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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04: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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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季宇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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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斗街八号

金斗街八号试读:

自序

收在本集中的六篇小说,除了《县长朱四》《老范》外,均为2017年以来最新创作。2017年以来,为了写长篇小说《家族的秘密》,我开始深入生活,采访、搜集资料。这期间,不断有素材触动我,使我产生了很多想法,于是先后写了十多部中短篇小说。其中包括《最后的电波》《救赎》《归宗》《我的母亲田香梅》等,这些小说先后刊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当代》《上海文学》《作家》《长江文艺》《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并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多次选载,受到了一定的好评。收在本集中的几篇小说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就题材而言,《

好大事

》《假牙》和《

老范

》属现实题材,而《

金斗街八号

》《

六贤庙

》和《

县长朱四

》属历史题材。两者各占一半。《好大事》《

假牙

》本是一种尝试。这里“好大事”“假牙”都属合肥方言。这类方言还有很多,如“七屁八磨”“邪屁魍魉”等等。这些土话在合肥方言区流传甚广,人们张口就来,说来极有味道,令人忍俊不禁。晚清官场,一度淮系掌权,合肥话非常吃得开。当时有句顺口溜:“会说合肥话,便把洋刀挎。”意为当时官场以说合肥话为时髦,就像改革开放初期说“港普”一般。当然,时过境迁,这种“盛况”早已不再。不过,对于从小在合肥长大的我,还是对合肥话情有独钟,于是便试图把合肥话中具有代表性的用语,如好大事、假牙等,写成系列小说,小说中的语言也打算用合肥话来写。第一篇写的便是《好大事》。在写作过程中,我搜集了大量的合肥方言,写作过程也自得其乐。可是小说寄出后,编辑部却认为合肥方言有很大局限性,非方言区的读者可能难以理解。这个看法有一定道理。因此再写《假牙》时,我便不再使用合肥话。尽管用合肥话写作的尝试未能进行下去,不免有些遗憾,但“好大事”“假牙”所激发出的创作冲动,促成了这两篇小说的问世,仍是收获大大。《六贤庙》是一个写谏官的故事。中国古代有很多“死谏”“直谏”的范例,所谓文死谏,武战死。虽有愚忠的成分在,但其精神仍令人敬佩。当今这种士大夫精神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有人说,如今的知识分子患了软骨症,不敢说实话,不敢讲真话,只知察颜观色,逢场作戏,如同戏子一般,着实可悲。更有所谓的“砖家”,毫无廉耻,令人唾弃。有一位气象局的朋友开玩笑说,现在大家都在说假话,只有天气预报想讲真话,但还常常讲不准。与古代谏官相比,这实在是一种倒退。当然,小说是虚构的,不过故事发生的背景却是真实的,有史可查。《金斗街八号》是发表后选刊选载最多的一篇小说。《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大字版》等先后选载。这可能得益于小说的结构和写法。如果按照传统的线性结构,这个小说或许毫无意义,因此,在构思时,我便抛开这些,以写人为主。小说中人物一个个出现,他们看似毫无关联,但暗中紧密联系,最后汇集到一起,峰回路转,豁然开朗。这样的结构挤压了情节的叙事空间,把更多的笔墨留给了人物,与此同时,也节省了许多必要的交代情节的篇幅,使故事变得更加精练。这也是我对这篇小说最为满意之处。《县长朱四》和《老范》都是写官场的,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县长,前者是民国时期的,后者是现在的。他们各自的命运和故事自有值得玩味之处,无须我饶舌。

小说是一门古老的技艺。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小说面世,但要写好,写出新意,并不容易。然而,每个写作者都怀抱野心,这也许就是写作者不断努力,新作层出不穷的动力所在。2018年11月5日写于六安紫荆花小镇好大事1

我和吴黎明认识是在上初一的时候。开学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他了。他的特别之处,是个子矮,全班倒数第一,排队时理所当然地排到了最后。而且他的长相也特别滑稽,头大,皮肤黑,两个眼睛还不一般大,一个特别大,一个特别小。或许是为了缩小两眼之间的差距,他总爱眯缝着眼睛,看上去好像是在笑,而且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沈小东是班上有名的俊男(那时还不时兴“帅哥”这个词),个头高,皮肤白,家境也好,举手投足,处处带着优越感。他给吴黎明起了个外号,叫丑八怪,可这个外号并没有叫开,一来带有明显的人身侮辱,二来吴黎明的另一个外号很快传播开来,被大家广泛接受了。

这个外号就是“好大事”。

好大事是合肥的土话,意为没啥了不起。吴黎明常爱说这话,有事无事总挂在嘴边,不论好事还是坏事都要来上一句,简直成了口头禅。有一次上体育课,做引体向上,同学们排着队一个一个来。轮到吴黎明时,由于他个头矮,先向下半蹲,然后憋足了劲,用力向上一蹦,双手去抓单杠,没想这一下用力过猛,裤带挣断了,裤子哧溜一下子顺着两条光溜溜的细腿滑下来。最要命的是,他里边竟然没穿裤(1)衩。这一下,他精赤屁股地挂在单杠上,吓得女同学们一片尖叫,(2)来不彻地闭上眼睛。吴黎明也慌了,赶紧跳下单杠提裤子,由于手忙脚乱,又被绊倒,弄了一屁股沙子。同学们笑作一团。体育老师是个地道的“合肥老母鸡”,他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又好气又好笑(3)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说:“怎(此处读作jiǎng)搞的吗?你这个(4)同学也太拾弄了!”

吴黎明红了脸,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咕哝道:“捣叽叽的,好大事啊!”

体育老师看着他那副狼狈而又滑稽的模样,也忍俊不禁:“好大(5)事,好大事,你哄事都是好大事,我看以后就叫你好大事吧。”

这一来,好大事的外号便叫开了。有一次,竟连教导主任提起吴黎明,也说:“那个,那个,什么好大事来了吗?”可见影响之大。

不过,好大事在班上却是笑柄的代名词。在同学们眼里,他这人简直拾弄到家了,做事好像从不过脑子。有一次上英语课,他又闹出了件难堪事。带我们英语课的老师姓李,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大学刚毕业,皮肤白净,戴着一副眼镜,身条也好看,在我们所有的带课老师中是最惹眼的一个。她还说着一口悦耳的标准普通话,同学们都爱上她的课。这天上课时,上着上着,她的裤子上忽然渗出一丝丝血迹来,但她并未觉察,仍然继续讲课。同学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但都不敢吱声。

李老师看到大家并没注意听,有些不高兴了,用教鞭在桌上敲了敲说:“都别说话了,跟我念——We love Chairman Mao(我们热爱毛主席)——念!”

同学们齐声念道:“We love Chairman Mao!”

李老师说:“好,再来一遍!”

这时,吴黎明突然举手报告:“老师!”“什么事?”李老师看着他问。

吴黎明说:“老师,你的裤子红了!”

李老师低头一看,突然羞了个大红脸。同学们也感到很难堪。一时间,气氛有点僵。停了一会儿,李老师才算回过神来,说:“你们先看书。”说着,她来不彻地跑了出去。

李老师一走,教室里顿时一片哄堂大笑。吴黎明却感到莫名其妙,他说怎搞的,沈小东笑得喘不过气,说:“还怎搞的,我看你是屎到家了!”全班笑得更欢了。只有女同学气愤不已,指着吴黎明骂他流氓、不要脸。

吴黎明感到委屈,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怎搞就流氓不要脸了。我说:“你这骚拨弄子,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吴黎明脸上一片茫然。看来他真是不懂。后来,他对我说,他在家是独子,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哪能知道这些事。我便开导他说:“不知道不要紧,关键是你得看场合,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

吴黎明还是不明白,他说:“那哪些事能说,哪些事不能说?”

我说:“像这种事就不能说。同学们不是瞎子,都看到了,可你看有人说吗?”“那怎搞?总不能看着不管吧?”吴黎明一副无辜的样子。我说:“你他妈的,说你蠢你还真蠢,我看这回你是把李老师彻底得罪了!”

吴黎明眨了眨眼睛,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一句“好大事”脱口而出。看着他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说:“体育老师说得一点没错,就没见过你这么拾弄的!”

当然,这件事的后果比我预想的要严重得多。李老师再也不来我们班上课了,据说这是她提出来的,而且态度异常坚决。校方只好把她调到别的班去了。这件事让班上的同学们对吴黎明恨之入骨,认为都是他惹的祸,导致李老师狠心地丢下了他们。沈小东后来老是说:“我他妈的外语没学好,全怪好大事。要不是他把李老师气走了,就凭我的智商,能学不好外语吗?”

班上的女同学更是伤心不已。不少人还跑到李老师那儿哭天抹泪,但怎奈李老师去意已决,无法挽回。英语课代表贾玲玲更是恨死吴黎明了,从此宣布与他断交,甚至连他的英语作业本也一概拒收,害得吴黎明只好一趟趟自己把作业本送到老师办公室去。

贾玲玲在班上引人注目,除成绩不错外,主要是长得漂亮,白皮肤,大眼睛,身材也好,举手投足都是一副俊袅袅的样子。不仅如此,她还善于团结同学,颇有几分领导风范。李老师没走前,班上的女生大多看不起吴黎明,也不爱搭理他,但贾玲玲不。她常常主动和吴黎明对作业,还一起交流学习心得。应该说,吴黎明虽然人拾弄,但学习很牛,考起试来没人是他的对手。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贾玲玲才对他刮目相看。然而,他把李老师气走后,贾玲玲便从此不再理睬他了,甚至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吴黎明颇感失落,在班上也更加孤立,除了我之外,几乎没有朋友。吴黎明遭人嫌弃,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人拾弄外,还有一大恶习,就是不讲卫生。在外人看来,他一年到头好像从不洗澡,头发乱糟糟的,打着结儿,每天早上来学校时常也是眼屎巴拉的,身上常年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儿。吴黎明的爸是搬运公司拉板车的,妈是卖菜的,在卫生方面似乎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沈小东常说他是“脏着入八代”。为此,同学们都躲他远远的。开学没多久,吴黎明换了几次座位都不欢而散,主要是没人愿意和他坐一起。后来,我的同桌生病休学了,他便挪到我边上来了。

老实说,我开始也嫌他身上有味儿,但我这人是软肠子,不好意思拒绝别人,于是吴黎明便在我身边扎下根来。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来了不久之后,我很快发现他带给我的好处远远大于坏处。首先是他学习好,脑子特别好使,上课时他只要注意听上几分钟,便把问题弄懂了,剩下的时间不是画小人,就是看小说。他看的小说五花八门,除了武侠的、外国的,还有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手抄本。我问过他,这都打哪儿弄来的。他告诉我,他舅舅就在图书馆工作,这些书都是他从典藏部弄出来的,根本不对外借。有时出于好奇,我也会借过来看看。有一次,他把一本没头没尾、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脏得不能再脏的书塞给我看。这一看不要紧,害得我晚上手淫好几次。第二天(6)我对他说:“伙家,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书也敢看啊?”

吴黎明做了个鬼脸说:“好大事啊!你就说杀不杀馋吧!”我用恭维的口气说:“你这家伙可是真流氓!”

吴黎明兴奋地眨起眼睛,嘿嘿地笑道:“你说书中那个女的像不像贾玲玲?”我一时没明白过来,说:“哄个意思?”“我是说那股骚劲,像不像?”“别糟扯了,”我知道他心里恨着贾玲玲,便说,“你就别作践人了!说实在的,贾玲玲还是不错的。”“嘁,”他不屑地一撇嘴,“好在哪里啊?”“起码长得漂亮,你不能不承认吧?”

吴黎明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漂亮女人都很骚的!”这他妈的哄逻辑啊?我知道他很在乎贾玲玲,自打贾玲玲不睬他后,他一直很失落。他还曾经给贾玲玲写过一封信,向她认错,请她谅解,贾玲玲却原封不动地把信退了回来,甚至连信封也未打开。这让吴黎明大感屈辱,同时也激发出了一股豪气。他对我说:“捣叽叽的,好大事啊,有哄了不起?”嘴上这么讲,脸上却像霜打的茄子,一连好几天打不起精神,上课时连手抄本也不看了。

当然,我与好大事同桌,最大的好处并不是有黄书看,而是我的考试成绩开始芝麻开花节节高,陡然从班上拖后腿的上升到了第一方阵。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好几次,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当然都是拜吴黎明所赐。每次考试,他都慷慨地把做好的试卷无偿地让我抄袭。开始我还有些谨慎,每次都要故意错上几题。可抄着抄着,竟有些忘乎所以,有一次数学考试,居然把这碴儿给忘了,一字不差地全部抄了下来。考试结果出来后,班上两个满分,一个是吴黎明,一个就是我。班上好多同学都不服气,尤其是数学课代表江亚林。当然,他们不服的不是吴黎明。吴黎明考满分是家常便饭,就连江亚林碰上他也得认栽。虽然他是数学课代表,但除了和吴黎明并列过第一外,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屈居老二。如今他的老二地位竟然被我取代了,而且是个常常在课堂上一问三不知的家伙,这当然让他不服。下课后,他碰见我,像是喜儿碰见黄世仁,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扭头就走,仿佛没看见似的。

沈小东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伙家,你可真能抄啊,都赶上江猴子了。”江猴子是江亚林的外号。

我正色道:“别扯了,我哪抄了?”嘴上这样说,底气却明显不足。

沈小东嘿嘿笑着:“你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他又拍拍我肩膀,打着哈哈道,“咱们谁跟谁啊?我是不会说的,但那小子,”他嘴巴朝前一努,“你可得小心点了!”

我朝他努嘴的方向看去,只见江猴子正从厕所里走出来,便说:“怎么了?”沈小东压低嗓子说:“他要去找老师报告哩,说你不可能考到他前头。”

我心里一沉,说:“这是真的?”“那还假了?他亲口对我说的。”沈小东耸耸肩,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说,“伙家,你小心点吧。”

当天下午放学后,数学老师便把我叫去了。一进数学教研室,我看见数学老师正在改作业,他抬头瞅了我一眼,接着又改起作业。“知道为哄找你吗?”他问。

我摇摇头,想到沈小东的话,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你这次考得不错嘛。”数学老师又说。“哪里,哪里!”我马上谦虚地表示,“瞎蒙的,都是瞎蒙的。”“你可真会蒙啊,蒙了个满分,”数学老师停住笔,用讥讽的口气说,“呔,伙家,你还真能耐啊!”

旁边桌上的几个老师听到他的话,都笑了起来。我脸上一阵发烧,(7)说不出话。就在这时,教导主任从外边走了进来。我心想,砸蛋了,这事怎么让周扒皮知道了?周扒皮是教导主任的外号。这家伙长得矮不墩墩的,整天拉着个马脸,喜欢骂人,开口不是“瘪犊子”,就是“屎头混子”,学校里的学生没有不怕他的,背后都叫他周扒皮。

周扒皮一进来,就冲着我说:“就是他吗?”

数学老师连忙站起来,恭敬地说:“是的,周主任。”

周扒皮说:“你个瘪犊子,这种事也能干?叫哄名啊?”

我说:“高学贵。”“贵个屁!老实说,是不是抄的?”“没……没呀……”“还没呀!”周扒皮学着我的口气,“你个屎头混子,你想糊弄谁啊?不是抄的?两份卷子竟然一模一样,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连这都看不出来那不白当了。”说着,拍了拍桌上两份卷子,“你瞧瞧,瞧瞧,一个字、一个符号都不带差的。你说说,这是怎回事啊?”“这、这个……”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了。“你个瘪犊子,你不承认是吧?我不怕你不承认,不行就再考一次,你敢不敢?”

我听他这样一说,便哆嗦着不敢吱声了,心里想,再考一次,哪怕是原卷,能不能考及格我都不敢保证。

看我不说话,周扒皮马脸拉得更长了:“了吧?你个屎头混子,还想小秃子过江,跟我玩滑头?少给我来这套!”说着,一屁股坐在数学老师对面的椅子上,“那个,那个,什么好大事来了吗?”

数学老师说,已派人去叫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声报告。说曹操曹操到,吴黎明就在这时七夯八喘地跑来了。周扒皮看着他说:“你就是那个,那个好大事啊?”

我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周扒皮眼一瞪:“你个瘪犊子还有脸笑?”我吓得赶紧收住笑。吴黎明这时还在不住地喘气。刚才他拉肚子,正在厕所里忙活,沈小东好不容易找到他,说老师急着找他,让他赶紧去。吴黎明不敢耽搁,连跑带蹿地一口气爬上三楼,累得像个狗似的直伸舌头。周扒皮转向吴黎明,态度明显缓和了一些:“你来说说,这是怎搞的?”他用手点了点桌上的两张卷子。

吴黎明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像只生眼猫似的快速地转动眼珠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数学老师这时说话了:“这次考试,你和高学贵两张卷子完全一样,这是为哄啊?”

吴黎明这下明白了,他看了我一眼,涎着脸说:“也许是碰巧吧?”“碰巧?”周扒皮接过话来,“这也太巧了。好那个……他叫哄个呢?”他转过头来看了一下数学老师。数学老师说:“吴黎明。”“吴黎明,”周扒皮点点头,用鼓励的语气说,“你别怕,照直说,是不是他抄你的?”“这个,这、这……”吴黎明支支吾吾地说,“这个,这,我哪晓(8)得?”周扒皮一听便不高兴了:“你个瘪犊子,少给我邪屁魍魉,你想包庇他是吧?”“没、没……”吴黎明连忙否认。“那好,我再问你一句,”周扒皮站起来,双手拤腰,一副气势逼人的架势,“他究竟抄没抄?你给我说实话,如果不说,那就对不住了,你们俩这次考试都零分,而且全校通报,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连累吴黎明,连忙说:“周主任,都是我不好……”“你给我住嘴,我问你了吗?”周扒皮打断我的话,冲着吴黎明说,“我再问你一次,究竟抄没抄?”

吴黎明小声嘟囔道:“这我哪知道?反正我没看到高学贵抄。”说着,眯缝起眼睛看着周扒皮,那模样好像是在笑。“嗨,伙家,你还笑?”周扒皮更恼了。“我没笑。”吴黎明赶紧解释说。(9)“还说没笑,明明在笑嘛。看看,看看这个屎头混子,屁磨都屁到家了。”周扒皮越说越气。吴黎明急了,他说:“我没笑,真没笑,我就这个样子。”“哄样子?”这一来把周扒皮彻底激怒了。他一拍起桌子,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个瘪犊子,还真来劲了是吧?我就不信了,还搞不彻你们了。刘老师,”他对数学老师说,“那就这么办,两人都零分,全校通报!”说完,不由分说,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还有,把他们家长都找来!”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满怀歉意,说:“你这是何必呢?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吴黎明说:“哎哟哟,好大事啊,别放在心上。”他一边安慰我,一边又说,“学贵啊,咱俩是朋友。你放心,我吴黎明当不了江姐,但绝不会当甫志高。”

我说:“没想到你这人还真够朋友。”

吴黎明眯缝起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嘿嘿笑了:“好大事啊,屁精屌蛋的。不过,我可提醒你,以后再抄可得长个心眼,千万别稀里马虎地全抄了。”

我说:“伙家,这还用你讲吗?搞死我也不会了。”2

我和吴黎明同学一年,第二年上半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接着又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班上的同学各奔东西。我和沈小东、江亚林等都报名去了长丰县下塘集。长丰县紧挨着合肥,离家近,因此报名的人特别多。班上的一些女同学,包括贾玲玲在内也都去了那里。吴黎明是独子,按文件规定可以留城,这让我们羡慕死了。沈小东说,这家伙有狗屎运,人长得一拃拃高,运道却不小。可吴黎明偏不稀罕这个好运,死活闹着也要下放。他找到学校,说是毛主席讲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有作为,别人都去,他为哄不能去?学校的负责人,就是原先教我们数学的刘老师,他是“红五月”教工造反司令部的司令。红五月夺权后,校长和教务主任周扒皮全都靠边站了,刘司令也成了学校“文革”领导小组的刘组长。他对吴黎明有如此高的觉悟,甚是赞许,决定将他树为典型。吴黎明说:“典型不典型,我不稀罕,我只有一个条件。”“哄条件?你说。”“我要去下塘集。”

刘组长有些为难,说:“那里人数已满了,要不,你去肥西,那里也近。”吴黎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去下塘集。”“好吧,这事我来想办法。”为了保住这个典型,刘组长决定调整名额,把吴黎明安排到下塘集去。

吴黎明嘴都笑歪了,当天晚上他就来到我家,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说:“你傻啊,我们想留城都留不彻,你倒赶着要下去?脑子进水啦?”

吴黎明笑着说:“留城有哄意思?还是下去好,大家在一起多得(10)味啊。”“得味个屁!”我说,“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下去容易,回来可就难啦。”“哎哟,好大事啊,”吴黎明说,“我早就想好了。咱们还在一起,我和刘组长说了,非下塘集不去。”

我连连摇头,心想,见过拾弄的,没见过这么拾弄的。我母亲也感到不可思议,吴黎明走后,她对我说:“你这个同学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说没问题,每次考试都是第一。“那就是聪明过头了。”母亲说。“可不是,”我姐插话道,“如今这年头,人都疯了,一个比一个表现积极。”

吴黎明被树为典型后,挨个学校到处作报告,《安徽日报》还专门做了报道。刘组长乐得不行,把吴黎明当个宝似的,到处宣传。然而,就在转户口时出了问题,吴黎明的父母得知这个消息不干了。他们到学校大吵大闹。刘组长说:“你们别瞎闹了,这是你儿子主动要求的。”“别扯了,”吴师傅亮开大嗓门吼道,“他一个小孩家懂个屁,还不是你们五迷三道,给他灌的迷魂汤!”

刘组长正色道:“同志,你说话注意点!‘上山下乡’是毛主席的号召,你这是反革命言论。”“老子反革命?”吴师傅上前一把揪住刘组长的衣领,差点把他拎起来,“老子三代工人,根正苗红,你说老子反革命?”

刘组长被卡住了脖子,半天喘不过气来,他双手直摆,脸憋得通红。这时,边上有人上前劝开吴师傅,说:“同志,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就在这时,吴黎明被人拖到了现场,吴师傅这才松开手。“让他说,让你儿子说,”刘组长一边喘气,一边整理着衣领说,“是不是他自己要去的?”

吴黎明掯着头,不说话。他爸来校之后,他便躲了起来,直到学校老师在厕所里找到他,把他硬拖了过来。“说话呀,吴黎明你说话呀!”边上有人催促道。

吴黎明有些为难,他说:“爸,有事咱们回家说。”“不,就在这里说!”“爸……”“爸哄个爸,赶紧说,”吴师傅毫不含糊,“你不是说是老师要你去的吗?”

刘组长一听这话便恼了:“吴黎明,你可得说实话,是我们叫你去的吗?当时你怎么找的我,你都忘了吗?”

吴黎明吭吭哧哧地说:“爸,这事不怪刘组长。”“那怪谁?”吴师傅说。“爸……”“说啊!”“是我自己要去的。”“哄个?”吴师傅叫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刘组长说:“听听,你们都听到了吧?是他自己要去的,这事可怪不得别人。”“放你个狗屁!”吴师傅吼了起来,“他一个伢,懂个屁啊!这事他说了不算,没有大人同意,哪儿也不能去!”“爸,”吴黎明喊了一声,用哀求的口气说,“你就让我去吧!”

话音刚落,呱唧一个大耳光,吴黎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你再吱一声,老子一板脚跺屁的你!”吴师傅火冒三丈地说。

这事后来闹得满城风雨。由于吴黎明父母死活不肯迁户口,也只能不了了之。吴黎明下放没下成,再次成为笑柄。不过,刘组长还是充分肯定了他的革命性,认为吴黎明要求进步,是好的,只是他的父母思想太落后,这也再次证明了毛主席的英明论断,教育群众是一个长期的艰巨的任务。

吴黎明下放没下成,工作一时也没找到,便无所事事,整天东游西逛,时不时地便来下塘集一趟,找我们玩。

我们知青点共有五人,除了我们初一(4)班的沈小东、江亚林和我之外,还有初一(2)班的两个同学。这两个同学都姓武,大家都叫他们武大、武二。来下塘集没多久,沈小东和江亚林的关系便紧张起来。两人互相看不顺眼,沈小东说江亚林是老抠门,抠屁眼嗍指头,抠到家了;江亚林说沈小东是公子哥、八旗子弟,动不动就摆谱,谁悠他啊。原本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伙食费每月平摊,可江亚林提出,有人吃得多,大家平摊不公平,此外有人偷懒,别人洗菜淘米做饭时,他却躲在一边,光吃现成的,这也不合理。这话显然是冲着沈小东去的。沈小东肚量大,而且每到烧饭时便以拉屎为名,不知去向。我曾逗他说:“伙家,你这屎早不来晚不来,怎搞一到烧饭时就来了?”沈小东并不生气,他苦着脸说:“便秘,老毛病了,没办法,真没办法。”说着还装神弄鬼地做痛苦状。

沈小东平时就是如此,吊儿郎当,大家也见怪不怪,偏偏江亚林(11)特别计较,两人叮叮扛扛,很快就尿不到一起了。有一次,江亚林来水缸里舀水,发现缸里没水了,这天本该沈小东挑水,他不知怎么却没挑,江亚林不快活了,便又叽叽歪歪起来。沈小东被他惹恼了,说:“你他妈的是个老娘们啊,叽歪起来没完了?”

江亚林说:“是你做得不对,还不让人说啊?”

我走过来劝解道:“哎哟哟,好大事啊,你们这是干哄吗?”

沈小东说:“这鸟人讨厌了,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连老子拉屎撒尿他都管,这他妈的是哄人啊?”

江亚林说:“一次两次就算了,你每次都这样,这是剥削,你懂不懂?”“剥削?我剥削谁啦?”“剥削我们大家!”

沈小东又好气又好笑:“呔,伙家,我怎么就剥削了?”

江亚林义正词严:“你吃得多,交得少,还偷懒不干活,这不是剥削是什么?”“那你说怎搞吧?”“多吃多交,烧饭大家轮流干。”“你他妈存心搅屎啊?”沈小东火了,一蹦老高,“多交?我交你妈的头!你要不想在这里,就有多远滚多远!”

江亚林并不示弱:“你嘴巴放干净点,你叫谁滚啊?我告诉你,你没这个权力!”

沈小东讲不过他,心里的火气直往上蹿。他从小就爱锻炼,还是学校篮球队的,身上有的是力气,便扬起拳头威胁道:“你少叽歪,当心我锄你!”“你敢?”江亚林回嘴道。“我不敢?”沈小东眼一瞪,“你试试瞧,再吱一声,我非锄死你不可!”

江亚林也火了,说:“你流氓!”“我流你妈个蛋!”沈小东爆了一声粗口,上去抓住亚林,不知怎么一下便把他扔了出去。江亚林重重地摔倒在门前,跌得满头满脸都是泥灰。他挣扎着站起来,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做出一副拼命的样子。我和武大、武二一看情形不妙,赶忙上前劝架,连拉带扯这才把两人拉开了。

这件事发生后,江亚林便单独支灶,和我们分了伙。不久,吴黎明来下塘集了。吃饭时,他看江亚林单独开火,便有些奇怪:“这是怎搞的?没听说江亚林有忌口啊?”“他是嫌我吃得多。”正在灶下烧火的沈小东插话道。自打江亚林分灶之后,沈小东的“便秘”便有所好转,烧饭时也不再跑茅坑,有些活儿也主动干了。“嫌你吃得多?”吴黎明有些不明白,我连忙让他打住。等到江亚林不在屋里了,我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吴黎明一听笑了:“就为这?哎哟,好大事啊。”接着又说,“要是我能来,就没这些事了。我吃得少,正好和小东匀一匀啊。”沈小东听了便说:“啥匀不匀的?就是多拿点钱又有哄?我只是气不过,这瘪三太抠门了!”

沈小东这样说,倒也是实情。他并非小气之人,况且家里条件好,父母都是老干部,工资也高,钱他根本不在乎,只是江亚林这样做的方式让他接受不了。自打跟江亚林分灶后,他便常常掏钱买肉给大家开荤。有时还故意拿肉喂狗,说是狗还念人好,但某些人连狗都不如。这话当然都是说给江亚林听的。每当这时,江亚林便装作听不见,他吃过沈小东的苦头,知道这公子哥不好惹。

吴黎明每次来下塘集,自然是跟我们搭伙。这家伙勤快,爱烧菜,我们下地干活,他便在家当厨子,还变着花样烧给我们吃,让大家赞不绝口。武大和武二都说,你干脆不要走了,就在我们这里当个编外知青算了。大家都说好啊,可我心里却一百个不愿意。因为吴黎明一(12)来,就和我捣腿,他那双脚奇臭无比。我每次都特地烧了水,还让他打肥皂反复搓洗仍然臭气熏天,大约是积“臭”难返吧。我说:“你这脚怕是在家从没洗过吧?”“洗它干吗?”吴黎明满不在乎地说。“这味儿太大了。”(13)“我怎么一毫毫都闻不到?”吴黎明说着还把脚跷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我说:“你他妈的少恶心人了,碰上你这样的人,我算是倒了血霉!”

吴黎明嘿嘿笑道:“好大事啊!”

这样一来可真把我害苦了。每晚睡前,我都要深呼吸,憋上一口长气。那日子简直是活作孽。于是,我不得不想点子,开导吴黎明,让他早点离开。“伙家,”我说,“我们每天下地,你一个人不着急吗?”“不急。”“你出来这么些天,你爸你妈就不管你?”“他们才不管哩。”“那你也该回去看看吧?”“有哄看的?”“也许他们想你了?”“才不会哩。”

我的个亲妈啊!不论我如何引导,吴黎明死活油盐不进。我说了半天等于白说,吴黎明根本不想走。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这么个破地方有哄个值得留恋的?

有一天,吃完晚饭,吴黎明在洗碗,我坐在一边拔烟。吴黎明突然说:“听说贾玲玲她们就离这儿不远?”我说:“是啊。”吴黎明说:“我们去看看吧?”“有哄好看的?”“都是同学嘛。”“同学多了去了,你看得过来吗?”

吴黎明不说话了。

我弹了弹烟灰说:“你不说我还忘了,贾玲玲可是恨透你了。你别吃饱了撑的,自找不自在。”

吴黎明说:“好大事啊,这事都过去了。”“人家可没忘。”“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吴黎明忽然得意地说,“我和玲玲又讲话了!”“玲玲?”我诧异地看着他,这称呼也太亲密了吧!吴黎明似乎意识到了不妥,连忙更正道:“我是说贾玲玲。”“她不是一直不睬你吗?”我说,“怎么又讲话了?这是哄时候的事啊?”

吴黎明说:“就是下放前,我到一中讲演回来,《安徽日报》登了我的事迹,刘组长让她把报纸送给我。就是那次,她和我说话了。”“都说了哄?”“她说,吴黎明你真不简单,你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要向你学习。”吴黎明一边学着贾玲玲的江淮普通话,一边声情并茂,神采飞扬。

看着他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忽然反应过来了:“伙家,搞了半天,你装神弄鬼,又是闹着要下放,又是来看我们,原来全是假招子。你他妈的一肚子坏水,全是冲着贾玲玲来的。”

吴黎明被我揭了老底,有些不好意思,急赤白脸地说:“扯,扯,你少扯!”

我说:“你老实交代,别打马虎眼,你要不说实话,就别想见到贾玲玲。”

吴黎明眯缝起那双一大一小的眼睛,用讨好的语气说:“伙家,这事可不能糟扯,这要传到贾玲玲耳朵里那还得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呀,你他妈的就一个字,贱!”3

贾玲玲她们那个知青点离我们的点约有五里路,我们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出发前一天,围绕这件事还闹了一点不大不小的风波。当时,我提出去贾玲玲她们那里玩,武大、武二首先响应。这二位为人随和,喜欢热闹,一听说出去玩,都屁急急地说好。沈小东却兴趣不大,说是过两天就逢集了,还是集上热闹,到时他请大家下馆子撮一顿。吴黎明说:“赶集归赶集,先去看看同学,好久不见了。”沈小东不置可否,躺在床上,架起腿,吹起口琴。就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江亚林突然说话了:“要去你们去,我不去!”看着他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我一时间愣住了,心想谁又招他惹他了。正摸不着头脑时,只见沈小东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去,我本来不想去,现在非去不可了。明天就去。”

江亚林气得直翻眼,又拿沈小东没办法,孤自憋了一会,忽然冲着我发起火来:“高学贵,你闲得蛋疼,不操事能死啊?”

我说:“呔,伙家,怎么了?怎么冲着我来了?”

吴黎明说:“是啊,是啊,好大事嘛。亚林、亚林,别生气,有话慢慢说。”“滚,你给我滚,”吴黎明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江亚林更是火冒三丈,话锋一转,直接朝着吴黎明去了。“我还不晓得你!你是居心叵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别人听不明白,沈小东却听明白了。他从床上跳下来说:“别人是癞蛤蟆,你是哄个?我看你连癞蛤蟆都不如,简直就是一摊臭狗屎!”

江亚林挨了骂,气得浑身发抖。为了保持尊严,他迅速向后退了两步,以确保与沈小东之间的安全距离,然后拿起架势回击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别人臭狗屎,自己就是臭狗屎!”

沈小东冲上来,右手捏起拳头,左手指着江亚林说:“你敢再说一遍?”

眼看就要打起来,我和吴黎明赶紧上前抱住沈小东,武大和武二也拉开江亚林。江亚林一边向外走,一边不失气节地咕哝道:“我为什么要再说一遍?你叫我说我就说啊。我才不说哩,别以为我怕你!”

这场争吵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事后,武大武二都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怎搞没头没脑地就吵起来了。吴黎明也说是啊,江亚林怎搞的,发哄神经啊!我也不甚明了,直到沈小东告诉我原因,才有所省醒悟。“这是真的?”“那还有假。”“你是说江猴子和贾玲玲搞上了?”“搞上没搞上,不敢说,”沈小东说,“反正他俩一直在通信。江猴子鬼得很,在班上就开始打贾玲玲的主意了。”

我仍然有些将信将疑:“通信?我怎搞不知道。”“嘁,”沈小东说,“谁像你呆儿巴痴的!他们精得很,贾玲玲来信从来不写地址,只写‘内详’二字,一般人哪会发现?”“哦。”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江猴子来信中确有不少信封上只注着“内详”二字的。我曾问过江亚林,这内详哪来的,怎么这么多?江亚林含糊其词地说,是他哥寄来的。我倒信以为真了。沈小东说:“他骗得了你,骗不了我。你看看那邮戳不就看出来了,都是当地邮局的。”“嘿,这家伙装神弄鬼的,蛮有一套啊。”“所以说,”沈小东分析说,“你们要去看贾玲玲,尤其是吴黎明,他就不快活了,明白了吧。”“嗨,我说,伙家,你怎搞不早说?这回砸蛋了,江猴子要恨死我了。”

沈小东说:“让他恨好了,小小寰球,几只苍蝇碰壁,你怕他个鸟啊!”

第二天,我们如约出发。江猴子简直气疯得了。从早上起来就对我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尤其是对我这个始作俑者更是视而不见,也不和我说话,就像那回考试我和吴黎明并列第一一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可吴黎明偏偏不长眼色,这时反倒劝说江亚林,说亚林还是一起去吧。没想到江亚林勃然大怒:“吴黎明,你他妈的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他大声吼道,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把吴黎明吓了一跳。

我把吴黎明拉到一边说:“你就省省吧,少说两句。”“怎搞的?”他一副懵懂的样子。

我说:“还不是因为你。”“我?我怎搞的?”吴黎明还是不明白。看着他那副理不清头绪的样子,我忍俊不禁,说:“好了,好了,不说了,说也说不清楚。”

吃过早饭,我们就出发了,一路上打打闹闹,引吭高歌。一会是“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一会是“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早把昨晚的不愉快丢到了脑后。

贾玲玲她们知青点共有六个女生,听说我们来了,都从田里回来了。同学们多日不见,虽说下塘集离合肥很近,也算是他乡遇故知,有了几分西楼望月的欣喜。女生们端出花生瓜子,泡了茶招待我们,相互说了很多有趣的事。过了好一会儿,贾玲玲才问:“哎,江亚林怎么没来?”我刚想掩饰,沈小东抢在了前边说:“人家不肯来。”“为什么?”贾玲玲问。“作古弄怪呗!”

我们都笑了起来。贾玲玲一头雾水,但也不好问,便也跟着笑了。一个女同学说:“江亚林不来,有人要失望了。”“别瞎说!”贾玲玲的脸唰地红了。

吴黎明坐在一边,浑然不解,拉了我一下说:“哄意思?他们哄意思?”我说,他们在说江亚林和贾玲玲。“他们怎么了?”吴黎明还是没反应过来。我说:“你歇吧,哄都不明白,和你没法说。”沈小东扭过头来,拍了一下吴黎明的肩膀,打趣道:“好大事啊,捣叽叽的!”引来哄堂大笑。

烧饭的时候,吴黎明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女生们说:“到我们这里了,哪能让你动手?”可我们强烈推荐好大事,说他手艺不错,快赶上食堂的大厨了。女生们说,真的啊,那就让他露一手。吴黎明高兴得不得了。刚才大家谈话的时候,他被冷落在一边,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也插不上话,不禁有些扫兴。这一下,总算有了露脸的机会,不禁欣喜异常。更让他高兴的是,贾玲玲主动提出烧火。他屁颠颠的,乐得嘴都合不拢。烧菜的时候,他不停地和贾玲玲说话,贾玲玲开心地笑着。她说:“吴黎明,过去我对你有偏见,其实我发现你这人挺(14)赞的。”受到贾玲玲的夸奖,吴黎明一下子找不到北了。兴奋之下,烧肉的时候放了三次盐,把大家齁得够呛。女生们埋汰说:“真会逗猴,就这手艺也敢说好啊?”吴黎明连连道歉,就在这时,江亚林忽然出现了。

女生们一见都说:“江亚林,你怎么才来啊?”贾玲玲也站了起来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盛一碗,一起吃吧。”“不吃!”江亚林气鼓鼓地说,“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讲。”

女生们哧的一声都笑了,贾玲玲有些难为情。“什么事?”“出来说。”江亚林扭头先走了出去。

女生们起哄道:“,去吧,快去吧。”

贾玲玲红着脸走了出去。我看着她的背影,对沈小东嘀咕了一声:“出了哄事?”沈小东说:“管他哩,咱吃咱的。”说着端起酒杯,招呼大家:“来来来,为友谊、为青春干杯!”众人一起响应。

一杯酒下了肚,沈小东拍着桌子唱起来: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大家也跟着一起唱起来。刚唱到兴头上时,一个女生从外边慌慌地跑进来,说:“不好了,吵起来了,他们吵起来了,快去看看吧。”

我们一起拥向门外,只见河边上江亚林和贾玲玲正在争吵。远远地听见江亚林说:“你走不走?”“不走。”“你可想好了。”“亚林,别这样,都是同学嘛。”“那好,随你的便吧!”江亚林说完这话,转身就走。贾玲玲喊道:“亚林,亚林,别这样……”可江亚林理也不理,走远了。

我走了过去,问贾玲玲出了什么事,贾玲玲说:“没什么,他这人就这样。走,走,咱们接着吃饭。”

回到饭桌上,大家再也没了情绪。酒也不喝了,歌也不唱了。沈小东一头恼火,说:“这家伙真少见,我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我用手戳戳沈小东,让他少说两句。沈小东正在气头上,把我的手一拨:“你少和稀泥,贾玲玲,我有话就说。这种人,我劝你一句,趁早歇。”

贾玲玲听了这话,脸色有点难看。我赶紧把话题岔开说:“哎哟,好大事啊,捣叽叽的,吴黎明你说对吗?”

吴黎明傻乎乎地笑着:“对,对,好大事啊!”4

这件事过后,好长时间再也没见到江亚林接到信封上写着“内详”的来信了。我估计八成是他和贾玲玲吹了。吴黎明还是时不时地来我这里玩。有一次,我把这事告诉他,他显得很兴奋。“这就对了。”他说。“对什么?”我不知他是哄意思,便问了一句。吴黎明说:“他配不上她。”“你说江猴子?”“可不就是。”

我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便提醒他说:“呔呔,伙家,别一刀砍了鼻子,不知前后了。他配不上,你以为你就能配上啊?”“我可没这么说。”“还用说吗?都写在脸上了。”

吴黎明嘿嘿笑着说:“扯,你就扯吧!”

那段时间,吴黎明只要一来下塘集,非去贾玲玲她们那里不可。有时我们要下田,他就自己一个人去。不仅带去好吃的,而且还乐此不疲地帮女生们烧锅、刷碗、挑水、扫地,快成人民子弟兵了。除了这些,他还有一大特长,便是会讲故事。他看过的书不少,而且想象力丰富。他把外国的《基督山伯爵》和中国的《三国演义》《说唐》什么的扯在一起,海吹胡侃,让女生们云里雾里的,欲罢不能。只要一段时间不来,女生们便会念叨他,说吴黎明哪去了,怎么不来了。为此,吴黎明十分得意。

慢慢地,吴黎明在穿着上也开始讲究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邋邋遢遢,头发上也打了发蜡,梳成小分头,油光光的。不过,脚还是很臭。我说:“伙家,你是顾头不顾腚,驴屎蛋子表面光啊。”吴黎明眯缝着眼睛,笑眯答痴地说:“你这人哪来那么多穷讲究?”我说:“你要不和我捣腿,我才不管你哩。”吴黎明龇开嘴,露出牙花说:“伙家,别这么计较好不好?”

江猴子恨死吴黎明了,不止一次地骂他是“骚猪”“烂货”,可吴黎明根本不在意。他说:“好大事啊,让他骂吧。”

不过,看着吴黎明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倒为他担心起来。尽管江猴子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有些过了,但也不无道理。他和贾玲玲差距太大了,贾玲玲也根本不会看上他,这是明摆着的事。然而,当局者迷。别人都明白,唯有他不明白。作为老朋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于是便警告他说:“你可别当真了!”“哄意思啊?”“伙家,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是说,你和贾玲玲,根本没戏。”

吴黎明听了我的话,神情有些黯然,但很快脸上便又恢复了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大事啊,我又没想怎么样!”“那你干吗总赶着往那跑?”

吴黎明说:“我只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挺开心的。”“那好,”我见他这样说,便打住话头,“你自己把稳毫着,不要稀里糊涂掉塘里,到时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三抢过后,农时渐渐清闲下来。沈小东和武大、武二先后回合肥(15)了。知青点就剩我和江亚林了。有一天聒蛋时,江亚林向我透露,他准备走了。我说去哪啊,他说去肥西。“我爸找到一个熟人,是肥西知青办的,他答应接收我。”“沈小东这个王八蛋,”他咬着牙说,“我实在受不了,一天都不想再看到他。”

我安慰他说:“你这是何必呢!大家同学一场,也不容易。合肥话说得好,大舅舅二舅舅,有时就得俩舅舅(就就)。”“就?就他个头!”江亚林眼一翻,说,“我和谁都能就,就是不能和他就。还有那个吴黎明,都是哄东西啊!”江亚林越说越气,“这个骚猪王八蛋,鬼迷了心窍,就他那样子,哪个女人会喜欢?就他还不知趣,整天邪屁魍魉地想打贾玲玲的主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解释说:“吴黎明没那意思,不过是闲在家里难受,跑来玩玩而已。”“这是他说的?”“是啊。”“这话你也信?”江亚林摇着头说,“矮子矮,一肚拐,这骚猪人小鬼大,总有一天,我会收拾他。”

江亚林说到做到,没几天还真把吴黎明给收拾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吴黎明可就惨了。就在我和江亚林聒蛋后没几天,吴黎明又来了。这一次,沈小东和武大、武二都不在,江亚林觉得机会来了。中午,我去挑水回来,刚进灶间就听见屋里传来打斗声,我连忙放下水桶跑进去,只见江亚林压在吴黎明身上,双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嘴里咬牙发狠:“骚,我叫你发骚……”吴黎明手脚并用,像一只被掀翻了的小狗,四肢徒劳地在空中划拉着,拼命挣扎。我冲上去,一把抱住江亚林,把他拉开。吴黎明剧烈咳嗽着,大口喘着气,脸上湿乎乎的,不知是眼泪还是口水。

我有些生气了,看着江亚林说:“你这是干吗啊?这也太欺侮人了,有本事你去和沈小东打啊!”江亚林自知理亏,不说话,掯着头走了出去。

我打来一盆清水,让吴黎明洗一洗,然后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江亚林先找碴,骂他是骚猪,还让他保证今后不再去找贾玲玲,“凭哄啊?他算老几啊?”吴黎明不服气地说。

我说:“伙家,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下亏吃大了吧?”

吴黎明摸着被卡得发紫的颈脖子说:“我也没便宜他,狠狠地捏了他一把蛋,痛得他清嘶鬼叫。”我扑哧一声笑了:“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吴黎明说:“我当时心软了,听他一叫便松了手,不然非捏死他不可。”说着,他伸出瘦格郎精的细胳膊在空中狠狠一抓,那模样像是要把地球捏碎似的。

自从那次打架之后,吴黎明好长时间不来了,我以为他是怕江亚林再操事,吴黎明说:“才不是哩,我怕他?我捏不死他。”后来,江亚林转走了,我告诉他,他还是没来。我好生纳闷,贾玲玲有一次见了我也问我,吴黎明搞哪去了,怎么不见影了。

秋天到来时,我因母亲生病回了一趟合肥。巧得很,有一次傍晚在路上竟然遇上吴黎明了。我说:“你这是干吗去?”他说:“刚下班。”“下班?”“是啊。”吴黎明拍了拍身上的工作服,上面印着“合肥宏光无线厂”字样。我说:“你招工了?”“可不是。”吴黎明说。“嘿,跩起来了。”“就那回事吧。”“瞧你烧包的,别和我来这套。”

吴黎明说:“好大事啊,捣叽叽的。”“什么工?”我又问。“搬运工。”吴黎明做了个推车的动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才上一个星期,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难怪你不去我们那里了。”“那倒不是,就是不想去了。”“这是为哄啊?”“也不为哄,就是感到不赞。”“噫,这话怎讲?哄叫不赞啊?难道我们得罪你了?”“没没,这倒没有。”“那是为哄?”

吴黎明望了望我,像是思考下边的话该不该说。过了一下,才开口道:“我这话只对你说,贾玲玲这人不地道。”

这话让我有些意外。他时不时地去我们那里,不都是为了接近贾玲玲,怎么几个月不见,就反目成仇了!我说:“这是怎搞的?贾玲玲哪块得罪你啦?”

吴黎明咂着嘴说:“她和江猴子是一路货色。”

我说:“不会吧,他们俩听说闹翻了。”“才没哩。”“你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不会吧,贾玲玲前几天还问到你。”“你就拿我逗猴吧。”“逗你是小狗,不信你问沈小东。”“歇,歇吧,”吴黎明说,“这个女人没脑子,早晚要害在江猴子手上。”

又说了一会话,时候不早了,便分手而别。我和吴黎明约好了过几天去他们厂里玩。我说沈小东也回来了,要么让他也一起去。吴黎明说好啊。第二天,我去找沈小东,说起这事。沈小东说:“这家伙真是有狗屎运,好事一样没落下。”我说:“他让我们去厂里玩,咱们一起去吧。”沈小东歪在沙发上,嘴里拔着烟,说:“那个破厂,有啥玩头?我可没那闲工夫。”沈小东就是这样,常爱摆谱,处处拿出高人一等的模样。虽然我和他关系不错,但有时也烦他。

既然他不去,我便自己去了。吴黎明听说我来了,屁颠颠地跑到大门口来接我。他领着我来到仓库——吴黎明的工作地点就在这里,远远看去,不少人正在往车上搬货。我们刚走过去,一个黑不溜秋的中年师傅便冲着吴黎明喊:“你死哪去了?一车间正等着送货哩!”吴黎明说:“好哩,我这就送去。”说着,推起一车货,扭头对我说,“走,一起去。”

我和他一起把货送到一车间。回来的路上,他便领着我四处参观。宏光无线电厂当时生产一种收音机,叫“舵手牌”,市面上很畅销,价格也不菲,三十多元钱。我说:“你怎搞没弄一台?听说职工有优惠哩。”他说他才不要哩。“太贵了,顶我好几个月工资了。”吴黎明说,“有那钱,我装好几台了。”

我说:“你会装?”

他说学呗。“哼,你就扯吧!”我不以为然地说。

吴黎明每天的工作十分简单,就是从仓库里往各车间送货,最后再把生产好的产品打包、堆放或装车。虽然也是体力活,但比我们下田好多了,而且工资并不低。虽说是学徒,现在只拿六元钱,可只要一转正,那就是三十二元。“这人比人,气死人啊!”我说,“我们日晒雨淋,一天下来,苦巴巴的,裤带都拢断得了,也就是毛把大钱。”“那是啊,谁叫咱是工人阶级哩,这能比吗?”吴黎明撇着嘴说。

看着他那副不无得意的样子,我臭他说:“看你美的,当初不知是谁拾拾弄弄地还闹着非要下去哩。”

吴黎明咧开嘴巴说:“哎呀,这事多亏了我爸,要不可就砸蛋了。”

我们一边走,一边拉着呱。又送了几趟货,上午的活就干完了。吴黎明带我来到更衣间,里边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工人,有的在聒蛋,有的在下棋,有两个女工坐在纸盒上打毛线。房子里烟雾缭绕。吴黎明拉着我逢人便介绍:“这是我同学。”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渡江”烟,不停地散着。有人看了看牌子,说“渡江”啊,这烟不错,便都友好地冲我笑着。

吴黎明走到他的更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边掏出一个白色的搪瓷把缸,上边印着“宏光无线电厂”字样,帮我倒了一杯水。“没茶叶,你将就点。”他说。一上午没喝水,本来我还有些口渴,可一看他那把缸脏兮兮的,像是八百年没洗过,只好忍住了。“你怎么不喝啊?”“不渴,我不渴。”“你不渴,我还真渴了。”吴黎明端起把缸,咕咚地喝了两口,喝完之后还咂巴咂巴了两下嘴,让我愈加口渴难耐,心想,这个生猪,咋就不生病呢!

快到吃中饭时间了,我起身告辞,吴黎明死活留我,说他们食堂的饭菜不错,让我也尝尝。盛情难却,我便留了下来。

吴黎明买了两菜一汤,一份红烧肉圆子,一份猪肉炖粉条,还有一个西红杮鸡蛋汤。我们吃得很过瘾,心想到底是拿工资的,就是不一样。然而,吃完饭,回到更衣间我才发现吴黎明留我吃饭原来是包藏祸心。他趁人不备,将一个纸包塞到我怀里,“这是哄?”我说。“嘘!”吴黎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鬼鬼祟祟地四下瞅瞅,“别吱声。”接着又把一个纸包塞进自己的怀里。“走,我送你出去!”“这到底是哄啊?”“零件。”

我一下明白过来了:“你这是偷……”“嘘,别吱声!”吴黎明用手压在嘴唇上,左右看看,“没事的。”

我说:“这要抓住怎搞?”“你怕什么?有我哩。”

可我打小就没做过这样的事,心脏不禁扑通乱跳。吴黎明显然是老手,一副沉着镇静的样子。快到大门口时,只见传达室的老头站在铁门前一边拔烟,一边东张西望。吴黎明说:“烟还有吗?”“什么?”“烟。”“噢,还有几支。”“给我。”

我把烟掏出来递给他,手一个劲地发抖。吴黎明小声说:“别抽风了,不会有事的。”我说:“你他妈的别害我!”吴黎明说:“好大事啊。”

说话间,已来到大门前。吴黎明老远地就喊:“张师傅,吃没(16)吃?”那个叫张师傅的看门老头并不搭理,他扭过脸来睺着我们问:“这是搞哄去?”“哦,我送送同学。”吴黎明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

张师傅掉过目光,用狐疑的眼神瞅着我。我心里一阵紧张,下意识用手捂了捂肚子——那包零件就藏在衣服下边。

吴黎明掏出烟说:“来来来,张师傅拔一根,‘渡江’的。”

张师傅接过烟,放在鼻头下嗅了嗅,然后二话未说便让开了身子。出了大门,我拔腿就跑,生怕有人追上来。吴黎明气夯八喘地跟在后边,连声叫道:“你跑哄个?跑哄个?”

跑了一段后,看看没事,我便停了下来。吴黎明喘着气跟上来说:(17)“你想累死我啊?”我说:“你他妈的胆子也太大了,黑七糊三的哄事都敢干。”“没事的,”吴黎明笑着说,“我每天下班都要顺一点。”“顺?”我说,“伙家,你倒说得轻松,这不就是偷吗?你偷这干吗?”“装收音机。”“你会装?”“这不难,找几本看看就会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那个纸包,“这些你先拿着,我还要上班,回头下班了我去你家里拿。”“你他妈把我当同案犯了?”

吴黎明嘁了一声:“好大事啊,瞧你。放心吧,伙家,我不会亏待你,等我装好了,送你一台。”

我说:“歇了吧,你就随嘴扯吧。”5

元旦前夕,武大从合肥回来了,说是见到吴黎明了,他有事找我,让我回合肥后就去找他。我问他哄事,武大说吴黎明没讲。我也没有当回事。过了一段时间,生产队要买手扶拖拉机。这玩意儿当时很紧俏,生产队长便让我和沈小东回合肥找人批计划。

回到合肥办完事,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吴黎明,吃过晚饭便骑着脚踏车去找他了。吴黎明的家住在搬运公司宿舍。宿舍不大,有两排红楼。吴黎明家在红楼后边的平房里。房子很小,只有两间,一间堂屋,一间卧室。原来吴黎明就睡在堂屋里,后来吴黎明他爸找人在后边院子里搭了两个披厦,一个烧饭用,一个便让吴黎明住。吴黎明妈正在门前喂鸡,见到我很热情,一边向我打招呼,一边扯着嗓子喊:“大头啊,来同学了。”

大头是吴黎明的小名。听到喊声,吴黎明便从后边伸出头来:“学贵啊,来,快来。”说着便招手让我进去。我来到他住的那间披厦。房子很小,只有十来平方米,里边放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剩下的场地就不大了。屋子里乱七八糟,到处都堆着东西。我一走进去,一股熟悉而又久违的脚臭味便扑面而来。我用手扇了扇,吴黎明也不在意。“别讲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床上扒拉出一个空场,说,“坐吧坐吧。”我说:“你找我有事啊?”“是啊。”“哄事啊?”“好事啊。”

我说:“你能有哄好事啊?”

吴黎明嘿嘿笑着,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子。我这时才发现他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无线电零件,还有烙铁什么的。我说:“这都是你顺来的?”

他眯起眼睛,一副颇有成就感的样子,接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盒子,从纸盒中搬出一个收音机垛在桌上。“看看怎么样!”“这是你装的?”“你说呢?”

他脸上开着花,用手拧开旋钮,收音机里便传来唱歌的声音。又一拧,里边又传来样板戏的唱腔。“能收十几个台哩!”他不停地拧着,调着台,一副能过过的样子。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说:“伙家,你还真鼓捣出来啦?”

他撇撇嘴说:“好大事啊,小菜一碟。”

我说:“乖乖隆地咚,青菜炒大葱,你小子行啊!”接着便凑过去调起台来。吴黎明坐在一边,看着我说:“喜欢吗?”我说:“有毫赞。”“喜欢就拿去。”“真的?”“那还假了?你马上就搬走,我说过不会亏待你。”

我一阵欣喜,说:“你找我就这事?”“是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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