,柯勒越来越害怕了。

它熟悉那股味道。

柯勒对死亡并不陌生——那些夭折的兄弟姐妹,一个个死在它眼前,每一个僵硬的躯体都散发出一模一样刺鼻的气味,它对这味道怕到了骨子里。泰米每一次醒来,这味道便加剧一分,柯勒恐惧、焦虑、不安到了极点,它吱吱地呜咽,烦躁地抓刨着身下的枯草,不住地用头拱泰米,用身体温暖它,用湿乎乎柔软的舌头不停地舔它的脑袋、耳朵和颈边的茸毛,想尽力让泰米的精神好起来,但泰米的生命就像日渐干涸的泉水,无论柯勒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它的流逝。

泰米停止了呻吟,扭过头来热情地回吻着柯勒。它有一双和柯勒一样漂亮的冰蓝色眼睛,但这眼睛却蒙了一层雾,恹恹的没有一点生气。柯勒又低下头开始舔泰米后腿的伤处。舔伤,是狼天生就会的疗伤方式,柯勒没日没夜地舔,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却丝毫不见愈合。泰米的精神越来越差,一次次昏睡过去,脑袋软塌塌地歪向一旁,隔一会儿又悠悠转醒,闭着眼用嘴巴拱柯勒的头,伸出舌头舔柯勒的下颌。这是幼狼向妈妈乞食的动作,泰米的举动提醒了柯勒,泰米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当然,柯勒也是。

柯勒抬起头看向洞口,洞口微微发白,显然天色已有了亮意。独自生活以来的经验告诉它,许多小动物都喜欢趁着天色朦胧出来觅食,现在正是捕猎的最好时间。

可是泰米怎么办?柯勒焦躁起来,频频起身,抖动着毛发,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吱吱声,目光流连于泰米和洞口之间。泰米吃力地把头向着柯勒伸过来,它的眼神越来越散了,透过纷乱的毛发可以看见嶙峋的肋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仿佛连喘气的劲儿也没有了。柯勒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不吃东西泰米也许连今晚都过不了,无论如何,今天必须找到食物。

它起身钻出了洞穴。

没走几步,泰米的哀嚎果然在背后响起来,先是细弱的短叫,几声之后却转化成了撕心裂肺的长嗥,嘶哑的声音仿佛用上了最后的力气,充满痛苦与绝望,揪着柯勒的心,扯着它的脚爪,让它狠不下心来迈开步子。

顿了顿,柯勒突然昂起头,一连串悠扬绵长的叫声从喉咙里飞出来。

这不算是狼嗥,实际上柯勒这个年纪还发不出真正的狼嗥,这是母狼呼唤幼子的独特叫声。从前母亲活着的时候,偶尔也会短暂地离开洞穴到附近的小溪去喝水。幼狼们因为见不到母亲而害怕,在洞穴里不安地嗷嗷乱叫,母亲便会发出这种悠扬起伏的叫声。在山野里,这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幼狼便知道自己还在母亲的保护之下,乖乖地安静下来。

虽然柯勒学得不太像,但还是起到了作用,泰米的哀嚎果然停息了。于是柯勒放下心来,一头钻进了断崖前的黑松林里。

它沿着缓缓的山坡向下跑。

此时的山林已经大变了样儿。爬满苔藓的枯黄地皮、黑色的山崖、阴暗的沟壑全部覆上了一层薄雪,在微曦的天幕下泛着淡蓝色的幽芒。尽管对面前的景色有些吃惊,但柯勒却不担心迷路,自从独立生活以来,哥俩儿已经把断崖周围的这片林子走得烂熟了。每一棵树,每一条沟,甚至每一块石头都印在柯勒的脑子里。精准的记忆力是狼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一个优秀猎手必须具备的基本条件。

雪一直不停,很快堆满了松树的枝头,地上的积雪也由薄变厚,雅利安狼特有的宽厚脚掌踏雪无声。它低头嗅闻着地面,两只耳朵不断转动着倾听周围的动静,搜寻猎物的踪迹。敏锐的嗅觉和听觉是上天赐予的两件珍贵礼物,是捕猎时候的利器,也是躲避危险赖以保命的护身符。但是,真正的掠食者不能仅仅依靠天赋,狩猎成功的关键在于技巧和经验。这恰恰是柯勒没有的东西。

从幼狼蹒跚出洞的那天起,母狼便开始带着它们在洞穴附近放风玩耍。幼狼们在纠结的树根之间磕磕绊绊地乱跑,啃树皮,啃灌木,逮虫子,捉地鼠,玩玩闹闹间便认识了周围环境。尽管幼狼的乳牙还啃不动厚皮粗肉,父母也经常会叼来整只的猎物——兔子、土拨鼠、长毛猪、鹿,让幼狼学着在猎物身上撕咬扑打,熟悉不同动物的气味。这些便是狩猎的启蒙课。

然而正统的狩猎课程是在幼狼满一岁之后才开始的。可惜柯勒没有机会跟着父母亲眼看一看真正的捕猎。它脑子里仅有的经验,除了幼儿时对父母行为举止的记忆之外,便是自己独自生存以来吃到的所有苦头。

实际上,即便有了父母的指导,幼狼的狩猎也照样不成功。幼狼的身体尚未成熟,无论是速度、力量、应变的灵敏程度还是技巧经验,都远不足以应付猎物,在出生的第一年,它们只能依靠长辈养育。虽然柯勒兄弟在失去照顾的状态下撑过了夏天和秋天,但它们却从来没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狩猎。

兄弟俩能够活到现在,其实完全应该归功于一种非常不起眼的小动物——灰地鼠。

灰地鼠是雅利安最小的陆地动物,尖尖的嘴,尾巴极短,灰褐色的圆鼓鼓的身躯跟一片黄杨叶子差不多大。它们掘洞为家,吃地面上各种矮小植物的果实和嫩枝,渺小的身躯注定了它们处于雅利安巨大食物链的最底层。而它们的生命正如同体形一样,从生到死,不过两三个春秋。短暂的生命迫使着它们一生都忙碌不停:觅食、挖洞、交配、育子……在植物茂盛的夏季里,灰地鼠随处可见,随便扒开一堆落叶就能发现它们四散奔逃的身影。为了储备足够的食物过冬,灰地鼠几乎是不分昼夜地频繁活动。它们跑得并不快,数量又很多,甚至毫不费力就可以捉到。对于成年狼来说,灰地鼠不过是塞牙缝的点心,但对柯勒兄弟却是活命的口粮。走运的时候一天可以捉到七八只,靠着这些灰地鼠,它们得以维持生命到现在。

但是,随着天气日渐转冷,灰地鼠的活动也从地面转入了地下,它们已经扩充好了洞穴,备足了食物,今后的日子将以吃和睡为主,再用不着抛头露面了。捕捉变得越来越困难,在饥饿的驱使下,兄弟俩不得不将目光放到了那些满山遍野乱蹦乱窜的雪兔身上。

秋季里草黄果香,雪兔终日饱食各种浆果,正是膘肥肉满的时候。但是雪兔反应快又狡猾,更绝妙的是它们的皮毛,能够四季不停地变换颜色,夏季里的雪兔是绚丽的五花色,近乎开满野花的草地;秋季雪兔则变成灰褐色,随便往枯叶灌木丛里一钻,足以令掠食者无法分辨;到了冬季,雪兔干脆变成纯白色,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便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毫无经验的兄弟俩总是被它们耍得团团乱转,一次次地疲于奔波,却一无所获。挫败感和饥饿的双重折磨终于让泰米变得暴躁起来,它不再小心翼翼,贸然出击,结果失足坠崖,让兄弟俩的境遇雪上加霜。

柯勒突然停住了脚步。空气中出现了一丝让它兴奋的味道,腥膻中带着一点淡淡的甜味。它猛地抽了几下鼻子,毫无疑问,是一只雪兔,就在不久前从这里经过!心脏瞬间跳动加剧,撞得胸腔发疼,浑身的血液也一个劲地往头上冲,眼睛似乎一下子明亮了十倍,各种感官也变得更加清晰敏锐。它甚至感觉到自己干瘦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这不是由于饥饿,而是兴奋——猎手见到猎物时那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它拼命忍住内心的激动,把头压得低低的,鼻子贴近地面仔细搜索。不断落下的雪稀释了空气中的各种信息,地上的足迹也被越落越厚的积雪所掩盖,要想确定雪兔的精确位置很不容易。柯勒在气味较为浓厚的地方停了下来,随着空气从鼻腔里不断地吸入和呼出,各式各样可疑的气味源源不断地被过滤下来,传入它的大脑。它筛选着,翻检着,搜索着……终于,它找到了正确的源头。柯勒毫不犹豫,朝那个方向一溜小跑撵过去。

事实没有让柯勒失望,果然越往前走气味越浓烈,在靠近一条浅沟时,柯勒再次停住脚步,这个时候,那双锐利的狼眼已经穿过树干的间隙,越过横七竖八的蓬乱灌木,准确地找到了那个蠕动着的苍青色斑点。真是一只大雪兔,它还没来得及换好白色的冬装,身上残留着的苍青色斑点在洁白的雪地里分外显眼。

雪兔对逼近的危险毫无察觉,它正蹲在那里全神贯注地享受眼前的美味——带刺灌木上的紫色小果实。骤然的降温使得这些浆果越发香甜,引得雪兔闻风而来,它频频活动着三瓣唇,细碎的咀嚼声穿过寂静的晨色,清晰地传入柯勒的耳中。

柯勒不知道是这场雪帮了它的大忙。

雪兔是很喜欢偷懒讨巧的家伙,如果没有哺育儿女的负担,它们便很少储备食物,总是赶在大雪封门之前出来饱餐一顿,然后就躲回地洞里睡它个昏天黑地,既不担心掠食者,也不害怕外面的天寒地冻。

不过,偷懒往往也是丧命的根源。甜美的浆果产生了某种迷醉作用,让雪兔的感官敏锐性大大降低,它转动耳朵的频率越来越慢。柯勒虽然不是个经验丰富的掠食者,但也看出了这是个好机会。背身对着它的雪兔,肥嘟嘟的屁股一翘一翘地颤动着,好像在挑逗柯勒的胃口。

柯勒吃过兔肉,它忘不了那味道是多么甜美。对食物的记忆复苏了,本能反应让柯勒的唾液如泉涌一样迫不及待地往外流。柯勒拼命吞咽着口水,更糟糕的是,干瘪成一团的胃也开始分泌消化液,烧得柯勒火辣辣地疼。

这一切煎熬柯勒都忍住了,它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即便没有父母的教导,一次次的失败也已给了它足够的教训:在树林里,必须跟猎物靠得足够近,近到不能再近,才有可能一击命中。否则,那些乱七八糟的树干、灌木、沟坎不但能让捕猎一无所获,更会付出伤痛的代价。

柯勒知道自己还不够近,必须再靠近一些。

它稳住神,在雪地里慢慢趴下来,饿得瘦瘦的腰塌下来,撅起屁股,屈着腿,把干瘪的肚皮贴紧地面,轻轻挪动四只白爪子,尖尖的胸骨无声无息地划开地上的积雪,滑水一样向前移动。这一刻,它尽量表现得沉着老练,像一个真正的猎手那样慢慢靠近猎物。

离得越近,暴露的危险就越大,哪怕一个最微小不经意的动作都可能让猎物从眼前消失掉。柯勒移动幅度非常小,踏出的每一步都很小心,先伸出一只脚爪,在地上轻轻试一试,确定脚下没有枯枝之类可能发出响声的东西,才踏实地踩下去。短短的距离,柯勒用了很长的时间。

雪兔仍浑然不觉地拼命大吃着,虽然它的长耳朵不时地来回转动着,但是没有听到一点声息。柯勒踏雪无声的厚脚掌和匍匐的姿势起了关键作用,它终于一点点进入到了最佳猎杀距离。

一瞬间,柯勒突然从地上弹起来,像一颗流星飞射而出。几乎是同时,雪兔也意识到了危险,后腿猛一蹬地,身子飞蹿向沟底,可惜来不及了,狼的步幅远大于兔子,没蹿两步,柯勒热乎乎的鼻息已经喷到了雪兔的后背上。接着,利爪和雪亮的狼牙同时赶到,柯勒狠狠一口,结束了雪兔的性命。

柯勒成功了!

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狩猎,这是它捕捉到的第一只“大家伙”。这是一次完美的猎杀,经过了许久的酝酿,所有动作都在瞬间内一气呵成。这是柯勒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狩猎!它终于成功了!

天大亮了。

苍穹仍旧乌云密布,阴霾重重,雪依然下个不停,看样子今天的太阳是不会出来了。柯勒叼着尚有余温的雪兔,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赶。

今天是柯勒的幸运日,这只雪兔个头够大够肥,足够它跟泰米饱餐一顿的。饿了太久,它几乎都要忘记雪兔那甜美的味道了,而现在,冻僵了的胃被热乎乎的兔血暖化了,缩成一团的五脏六腑又重新舒展开来,柯勒通体舒泰,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吃东西的感觉真好!

断崖近在眼前。柯勒边走边侧耳倾听,并没有听到泰米哀怨焦急的声音。它钻进洞穴里,只见泰米静静地躺在洞穴深处,身子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股间,连柯勒的到来也没有察觉。柯勒用鼻子拱了拱它,泰米没有反应,它的身体一点暖和气儿都没有。

柯勒把雪兔放到一边,在泰米身旁趴下来,用温热的躯体紧紧偎依着泰米给它取暖,拱着泰米的脑袋,细声细气地呼唤它。它觉得泰米很快就会醒来,用湿润的舌头舔它的脸颊,向它乞食,它迫不及待想要同泰米一起大口吞吃美味的兔肉,分享第一次成功狩猎的喜悦……

但是无论柯勒怎么努力,泰米始终一动不动。最初的兴奋过后,体力透支的疲惫感涌了上来,柯勒渐渐睁不开眼睛了,它拥着泰米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柯勒嗅到了什么,它猛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怀中泰米的躯体已经变得硬邦邦冷冰冰,像一块石头。同时,狼洞里到处弥漫着强烈刺鼻的可怕味道。这味道穿过柯勒的鼻腔,直达脑中,刺激着柯勒的每一根神经,它猛地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

泰米死了。

断腿、失血、饥饿以及寒冷的折磨,足够杀死泰米这样一头幼狼了——至少它也努力支持了好几天。柯勒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泰米那么害怕自己离开——它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它只是想在死的时候能有柯勒陪在身边。

柯勒的叫声在黎明的黑松林里回荡着,尽管此刻它的嗥叫还不够标准,可是,这稚嫩的声音里却已然染上了一层成年狼才有的苍凉和悲伤。这嗥叫,是柯勒仅能做到的祭奠兄弟的唯一方式。

同时,也宣布了孤独生涯的开始。二雅利安不同情弱者

雅利安的第一场雪总是一下好久。森林、草原、河流、山峰……天地万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峨岚山脉不再喧嚣,安宁河不再咆哮,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不再流淌,到处不见一丝生气,只有雪片在不断地落下、落下……最后,大雪终于将雅利安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包裹起来。深厚的积雪一直漫到树腰,埋葬了所有的地面植物,天气冷到了极点,小动物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柯勒的日子越发艰难了。

大雪让狩猎一无所获,柯勒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后连脊梁杆都塌陷了,肚皮瘪得快要贴上后腰,突兀的肩胛骨和胯骨勉强支撑着几乎垮掉的身体。曾经漂亮的一身狼毛也变得稀松暗淡,像秋天的枯草。无奈之下柯勒只能回到洞穴中,瑟缩起身体,用长时间的昏睡来逃避饥饿和寒冷的折磨。

但这终究不是办法,它正面临着跟泰米一样的结局。

七八天之后大雪终于停了下来,猛烈的北风赶走了充塞天空的厚重云层。雅利安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个晴天。

昏睡中的柯勒感觉到了阳光,它醒来,扒开堵住洞口的积雪钻出洞穴,每动一下,瘦弱不堪的身体都微微打战,仿佛一副蒙了皮、掏空了腔子、七拼八凑起来的骨架,随时都会散开。积雪把崖前的乱石坡变成了一大块光洁平整的雪花石,早晨的太阳照在上面发出灼亮的白光,刺得柯勒睁不开眼睛。每走一步,爪子就会深深陷入积雪层中,让行动变得更加吃力。走了几步,柯勒停下,虚弱地喘息着,扭身回头,看了一眼狼洞。

狼洞是坚实的避难所,保护柯勒躲过了饥饿的莽熊,避过了夏日暴雨带来的泥石流,为失去父母的柯勒提供了最大的保护。

断崖前的一小片黑松林便是成长的乐园,柯勒在纠结的树根间蹒跚学步,在厚厚的苔藓上打滚,在灌木丛啃嫩枝染得一嘴碧绿,雪松树下那只胆小的獾曾被它撵得钻进洞里不敢露头,山间清冽的溪水洗过它柔软的幼毛,腐木下肥白的蠹虫填过它的肚子,松针堆里的地鼠是它活命的口粮……这里有它最快乐的记忆,这里承载着它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

狼洞,乱石坡,小松林,这里是柯勒的家,是它从出生起一直生活的地方,就在昨天,这里还是它的整个世界,但是今天,它却要离开这里了。

它必须离开,它已经下定决心,现在这片林子里已经找不到任何猎物了,留下来就是等死,离开或许还有希望。柯勒不想死,它要活下去!离开这儿,此世今生就再也没有一个是家的地方了。离开这儿,身后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了,它将再没有可以依靠的怀抱。瞥过最后一眼,柯勒狠下心来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柯勒是对的,一小片林子是无法养活一只狼的,狼需要的是更广阔的疆土。

第一次走出熟悉的天地,它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只是下意识地迎着阳光,朝着太阳的方向走。

广阔的峨岚山脉像母亲的怀抱,拥揽着雅利安,把来自北极冰雪世界的绝顶酷寒挡在身外。阴暗深邃的森林顺着连绵的山头一直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白亮亮的阳光透过树木的间隙,一路躲躲闪闪地跳跃着,陪伴着柯勒。柯勒一会儿直行,一会儿斜着走,一会儿像鹿一样之字形走,随着起伏的山势不断调整着行进的步伐。

柯勒头一次知道原来冬季的山林居然也如此热闹。

松鸦站在云杉的细枝上梳理着浅褐色的羽翼,不时发出一些奇怪的叫声。松鸦喜欢模仿松林里的各种声响,树枝折断的咔咔声,渡鸦沙哑的叫声,甚至猛禽雕鸮那尖锐的啸声都能假扮得惟妙惟肖,这可害苦了周围的鸟儿,时不时虚惊一场。

突然间森林上空传来一连串婉转绝丽的啼声,有如天籁敲击着柯勒的耳膜,令它精神为之一振。柯勒忍不住抬头去看,雪松巨大的树冠遮挡了视线,令它无法寻觅那个神奇歌手的身影。

也许是玄魅——一种住在高山雪线之上,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神奇飞禽。

树林间隙地带,乱石丛生,是各种低矮灌木的乐土,没有遮挡阳光的竞争对手,沙棘、枯棘、醋栗、刺莓、小叶堇这些低矮植物肆无忌惮地生长,形成一片密实的低矮屏障。平时柯勒极讨厌这些斜刺横生的植物,它们总是撕扯它的皮毛,牵绊它的脚步,稍不留心,带刺的枝子随时都可能刺伤鼻子、眼睛。但是此刻,这些灌木被积雪淹得几乎没顶,穿越变得轻松起来。没走几步,一行特别的足迹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奇特的足坑又小又深,有点像掩埋了树枝的雪地在狂风过后留下的一个个小洞,似乎是某种有着纤细蹄子的动物留下的。柯勒使劲抽动着鼻子嗅着,足迹很新鲜,周围翻上来的雪屑被柯勒的鼻息一吹就化了,显然是刚过去没多久。它认识这个味道,这是父亲曾经带回的众多猎物之一。

是金头鹿。只有体形娇小的金头鹿才会有如此纤细修长的足蹄。这样的蹄子可以令金头鹿在狭窄的林地里高速连续地跳跃,不必担心足下的磕绊。可一旦踏上雪地,如此细小的蹄子便会深深插进雪里,令行动变得举步维艰。

柯勒兴奋起来,它想起了鹿肉的鲜美,循着足迹一溜找过去。

透过一棵棵黑松笔直的树干,柯勒清楚地看见了那只头上仿佛生着火焰一般的美丽雄鹿,它正在雪坡上低头啃吃一丛露出雪面的黑醋栗。柯勒停住步子,默默地计算着自己跟猎物的距离以及成功的可能性。每一只成年狼在打猎前都会有这样甚至更为复杂的计算,这是不需要父母传授,作为顶级猎手的狼天生就会的本领之一。

然而片刻之后,柯勒放弃了。要捕杀这只鹿,就必须在树林中追上它。金头鹿的确不擅长在深雪中奔跑,如果对手是一只成年狼,它多半会在劫难逃。但柯勒已经跑不动了。

原来并非是山林里没有猎物,而是柯勒没有猎食的能力。

一连走了三天,峨岚山脉重重叠叠的黑松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尽管柯勒一直走走停停,尽量保存体力,但还是快到极限了。

前方出现一道干涸的山涧,冬季山里的溪水都断流了,变成一条覆满积雪的浅沟,它沿着溪沟一直往下游走去,密布的荆棘植物刮蹭着柯勒的毛皮,积雪抖落簌簌地响。柯勒敏感的神经忽然颤动了一下,有一种危险的预感!柯勒一抬头,一个巨大的灰色身影带着一股劲风迎面扑来。

柯勒根本没机会看清对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情急之下它一个滚儿翻进沟里,顺着斜坡一溜滚了下去,身体随即重重磕在一块巨大光滑的涧石上,疼得它忍不住叫出了声。然而身后的猎食者却穷追不舍,柯勒已经听见了身后积雪被踩压发出的咯吱声。它吓坏了,毫无防御能力之下,它只有拿出狼崽子的绝招——装死。

拥有一身烟灰色华丽皮毛的雪魔死死盯着趴在地上身体僵硬的幼狼。棕黄色的瞳孔中流露出疑惑的光,刚刚它盘在黑松树上看得清楚,这只幼狼会走会跑,怎么眨眼工夫就死了?

身形灵敏的雪魔,是冰河时期遗留至今的长牙猛兽之一,天生一身冰雪不侵的厚实皮毛,使得它们能够终年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雪魔最喜欢的猎物是苍羚,然而随着冬季的到来,严寒迫使苍羚向雪线以下的黑松林迁徙,雪魔也不得不随着猎物一同迁徙。

雪魔不爱吃腐肉,但冬季捕猎实在不容易,它不肯就此轻易放弃。它伸出灰色毛茸茸的大爪子碰碰柯勒的身体,柯勒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任雪魔的巨爪来回揉搓。雪魔还是不死心,又把硕大的脑袋凑近柯勒,一股恶臭难闻的气味从柯勒身体上漫延出来,鼻子极灵敏的雪魔被熏得连连打喷嚏,它相信了,眼前的幼狼一定是得了可怕的疾病而暴死了。雪魔害怕沾染上病毒,它退却了。

雪魔扭身一跃蹿出了溪沟,踩着沟边凸出雪面的巨石,几个腾挪鱼跃间便蹿出很远,烟灰色泛着斑点的身躯好像一抹缥缈在林间的青烟,转眼间攀上一棵高耸的巨松,消失在浓密的枝头。

柯勒一直屏着呼吸,侧耳倾听,直到那簌簌的落雪声越来越远,完全消失,才睁开眼,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它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儿,把沾在屁股上的气味浓烈的液体擦掉,那是储存在肛门里面的,狼用来标志自己身份的黏液。生怕雪魔不上当,柯勒急中生智挤出一点肛门里的腺液,恶臭的气味果然让喜欢吃鲜活食物的雪魔倒足了胃口。

尽管顺利逃生,但柯勒受此惊吓,精神更加委顿了。

树木突然变得稀落起来,眼前的山体上出现了一条宽阔纵深的巨大裂缝,好像自天而降的霹雳把整座大山一劈为二,蔚为壮观。

这就是峨岚山最神奇的一处天险——冰裂谷。在。远的过去,上一纪冰河末期,无数巨大的冰块融化断裂,夜以继日地自峰顶滑下,在坚硬的山体上凿下了许多这样深浅宽窄不一的沟壑。春夏季节,山上融化的雪水便会顺着裂谷飞流直下,形成白练般长长的瀑布,注入悬崖下的冰潭之中,又化作条条小溪,流向草原,最终汇入安宁河中,两岸的岩壁在水流和风蚀的侵袭下断裂、变形,形成一处处洞穴和断崖,天长日久,这里渐渐成为了飞禽猛兽的乐土。夏季里,岩壁的石缝中长满灌木和花草,各种飞鸟都会聚集在此做窝孵卵。冬季里,擅长奔走于悬崖峭壁间的苍羚以及追随苍羚而来的雪魔、利齿兽等巨齿猛兽们都会在这附近安家。

对狼来说,冬季的冰裂谷是个十分危险的地方。

但柯勒并不知道这些,它只是站在裂谷前面迟疑着,考虑是该翻过去还是该转道。对于体力衰弱的它来说,纵深的谷底无疑是一处险要。

突然,前方一些小雪堆竟自己抖动起来。柯勒一惊,再细看却发现那“雪堆”其实是几只雪白的鸟,它们抖擞着圆滚滚的身子,伸出被白色细羽所覆盖的长爪子一下下刨着积雪,不时低头啄食着。

这是地鸢,雅利安最坚强耐寒的鸟之一。与那些喜欢在林间做窝的鸟不同,地鸢喜欢把窝搭建在高山的岩石裂缝中。一蓬枯草加上几根胡乱插起来的树枝就是一个简易的鸟窝,幼鸟自破壳伊始就开始承受各种恶劣天气的袭击,在高山之上硬生生练出一副不畏寒冷的身躯。不管是狂风暴雨还是大雪飘飞,它们都可以安然地露天而眠。和其他高山动物一样,夏季里灌木旺盛,地鸢喜欢在山顶附近活动,而一到冬季就向林间转移。

见到了猎物,饥饿驱使柯勒再一次提起精神,它小心翼翼地靠近裂谷,身子匍匐下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地鸢靠过去。

柯勒错了,地鸢比雪兔还要警觉。一只地鸢听见了动静,从雪堆里抬起头来发现了柯勒,旋即摇摆着丰满的身躯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发出咯咯的叫声。其他地鸢见状也纷纷四处逃窜,柯勒没想到这些看起来笨拙的鸟跑起来的速度竟如同飞一般迅速。来不及多想,它跃起就追,却不想腿软得抬不起来,深厚的积雪立刻绊了它一个跟斗,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的翻滚,柯勒滚进了裂谷中,顺着厚厚的积雪一直滑下去很远。

虽然有积雪的缓冲,柯勒还是摔得头晕目眩,等它支撑起身子的时候,哪里还有地鸢的影子。柯勒觉得浑身的骨节都在咯吱咯吱响,好像马上要散开了

它拼了命爬出裂谷。前方又是一片森林,高大的黑松和笔直的云杉重重叠叠看不到尽头,好像一抹浓重的乌云压在头顶。旋风卷起一层浮雪扑面而来,柯勒猛地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它嗅到了一股强烈刺鼻的味道。

浓烈的味道,充满了雄性的强大与威慑。一瞬间,柯勒激动地颤抖起来,全身的毛都奓开了。父亲!是父亲!它回来了!然而,片刻之后它清醒过来,这味道虽然很像父亲,但并不完全一样,这味道属于另外一只公狼。

柯勒无意中闯入了其他狼群的领地。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柯勒随时可能受到猛烈的攻击。但是年幼懵懂的柯勒缺乏经验,对此一无所知,虽然这强烈的雄性气味让它本能地感到紧张害怕,耳朵倒伏下来,尾巴不由自主地夹到了股沟里,但是饥寒交迫的柯勒根本别无选择,只有继续前行。

走进树林,到处泛着一股诡异的冷清,没有一声鸟鸣,只有柯勒自己的喘息声和爪子踩在积雪里的咯吱声。积雪仿佛有巨大的黏性,粘住柯勒的爪子,深深陷在里面拔不出来。柯勒再也走不动了。刚才那场狩猎浪费掉了最后一点力气,它的两只后肘不停地磕碰在一起,关节又酸又疼。

那就休息一会儿吧,只一小会儿。柯勒在雪地里慢慢地趴了下来。

身体对冰雪的寒冷早已麻木了,一趴下来,极度的疲倦感立刻缠上了它。眼皮变得好重,一个劲地想粘到一起,柯勒努力睁也无济于事。渐渐地,眼前幽蓝的雪地变成了春日里嫩绿柔软的草丛,它感到身体躺在上面,说不出的舒适。

太累了,就这样睡一觉吧。柯勒的身体一点点瘫软下来,意志力越来越弱,精神开始涣散,思绪飘离了身体,越飞越远……蒙眬中,泰米那双失神的眸子在它眼前一闪而过。

不,不能就这样死掉!

猛地,柯勒一头扎进了积雪里,纷乱的雪屑毫不客气地钻进它的鼻孔和眼睛里,呛得它喘不过气,猛烈地打了两个喷嚏。这一招很奏效,睡意一下子消散了大半,精神重新凝聚起来了!柯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继续前行,但是四条腿却不听使唤,它站不起来了。无论它怎么努力地调动身体,却连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柯勒忍不住叫起来,然而,焦急的叫唤最后却变成一阵哀怨的呜咽。

果真走到最后一步了吗?这里,就是生命的尽头了吗?柯勒伸出粉红的舌头舔着地上的积雪,心中充满了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嘎——嘎——

两声刺耳的鸣叫贴着头皮划过。柯勒下意识地仰头,只见一道黑影从脑袋顶上飞速滑过,在前方盘桓一圈之后,降落在不远的一棵黑松树下。柯勒看清了对方。

一身漆黑的羽毛,乌黑宽阔的喙,平平的脑壳上嵌着一对精光闪闪的小眼睛。它抖擞了一下羽毛,把一对大翅敛在身后,挺胸昂首,迈动着两只灵活的脚爪在雪地里来回走动着,脑袋不住地转动,时不时地瞅一眼柯勒。

柯勒认出这是一只渡鸦。

渡鸦是雅利安最常见的鸟,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有着极其聪明的头脑和强悍的生存能力。在缺乏食物的冬季里,它们什么都能吃,不管是雪堆里刨出来的植物种子,还是掠食者丢弃的残羹剩骨,柯勒甚至还看见过这些家伙捡食自己排泄的粪便。

渡鸦在歪着脑袋打量柯勒。从早上到现在它已经跟了柯勒一路了,目睹柯勒从雪魔的爪下逃生,为逮地鸢掉进裂谷里,它敏锐的感官已经捕捉到了柯勒身上越来越重的死亡之气,它相信,这只幼狼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于是渡鸦从松林的黑影里飞了出来,落在柯勒眼前,静静等候柯勒咽气。

柯勒从渡鸦的眼光里读懂了它的意图。顿时,一股愤怒的火苗从心底里蹿了上来。柯勒怕死,但此刻它更加在意的是,自己即将被这么一个渺小、猥琐、不起眼的鸟类吃掉!

为了活下去,它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努力,到头来竟然要变成这个家伙肚子里的一餐饭。这样的耻辱,柯勒无法忍受!虽然它已经皮包骨头,虽然它奄奄一息,但是,它是狼。

高傲是狼的天性,与生俱来的天性。

一股力量奇迹般地从那个虚弱不堪的心房里迸发出来。一阵挣扎过后,柯勒站起来了。它像一只初生的小鹿那样,摇摇晃晃地,用发抖的四条瘦腿支撑起身子,抻长了脖子,冲着渡鸦发出一阵警告的吼声。

渡鸦拍打着翅膀飞开了。

柯勒摇摇晃晃地又踏上了征程。雪依然那么有黏性,四肢像断了似的使不上劲儿,柯勒绷紧了身子,努力地抬起爪子一步步迈出去。

渡鸦并没有飞远,它只是站到了一棵雪松上,它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只虚弱的狼不可能撑很久,很快就会倒下。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一顿大餐,因此它飞飞停停,一路跟着柯勒。不用抬头,柯勒也听得见渡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它丝毫不敢松懈,只要那声音一靠近,源源不断的动力便由心底增生出来。

一狼,一鸦,一前一后,走在幽暗一片的山林中。单从外表看去,似乎看不出它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突然,渡鸦一声大叫钻出了树顶,瞬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柯勒奇怪,不明白渡鸦为何会突然放弃了它。忽地一个念头闪过,它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果然,敏锐的耳朵透过浓密的树林,捕捉到了一些隐约的嘈杂声。它马上调整身体,脚下运足了劲儿,朝着那声音奔去。

柯勒对渡鸦是有一点了解的,渡鸦是一种食性很杂的鸟。它有时吃植物的果实,有时吃昆虫,迫不得已的时候也从其他动物的粪便里翻捡一点未消化的残渣。但是,它主要的食物却是肉,死尸身上的腐肉。

才翻过一个小坡,嘈杂声便一下子大了起来,很快柯勒便看到了,在一棵高大的云杉树下,伏着一片巨大的阴影——那是几百只渡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个大雪丘上。

不,不是雪丘。

那是一头体形巨大的动物遗骸,大约是新死不久,透过那一层覆盖的薄雪,可以清晰地看到它的轮廓:山峦般连绵起伏的身躯,短松树干一样粗壮的腿。最显眼的标志还是那一对高高挺出雪面的巨角,好像两棵落光了叶子的枯棘迎风而立。

是巨灵!柯勒顿时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幸福所包围。

雅利安体形最大的食草动物,远古冰河时期生存至今的庞然巨兽!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餐,这真是上天赐予的活命机会!柯勒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劲儿,竟然奔跑起来,跌跌撞撞一气冲到巨灵跟前,一头扑在了食物上。

渡鸦呼啦啦飞了起来,落在树枝上、地上,无数双暗红的眼睛急切地注视着柯勒。它们已经等待很久了。

善于飞翔的渡鸦,视觉发达,很容易发现倒毙的动物遗骸,但是它们的喙不够锋利,无法啄开那被冰雪冻得坚硬的厚实皮毛,它们需要更强大的掠食者来替它们开采这丰富的食物资源。

它们等来了柯勒。

在雅利安,生和死的距离就是这样近,只隔了一个小小的山坡。倘若柯勒不是挣扎着站了起来,它至死也不会知道这头巨兽的存在。

雅利安从不怜悯弱者,也从不放弃强者。三初遇大家庭

结了冰的巨灵皮像石头一样硬,柯勒猛啃一气,竟撕不开一个小口,只咬了满嘴带冰碴儿的鬃毛。顿了顿,它想起了父亲给小鹿剥皮的情景,吐出口里的毛,它把长嘴拱到巨灵的下腹,改从皮肤较薄的胯下下口,用刚换上的尖牙紧扯住一小块皮,甩动脑袋死命拉扯。“嗤——”挂满冰雪的厚厚的巨灵皮终于裂开一小块,露出了粉红色的脂肪。柯勒贪婪地啃着,它来不及咀嚼,把那些冻得坚硬的美味囫囵个往肚子里咽,两条腿在雪地里蹬出两个雪坑,半个脑袋都钻进巨灵肚子里。自从独立捕猎之后,柯勒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吃过一顿大餐呢。柯勒到底还是一只狼崽子,沉浸在美食的快乐中,已经全然放松了警戒心,一点都没注意到,危险正在迅速逼近。

无预兆地,一阵低沉的狼嗥突然响起。

没等柯勒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夹风带雪重重砸在它身上,柯勒瘦小的身子一下子飞了起来,狠狠磕在雪地上。飞溅的雪末子趁机钻进它口鼻里,窒息感把它紧紧包围,脑袋里嗡嗡乱响,眼前金星乱冒,它这才意识到,自己遭到了攻击。

独身生活练就了柯勒快速的应变和自保能力,它头也不抬,就地打一个滚儿,脑袋和四肢紧贴地面,把周身要害悉数保护起来。做好防御之后,它才迅速抬起眼扫一下面前。

一只威风凛凛的青毛公狼出现在柯勒的视线里。青狼的身体足足大出柯勒一倍,雄健的身躯,雪亮的银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猛劲儿。它居高临下瞪着柯勒,发亮的双眼激射出两道尖锐的光芒,狠狠扎在柯勒身上。

柯勒明白了,青狼要抢巨灵的肉。

柯勒知道自己抢不过青狼,为了不吃亏,它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从地上起来,一面用眼角留意着青狼的动作,一面向后倒退,撤出了很远一段,然后趴了下来。柯勒不傻,如此庞大的巨灵,青狼独个是吃不完的,它只消忍耐片刻,待青狼吃饱了离去之后,它照样可以接着再吃。

青狼根本没把瘦弱的柯勒放在眼里,见它顺从地退开了,也没有再理会。它围着巨灵的遗骸转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伸出舌头舔着嘴唇,白色的涎水顺着口角滴滴答答地流下来。看得出来,它也饿坏了,但奇怪的是它转来转去,却迟迟不对食物下口。柯勒迷惑地看着它,猜测着它下一步的举动。

青狼转了几圈之后,突然把头高高地仰起,向着天空长嗥起来。

这是真正的狼嗥,高亢而嘹亮,嗥叫声拖着一连串颤动的尾音划破了寂静的黑松林,惊起一大片停在松树上等着捡食残羹的渡鸦。柯勒奇怪地看着青狼,它缺乏群体生活经验,对同类之间的语言还不是很理解。正在它思索的当儿,远处也响起了数声狼嗥。狼嗥声长短高低不一,有的来自松林深处,有的来自更。远的山下,似乎有十几只,不,还要多,无数嗥叫或嘹亮或悠扬地渐次响起,传递着复杂的消息,得到了众多的回应,青狼嗥得更加卖力了。

柯勒的眼睛突然瞪圆了,它听懂了,青狼是在召集伙伴!它要召唤很多狼来一起享用这白捡的大餐!柯勒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猛劲儿,呼啦一下从雪地里站起来,双眼死死盯着雪地里的巨灵,瞳孔几乎要喷出火来。

冬季是个残酷的季节,雅利安所有的掠食者都在饿着肚子,如果青狼招来一大群饥饿的同伴,那么这头巨灵肯定会被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柯勒已经很虚弱了,如果再不吃东西,它就会死。柯勒绝不想死。至少,它不想眼睁睁看着食物饿死。

青狼桑卡卖力地长嗥,言语间溢满自豪,是它首先发现了食物,在这个困难的时节,这不啻是巨大的功劳。兴奋之下它完全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柯勒龇起来的尖牙。它踞身立着,昂首向天,嘹亮的狼嗥传向四面八方,同时泛着白毛的脆弱喉咙也暴露在了柯勒喷火的目光下。

突然,柯勒一阵风似的向青狼扑了过去,在饥饿和绝望的驱使下,瘦弱的身躯竟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青狼感到一阵疾风朝自己扑过来,它本能地一低头向旁闪开。但是迟了,柯勒的尖牙将青狼的耳朵扯开了一个大口子,这一口原本是要咬住脖子的,柯勒终究体力不支,动作迟缓了些,错失了目标。

耳朵是狼身上极其敏感的一个器官,青狼忍不住一声哀叫。一瞬间它有些糊涂,待它看清了袭击自己的对手,竟是刚才还低眉顺目的那只幼狼,它喉咙里滚出一连串咆哮,瞳孔紧收,骤然涌出一股杀意。

到了这份儿上,柯勒已经退无可退,索性豁出去了,它摆出了战斗的姿势。两只前爪深深陷进雪层里,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脑袋放低与肩背低成一道直线,后颈子上的毛由于紧张而一丛丛奓起。

桑卡一跃而起,粗壮的身躯向着柯勒直扑过来,一下便把柯勒压倒在身下。柯勒在被扑倒的同时迅速弓起腰,紧紧护住腹部,把大半个脊背让出来任青狼攻击。青狼咬在柯勒的后颈上,锋利的狼牙一口就将柯勒颈上的皮咬了个对穿,剧痛的感觉瞬间击中了柯勒,它疼得五脏六腑都要抽搐起来。

虽然青狼的个头比柯勒大得多,却也没有多少单打独斗的经验。盛怒之下青狼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咬中要害。

因为太瘦的缘故,柯勒脖子上的皮非常松弛,以至于被青狼咬住之后还能够转动脑袋。此时柯勒正处于青狼身下,它瞅准了时机,一歪头,一口咬住了青狼的喉咙。没有挣扎,没有多余的动作,就是这迅速的一口,青狼一下子就被制住了。

桑卡的身体强壮,皮毛厚实,柯勒这一口仅仅咬住了狼皮,根本没伤到要害,但是桑卡却也不敢再动了。柯勒的牙才换不久,新长出的狼牙很尖,因为长期缺乏食物,狼牙的顶端还没有被坚硬的骨头磨圆、磨钝。此刻,尖尖的狼牙已经嵌入了厚实的皮肤里。如果桑卡这个时候甩动脖子,则很有可能把皮肉扯开。

战斗仅仅进行了一个来回便进入了僵持,谁也不会松口,谁也无法更进一步,两只狼就这么相持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柯勒的劣势渐渐显露出来,它筋疲力尽,脖子还受了伤,即便有魔鬼般的信念,它也快要坚持不住了。不知道桑卡是否看出了这转机,但是喉咙被咬住的桑卡显得很恐慌,一面紧紧地咬着柯勒的后颈不松口,一面从嗓子眼里挤出呜呜的声音,不像是威胁,倒更像是哀鸣一般。

突然,一阵轻微的响声从树林深处传入柯勒的耳朵。那是积雪被碰落的声音、喘息声还有爪子摩擦的声音。柯勒心中一紧,它知道,肯定是青狼刚才的呼唤起了作用,它的同伴们闻声而来了!

随着声响由远及近,两只狼扑啦啦钻出树丛。

这两只狼体形比桑卡略小一点,它们是青狼桑卡的幼弟。库拉一身毛发灰白相间,像初雪后的草地,丹漠则通体黑灰,脖子上有星星点点的褐色的斑块,乍一看像是洒了一身斑驳的阳光。看到柯勒和兄长对峙的场面,两只狼立刻冲着柯勒发出了凶狠的吼声,接着,迅速地左右分抄过来,齐齐扑向柯勒。

局势变成了三对一,柯勒顿时有一股大势已去的绝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两口锋利的狼牙旋即嵌入了柯勒的皮肉,顿时,剧痛让柯勒的大脑停止了转动,它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柯勒悠悠转醒,攻击早已停止了,它艰难地把眼皮抬起一条缝,视野里一片朦胧,天空和树林都变得模糊不清,还有雪地里的狼。

不是三只,而是很多狼。

青狼桑卡已经挣脱了束缚,站在离柯勒远远的地方,库拉和丹漠忙着替它舔伤口清理毛发。桑卡的喉咙嗬嗬地喘息着,瞳孔紧缩,死死盯着柯勒,似乎还没有从喉咙被咬住的阴影中恢复回来。盛大的美餐旁站满了一只只狼,它们身高体壮,目光凌厉,比桑卡三兄弟更胜一筹。狼群并没有理会倒在雪地里的柯勒,而是像久别重逢一样忙着彼此打招呼。它们围在一起轻快地摇着尾巴,互相嗅闻对方的身体,热情地替对方舔着毛,交谈着,发出幼狼一般欢愉的叫声。同时,还不断有其他狼从四面八方的林子里赶过来,加入到这一大群中。

柯勒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狼,它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惊讶之际它忘记了伤痛,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身在何处。它脸贴着雪地,一动不动死了一样地趴着,看着一只又一只的狼从四面八方走了过来,看着那些巨大的脚爪从自己眼前不远处踏过……

突然,一声低沉的狼嗥从柯勒身后的山谷中响起。这声音与所有狼嗥都不同,先是一阵粗犷的低吼,仿佛罡风吹过山头时发出的呜鸣,最后一声突然拔高发出响亮的尾音。

应着这嗥叫声,柯勒发现所有的狼都不约而同停止了各自的动作,紧接着,它们开始做起了让柯勒奇怪的举动——

仿佛幼狼受惊害怕的样子,一只只狼低垂着脑袋,两只耳朵平平地贴在颈后,蜷起两条后腿,既像是匍匐,又像是将要卧倒,尾巴夹在两股之间,尾梢颤抖着,迈着缓慢而小心的步子向前靠拢而来。

它们在害怕吗?柯勒从未见过这阵势,它正奇怪着,突然,身后的雪地里响起了踩雪的声音,由远及近,柯勒只觉得一阵风从脑袋顶上刮过去,猛然间一只银白色的、威风凛凛的大公狼已经掠过它的身边,好像一片云彩那样转瞬间降落在柯勒的正前方。

柯勒吃了一惊,它从来没想过世上竟会有如此美丽威武的狼。

白狼比所有的成狼都高大雄壮,一身银色的长毛好像披了一身月光,背上的一溜烟灰色更像极了天空的一抹薄云。雅利安的白狼本就极为罕见,如此俊美的白狼,更是雅利安绝无仅有的,且不看狼群卑恭的样子,单单是这绝世的样貌就足以说明它身份的尊贵了。柯勒浑然忘却了疼痛,眼睛不眨一下地看着白狼。

白狼不看柯勒一眼,昂着头,迈着雄健的步伐慢慢踱向狼群,粗大的尾巴迎风而立,轻轻地晃动,两只锐利的狼眼在阴暗的森林中闪着幽深内敛的光芒,丰满而飘逸的长毛随着迈步而轻漫地抖动。它不像一只狼,它简直就是一个暗夜里的精灵,是月亮上下来的使者,优雅、高傲、神圣、冷酷。

随着白狼的靠近,狼群扭动着身子爬行着向白狼移动过去。它们弓着腰,不停地摆动着夹在股间的尾梢,卑微地垂下脑袋,两只耳朵紧张地向后贴下去,喉咙里发出像幼狼撒娇一般轻微的呜咽,争先恐后挤到白狼身前,仰起脸伸出舌头舔着白狼的下颌和脸颊。白狼摇晃着尾巴,对挤在最前面的几只狼象征性地碰了碰鼻子,得到白狼回吻的狼们一个个欢喜非常,把身子扭成蛇一样贴在白狼身旁,没有得到回应的狼则更加卑恭地尾随在白狼和狼群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这场面让柯勒觉得熟悉。

每当父亲狩猎归来,兄弟姐妹们疯狂地摇着尾巴,不顾一切地跳跃着扑上去,对着父亲的脸颊又咬又舔,向父亲祈求食物,等待父亲把胃里的肉糜吐出来分给大家。

这是一个家,一个很大的家。

这是柯勒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红彤彤的太阳快要坠入西北群峰之中了。天地间被一片艳丽的霞光所笼罩,昏黄朦胧之中,被簇拥的狼王终于侧过头,向躺在地上的柯勒投过一瞥。四古北山家族

好天气没持续多久。这天半夜,来自北极的狂风便驱赶着大片乌云呼啸着奔越过峨岚山脉的隘口,占领了雅利安上空,又一轮冰雪袭击开始了。

有了猛烈的狂风助威,雪比先前更加肆无忌惮,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大片雪花未及落地便在空中被疾风扯得粉碎,细小的碎片在风中翻滚着碰撞着,最后凝结成一颗颗坚实的雪粒子,密实实地砸向地面。山林间到处是一片沙沙的敲击声。那些载满积雪的老朽枯枝再也承受不住这新一轮的摧残,崩裂的断响声此起彼伏。

云杉树下柯勒的身体已经被积雪掩埋了,仅剩下小半张脸还露在外面。腮边灰色的狼毛在寒风中纷乱地摇动,像一小团枯死的茅草。它的眼睛紧闭着,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里已经整整一夜了。

它死了吗?

也许吧,这样一只瘦弱不堪的幼狼,又受了伤,在这个天寒地冻的雪地里死掉是很正常的事情。雅利安从不垂怜弱者,适者生存,强者生存,弱者淘汰,这就是大自然至高无上的法则。

巨灵的残骸依然躺在不远处,只不过已经变成了一堆骨架。大雪还没有把这头巨大动物的残骸完全掩埋,巨角和几根肋骨突兀地迎风而立,巨大的腹腔里还残留着不少残渣。上百只渡鸦密密麻麻地落在上面,黑压压的一大片,狼群的残羹对它们来说是难得的美味大餐,它们不顾狂风和暴雪,忙不停地啄食着,并不时发生一场短暂的抢夺纠纷。

一只年轻渡鸦因为经验不足,被同伴挤到了一边,它在四处张望中发现了柯勒露在外面的脸。其他渡鸦都被眼前的美味所吸引,暂时还没有谁注意到积雪掩埋下的幼狼。年轻的渡鸦立即意识到这是一块还未遭开垦的“新领域”,它顿时来了兴趣,当下一个漂亮的滑翔,落到了柯勒脸上。

它大模大样在上面走来走去,这里啄啄,那里敲敲,虽然渡鸦的喙并不足以啄开柯勒的皮肉,但它却不想放弃对柯勒的独自占有权。它张开粗厚的喙,一下下啄着柯勒紧闭的眼皮。

猛地,柯勒的脸抽搐了一下,惊得渡鸦扑啦一下飞了起来,逃得远远的,它不明白,这具躯壳明明已经僵硬了,明明已经冰冷了,怎么又动起来了?!

渡鸦的眼睛虽利,但是也有看不到的东西。僵硬和冰冷只是这副躯体的外表,在这副躯壳内,还有一样东西一直没有停止过运动——心脏!这团小小的跳动的肉团,它承载了柯勒生命的全部希望,它的使命尚未完成,它不肯停歇。

柯勒还活着。

年轻的渡鸦不敢再靠近,它远远站着,眼睁睁看着那半埋在雪里的脸抽搐了几下之后,慢慢睁开了被冰碴儿粘住的眼睛。

柯勒终于醒了过来。寒冷,饥饿,疼痛,麻木……一切感觉又清晰地回到了身上,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视线由蒙眬变清晰,柯勒看清了周围的一切:高大的云杉树、大群的渡鸦……它的目光停留在了那些渡鸦正在啄食的残骸上面。食物!活命的食物!柯勒的眼睛睁圆了,它要活下去,它要吃东西,它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渡鸦在它面前抢食!

要吃,就要先站起来!积雪像山一样压在柯勒身上,它试着挪动一下四肢,一阵钻心的剧痛立刻席卷全身。柯勒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它拼上全身力气,被积雪冻结的伤口因为用力而重新迸裂开来。它能感到热乎乎的血流出来,将身下冰冷的雪层融化。一次,两次,三次……“扑啦啦——”渡鸦纷纷从巨灵尸骨上飞了起来,它们惊恐地看着地上的一个“雪堆”崩开,里面钻出一只浑身扎满冰凌的“怪物”。

它甩动着脑袋和身体,把雪末冰碴儿纷纷抖落在雪地上,好像下了一场小小的雪,露出了瘦骨伶仃的身形。它踉踉跄跄奔跑起来,一头扎进那堆残骸里,调动起全身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嘴巴上,拼命地撕、扯、嚼、吞咽着。

渡鸦们回过神来,惊恐迅速转化为恼怒,一群群围绕上来,愤怒地用爪子和喙向柯勒发起了攻击,柯勒头也不抬,任凭渡鸦啄抓,它使出狼崽子吃奶的姿势努力地吃着,后腿在地上蹬出了两个深坑,整个身子拱进了巨灵已成空壳的腹腔中。那些冻成一坨的血块,不知道是巨灵胃囊里的残渣还是被啃空的腔骨之类,都是狼丢弃的东西,柯勒毫不犹豫地大口吞咽。不管是又厚又硬的巨灵皮,还是韧性十足的蹄跟,一切可以扯得下、咬得断、吞得下的东西,它都不放过。缩成一团的肠胃复苏了,发挥出强大的消化力,把骨头和皮毛都化为能量,支撑着柯勒的生命之火继续燃烧下去。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柯勒舔着嘴边的毛,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雪比先前更大了,狂风夹着密实的雪末子劈头盖脸地打在它身上。但是柯勒却不再觉得冷了,随着食物的进入,身子里渐渐有了暖和气儿,僵硬的五脏六腑又活了过来,还没有流光的血又奔腾起来。活过来了!不会死了,再也不会死了。

柯勒的身心渐渐舒缓下来,它回忆起昏迷前看到的情景。

巨灵被啃得空空的骨骸向它证明,那庞大的狼群,还有那威风凛凛的白色狼王,不是幻觉,它们真实存在。柯勒明白,那只雪狼是群狼的首领,是它们的父亲,是它们的王。狼群爱它,敬畏它,就像柯勒爱父母一样。但柯勒不明白,自己与它们的差别为何如此巨大,为何它们一个个健壮、强大,自己却如此羸弱,甚至连活下去的能力都没有。

为什么?

柯勒思索着,一阵困意涌了上来。

初冬的雅利安完全被风雪所统治,大雪一下就是几个昼夜,一场场的雪把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北风也越来越硬。直到整个雅利安再也看不见一片草地,完全变作一片冰天雪地,连晴天的阳光都不再有丝毫暖意,风雪这才渐渐收敛,然后雅利安便扎扎实实地进入到深冬。

一连三天,柯勒一直趴在云杉树下养伤。它又学会了一个新技能:在雪地里扒出深深的雪窝,然后钻进里面睡觉。它以前从不知道这样居然很暖和。厚实的毛可以保住身体里的热乎气儿,而厚厚的雪窝可以阻挡猛烈的北风,虽然比不上泥土的洞穴,但是比起暴露在寒风中可是强多了。

外面的风雪刮得天昏地暗,雪窝里柯勒睡得昏天黑地。它在一个又一个梦境里来回穿梭,不时被一些可怕的噩梦吓得醒来,然后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继续睡去。

柯勒以顽强的生命力熬过了最艰难的受伤后的第一晚。此后,它的状况一日好似一日。巨灵的肉提供了必要的养分,挽救了垂危的身体,睡眠中,衰弱的身体一点点恢复过来。

三天后,雅利安又迎来一个短暂的晴天。

感觉到了阳光,饥肠辘辘的柯勒从睡梦中醒来。它睁开眼,从雪窝里站起身,迎着太阳,抖掉身上的雪末子,感觉轻快了许多,它抬起腿试着在雪地里轻轻走了几步,感觉久违了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幼狼的生命力是如此的顽强,短短三天,脊背和头顶的伤就已经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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