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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18:4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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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穗

出版社:大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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貘梦

貘梦试读:

总序

用幻想文学经营生命共感的空间——王泉根

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我国原创儿童文学势头看好,亮点多多,其中最令人欣喜的是儿童文学新人新作新面孔越来越多,70后已成为创作的中坚力量,80后甚至90后正在大踏步地走向前台。由大连出版社携手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中心、大连圣亚旅游控股股份有限公司、大白鲸世界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共同举办的“2015‘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征集活动”及其评出的作品,同样有力地印证了我对儿童文学“新人辈出”的这一判断。

资料显示,“2015‘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征集活动”共收到投稿作品550部,总字数高达1800余万字,其中长篇168部,中篇71部,中短篇结集14部,短篇297篇。作者来自包括台湾在内的30个省、自治区、直辖市,以及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多个国家。500多位作者中,大多数都是70后、80后、90后,年龄最大者81岁,最小者仅9岁。

由于整个作品评选过程(包括初评、复评与终评)均采取“盲评”,统统隐去作者姓名,只看作品不看人,不仅确保了评选优秀作品的质量与公正性,而且直接推出了一大批儿童文学圈子以外的新人新面孔。从最终获得优秀作品等级的17位作者看,除了王晋康、彭绪洛外,其余均是我所不熟悉的新人。以我从事文学评论三十余年来对儿童文学、科幻文学圈子内作家的熟悉了解程度,竟有10余位是首次进入我评论视野的“闯入者”,这着实使我惊喜:儿童文学事业真正是后继有人,而且是“高品质”地后继有人。

被评为“钻石鲸”作品(如果是评奖,此应是特等奖)的《拯救天才》的作者王林柏是一位成都的高级软件工程师,另一部“钻石鲸”作品《梦街灯影》的作者王君心,则是厦门大学的大三学生。其他分享“玉鲸”“金鲸”“银鲸”的作者,既有报社、出版社的编辑,农场的管理员,贸易公司、物流公司的经理,也有乡村教师、在读研究生,更难得的是有一位“白天汗出如浆干农活,晚上文思泉涌写童话”的甘肃农民工。他们的身份不同,职业不同,地域不同,但对文学、儿童文学、幻想儿童文学都有着一致的理解与践行:保卫想象力,讲好中国孩子的故事,用幻想托举远大理想。

幻想不是古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已经成熟了才从宙斯的脑袋里突然爆发出来。幻想一直伴随着人类的漫漫长途。“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两千年前中国诗人屈原振聋发聩的《天问》,如闪电惊雷,穿越历史隧道,至今依然回响在21世纪的思维晴空。

德国文学家赫曼·赫塞动情地说:“大自然是上帝最伟大的创作,但是人类最伟大的创作尽在书本当中。”在我们迷茫、不知所措、生命面临危难的时候,那些用人类幻想之光烛照的幻想文学作品,就成为当今世界最重要的文学读物。因为,运行了三百年的工业文明已是千疮百孔,试图保留其内核,对社会结构修修补补,已很难挽回人类文明衰落的命运。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人类所用的材料都是大自然已经有的物质,从自然中来,也能回到自然中去。但进入工业文明以后,人类则越来越多地依赖于人造的物质。尤其是在化学工业产生之后,人类大大地改变了地球上的物质的化学组成。而这些人造的东西,比如苯和甲基叔丁基醚这样的物质,从来不是大自然物质循环的一部分,也无法正常地加入大自然的物质循环,并且必然会干扰和破坏大自然本身的物质循环(参见田松《警惕科学》)。人类在对工业文明进行彻底反思并探寻生态文明之路的同时,不得不将目光投向人文精神,从而情不自禁地向幻想文学发出了求助的呼吁。君不见,纠缠人类的不少问题,都在等待着借助幻想文学的神奇之箭击穿那些迷惘失控的靶心。

比如,“人虫大战”。人类与“害虫”已经战斗了将近一个世纪,但是“害虫”在人类发明的各种农药的磨炼下,反而越战越勇。据统计资料,我国每年农药用量高达337万吨,分摊到13亿人身上,即每人2.59公斤!这些农药除了一小部分(小于10%)发挥了杀虫作用外,大部分进入了生态环境:或飘浮空中,污染大气;或被雨水冲刷,流入江河;或渗入地层深处,污染地下水。更糟糕的是侵入人体,危及生命。现在国家明文规定的食品中农药最大残留限量指标就高达3650项,其中与鲜食农产品相关的高达2495项!在漫长的人虫战争中,为什么昆虫总能立于不败之地?为什么农药越用越毒,而虫类却越治越多?当然,虫子多了就必然要再花钱去买农药,这就给农药生产厂商带来了滚滚利润,拉动了GDP。但这是人类需要的GDP吗?或许消灭昆虫,并不是地球人要做的事情。未来的“人虫大战”又该怎么办?法布尔笔下《昆虫记》中人虫静好的画面何处去寻?看来人们只有从幻想文学中去探求人虫共存的正当性与途径。

再比如,全球气候危机。刚刚结束的“巴黎气候变化大会”(2015年12月12日),提出到本世纪下半叶实现温室气体净零排放。我们知道,人要呼吸,就要吸入氧气呼出二氧化碳,这就是温室气体排放。烧饭做菜使用液化气、煤球或柴草,都会排出二氧化碳。养猪养牛养宠物,这些牲畜要呼吸要排泄,也会排出二氧化碳。“净零排放”就意味着你呼出的二氧化碳必须及时收回,除了在森林中生存,否则谁也无法做到。全球如果真的实现了“温室气体净零排放”的标准,那么人类自诞生以来的呼吸、做饭和吃肉这些天赋权利都将变成社会义务,也即你的呼吸、做饭和吃肉都得净排放,都得为此付出代价,说不定那时候就要交“呼吸税”。为了实现和推动“净零排放”,全球最聪明的人已经想出了办法,这就是使用“碳货币”,即将碳排放货币化。有专家称,“碳货币”的出现是非常重大的货币金融事件,在人类货币发展史上,是继黄金货币化、美元与黄金脱钩之后最重大的变革,其等级甚至要超过石油美元和粮食美元一级(张庭宾《气候协议或推碳货币成为中国新绞索》)。怎么办?“碳货币”真能解决全球气候问题?真的是人类的不二法门?看来人类也只有从幻想文学中激荡出更多的灵感与创意。

再比如,人类科技的发展,有望揭开生死之谜,从此阴阳两界的大门将被彻底开启。21世纪出生的人,将有可能生活几个世纪,远古神话中的不老泉、长生果将有可能变得如同网购一件T恤那样容易。然而阴阳大门两边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梦幻王国的色彩到底又是如何浸染的?这也只有幻想文学才能呈现给我们。中国第一位“冰冻遗体”者杜虹女士就是刘慈欣《三体》的责编,同时也是儿童文学作家。幻想文学给予人的精神力量是如此强大,愿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梦都能成真,愿杜虹五十年后如同格林童话中的睡美人那样苏醒过来。

再比如,今日人类的想象力和智慧,已足够将自己送上火星遨游太空,欧洲一家公司正在招募第一批前往太空的移民。但是,这是一次注定有去无回的旅行。到达火星的人们将只能在那里建设和发展,直到他们建造出能回到地球的飞船。对于这样的探险移民,谁能告诉他们火星上会发生什么,怎样在火星上生存?这还是要依靠幻想文学,过去两百年里人们撰写的关于火星探险的幻想文学作品,无疑都将成为他们的培训教材。

再比如,3D打印技术、媒体新技术、脊髓干细胞技术等,都在改变着我们的世界。至于它们将给世界带来怎样的变革,目前也只有依靠幻想文学来呈现。在这个未来与科技无限地嵌入当前的时代,幻想文学已然成为表现人类生命共感的最重要的文学形式。

但是,在今天人们的现实阅读环境中,特别是青少年儿童的阅读,理性、知识与幻想、游戏总是如同楚河汉界那样沟壑对峙,家长和老师始终不放心孩子们手上标明“幻想文学”的读物品质,因为他们不相信幻想能给孩子带来需要由理性与知识作为支撑的考试分数。对此,哈维·达顿敏锐地指出,理性说教类图书创作与幻想文学类图书创作之间的对决是一场哲学意义上的信仰的冲突,是针锋相对的厮杀。坚持理性原则、反对幻想的理性主义者本质上奉行的是功利主义的教育原则,将生活简化为数字与事实的功利主义,并进而把道德教育、理性原则与幻想精神、游戏精神完全对立起来。事实上,优秀的幻想文学作品能够激荡读者的心灵,激发他们的头脑风暴与想象力,理性与幻想并非水火不容,而是手心手背一体两面互相贯通的。正如托尔金所言:“幻想是自然的人类活动。它绝不会破坏甚或贬损理智;它也不会使人们追求科学真理的渴望变得迟钝,使发现科学真理的洞察变得模糊。相反,理智越敏锐清晰,就越能获得更好的幻想。”这也正是爱因斯坦特别强调童话故事的重要性的原因所在: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局限于我们目前所认识和理解的东西,而想象力却包容整个世界,包容我们想认识和理解的一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保卫想象力,用幻想文学托举远大理想,这是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协调发展的需要。我们希望在幻想文学的共感空间里,每一个灵魂都得到安抚,每一个生命都焕发出令人感动的容颜,而不会因剧毒的农药与“碳货币”而恐惧与迷惘。(2015年12月于北京文慧园)

导读专家

曼罕森林的梦之旅——廖小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鹿,向来是山林的精灵,它们通人性,懂天意,美丽又善良。现在,就让一只名叫阿塔的白鹿带我们走进《貘梦》,走进神秘的曼罕森林吧!

作者以我国神农架自然保护区山林为原型,虚拟塑造出一座人与精灵共存的世外之地——曼罕森林。同时,也以我国西南部的傣族、苗族、纳西族等少数民族为原型塑造了一个神秘的部族曼罕族,他们的名字和服饰都具有这些少数民族的特点,美丽、奇异。

作品在一种神秘的异域风情中缓缓展开:风葬、吊脚竹楼、缠绕五彩丝线的风铃、图腾面具……更加入了貘族、猎貘铜镜、火焰鸢尾、占水师用来保存秘密和记忆的巫碗等神秘的元素,这些都给作品添加了一份奇异的魅力。而故事也以悬念推理的形式徐徐展开,阿岩图的意外离世,让曼罕森林的过去和未来沉重地叠加在了孙女阿珠纳的身上,她又如何担当起这一切?故事设疑丝丝入扣,人物塑造栩栩如生。

女主角阿珠纳是一个健壮坚强的山林少女,她在生与死之间的抉择,完成了她生命的重生。而偷偷喜欢她的少年桑洛,虽然是一个孱弱羞怯的男孩,却在关键时刻为了心爱的女孩独闯危险丛生的山林,去寻找火焰鸢尾。

书中还有另外一个隐形的主角,那就是摩——曼罕森林或者说是世界上最后一只食梦兽的灵魂。他被锁囚在阿珠纳的梦中。摩有着比人类更丰富更细腻的情感世界,他亦会为了心爱的女孩甘愿化作尘埃。

在我国的神话中有一种食梦貘,它居住在远离人烟的森林深处,以吞食人类的梦境为生。本书《貘梦》借用了这个神兽形象,虚构了曼罕森林的貘族。《貘梦》以梦为题,但就像作者在文中写到的那样“梦,也是另外一种真实的生活,梦境是人的第二重生存空间。梦中的人和事,也是我们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也是个爱做梦的人,有时候梦中的事过于真实,便常常会混淆梦与现实。而有时候,现实又过于阴差阳错,不可置信,因为人们也常说“像做梦一样”。

书中还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形象,便是白鹿阿塔。它不像宫崎骏的电影《幽灵公主》中阿西达卡骑的雅克鹿那样强壮,却满含深情,视桑洛为主人、为亲人。最后它为了桑洛,毅然食毒,让人唏嘘感动。《貘梦》还在哲学层面上对人性进行了深刻的探讨。猎貘师的铜镜不是一种随意设置的道具,它可以照出貘影。而食梦为生的貘,其实也正是人心深处的折射,人隐藏于内心的复杂情绪的一种呈现。镜与影的关系,相生又相克。而梦与醒,生与死亦是相克相生。也许世上的生命与真情,正是在这种回还往复中,不断地延续修复,越来越美好……

除了异域风情与哲学探索,作品还体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深厚魅力。书中的四字诗经式歌谣,不但恰如其分地点题,也延展了整个故事的深意,非常动人,为作品添加了一种文化底蕴。

在一座古老陌生的森林入口,花香摇曳,云彩萦绕。你有没有听到森林中传来的若隐若现的奇异歌声?那只叫作阿塔的白鹿正在入口处等你!让我们现在就一起踏入这座曼罕森林,来做一场情真意切的梦,来一次神秘的梦中之旅吧!

一、貘梦

1.曼罕森林的风葬

夕阳收拢了它的光芒,密林陷入了一片交叠的阴影中,夜来了。

阿珠纳扑到爷爷阿岩图的墓床边,看了他最后一眼。

爷爷身上盖着孔雀蓝的披风,被硕大的棕榈叶子包裹着,安详地躺在那里。他头上的孔雀翎饰仿佛枯萎了,轻轻地垂落在花白的鬓发间。他那树皮一样粗糙的脸上,眉头不再紧锁。但,阿珠纳还是能够感觉得到,爷爷那紧抿着的苍白的嘴唇里,有许多的话,没来得及对她说——爷爷走得那么突然!

阿珠纳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衣襟上。

这世界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也是她唯一的亲人不在了。她在草地上匍匐下去,把脸埋进草叶中,一股泥土的腥味扑面而来。阿珠纳要将泪水流进土里,这样爷爷才能感受得到她的思念。

墓床开始慢慢地升起来,它要被安放在那棵大月桂树最茂盛的枝杈间。阿珠纳仰起头,看着爷爷渐渐地离开了地面,她的泪水汇成蜿蜒的小溪无声地从脸颊淌落下去。

在阿珠纳的身后,匍匐着一大群曼罕部族的族人,他们仰着脸,目送着阿岩图。当那墓床在枝杈间落定的时候,他们全都站了起来,手拉手围成了一个大圆圈,把阿珠纳围在了里面。

阿岩图在曼罕部族是个比较有名望的人,他用他的智慧赢得了人们的尊敬,大家都称呼他为“阿岩图师”。依照曼罕部族的古老传统,只有受人敬重的人,死后才有资格举行风葬。“哩哩咦呜——”老酋长额尔德率先唱出了一句歌谣,那声音苍凉而悠远,穿过森林中密密匝匝的枝叶,向天空飘荡而去。

人们开始跟着哼唱,先是轻声的,怕惊动什么似的,歌谣的曲调也是忧伤缓慢的。然后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昂,像在歌颂着什么。

阿珠纳听不懂那奇怪的歌谣,但她知道,这是部族里的送行曲,他们在祝福爷爷。

她被围在中间,被那古老的歌谣包围着,那歌谣忽地从天空转向了她,似乎在安慰逝者的亲人。阿珠纳从草地上抬起了头,看到人们在跳着奇异的舞蹈,身体忽而蜷曲如婴儿,忽而伸展欲飞。他们的颈上都戴着雏菊的花环,脸上的表情肃穆而庄严。

黑暗笼了下来。阿珠纳仰头望着爷爷的墓床,眼睛生疼。爷爷就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被风带走,他来的地方,也是他的去处。

这时,人们在那棵大月桂树的周围点起了七十七盏风灯,风灯吐着诡异的光芒照亮了四周,黑蒙蒙的森林被灯光映得影影绰绰的。

送行的人群慢慢地散去,四周开始变得寂静无声。这是曼罕森林的深处,重重叠叠的叶片吸收了一切声音。“阿珠纳!”

阿珠纳正在出神地望着那些风灯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珠纳回过头,是老酋长额尔德。他八十几岁了,额上的皱纹像刀刻一般深,古铜色的脸庞上有着一双深邃的眼睛。“阿珠纳,阿岩图师的灵魂会顺利升天的!他是个通灵之人,一定会得到月镜神的护佑。人生一世,来去有时,你莫要忧心!”额尔德的目光停留在阿珠纳的脸上,他的眼神那么深沉,又充满了慈爱。

阿珠纳咬紧嘴唇,点了点头。她眉毛轻轻地蹙了蹙。阿珠纳今年十六岁,她要开始独自面对自己的人生了。一阵风穿林而来,阿珠纳不禁打了个寒战。“阿珠纳,现在你得接替阿岩图师了!”额尔德背着手,在阿珠纳身旁踱来踱去。“阿岩图师曾经对我说过,一定要你在他之后继承猎貘师。”额尔德仰头望着阿岩图的墓床,轻轻地说。

阿珠纳咬咬嘴唇,点了点头。是的,她一定要成为爷爷阿岩图之后的第十代猎貘师。

阿珠纳取下背上早就准备好的包裹,接下来,她要完成猎貘师的传承仪式了。

她打开包裹,取出一枚奇怪的铜镜。这是一枚只有掌心大小的小巧铜镜,古铜色的镜身上刻满了由奇怪的文字组成的符咒,镜面发出幽蓝的光来,一股奇异的气息登时袭上了阿珠纳的全身。

她将铜镜举到自己的面前,奇怪的是,那镜中并没有照出自己的影像。是的,这镜子是只会照出貘影的。但阿珠纳感觉到,这铜镜分明是活的,它有隐约的体温和呼吸,它正像一头酣睡的小兽一般卧在自己的掌心中。

包裹中还有一根孔雀翎,那是爷爷早就为她备下的。他苦心寻找了多日,才从一只蓝孔雀身上取下了这根羽毛,钴蓝的颜色,神秘而庄重。

阿珠纳双手合十,在爷爷的墓床下拜了七七四十九下,将孔雀翎小心地插在了自己的发间,将那枚铜镜系在腰间的银腰带上。然后,她在心里默默地念诵了一遍爷爷早就教给她的那段“避梦诀”。

作为猎貘师,做梦是件极危险的事情,因此,是绝对不可以做梦的。猎貘师的避梦诀便是可以斩断梦境于萌芽之时。

但阿珠纳从小便是个爱做梦的孩子,这也是之前她为什么一直不愿意接受爷爷猎貘师传承的原因。

阿珠纳完成了这一切,与额尔德交换了一下眼神。额尔德朝她慈爱地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阿岩图,你的孙女长大啦!”额尔德抬着头,望着树上的墓床喃喃道。

这时,他们的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阿珠纳已经看清了,是上个月新任的酋长德哈木和他的儿子桑洛。德哈木是个壮硕的汉子,他站在那里就像是半截黑铁塔一般。而桑洛却安静得像一棵植物。“父亲!”德哈木上前对额尔德说,“我们早就不需要猎貘师了!”说完,他不满地瞟了阿珠纳一眼,锥子似的目光掠过她头上的孔雀翎饰和腰间的猎貘师铜镜。

阿珠纳狠狠地回了一眼,她的眼神冰冷,又充满了愤恨。

就是这个德哈木,他专门与爷爷阿岩图作对。

阿岩图生前曾经和曼罕部族的老酋长额尔德有过约定,约束族人不得到曼罕森林深处的归墟格那里狩猎。但额尔德的儿子、新任酋长德哈木却偏偏不听,他说,归墟格那里猎物丰富,最容易猎到大型动物。“为什么阿岩图要拼命保护那片林子,他在那里一定搞了鬼!”德哈木常常愤愤不平。“胡说!”每次他都会受到父亲额尔德的训斥,“阿岩图师不让去那里,绝对有他的道理,那里一定是危险之地!”

德哈木年轻气盛,偏喜欢去危险之地。归墟格,那里曾经是貘的藏身之地。德哈木对那里充满了好奇,但碍于酋长的约束,他也是一度止步的。

就在上个月,他继承了曼罕部族的酋长之位。他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归墟格。他一定要去那里看看,一定要大肆地将那里践踏一番。他倒要看看,那里究竟有什么神秘之处,让阿岩图一辈子都极力拦阻族人进入。

于是,就在三天前的夜晚,他带着儿子桑洛去了那里。他们背着弓和箭囊,箭囊里装了满满的箭,手中握着锋利的钢叉,他决心要在那里大干一场。那里可是个绝好的猎场呢,因为平常人们都不敢去那个禁地,所以精明的动物们都跑到那里了。

就是那个夜晚,他们要了阿岩图的命。当然,他们并非有意。

当阿岩图的尸体被抱回他的竹屋,放到竹床上的时候,他的孙女阿珠纳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她睁大了双眼狠狠地盯着躺在竹床上的爷爷,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她没有哭泣,沉默得可怕。

阿岩图是阿珠纳唯一的亲人,在她刚出生不久的时候,他的父母便在密林中失去了踪迹,从此杳无音信。阿珠纳是被爷爷阿岩图一手养大的。“我明明看到的是一只白色的大鸟……”德哈木望着阿珠纳怔怔地说,“我就那样用力射了过去,可是……可是……”他结巴着,满脸通红搓着手,“可是等我们过去一看,却是阿岩图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德哈木是曼罕部族第一射手和大力士,他的一箭正中阿岩图的心口。当他和儿子桑洛跑过去的时候,阿岩图只余下一口气了。“阿岩图师!”桑洛惊叫着冲过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阿岩图。桑洛虽是德哈木的儿子,性格却与粗鲁的父亲大相径庭,他文静而羞怯,平时最喜欢到阿岩图的竹屋来,听他谈天说地。桑洛特别崇拜阿岩图,在他的眼里,阿岩图便是智慧之神。

德哈木被自己这一箭也惊呆了。月光下,那分明是只大鸟在一棵木棉树下扑扇翅膀,怎么突然变成了阿岩图?!“这太蹊跷了!”他不断地自言自语,他呆立在不远处,意识一片迷茫,不知如何是好,尽由他的儿子桑洛去照看阿岩图。

阿岩图中了一箭,血不断地流出来,他已经陷入了昏迷。桑洛替他按住伤口,大哭着呼唤他。

阿岩图渐渐地醒转过来,他挣扎着在桑洛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合上了眼睛。桑洛怔了一下,顾不上思考,便抱起阿岩图往森林外跑去。“快救阿岩图师!”桑洛的心里拼命地呐喊着,脚下跑得飞快。尽管高大的阿岩图在他两臂上是那样的沉重,孱弱的桑洛却憋着一口气飞快地跑着。

然而,阿岩图还是溘然长逝了,桑洛哭得像个泪人。他在阿珠纳面前充满了愧疚,低着头,大把地洒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你!是你们!”阿珠纳突然跳起来,指着德哈木,又指着桑洛,尖叫着,“是你们害死了我的爷爷!”她的声音嘶哑,像一头要拼命的小野兽。

桑洛用力低着头,但德哈木却大声地叫起来:“阿岩图不知道在那里搞什么鬼,他一定在施什么巫术!”

他的嗓门很大,却谁都能听得出,那不过是虚张声势。德哈木在极力为自己辩解,但又十分心虚。“住嘴!”这时闻声而来的老酋长额尔德赶到了阿珠纳家的竹屋,他推开门口静默不语的人们,走了进来。他坐在死去的阿岩图身旁,轻轻地拍了拍阿岩图的肩膀。“老伙计,你走得太突然了!”他长叹了口气,转头对门口的人们说,“无论如何,我们要为阿岩图师举行一场风葬!”

说完,他又狠狠地瞪了德哈木一眼:“你得为阿岩图师送行!并且,必须为阿岩图师之死付出代价!”“他,他本就是个诡异的人!”德哈木小声地嘟囔着,“他的孙女也像个小巫女!”

阿珠纳转过身去,她不想再看到这个黑家伙。

葬礼后,德哈木又来了,他满是嘲讽地看着阿珠纳头上的孔雀翎和腰间的铜镜。“貘都灭绝了,猎貘师还神气什么?”他扫了一眼阿珠纳。“你懂什么!”额尔德白了他一眼。对于这个新任的酋长,额尔德是极不满意的。但是他太老了,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来带领族人了,所以才要培养自己的儿子来操这份心。但现在看来,德哈木十分让他失望。“对不起,阿珠纳,”一旁沉默不语的桑洛突然说,“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我不接受你的道歉!”阿珠纳别过了头去。

桑洛的脸腾地红了起来。他不自在地向后退了两步,身后是他的白鹿,它一直都在默默地跟着他。他伸手抚了一下白鹿的脖子,然后把脸埋了进去。

这只白鹿是桑洛的坐骑,但他很少骑它,他们两个总是默默地走在一起。鹿的毛色跟桑洛的脸色一样苍白,他们都是那样的安静羞涩。他把它从小养大,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此时,白鹿也感受到了桑洛的忧伤,它转过头,轻轻地蹭了蹭它的主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关切。2.阿岩图的秘密托付

夜风席卷着森林里的腐败气息吹了过来,在夜里,那里腐烂的植物更容易散发出它们的能量。月亮升上来了,是半个月亮,月光却亮得出奇。

大月桂树四周风灯的灯焰扑闪了一下,桑洛感受到了这光的变化,他连忙跑过去,查看那些灯。他的白鹿也紧跟了过去。“桑洛,今夜你就在这里陪着阿珠纳吧!”额尔德吩咐自己的孙子,“我们必须都得离开,免得打扰了阿岩图师的魂魄!”“好的,爷爷。”桑洛轻声答应着。

等额尔德和德哈木走远了,桑洛向阿珠纳走过去。

他从来不敢看阿珠纳的眼睛,以前阿岩图师在的时候,他去阿珠纳家就很怕阿珠纳似的,远远地躲着她,看到她便脸红,手抖。桑洛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珠纳虽然是个厉害的女孩子,但大部分情况下她还是挺温柔的。

桑洛看到阿珠纳那双眼睛便会心跳得厉害,那双眼睛里啊,有整个星空,灿烂得让桑洛晕眩。阿珠纳会用这双眼睛盯住他,一直看到他的心底深处。他感觉自己在她的眼光里是会融化掉的。

他虽然比她大一岁,却是那么胆怯。

这时,桑洛走到阿珠纳身边,阿珠纳正跪在一盏风灯下出神。“阿珠纳,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桑洛看到阿珠纳抬起头来看他,又吞吞吐吐起来。“我不想听那句话!”阿珠纳冷冷地说,“一句‘对不起’换不回我爷爷的命!”“不!不是!”桑洛急了起来,“不是那个……”他又低下了头,不安地踢着脚下的草叶。“那是什么?”阿珠纳盯住他,目光里有把小刀子。“那天晚上,阿岩图师在临终前,跟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转告你!他说事关重大,只许告诉你一个人。”桑洛下决心似的,一口气说了很多。“哦?是吗?”阿珠纳直起了身子,疑问起来,“爷爷究竟说了什么?”

她也感觉到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所以身体紧张起来,目光却柔和了下来。“阿岩图师说,让你一定要在这个月的月圆之夜让摩平安地离开。他还说,他对不起你。”

桑洛抬起头来,正对着阿珠纳询问的目光,将阿岩图师的嘱托说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阿珠纳突然愣住了,半晌没有动弹,表情僵在那里。

桑洛见到阿珠纳的反应,他也感到十分惊讶。“摩,摩是谁?”他小心翼翼地问。在曼罕部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阿岩图师临终前郑重的嘱托,阿珠纳此时异常的反应,这些都让桑洛感到一些隐隐的不安。“你别问,这不关你的事!”阿珠纳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冷冷的语调。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桑洛的白鹿卧在草丛中咀嚼着鲜嫩的花草,月亮隐没在了云层中,一阵湿气翻滚。远远地,可以看到坐落于山脚下的曼罕部族的寨子,寨子里的竹屋和吊脚楼里正闪烁着点点的灯光。

阿珠纳的沉默,让桑洛的心越来越沉重。

阿岩图师最后那一刻的眼神,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眼神中,不仅有绝望,更多的是说不清的东西。还有那句沉痛的“我对不起她”都让桑洛感到诧异。3.月光下的白石“嘎——嘎——”

夜深了,密林深处不时传来几声凄凉的鸟叫声。风灯的光渐渐地暗了下去,桑洛的眼皮也渐渐地沉重起来,这两天他太累了,先是深夜狩猎,接着又送阿岩图师离开,他既伤心又疲劳。但他又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看看不远处大月桂树下的阿珠纳。

她仍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像一尊石像,她除了悲伤,一定还有其他的心事。桑洛心想。

就在桑洛靠着一棵九丁树,又一次撑不住眼皮,身不由己地合上了眼睛的时候,他听到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声。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唤他:“桑洛!桑洛!”

是阿珠纳。

桑洛正陷在困倦的深潭里无法自拔,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没有做到。他又听到了一阵窸窣声,他感觉到阿珠纳正从他身边悄悄地离开。是的,她的脚步那么轻,她一定不想让他听到。

一阵好奇心惊醒了桑洛。他也轻轻地起身,尽量不惊醒身边的白鹿。他想悄悄地跟上阿珠纳,不能带着它,它会很快暴露行踪的。

白鹿正睡得沉,丝毫没有察觉到主人的离开。

桑洛隐藏在一棵大木棉树后。黑暗里,他看见阿珠纳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望了望,然后将她那一头细辫绕在头顶盘了起来,将那件有扎染图案的蓝布衫束了束,又查看了一下腰间的那枚铜镜,将铜镜的带子紧了紧,便一头钻进了更深的密林。

看样子,这是要穿林爬山了,桑洛连忙跟了上去。阿珠纳身形矫健,有男孩子般的体魄,桑洛要跟上她,那可有些费劲儿呢!

阿珠纳攀过榕树的大气根,抓住长长的枝条,轻轻一荡,便越过了一片乱枝丛。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她一门心思地向前奔着,看上去很是焦急。

桑洛跟得气喘吁吁。他还是熟悉小半座曼罕森林的,他看看方位,阿珠纳正往山顶的林中前进,她去的正是归墟格的方向。桑洛连忙集中精力,小心地跟在阿珠纳身后赶路。

约莫一个时辰的工夫,归墟格终于到了。桑洛累得几乎要趴下了,而前面的阿珠纳却不见丝毫的喘息。

归墟格的夜格外静,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一般。

桑洛的手心里渗出了汗水,他的心怦怦地跳着。

这时阿珠纳似乎发现了什么,猛地回过了头。桑洛吓坏了,他连忙在树丛中躲了躲。他的腿立刻就软了,差点儿就扑通倒下去,他的心也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如果阿珠纳发现他跟踪她,定然会大发雷霆,那就不好收场了。但阿珠纳并没有发现他,她又慢慢地回过了头去。她头上盘的小辫被树枝挂得松散了,乱蓬蓬地垂了下来,她也没有感觉到。

这时,只见她从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头,嗒嗒地敲了两下,就在她站立的不远处,忽然传出了轻微的两小声回音。

阿珠纳便朝着那个地方走了过去。

桑洛这时才猛地发现,阿珠纳去的那个地方,正是阿岩图师被德哈木射伤的地方。

没错,就在那棵白蜡树下,阿岩图师就靠在那里,桑洛印象深刻。那时,他曾经那么痛心地抱着阿岩图师。

阿珠纳要做什么?桑洛倍感蹊跷。他睁大了眼睛,注视着黑暗中阿珠纳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走到那棵白蜡树下,从袖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刻刀,用那刀刃削去了缠绕得密密匝匝的藤蔓,那里出现了一个树洞,树洞中隐约有一块大石头露了出来。

那石头在黑暗里散发着温润的白光,如同一块硕大的白玉一般。月光给它的边缘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石头的形状恰似一个人蹲坐着的样子。

阿珠纳对着那块石头发了一会儿呆,她轻轻地抚摸着它,就像抚摸一个自己至爱的亲人。“爷爷!”她轻声喃喃着,“摩,该怎样离开?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

摩?

桑洛心里一动。这个摩正是他心中的一个大大的疑团,难道这块石头便是摩?

再看阿珠纳,她似乎也是疑虑重重的样子,在那块白石边不停地踱着步,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偶尔一抬头,空中的半个月亮已经渐渐地暗了下去,桑洛知道,天快要亮了,他得赶快回到大月桂树旁阿岩图师的墓床边,不能让阿珠纳发现他跟踪过她。

于是,他又看了一眼阿珠纳和那块白石。那白石上的光泽,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些。

阿珠纳这时正盘腿坐在那块白石旁,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闭着眼睛,嘴里正念叨着什么。桑洛知道她是猎貘师的传人,一定有许多神秘的咒语。但现在他顾不上这些了,他得马上回去了。

桑洛沿着来时的路在丛林里跋涉着。所有的路途总是这样,往回返的时候总是要比来时快。“呦呦——呦——”

快到目的地时,桑洛听见了鹿鸣声。

是他的白鹿,它在焦急地呼唤着他,它一定很担心他。

他加快了脚步。

白鹿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欢喜地迎了上来。它很聪明,不到处乱走,知道在原地等主人回来。“阿塔,你一定很担心我吧!”桑洛调皮地朝白鹿眨了眨眼睛,拍了拍它的头,它的名字叫作阿塔。白鹿阿塔亲昵地用头蹭了蹭自己的主人,眼睛里流露出欢欣的目光。

森林中的光已经渐渐变成了淡青色,清晨的光线穿透叶子,正在努力照进来。

桑洛刚刚坐下,抚摸着卧在身旁的白鹿,阿珠纳便赶了回来,她的脚步依旧是那么轻。

她走过桑洛身旁的时候,斜了他一眼。桑洛的目光与她的撞到了一起,他的心不禁突地猛烈跳动了一下。

阿珠纳的目光里有十分复杂的东西。

天亮了,阳光洒在叶片上,折射出愈发耀眼的光芒。

额尔德带着德哈木赶来了,他查看了那些风灯里的烛焰,蜡烛已经全部燃尽熄灭了,没有一支是被风吹熄的。“阿岩图师已经安全地走了!”额尔德松了口气,又接着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来,望向头顶的天空,那一方蓝天,在茂密的枝叶间若隐若现。“我昨晚做了个噩梦……”这时,德哈木吞吞吐吐地说,他瞟了一眼阿珠纳,“梦到一个可怕的怪兽扑向我!貘不是已经灭绝了吗,小猎貘师?”

他的口气不似昨天那样粗鲁强硬,带着明显的歉意。阿珠纳紧闭着嘴唇,不说话。“是你做了错事,才会做噩梦的!”额尔德盯住儿子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曼罕森林,不,这世界上最后一头貘,在十五年前,已经被阿岩图师除掉了!”“可是,为什么爷爷还一定要我继承猎貘师?”沉默的阿珠纳突然问道。这是阿珠纳一年来都一直纳闷儿的事情,她常常追问爷爷。可是爷爷每次都会皱起眉头沉吟半晌,然后缓缓地告诉她,这个,以后你会明白的。

一年前,爷爷突然提出要阿珠纳开始学习猎貘的本事。那时,阿珠纳那么不愿意,曾跟爷爷发生过多次言语冲突。“这……”额尔德犹豫着,“大概阿岩图师的意思是,猎貘师不仅仅是为我们消除貘患的,我们的梦和梦想,永远都需要人来守护吧!”

阿珠纳扑闪着大眼睛,似乎懂了,又似乎不确信。

她,有许多的心事。

这些沉重的心事正压下来,让十六岁的她感到窒息。“自从貘灭绝后,我们的寨子已经安宁十几年了!”额尔德望向远处山脚下的寨子,自言自语地说。4.貘的灭绝

曼罕部族世代居住在曼罕山下的山谷中,以在森林里狩猎为生。这里地处偏僻,与外界隔绝,是一处悠然的世外乐土。曼罕部族的人们在这里安静地生活,“山灵月镜神”是他们传说中的护佑之神。

幽深的曼罕森林,曾经是人类与各类精灵共同生活的地方。经过千年的岁月变迁,那些精灵们都悄悄灭绝了踪迹。而貘,却是在十几年前才终于被消灭掉的。

貘曾经困扰了曼罕部族人几百年。

貘是一种非兽非人的生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曼罕森林有貘。人们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从何而生,只知道几百年前,它们突然出现在了广阔的曼罕森林。它们藏身在密林之中,夜晚会出来觅食。

貘的食物便是人类的梦。它们能幻化成任何模样,可以是人形,可以是兽状,甚至可以是温顺的植物。它们变幻形象闯入人类的梦境,以吸食人类的梦境为生,在梦中得到人类的智慧,以营养自己。貘一旦侵入人类的梦,人便会失去一部分记忆和智慧。

它们最喜欢人类美好、温馨、真诚的梦境,这样的梦会让它们心情变好,从而成长为一头健康的貘。而噩梦则会让它们生病,痛苦,脾气暴躁。

也许正是因为曼罕森林远离世界尘嚣,族人民风淳厚,是人心质朴之地,貘族才选定了这个地方作为栖息地。

它们最喜欢吃孩子和年轻人的梦。许多孩子会在睡醒一觉后变得痴傻起来,人们便知道,有貘来过了。

多少年来,曼罕部族的人们恨极了这些怪物。但对它们又无可奈何,因为普通人的眼睛是看不到它们的,它们是一团影子,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猎貘师可以。猎貘师便是貘族的死对头,他们有神秘的咒语和工具,可以让貘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额尔德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被貘吸食掉梦境的场景。

那时,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孩童。有一天晚上,他的梦中出现了一片湛蓝的湖泊,湖边野花竞相开放,天空的云朵倒映在湖中,大群大群彩色的蝴蝶在湖边飞舞。小额尔德觉得自己身体真是轻盈啊,他同那些蝴蝶一起向湖面飞去。那蓝莹莹的湖,就在自己的脚下。

突然,湖水开始动荡、动荡,像海一样咆哮起来,翻滚着黑色的浪花,扑向空中。小额尔德吓坏了,他想赶快逃跑。可是,他的身体沉重得像座小山,一步都动弹不得。那些蝴蝶不见了,眼前出现了一条银色的巨蟒,扭动着身躯向他缠过来。

小额尔德吓得大叫了一声,便醒了过来。醒来后他便失忆了。他只记得自己做过的那个骇人的梦,而忘记了其他所有的事情。他忘记了自己的父母,忘记了自己是谁,甚至连吃饭穿衣都忘记了。

因此,额尔德七岁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他每日昏昏沉沉的,像在梦中那般。是猎貘师用咒语唤醒了他,他从那时开始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成长。

曼罕部族的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遭遇。他们特别需要猎貘师。

曼罕部族的猎貘师是家族传承的。正如阿珠纳的爷爷阿岩图告诉她的那样,他们是猎貘世家。阿岩图是第八代猎貘师,他的儿子阿古达是第九代,他们都是一脉单传的。

猎貘师是绝对不可以做梦的。如果猎貘师的梦被貘吃掉,貘就会破解猎貘师的咒语,它们便会愈加强大,不可阻挡。因此作为猎貘师,第一个要学会的便是避梦诀。而他们世代相传的铜镜,便可以使貘影变得清晰,露出马脚,并且将它们罩在镜子的光中,如同关进一座无形的笼子那般。

猎貘师家族与貘经过了几百年的斗争,他们不断地增进技能,使貘在他们的手下不断地变成微尘,随风飘逝。到第八代猎貘师阿岩图的时候,貘的数量已经大为减少,曼罕森林里的貘所剩无几。

阿岩图是个聪明绝顶的人,除了猎貘之外,他知识渊博,会医术,还有更多的狩猎技术。曼罕部族的人对他尊崇之至,有什么难事,也常向他来求助。阿岩图是个热心肠,帮助部族的族人解决了许多困难。他不仅是曼罕部族的猎貘师,在许多族人的心中,更是神一样的人物。

但是当年,当阿古达的女儿,阿岩图的孙女阿珠纳降生的时候,阿岩图却遇到了大麻烦——阿珠纳一出生便带来了绝症,她活不过周岁的。阿岩图用尽了办法,却无济于事,只能看着小阿珠纳一天天地枯萎下去。

他医好了无数人,却医不了自己的孙女。更雪上加霜的是,当阿珠纳不到半岁的时候,他的儿子和儿媳去了曼罕森林的深处,从此再无消息。只留下阿岩图独自照看孙女。这样一来,如果阿珠纳夭折,曼罕森林的猎貘师也将终止在阿岩图这里。因此,他更加辛苦地寻找貘的踪迹,想在有生之年,将貘全都消灭掉,以绝后患。

就在阿珠纳一周岁生日快要到的时候,阿岩图精心设下了一个镜子陷阱。就在那一次,他歼灭了貘后——貘族的灵魂人物,曼罕森林从此再无貘影。那是一次令人欢欣鼓舞的大胜利,曼罕部族的人们为阿岩图热烈庆祝,感谢他为曼罕部族做了一件大好事。

更惊喜的是,阿珠纳竟然在那一晚醒了过来,而且日渐健康,脸蛋红润,开始学会说话和走路,如正常孩子一样成长着。

曼罕部族果然从此再也没有受到过貘的侵扰,孩子们都安心地长大,年轻人都做着热情奔放的梦,心怀梦想。

那时的酋长已经是额尔德了,他与阿岩图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察觉到,那次大的胜利之后,阿岩图不但没有轻松,反而眼睛里常常掠过一丝忧虑。对此,他曾经问过阿岩图。

那时,阿岩图正抱着牙牙学语的阿珠纳,他们一起坐在额尔德家的吊脚楼上。阿珠纳长胖了许多,在阿岩图的怀里扭来扭去,粉雕玉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很惹人喜欢。“阿岩图,我觉得你哪里有些不对劲儿!”额尔德一边将一些烟丝放进烟袋锅,一边瞧着阿岩图。“嗯……没有啊!”阿岩图愣了片刻,矢口否认。“貘都消灭了,阿珠纳的病也奇迹般地好起来了,你应该开心些!”额尔德咬着烟袋嘴儿说。“是啊……”阿岩图走到吊脚楼的窗边,背对着额尔德,望向远处莽莽的森林,沉默着。“你听说过火焰鸢尾吗?”半晌,他突然问。“火焰鸢尾?”额尔德有些吃惊,“是那传说中的续命草吗?”

在曼罕部族有个传说,说曼罕森林里可以采到一株叫“火焰鸢尾”的续命草,可以将濒死的人救还人世。但没有一个人见到过这种草。也许这只是一个传说。“对!你知道哪里可以采到它吗?”阿岩图转过身,目光如炬地望着额尔德。“这个……我可不知道!阿珠纳的病都好了,你要它干吗?”额尔德十分不解。

阿岩图不再说话,他望着怀里咯咯笑着的孙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笑,看上去十分难懂,像欣慰的笑,又像是苦笑。

十六年都平安地过去了,现在,额尔德望望身边长成大姑娘的阿珠纳,她长得健康结实,身材颀长,一身棕褐色的皮肤,眼睛明亮而灵活,流露出与她的年龄不相配的成熟和机敏。她身上穿着蓝色刺绣的小衫,只是不知为什么头上的发辫全都乱蓬蓬的,愈发显得俏皮起来。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额尔德笑着摇了摇头。

阿岩图总算可以放心自己的孙女啦!“阿珠纳!”额尔德走到阿珠纳面前,“关于阿岩图师的事,昨晚,我们已经按照族规惩罚过德哈木了,但他还要接受你的惩罚和自己良心的谴责。”

阿珠纳忍不住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着站在她身旁的德哈木,只见他满眼红血丝,黑着脸,正盯着自己。“阿珠纳,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惩罚,包括你让我——死!”德哈木一字一顿地说,语气很是诚恳。

听到这些,阿珠纳的泪便一下子落了下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她使劲儿用衣袖揩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的心忽然变软了。“我不会惩罚你的,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她低声说,“我知道——”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住了。

不远处的桑洛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他立刻想起了昨晚在归墟格见到的那块白石。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确有些古怪。5.初识梦中人

此时,在阿珠纳的心中,除了失去爷爷的悲伤外,还有一块重石压在心上。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爷爷,阿珠纳还有一个亲密的人。除了她和爷爷,再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他不在这个世上,他在阿珠纳的梦中,那便是摩。

是的,作为猎貘师的后人,是不允许做梦的。但阿珠纳从小便是个爱做梦的孩子。爷爷也一直没有教过她避梦诀。

大概因为貘已经在曼罕森林灭绝了吧!

第一次梦到摩是很小的时候,但阿珠纳至今都记得那么清楚。

那个夜晚,爷爷将她抱在怀里,坐在竹屋的窗户前。正是雨季的时节,雨珠在屋外的芭蕉叶子上嘀嗒嘀嗒地响着。阿珠纳那时候很小,只有模糊的记忆,但那雨水的嘀嗒声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那时而断续又时而连贯的声响,让她的眼皮渐渐地合上了。

蒙眬中,她似乎听到爷爷小声哼起了一首歌谣,歌声奇异,像只孤鸟的啼鸣,又像是某种神秘的偈语。然后,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后好像有什么响动。她回过头,是一个瘦弱的男孩,跟自己差不多大,也就是刚刚学会走路的样子。他那一头近乎银白色的头发,紧紧地贴着他的额头,她看不清他的脸。

阿珠纳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那男孩的脸。“你是谁呀?”阿珠纳惊讶地问他。“摩。”那男孩哼哼地说,声音模糊不清,他似乎很不开心,“我肚子好饿……母亲……母亲……”他哭了起来。

阿珠纳小小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就在她想上去安慰他一下的时候,那个叫摩的男孩突然变成了一团像云彩一样的白团,它飘忽着,流动着。“母亲——母亲——”那团白云还在嘤嘤地哭泣着。

阿珠纳惊呆了,她回头便跑:“爷爷,爷爷,有怪物!”

忽然场景一变,她见到了一个面目慈爱的女人,她模糊地认定,那便是她的妈妈。她几乎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但她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妈妈。阿珠纳急切地扑了上去,那女人笑着拥抱住了她。妈妈的怀抱真是柔软啊,温暖得像在烤火塘。“阿珠纳!”妈妈轻轻地呼唤她,“我的好女儿,刚才妈妈去给你采果子了哦!”说完,她便从衣袋中取出了一串紫红紫红的山果。

阿珠纳抢过来,举在眼前观察着,那红红的果子可真漂亮。“真好吃啊!”一个稚嫩的声音开心地说。

不!不!阿珠纳拼命地摇头,这不是她自己说的,她根本就没有吃到那串山果。她刚要把山果放进嘴里的时候,忽然一切都消失了,混沌中,又听到是谁在说:“真好吃啊!”

她一着急,便醒了过来。她还躺在爷爷阿岩图的臂弯里。

阿珠纳看到爷爷正目光如炬地盯住自己。“爷爷!刚才好奇怪……”阿珠纳揉揉眼睛,不太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是我的小阿珠纳在做梦哦!”爷爷笑呵呵地说。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做梦,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梦。

她哭着向爷爷要自己的妈妈,在梦里妈妈的声音好美啊,长得也像仙女一样,每个孩子都需要一个这样的妈妈。但阿珠纳却没有,她几乎对妈妈毫无印象。“唉!”爷爷叹了口气,“这都是些宿命债啊!”

什么叫宿命债?阿珠纳不明白,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想要妈妈。“妈妈!妈妈!”她哭闹着,用力揪着爷爷的衣领、爷爷的袖口,还有爷爷的胡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滚在爷爷的怀里。

阿岩图轻轻地拍着阿珠纳,很是无可奈何,又是一阵心酸。“咦,天亮了!”阿岩图努力转移小阿珠纳的注意力,“我们去林子里捉雀儿如何?”

毕竟是孩子,阿珠纳听到这话,立刻欢喜起来,忘记了妈妈的事。“去捉雀儿喽!”她一骨碌从爷爷的膝头滚了下来。

但她又忽然站住了,她摸摸齐额的短发,瞪着眼睛问阿岩图:“摩?摩是谁啊?要不要让他跟我们一起去捉雀儿?”

阿岩图怔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但他马上便对阿珠纳堆起了笑来。“那个家伙啊,我们不带他去!”“可是,我还想再见到他,我想跟他一起玩!”阿珠纳执拗地说。

阿岩图的脸色沉了下来:“现在不许胡闹,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阿珠纳见爷爷生气了,她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抻抻阿岩图的衣角:“快点儿啦,爷爷,我要雀儿!”

过了几天,阿珠纳果然又见到了摩。

还是在梦中。

摩坐在纠结的藤蔓上,两只赤脚荡来荡去。“我迷路了!我的母亲不见了!”摩委屈地说。“我的妈妈也不见了!”阿珠纳跳到他的身边。“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摩侧过头,研究着阿珠纳,“你好像曾经给过我好吃的东西……”

他吹了吹掉到额前的一缕银色的头发,努力回忆着什么。

他的头发可真是奇特啊,像一根根银色的丝线,还隐隐散发着光芒。阿珠纳根本没有听到摩在说什么,她靠近他,仔细地研究着他的头发。他的脸庞依旧一片模糊不清,看不出眉眼来。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拔一根那样的发丝来玩。“啊!”摩大叫一声,突然变了模样,他的身体瞬间蜷缩下去,变成了一块石头的模样。“咦?”

阿珠纳没能看到摩的变化,她四处张望着寻找那个银发的男孩。这时,她只感到有一团火向自己袭来,让她周身灼热。她被烫得难受。这时,脚下竟然出现一条潺潺的小溪,像小蛇一样游了过来,游上了她的身体。

真是清凉呀!阿珠纳满意地用手抚着流动在身体上的溪流。这时,那溪流突然又结起了冰,冰凌一簇簇地挂在她的身上。“好冷啊!”阿珠纳嘴唇哆嗦着,头昏沉沉地四处乱跑。“阿珠纳!阿珠纳!”

她听见远远的天边有人在唤她。她望向那声音的来处,那天空一片云蒸霞蔚,花朵般的云彩,层层叠叠,不断地变换着颜色和花形,仿若一个大大的空中花坛。“哇!好美啊!”阿珠纳痴痴地抬着头,看呆了。“阿珠纳!阿珠纳!”

那个声音还在焦急地呼唤她,就在身后。

阿珠纳猛地回过了头。

是爷爷!“孩子,你可醒了!”阿岩图对刚刚睁开眼睛的阿珠纳说,“你发烧了!”“爷爷——”阿珠纳嘴唇干裂,头疼得很,她虚弱地说,“摩,摩去哪儿了?”

阿岩图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他将木碗里的温水送到阿珠纳的嘴边:“孩子,爷爷得去给你采药了!”说着,他将阿珠纳轻轻地放在床上,替她盖好毯子,便要出门。“爷爷,摩去哪儿了?”阿珠纳一向是个执拗的孩子。“摩?哪有什么摩?”阿岩图避开阿珠纳询问的目光,他自顾自地寻找着他的草药袋。“他刚刚还在我的梦里呢!一转眼,就没影儿了!”阿珠纳着急。“傻丫头!你梦里的事,爷爷怎么会知道呢?”

阿珠纳当时虽然只有不到两周岁,但她已经是个聪明的孩子。“哦!”她有些恍悟,“我梦中的事,爷爷是不知道的!爷爷怎么会认识摩呢?”

她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她忘记了前些日子,爷爷还失口说到摩的事。“头好痛啊!”这时,她才感觉到身体的不适。6.没有面目的朋友

阿珠纳渐渐地长大。

每当夜晚爷爷阿岩图守在她的床前,为她哼起那首奇怪的歌谣的时候,阿珠纳便会做梦。

她的梦里总是会有摩,那个银发的男孩。

摩也在随她一起长大。在无数的梦境里,阿珠纳与摩渐渐地熟悉起来。他们一起玩耍,一起经历了很多美丽温暖的梦境。每次阿珠纳一坠入梦乡,摩总是会忽然从某个地方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在她七岁那年的梦里,摩的身高已经超过她一个头了,可阿珠纳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庞。

她也偶尔会向爷爷阿岩图说起梦中的场景,说起那个奇怪的银发男孩摩。

每当这时,爷爷总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但他不再否认摩的存在。“阿珠纳,除了爷爷,你不许向任何人提到这个男孩!”爷爷一脸严肃,很郑重地对阿珠纳说。“为什么?”阿珠纳很是奇怪。她非常喜欢这个梦中的朋友,总是想要跟别人分享她与他的故事。“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你必须听爷爷的话!”阿岩图很是严厉,他很少对孙女这样。“好吧!”阿珠纳重重地点着头。

很多个梦到摩的夜晚醒来的时候,阿珠纳总是会看到爷爷守在自己的床前,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阿珠纳,做了什么梦?”爷爷看到她睁开眼,总是盯住她的眼睛,悠悠地问。“我梦到和摩一起……”阿珠纳总是兴奋地回答着,一脸开心的笑容,“摩昨晚给我做了一只大大的花环!”

阿珠纳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摩,每到夜晚,她都急切地想进入梦乡,想见到摩。

有时候跟着爷爷一起在曼罕森林里狩猎,采草药的时候,她也会希望摩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她有点儿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但也许,梦,也是另外一种真实的生活,梦境是人的第二重生存空间。梦中的人和事,也是我们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阿珠纳也习惯了在梦中摩可以随时变换各种形态的事情。“你真是个神奇的人!”有一次,当摩突然变成了一朵小雏菊盛开在阿珠纳的脚下的时候,阿珠纳忍不住说。“嘻嘻!”摩笑着变成了男孩子的模样,他身上总是穿着那件月白及膝的长衫,腰间扎着一条银色的缎带,无论他怎么长大,那件衣服也总是那么合身,它是随着他一起长的吧!摩的银色头发也长得很快,已经快到腰间了,它们像银色的水草一样,飘荡在摩的身后。“阿珠纳,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忧伤。”摩望着远方的丛林,喃喃地说道。

这时,阿珠纳十岁,摩也是。十岁的男孩,第一次用了“忧伤”这个词。“哦?”阿珠纳奇怪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摩的语气听上去,真的是十分忧伤,“我忘记了自己所有的一切。”“我也很忧伤。”阿珠纳说,“因为我看不清你的脸庞……”

阿珠纳用力地盯着摩的脸看,突然,那张脸开始像旋涡一样旋转起来,仿佛有一些东西要慢慢呈现似的。“快点儿!快点儿转!”阿珠纳在心里呐喊着,“我快要看到摩的脸了!”

但摩似乎并不知道阿珠纳的心情,他轻轻地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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