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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16:2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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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遥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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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佛光

柔软的佛光试读:

白马记

流浪汉闯进小镇的时候,是一个慵懒的午后。钉鞋匠赵七背靠码头眯着眼睛晒太阳,面前摆着几只玲珑的高跟鞋,它们的主人仿佛袅袅婷婷站在上面进入钉鞋人的梦乡。卖饼子的铺子弥漫着一股甜腻的糖、油味儿,几只苍蝇在空中不停地打转。一群人围在旧电影院的台阶上打扑克。一条歪歪扭扭的古街,一眼只能看到这么几个人。小镇的街道太短了,二里不到。流浪汉骑着一匹白马,披着黑斗篷掠过小镇街道,像一组剪辑错了的电影镜头,然后眨眼间他又跑回来。这下人们都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奇怪的人。他跑出小镇,没有再回来。

不一会儿,从河边过来的人说,有个奇怪的人,带着一大堆东西,在河边不知道干什么。

又一会儿,从河边过来的人说,有个奇怪的人,在河边吹着笛子耍蛇。

小镇上每年都会来些跑江湖的艺人,可是从来没有人吹着笛子耍蛇。人们呼啦啦拥向河边。

一个彪悍的男人留着黑蓬蓬的胡子,盘腿坐在地上吹笛子。身边堆着一堆东西,他的白马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件黑斗篷放在一堆东西最上面。两条眼镜蛇随着他古怪的曲子头一伸一缩,神奇极了。

流浪汉!有人喊。

人们越围越多,有人往场子中间扔硬币和纸币,有人吹口哨,寂寥的小镇因为这个奇怪的人热闹了。卖糖葫芦、瓜子、冰棍的也推着小车来到河边。紧接着,卖廉价裤衩、袜子的扛着大包来到河滩上。后来,卖电器的也派了两个小姐拿着一摞广告来河边散发。

可是,那两条可怕的眼镜蛇似乎只会头一伸一缩这么几下。大人们看得渐渐没有兴趣了,慢慢散去。卖糖葫芦的架子上还剩两串,不愿离去,离流浪汉远远的,仿佛怕他那两条蛇猛一下蹿过来。孩子们却依然兴致很高,他们围在蛇的周围,议论它们的毒牙拔了没有,议论眼镜蛇是不是世界上最毒的蛇。其中一个胆大的孩子折了一根柳条逗那两条蛇,其中一条闪电一般顺着柳条扑过来,孩子吓得呆住了。蛇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孩子哇哇大哭起来,周围的孩子们也吓坏了。流浪汉的笛子忽然停了,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他。被蛇咬的孩子可怜巴巴地说,我会死吗?流浪汉脸色发青,猛地捉住咬人的那条蛇,塞进一个竹筒里,然后吹了吹笛子,另一条蛇爬过来,他捉住,也放进竹筒里。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用嘴嚼了嚼,抹孩子手上,拿一块布条包起来。

流浪汉往起站的时候,孩子们才看见他的一条腿是瘸的。他用一只手吃力地撑着地,胳膊上毛茸茸的,露出小蛇一样的青筋。他站起来后,孩子们都站在他前面,仰着脸望着他,盼他说出“你没事”这句话。

他对被咬的孩子说,你待着别动,观察观察。你们给我找些树枝、绳子去。孩子们愣了一下,马上开始行动。不一会儿,在流浪汉的指挥下,一个简陋的帐篷搭起来了。然后,他们又在流浪汉的指挥下,提来水,又生起了一堆火。暮色开始降临,孩子们心中的恐惧还没有散去,但被咬的孩子没有死去,也没有再喊疼。流浪汉把给他包手的布条解开,手没有肿起来,只有两个白色的牙印。他朝上面吹了一口气,说,没事情了。孩子感觉手上凉丝丝的,舒服极了,他又哭了。

流浪汉说,你们回家吧。他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孩子们看见在越来越黑的天色中跑出一匹马,到了近前,能看见马的颜色是白的。流浪汉吃力地跨上马,朝镇子奔去。孩子们觉得这个人真神。他们不愿意回家去,想看看这个人干啥去了。过了一会儿,流浪汉回来,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递给附近的一个孩子,孩子帮他拎到帐篷里去。他下了马,拍了拍马的脖子,大声吆喝一声,马抖了抖鬃毛,奔跑起来,像来时那样神秘地消失在已经黑下来的夜色中。

孩子们在回家的路上猜测,这个神秘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的马去哪儿了?藏在哪里呢?有人想拜他为师。

第二天,有几个孩子没去上学,他们相约一起来找流浪汉。早晨,河边有一层淡淡的雾岚,和村中的炊烟混合在一起,模糊了村子和河的界线。孩子们踏着青草中的露水,草棵中蹦出的每一只小虫都让他们兴奋而又忐忑不安。他们希望看到那匹毛色雪白的马,看到那两条恐怖的眼镜蛇。流浪汉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练铁砂掌、铁布衫?

太阳从山头上探出半边脸,照在水面上,整条河都波光粼粼。帐篷在晨曦中,美丽而柔和。昨天晚上燃烧的那堆火已经变成了灰烬,围住它的几块石头烧得发焦,空气中似乎还有烤野味的味道。河边充满了神秘的气息。

孩子们来到帐篷前,那匹白马不在。晨岚已经散开,他们四处张望,一直望到远处的大山,也没有看到马的影子。帐篷里静悄悄的,他们谁也不敢先进,怕那两条眼镜蛇猛一下扑出来。

孩子们嘀咕了几句,一排齐齐跪在帐篷前,等流浪汉出来。草扎得他们痒痒的,小虫子在他们身边蹦啊蹦,太阳越来越高,晃花了他们的眼。他们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武林高手。

帐篷掀开的时候,孩子们的心咚咚乱跳。流浪汉架着一个粗大的拐杖走得地动山摇。他没有看眼前跪着的这些孩子,而是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孩子们感觉到一阵风扑面而来,白马就到了眼前,他跨上马朝镇子奔去。孩子们争论马从哪儿来,有人说看见从山后面跑下来的,有人说它从太阳中跑出来的。孩子们还在争论的时候,流浪汉回来了。他们看见流浪汉手中拿着一个还滴着墨汁的牌子,上面写着“美容整容”。不等吩咐,孩子们抢过流浪汉手中的牌子挂在帐篷门上。流浪汉拍了拍马的脖子,大声吆喝一声,马迎着光跑起来,一眨眼就不见了。

孩子们啧啧称赞,他们觉得流浪汉神秘莫测。可是他们也想,镇上、县里的美容院都越开越好,他们进都不敢进去,这个简陋的小棚子能挣钱吗?而且开在偏僻的河滩。但这些事情他们只是想想罢了,重要的是能拜流浪汉为师,学会真正的功夫。

孩子们提出自己的要求。流浪汉用拐杖撑住半边身体,像赶鸭子一样让他们快回学校去。孩子们不走,他们要用自己的诚意感动流浪汉,让他收他们为徒。但过了一会儿,老师来了。孩子们像蚂蚱一样四处乱蹦躲老师。老师像如来佛那样手一伸一翻,孩子们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孩子们被赶回学校后,河滩上只剩下流浪汉和那顶孤零零的帐篷。太阳越升越高,河中不时冒一两个气泡,碎了泛着沫子顺流而下。草丛中有许多一动一动的影子,像蜿蜒的蛇前进,是水汽在袅袅上升。

突然,摩托马达的轰鸣声打破了这种寂静。一群人出现在河滩上。他们迈着懒散的步子,手中反捏烟头。走到近前,可以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王二,跟在后面总差半步远的是孙三。

这两个恶人臭名昭著,纠集起一帮人,打架、抢东西,是小镇方圆几十里的恶霸。孙三自幼桀骜不驯,喜欢打架,经常血淋淋地出现在人们面前。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成他经常把别人打得血淋淋的,后来用把菜刀把闯进他家抢东西的一个杀人通缉犯砍翻在地,在江湖上一战成名。王二却总是软不拉叽的样子,但是江湖上谁有名气他就找谁单挑。他和孙三整整打了一个月的架。第一次找到孙三的时候,几个回合就被孙三打倒。他爬起来再打,又被打倒。那天这样的动作一直重复,直到他再也爬不起来了,他望着扬长而去的孙三说,我一能爬起来就去找你。果然,他在家里养了两天伤,就肿着脸瘸着腿又去找孙三。这次,孙三几乎一拳就把他打倒。接下来的半个月,孙三陷入了一场噩梦中,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王二,把他打倒,王二像一条虫子一样蠕动一会儿爬起来再和他打。打得爬不起来了,他走了,不知道王二什么时候就摇摇晃晃站在他身后,手里举着半块砖头。王二像一块粘在手上的鼻涕,甩也甩不掉。孙三烦透,想把王二杀掉。可是谁都知道王二每天和他打架,杀掉王二他也跑不了,他简直要崩溃。一天,王二再次找到孙三的时候,孙三说,不打了,我打架不行。

王二问,不打了?

孙三说,不打了。

王二掏出一把匕首,嗖一下插进孙三肚子里。王二杀人的消息很快传遍小镇,谁也想不到把杀人通缉犯砍翻的孙三被王二捅了。孙三住院期间,王二端屎倒尿孙子一样服侍他。孙三一出院,王二把匕首摔在他前面,说,你杀了我报仇吧。孙三摇摇头,怎样也不捡那把匕首。

他们走到帐篷前,眼睛溜一下“美容整容”那几个字,叽叽嘎嘎尖笑起来。流浪汉仿佛没有看见他们,眼睛觑着太阳,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

孙三站出来,大声说,我整容,你给我头顶上文一只鹰。说完,他用手抚摸着光光的头顶,好像一只毛茸茸的雏鹰正站在他头顶上。其余的人都凶恶地盯着流浪汉。

不会。

谁也没有想到流浪汉这样回答。他们有些惊愕地望着他。

流浪汉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依然惬意地晒着太阳。

王二笑了,我美美容。你给我理个毛寸,不能有一根长的,也不能有一根短的。

不会。

这群人更惊愕了。他们本来是找借口诈人,没想到这个家伙连毛寸也不会理。

王二点点头,一副很理解的样子。他说,我觉得自己长得好丑,你把你拿手的本事拿出来,给我整整容,只要变漂亮就行。

流浪汉说,拿椅子出来。

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一个家伙有些不情愿地进了帐篷,搬出一把漆皮剥落的木头椅子。流浪汉坐上去,椅子摇摇晃晃,吱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倒下来。在惊诧中,他招呼王二过来。王二站在他面前,阳光被遮住,流浪汉眼前一下黑了,他招手让王二蹲下来。谁也想不到流浪汉自己坐着,让顾客蹲着。

王二一点一点慢慢蹲下去,愤怒地等流浪汉出一点差错就揍扁他。

流浪汉从怀中掏出一把黑乎乎的剃刀,打开的时候,雪亮的刀刃像一团燃烧的火苗。王二出汗了。流浪汉捏着剃刀顺着王二的脸颊滑下,在他脖子上停住。

你要干什么?孙三他们大喊。

他不是要整容吗?是要做些伤疤呢,还是贴些胸毛?

孙三他们都搞不清楚流浪汉要干什么。

你们不是都想在社会上混吗?既然这样,当然是越凶越好,人们看见就害怕,还用自己动手?我能把人整得特别凶恶,做伤疤、贴胸毛是最简单的,还可以弄出满脸横肉,或者弄瞎一只眼,切掉一只耳朵,削了鼻子……当然我的手术是极其安全的,收费也是非常合理的。你想好做哪样了吗?流浪汉把嘴凑在王二脸上问,一股恶臭的气息熏得王二几乎要呕吐。王二忍住恶心,说,我想想。

流浪汉放开王二,把身边的竹筒打开,两条眼镜蛇呼一下蹿出来。流浪汉伸出一只胳膊,两条蛇顺着他的胳膊爬了上去,在脖子上缠一圈,然后把头高高昂起,蛇芯一伸一缩。王二、孙三他们惊呆了,呆呆看了一会儿,灰溜溜走了。河边又恢复了宁静。

流浪汉美容整容的方法很快传遍小镇,人们觉得不可思议。谁会去做这样的美容整容呢?把自己弄得又丑又怪,而且还自伤身体。

孩子们放学后来到河边,不等流浪汉吩咐,生火、挑水,河边一下热闹起来。他们等待流浪汉呼唤出他的白马,去镇上买东西。可是流浪汉坐在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吹一首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他吹了一遍又一遍,孩子们听着心里难受,尖叫着你追我赶着跑走。他们觉得流浪汉像《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药师,吹《碧海潮生曲》;也像欧阳锋,有两条毒蛇;还像洪七公,是丐帮首领。

流浪汉一直吹这首曲子,太阳渐渐斜下去,河水的凉气慢慢浸上来。星星一颗一颗出来,在泛着白光的天空上,像贴了一块一块的补丁。天越来越蓝,星星的光芒出来了,一颗颗像流光四溢的钻石。

一个女人踩着满地的月光,出现在河滩上,一件长长的风衣裹不住她窈窕的身躯。河水哗哗的声音伴着女人唰唰的脚步声,夜静,流浪汉的笛子声音也停了。

女人在帐篷前停下来,犹豫,几次把手举起来,又放下。她的影子贴在帐篷上,又细又长。最后,她顿了一下脚,像下定决心,手一伸,帐篷门没有系,一下就被掀开。屋子里黑乎乎的,比外面要黑得多。女人有些意外,她停住,咳嗽一声。一只冰凉的小虫爬上她的脚,女人惊叫一声。屋子灯亮了,灯光跳跃着闪烁着,仿佛随时都会灭。女人的影子随着灯光跳动,也仿佛随时会消失。传说中的流浪汉躺在床上,一只假肢放在旁边,接假肢的那截儿残腿萎缩成小孩儿拳头大小,皱巴巴的。女人有些意外,又惊叫了一声。

流浪汉撑着身体坐起来,仰脸看着女人。女人很漂亮,但漂亮掩饰不住眉宇间的憔悴和眼神里的不安。她瓷白的脖子上有一小块黑痣,像白瓷上的一个黑色印章。

我想离婚,那个东西不放我。

他吸毒,逼我出去挣钱。

我没有。他瘾一上来就打我、咬我。

女人咬牙切齿地说着话,有些语无伦次,话仿佛关在栅栏里的羊群要争先恐后跑出来。

流浪汉看着她,女人慢慢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女人冷静得怕人。她慢慢掀起衣服,大块的青紫、红肿和牙印密密麻麻地布满女人的身体,细小的缝隙中,女人雪白的身体更加耀眼,像一件窑变的精美瓷器。流浪汉招招手,女人过来。

流浪汉把女人的衣服放下来,问,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怎样帮都行。我只想摆脱他,吸上毒他像鬼一样。

下决心了吗?

我死的心都有,可是放心不下孩子。再这样下去,我总有一天杀了他,一起去死。

流浪汉点点头,我给你吃点药。你脖子上的那个黑痣会一天比一天大,慢慢布满整个身体和脸庞,而且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你就告诉丈夫你得了绝症。

女人眼睛里充满泪水,悲壮地点了点头。

流浪汉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颗黑痣,说,从这里开始吧。

女人的身体有些战栗。

等黑色布满你的身体的时候,你不要去管它,这时你的皮肤会很痒,但黑色会慢慢褪去。

女人感激地望着流浪汉,说,我来这儿以前以为你是个恶人,觉得你能救我出来,没想到有这么神奇的药。

过了几天,镇上传出一个新闻,白牡丹得了绝症。她脖子上那颗黑痣的黑色开始向四周弥漫,她全身变黑的那天,也就是死亡的那天。死亡阴影一样笼罩住她,死亡的气息清晰可辨。

不久,吸毒的丈夫和她离了婚。

人们都说,白牡丹以前一直想离婚,可是离不了,现在得了绝症,丈夫不要她了,真可怜。

河滩上的美容厅有些孤寂。几天时间那副小小的帐篷,仿佛经历了上百年的烟火,灰暗陈旧。流浪汉白天坐在帐篷前眯着眼睛晒太阳,一动不动就是几个小时。孩子们放学后聚集在他的帐篷前,练武、打仗,或者模仿流浪汉一动不动地坐着,打坐,练气功。但他们坐不住,一会儿就睁开眼睛,笑了。然后长身起来,发动冲锋,河滩上顿时变成战场。他们也学着流浪汉打口哨,希望召来那匹神奇的马,可是不管他们的口哨打得多么像,连马的影子也看不见。孩子们觉得那匹马可能藏在云朵中,或者像白龙马一样,就在河中。他们用纱结成网,在水中打捞,除了一团一团的水草,就是些小鱼小虾。他们燃起篝火,把那些小鱼小虾串起来烤,不一会儿散发出香味。向流浪汉讨点盐,一顿美餐就出来了。给流浪汉一串,他也不客气,接住就吃了。再给一串,接住又吃了。孩子们欢呼起来,师傅,师傅!流浪汉眯上眼睛,塑像一样不动了。孩子们做出些怪样子,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们揪一把狗尾巴草,搔流浪汉痒痒。搔手没有反应,搔脖子没有反应,搔耳朵没有反应,打算搔鼻孔时,忽然听到旁边竹筒里沙沙的声音,眼镜蛇!孩子们一哄而散。

晚上,流浪汉吹那首奇怪的曲子,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吹。河滩上安静极了,月光洒在草上面,随风起伏。水哗啦哗啦,水下面的河草鱼一样游来游去。不时有一声狗叫从镇子里传出来,小镇的晚上多了笛声,多了几分异样,也多了几分安静。人们觉得时光仿佛倒流,这样安静的日子,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才有。

赵七每天晚上听到笛声,都不愿意睡觉,这个奇怪的曲子勾起他的千般想法。他缩在一堆油腻的铺盖中,思绪像长了触角,白天的一幕幕放电影一样跑出来,让他念念不忘的是白牡丹和她那个吸毒鬼丈夫。

白牡丹经常来钉鞋,她的鞋子大多是人造革的,也有穿了几年破旧不堪的皮鞋。从她穿的鞋子来看,她家生活拮据,而且她很节俭。赵七因为从小穷,喜欢节俭的女人。每次给白牡丹钉鞋时,他总是用自己最好的皮子和牛筋的鞋跟,而且每次把已经擦得干干净净的鞋再认真擦一遍。活儿不忙的时候,他钉得很慢、很认真,他觉得哧啦哧啦的鞋绳子在一步一步拉近他和白牡丹的距离。他不敢看白牡丹,但他的鼻翼张开,贪婪地吮吸着这个女人散发出的每一缕气息。他想自己这辈子要是能有这样一个女人就好了。

可是他穷,三十老几了也没有个女人。

而白牡丹却嫁了个恶人。这个可恶的吸毒鬼经常凑到他摊子前,问他借二十、三十元钱。二十、三十元钱对别人可能不算什么,对他却是个大数字。钉一只鞋只能收一块、两块,还有些微薄的成本,有时一天也挣不下二十元钱。他说是借,但借下就没了影子,下次来总是说以后有了钱一起还。可他哪能有了钱呢?他连自己的无底洞都填不满。不借吧,吸毒鬼坐在他的小椅子上不走,弄得钉鞋的人过来就又远远躲开。

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在街上看到漂亮的白牡丹,总是为这个女人可惜。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怎么就嫁了那么一个吸毒的无赖?他想自己要是能娶这么一个女人,受多大的苦也值得。可是他知道不可能,他什么都没有,除了会钉鞋,而且实话说,这个手艺也不复杂,人们只是因为不愿意做,才没有人去学。

现在,白牡丹得了绝症,那个无赖不要她了。人们见了她就躲着走,远远闻见她的味道就捏鼻子,眼见她是不行了。赵七想,要是自己能娶上她,就是治不好最后打发打发她也愿意,毕竟她是那么漂亮过的一个女人。自己这辈子什么时候和漂亮着或漂亮过的东西打过交道呢?况且女人还没有死,只要不死,就会有办法。

但是赵七不知道白牡丹会不会答应。假如她不答应,自己以后找女人就更困难了。而且她的那个吸毒鬼前夫不知道让不让自己找她,虽然他们离婚了,但他想起那个家伙就发怵。

赵七这样一想,那笛声就更加幽怨了,听得他心发颤、脊背发凉。他想,找谁去给自己帮忙呢?

流浪汉。

这个异乡人会许多奇艺绝技,或许有好办法。而且他和镇子里的人谁都不熟悉,自己的秘密告诉他,也不会传出去。这样一想,赵七觉得未来明朗起来。

第二天,赵七多少年来第一次破天荒没有出去摆摊。他换上干净的衣服,买了一瓶老酒,去河滩上找流浪汉。

看到他那魁梧的身材和茂密的大胡子,赵七心里惊呼,好汉子!那匹神奇的白马果然不见,流浪汉身旁有两只竹筒,赵七知道里面是眼镜蛇。

他不知道该怎样和流浪汉说自己的事情,闷闷地待了一会儿,流浪汉也不说话。

赵七把酒递给他,流浪汉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赵七没想到他这样就喝,说,我去买点下酒菜,不等流浪汉搭话,转身就跑。

赵七买了花生米、榨菜和几根嫩黄瓜。往回走的时候,把想说的话盘算好了。

他说,镇上有个女人,得了绝症,丈夫不要她了。他想娶她,照顾她。这个女人从前很漂亮,现在丑死了,但是他还是喜欢她。她的丈夫是个恶人,整天吸毒。

赵七话还没有说完,流浪汉噗一下,把嘴里的一口酒吐了。他说,这酒怎么这么苦呢?

赵七不相信,接过来抿了一小口,酒辣辣的,有股余香在他舌尖打转,一点也不苦。

赵七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流浪汉。

不好,不好,这样的事情不好办,趁早别想了。

赵七想不到流浪汉会这样回答,他还想说自己一直怎样喜欢她,现在她又丑又快死了,自己还是喜欢她。流浪汉却把酒瓶往他嘴里塞,说,快喝酒吧,快喝酒。

赵七心里又苦又空,大半瓶酒一口气就喝完了。喝完,捏起一颗花生米,还没有送到嘴里,头一歪,倒在地上不动了。

流浪汉撑起身子,拿了一床被子盖在赵七身上。

赵七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头很疼。他没有想到喝上酒时间过得这么快。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他知道一天就要过去了。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没有多大希望的生活越来越黯淡,一生也就要这样过去了。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无聊和绝望透顶。

他问,你不是可以整容吗?给我弄弄,我再也不想要我现在的样子了。我要换个模样,重新生活。

流浪汉给他注射了一针。

赵七醒来的时候,流浪汉让他照镜子。赵七看到镜中一个满脸横肉的人,额头上还有一道闪亮的刀疤。他不相信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虎口上多了一个吐着芯子,似乎扑上去咬人的蛇头,捋起袖子,一条青色的大蛇盘在他胳膊上。

赵七没想到自己一下就变成这个样子,他有些害怕,更多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痛快。

再次出去摆摊的时候,赵七不像以前对钉鞋生意那样热衷了,他心里憋着股气,要干些什么。面对别人诧异的目光,他也不大在乎。人们议论赵七去流浪汉那里整容了,但觉得不可思议,一个钉鞋的把自己弄那么凶干什么?

赵七不听别人的议论,在一块小磨石上反复磨自己那把割橡胶、塑料、牛皮的刀子。一上午,没有一个顾客。人们看到赵七凶恶的样子和闪亮的刀子远远躲开。赵七不像以前那样没有生意就着急,随着刀子的寒光,他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硬。

中午正要回家时,一个人一屁股坐在赵七前面的椅子上。赵七抬起头,是白牡丹的前夫。这个以前让自己发怵的赖皮,现在看起来脸色青白,大暖的天气哆哆嗦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赵七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会怕这个几乎一只手就可以拎起来的小鸡一样的家伙。他冷冷地望着这个恶人。

白牡丹前夫似乎感觉到了些什么。他说,借你的钱我以后一定一起还。今天,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接着打了几个呵欠……

还没有等他说完,赵七把刀子一下插在他放在凳子上的手上。这个家伙不相信似的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大叫起来。赵七把刀子拔起来,他手背上的血渗出来。

赵七说,你的骨头也不比牛皮和橡胶硬。

又举起刀子。

白牡丹前夫一下跳起来,赵七杀人了,救命啊!

赵七说,今天不杀你,我要娶白牡丹。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这个家伙惊愕地望着他。赵七东西也没有收拾,揣上刀子就走了。

白牡丹身上正在变黑,怕见人,躲在一间临时租的房子里。赵七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做午饭。

赵七说,多做点,我饿了。

白牡丹望着赵七,几乎认不出来这个以前勤劳、善良的鞋匠。但她没有问,多添了点面。

赵七说,你穿三十六的鞋,喜欢黑色的,是吗?

没有等女人回答,他便像来时那样急匆匆地走了。

十几分钟后,赵七拿着一双黑色的牛皮鞋回来了。白牡丹正在炒菜。

赵七一把抱起白牡丹,放炕上。女人挣扎。赵七说,试试这双鞋合适不合适。在白牡丹的挣扎中,他脱下女人的鞋,看到小腿已经黑了。他想起那个说法,白牡丹全身黑了的那天就要死掉。现在的脚还白皙纤细,可是用不了几天就……他的泪掉下来,掉在白牡丹脚上。挣扎着的白牡丹忽然不动了。

你真的喜欢我?

喜欢。我要娶你,就是你死了我也陪你。

白牡丹扭了扭身子说,菜要煳了。

赵七抱紧她,我要亲亲你。

他亲在白牡丹脚上,多年前第一眼看见白牡丹就想亲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饭熟了,赵七吃得香甜、踏实。吃一口望一眼白牡丹,他觉得白牡丹黑了也好看,变成黑牡丹了。但是想到假如白牡丹真的全身变黑怎么办?吃着吃着饭不香了。赵七搁下碗说,我这几年还攒了点钱,咱不能这样等着啊,我领你去大医院看看。

白牡丹摇头拒绝。

赵七再三请求,白牡丹一次次拒绝。后来,饭菜凉了,白牡丹起身去热,赵七一把抱住她,说,我不让你死,咱们一定得想办法。听说河滩上的那个流浪汉很神奇,要不咱们找他去看看。

白牡丹掰开他的手,说,我哪儿也不去看,我死不了。

赵七以为白牡丹真的绝望了,心情跟着灰暗起来,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他说,咱们结婚吧,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你想买啥买啥,想吃啥吃啥,想去哪里去哪里。

白牡丹说,你以为你有多少钱?你以为你有本事?吃了饭乖乖回去吧。别把自己弄成这个怪样子,再攒点钱,找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

不,我只找你。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多少年了。

白牡丹板起脸来,喜欢的东西就都能成了你的吗?我喜欢的东西多了,你还是回去好好钉你的鞋吧。

赵七不知道白牡丹怎么一瞬间好像变了个人。他被激怒了,我这辈子再不钉鞋。

白牡丹的饭他也不吃了,扔下碗跑出来,他很生气。自己钉鞋的家伙一下也不想看了,而且后悔自己当初怎么选择了这么个职业,辛苦还被人瞧不起,连快死的白牡丹也看不上自己。

他发飙似的跑到流浪汉那里,说,给我再整容,我要多凶恶就多凶恶。

赵七醒来的时候,他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鼻子歪了,耳朵少了半截,眼睛里闪着寒光。赵七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快乐得哈哈大笑,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去当土匪,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做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整天捧着个臭鞋壳受人窝囊气。

他来到自己的钉鞋摊前,一脚把鞋摊子踢散,迎面碰上王二。他看见这个鼻涕虫一样软绵绵的家伙就生气,不知道凶神恶煞一样的孙三怎么会被这个烂东西吓住。他一把揪住王二的领口,你不是爱死缠烂打吗?把你的脚筋挑断能不能爬着去找我?王二被眼前这个凶人吓了一跳,还要嘴硬。对方手里多出一把刀子,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又滑上,在颧骨那儿停住。赵七说,怎么这个地方这么高呢?多难看。应该做做手术。然后他对着那儿吹了一口气。王二的魂都要散了,面对流浪汉那个毛骨悚然的时刻仿佛重现,他甚至怀疑以前的这个家伙就是那个凶恶的吉卜赛人。他没有多想,扑通一声就跪下。赵七没有想到这个到处欺负人的家伙是这样一个软蛋,往他脸上踹了一脚,看见那张脸还是白乎乎的,觉得难受,朝上面吐了口唾沫,大声说,你要是擦了它,我见一次吐一次。

镇上的人知道这个凶恶霸道的人就是以前那个胆小懦弱的钉鞋匠赵七后,怎样都有些不大相信。可是有人亲眼见他从流浪汉那里整容出来,而且王二脸上的唾沫星子还未干,还有人亲耳听见他说要娶白牡丹,她那个吸毒鬼前夫老鼠一样躲得影子也不见。

镇上好多人长出了一口气,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以前的赵七,赵七现在扬眉吐气的样子,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

这天晚上,有人看见赵七跳进白牡丹院子。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们不知道,但觉得白牡丹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人喜欢,不枉做女人一回。赵七也确实够男人。

去流浪汉那儿整容的人渐渐多了,开始人们还羞答答的,天黑透了才去。但街上多了长胸毛、满脸横肉的男人。来这里的外乡人发现小镇的恶人很多,民风彪悍。后来,一些去外地打工的年轻人害怕出门被人欺负,纷纷到流浪汉那儿去整容,传回来的消息挺振奋人心的。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们去整容,他们害怕被人欺负,希望自己能凶恶些。没有多久,小镇上几乎见不到以前那种面相和善清秀的人了,他们似乎变了个种族。而且喜欢隔段时间去一次流浪汉那里,像以前理发洗澡一样,保养保养胸毛,给刀疤上点油。

但是,人们习惯这种生活之后,像来时那样突然,人们在街上忽然见到流浪汉,他很久都不上街了。自从他的生意红火之后,他需要的一切东西都有人给他带,还有一帮孩子跟着他,当他徒弟。流浪汉骑着那匹神奇的白马,这么久的日子,没有人知道这匹马究竟藏在哪里,吃什么。他还是披着他的黑斗篷,哒哒穿过小镇的街道,跑入正在燃烧的火烧云中去。

然后,像变魔术似的,人们看到白牡丹,都以为她跟着赵七去看病,然后死了。没想到一个人活着出现,她身上的黑色消失得干干净净,连脖子上的那块黑痣也没有了,白得像鲜藕,嫩得像水豆腐,整个皮肤婴儿一样。她的美照亮了大家,人们发现自己都变丑了。他们去河滩上,找流浪汉。河里的水哗啦哗啦流着,草已经枯萎了,流浪汉像他的白马一样,无影无踪。

闪亮的铁轨

少年沿着铁轨进入弧的时候,是黄昏时分。

弧是一个安静的小村,二三百人,王姓为主。村人以种地为生,养着一批三轮车,农闲时出门收购小杂粮,增加收入。村周围是庄稼地,村南庄稼地南边是一片柳林,柳林南边是滹沱河,滹沱河再往南走十几里是连绵起伏的五台山山脉。

几十年前,京原铁路经过的时候,人们以为村子会热闹起来,但只是一小段铁路经过村子,像个半括号,把村子分成两部分。每天经过两列客车和几列货车,从来没有在弧停过。车窗里扔出的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和一些登满小道消息或色情文字的印刷品,让村子里的人们能感觉到些遥远的神秘的气息。偶尔村里的鸡或小猪被火车撞死,有人会跑去看看是谁家的。

北方二月还是寒冷的时候,地里光秃秃一片。黄昏,最后一缕阳光打在土坯墙上,像展开一幅黄色的画卷。屋顶上炊烟已经飘起,与滹沱河的水汽一起笼罩在村子上空,原本干燥的烟味变得湿漉漉的,春天像捉迷藏的小姑娘一样,已经站在人们背后了。锅碗瓢盆的声音越来越稠,绣鞋垫的姑娘和播米的大妈开始放下手中的活计,修理农具的、垫院的男人们也正收工。

少年一只裤腿卷到半膝,上面粘的一道沥青闪着黑光,两只鞋鞋帮已经磨烂,人造革鞋面上的漆皮剥落,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头发乱糟糟,上面还有树叶和草屑。

门口喊鸡的王玉香老人最先看到少年,以为是个小乞丐。她念了句“阿弥陀佛”,把少年领进屋里。老人说,冷吧?快烤烤炉子,一会儿吃碗面条。老人把少年留在炉子边,去厨房擀面条。屋子里热乎乎的,只是光线有点暗。少年忽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拿起炉子上的炉盖,往自己手上烫去。老人的儿子正好进门看到了。他夺下少年手中的炉盖,把少年赶出屋子。王玉香老人不明白自己的好意为什么会引起少年这样的举动,她跟出来。少年愤怒地哇哇说着一些话,谁也听不懂。王玉香老人门前人越聚越多,人们怀着好奇心打量这个少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在弧小学教书的李老师放学后听到消息也赶来了,人们让开一条道。这个师专刚毕业的年轻老师用普通话对少年说,你来这儿干什么?少年不吭声。他接着又说,你能听懂我的话吗?少年点了点头,额前的乱发下闪出一双警惕而又充满野性的眼睛。他把两只胳膊上的袖子撸上去,露出用蓝墨水刺的文身,左胳膊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恨”字,右胳膊上是“找我妈”三个大字。围观的人们猜测他母亲跟人跑了,他出来寻找,可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烫自己的手。少年又开始哇哇大叫。李老师拉着少年的手说,跟我去学校吧,或许我能帮你点忙,外面这样冷。少年狠狠一甩胳膊,李老师打了个趔趄。围观的人们的眼神由好奇和同情变得有些不满。李老师又耐着性子说,天这么冷,你在外面,晚上会冻坏的,先跟我去学校住一晚,明天再找你妈妈。少年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满是恶意。人们说,疯子,别管他。

人们失去了好奇心,慢慢散开。

王玉香老人拿出一个馒头放少年手里,他一扬手扔了。老人嘴角扁了扁,摇摇头,也回去了。

夜幕很快降临,乡村的夜晚月亮又大又清冷,偶尔有一声清亮的鸟叫声传来,孤寂地消失在风中。

第二天,弧的人们开始忙碌的时候,少年出现了。他还是昨天那副脏兮兮的样子,一种谁也不相信的神态,在村里的街巷晃荡。

谁也不知道昨天晚上他是在哪里过的夜,吃没吃东西。七眼伯说,家里有外地媳妇的这几天让她们少出门,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个小孩大概是从川、云、贵一带来的,可能一直沿着铁路找他妈妈,或许听到些什么消息,他过些天一定会走的。

人们心里多了些谨慎。

少年发现,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些奇怪的眼神盯着他,还伴随些小声的议论,但他毫不理会。他像一只觅食的公鸡,在村里东张西望。到中午的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做饭、吃饭,少年也神秘地不见了。

下午,少年又出现在街上,还是谁都不搭理的样子。王玉香老人看见他摇摇头,少年像一只飞进屋子的麻雀,到处乱闯,能去的地方就去。人们盼望他什么也找不到,早点离开。

傍晚放学后,纷纷拥出校门的学生们在门口看到少年,他们指点着少年向老师说,看,看。李老师露出温和的笑容,再次邀请少年住在学校,他还比画了个洗澡的动作。少年愤怒地拒绝,然后飞快地跑走了。李老师苦笑了一下,嘱咐几个学生留意一下这个奇怪的人。

这天晚上,李老师躺在床上翻看一本流浪汉小说,但心不在焉,在想这个少年的事情。他期待门突然响起。

第三天,还没有到上课的时候,几个学生早早过来,喊报告。结巴鬼满意抢先说,老、老师,我、我们,昨天看、看见那个人藏在祠堂里。大个子磊磊也说,老师,满意说得没错,我们都看到了,不信你问忠义。忠义又要接着说,老师举手打断他的话,说,你们不要和别人说,还得继续注意他,看他在哪里吃饭,吃什么。

祠堂在弧南边一个院子里,院子中间有一棵大树,弧的人都叫它“炮树”,夏天它会开一种粉红的花,花形如铃铛,人们说闻了它的香味会头痛。李老师没有闻过它的香味,但见过它开花的样子,确实在别的地方没有见过。祠堂的几间房子已多年废弃不用,平时里面放些棺材,谁家死了人用棺材时,才进去一下,阴森森的,从不上锁。

上课铃响了,李老师刚拿起课本,七眼伯在校门口出现了。李老师的眼皮抖了抖。七眼伯这个习惯让他很不自在,他不明白七眼伯为什么每天这个时候来学校里转转,好像监视他一样。他接下来讲课的声音有些发飘。他希望七眼伯马上离开。可是七眼伯在学校里踱了一圈后,径自朝教室这边走来。李老师继续讲课,但注意力转移到门外。七眼伯来到教室门口,没有敲门,就进来了,走到墙边,伸手把灯拉灭,然后转身出去。教室里似乎暗了点,也似乎没暗。李老师看外边,天已经亮了。他心里很不舒服。

少年走在弧的街巷中,觉得人们的眼睛闪闪烁烁,藏着很多机密。这不大的村子,他昨天至少转了二十遍,没有找到丝毫迹象。他感觉自己没有揭开这个村子的秘密。从那天一进村子,一种神秘的气氛就让他觉得妈妈就藏在这个村里,他有耐心一直找下去。

少年还是像昨天那样在村子里乱转,看到人们注视,他心里有些得意。一上午他一无所获,到中午时,他向村子南面走去,他没有注意到后面跟着几个尾巴。

李老师吃饭时,磊磊来报告,老师,那个人在村南的地里面刨山药蛋。李老师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忠义又来报告,老师,那个人去了滹沱河,捉鱼。李老师问,你们还没有吃饭吧?他们吐吐舌头说,家里饭还没有熟。李老师说,你们快回去吃饭,我去河边看看。磊磊说,老师,满意还在。李老师说,你们吃了饭再来。

李老师沿着村南的路一直往南走,去年秋天已经犁过的地还没有解冻,土块上面都是光滑的犁铧印。他经过柳树林,灰褐色的柳树像弯着腰的老妪,上面的枝条上突兀地有几个用干枯的树枝搭的喜鹊窝,天上的云在快速流动。现在是用水淡季,滹沱河的水涨了不少,没到跟前,一股冷气已扑面而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是满意。他说,老、老师,那、那个人在那边捉鱼,捉了这么大的一条。满意用两只手比画了一下。李老师说,你快回家吃饭吧。满意答应了一声跑走了。

李老师顺着河堤慢慢往前走,浑浊的河水翻着跟头往前跑,白色的水沫冲击着河堤,泥土的腥味一阵阵传来。在河水的一个拐弯处,李老师看到了少年。他挽着裤腿,站在水中,埋头用手中的东西一次次朝岸边抄,但什么也没有。李老师又往前走,看到岸上枯黄的草丛中垒着一个石头灶,一些小树枝在燃烧。灶旁边是一双黑色的鞋,鞋里边塞着一双黑乎乎的袜子,旁边还有一件同样发黑的上衣。水中的少年感觉到什么,猛抬起头来。看见李老师,少年马上拿起网,蹚着水,哗哗往岸上走。李老师看见水花打湿了少年的裤子,少年的腿惨白。少年上了岸,站在火堆旁,放下裤腿,抱起上衣。被锹铲烂的半个山药掉下去,像皮球一样弹了一下往前滚去,抱在胸前的上衣里露出条鱼尾巴,拼命拍打少年的胸脯。少年一动不动盯着李老师。李老师低下头,看到少年的裤腿在冒着热气。他转过身子,觉得不该来这里。直到走出好远,还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他。

少年那双惨白的腿一直在李老师眼前晃动。李老师觉得少年一定不会轻易离开弧。下午上课时,他问学生,你们村有没有外地女人?满意用少有的不结巴说,刘芳芳妈就是。刘芳芳说,你妈才是。学生们大笑起来,教室里一下乱了。李老师拍了桌子,教室里才静下来。

快放学时,学校里突然跑进一个疯子,嘴里嗬嗬怪叫着,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朝教室扔。满意说,老,老师,七眼伯家的疯子。李老师生气地说,什么人都来学校,给我把他赶出去。满意说,老、老师,这个疯子打人。话刚说完,一块玻璃碎了,窗户边的女同学抱着头尖叫。李老师说,这还叫学校?他跑出教室,几个男生跟在他后边。李老师大声冲疯子喊,滚出去。男生们跟着他喊,滚。七眼伯气喘吁吁地跑进学校,一把抱住疯子。疯子翻手咣一个耳光。李老师看见七眼伯的脸红了。他跑过去帮忙,七眼伯后面跟着的人也跑过来,七手八脚把疯子按住。李老师问七眼伯,这是你儿子?七眼伯哼了一声,和众人把疯子弄走了。

七眼伯来学校赔玻璃钱时,说,昨天给他送饭时,一不留神,忘记锁门,他就跑出来了。李老师看到七眼伯还是那种很威严、正经的样子,心里好笑。他想,七眼伯以后不会来学校了。但接下来的一天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少年在村里待了七八天还不走。弧的人们感觉很不自在。他们走到哪里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好端端平静的生活让这个少年打乱了。人们在七眼伯家,商量怎样把这个少年赶走。

报告公安局把他抓走是一个比较好的办法,可是他们觉得公安局不大可能派人来,因为少年在弧没有干过什么坏事,他只是在村里晃来晃去。他们自己可以赶,但人们又觉得公安局不管的人他们更没有权去管。商量了半天也没有个好结果,只好等他自己离去。他们散去的时候在七眼伯家门口碰上少年,少年一副自在的样子让他们心里更难受。

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少年发现自己每天在街上找没有效果,决定蹲在人家门口等。他采取的办法非常简单,在人家门口几米远的地方,随便揪个什么东西往屁股底下一垫,坐在那儿就不动了,一坐就是一整天,除中午有会儿不在,其余时间像钓鱼一样一直等,直到他认为这家的人他都见到了,才到下一家。这样做,谁也受不了。农村虽说家里没有金贵的东西,可谁愿意这样被别人盯着呀?人们终于忍不住了,有人就打110,接通后,向警察汇报情况。警察问,他伤人了吗?进你院了吗?偷东西了吗?一听都是否定的回答,啪一下把电话挂了。人们当然不甘心,打听到民政部门管这类人,他们便去民政局,要求把村里的疯子抓走。民政局的人问,你们怎么能证明他是疯子?弧的人便把少年的举动说一次。民政局的人说,证明疯子一定要异常行为,这些举动说明不了什么。

李老师听到少年这样做,他还去看了一次。少年背靠着一根电线杆,像老僧入定一样,对周围经过的人毫不注意,只是盯着对面的院子,里面一有动静和人影,他的精神就来了。李老师觉得少年这样做肯定很快乐,他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但他潜意识里甚至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少年。

一天晚上在睡意蒙眬中,李老师忽然听到学校的大门响了一下,他以为是风。接着,又是几声响。李老师披上衣服坐起来,拉亮灯,没有声音了。他又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声音。李老师以为做了个梦,又睡着了。第二天,磊磊说,昨天七眼伯让人把祠堂的门锁了,还让人看着。李老师一下打了个激灵。他说,那个少年现在在哪里?快领我去。他们找到少年的时候,发现少年还是像昨天那样,坐在一户人家门前,眼皮耷拉着,根本不理他们。磊磊说,他快睡着了。李老师说,昨天晚上是他,肯定是他。

弧的人们改变了多年敞门的生活习惯,不管人在不在家,都把大门紧闭上。少年像带着瘟疫,在哪里人们都躲着他。弧平静有序的生活有些紊乱,人们干活常常心不在焉,拿着东西出了门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一向安稳的村子出现丢东西的现象,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锹耧筢、馒头咸菜、麦子玉米、鸡鸭猪羊等等常常不翼而飞,人们觉得这都是因为这个奇怪少年的出现。

少年徘徊在街巷,面对的都是紧闭的黑漆漆的大门。

李老师希望少年能到学校来,对他说些什么。可是,七眼伯对他说,把学校的门关好,这几天村里不大安稳。李老师的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他想一定要把这个门关好,七眼伯以后不会随随便便到学校里了。

没过几天,晚上,铁路下面的隧道里着火了,烧了一堆玉米秆。少年从大火中跑出来。那晚的月亮很亮,不是十五就是十六,火光把隧道照得通明,少年像一只蝙蝠从火里奔出来,外面是惨白色的月亮。弧没有一个人出来。火烧完玉米秆慢慢就灭了。月亮一直很亮,后半夜人们还好像听到有人在奔跑。

着火后的第二天再见到少年的时候,他像一只烤红薯,浑身上下都是黑的。李老师想起少年那双惨白的腿。少年看到人们,是一副仇恨的表情。他连脸也没有洗,黑黑的,好像还散发着一股烟熏味儿。人们看到少年一遍一遍从地里、道旁、树林边,把柴草、树枝、玉米秆拾来,放到村前供龙王的神龛前,然后他把树枝搭起来,玉米秆堆在旁边,柴草放在顶上,一个像人们夏天看瓜用的瓜棚便弄好了。少年对过来看热闹的人毫不在意,饿了就随手拿上神龛上的供品吃起来。

弧的人们议论纷纷,他们觉得少年和他们记仇了,而且他们谁都相信少年这下不会离开了。人们又聚在七眼伯家,商量怎么对付这个少年。这时,听到疯子在隔壁屋里烦躁地走动。七眼伯说,让疯子赶他去吧。

七眼伯家锁着的疯儿子被放出去。这个疯子头发像毡子一样连成一片,眼仁又大又白,身子轻快得像撒欢的驴驹,在村里狂奔。女人和孩子见了他远远躲起来。疯子跑了几圈之后,动作慢下来,嘴里嗬嗬怪叫,对着太阳不停地吐唾沫。少年就是这时候来到疯子旁边的,他改变了往日的那种神态,好奇而又痛苦地盯着疯子。没有丝毫前兆,疯子抓住少年的头发,狠命朝墙上撞去。少年大叫着护住头皮,用劲挣脱。疯子的力气大得惊人,少年的头撞在墙上,发出像鸡蛋磕破的声音,血流了出来。少年两脚乱蹬,蹬在疯子的命根子上,疯子大叫一声护住下身。少年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疯子,疯子嗬嗬叫着,又朝少年扑过来,少年撒腿就跑,疯子在后面猛追。少年在街巷跑了几个来回,越过铁轨从村南跑到村北,又从村北跑到村南,疯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少年跑出村子,跑进村南的庄稼地,地已经解冻,那些犁铧翻过的土地变得松软,少年一踩一个脚印。少年摔倒又站起来,疯子在后面紧紧追着。少年跑进柳树林,柳树褐色的枝条开始返青,落下的树叶经过一个冬天变得又脆又干,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声音。疯子在后面越来越近。少年跑出树林,滹沱河出现在面前,河边的土地更加松软,发出青草一样的气息,一踩一坨泥。少年什么也不顾,一步跑进河里,河水还是冷,但已经不刺骨。水拽着少年的衣服,少年拽着水,鞋陷进泥里也顾不上捡。少年跑到对岸,听见声音远了些,回头,疯子站在对岸用大白眼睛看着他,舌头像狗一样伸出来呼呼喘气。少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听到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少年一躲,是疯子的一只鞋。疯子扔出一只鞋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赤着一只脚往弧返去。还没走多远,七眼伯领着一大群人追来,他们把疯子按住,把他的手拴住,拉着他往回走。他们谁都没有朝少年看一眼,少年感觉自己好像被遗弃了。

疯子被捉回去关起来。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他们觉得少年不可能再回来了。

弧的人们开始擦洗、检修自己的三轮车,往年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成群结队出门收购红芸豆、玉米、瓜子,今年因为这个少年,推迟了好多天。不能再等了,要误行情。

这下人们感觉出气也响亮了,他们打开大门,大声说话,晾出被子,街上的媳妇、女人多了,猪狗鸡羊也在街上随意走动,整个村子一下活泼了许多。

傍晚,太阳已经藏到山背后了,但南墙根下还有余热,人们端上热气腾腾的饭,大声说笑着。明天,他们就要开始在路上奔波了。这时,有人说了句,疯子又来了。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少年缓缓地走了过来,在暮色中,他的影子像一张移动的纸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好像还带着几分惊吓。他走到人群前,稍微停了一下,他看到人们移动的喉结,肚子咕噜响了一下。他心里说,我想吃饭。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往前走。他走后,人们也纷纷回家,把门关上。

少年来到王玉香老人家门口。王玉香老人家的门关上了,少年只能看到屋里发出的灯光和移动的人影。他想起自己刚来弧时,这个慈祥的老人,少年的眼睛湿了。他往学校走,他想这个老师真是个好老师。少年远远就听到音乐,很温暖的音乐,他肚子里暖暖的,加快了步子。可是学校的门也锁了,少年推了一下门,里面的音乐好像停了一下,接着又响了。少年缓缓地后退,听着这暖暖的音乐后退,他打算去村前的神龛,看看里面有没有吃的。少年走得很谨慎,他害怕再碰到疯子。弧的街巷静静的,少年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他踏着月光往前走。

七眼伯家里一群人,人们商量明天动不动身。七眼伯说,走,再不走就赶不上好行情了。有人问,那孩子还在村里,怎么办?七眼伯说,把他也带上。

把他也带上?

少年什么也没有吃到,他躺在神龛前自己搭的小窝里,肚子咕咕乱叫。他看到村子里有明亮的灯光,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欢乐的笑声,闻到一阵一阵的饭香。他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嘴里嚼着根稻草。慢慢地,他枕着稻草睡着了,从稻草堆中,他闻到了大米的香味。

半夜时分,几个壮年男子在七眼伯的带领下直接来到小窝前,他们没费什么劲就把少年捆个结结实实。少年从睡梦中惊醒,哇哇乱叫着挣扎。一块破布塞进他嘴里,然后他被装进一个麻袋里。

第二天,弧的三轮车队披着月光早早出发了。少年被放在七眼伯的车上,他身上放了一层又一层的麻袋、口袋、编织袋,少年简直透不过气来。随着三轮车突突的声音,少年离弧越来越远。少年不知道这些人要把自己怎样,他觉得有些恐惧。

车子一直往南,慢慢驶上了山路。少年被裹在袋子里不住地抛起来、摔下去,少年一声不吭。半上午的时候,车停下来,人们吃饭。少年也被放出来,人们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松开他一只手,在他前面放下吃的。少年这次没有拒绝,很快就把东西吃完了。吃东西的时候,人们都不看他。吃完,人们又把他裤子解开,让他方便,少年觉得有些害羞。然后,他又被塞住嘴,装进麻袋。

车继续往前,少年觉得山在慢慢升高。又走了好长时间,人们停下来给车加水。少年又被弄出来透气,他看到周围都是山。有人说,就把他搁这儿吧。七眼伯说,不行,这儿太偏僻,有危险,咱们把他带到有人处。

车又前行,这次是往下走,速度快了些。慢慢路平坦了,少年觉得自己就要被抛了,心里有些发紧。但又走了好长时间,车才停下来。中间,少年感觉车拐了好些弯。少年被人们从车上弄下来,提出麻袋,少年看到前面是个十字路口。人们把少年的手脚放开,在麻袋里放了些吃的。七眼伯说,孩子,你走吧,这儿人多。他们又把少年放进麻袋,不顾少年的挣扎,把麻袋口扎好,小心地放在路边,还在旁边放了些标志性的东西。七眼伯说,孩子,别乱滚,小心被车辗着,等一会儿就会有人发现你。

少年听到车又开始发动,他心里喊,别丢下我,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少年听从七眼伯的话,不敢乱动。他想起他沿着闪亮的铁轨走进弧的时候,他哭了。

一列客车驶过弧,路基周围的房子被震得微微颤动,很快火车过去了,弧又恢复了安静。

二弟的碉堡

1

二弟是一个绝对粗俗的女人。二弟的妈妈四十五岁开始开怀,一口气生下三个女儿,就绝经了。二弟便被一心想要儿子的母亲弄了这个毫无逻辑可言的名字。二弟把这种混乱的逻辑带给了她的孩子:她的大女儿叫老头子,二女儿叫二圪蛋,一个小儿子叫三老头。光凭这一点,就让鸟镇的人痛恨不已。

第一次去二弟家是去借一个叫楦子的东西。妈妈让我去二弟家借楦子,我就去了二弟家。我叫,二弟姨姨,她家里传来呜呜的叫声。然后,我就看见二弟爬在地上,用舌头舔一个碎了的鸡蛋。她旁边是三四只猫,围着她呜呜乱叫。二弟边用手挡这些猫,边加快舔鸡蛋的速度。等她站起来时,地上已光溜溜的。几只猫扑过去,在地上嗅了嗅,我明显看到那些猫失望的表情。恶心的是,二弟抓起一只猫,让它在自己嘴上舔,然后像丢一块抹布似的把它丢到一边。那只猫一瘸一拐爬起来,居然幸福地大叫了一声。

我提着楦子出了二弟家的门,像捏着一只死人的脚。那些猫一跃一跃地抓这只楦子,肚皮一翻一翻的,在阳光下像一条条鱼。

第一次见二弟是在一个朋友家,我们打牌是对家。有个女人进来,并没有人理她。她从炕头抓起一把烟叶,伸出粗大的手指沾了口唾沫,卷起大烟泡来。看了一会儿牌,她就开始发起浪来,一会儿说这个牌出臭了,一会儿又说这把牌该响。有人就开始说话了,二弟,要不你上来玩吧?二弟的脸一下就红了。她说,我哪有钱呢?又看了几把牌,二弟一下也没吭声。然后说,我走了。但屋里其他人并不说话。二弟就走了。她一走,有人就骂,这个傻,把我熏得发蒙,他妈的比男的还能抽烟!有人问二弟是哪儿的。那人回答是山里的。没想到,过了几年,二弟和我家成了邻居。

那时正是二月,连续几个晚上,此起彼伏的猫的嚎春声吵得我们不能入睡。弟弟气得站在门外大骂,谁他妈家的鬼猫,也不管管,再叫老子骟了它!

第二天,有人敲我家的门。我们看到了二弟,她叼着一个大烟卷,腆着大肚皮,领着一群猫。我们都有点蒙了,不知道这个巫婆一样的女人从哪里来。她先嘿嘿一笑,掏出一包当地人最常抽的一元一包的三峡烟,敬给我们。我们都谢绝以后,她抓起一只猫,在嘴边亲亲,说,你们瞧,多乖呀!然后她说,周杰伦,敬个礼。一只花白猫两腿站起来,一只小爪子朝我们招了招,惊得我们目瞪口呆。然后,她又给我们一一介绍她的猫,赵薇、巩俐、王菲,介绍到的每一只猫都摇头摆尾,十分得意。

我们才知道,这个山大王一样的女人带着一群猫成了我们的邻居。她买下了隔壁那个久没有人居住的院子。

从此以后,我们便可以经常听到她早上五点钟还不到,就吆喝她的老头子、二圪蛋、三老头起来干活。当别人家的孩子睡眼蒙眬地准备去学校上课时,这三个孩子已经干得满头大汗。她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丈夫,有一个很威武的名字,叫聚天,在她面前却乖得像只猫。

我们劝她让孩子们上学。她说,他们那些样子上学还不是白花钱,他们像了谁也不是上学的料,除非是别人的种。多挣点钱,盖房子、娶媳妇吧。二弟出口总是娘老子的满口脏话,人们都不怎么爱跟她说话。

我们当地有一种开小白花的蓄根草本植物,有一个怪异的名字,叫贼麻花,用油炸上,味道奇香,干透了一斤能卖两百多元。但它生长在干旱的半坡地带,还需当年有雨,才开花。贼麻花开的时候,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它藏在一种叫害害花(音)的植物中间,不到一尺高,采它的人需要不断地站起来、蹲下,所以,每年因为采摘它而中暑的人很多,还有的脑溢血病发而亡。人们说,二弟就是每年采摘贼麻花攒下一笔钱,才买下这个院子的。现在,每年贼麻花开的季节,二弟一家人准备好水和干粮,一早就出发,傍晚才回来。这个季节,农活儿不忙,天气又热,大部分农民都在乘凉、打牌,人们听见二弟一家人回村的动静,就说,这家人,挣钱连命都不要了。二弟听到这话,依旧大摇大摆地走路,她的丈夫聚天却低下了头。有一次,她的老头子听到别人这样议论,说,我们又没有采你们家的!聚天顺屁股踢了她一脚,说,不能走你的路!二弟却高声唱开“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声音颤悠悠的,一个劲往高处爬,后来,猛地一顿,四周一下静了。她们离开后,有人重复着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另一人回答,出你娘的牌。2

鸟镇的人们听说城里的狗市上有会说话的八哥,相邀去看,却发现二弟在那儿卖猫。人们打听到一只猫在市场上可以卖三十元左右时,所有的人都愤愤不平了。这和人们用猫来捕鼠大不一样。甲说,在二弟的猫群中公猫永远只有一个,它过着皇帝般的生活,有众多的母猫可以享受,比我们过得还好。乙说,二弟从我肉摊上要不值钱的猪脾和骨头给它,我向来很大方,这是帮她赚钱呢!丙说,二弟还从世纪大饭店要别人吃剩下的骨头、鱼肉呢!丁说,除了发情季节,每天晚上,二弟都搂着她的公猫睡,有病。戊说,世界上还没有比发情期的群猫乱嚎更难听的声音,她扰乱了我们的环境。己说,可怕的是,二弟打乱了猫的发情季节,她家几乎每个月都有猫在生育。最后,甲乙丙丁戊己都说,咱们不能再让她养这么多猫了!

但甲乙丙丁戊己谁也不愿去二弟家说,他们找村长,让村长去管。他们根本不知道,村长已把二弟养猫的事当成特色养殖报上面去了。村长说,!二弟家的猫吃了你家的鸡没有?没有。人家养人家的猫关你们屁事!自己有本事哪怕养呢。甲乙丙丁戊有些不高兴,说,你是村长,也不能骂人吧。二弟家的猫扰乱了我们的环境呢!现在不是都在讲保护环境吗?煤场不是因为这还被罚了款,给周围居民做了补偿?村长说,好,我去给你们说说,你们这群毛驴!

村长见了二弟说,群众对你养猫意见很大呢!二弟说,操,我也没犯法,我在我自己院子里养养猫还不行?你关了我禁闭。村长说,我也只是说说,人家向我反映呢!二弟说,村子里那么多事你不去管,计划生育、交租纳税、赌博吸毒、盗墓、偷变压器、割电线,你去管呀!村长说,我只是说说,我已经把你报成特色养殖户了。二弟说,养这么几只人家就眼红,养多了还不把我杀了吃肉!村长说,你瞧,说句话也不行?

过了几天,二弟院子里跑进一只大狗,正在追逐母猫的周杰伦怪叫一声,嗖一下,钻到玉米垛子下。狗汪汪叫着,扑向玉米垛子,周杰伦三下两下跳上玉米垛子,狗猛烈地刨着玉米垛子,玉米垛子雪崩一样散了,一只玉米砸在狗的眼睛上,狗把所有的气愤都发泄在周杰伦身上,咻咻吼着继续往前扑。周杰伦跃上窗台,抓着玻璃就爬了上去,最后蝙蝠一样把两只爪子倒挂在最上面的窗棂上,惊恐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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