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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23:4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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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乔治·奥威尔(Orwell, G.)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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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语译林:动物庄园

双语译林:动物庄园试读:

动物庄园

作者:(英)乔治·奥威尔(Orwell, G.)

译者:隗静秋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07-01

ISBN:9787544720748

本书由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动物庄园

第一章

故事发生在曼纳庄园里。这天晚上,庄园的主人琼斯先生虽然已经锁好了鸡棚,但是由于他喝得酩酊大醉,竟忘了关上里面的那些小门。他提着马灯摇摇晃晃地穿过院子,马灯发出的光也随着一直不停地摇曳。到了后门,他踢脱了两只靴子,又从洗碗间的酒桶里倒出最后一杯啤酒,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精光,然后这才躺到床上。此时,床上的琼斯夫人已是鼾声如雷了。

等到卧室里的灯光一熄灭,一阵扑扑腾腾的声音马上席卷整个庄园。有一件事,还在白天的时候,就已经在庄园中四处流传了:说是老少校,也就是那头得过“中等白鬃毛”奖的公猪,在前一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想要讲述给别的动物听。当时,大家都已经商定,一旦琼斯先生完全不会再来打扰,所有的动物就立即都到大谷仓内集合。老少校(大家一直这么称呼他,尽管当年他参加展览时用的是“威灵顿帅哥”这个名字)在庄园里一直德高望重,所以每一只动物都十分乐意牺牲一小时的睡眠时间,来聆听他准备讲的事情。

大谷仓一头有一个隆起的台子,少校已经安坐在那铺了干草的一个垫子上了。从房梁上悬挂而下的一盏马灯就在他头顶上方。他已经度过了十二个春秋,近来有些发福,但他依然是一头相貌堂堂的猪。尽管事实上他的犬牙从来没有被锯短过,这也并不妨碍他俨然一位慈祥睿智的老者模样。不到一会儿工夫,剩余的动物们也陆续赶来,并按各自不同的习惯安坐了。最先进场的是三条狗,分别叫做蓝铃铛、杰西和钳子。紧随其后走进来的几头猪立即把营寨驻扎在了台子前面的稻草上。一些母鸡就栖在窗台上,几只鸽子则扑腾腾飞上了房梁。羊和牛在猪身后躺下,开始倒嚼起来。两匹拉二轮货车的马,一匹叫拳师,另一匹叫苜蓿,齐头并进,他们进来时走得非常慢,巨大的毛茸茸的蹄子总是小心翼翼地落下每一步,生怕有什么小动物在干草堆中藏着似的。苜蓿是一匹粗壮而母性十足的雌马,快到中年了。在生育四匹马驹后,她再也没能恢复昔日的体形样貌。拳师则硕大无朋,差不多有六英尺高,强壮得顶得上两匹普通的马。不过,一道顺着鼻梁生出的白毛,使他多少显得有点傻里傻气。实际上,他确实没有超群绝伦的智商,但他坚韧不拔的品格和干活时干劲十足的表现,还是为他赢得了普遍的尊敬。随两匹马之后到的是白山羊穆丽尔,以及那头被称为本杰明的驴子。本杰明是庄园里最年长的动物,脾气非常古怪。他很少讲话,不开口则已,一旦开口就会来一通不冷不热的怪论。比如他会说:上帝给了他尾巴是用来驱赶苍蝇的,但是他却宁愿尾巴和苍蝇都不要。庄园里的动物中,只有他从来不苟言笑。假如被问到为什么会这样,他会说他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好笑的东西。不过,尽管没有公开承认,他对拳师却还是心悦诚服的。他俩总是一块儿到果园远处的一小块牧场上去消磨星期天,肩并着肩吃草,可就是互不搭理。

现在转回正题。拳师和苜蓿两匹马刚刚趴下,只见一群失去了妈妈的小鸭子鱼贯而入到了大谷仓,他们无力地叫着,左顾右盼,想找一处不至于被踩踏的地方。苜蓿用她粗壮得犹如一堵墙一样的前腿把小鸭子们围住,于是他们就偎依在这围子里面,不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了。临到最后时分,漂亮的白母马莫丽才进场,这是个相当愚蠢的家伙,是给琼斯先生拉双轮轻便车的。她故作娇态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嚼着一块方糖。她找了个靠前的位置站着,就开始抖动起她的白色鬃毛卖弄风情,试图吸引大家注意那些扎在鬃毛上的红饰带。最后一个到来的是一只猫。她和往常一样,四处张望着想寻找最热乎的地方,最后愣是从拳师和苜蓿中间挤了进去。在少校发表演讲时,她自始至终都在那里发出轻微的咕噜声以示自己的心满意足,但少校讲的话,她根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所有的动物都已到场,除了摩西。那是一只驯化了的乌鸦,正在庄主院后门背后的横木架上睡觉。少校看到大家都坐稳了,并全神贯注地等待他发言,便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同志们,你们已经听说了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但是,我想待会儿再谈那个梦。我首先讲点别的事儿。同志们,我恐怕没有多长时间能和你们待在一起了。在我去世之前,我觉得把我已经获得的智慧传给你们是自己应尽的义务。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当我独自躺在圈里的时候,曾有大量的时间沉思,我认为我能够说,如同而今所有活着的动物一样,我参透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们活在世上本该是什么样的。我想要对你们讲的就是这个问题。“那么,同志们,我们究竟是如何生活的呢?我们还是正视这个问题吧:我们这一生是凄惨、艰辛而短促的。一生下来,我们得到的食物不过仅仅够勉强维持生存。但是,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我们便会被强迫着去干活,直到把最后一丝气力用完。一旦我们丧失了使用价值,我们就会遭到难以置信的残忍杀戮。在英格兰,没有一个动物在满一岁之后享受过幸福或休闲。英格兰的动物是没有自由可言的。动物的一生是痛苦不堪、备受奴役的一生。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然而,这完全是与生俱来的吗?那些居住在这里的生灵之所以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难道是因为我们这儿是穷山恶水之地吗?不!同志们!一千个不!英格兰有着肥沃的土地,宜人的气候,它能够提供丰饶富足的食物,可以养活的生灵的数量大大超出如今在此生活的动物总数。单单就我们这一个庄园而言,就完全可以养活十二匹马、二十头牛和数百只羊,而且他们会生活得极其舒适和体面,那是我们目前根本无法想象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一直过着这种凄惨不堪的生活呢?那是因为,我们的所有劳动成果几乎全都被人类从我们身边窃取了。同志们,有一个答案能够指出我们的症结所在,我把它归结为一个字——人。人就是我们仅有的真正的仇敌。只要打倒了人类,导致饥饿和过度劳累的根本原因就可以永远根除了。“所有生灵中只有人类是不会生产的,他们只会消耗。人不能产奶,也不能下蛋,瘦弱得连犁也拉不动,跑起来也是慢慢腾腾的,连个兔子都抓不住。然而,人却是所有动物的主人,他强迫他们去干活,却只给他们少得不能再少的一点报偿,仅够他们维持生存而已。而他却把他们劳动所得剩余的一切全部占为己有。是我们的劳力在耕耘着这片土地,是我们的粪便给它施肥,可我们自己除了身上的一张皮之外,又捞到了什么呢!你们这些坐在我面前的奶牛,过去的一年中,你们产了数千加仑的牛奶呀!那些本来可以哺育出很多健壮牛犊的奶都到哪儿去了呢?这些奶的每一滴都被我们的仇敌喝掉了。还有你们这些母鸡,过去的一年里你们一共下了多少只蛋呢?这些蛋中间又有多少孵成了小鸡?那些没有孵化的鸡蛋全部被卖到了市场,琼斯和他的伙计们由此换来了大把的钞票。你呢,苜蓿,你生育的四匹马驹到哪儿去了?他们原本是你晚年的依靠和慰藉!然而,他们却都在刚满一岁时就被卖掉了,从此以后,哪一只你都甭想再见到了。除了那份聊以糊口的饲料和一间马厩作为你这四次分娩和一贯的勤劳苦干的回报外,你还得到过什么呢?“然而,即便是过着这样悲惨的生活,我们也不能被允许自然地走到生命的尽头。拿我自己来说,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算是运气不错的。我活了十二年了,已经有了四百多个孩子,这才是一头猪合乎自然的生活。但是,没有一个动物最终能逃过那残忍的一刀。就拿你们这些坐在我面前的小肉猪来说吧,不到一年的时间,你们都将在木架上尖声惊叫着丢掉性命。我们都将会遭到如此恐怖的厄运——牛、猪、鸡和羊等等,每一位都难以逃脱。就是马和狗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拳师,等到你那强健的肌肉失去了原有的力量时,琼斯就会立刻把你卖给收买和屠宰废马的贩子。他们会先把你宰杀了,再把你煮熟了喂猎狐犬。至于狗呢,等他们变老了,没有牙了,琼斯就会在他们的脖子上绑块砖头,把他们沉到最近的池塘里。“那么,同志们,我们这种生活的苦难完全是由于人类的暴虐统治所造成的,这一点难道不是极其清楚、明白的吗?只要摆脱了人类的统治,我们的劳动成果就会全归我们自己。几乎在一夜之间,我们就会变得富足而自由。那么为此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毫无疑问,为了推翻人类的统治,必须没日没夜、尽心竭力地工作!同志们,我要传达给你们的就是这个信息:造反!我也不知道那场造反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可能在一周之内,也可能在百年之后。但是我坚信,就像看到我脚下的这些干稻草一样确信无疑,正义总有一天必定要得到伸张。同志们,你们的余生已经日子不多,这个目标一定要牢记在心!最为重要的是,必须把我说的启示传递给你们的后代,这样,未来一代一代的动物就会为这一斗争前赴后继,直到赢取胜利。“记住,同志们,你们的决心一定不能动摇,决不能让任何虚伪动听的话语把你们引入歧途。要是他们宣扬什么人与动物有着共同的利益,人的兴盛就是动物的兴盛,那全是十足的谎言,千万不要被那种话蒙蔽。人只会为他自己的利益殚精竭虑,而绝不会考虑到任何其他的生灵。我们在斗争中必须团结一致,建立纯粹的同志友谊。所有的人都是我们的仇敌,所有的动物都是我们的同志。”

正在这时,动物中间产生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刚才在少校讲话时,有四只个头如斗的老鼠从洞里钻了出来,后腿着地蹲坐在那儿听他演讲。几条狗突然瞧见了他们,幸亏他们一个箭步窜回洞内,性命才得以保住。少校举起前蹄示意大家安静。“同志们,”他说,“这里有一点必须要弄清楚:非家养的生灵,比如老鼠和兔子,究竟是我们的朋友呢还是仇敌?让我们现在就来表决。我把这个议题提交给大会:老鼠算不算同志?”

动物们当即就进行了表决,同意把老鼠作为同志的占了绝大多数。投反对票的只有四个,即三条狗和一只猫。事后发现,其实猫两边都投了票,包括反对票和赞成票。少校接着说道:“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我只是再次申明一下,永远牢记你们身上的重任,对待人类及其举止行为要抱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思想。凡是靠两条腿行走的统统是仇敌,凡是靠四肢行走的或者长翅膀的,都是朋友。还有必须牢记的是,在反抗人类的斗争过程中,我们切不可仿效他们。即使你们取得了胜利,也不得继承他们的恶习。任何动物都不允许住在房屋里,不准睡在床上,不准穿衣、喝酒和抽烟,接触钞票和从事交易也是绝对禁止的。人类所有的习惯都是邪恶的。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任何动物都不得残暴地对待自己的同类。不论是瘦弱无力的还是强壮有力的,不论是聪明伶俐的还是愚蠢无知的,我们都是兄弟。动物之间绝不能相互杀戮。一切动物都是平等的。“同志们,现在我要把昨晚那个梦讲述给大家。那场梦的情景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那是关于未来人类消亡之后的世界将会怎么样的一个梦想。但它让我想起了我遗忘了很久的一些事情。很多年以前,我还是头小猪,我母亲和另外的几头母猪经常哼唱一首老歌——一支甚至连她们也只会哼个曲调和头三句歌词的老歌。小时候我已经很熟悉那些曲调了,但它从我脑海中消失已经很长时间了。没想到昨天晚上,它又在我的梦中出现了。更为绝妙的是,那首歌的歌词也在梦中出现了。可以肯定的是,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动物们所唱的歌词,后来失传了很多年。同志们,现在我就想把这首歌唱给你们听。我年纪大了,嗓音也早就沙哑了,不过等我把你们教会了,你们能够唱得更为动听的。歌名叫《英格兰的牲畜》。”

老少校清了一下嗓子,就开始唱了起来。正如他所说的,他声音的确已经沙哑,但他唱得相当不错。那首歌曲调慷慨激昂,旋律有点介于《克莱门汀》和《拉库库拉恰》之间。歌词是这样的:英格兰的牲畜,爱尔兰的牲畜,普天之下的牲畜,都来听我唱一唱,未来黄金时代的可喜佳音。这一天早晚要来到,残暴的人类终将被消灭,英格兰的肥沃大地,将由我们纵情驰骋。穿透我们鼻中的铁环必将消失,压在我们背上的挽具也将撤离,嚼子和马刺会永远锈蚀,无情的鞭子再也不能噼啪作响。做梦也难以想到的富裕生活,小麦和大麦,干草和燕麦,苜宿、大豆还有甜菜,到那一天全都归我们所有。到我们获得自由的那一天,英格兰大地将是光明灿烂的一片,水会更清澈,风也吹得你心醉。为了那一天,我们必须拼命苦干,即使壮志未酬身先死,牛和马,鹅和鸡,为自由就得多流汗。英格兰的牲畜,爱尔兰的牲畜,普天之下的牲畜,都来听我唱一唱,未来黄金时代的可喜佳音。

这首歌如此一唱,动物们就陷入了狂热的亢奋状态之中。还没有来得及等少校唱完,他们便都自己唱开了。甚至最愚笨的动物也已经学会了曲调和少数几句歌词。至于猪和狗,像他们那样聪明一些的,几分钟内就把整首歌全部装进大脑了。于是,他们经过几次初步的尝试之后,《英格兰的牲畜》就突然间响彻了整个庄园,而且是以惊人一致的大合唱爆发出来的。母牛哞哞地低叫,狗汪汪地长吠,羊的咩咩声、马的嘶鸣声以及鸭子的嘎嘎声,都恰到好处。这首歌把动物们的情绪调动得无比兴奋,以至于一连足足唱了五遍,若不是中途被打断的话,他们极有可能彻夜唱下去。

遗憾的是,吵闹声把琼斯先生给弄醒了。他从床上跳了下来,想确定院子中是不是有狐狸溜了进来。他操起一直放在卧室角落的那杆猎枪,向着黑暗处开了一枪,一颗六号子弹射进了大谷仓的墙里。于是这次集会匆匆忙忙地解散了。动物们纷纷向着自己的窝棚仓皇逃窜。家禽跳上了他们的栖木架,家畜在干草堆中倒卧下来,整个庄园顷刻之间便鸦雀无声了。

第二章

三个夜晚之后,老少校在睡梦中安详地辞世。他的遗体被掩埋在果园脚下。

时值三月初。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间,出现了接二连三的秘密活动。少校的一席话使庄园里那些比较有头脑的动物产生了一种全新的生活观念。他们不知道少校所预言的造反什么时候才能爆发,他们也不能确定造反是否会在他们有生之年内发生。但他们无疑清楚,为此进行准备就是他们的义务。教育和组织其他动物的工作,自然就落到了猪的肩上。他们被普遍认为是所有动物中最为聪明的。而其中尤其优秀卓越的是名叫雪球和拿破仑的两头公猪,他们是琼斯先生养着用来卖的。拿破仑是一头长相凶狠、个头庞大的伯克夏公猪,也是庄园中仅有的一只伯克夏种猪,不喜欢夸夸其谈,素以不择手段而闻名。相比之下,雪球要活跃得多,伶牙俐齿,点子也多,但大家认为他与城府较深的拿破仑相比,稍微差了点。庄园里剩余的公猪都是肉用猪。他们中名气最大的是一头名叫声响器的矮小的胖猪。他的面颊滚圆滚圆的,眼珠子忽闪忽闪的,动作灵巧,嗓音尖细。他是个卓越的演说家,特别是在他论证某些难以讲解清楚的论点时,他习惯性的动作就是边讲解边来回跳个不停,同时还把他的尾巴摆动个不停。而那一招不知什么原因就是容易令人信服。别的动物谈起声响器时,都认为他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这三头猪认真揣摩老少校的训导,把它阐发成为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并给它起了一个“动物主义”的名字。每周总有几个夜晚,等琼斯先生入睡以后,他们就在大谷仓里举行秘密会议,向其他动物详细解释动物主义的原理。起初,他们遭遇到了太多的迟钝和冷漠。这些动物中的一些居然谈到什么对琼斯先生的忠诚的义务(他们还称呼他为“主人”),提出一些非常幼稚的看法,诸如“琼斯先生养活着我们,要是他离开了,我们将会饿死”之类的话语。还有的提出这样一些问题,比如“我们为什么要关心那些在我们死后发生的事情?”或者“如果反叛的爆发是不可避免的,那我们为不为它效力又有什么关系?”因此,为了让他们明白所有这些说法都是背离动物主义精神的,几头猪费了很大的力气。几个最为愚蠢的问题都是那匹白母马莫丽提出来的,她问雪球的第一个问题是:“造反以后还有没有方糖?”“没有,”雪球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没有办法在庄园制糖。再说,你并不需要糖,而你将会拥有你想要的燕麦和草料。”“那我还被允许在我的鬃毛上扎饰带吗?”莫丽问。“同志,”雪球说,“那些你如此朝思暮想的饰带,其实全是奴隶的标记。你难道不明白自由的价值要远远高于饰带吗?”

莫丽表示同意,但听起来并不是心悦诚服。

猪遭遇的更为棘手的事情,是对付驯化了的乌鸦摩西散播的种种谣言。摩西这个琼斯先生特别钟爱的宠物,是个喜欢刺探消息和搬弄是非的家伙,还是个巧舌如簧的说客。他声称他知道有一个叫做蜜饯山的神秘的地方,所有的动物死后都把那里作为归宿。根据摩西的说法,那个神秘的地方就在天空中云层上面的不远的某个地方。摩西说,在蜜饯山,每周七天都是星期天,一年到头都有当令的新鲜苜蓿。方糖和亚麻籽饼就长在树篱上。动物们讨厌摩西,因为他总是散播闲话而不劳动。但是也有一些动物相信蜜饯山,所以,猪不得不费尽唇舌去解释,使动物们明白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地方。

他们最忠实的信徒是那两匹拉货车的马,拳师和苜蓿。对他们俩来说,靠自己弄明白任何问题都非常困难。不过一旦认定猪作为他们的老师,那么,凡是猪教给他们的一切东西,他们便都能理解吸收了,然后再通过一些简单的论证把这些道理传达给别的动物。他们也从不缺席大谷仓中的秘密集会。而且每当集会结束要唱那首《英格兰的牲畜》时,也照例由他们带头唱起。

形势的发展出人意料,造反竟然实现了,而且比任何一个动物所预期的都要提前很多,也顺利得多。在过去许多年中,琼斯先生尽管是个刻薄的主人,总还称得上是一位能干的庄园主,可是近来却时运不佳。在一场官司中赔了钱以后,他变得非常沮丧,于是拼命地酗酒。有一段时间,他整天窝在厨房里,在他的那把温莎靠椅上懒洋洋地坐着,翻翻报纸,喝喝酒,偶尔把蘸了啤酒的干面包片给摩西喂一点。他的伙计们也游手好闲,不尽心尽力。田地里长满了野草,窝棚顶棚也漏雨失修,树篱无人修剪,动物们很难填饱肚子。

六月临近,差不多到了收割牧草的时节。在施洗约翰节(六月二十四日)的前夕,那天是星期六,琼斯先生去了趟威灵顿,在红狮子酒吧喝得烂醉如泥,直到星期天的正午时分才回来。他的伙计们大清早挤完牛奶,根本没有给动物们添加草料,就外出打野兔去了。而琼斯先生一回来,就躺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一张《世界新闻报》盖在了他的脸上。所以一直到傍晚,还没有人给动物们喂过东西。最终,动物们实在不能忍受了,有一头母牛用角顶开了饲料棚的门,于是,所有的动物蜂拥而上,自行从饲料箱里抢取食物。正在这个时候,琼斯先生醒了。转瞬间,他和他的四个伙计手里拿着鞭子来到了饲料棚,上来就是一阵胡乱抽打。原本一直挨饿的动物们对于这个早已不能忍受。尽管事先毫无任何谋划,动物们竟都不约而同地向这些虐待他们的人猛冲过去。琼斯先生和他的几个伙计忽然发现他们自己正处在四面受敌的境况中,遭到了动物们的角抵蹄踢,局面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以往还从未见到动物有过如此行为,他们对待这一群牲畜一直就是随心所欲地鞭打和虐待。这群牲畜们毫无征兆的暴动把他们吓得几乎魂不附体。不到一会儿工夫,琼斯先生和他的伙计们就放弃自卫的企图,滑脚溜走。又过了一会儿,在动物们所向披靡的追击下,他们五个人全都沿着通往大路的车道拼命逃窜。

琼斯夫人从卧室的窗子望出去,看到了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她急忙把一些细软扔进一个毛毡手提包里,从另一条通道溜出了庄园。摩西从他的栖木架上跳起来,拍打着翅膀尾随着琼斯夫人,呱呱地大声乱叫。在此期间,动物们已经把琼斯和他的伙计们赶到外面的大路上,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共有五道闩的大门。就这样,在他们几乎还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时,造反就已经大获全胜了:琼斯被驱逐出庄园了,曼纳庄园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刚开始几分钟,动物们几乎无法相信他们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起沿着庄园的地界绕场奔跑了一圈,似乎是要完全确定再也没有一个人躲在庄园里了。接着,又奔回窝棚中,把那些可憎的琼斯统治留存下来的一切痕迹清除得一干二净。马厩尽头的马具棚被撞开了,嚼子、鼻环、狗链,以及琼斯先生过去常用来阉割猪羊的那些残暴的刀子,一股脑儿都给扔进了井里。缰绳、笼头、眼罩和有损尊严的吊在马嘴下的饲料袋,统统扔进了院子中正在燃烧的垃圾堆里。鞭子也难以幸免。当动物们看着鞭子在火焰中烧起来时,全都欣喜若狂,欢呼雀跃起来。饰带也被雪球扔进了火堆,那些饰带是以往每逢赶集时扎在马鬃和马尾上用的。“饰带,”他说道,“应该视同衣服,都是人类的标记。所有的动物都应该赤身裸体。”

拳师一听他这么说,便把他夏天用来防止蝇虫钻入耳朵时戴的一顶小草帽也摘了下来,把它跟别的东西一道扔进了火堆中去。

没用多长时间,动物们便全部销毁了能让他们想起琼斯先生的所有东西。接着,拿破仑率领大伙回到饲料棚里,给每一个动物都分发了双份的谷物饲料,给每一只狗分发了双份饼干。然后,他们把《英格兰的牲畜》从头到尾接连唱了七遍。唱完之后,他们安顿下来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他们以前还从来没有这样睡过觉。

但他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在黎明时分醒来。突然想起已经发生的那么显赫的壮举,所有的牲畜全都跑出来,一起冲向大牧场。顺着牧场往前,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包,从那儿可以将大半个庄园的景色一览无余。动物们冲到小山包顶上,在清新的晨曦中俯瞰四周。没错,这是他们的——他们所能看到的一切东西都是他们的!怀着这个念头带来的狂喜,他们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小山包奔跑跳跃。在汹涌澎湃的极度激动中,他们不时向空中猛蹦乱跳。他们在朝露上打滚,口中塞满了甘美的鲜嫩牧草;他们踢起黑黝黝的一块块泥土,狠狠地吮吸泥块中蕴含着的浓郁的芳香。然后,他们巡视了一遍整个庄园,满怀无言的赞美视察了耕地、牧场、果树园、池塘和树丛,好像他们此前还从未见到过这些东西一样。而且,直到现在,他们还是难以相信这些统统归他们所有。

接下来他们列队返回庄园的窝棚,可是却在农场主的住房外默不作声地站住了。这住房也已经是他们的了,但是他们却惊恐得不敢走到里面去。过了一会儿,雪球和拿破仑用肩把门顶开,动物们才鱼贯而入,但步子迈得非常小心,唯恐把什么惊动了似的。他们踮起蹄子尖从一间房屋走进另一间房屋,一个个噤若寒蝉,用无比敬畏的眼光盯着这些难以置信的奢华——盯着梳妆镜、马鬃沙发和那些用他们的羽绒制成的被褥,以及布鲁塞尔地毯和放在客厅壁炉架上的维多利亚女王的石印画像。当他们心满意足地下楼梯时,却发现莫丽不见了。再返回楼上去找,才发现她仍留在后面一间最好的卧室里。她从琼斯夫人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条蓝色饰带,对着镜子正在比划着,那副自我陶醉的丑态别提有多愚蠢了。动物们给了她一阵严厉的斥责之后,这才又一起走了出来。挂在厨房里的几只火腿也被拿出去埋掉了,洗碗间的啤酒桶被拳师一蹄子给踢了个洞。除此之外,房屋里其他一切东西连碰都没碰过。现场一致通过了一项决议:农场主的住房应该保留下来作为博物馆。大家全都同意任何动物都不可住在里面。

动物们吃了早餐后,雪球和拿破仑再次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同志们,”雪球说道,“现在刚六点半,下面还有长长的一整天。今天我们开始收割牧草,但是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得首先提上议程。”

这时,猪首脑们才透露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他们从一本旧的拼音书本上自学了阅读和书写。那本书原本属于琼斯先生的孩子们,后来被扔到垃圾堆里。拿破仑派部下弄来几桶黑漆和白漆,带领大家来到朝向大路的五闩大门。接着,雪球(因为雪球的字写得最好)用蹄子的两个趾头夹起一把刷子,涂掉了大门顶端一道闩上的“曼纳庄园”几个字,又在那上面涂上“动物庄园”。从此以后,这就是庄园的名字。写完以后,大伙又回到窝棚那里,雪球和拿破仑派部下搬来一架梯子,并把梯子靠在大谷仓的墙头。猪首脑们解释说,通过过去三个月的思索,他们已经成功地把动物主义的原则提炼为“七诫”,这“七诫”现在就要题写在墙上,它们将成为一部至高无上的法律,所有动物庄园的动物的生活都必须永远以它为准则。雪球费了很大的周折才爬了上去(因为猪在梯子上很难保持平衡)并开始忙活起来,声响器提着油漆桶站在稍低几格的地方。在涂过柏油的墙上,用巨大的白漆字母写着“七诫”,在三十码以外的地方也看得一清二楚。上面写着:七诫1. 凡靠两条腿行走者皆为仇敌;2. 凡靠四肢行走或长翅膀者,皆为朋友;3. 凡动物一律不准穿衣;4. 凡动物一律不准睡床;5. 凡动物一律不准饮酒;6. 凡动物一律不准杀害其他动物;7. 凡动物一律平等。

字迹非常工整,除了把friend(朋友)一词写成了freind,以及其中有一处s写反之外,其他的拼写全部正确。雪球大声朗读全文以便别的动物都能听到,所有动物都频频点头,表示完全赞同。其中较为聪明一些的动物立即开始默记起来。“现在,同志们,”雪球扔下油漆刷子喊道,“向草料地出发!我们要争得这个荣誉,一定要比琼斯他们一伙人收割得更快。”

好大一会儿前有三头母牛就已经显得很不自在,这时索性哞哞大叫起来。原来她们二十四小时没有被挤奶了,她们的乳房几乎要胀破了。猪稍加考虑之后,让部下取来奶桶,十分成功地给母牛挤了奶,他们的蹄子干这个活倒是得心应手。很快,就装满了五桶冒着泡沫的乳白色牛奶,许多动物怀着浓厚的兴趣盯着奶桶中的奶。“怎么处理这些牛奶呢?”有一个动物问道。“琼斯过去有时候在我们的谷糠饲料中掺一些牛奶,”一只母鸡说。“先把牛奶放在一边,同志们!”挺身而出站在奶桶前的拿破仑大声喊道。“牛奶会被妥善处理的。现在更重要的是收割牧草,雪球同志领你们先去,我马上就到。前进,同志们!牧草在等着呢!”

于是,动物们成群结队地前往草料场开始收割。当他们傍晚收工回来的时候,发现牛奶已经不见了。

第三章

为了把牧草收割起来,他们真不知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不过他们的辛苦还是得到了回报,因为这次丰收大大地超过了他们的预期,是一次巨大的成功。

这些活干起来常常很费力;工具都是为人而不是为动物设计的,没有一个动物会使用那些要求靠两条后腿站着才能操作的工具,这是一个很大的劣势。不过猪十分聪明,他们总能想出办法来解决每一个难题。至于马呢,他们对这些田地的每一寸土地都非常熟悉,实际上,他们对割草和耕地这些事情远比琼斯及其伙计们精通。猪实际上并不干活,只是指挥和监督其他动物。他们凭借出众的学识,顺理成章地承担了领导的工作。拳师和苜蓿自己套上割草机或者马拉耙机(这时候当然压根不用嚼子或缰绳),迈着稳健的步伐,坚定地在地里绕来绕去,猪跟在他们的后面,根据不同情况,吆喝一声“驾,快点,同志!”或者“吁,停下,同志!”在翻检和堆积牧草时,每一只动物,包括最不起眼的在内,无不参与其中。就连鸭子和鸡也整天在大太阳下来来回回忙碌个不停,用他们的嘴巴衔上少得可怜的一小撮牧草。最终,他们完成了收割,比琼斯和他的伙计们以往干活所需的时间整整少了两天。更值得骄傲的是,这是一个庄园里从来没有过的最大的一次丰收。没有一点儿浪费;有着锐利眼光的鸡和鸭,不会放过一根草梗草叶。庄园里甚至没有哪个动物偷吃过一口牧草。

整个夏天,庄园里的工作像时钟一样运转得有条不紊。动物都非常幸福开心,而这一切,是他们从前无法想象的。而今,由于所有食物都是他们自己的,出于他们自身的需要而自己生产,而不是小气的主人施舍给他们的,因而每一口食物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享受。尽管动物们的经验不足,但随着毫无价值的、寄生虫般的人被赶走后,每一个动物便有了更多的食物,也有了更多的休闲时间,虽然动物们经验不足。他们遇到过很多困难,但也都迎刃而解。比如,到了下半年收割谷物的时候,由于庄园里没有脱粒机,动物们就采取那种古老的办法,把谷粒踩下来,再靠嘴巴吹去壳。猪的聪明才智和拳师的无穷臂力总能使他们轻易地克服这些困难。拳师成为每一个动物敬佩的对象。即使在琼斯时期,拳师干活就一直非常勤劳并且从不懈怠,如今,他更是一个顶三个。有一段时间,庄园里所有的活计似乎全都落在了他那一双强大有力的肩膀上。从早到晚,他一直拉呀推呀,哪里工作最艰苦,哪里就一定有他。他早就和一只小公鸡约定,让小公鸡每天早晨提前半小时叫醒他,好让他在一天的正式工作开始之前,先干一些志愿活,不管干什么活,只要看起来是最需出力的地方就行。不论遭遇什么困难和挫折,拳师的回答通常就是:“我要更加努力工作!”——这句话已经成了他的座右铭。

每一只动物都只能从事力所能及的劳动,就拿鸡和鸭来说,他们在收获时节单靠捡拾遗落的谷粒,就节约了一百八十升之多的粮食。没有谁偷吃,也没有谁为自己的口粮份额而牢骚满腹,以往生活中那些司空见惯的争吵、咬斗和妒忌也几乎消失殆尽。没有或者说几乎没有动物旷工的。诚然,莫丽对于早晨起床很不适应,她还有一个坏毛病,常常以蹄子里夹了个石子为理由早早地溜走了。猫的表现也多少有点独特——没过多久大家就注意到,每当有活要干的时候,这只猫就无影无踪了。她往往一连几个小时都不见踪影,等到开饭时,或者晚上活都干完后,她才厚着脸皮重新露面。但是每次她的理由总是非常充足,而且咕咕噜噜地说得十分动情,任谁也没法怀疑她良好的本意。老本杰明,就是那头驴,起义后似乎没有丝毫变化。他还是和在琼斯时期一样,慢条斯理、倔强固执地干他自己的活,从不旷工,可也从不自愿干额外的工作。对于造反和造反产生的影响,他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谁要问他既然现在琼斯已经离去他是否比以前更快乐时,他就只说:“驴子都有很长的寿命,你们中间有谁看见过死驴?”听到他那寓意深刻的回答,其他动物只好作罢。

星期天不用工作。早餐比平时晚开一个小时。早餐之后,有一项每周毫无例外都要举行的仪式。首先是升旗。这面旗是雪球在马具室里找到的一块琼斯夫人的绿色旧桌布,在上面用白漆画了一只蹄子和一只犄角。每个星期天的早晨,这面旗就在农场主院内花园的旗杆上升起。雪球解释说,绿色的旗帜象征绿色的英格兰田野。而白色的蹄子和犄角代表未来的动物共和国,这个共和国将在人类最终被打倒后诞生。升旗仪式完成之后,所有动物列队进入大谷仓参加一个名为碰头会的全体大会。在这里将对下一周的工作做出安排,对各项决议进行提议和讨论。总是由猪来提出各项议案,虽然其他的动物懂得怎样表决,但从不能想起自己的任何议案。而雪球和拿破仑在讨论中则无疑是最为活跃的分子。但非常明显的是,他们两个一直不合:无论其中一个提出什么建议,另一个就一定会加以反对。就连那些已经通过的议案也不例外,比如,把果园后面的一小片牧场留给过了劳动年龄的动物作为他们的养老场所,这个议题本身谁也不会反对,他们还是在为如何确定各类动物退休年龄的问题上,发生了一场暴风雨般的激烈争论。碰头会照例伴随着《英格兰的牲畜》的歌声结束,下午是娱乐时间。

猪们已经把马具室空出来作为他们自己的指挥部了。每天晚上,他们就在这里,从那些在农场主院子拿来的书本上学习打铁、木工以及其他各种必不可少的技艺。雪球自己还忙于组织其他动物参加他称之为“动物委员会”的机构。他干这些事情真正是不屈不挠,乐此不疲。他为母鸡设立了“产蛋委员会”,为牛设立了“清洁尾巴社”,还设立了“野生同志再教育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的宗旨是驯化老鼠和野兔),还为羊发起了“羊毛增白运动”,林林总总,不计其数。此外,还组建了读写班。不过总体而言,这些活动全都以失败告终。例如,驯化野生动物的尝试,几乎立刻流产。这些野生动物的行为依然和以前一模一样,要是宽宏大量对待他们,他们就公然乘机钻空子。猫参加了“再教育委员会”,几天内表现得非常活跃。有一天,有动物看见她正在窝棚顶上和一些麻雀交谈(麻雀所处的位置刚好在猫够不到的地方)。她告诉麻雀说,现在所有的动物都是同志了,任何麻雀只要愿意,都可以到她的爪子上来栖息,但麻雀们还是对她敬而远之。

然而,读写班却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到了秋季,庄园里差不多所有的动物都程度不等地扫了盲。

对猪来说,他们已经能够非常熟练地阅读和书写。狗的阅读技能也掌握得相当不错,只是除了“七诫”之外,他们对读其他的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山羊穆丽尔在某种程度上比狗读得还要好,她还经常在傍晚时分把从垃圾堆里找来的报纸残片念给别的动物听。本杰明的阅读本领与任何一头猪相比都毫不逊色,但他从来不运用他的本领。他说,据他所知,还没有什么值得阅读的东西。苜蓿把所有的字母都学会了,可就是不会把字母拼成单词。拳师学到的字母不能超过D,他会用他硕大的蹄子在尘土地上描绘出A、B、C、D,然后,抿着耳朵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那些字母,不时抖动一下额毛,绞尽脑汁地想下一个字母,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当然,有那么几回,他确实学到了E、F、G、H,但等他把这几个字母学会了,又总是发现他已经把A、B、C、D给忘得干干净净了。最后,他决定暂且先牢牢记住头四个字母,并且每天总是写上一两遍,以便记得更牢。莫丽除了那六个拼出她自己名字的字母外,拒绝再学习任何其他的东西。她会用几根细嫩的树枝把她的名字非常灵巧地摆出来,然后用一两朵鲜花稍稍装饰,再绕着它们走几圈,夸赞一番。

庄园里的其他动物没有一个学得超过字母A的。另外还发现,像羊、鸡、鸭子等那些比较迟钝的动物,还不能熟记“七诫”。经过反复琢磨,雪球宣布“七诫”其实可以提炼为一条准则,那就是“四条腿好,两条腿坏”。他说,这条准则包含了动物主义的精髓,无论是谁彻底掌握了它,便免除了受到人类影响的威胁。禽鸟们首先提出异议,因为他们好像也只有两条腿,但雪球向他们证明其实不是这样的。“同志们,”他说道,“禽鸟的翅膀,是一种用来推进的器官,而不是用来操控的,因此,它应该被看做是腿。而人的区别性标志是手,那正是致使他们恶贯满盈的器官。”

禽鸟们并没有弄懂雪球的喋喋不休的言论,但他们接受了他的解释。同时,所有那些比较迟钝的动物,都开始尽心尽力地在心里熟记这个新座右铭。“四条腿好,两条腿坏”还被题写在大谷仓一端的墙上,处于“七诫”的上方,而且字体更大一些。绵羊们一把这个新座右铭背下来,就愈发兴致勃勃。每当他们躺在地里时,便全都咩咩地叫着:“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持续叫上几个小时,从来不会感到厌烦。

拿破仑对雪球的各种委员会丝毫不感兴趣。他说,为那些已经长大的动物做任何工作都没有抓年轻一代的教育来得更为重要。碰巧杰西和蓝铃铛在收割完牧草后不久便都下了崽,她俩共产下九只强壮的幼崽。等这些小狗刚一断奶,拿破仑就把他们从母亲身边带走了,说是要为他们的教育负责。他把他们带到一间阁楼上,那间阁楼只能通过马具室里的一架梯子才能爬上去。他们处于与外界完全隔离的状态中,庄园里的其他动物很快就把小狗的存在给忘了。牛奶去向之谜很快就弄清了。原来,它每天都给掺进了猪饲料里。早茬的苹果这会儿正在成熟,果园的草坪上到处都是被风吹落的果子。动物们原本认为由大家均分这些果子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有一天,有一个指令传下来,说是被风吹落下来的苹果必须收集起来,送到马具室供猪们享用。对此,有些别的动物私下咕哝着抱怨,但是,这也于事无补。在这一点上,所有的猪出奇的一致,甚至雪球和拿破仑也不例外。声响器奉命向其他动物做些必要的澄清。“同志们!”声响器大声喊道。“你们不会把我们猪这样做看成自私自利和享受特权的一种表现吧?我希望你们没有这样想。事实上,我们猪中有许多同志非常讨厌牛奶和苹果。我自己就很不喜欢。我们食用这些东西仅仅是为了要保持我们的身体健康。牛奶和苹果——这一点是经科学证明了的,同志们——含有的物质对猪的健康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们猪是脑力劳动者。本庄园的整个管理和组织工作全都要依靠我们。我们为了大家的幸福日夜操劳。因此,正是为了你们,我们才喝那些牛奶,吃那些苹果的。如果我们这些猪不能恪尽职守,你们可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琼斯将会死灰复燃!是的,琼斯将会死灰复燃!千真万确,同志们!”声响器一边跳来蹦去,一边摇摆着尾巴,几乎恳求地高声呼吁:“想必你们中间没有谁愿意看到琼斯回来吧?”

如果说现在在某件事情上动物们的态度能完全一致的话,那就是他们都不愿意琼斯回来。当声响器从这个角度澄清了问题以后,动物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让猪们保持良好的健康状态的重要性再明显不过了。因此,没有再继续争论下去,大家便一致同意:牛奶和被风吹落的苹果(并且还有苹果成熟后的收成中的大部分)应当由猪们单独享用。

第四章

到了那年夏天快结束时,有关动物庄园里所发生的事情的消息,已经在国家的一半地区传开。每一天,雪球和拿破仑都要放飞好几群鸽子。鸽子的任务是混入附近农场的动物中,向他们讲述造反的史实,并且教他们唱《英格兰的牲畜》。

这个时期,琼斯先生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威灵顿的红狮子酒吧里。他向每一个愿意听他诉说的人抱怨自己所遭受的难以置信的冤屈——竟然被一群无用的畜生赶出了自己的庄园。别的庄园主都对他表示原则上的同情,但最开始时并没有给他太多帮助。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自己是否能从琼斯的不幸中多少捞到些好处。幸运的是,与动物庄园相毗邻的两个庄园主相互间一直不合。一个名叫福克斯伍德庄园,面积很大,是一个老式庄园,由于疏于管理,牧场一片荒芜,树篱也无人整修。庄园主皮尔金顿先生是一位逍遥自在的乡绅,根据季节的变化,他不是钓鱼消磨时间,就是去打猎度日。另一个名叫平彻菲尔德庄园,面积小一些,但打理得相当不错。它的主人是弗雷德里克先生,一个蛮横而奸诈的人,接连不断地牵扯到官司中,以锱铢必较而出名。这两个人彼此憎恶至极,以致双方想要达成任何协议对他们来说都是非常艰难的,即使事关他们的共同利益,也是如此。

不过,动物庄园的造反行动还是把他们都吓得魂飞魄散,迫不及待地要阻止他们自己庄园里的动物获悉这方面的消息。刚开始,他们还假装轻松,对动物们自己管理庄园的想法充满了嘲弄和蔑视。他们说,这场风波至多两个星期就会结束。他们到处散布谣言,说曼纳庄园——他们坚持称之为曼纳庄园,而无法容忍动物庄园这个名称——的牲畜在不停地打斗互殴,而且很快都要饿死了。一段时间过去了,那里的动物显然并没有饿死,弗雷德里克和皮尔金顿就话锋陡转,开始说可怕的邪气目前在动物庄园中盛行。他们说,据说那里的动物已经在吃同类的肉,用烧得通红的马蹄铁互相拷打折磨,还共同占有他们的雌性配偶。弗雷德里克和皮尔金顿说,这正是悖于天理的造反带来的必然结果。

然而,没有任何人对于这些说法信以为真。关于一座不同寻常的庄园的传言一直不绝于耳:那里的人全部被赶走了,动物们自行管理自己的事务。这个小道消息语焉不详,而且以各种版本继续流传。整整一年,一股造反的浪潮在乡村间此起彼伏:一向很容易驾驭的公牛一下子变野了;羊撞坏了树篱,把苜蓿糟踏得一片狼藉;母牛踢翻了奶桶;猎马拒绝越过栅栏而把背上的骑手甩了过去。最令人费解的是,《英格兰的牲畜》的调子甚至还有歌词已经在到处传唱,其传播速度快得让人惊叹。当人们听到这首歌时,尽管故意装作不屑一顾,事实上心里怒气冲天。他们说,他们简直不能理解,怎么连动物们竟也堕落到去唱如此可耻的拙劣曲调。所以,凡是唱这支歌而被逮住的动物,当场就是一顿鞭抽。可这支歌仍然压制不下去,乌鸫在树篱上啼啭着的是它,鸽子在榆树上咕咕地叫着的也是它。歌声渗入铁匠铺的嘈杂声中,渗进教堂钟鸣的音调中。人们听到这歌声,禁不住暗暗颤抖,仿佛从中听到了他们自己所面临的厄运的预言。

十月初,谷物已经收割完毕,并且堆放好了,其中一部分已经脱了粒。有一天,一群鸽子从空中急速飞回,神色万分紧张地飞落在动物庄园的院子里。原来琼斯带领他的所有伙计们,再加上另外六个来自福克斯伍德庄园和平彻菲尔德庄园的人,已经进了五闩大门,正沿着通向庄园的车道向这儿走来。除了领队的琼斯先生手里拿着一支猎枪外,他们全都手执棍棒。显而易见,他们是为夺回这座庄园而来的。

他们的行动早已在预料之中,并且一切准备工作也都已就绪。雪球来指挥这次防御战。他曾钻研过从庄主院的屋子里找到的一本旧书,该书是分析恺撒大帝历次重大战役的。他迅速发出一道道命令,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动物们已经全都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

当这伙人接近庄园的窝棚时,雪球发动了他的第一轮攻击,所有的鸽子,足足有三十五只之多,在这伙人头上飞来飞去,从半空中冲他们一齐拉屎。正当人们躲闪鸽子的“空袭”时,一直藏在树篱后的一大群鹅冲了出来,狠狠地啄他们的腿肚子。不过,这仅仅是一场小规模的战斗前奏,目的在于制造点小混乱。这帮人用棍棒轻而易举地就把鹅赶跑了。接着雪球发动了他的第二轮攻击,穆丽尔、本杰明以及所有的羊,在雪球的率领下向前冲去,从四面八方对这伙人又戳又顶,而本杰明则转过身去用他的小蹄子对他们尥起蹶子来。可是,这帮拎着棍棒、靴子上又带着钉子的人还是太厉害了,动物们又一次被击退了。突然,一声尖叫从雪球那里发出,动物们听到这退兵的信号,全部掉头从门口退回院子内。

那些人发出一阵得胜的欢叫,正和他们所想象的一样,他们看到敌人们四处逃窜,于是没有经过部署就开始追击。这正好中了雪球的计谋。那些人刚完全进入院子,一直埋伏在牛棚里的三匹马、三头牛以及所有的猪,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正好切断了仇敌的退路。雪球这才发出了进攻的信号。他自己径直向琼斯扑去,琼斯看见他扑上来,举起枪就射,弹粒紧挨着雪球的背部划出了几道血痕,一只羊却被击中而死。没有片刻的犹豫,雪球把那两百多磅的身体向琼斯的腿猛地撞去。琼斯被撞到一个粪堆上,猎枪也从他手中飞了出去。但是最令人惊恐万状的场景还是在拳师那儿,他就像一匹没有阉割的成年雄马,竟靠后腿着地把身子直立起来,挥舞着他那钉着铁掌的两只大蹄子。他挥出的第一拳就击中了来自福克斯伍德庄园的一个马夫的脑袋,打得他直挺挺地倒在泥坑里不能动弹。看到情势不妙,其中的几个人扔掉棍子,企图拔腿就跑。他们被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就在所有动物的追逐下,他们在院子中绕着圈子到处乱跑。他们饱受顶撞、踢踹、撕咬和践踏之苦。庄园里的每一只动物无不各尽所能向人们复仇。就连那只猫也一下子从房顶上跳到一个牛倌的肩膀上,把爪子刺进他的脖子里,疼得那牛倌大声惨叫。有一瞬间,门口并无动物看守,这伙人万分惊喜,瞅准机会冲出院子,迅即朝着大路的方向逃去。一路上又有鹅穷追不舍地跟在他们后面啄着他们的腿肚子,嘘嘘地轰赶他们。就这样,他们这次侵袭还没有超过五分钟,就又从来时的那条路仓皇败逃了。

除了一个人之外,所有的人全都跑了。回到院子里,拳师用蹄子扒拉一下那个脸朝下趴在泥坑里的马夫,尝试着把他翻过身来。这家伙纹丝不动。“他死了,”拳师悔恨地说。“我原本不打算这样做的。我忘了我还穿着铁靴子呢。有谁相信我这不是故意的呢?”“不必感伤,同志!”伤口还在流血的雪球大声说道。“战争就是战争。唯一的好人就是死人。”“我并没有夺取性命的想法,甚至对人同样如此,”拳师反复重申,两眼还饱含着泪水。“莫丽哪儿去了?”有动物惊叫道。

莫丽的确不见了。一时间,阵阵恐慌漫上了动物们的心头;大家担心那些人设了什么计谋伤害了她,甚至担心她被人给抢走了。最终才发现她正躲在自己的厩棚内,头还埋在马槽的草料之中。刚才枪声一响,她就逃跑了。等到大家找到莫丽以后动身返回院子的时候,发现那个马夫已经苏醒并乘机溜掉了,原来此前他只是被打昏了。

动物们现在又重新集合到一起,他们沉浸在无可比拟的兴奋之中,每一位都敞开嗓门大声列举自己在刚才那场战斗中的显赫功绩。当下,他们立即举办了一场即兴的祝捷庆功会。庄园的旗帜升起来了,《英格兰的牲畜》被反复唱颂。接着又给那只被枪打死的羊举行了肃穆的葬礼,并在她墓前种植了一棵山楂树。雪球在墓前发表了一番简短的讲话,他强调说,要是需要的话,每个动物都应当做好为动物庄园牺牲的准备。

动物们一致决定设立一个军功勋章,“一级动物英雄”勋章就地颁发给了雪球和拳师。那是一枚铜质奖章(实际上是在马具室里找到的一些旧的铜质马饰),可在星期天和节假日里佩戴。另外一枚“二级动物英雄”勋章被追授给那只死去的羊。

关于如何称谓这次战斗的事,大家议论纷纷,最后决定命名为“牛棚战役”,因为埋伏就是在那儿发动的。他们找到了琼斯先生那支掉在泥坑里的猎枪,又在农场主住房内发现了备用的子弹。于是决定把猎枪架在旗杆脚下,把它作为一门礼炮,每年鸣放两次,一次在十月十二日的牛棚战役纪念日,一次在施洗约翰节的起义纪念日。

第五章

随着冬天的临近,莫丽变得越来越让大家厌烦。她每天早上干活老是晚点,而且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一直是她睡过头了;她还常常抱怨一些莫名其妙的病痛,不过,她的胃口却出奇的好。她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逃避干活,跑到饮水池边,傻傻地立在那儿,凝视着她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但还有一些谣言所涉及的问题比这还要严重一些。有一天,当莫丽摇摆着她的长尾巴,口中嚼着一根草根,愉快潇洒地闲逛到院子里时,苜蓿把她拉到一旁。“莫丽,”她说,“我有件非常严肃的事要对你说。今天早晨,我看见你在检查把动物庄园和福克斯伍德庄园隔开的那段树篱时,皮尔金顿先生的一个伙计当时正站在树篱的另一边。尽管我离得比较远,但我敢肯定我看见他在跟你说话,你还让他抚摩你的鼻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丽?”“他没有摸!我也没让他抚摩!这不是真的!”莫丽大声叫嚷,并开始蹦蹦跳跳,用蹄子扒地。“莫丽!看着我,你是否敢以名誉做担保,证明那个人并没有抚摩过你的鼻子。”“这不是真的!”莫丽一再重申这句话,但却不敢正眼看苜蓿。然后,她撒腿就跑,逃到田野里去了。

苜蓿心中念头一闪。她和其他的动物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跑到莫丽的厩棚里,用蹄子把干草翻了一遍。一小堆方糖和几束各种颜色的饰带竟然被藏在干草下面。

三天后,莫丽失踪了,好几个星期有关她的行踪都杳无音信。后来鸽子报告说,他们曾在威灵顿的另外一边见到过她。莫丽当时正套着一辆双轮马车,那辆车很漂亮,漆成红黑两色,停在一个酒吧外面。有个身穿格子马裤打着绑腿的红脸胖子,看起来像是酒吧老板,正抚摩着她的鼻子,给她喂糖块。她的毛发新近才修剪过,额头上还绑着一条鲜红的饰带。她看上去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鸽子如是说。动物们从那以后再也不提莫丽了。

一月份的天气恶劣到了极点。泥土好像铁板一样,地里什么活也做不了。在大谷仓里已经召开了很多次会议,猪们忙于为下一季度的工作做规划。大家都已经接受,应该由明显比其他动物更聪明的猪们去解决事关庄园里大政方针的所有问题,虽然他们的决策只有通过大多数表决同意后才能生效。要不是雪球和拿破仑相互之间总是不停地争吵,所有的安排会进行得相当顺利。可是在每一个可能发生分歧的地方上,他们就没有不争论的:如果他们俩中的一个建议播种更大面积的大麦,另一个则肯定要求播种更大面积的燕麦;如果一个说某某地方种卷心菜再合适不过了,另一个就会断言那里要是不种根茎作物,就是毫无用处的一块废地。他们俩都有自己的拥护者,两派之间还有过一些颇为激烈的争辩。在碰头会上,雪球说得头头是道,令绝大多数动物心悦诚服。而拿破仑更长于在会议休息期间为自己游说拉票争取到支持。他在绵羊中间特别成功。后来,不管是否合乎时宜,绵羊们都喜欢叫“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并常常借此来打断碰头会。而且,大家注意到了,每当雪球的讲话讲到某些关键处时,他们就极有可能猛然间放声大叫“四条腿好,两条腿坏”。雪球曾在农场主房里找到一些过期的《农场主与畜牧业者》的杂志,并对这几本杂志做过深入的钻研,脑子里装满了革新和改进的设计。他谈起农田排水、饲料保鲜和碱性炉渣来天花乱坠。他还设计出一套复杂的系统,可以把所有的动物每天在不同地方排出的粪便直接通到农田,以节省马车装运的劳力。拿破仑从来没有提出自己的设计方案,却绕来绕去地说雪球的这些方案最终将会是一场空。看起来拿破仑是在等待时机了。但是在他们所有的争吵中,最为激烈的莫过于围绕风车一事爆发的争辩。

在离庄园里窝棚不远的狭长的大牧场那儿,有一座成为庄园制高点的小山包。雪球在勘察过地形之后,宣布说那里是最适宜建造风车的地方。这风车可以让发电机组运转起来,从而为庄园供电。电能够为窝棚照明并在冬天取暖,还可以带动圆锯、铡草机、甜菜切片机以及电动挤奶机。动物们此前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这类新鲜事(因为这是一家老式的庄园,只有一些最原始的机械)。当雪球有声有色地描述关于那些神奇的机器的未来美景时,他们都听得如痴如醉,好像看到了那些神奇的机器代替他们干活,而他们悠闲地在地里吃草,或为修养心性而阅读谈天。

短短的几个星期内,雪球的风车设计方案就全部制定出来了。机械方面的详细资料大多取自原先属于琼斯先生的三本书:《实用家居一千条》、《自己动手建房舍》和《电工入门》。雪球把曾经放孵卵器的一间棚屋作为他的工作室,里面铺着光滑的木制地板,对于画图来讲非常适宜。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往往一干就是几个小时。他用石块压着那些打开的书本,蹄子的两趾间夹着一支粉笔,来来回回麻利地走个不停,一边绘图,一边发出有些兴奋的哼唧声。设计图慢慢地深入到有大量曲柄和齿轮的错综复杂的部分,图面几乎覆盖了整个地板的大半部分,虽然这在其他动物看起来完全是云山雾罩,但却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动物们至少每天都要来一次,看看雪球绘的图。甚至鸡和鸭也每天都来,而且尽力不去踩踏那些粉笔线。只有拿破仑从不参观。他从一开始就声言自己反对风车。然而有一天,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竟然也来查看设计图了。他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在棚子里绕来转去,仔细查看了设计图上的每一处细节,还冲着它们用鼻子使劲地嗅了几下,然后站了一会儿,乜斜着眼睛打量着设计图。突然,他抬起腿来,冲着那些设计图撒了一泡尿,便扬长而去,什么都没有说。

整个庄园在风车一事上陷入了严重的分裂状态。雪球毫不否认修造风车是一项困难重重的事业,需要开采石头并筑成墙,还得制造做风车用的翼板,另外还需要发电机和电缆(至于如何弄到这些东西,雪球当时没说)。但他坚持认为这项工程不要一年的时间就可以完成。而且还宣称,到那时大量的劳力将会因此而节省下来,动物们每周只需要工作三天就可以了。相反,拿破仑却争辩说,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增加食料生产,而要是他们把时间浪费在建造风车上,他们将全部都要饿死。动物们在不同的口号下形成了两派,一派的口号是“拥护雪球和每周三天工作制”,另一派的口号是“拥护拿破仑和食料满槽制”。本杰明是唯一一个不属于任何一派的动物。他既不相信食料会更加丰足,也不相信风车能节省劳力。他说,有没有风车无所谓,日子会一如从前地继续过下去的,也就是说仍会过得并不如意。

除了围绕风车一事的争论之外,还存在着庄园的防御问题。尽管在牛棚战役中把那些人给击溃了,但是他们为了夺回庄园并让琼斯先生复辟,完全有可能发动一次更为凶残的拼死进攻。那帮人也比以前有更为充足的理由来这样做,因为他们打了败仗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家,致使附近很多庄园的动物比以前更加难以驾驭了。可是雪球和拿破仑又一如既往地意见不一致。按照拿破仑的观点,动物们必须想方设法弄到武器,并自我训练学会使用。而按雪球的看法,他们应该放出越来越多的鸽子,煽动其他庄园的动物起来造反。前者认为假如不自卫,他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而后者则认为假如造反风起云涌,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进行自卫。动物们先听了拿破仑的观点,又听了雪球的主张,竟然不能断定谁对谁错。事实上,他们发现,此刻哪一位正在讲话,他们必定就会同意这一位的意见。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雪球的蓝图设计出来了。在接下来的星期天碰头会上,将对要不要开工建造风车的议题进行表决。动物们在大谷仓里集合完毕后,雪球站起来开始讲话,尽管时不时地被绵羊们的咩咩声打断,他还是摆出一条条他拥护建造风车的缘由。接着,拿破仑站起来予以回击,他转弯抹角地说风车纯属胡搞瞎闹,他奉劝大家不要支持它,随即又重重地坐了下去。他讲了几乎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似乎对发言所产生的效果毫不在乎。雪球听他这么一说,立即跳了起来,他先喝令又要咩咩乱叫的绵羊们闭嘴,继而情绪激昂地陈述自己的意见,呼吁动物们支持建造风车。在这之前,动物们各支持一方,基本上是平均地分成两派,然而转眼之间,雪球出众的辩才就把他们说得服服帖帖。他用激情四射的语言,描述着一副当动物们摆脱了又脏又累的劳动时动物庄园所呈现的景象。他的想象力此时此刻早已远远超出了铡草机和甜菜切片机。他说,电能不但能使脱粒机、犁、耙、碾子、收割机和捆扎机一一运转起来,而且还能给每一个厩棚提供电力照明、冷热水以及电暖气等等。等他结束自己演讲的时候,表决的态势已经毫无悬念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拿破仑抽身站起,向雪球投去了奇怪的一瞥,发出了一声尖细的号叫,这样的号叫声以前没有任何一个动物听到过。

这时,会场外顿时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叫声。紧接着,九条戴着铜饰项圈的强壮的狗朝大谷仓冲了进来,径直向雪球身上扑了过去。雪球及时纵身一跃,跳离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才逃过了被那些钢颌利牙撕扯的一劫。雪球一溜烟跑到了门外,九条狗在后面穷追不舍。动物们惊愕得不知所措,全都瞠目结舌。他们纷纷挤到门外注视着这场追逐。雪球飞奔着穿过通向大路的狭长的牧场。也只有猪才能这样没命地奔跑,但是那些狗近在咫尺。突然间,他滑倒了,眼看着就要被九条狗抓住了。然而他又重新爬起来,并且跑得比以前更快了。那些狗又一次逼了上来,其中一条狗差点咬住了雪球的尾巴,幸而雪球死命甩开了尾巴,才及时逃脱。接着,他又一个倾尽全力的冲刺,和狗就那么几英寸的距离,终于从树篱中的一个豁口逃窜了出去,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动物们胆战心惊地爬回大谷仓,一个个都沉默不语。没过多久,那些狗又蹦跳着跑了回来。一开始,谁都猜想不出这些家伙是从哪儿来的,但这一问题很快就真相大白了:那正是拿破仑早先从他们的母亲身边带走并偷偷豢养的狗崽子。他们尽管还没有完全长大,但已俨然是九条成年大狗,一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仿佛一群恶狼一般。他们始终紧紧簇拥在拿破仑身边。大家都注意到,他们对着拿破仑摆尾巴的姿态,竟然跟别的狗从前向琼斯先生所表现的姿态一模一样。

这时,拿破仑在狗的簇拥下,登上往日里少校发表演讲的那个隆起的台子。他宣布,从今往后,星期天早晨的碰头会就此结束。他说,那些会议毫无必要,完全在浪费时间。今后有关庄园工作的所有议题,将有一个由猪组成的专门委员会做出决定,这个委员会由他亲自掌管。猪委员们将在私下碰头,然后再向其他动物传达他们做出的决策。动物们在星期天早晨仍要聚集在一起,向庄园的旗帜致敬,唱颂《英格兰的牲畜》,并接受他们的下一周的工作任务。但从此以后再没有什么辩论了。

尽管雪球遭到驱逐已经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震撼,但他们为刚才宣布的那些决定更是感到惊愕不已。有一些动物本想提出抗议,偏偏又找不到合适的辩词。就连拳师也感到迷惑不解。他支起两只耳朵,晃动了几下前额,费力地想把自己的种种想法理出个头绪,但是最后还是没想出任何可说的话。不过,有几头猪倒是能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坐在前排的四只小肉猪尖叫着表示了自己的不满,他们当即全都跳起来准备发言。但围坐在拿破仑身旁的那群狗猛地发出一阵低沉而又恐怖的咆哮,四只小肉猪顿时默不作声,重新坐了下去。接着,绵羊们又以可怕的咩咩声大声叫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一直持续了一刻钟,结果,所有讨论一下的机会也统统消失殆尽了。

后来,声响器奉命在庄园各处转了一圈,就新的安排向其他动物做出解释。“同志们,”他说,“拿破仑同志承担了这些额外的劳动,我相信在这儿每一位的动物都会对他所做的牺牲做出高度评价的。同志们,不要想当然地认为当领导是一种享受!恰恰相反,这是一份深远的、沉甸甸的责任。没有谁能比拿破仑同志更坚定地相信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他也非常希望让你们自己做主。可是,万一你们做出了错误的决策,同志们,我们的境况将会怎样呢?假设你们决定跟从雪球的风车白日梦走,会怎样呢?雪球这家伙,就我们现在所知,比一个罪犯好不到哪里去。”“他在牛棚战役中作战很英勇,”有个动物说。“只有英勇是不够的,”声响器说。“忠诚和服从更为重要。就牛棚战役来说,我相信我们总会有一天发现雪球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被过多地吹捧了。纪律,同志们,铁的纪律!那才是我们当今的口号。只要一步走错,我们的仇敌便又会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同志们,你们一定不愿意让琼斯回来吧?”

这番论证再一次成为无可辩驳的真理。毋庸置疑,动物们不愿意琼斯回来;如果星期天早晨召集的辩论有导致他卷土重来的可能,那么辩论就必须停止。拳师细细琢磨了很长时间,说了句代表大家普遍感受的话:“要是拿破仑同志这样说,那就一定错不了。”并且从此以后,他又吸收了“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这句格言,作为对他那句“我要更加努力工作”的个人座右铭的补充。

那时天气已经转暖,春耕开始了。那间雪球用来绘制风车蓝图的棚屋还仍然被封着,大家都认为那些画在地板上的设计图也已被擦掉了。每个星期天上午十点钟,动物们在大谷仓里集合,接受他们本周的工作任务。如今,老少校的那个已没了肉的脑壳,也已经从果园里挖了出来,置放在旗杆下的一个树桩上,位于猎枪的旁边。升旗仪式结束后,动物们要按照要求恭恭敬敬地列队从那个脑壳前面走过去,然后才进入大谷仓。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家全都坐在一起。拿破仑跟声响器以及另外一个叫小不点的猪,共同坐在前台。这个小不点在谱曲作诗方面具有非凡的天赋。九条尚且年轻的狗围着他们呈半圆形坐着。其他的猪坐在后面。剩余的动物面朝他们坐在大谷仓中间。拿破仑用一种粗暴的军人作风把一周的工作安排宣读完毕,接着只唱了一遍《英格兰的牲畜》,所有的动物就全部散去。

雪球被驱赶出去后的第三个星期天,拿破仑宣布风车最终还是要建造,动物们听到这个消息都颇感意外。但是拿破仑并没有为改变主意做出任何解释,仅仅是告诫动物们,那项额外的任务是一项非常艰辛的工作,甚至有必须缩减他们食料的可能。然而,所有的筹备工作甚至连最后的细节部分都已经安排妥当。过去三周内,一个由猪组成的专门委员会在一直为这件事忙碌着。风车的建造,加上其他各种项目的改进,预计要花两年的时间。

当天晚上,声响器私下对其他动物透露,拿破仑从来没有真正反对过风车计划。相反,一开始正是他大力提倡建造风车。而雪球曾经画在孵卵棚地板上的设计图实际上是他从拿破仑的笔记中剽窃的。风车确实是拿破仑自己的创造。于是,有动物问道,为什么他原先如此强烈地反对建造风车?在这一点上,声响器显得十分狡猾。他说,这正是拿破仑同志的精明之处,他看起来好像反对建造风车,那纯粹只是一种战术,目的在于把雪球驱赶出去,因为雪球是个危险的家伙,并且造成了恶劣的影响。既然如今雪球已经逃走了,计划也就能顺利进行而不受他的干扰了。声响器强调,这就是所谓的策略,他一连重复了好几遍:“策略,同志们,策略!”同时绕着圈蹦蹦跳跳,尾巴随之灵巧地摆动着,并且伴随着欢快的笑声。动物们拿不准这些话的真正含意,但是声响器讲得却是那么富有说服力,加之碰巧有三条狗待在他的身边,又是那样令人惊恐地狂叫着,因此他们没有再进一步表示什么疑问,就认可了他的解释。

第六章

整整一年,动物们就像奴隶一样拼命干活。但他们乐此不疲,他们从不惜力,也不怕牺牲,因为他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干的每件事无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及其后代的利益,而不是为了那帮游手好闲、专事偷盗的人类。

整个春季和夏季,他们每周都要工作六十个小时。到了八月份,拿破仑又宣布,从今往后星期天下午也必须照常工作。这种劳动完全是自愿自发的,不过,凡是哪个动物缺勤,就要把他的口粮减去一半。即便如此,大家发现一些任务还是无法完成。收成比上一年要差一些,而且,由于两块田地没有及时翻耕,原本应该在初夏播种的根茎作物也没有种成。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冬季将是一个艰难的时节。

风车工程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各种困难。庄园里本来就有一处质地相当不错的石灰石矿,又在一间棚屋里找到了大量的沙子和水泥,如此一来,按说风车所需的材料都已齐备。但问题是,动物们刚开始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石头砸成尺寸大小适用的碎块。似乎只有使用十字镐和撬棍,不然就没法干这活。可是这些工具动物们都不会使用,因为他们都不能用后腿站立。在白白耗费了几个星期的气力之后,才有动物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就是利用地心引力的作用。那些巨大的圆石由于体积太大都无法直接利用,整个采石场上闲置的到处都是。于是,动物们用绳子绑住石头,然后全体出动,由牛、马、羊和所有能抓住绳子的动物——有时甚至连猪也在关键时刻出把力——他们以超乎想象的慢速度一起把石头沿着斜坡拖到矿顶。到了那儿,把石头从崖边上推下去,到了地面就摔成了碎块。运送摔碎的石块就显得相对容易多了。马运送满载的货车,羊则拖那些单块的,就连母山羊穆丽尔和驴子本杰明也合拉一辆旧的两轮轻便车。这样到了夏末,就累积了足够多的石块。接着,建造工程在猪的指挥下就破土动工了。

但这是一个进程缓慢、艰辛费力的过程。通常要竭尽全力干一整天才仅仅能把一块圆石拖到矿顶,偏偏有时候把它从崖上推了下去却没有摔碎。如果没有拳师,没有他那差不多能匹敌于其他所有动物合在一起的力气,估计什么事也干不成。每逢圆石开始往下滑,动物们发现他们自己正被拖下山坡而绝望地喊叫的时候,总是拳师使劲拼命地拉紧绳索才使圆石停下来。看着他举步维艰地吃力爬坡,看着他呼吸不断加快,蹄子尖紧紧地扣住地面,硕大的身躯完全被汗水浸透,所有的动物对他都充满了钦佩之情。苜蓿有时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但拳师从来不以为然。对他来说,“我要更加努力工作”和“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这两句口头禅用来回答什么问题都非常合适。他已同那只小公鸡重新定了协议,以前每天清晨提前半小时叫醒他,现在改成每天提前三刻钟。虽然近来空闲时间已经不多,但他仍然会利用提前起床的这点时间,独自到采石场去,在没有任何帮手的情况下,捡起地上的碎石装上满满的一车,拉到建造风车的选定的地点去。

整个夏季,尽管动物们的工作非常辛苦,他们的生活过得还不算太坏,如果说他们得到的食料没有琼斯时期多,但至少也不比那时少。他们只需要养活自己,而不必去供养那五个穷奢极欲的人,这种优势太明显了,它完全可以使很多挫折忽略不计。此外,在很多方面,动物们干活的方式,不但效率较高,而且节省劳力。就拿锄草这类活来说,动物们可以干得尽善尽美,而人类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再说,由于动物们现在都不偷不摸了,也就没有必要用篱笆把牧场和耕地隔开,从而也就省去了大量保养树篱和栅栏的劳力。然而,随着夏天逐渐逝去,各种各样没有料想到的短缺就暴露出来了。庄园里需要煤油、钉子、线绳、狗食饼干以及钉马掌的铁等等,但这些东西庄园里又不能生产。到了后来,种子和人造化肥的短缺也被提上了议程,还有各类工具以及建造风车所用的机械设备。可是,这些东西如何才能弄到,动物们就都茫然无措了。

一个星期天上午,动物们聚集起来接受任务。拿破仑宣布,他决定对一项新政策做出决议。从此以后,动物庄园将要同附近的其他庄园做些交易,这当然不是出于任何商业上的目的,而只是为了获取某些迫切需要的物资。他说,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弄到建造风车所需要的东西。为此,他正打算卖掉一垛干草和当年小麦收成的一部分,而且,以后要是需要更多的钱,就只有靠卖鸡蛋来弥补缺口了,因为鸡蛋在威灵顿一直是有销路的。拿破仑还说,鸡对这一牺牲应当感到非常高兴,因为这就是她们自己对建造风车做出的特殊贡献。

动物们再一次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别扭。永远不跟人类打交道,永远不从事交易,永远不使用钱币——在琼斯被驱逐后的第一次欢欣鼓舞的碰头会上,那些最早就通过的决议中,不是明明包含这几条吗?通过这些决议的情形至今都还记忆犹新,或者说,至少他们以为还没有忘记有这回事。曾在拿破仑宣布废除碰头会时表示反对的四只幼猪,此刻怯生生地讲话了,但是他们立即就被那些恶狗给大声喝住,很快又沉默不语了。接着,绵羊们又和往常一样咩咩地叫起“四条腿好,两条腿坏”,短暂的难堪局面也就顺利地掩盖过去了。最后,拿破仑抬起前蹄示意大家安静,并宣布说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往后无需任何一只动物去干这种显然大家最为厌恶的事——同人类打交道。而他意欲把全部重担都压在自己肩上。住在威灵顿的一个叫温普尔的律师,已经同意担任动物庄园和外部世界的中介,并且将在每个星期一上午前来拜访以接受任务。最后,拿破仑在他例行的“动物庄园万岁”的叫喊声中结束了整个讲话。接着,在唱完《英格兰的牲畜》之后,动物们纷纷散场离去。

事后,声响器在庄园里转了一圈才打消了动物们的疑虑。他向他们保证,不准从事交易和使用钱币的决议从来就没有通过过,甚至连这样的提案都不曾有过。这完全是一种臆想,若是追根溯源,很可能就是最初雪球散布的一个谣言。一些动物对此仍然是心存疑虑,奸诈狡猾的声响器就问他们:“你们敢确定这不是你们梦到的一些事情吗,同志们?你们有关于这样一个决议的任何记录吗?它写在什么地方了?”这样一类的东西当然从来没有做过记载。因此,动物们也就确信是他们自己搞错了。

根据事先的约定,温普尔每个星期一都要来庄园一趟。他是一个有着狡诈外表的身材矮小的人,蓄着络腮胡子。作为一名律师,他经办的业务规模很小,不过他足够精明,比其他任何人更早地认识到动物庄园会需要经纪人,并且佣金也会非常丰厚。动物们怀着一种畏惧的心态看着他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并且尽可能地避开他。不过,在他们这些四条腿的动物看来,拿破仑竟然向用两条腿站立的温普尔发号施令,一种自豪感便在他们心中油然而生,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们对这个新决议的抵触情绪。现在,动物们同人类的关系跟过去相比确实有着巨大的变化。但是,人们对动物庄园的憎恶非但没有因为它的繁荣兴旺而有所削弱,相反,对它的仇视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严重。而且每个人都抱定这样一种信念:动物庄园早晚要破产,而最没有悬念的一件事是风车的建造一定将以失败而收场。人们在小酒馆里聚会,常常相互用图表来论证风车的倒塌是早已注定了的;或者说,即使它能建成,那也永远无法运转。虽然如此,对于动物们卓有成效地管理自己的事务,人们也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了。这方面的一个迹象就是,人们在提到动物庄园时,不再故意叫它曼纳庄园,而开始用动物庄园这个名副其实的名称。他们放弃了支持琼斯的立场,而琼斯自己也早已是心灰意懒,对于夺回他的庄园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并且已经搬到国内的另外一个地方生活了。要不是这个温普尔,动物庄园至今仍然无法和外部世界接触,但是不断有小道消息提到,拿破仑正打算同福克斯伍德的皮尔金顿先生,或者是平彻菲尔德的弗雷德里克先生签订一项确定无疑的商业协议,不过消息还提到,绝对不会同时和两家签订这个协议的。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猪们突然搬进了庄园主的院子里,并且把那里作为他们的房舍。这一下,动物们再次想起似乎有一条早先就通过的决议是禁止这种行为的。可声响器再一次使他们认识到,事情并不是像他们认为的那样。他说,猪作为庄园的首脑,理应有一处安静的工作场所,这一点是绝对必需的。况且住在房屋里比住在纯粹的猪圈里也更符合领袖尊贵的身份(近来他在提到拿破仑时已经开始使用“领袖”这一头衔)。尽管这样,还是有一些动物大惑不解,因为他们听说猪不仅仅是在厨房里用餐,而且把客厅当做娱乐室,甚至还睡在床上。拳师对此倒毫不在意,照例说了一句“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但是苜蓿却认为她记得有一条反对睡床的明确的规定,她跑到大谷仓尽头的墙下苦苦思索,力图从题写在那里的“七诫”中找出答案。结果她发现自己连单个的字母都不认识。她便找来母山羊穆丽尔。“穆丽尔,”她说道,“把第四条戒律念给我听一下,它是不是说永远不在床上睡觉什么的?”

穆丽尔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拼读出来。“上面说的是,‘凡动物都不准睡床铺被单’,”她终于念了出来。

苜蓿觉得太奇怪了,她居然不记得第四条戒律提过被单,可它既然都写在墙上,那它一定原本如此。这时,声响器在两三条狗的陪同下碰巧路过这儿,他完全能够从适当的视角来剖析整个问题。“那么,同志们,看来你们已经听说我们猪现在睡到庄园主房子里的床上的事情了?为什么不呢?难道你们真的以为有过这么一条反对睡在床上的戒律吗?床仅仅是指睡觉的地方而已。如果正确看待的话,窝棚里的一堆干草同样是一张床。这条戒律针对的是被单,因为被单是人类的发明。我们已经把庄园主房子里床上的被单全撤掉了,而睡在毯子里。它们也是非常舒适的床啊!但是同志们,我跟你们讲,如今所有的脑力工作都得由我们去完成,而这还远远没有达到我们所需要的那种舒适程度。同志们,你们不至于打算剥夺我们的休息权吧?你们不会使我们过于劳累而不能履行我们的职责吧?你们中间肯定没有谁愿意看到琼斯回来吧?”

在这个问题上,动物们立即就消除了疑虑,此后,也不再有谁谈论有关猪睡在庄园主房子里的床上这件事了。并且过了几天之后,专门委员会宣布,从今往后猪每天早晨要比其他动物晚一个小时起床,同样没有谁对此抱怨。

到了秋天,动物们都已经很累了,但是还算愉快。算起来他们已经辛苦地干了整整一年了,在卖了部分干草和谷物之后,准备过冬的饲料就不是十分富足了,但是,风车完全可以补偿这一切。如今这项工程差不多已经完成一半了。秋收结束以后,晴朗无雨的天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动物们干起活来比以前更加卖力了。他们认为整天辛劳地拖着石块来回奔忙还是非常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墙便能在一天之内又增高一英尺。拳师甚至在夜间也经常出来,借着中秋的月光,独自干上一两个小时。动物们则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绕着建造了近半的风车转来转去,赞叹那一面面坚固、笔直的墙体,并为他们竟能修建规模如此宏大的工程而感到惊叹不已。唯独老本杰明没有被风车刺激得头脑发热,他依然像平常那样,除了说驴都能活很长的时间这句玄妙神秘的话之外,就再也闭口不语了。

十一月带着猛烈的西南风来临了。由于这时湿度太大而没法搅拌水泥,建造工程不得不停了下来。恶劣的天气发展到后来的一个夜晚,终于狂风大作,整个庄园里的窝棚从地基上都摇摇晃晃,大谷仓顶棚的一些瓦片也卷走了。鸡群在恐惧中惊醒过来,吓得咯咯乱叫,因为他们在睡梦中同时听见远处一阵枪声。第二天早晨,动物们从窝棚里出来,发现旗杆已被风吹倒在地,果园坡下的一棵榆树也如同萝卜一般被连根拔起。就在他们刚刚目睹了这些景况,突然,每一只动物喉咙里都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号叫。一幅可怕的景象映入了他们的眼帘:风车成了一堆废墟。

他们不约而同地冲向出事地点。几乎难得外出步行半步的拿破仑,率先跑在所有动物的前面。是的,所有动物的奋斗成果竟然倒在那儿了,全部夷为平地了,他们千辛万苦砸碎并拉来的石头散落得到处都是。动物们悲伤地凝视着坍塌下来的散乱的碎石块,刚开始谁都说不出话来。拿破仑一言不发地来回踱着步,偶尔闻一闻地面上的味道,他的尾巴变得僵硬,并且还剧烈地从一边抽动到另一边。对他来说,这是心理活动高度紧张的表现。他突然停止不动了,似乎已经想出了办法。“同志们,”他平静地说,“你们知道这是谁搞的鬼吗?你们知道是谁半夜进来摧毁了我们的风车吗?是雪球!”他突然用雷鸣般的声音咆哮道。“是雪球干了这件事!这个叛徒用心何其险恶,他在夜幕的掩盖下偷偷地爬到这里,把我们近一年的劳动成果完全摧毁。他妄图借此阻挠我们的计划,并为他自己可耻的被驱逐进行报复。同志们,我现在在这里宣布,判处雪球死刑。任何能将他绳之以法的动物,将被授予‘二级动物英雄’勋章以及得到十八升苹果。任何能将他捉拿归案的动物,可以得到三十六升苹果!”

动物们得知雪球竟会犯下如此罪孽时,无不感到极度震撼。于是,他们在一阵愤怒的吼叫之后,就开始琢磨如何在雪球胆敢再来时将他抓住。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在离小山包不远的草地上,动物们发现了一头猪的蹄印。那些蹄印只有几码远的距离就消失不见了,但它的去向似乎是树篱上的一个缺口。拿破仑对着蹄印仔细地闻了一阵,便断言那蹄印是雪球留下的。拿破仑认为,按照他的看法,雪球有可能是从福克斯伍德庄园方向来的。“不要再耽搁了,同志们!”拿破仑在查看了蹄印后大声说道。“还有工作需要我们去干,就是要从今天早晨起,我们开始重新建造风车,而且整个冬天,不论晴雨,我们都要投入到重建工程中来。我们要教训教训这个卑鄙的叛徒,他不能就这样易如反掌地把我们的成果给摧毁了。记住,同志们,我们的计划非但不会有丝毫改变,反而一定要按期完成。前进,同志们!风车万岁!动物庄园万岁!”

第七章

那是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狂风暴雨的天气刚刚结束,随之而起的就是冻雨和大雪,再往后便是天寒地冻。这种鬼天气直到二月才开始有所好转。动物们都在竭尽全力地继续推进风车的重建工程,因为他们都非常清楚外界正关注着他们,倘若风车不能重新及时完工,那些充满嫉妒的人类一定会为此幸灾乐祸的。

那些深怀敌意的人们,佯称他们不相信风车毁于雪球的暗中破坏。他们宣称,风车之所以倒塌完全是因为墙壁太薄。而动物们认为问题的症结并不在于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决定把墙由上一次的一英尺半厚增加到这一次的三英尺厚。这就意味着必须采集更多的石头。但很长时间以来,采石场上积满了被风吹在一起的雪堆,什么事也做不了。在随后的干燥严寒的日子里倒是干了一些活,但那却是一项残酷无情的工作,动物们对此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感到前途无量。他们总是感到饥寒交迫。只有拳师和苜蓿从来没有丧失信心。声响器则多次发表有关劳动的乐趣以及劳工的神圣之类的精彩演讲,但使其他动物受到更大鼓舞的,却是拳师的无限精力和他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声“我要更加努力工作”的嘶鸣。

到了一月份,食物就开始短缺了。谷类饲料的分量急剧地下降,动物们被告知将要发给额外的土豆来弥补不足。可随后却发现由于地窖上面没有盖得足够厚,致使收获的绝大部分土豆都已受冻而发软变坏了。土豆都已经发黑了,只有很少的一小部分还可以食用。一连过了很多天,动物们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吃谷糠和萝卜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充饥了。饥荒似乎已经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了。

对外界掩盖这一真相成了关乎生死的必然事务。风车的坍塌已经使人们的胆子又大了起来,他们因此就捏造出种种新奇的谎言,全都与动物庄园有关。外界又在四处谣传,说动物庄园所有的动物都挣扎在饥荒和瘟疫的死亡边界上,而且说他们内部纷争不断,甚至发展到了依靠同类相食和杀掉幼崽度日的地步。拿破仑清醒地认识到,倘若粮食状况的真相让外界知道,将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因此他决意利用温普尔先生去树立一种相反的印象。迄今为止,对温普尔先生的每周一次的来访,动物们还绝少甚至没有与他发生过接触。但是现在,他们却挑选了一小部分动物,绝大部分都是绵羊,授意他们在温普尔先生能够听得到的地方,假装是在不经意的闲聊中谈及饲料已经增加的事。另外,拿破仑吩咐把饲料棚里那些差不多已经是空空如也的大箱子里装上满满的沙子,然后把仅存一点的饲料覆盖在上面。最后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把温普尔引领着穿过饲料棚,并且让他瞥见了那些大箱子。温普尔被蒙骗过去了,就不断向外界传言,说动物庄园根本不存在粮食短缺的现象。

尽管如此,接近一月底的时候,问题就日益突出了,必须要从什么地方再弄到一些粮食。而这些天来,拿破仑几乎从不公开露面,而是整天待在庄园主院子里,那里的每一道门都由凶神恶煞的狗把守着。每当他要出来时,也是一种非常正式的方式,由六条狗组成的护卫队簇拥着他,一旦谁走得太近,那些狗都会狂吠起来。就是在星期天的早晨,他也经常不露面,而是通过另外的一头猪,通常是声响器来传达他的命令。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声响器宣布,所有下蛋的母鸡,必须上缴她们产下的蛋。因为通过温普尔牵线,拿破仑已经签订了一份每周提供四百枚鸡蛋的合同。出售这些鸡蛋所得收益将用于买回足够多的谷物和粗粉,使庄园能够一直维持到夏季到来,那时,情况将会好转。

母鸡们一听到这些,顿时发出了一片强烈的抗议声。虽然在此之前她们就已经得到过通知,说这种牺牲可能是难以避免的,但她们并不相信这种局面真会出现。此时,她们刚刚把自己开春孵育小鸡用的一窝蛋准备好,因此她们就纷纷抗议说,现在把鸡蛋拿走简直就等于谋财害命。于是,为了不让拿破仑的计划得逞,她们在三只年轻的米诺卡小黑鸡的带领下,做最后的拼死一搏。她们采取的方法是飞到椽子上去产蛋,结果鸡蛋落到地上都碎了。这是自琼斯遭到驱逐以来头一回发生的带有造反意味的行为。拿破仑迅速地做出了无情的决定。他命令停止供应母鸡们的饲料,同时命令道,任何动物胆敢救济母鸡一粒玉米,都将受到死刑的惩罚,并且由狗来负责执行上述命令。母鸡们坚持了五天,最终还是屈服了,又回到了她们的窝里。这期间一共死去了九只母鸡,她们的遗体全都掩埋在了果园中,对外的说法是她们死于球虫病。温普尔对于这件事毫不知情,鸡蛋按时交付,一辆食品专用篷车每周来一次庄园把鸡蛋拉走。

这段时间里,从来没有一个动物再见过雪球的踪影。有传言说他躲在附近的两家庄园之一,不是在福克斯伍德庄园就是在平彻菲尔德庄园。拿破仑这个时期同其他庄园的关系也比以前略有改善。碰巧在庄园的院子里有一堆木材,还是十年前清理一片榉树林时堆在那儿的,到现在已经风干,非常适用了。温普尔就建议拿破仑把它卖了。皮尔金顿先生和弗雷德里克先生都非常希望能买下它。可拿破仑还犹豫不定,不知道卖给哪一家好。有迹象证实,每当他好像将要和弗雷德里克先生达成协议时,就有传言说雪球正躲在福克斯伍德庄园;而当他倾向于和皮尔金顿先生签订协约时,就又有消息说雪球在平彻菲尔德庄园。

初春时节,突然出现了一个让大家惊恐不安的情况。雪球经常在夜间悄悄溜回庄园!动物们惊吓得躲在窝棚里不敢睡觉。据说,他每天晚上都在夜幕的掩护下潜入庄园搞各种各样的破坏。他偷走谷子,打翻牛奶桶,打破鸡蛋,践踏苗圃,噬咬果树皮。不论什么时候哪种事情出了乱子,通常都要归罪于雪球。倘若有一扇窗户玻璃打破了或者一个排水沟堵塞了,肯定会有某个动物认定这是雪球夜里溜进来干的。当饲料棚的钥匙找不到的时候,整个庄园的动物都坚信是雪球把它扔到井里去了。奇怪的是,甚至在发现那把钥匙原来是放错了地方,被压在了一袋面粉底下之后,大家依然深信是雪球所为。母牛们不约而同地声称,雪球溜进牛棚,趁她们熟睡时吸了她们的奶。那个冬天,老鼠们非常猖獗,他们也被指认为雪球的同伙。

拿破仑下令要对雪球的活动进行一次彻底的调查。他在几条狗的护卫下,开始对庄园的窝棚进行一次仔细的巡查,其他动物则毕恭毕敬地尾随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每走几步,拿破仑就停下来,嗅一嗅地面上有没有雪球脚步留下的气味。他说自己凭气味就能辨别出雪球的蹄印。他把每一个角落都嗅了个遍,从大谷仓、牛棚到鸡舍乃至菜园,几乎到处都能发现雪球的踪迹。他把嘴伸到地上,深深地吸上几口气,立即以一种骇人的声音惊呼道:“雪球!他来过这里!我能准确无误地嗅出来!”一听到“雪球”,所有的狗都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一阵令动物们毛骨悚然的狂吠。

动物们吓得失魂落魄。在他们看来,雪球就仿佛某种看不见的势力,弥漫在他们周围的空气中,使他们受到各种各样危险的威胁。到了晚上,声响器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带着一脸惶恐不安的神情告诉他们,他有一些重大事项要向大家通报。“同志们!”声响器大声叫道,同时神经质地蹦来跳去。“一件最为恐怖的事情已经被发觉,雪球已经叛变到平彻菲尔德庄园的弗雷德里克那里去了。而那家伙正在阴谋策划着向我们发起攻击,妄图霸占我们的庄园!一旦发动袭击,将由雪球给他带路。但还有比这更为糟糕的,我们原本以为,雪球造反的原因仅仅是由于他的妄自尊大和野心勃勃。但是我们弄错了,同志们。你们可知道他造反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吗?雪球从一开始就和琼斯是一丘之貉!他一直都是琼斯暗藏的间谍。我们刚刚发现了一些他没能带走的文件,这一点在那些文件中得到了充分的验证。同志们,在我看来,这就能说明很多的问题了。在牛棚战役中,他是如何企图使我们战败和毁灭的,难道不是我们亲眼所见的吗?万幸的是,他的阴谋并未得逞。”

大家全都惊呆了。与雪球毁坏风车的事相比,这一恶劣的行径简直是罪恶滔天。但是,他们在完全认可这一点之前,却迟疑了好大一会儿。他们都还记得,或者自以为还记得,在牛棚战役中,他们曾亲眼看见雪球在冲锋陷阵时一马当先,并在每一个紧要关头鼓舞大家的士气,而且,甚至在琼斯的子弹已伤到他的脊背时也丝毫没有停止进攻。他们首先就对这一点感到难以理解,这怎么能说明他是支持琼斯的呢?就连几乎从来不问任何问题的拳师也感到困惑不解。他躺了下来,把两个前腿压在身子底下,紧紧地闭着眼睛,费了很大的劲想理顺他的思路。“我不信有这样的事,”他说。“雪球在牛棚战役中英勇善战,这是我亲眼所见的。战斗刚一结束,我们不是立刻授予了他‘一级动物英雄’勋章吗?”“那是我们的过失,同志们,直到现在我们才弄清楚,他实际上是企图诱使我们走向毁灭。所有这些都明明白白地记载在我们已经发现的秘密文件中。”“但是他受伤了啊,”拳师说。“我们都看到他流着血还在冲锋陷阵。”“那也是早就安排好的一部分!”声响器叫道。“琼斯的子弹仅仅是擦破了他的一点皮罢了。倘若你能识字的话,我可以给你看他亲自记录的文件。他们的预谋,就是在关键时刻让雪球发出一个撤退的信号,从而把庄园奉送给敌人。他差一点就要成功了,我甚至可以说,同志们,假设没有我们英勇的领袖拿破仑同志,估计他早就得逞了。难道你们忘记了,就在琼斯和他的伙计们冲进院子的那一瞬间,雪球突然转身就逃,于是好多动物也都跟着他跑了?还有,就在那一会儿,恐慌情绪正在蔓延,眼看着就要完了,拿破仑同志大喊一声‘消灭人类!’,同时冲上前去死死咬住了琼斯的一条腿,那一情景难道你们也不记得了吗?同志们,想必你们一定记得这些吧?”声响器一边左蹦右跳,一边大喊大叫着。

既然声响器把那一情景描述得如此生动细腻,动物们好像就觉得确实记得有那么回事。不管怎么说,他们记得在那一仗的紧要关头,雪球确实曾经掉头逃跑。但是拳师还是感到有一些心神不安。“我不相信雪球一开始就是个叛徒,”他终于开口了。“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另当别论。不过我认为在牛棚战役中他还是一个好同志。”“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声响器以非常缓慢而又极其坚定的语气宣布,“已经明确地——明确地,同志们——认定,雪球从一开始便是琼斯的奸细。是的,远在还没有谁想到造反之前就是的。”“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拳师说。“倘若这是拿破仑同志说的,那一定是错不了的。”“这才是正确的态度,同志们!”声响器喊叫道。但是有动物注意到他那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向拳师投去了恶狠狠的一瞥。在他转身离去时,又停了一下,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我提醒庄园的每个动物都要瞪大你们的双眼。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雪球暗藏的间谍正潜伏在我们中间!”

过了四天以后的那个下午,拿破仑命令所有的动物都聚集到院子中。等他们全部到齐了,拿破仑从屋里走了出来,佩戴着他的两枚勋章(因为他最近刚授予自己一枚“一级动物英雄”勋章和一枚“二级动物英雄”勋章),他那九条高大的狗围着他蹦来蹦去,他们发出的阵阵狂吠让所有的动物都不寒而栗。动物们蜷缩在各自的位子上默不作声,似乎已经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拿破仑站在那儿,表情严厉地扫视了一遍他的听众,接着便发出一声尖叫。那些狗就立刻蹿上前去,咬住了四头猪的耳朵把他们往外拖。那四头猪在疼痛和惊恐中拼命号叫着,被拖到了拿破仑脚下。猪的耳朵鲜血直流。狗尝到了血腥味,好一会儿竟然像完全发疯了一样。令每一只动物都大吃一惊的是,有三条狗竟一齐扑向了拳师。拳师看到他们扑了过来,当即伸出一只巨掌,在半空中抓住其中的一条狗,把他踩在地上。那条狗哀叫着求饶,另外两条狗赶紧夹着尾巴逃了回去。拳师看着拿破仑,想知道是该把那狗踩死呢还是该把他放掉。拿破仑似乎脸色陡变,他厉声喝令拳师把狗放掉。拳师抬起蹄子,狗带着伤哀号着溜走了。

喧嚣马上平息下来了。那四头猪浑身战栗着等待处置,面孔上的每一道纹理之中仿佛都刻写着他们的罪状。拿破仑喝令他们坦白自己的罪行。他们正是曾经抗议拿破仑废除星期天碰头会的那四头猪。还没等进一步逼供,他们便交代说,自从雪球遭到驱逐以后,他们和他一直有着秘密的往来,在摧毁风车一事上,他们曾经配合过他,并和他达成一项协议,准备把动物庄园奉送给弗雷德里克先生。他们还补充说,雪球曾在私下里向他们透露,他多年以来一直是琼斯的特务。他们刚一披露完毕,狗就马上撕裂了他们的喉咙。这时,拿破仑以一种令在场的动物无比胆战心惊的声音质问其他的动物,还有什么要坦白的。

曾经在鸡蛋事件试图领头造反的那三只母鸡走上前去,供称雪球曾出现在她们的睡梦中,并煽动她们违抗拿破仑的命令。她们也被处决了。随后一只鹅上前交代,说他在去年收割季节时曾偷偷私藏了六穗谷子,并在夜里吃掉了。后来又有一只绵羊坦白,说她曾向饮水池里撒过尿,她声称是雪球迫使她这么干的。此外两只羊坦白他们曾经谋杀了一只老公羊,他是拿破仑的一位忠心不贰的追随者。他们杀害他的手段是,在他正患咳嗽时,追赶着他围着火堆一直转来转去。这些动物都被当场杀掉了。坦白和死刑的故事就这样一直继续,直到一堆尸体在拿破仑的脚边堆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自从赶走琼斯以来,这样的情形还一直没有出现过。

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剩下的动物,除了猪和狗以外,全都挤成一堆悄悄离开了。他们惶恐不安并且极端痛苦,但却弄不清楚到底哪件事情造成的震荡更为厉害——是那些和雪球勾结起来的背叛呢,还是刚才亲眼所见的对这些背叛的残酷的惩罚。过去,和这种恐怖程度相当的屠杀场景也时常发生,然而在他们看来,如今的情况简直糟糕透顶,因为这事就发生在自己同志之间。自从琼斯逃离庄园以来,还没有一个动物杀害过另一只动物,连一只老鼠也未曾被杀。这时,他们已经走上小山包,重建了一半的风车就矗立在那里,动物们不约而同地趴下来,好像是为了取暖而互相挤在一起。除了那只猫外,苜蓿、穆丽尔、本杰明、牛、羊以及一群鹅和鸡全都在这里了。就在拿破仑命令所有动物集合的时候,那只猫突然失踪了。一时间,大家都一言不发,只有拳师还继续站着,他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同时用他那长长的黑尾巴不断地抽打着自己的肚皮。偶尔还发出一丝低低的嘶鸣声,表达他的难以接受。最后他说话了:“我对此感到难以理解,我真是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在我们庄园里发生,这一定是由于我们自己的某些过失而造成的。在我看来,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就是要更加努力地工作。从今以后,每天早晨我要提前整整一个小时起床。”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向着采石场那里走去。到了那儿,他便一口气装了两车石头,并且把它们都拉到风车工地上,然后才回去睡觉。

动物们仍挤在苜蓿身边沉默不语。他们躺在小山包上,在那里,整个乡村景色可以一览无余。动物庄园的绝大部分也都尽收眼底——一直延伸到那条大路的狭长的牧场,翻耕过的地里长着茂密而碧绿的麦苗,草料地、灌木林、饮水池,还有庄园里的红色屋顶和那烟囱里冉冉升起的缕缕炊烟。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春天的傍晚,夕阳的余晖给草地和郁郁葱葱的丛林抹上了一层金子般的颜色。他们带着一种惊异的心情忽然想到,这是他们自己的庄园,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自己的财产。这一刻展现在动物们眼前的正是他们心驰神往的地方。苜蓿望着下面的山坡,她的眼中饱含泪水。如果她能用言语表达出她此时的想法,她肯定就会这样说,现在的情形与几年前他们为推翻人类努力奋斗而致力实现的目标大相径庭,这些恐怖和杀戮的惨状,也与在老少校第一次鼓动他们起来造反的那天晚上所热情期盼的相差甚远。关于未来,如果说她还曾设计过什么蓝图,那就一定是这样的一个社会:摆脱了饥饿和鞭子的折磨,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劳动各尽其能,强者保护弱者,如同在少校演讲的那天晚上,她曾经用前腿保护着那些失去了妈妈的小鸭子一般。但现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们现在落入了一个不敢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时代,一个凶猛残暴的狗到处咆哮的时代,一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在交代了吓人的罪行后被撕成碎片而毫无办法的时代。她头脑里并没有造反或者抗命的念头。她知道,尽管局势如此,他们现在的日子也比在琼斯时期要强多了。再说,他们最为重要的事情还是要防备人类的卷土重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依然忠心赤胆,勤勤勉勉,接受拿破仑的领导,完成交给自己的任务。不过,追根究底,她和所有其他的动物曾期盼并为之辛苦工作的,毕竟不是当前的这种情形;他们建造风车,勇敢地面对琼斯的枪林弹雨,也不是为了过现在的这种生活。这就是她的想法,尽管她还不能准确地描述这种想法。

最后,她感到实在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言语来表达心中的想法,于是就用唱歌作为替代,开始唱起了《英格兰的牲畜》。围坐在她身边的其他动物跟着唱了起来。他们唱了三遍,唱得非常和谐悦耳,但却缓慢而忧伤。他们从前还从未这样唱过这支歌。

他们刚唱完第三遍,声响器就在两条狗的陪同下来到他们身边,脸上布满了似乎有重大事情要宣讲的神情。他宣布,遵照拿破仑同志的一项特别敕令,《英格兰的牲畜》已经被废除了。从今往后,这首歌禁止再唱。

动物们感到晴天霹雳一般。“为什么?”穆丽尔大声叫道。“不再需要了,同志,”声响器冷冰冰地说道。“《英格兰的牲畜》是造反歌。但造反已经成功,今天下午处决一批叛徒便是最后的行动。外部和内部的仇敌都已经被打垮了。过去我们在《英格兰的牲畜》中表达的是对未来一个更为美好的社会的渴望,但这个社会现在已经建立。这首歌显然没有任何价值了。”

动物们虽然被吓得惊恐万状,但是似乎还是有些动物要提出抗议。但偏偏在这个时候,绵羊们大声咩咩地喊起那套“四条腿好,两条腿坏”的老调子,持续了几分钟之久,这场争议也就宣告结束。

于是,再也听不到《英格兰的牲畜》了,取而代之的,是诗人小不点写的另外一首歌,它的开头是:动物庄园,动物庄园,我决不会让你受伤!

从此,这首歌就在每个星期天早晨升旗之后唱。但不知为何,在动物们看来,不管是歌词还是曲调,这首歌似乎都无法和《英格兰的牲畜》相媲美。

第八章

几天以后,成批杀害动物引起的恐慌已经消退了,有些动物才记起——至少他们自以为记得——第六条戒律中已经规定:“凡动物一律不准杀害其他动物”。尽管谁也不希望在提及这个话题时让猪和狗听到,但他们还是觉得已经发生的诸多屠杀与戒律的精神不相符合。苜蓿请求本杰明把第六条戒律念给她听一下,可是本杰明却像往常一样说他拒绝掺和到这类事情中去。她又把穆丽尔找来。穆丽尔就给她念了,上面写的是“凡动物一律不准杀害其他动物而无缘由”。对后面这几个字,动物们不知为何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但他们现在却清楚地看到,处死那些与雪球串通一气的叛徒是完全有正当理由的,并没有发生违犯戒律的情况。

整整这一年,动物们比前些年干得更为辛苦。重新建造风车,不但需要把墙筑的厚度增加一倍,还要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再加上庄园里那些常规性的工作,这两个事情放在一起,任务异常艰巨。动物们已经不止一次觉察到,他们现在的劳动时间比琼斯时期长,吃的却并不比那时好。每到星期天早上,声响器总会用蹄子夹着一张长长的纸条,向他们发布各类食物产量增多的数据,根据种类的不同而定,有的增加了百分之二百,有的增加了百分之三百或者百分之五百。动物们认为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他,特别是由于他们再也记不清楚造反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不过,他们常常感到,宁愿这些数字减少一些,而能多分到些吃的。

所有的命令现在都是通过声响器或者另外一头猪发布的。拿破仑自己则两星期也难得公开露一次面。一旦他要出现的时候,不仅有他的狗护卫队伴随左右,而且还要有一只黑色小公鸡在前面开道,并且扮演一个号手一样的角色,在拿破仑讲话之前先要响亮地啼叫一遍“喔——喔——喔”。就是在庄园主院子里,据说拿破仑也是与别的猪分开而住单独的套房。他由两只狗侍候着独自用餐,而且通常使用那些陈列在客厅玻璃橱柜里的有英国王冠标志的德比瓷器。另外还正式宣布,每年在拿破仑生日那天,也要鸣枪以示庆祝,就像另外两个纪念日一样。

如今,谈起拿破仑时,不能随随便便地称呼“拿破仑”了。不管什么时候谈起他时都必须用正式的尊称“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而那些猪还喜欢给他冠以诸如“动物之父”、“人类克星”、“羊的保护神”、“鸭子的亲朋”等等这样一些头衔。声响器每次演讲时,总要泪流满面地大谈特谈拿破仑的智慧如何卓越超群,他的心肠如何仁慈善良,说他深爱着任何地方的动物,特别是对那些其他庄园里还生活在受歧视和受奴役境况下的不幸动物满怀着深深的爱,等等。在庄园里,每取得一项成就,每遇到一件幸运之事,所有这些荣誉都要归功于拿破仑,已经成为惯例。你常常可以听到一只母鸡对另一只母鸡这样讲道:“在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的指引下,我在六天里产了五只蛋。”或者两头牛正在池边饮水时会感叹:“多亏拿破仑同志的英明领导,这水喝起来真甜!”庄园里的动物们的普遍感受充分体现在一首名为《拿破仑同志》的诗中。诗是小不点创作的,全诗如下:孤儿的亲朋!幸福的源泉!恩赐食物的上帝!您那镇定威仪的双目犹如天上的太阳,每当我仰望着您啊!我心中满怀激情拿破仑同志!是您赐予您那一切生灵的至爱,每日饱餐两顿,还有那洁净的干草可以打滚,所有的生灵不论大小,都能在窝棚中安然入睡,仰仗您的守护,拿破仑同志!我若有一头襁褓中的小猪,不等他长大,哪怕他才奶瓶般大,擀面棍儿般长,他就应该懂得永远对你忠心耿耿,对,他发出的第一声尖叫一定是——“拿破仑同志!”

拿破仑对这首诗相当满意,并让手下把它刻在大谷仓的墙上,与“七诫”遥遥相望。诗的上方是用白漆画成的一幅拿破仑侧身肖像画,它出自声响器的手笔。

这个时期,由温普尔从中牵线,拿破仑正在与弗雷德里克及皮尔金顿进行复杂的谈判。那堆木材到现在仍旧没有卖出。在这两个庄园主中,弗雷德里克更急于得到这批货,但他又不肯出一个公道的价钱。与此同时,又有谣言开始流传,说弗雷德里克和他的伙计们正在密谋袭击动物庄园并捣毁风车,因为风车的建造已经让他妒火中烧。有消息称雪球就藏在平彻菲尔德庄园。仲夏时节,动物们非常震惊地得知,有三只鸡主动坦白交代,说他们曾在雪球的唆使下,参与过一个谋杀拿破仑的阴谋。三只鸡立刻被处决了。随后,为了拿破仑的安全起见,又采取了新的防范举措,四条狗夜间守卫在他的床边,每个床脚一条狗,而一头名叫红眼睛的小猪,领受了在拿破仑吃饭前品尝那些他享用的食物的任务,以防被谁下毒。

差不多也就在那个时候,动物们得到通知,说拿破仑准备把那堆木材卖给皮尔金顿先生;他还打算在动物庄园和福克斯伍德庄园之间就某些产品的交换与皮尔金顿先生签订一项长期协议。尽管双方的交易都是通过温普尔进行的,但拿破仑和皮尔金顿现在的关系差不多是相当友好了。动物们并不信任皮尔金顿,因为他是人。但他们更不信任他们既怕又恨的弗雷德里克,与之相比,他们更愿意和皮尔金顿打交道。随着夏天的逐渐逝去,风车工程也接近尾声,有关一次即将发生的突然袭击的风声也越来越紧。有传言说,弗雷德里克打算带二十个全副武装的人来袭击庄园的动物,而且他早已买通地方官员和警察,这样,只要他能把动物庄园的地契弄到手,这些官员和警察就不再过问此事。此外,许多可怕的消息不断从平彻菲尔德庄园传出,说弗雷德里克正在他的动物身上做各种残酷无情的实验。他曾用鞭子抽死了一匹衰老的马,他让他的那些牛挨饿,还把一条狗扔进了火炉里活活烧死;每天晚上,他就把剃刀刀片绑在公鸡爪子上,让他们互相打斗来取乐。听到竟然有人如此迫害他们的同志们,动物们个个怒不可遏,热血沸腾,他们不时叫嚷着要倾巢而动去进攻平彻菲尔德庄园,把那里的人全部撵走,解放那里的所有动物。但声响器劝告动物们,要避免鲁莽行动,要充分信任拿破仑同志的智谋策略。

尽管如此,反对弗雷德里克的情绪还是不断高涨。在一个星期天早上,拿破仑出现在大谷仓,他向大家解释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那堆木材卖给弗雷德里克。他说,和那种无赖进行交易有损他的尊严。为了对外散播造反消息而放出去的鸽子,以后严禁在福克斯伍德庄园的任何地方落脚。并且下令把他们以前的口号“打倒人类”改为“干掉弗雷德里克”。到了夏季快结束的时候,雪球的另一条诡计又被揭穿了,收获的小麦中布满了杂草,结果发现那原来是雪球在某个夜晚溜进庄园后,把草籽掺进了粮种。一只曾秘密参与此阴谋的公鹅向声响器坦白了这一罪行,随后,他立即就吞食了剧毒浆果自杀身亡了。动物们现在还了解到,雪球从来没有像他们至今还相信的那样获得过“一级动物英雄”的嘉奖。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谣传,它是在牛棚战役后不久,由雪球自己散布的。这个压根就没有被授勋的家伙,倒是由于他在战斗中怯懦的表现而早就遭到大伙的谴责。有些动物再一次感到难以理解,但声响器很快就使他们相信是他们的记忆出了问题。

秋天来了,由于庄稼的收割与风车的建造几乎同时进行,动物们不得不鼓足干劲,竭尽全力,最终使风车完工了。接下来还需要安装机器设备,温普尔正在为购买设备的事四处与人谈判,但是风车的主体结构部分已经建成。不管他们经历的每一步如何艰难,不管他们的经验多么缺乏,设备多么简陋,运气多么不佳,雪球的阴谋多么险恶,整个工程还是一天也没有延误地如期竣工了!动物们精疲力竭,但却感到无比的自豪,他们绕着他们自己的这一杰作走了一圈又一圈。在他们看来,风车比第一次建成时更加漂亮了,此外,墙体也比第一次的厚了一倍。这一次,除非使用炸药,否则休想摧毁它们!是啊,他们为此不知浇灌过多少心血和汗水,战胜了不知多少困难和挫折,而一旦风车的翼板转动起来,发电机开始运转之时,他们的生活将会发生多么巨大的改观!——当他们想到所有这一切,动物们的疲劳立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且还一边连连发出胜利之声,一边雀跃不已地围着风车转个不停。拿破仑由九条狗和一只小公鸡陪同着,亲临现场视察,并以他个人的名义对动物们取得的成就表示祝贺,还宣布,风车将命名为“拿破仑风车”。

两天之后,动物们被召集到大谷仓召开一次特别会议。拿破仑宣布,他已经把那堆木材出售给了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的车队明天就要来到这里,开始把木材拉走。顿时,动物们无异于当头挨了一棒,惊讶万状。在整个这段时间内,拿破仑表面上与皮尔金顿似乎非常友好,其实他一直与弗雷德里克有来往,并且早已达成了秘密协议。

与福克斯伍德庄园的一切关系都已彻底断绝,他们向皮尔金顿发出了很多侮辱性的信件。那些鸽子被告知以后要避开平彻菲尔德庄园,还把“干掉弗雷德里克”的口号改为“干掉皮尔金顿”。与此同时,拿破仑向动物们担保,说所谓动物庄园面临着一个即将到来的袭击的消息完全是凭空捏造的,另外,关于弗雷德里克虐待他自己动物的传言,也是被无限地夸张了的。所有这些谣言都很有可能源于雪球和他的同伙。总之,现在表明雪球并没有藏身于平彻菲尔德庄园。实际上他这辈子根本没有去过那里,他正住在福克斯伍德庄园,据说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而且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一直就是皮尔金顿门下的一个名副其实的食客。

那些猪对于拿破仑的精明无不感到欣喜若狂。看起来他与皮尔金顿似乎友好相处,通过这一招就迫使弗雷德里克把报价提高了十二英镑。声响器说,拿破仑思想的英明卓越之处,真正体现在他不信任任何一个人,即使对弗雷德里克也同样如此。弗雷德里克原本准备用一种叫做支票的东西支付木材钱,那玩意儿看起来就像一张纸,上面写着保证付款之类的承诺,但拿破仑太聪明了,岂能被他欺骗。他要求弗雷德里克用真正的五英镑面额的钞票支付货款,而且必须先交钱,而后才能拉走木材。弗雷德里克已经付清了货款,他所支付的数额正好够用来购买风车所需的机器设备。

这期间,木材极其神速地被运走。等到全部拉完之后,在大谷仓里又召开了一次特别会议,让动物们检阅一番弗雷德里克交来的那些钞票。拿破仑笑容可掬,满心欢喜,他胸前佩戴着他的两枚勋章,端坐在那个平台上的一张草垫子上,钱就在他身旁,整齐地码在从庄园主院子的厨房里拿来的一只瓷盘子上。动物们排成一行缓缓走过,一个个全神贯注地要看个够。拳师还把鼻子伸过去嗅了嗅那钞票,轻薄的白纸片在他呼吸的搅动下,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三天之后,发生了一阵可怕的骚乱。温普尔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骑着他的自行车沿着小路飞快赶来。他把自行车往院子里一扔,就直奔庄园主院子。没过多大一会儿,就从拿破仑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似乎将要窒息的狂怒的吼叫声。关于出事的消息像野火一般在整个庄园蔓延开来。钞票竟是假的!弗雷德里克没花一分一毫就把木材拉走了!

拿破仑立即召集起所有的动物,以极度可怕的声音宣布判处弗雷德里克死刑。他说,如果抓住了弗雷德里克,非把他活活煮死不可。与此同时,他警告大家说,继这个背信弃义的奸诈行动之后,最糟糕的事情也即将发生。弗雷德里克和他的伙计们随时都可能发动他们谋划了很长时间的袭击。因此,所有通向庄园的路口都已经布下了岗哨。另外,四只鸽子也被派往福克斯伍德庄园,送去一封和好的信件,希望能与皮尔金顿和好如初。

就在第二天早晨,敌人的进攻开始了。当时动物们正在吃早餐,守望员飞奔来报,说弗雷德里克已经带领手下走进了五闩大门。动物们十分英勇,立刻前去迎击敌人,不过这一回他们可没能像牛棚战役那样轻而易举地获取了胜利。敌方这一次共有十五个人,带了六支枪,当动物们距离他们还有五十码的时候就马上开火。动物们根本抵挡不住可怕的枪声和造成刺痛的子弹,虽然拿破仑和拳师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们聚集起来,可不一会儿他们就又被击退。他们中的一部分动物已经负伤。他们只好纷纷逃进庄园的窝棚里躲避起来,从墙缝和木板上的节疤孔中小心翼翼地往外探望。只见整个大牧场包括风车在内都已经落到敌人手中。此时甚至连拿破仑也似乎有些惊慌失措。他默不作声,来回踱步,尾巴变得僵硬,而且还不停抽搐着。期盼的目光不时向着福克斯伍德庄园方向投去。要是皮尔金顿和他手下的人能够前来支援,今天还有可能转败为胜。但就在这时,前一天派出的四只鸽子飞回来了,其中有一只捎来皮尔金顿的一张小纸条。纸上用铅笔写着四个字:“你们活该”。

与此同时,弗雷德里克一帮人已在风车周围停了下来。动物们一边窥探着他们,一边惊慌绝望地小声议论起来。他们中间的两个人拿出一根钢钎和一把大铁锤。他们准备拆毁风车。“不可能!”拿破仑喊道。“我们已把墙砌得足够厚。一个星期内他们也休想拆除它。勇敢点,同志们!”

但本杰明仍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些人的一举一动。拿着钢钎和大铁锤的那两个人,正在靠近风车底部的墙上打孔。最后,本杰明带着有点戏弄的神态,慢慢悠悠地上下摆动着他那长长的嘴巴。“我早就猜到他们会这么干,”他说。“你们没看见他们正在做什么吗?过一会儿,他们就要把炸药塞进孔里去。”

动物们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只有静观其变,因为此刻从窝棚中冒险冲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过了一会儿,可以看见那些人朝四下跑开,随着而来的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鸽子们就立刻飞到空中,其他动物,除了拿破仑外,全都猛然趴倒在地,把脸藏起来。等他们重新站起来时,只见一团巨大的黑色云团笼罩在风车原来位置的上空。微风慢慢地把云团吹散。风车已不复存在!

看到这幅画面,动物们又重新鼓起了勇气。他们在片刻之前所感到的胆怯和绝望,此时已淹没在由这种可耻卑鄙的行为所激起的狂怒之中。一阵有力的复仇呐喊猛然响起,动物们来不及等下一步的命令,便全体一致地径直扑向敌人。这一次,他们顾不上理会那些犹如冰雹一般无情的子弹在他们头上呼啸而过。这是一场残酷、惨烈的战斗。那帮人在一直不停地开枪,等到动物们与他们距离很近时,他们就舞动棍棒乱打,并抬起沉重的靴子猛踢。一头牛、三只羊以及两只鹅惨遭杀害,差不多每一只动物都受了伤。就连一直在后方指挥作战的拿破仑,尾巴尖也被子弹削去了一小块。但那些人也并非安然无恙。其中三个人的头被拳师的蹄掌踢破;另一个人的腹部被一头牛的犄角抵破;还有一个人,裤子差点被杰西和蓝铃铛扯掉。作为拿破仑贴身侍卫的那九条狗,奉命在树篱的遮掩下迂回包抄,突然出现在敌人的侧翼,气势汹汹地狂吠起来,把那帮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发觉自己有被包围的危险,弗雷德里克趁退路还在就大喊他的同伙撤离。不到一会儿,那些贪生怕死的敌人便纷纷逃命了。动物们把他们一直追到地界边上,而且在他们从那片荆棘树篱中夺路而逃时,动物们还踢了他们最后几脚。

动物们获胜了,但他们每一个都是筋疲力尽,鲜血淋漓。他们一瘸一拐地朝庄园慢慢地走去。看到横躺在草地上死去的同志们,有的动物悲伤得泪流满面。他们在那个原先矗立着风车的地方肃穆地停留了好大一会儿。是的,风车消失了,就连他们艰辛拼搏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甚至地基也有一部分被毁坏了。而且这一回要想再建风车,也不能如同上回那样还有坍塌的石头可以利用。这一回连石头也不见了。爆炸的威力把石头抛到了几百码以外,好像这里从来未曾有过风车一样。

当他们快走进庄园时,声响器蹦蹦跳跳地迎上前来。在这次战斗中,他一直莫名其妙地不见踪影。但是此时他却满意地微笑着,不停地摇动着他的尾巴。与此同时,动物们听到一阵庄重的鸣枪声从庄园的窝棚那边传来。“开枪干什么?”拳师问。“庆祝我们的胜利啊!”声响器欢叫道。“什么胜利?”拳师问。他的膝盖还在流血,又弄丢了一个马蹄铁,蹄子也绽开了一道口子,另外他的后腿足足挨了十二颗子弹。“什么胜利?同志们,难道我们没有从我们的土地上——从动物庄园神圣的土地上把敌人赶跑吗?”“可是他们毁坏了风车,而我们却为建造风车整整干了两年啊!”“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将重新建造一座。只要我们乐意,我们就建它六座风车。同志们,你们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干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我们脚下这块土地曾经被敌人占领。而现在呢,多亏拿破仑同志的英明领导,我们把每一寸土地重新又夺了回来!”“可是我们夺回的只不过是原先就属于我们的,”拳师说道。“这就是我们的胜利,”声响器说。

他们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院子。击中拳师一条后腿的那些子弹给他带来了剧烈的疼痛。他知道,摆在他面前的工作,将是一项从打地基开始的重建风车的艰苦劳动,他还想象着自己已经为这项任务迅速做好了准备。但是,他头一回想起自己已经十一岁了,他那强壮的肌肉恐怕已经不可与当年相提并论了。

然而,当动物们看到那面绿旗迎风飘扬,听到猎枪再度鸣响——总共响了七下,听到拿破仑祝贺他们的英勇行为的贺词时,他们似乎觉得,他们毕竟还是取得了一场巨大的胜利。大家为在战斗中牺牲的动物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拳师和苜蓿拉着作为灵车的四轮运货车,拿破仑亲自走在送葬队列的最前头。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用来举行歌咏、演讲以及必不可少的鸣枪等庆祝活动,给每一个动物都发放了一只苹果作为特别的礼物,给每只家禽分发了两盎司谷子,给每条狗赐予了三块饼干。这场战斗被宣布命名为风车战役,拿破仑还创立了一个新的勋章——绿旗勋章,并且已经颁发给了他自己。在全体欢庆之中,那个不幸的钞票事件也已被忘却。

庆祝活动过去几天之后,猪们无意间在庄园主院子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箱威士忌。这在他们刚进驻这栋住宅时并没有注意到。当天晚上,从庄园主院子那边传出一阵嘹亮的歌声,令每一只动物都大为惊奇的是,其中也夹杂着《英格兰的牲畜》的旋律。大概在九点半左右,有动物清楚地看见,拿破仑戴着一顶琼斯先生的旧圆顶礼帽走出后门,围着院子飞快地奔跑了一圈,又闪进门内不见了。但在第二天早晨,庄园主院子内却是一片深深的寂静,没看到一头猪走动。差不多九点钟时,声响器露面了,步履缓慢,垂头丧气,目光呆滞,尾巴有气无力地拖在身后,全身上下透露出病入膏肓的特征。他把动物们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有一个沉痛的消息需要发布:拿破仑同志病危!

一阵哀悼的哭声随即而起。庄园主院门外铺了干草,动物们从那里走过时都踮着蹄尖。他们眼中含着泪花彼此之间相互询问:万一他们的领袖拿破仑离开了,他们该怎么办?庄园里此刻到处都在传播着一则小道消息,认为雪球费尽心机想把毒药掺到拿破仑的食物中最终还是得逞了。十一点钟,声响器出来又发布了一项公告。作为他在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个举措,拿破仑同志宣布了一道神圣的法令:饮酒者必须处以死刑。

不过到了晚上,拿破仑的病情好像有些好转;第二天早上,声响器就已经告诉他们,说拿破仑正在顺利地走向康复。到了那天晚上,拿破仑已经恢复工作了。又过了一天,动物们才得知,他曾指示温普尔到威灵顿购买了一些小册子,都是关于蒸馏及酿造酒类方面的。一个星期后,拿破仑下令,把苹果园那边的一片小牧场加以翻耕。那片牧场原本想要作为退休动物放牧场的,现在却说牧场地力已经耗尽,需要重新播种;但没过多久便水落石出了,拿破仑意欲在那片牧场播种大麦。

大概就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几乎让每个动物都难以理解的怪事。一天夜里大约十二点钟的时候,院子中传来一声巨大的跌落声,动物们都纷纷冲出他们各自的畜栏去看。那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在写着“七诫”的大谷仓墙角下,横着一把断成两半的梯子,一时昏迷不醒的声响器正平躺在梯子旁边。在他手边放有一盏马灯,一把漆刷,一罐泼了一地的白漆。几条狗立刻就把声响器围了起来,待他刚刚可以走路,便护送他回到了庄园主院子里。除了老本杰明以外,所有的动物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本杰明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上下摆动着他的长嘴巴,似乎已经领会了其中的秘密,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没过几天,穆丽尔在自己给自己读“七诫”时,注意到其中还有另外一条戒律动物们也都记错了。他们原本认为第五条戒律是“凡动物一律不准饮酒”,但他们都忘了那儿还有两个字,那条戒律实际上是这样的:“凡动物一律不准饮酒过量。”

第九章

拳师蹄子上的裂口过了很长时间还在愈合之中。庆祝胜利的活动结束后的第二天,动物们就开始了风车的重建工程。拳师拒绝闲下来,哪怕一天不工作都不行,而且为了荣誉起见,不让别的动物察觉他带着伤痛干活。到了晚上他私下告诉苜蓿,他的蹄子让他疼痛难忍。苜蓿就把草药嚼烂敷在他的蹄子上。她和本杰明一起劝告拳师干活别那么拼命。她对他说:“一个马的肺是不能这样长期持续下去的。”但是拳师听不进去,他说,他还有唯一一个真切的志向尚未实现——在他达到退休岁数的时候,看到风车顺利运转起来。

想当初,当动物庄园的律法第一次制定时,退休年龄分别规定为:马和猪十二岁,牛十四岁,狗九岁,羊七岁,鸡和鹅五岁。并且商定要发给充足的养老津贴。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动物真正靠养老津贴生活,但最近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越来越多了。由于苹果园那边的那一片小牧场已被作为大麦田而空出来,就又有传言说大牧场的一角将要围起来改为退休动物的放牧场。据说,每匹马的养老津贴为每天五磅谷子,到了冬天每天为十五磅干草,公共节假日里还发放一根胡萝卜,或者还可能分发一只苹果。到了来年的夏末,拳师就满十二岁了。

那段时间的生活异常艰苦。冬天和去年一样寒冷,食物的短缺更加严重。除了那些猪和狗以外,所有动物的饲料份额又一次被削减。声响器解释说,在饲料问题上过于教条的平均与动物主义的原则是背道而驰的。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轻而易举地向其他动物证明,不管表面情况看起来怎样,他们的粮食事实上并不短缺。当然,暂时有必要对粮食供应量做一些调整(声响器通常称这是“调整”,绝不认为是“减少”)。但与琼斯时代相比,还是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声响器用他那尖细的嗓音飞快地念了一大串数字,非常详尽地向大家证明,与琼斯时代相比,他们现在拥有了更多的燕麦、更多的干草以及更多的萝卜,工作的时间更短了,饮用的水质变好了,寿命延长了,后代的存活率提高了,窝棚里有了更多的干草,而且跳蚤的侵扰也减少了。动物们对他所说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说实话,琼斯及琼斯所代表的一切,差不多从他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他们清楚如今的生活非常窘困,几乎难以填饱肚皮,常常是饥寒交迫,他们不睡觉的时候就是一直在干活。但确定无疑的是,过去的日子更为糟糕。他们乐意相信这些。另外,在过去的日子中他们遭受奴役,而现在却享有自由。最后,声响器绝不会忘记指出,这一点才是至关重要的。

现在有更多的动物需要饲养。秋天,四头母猪差不多同时都下小崽,一共产了三十一头小猪。这些小猪都是花斑猪。由于拿破仑是庄园里唯一的种猪,也就不难猜出他们的身世。动物们已经看到公告说,过一段时间,等把砖头和木材都买齐了,就在庄园主院子的花园里为他们盖一间教室。目前,暂时由拿破仑在院子的厨房里亲自教育培训他们。这些小猪平常在花园里做健身活动,并且不准他们和别的年幼的动物一起玩耍。大约也就在这个时候,又制定了一条新规矩:当一头猪与任何其他的动物在路上相遇时,其他动物就必须要站到路边;同样,所有的猪,不论地位如何,一概享有星期天在尾巴上系饰带的特权。

庄园这一年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收成,但是,他们的资金还是很紧张。盖教室所需要的砖头、沙子和石灰都必须花钱去买,另外也必须开始积攒为购买风车所需的机械设备的资金。庄园主院子需要的灯油和蜡烛,拿破仑自己享用的糖(他严禁别的猪吃糖,理由是吃糖会让他们发胖),也需要不少的资金。再加上所有日常使用的易耗品,诸如工具、钉子、绳子、煤、铁丝、铁块和狗食饼干等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个干草垛和土豆收成的一部分已经卖掉,鸡蛋供应合同的数量已经增加到每周六百枚。因而在这一年中,母鸡孵出的小鸡数量几乎没法使鸡的总数量保持原有的水平。动物的口粮在十二月份已经减少过一次,二月份又削减了一次,为了节省灯油,窝棚里也禁止点灯。不过猪们的生活似乎过得很滋润,即使存在上述情况,事实上他们的体重仍在增加。二月末的一天下午,一股新鲜、浓郁、令他们馋涎欲滴的香味从厨房旁边的酿酒房里隔着院子飘过来,那间酿酒房在琼斯时期就已废弃不用了。对动物们来说,这种香味是从来没有闻过的。有动物说这是蒸煮大麦的味道。他们贪婪地猛吸着这股香气,心里都在暗自揣测是不是在熬一锅热乎乎的大麦糊糊给他们当晚餐。但是热乎乎的大麦糊糊没有出现,紧接着的那个星期天居然又宣布了一个通告,说是从今以后所有的大麦都要留存下来给猪们。而在此之前,苹果园旁边的一块地里就早已种上了大麦。很快又有消息传出来,说现在每头猪每天都有一品脱啤酒的配额,拿破仑自己则单独享用半加仑,一般都是盛在有英国王冠标志的带盖汤碗里。

但是,不管有多少的艰难困苦需要忍受,只要一想到他们现在的生活比过去要高贵得多,他们也就认为差不多还说得过去。如今歌声多了,演讲多了,游行多了。拿破仑已经下令,每周必须举行一次名为“自发游行”的活动,目的在于庆祝动物庄园的斗争和胜利。一到指定时间,动物们便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以军队队形绕着庄园的地界齐步前进,由那些猪带头,然后是马,其后是牛,接着是羊,殿后的是家禽。狗位于队伍的两侧,而拿破仑的那只黑色小公鸡则位于所有的动物之首。拳师和苜蓿还通常扯着一面标记着蹄子和犄角的绿旗,上面还写着“拿破仑同志万寿无疆!”的标语。游行结束之后,是赞颂拿破仑的诗歌朗诵活动,接着由声响器做关于最新的粮食增产数据的报告,而且偶尔还要鸣枪以示祝贺。绵羊们是“自发游行”活动最为热心的拥护者,如果哪个动物表示不满(当没有猪和狗在近处时,个别动物就会如此),说这纯属浪费时间,并且还要长时间地站在寒风中等等,那么绵羊们就肯定会来上一阵“四条腿好,两条腿坏”的气势凶猛的叫声,顿时就让那些动物们无话可说。但一般说来,动物们对搞这些庆祝活动还是兴趣十足的。归根结底,正是这些庆祝活动才使他们满心欢喜地认识到自己真正是当家做主了,并且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因而,在嘹亮的歌声中,在浩浩荡荡的游行队列中,在声响器列举的一连串数字中,在不断的鸣枪声中,在黑公鸡的啼叫声中,在绿旗的迎风飘扬中,动物们就可以忘却他们的肚子还是空荡荡的,至少在部分时间里是这样的。

四月份,动物庄园宣告成为“共和国”,那么选举一位总统就显得非常必要了。候选人只有一个,即拿破仑,他被全体一致地选举为总统。就在同一天,据说又发现了一些新文件,这些证据进一步披露了有关雪球和琼斯相互勾结的细节。现在看来,雪球不仅仅像动物们原来想象的那样,企图通过各种阴谋诡计来输掉牛棚战役,而且还站在琼斯那边公然与大家为敌。事实上,他才是那支人类队伍的首领,并且高呼着“人类万岁”冲进了混战现场。一部分动物仍记得曾看到过雪球背上的伤痕,但实际上那是拿破仑咬破的。

仲夏时节,乌鸦摩西在消失数年之后忽然又在庄园出现。他完全没有变化,依然是不干活,依然用那副不变的语气讲述蜜饯山的故事。他蹲在一根树桩上,拍打着他的黑翅膀,要是谁愿意听,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在那里,同志们,”他郑重其事地讲道,并用他的大嘴朝天空一伸——“在那里,就在你们看得见的那团乌云的另外一边——那儿有座蜜饯山。那个幸福的国度将是我们这些可怜的动物永远摆脱了劳作之后的归宿!”他甚至声称他曾在一次高空翱翔中到过那里,并看到了那里永久鲜嫩的苜蓿地,还有树篱上直接长出的亚麻子饼和方糖。许多动物相信了他。他们推想,他们现在的生活食不果腹,疲惫不堪,那么别处存在着一个比这儿好得多的世界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吗?难以确定的倒是猪们对待摩西的态度,他们全都以不屑的口吻声明他那些蜜饯山的说法纯属一派谎言,但是他们仍然准许他留在庄园,准许他不干活,每天还分发给他七分之一升的啤酒作为补贴。

拳师在蹄掌痊愈之后,干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卖力。其实,在这一年,所有的动物都像奴隶一般劳作。庄园里除了那些日常工作和风车重建工程的事情外,还要给小猪们建教室,这一工程是在三月份开始的。有时候在饥肠辘辘的情形下长时间劳动的确难以忍受,但是拳师从不蹒跚踉跄。他的言行举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的气力不如从前,只是外貌发生了小小的变化:他的皮毛没有从前那样富有光泽,粗壮的臀部和大腿上部似乎也收缩松垮了。有的动物说:“等春草长出来时,拳师就会强壮起来。”然而,春天来了,拳师却并没有长胖。有时,他用尽全身气力顶着那些巨石压身的重量,把一块大石头沿着斜坡往矿顶上拉的时候,支撑他的力量仿佛只剩下坚持不懈的意志了。每当这种时刻,可以看到他的嘴唇一动一动,似乎在念叨那句“我要更加努力工作”之外,就一声不吭了。苜蓿和本杰明再度警告他一定要注意身体,但拳师并不放在心上。他的十二岁生日越来越近了。他对其他的事情一概不关心,而满门心思想的只是在他退休之前能积攒起足够多的石头。

夏天的一个傍晚,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有个让大家猝不及防的消息在整个庄园传开,说拳师出事了。在这之前,他曾独自出了马厩,拉了一车石头去了风车的地方。千真万确,这传言是真的。仅仅几分钟后,两只鸽子火速飞回来,带来消息说:“拳师倒下了!他现在正侧躺在那里,站不起来了!”

庄园里大约半数的动物冲了出去,朝建风车的小山包上直奔而去。拳师就躺在那里。他的身体卡在两根车辕之间,伸着脖子,连头也抬不起来,双眼呆滞迷离,腹部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嘴里淌出一股细流样的鲜血。苜蓿跪倒在他身边。“拳师!”她哭喊道,“你怎么啦?”“我的肺不行了,”拳师的声音有气无力。“没什么要紧的。我想,我不在了,你们照样能建成风车。备用的石头已经积攒很多了。我至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说句实在话,我一直盼望着能够退休。本杰明也日渐变老了,说不定他们会让他跟我同时退休,可以给我做个伴。”“我们必须马上得到帮助,”苜蓿说。“快,谁去都行,告诉声响器这儿出事啦。”

其他动物立即全都向庄主院跑去,把这一消息报告给声响器,只有苜蓿和本杰明没去。本杰明躺在拳师身边,默默无言地甩动着他的长尾巴为拳师驱赶苍蝇。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声响器满怀着同情和关切出现了。他说拿破仑同志已获悉此事,对庄园里这样一位最忠诚的成员遭遇如此的不幸表示最为深切的难过,而且正在安排,要把拳师送往威灵顿的医院去接受治疗。动物们听说后,心里七上八下,因为除了莫丽和雪球之外,还没有别的动物离开过庄园,他们不愿想到他们的一位患病的同志落入人类的控制之中。然而,声响器轻而易举地说服了他们,他说在威灵顿的兽医能更快地医治好拳师的病,而在庄园里不能做到。差不多半小时过去了,拳师的状况稍稍有些好转,他非常吃力地站起来,挣扎着慢慢走回他的厩棚,苜蓿和本杰明已经在里面给他准备了一个柔软的稻草床。

在接下来的两天中,拳师哪儿也没去,就待在他的厩棚里。猪送来了一大瓶粉红色的药,那是他们在浴室的药柜里找到的,由苜蓿每天两次在饭后给拳师服用。晚上,她躺在拳师的厩棚里和他聊聊天,本杰明则为他驱赶苍蝇。拳师表示对所发生的事并不感到懊悔。倘若他能完全康复,他希望自己还能再活上三年。他盼望着那时候能在大牧场的一角度过一段平静的日子。要是那样,他就能第一次有闲暇时间来学习文化,增益心智。他说,他打算用尽余生的精力去学习字母表上A、B、C、D之外的二十二个字母。

但是,本杰明和苜蓿只能在工作之余来陪伴拳师。而有一天的正中午,一辆大篷货车把拳师给拉走了。当时,动物们正在一头猪的监督下忙着给萝卜除草,忽然,他们非常吃惊地看着本杰明从庄园窝棚那边一路狂奔而来,一边还扯着嗓子大声呼喊。这是大家破天荒地看见本杰明如此激动,实际上,也是头一回看到他疾驰狂奔。“快,快!”本杰明喊叫道。“快来呀!他们要把拳师拉走!”没等猪下命令,动物们全都扔下手中的活计匆忙跑回窝棚去。果然,院子里停着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大篷货车,车身上写着字,驾驭者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头戴低檐圆礼帽的男人,一副狡猾奸诈的嘴脸。而拳师的厩棚却空着。

动物们把车团团围住。“再见,拳师!”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再见!”“笨蛋!一群笨蛋!”本杰明叫道,一边绕着他们大叫大跳,一边用他的小蹄子不断地跺着地面。“笨蛋!难道你们没看见车身上写着什么吗?”

一下子,动物们全都停止了叫嚷,场面也沉寂下来了。穆丽尔开始拼读上面的那些字。但是本杰明却一把把她推到了旁边,并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念道:“‘威灵顿镇,阿尔弗雷德·西蒙兹,屠马商兼煮胶商。皮革和骨粉的供应商。’你们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吗?他们要把拳师拉到屠马场去!”

所有的动物顿时都号啕大哭起来,场面相当恐怖。就在这时,坐在车上的那个人向他的马身上猛地抽了一鞭,大篷货车轻快地小跑着离开了大院。动物们全都跟在后面,扯着嗓门竭力呼喊。苜蓿硬是挤到了最前面。这时,车子开始加速,苜蓿也试图提起她那粗壮的四肢疾驰狂奔,但是仅仅达到了慢跑的速度。“拳师!”她哭喊道。“拳师!拳师!拳师!”恰好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拳师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一般,他的面孔,带着一道顺着鼻梁生出的白毛,出现在大篷货车背后的一扇小窗户上。“拳师!”苜蓿凄厉地哭喊道。“拳师!出来!快出来!他们拉你是要你的命!”

所有的动物也都跟着苜蓿一起哭喊起来:“出来,拳师,快出来!”但大篷货车在不断加速,把他们甩得越来越远了。动物们不能确定拳师到底是否理解了苜蓿喊的那些话的意思。但没过一会儿,他的脸从窗户上消失了,接着一阵巨大的马蹄蹬踏声从车内传出来。他是在竭力踢开一条可以出来的路子。想当年只消几下,拳师就能把这辆车踢成火柴棍儿一样的碎片。可是天啊!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神力了;没多久,马蹄的蹬踏声越来越微弱,最终消失了。绝望之致的动物们便开始哀求拉车的那两匹马停下来。“同志们,同志们!”他们大声呼喊。“别把你们自己的兄弟拉去送死!”但是那两匹愚蠢的畜生,对将要发生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只管向后抿起耳朵加速奔跑。拳师的面孔再也没有在窗户上出现过。有的动物倒是想起跑到前面去关上五闩大门,但是已经没用了,眨眼间,大篷货车就已冲出大门,绝尘而去。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拳师。

三天之后,有通告说拳师已经在威灵顿的医院里去世,但是,他已经得到了作为一匹马所能得到的精细入微的照料。是声响器把这一消息传达给其他动物的。他说,在拳师去世之前的最后几小时里,他一直都守护在旁边。“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受感动的场景!”他说着抬起他的蹄子抹去一滴泪珠。“我在他的床边一直守候到最后一刻。临终前,他衰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贴近我的耳边低声说道,他唯一遗憾的是在风车完工之前去世了。‘前进,同志们!’他对我耳语道。‘以造反的名义前进,动物庄园万岁!拿破仑同志万岁!拿破仑永远正确。’同志们,这些就是他的临终遗言。”

讲到这里,声响器脸色陡然一变。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两只小眼睛射出的猜疑的目光把整个会场都扫视了一遍,才继续他的发言。

他说,根据他的了解,在拳师被拉走后,一个荒唐而又不怀好意的谣言在庄园里四处传播。有些动物注意到,拉走拳师的大篷货车上标有“屠马商”印记,竟然言之凿凿地得出拳师被送到屠马场的结论了。他说,几乎难以置信竟然有糊涂到这种地步的动物。他不停地甩动着自己的尾巴跳来跳去,义愤填膺地责问道,仅此一点就能看出,这些动物果真非常了解他们敬爱的领袖拿破仑同志吗?其实,答案再简单不过了,那辆车从前归一个屠马商所有,但兽医院已经把它买了下来,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把原来的名字涂掉。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造成了误会。

动物们听完这番话,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声响器继续讲述了拳师临终时的生动细节,他在医院如何受到无微不至的优待,拿破仑是如何为他购置贵重药品而从不考虑价格等等。动物们最后的一些疑虑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由于自己同志的死而引发的悲伤,也因为想到他至少是幸福地死去而得以缓解。

拿破仑亲自出席了紧接着的那个星期天早晨的会议,并且宣读了一篇哀悼拳师的简短的悼词。他说,由于各种原因,已经不能把他们去世同志的遗体运回庄园安葬了。但他已指示用庄园主院花园里的月桂枝做一个大花圈,送到拳师的墓前。并且猪们还打算在几天之内举行一次向拳师致哀的追悼宴会。拿破仑引用了拳师两句心爱的格言“我要更加努力工作”和“拿破仑同志永远正确”结束了他的讲话。在提到这两句格言时,他说,每个动物都应该把它们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并且认真地去贯彻实行。

到了确定举办宴会的那一天,一辆杂货商的送货马车从威灵顿驶来,把一个大木箱送到了庄园主院子里。当天晚上,院子里传出阵阵喧嚣吵闹的歌声,在此之后,又传出了一种听上去像是在激烈地吵架的声音,直到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又是一阵玻璃破碎的可怕声响,之后,才沉寂了下来。第二天中午以前,庄园主院里没有任何动静。同时,又有小道消息在庄园里到处流传,说猪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笔钱,又给他们自己买了一箱威士忌。

第十章

几年过去了。春去秋来,岁月流逝,寿命较短的动物都已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如今,除了苜蓿、本杰明、乌鸦摩西和一些猪之外,已经没有谁还能记得造反前的旧日子了。

穆丽尔死了,蓝铃铛、杰西以及钳子都死了。琼斯也离开人世了,他死在国内另外一个地方的一个酒鬼家中。雪球已被遗忘。拳师也被遗忘,唯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与他相识的动物还记得。苜蓿如今也老了,她身体发福,关节僵硬,眼角总是带着一团眼屎。根据退休年龄规定,她的年龄已超过两岁了,但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动物真正退休。给退休动物留出大牧场一角享用的议题也早已不予过问了。如今的拿破仑已是一头重达三百多磅的成熟的公猪。声响器胖得几乎连睁开眼睛都困难。只有老本杰明,几乎还是过去的模样,只是鼻子和嘴周围的毛色稍稍发灰;还有一点就是自从拳师死去后,他变得越发郁郁寡欢和沉默寡言。

现在,庄园里有了更多的牲畜,尽管增长的幅度并没有早些年所预见的那么大。对于那些后来出生在庄园的动物来说,造反只不过是一个口口相传的模糊难辨的传说而已;而对那些从别处买进的动物来说,他们在来到庄园之前,根本就没有听谁提起过起义的事。现在庄园里除了苜蓿之外,另外还有三匹马。他们都是挺拔强健的好牲畜,也是积极肯干的劳动力和温顺的好同志,可惜都非常愚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能够认得字母表上B以后的字母。对于有关造反和动物主义原则的说法,凡是他们能够获悉的,他们都全盘接受,特别是对出自苜蓿之口的。他们对苜蓿满怀近乎孝顺的尊敬。不过,他们究竟能否把那些获悉到的东西弄明白,可就是一个疑问了。

现在的庄园一派繁荣兴旺的景象,也建立了更富有成效的组织。庄园通过从皮尔金顿先生那里买来的两块地扩大了自己的领土面积。风车最终还是完满竣工了,庄园里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台脱粒机和一台草料升降机。另外,还新建了很多各种各样的建筑物。温普尔也为自己购置了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不过,风车至终都没有用来发电,而是被用来碾磨谷物,并且为庄园带来了丰厚的收益。动物们正在为建造另一座风车而艰辛劳作,据说等这一座建成了将要安装发电机。但是,当年雪球引导动物们所想象的那种奢华生活——有电灯和冷热水齐备的窝棚,每周三天工作制——如今再也不谈论了。拿破仑谴责这些想法是与动物主义的精神背道而驰的。他说,最纯粹的幸福在于勤奋的工作和俭朴的生活。

虽然庄园似乎已经变得富裕了,但不知因为何故,动物们自己一点也没有富裕起来的迹象;当然,猪和狗排除在外。也许,其中的部分原因就在于有那么多的猪和狗。并不是这些动物不劳动,而是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从事劳动。正像声响器反反复复地解释的那样,在庄园的监督和组织方面有没完没了的事情要做。在这类事情中,有很多工作是其他动物由于太过无知而难以理解的。例如,声响器告诉他们说,猪们每天要把大量的精力耗费在处理所谓“档案”、“报告”、“会议记录”和“备忘录”等等神秘的事务上面。那些都是大片大片的纸张,必须在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而且一旦写满了字,又得把它们放进火炉里烧掉。声响器说,这些对于庄园的幸福安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迄今为止,不管是猪还是狗,都还没有用他们自己的劳力生产过一粒粮食;而他们却为数众多,胃口还一直非常好。

至于其他动物,就他们目前所知,他们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他们普遍处于饥饿之中,睡的是草垫,喝池塘里的水,劳碌于田间;冬天他们被寒冷侵袭,夏天则是苍蝇的骚扰。有时,他们中间的年长者绞尽脑汁地搜索那些模糊的记忆,他们试图以此来判断在早期造反的日子里,也就是刚赶走琼斯那会儿,状况是比现在好呢,还是比现在糟。他们全都忘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和现在的生活相比较,除了声响器的一系列数字以外,他们没有任何参照的标准,而声响器的数字总是一直不变地表明,所有的事物正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好。动物们发现这个问题难以解决;无论如何,他们现在几乎没时间去揣测这些事情。唯有老本杰明声称自己那漫长的一生中的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还说他知道事物过去从来没有,将来也绝不会比过去好很多或比过去差很多。因为饥饿、困苦和失望的现实,是生活不容更改的法则,他这样说道。

然而动物们从来没有放弃希望。确切地说,他们从来没有丧失自己作为动物庄园一员的荣誉感和优越感,哪怕是短短的一瞬间也不曾有过。他们的庄园依然是整个国家——全英格兰——唯一属于动物们所有并由动物们管理的庄园。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成员,连最年轻的,甚至还有那些来自十英里或二十英里以外的新成员,无不对这一点感到钦佩有加。每当他们听到猎枪的回响声,看到绿旗在旗杆顶端飘扬,他们内心就洋溢着永久的自豪,话题通常就会转向往日的史诗般的岁月,转向琼斯的遭遇驱逐,转向“七诫”的镌刻,以及来犯的人类被击退的那些伟大战役等等。那些昔日的梦想一个也没有忘却。想当年少校预言过的“动物共和国”——英格兰的绿色田野上将不再有人类足迹践踏,至今仍旧是他们坚守的信仰。总有一天,那个预言会成为现实:也许不会很快,也许在现在健在的任何动物的有生之年也不能实现,但它最终会实现的。而且目前甚至连《英格兰的牲畜》的曲子也可能有动物在到处偷偷哼唱,不管怎么说,庄园里的每个动物都知道它总是一个事实,尽管谁也不敢放声高歌。他们的生活也许很艰难,他们的希望也许并没有全部实现,但他们心里很明白,他们跟其他的动物不一样。如果他们依然挨饿,那并非由于把食物拿去喂了残暴的人类;如果他们艰苦劳作,那么至少他们是在为自己干活。他们中谁也不用两条腿行走,没有谁把任何其他的动物称做“主人”。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

夏天来临后不久的一天,声响器指挥一些绵羊跟着他出去,他把他们领到庄园的另一头——一块遍布着桦树苗的荒地。在声响器的监督下,绵羊们在那里啃了足足一整天的树叶。到了傍晚,声响器吩咐绵羊们,说既然天气暖和了,他们就仍留在荒地上吧。然后,他自己独自回到了庄园主院子。结果绵羊们在那里一留就是整整一个星期。这期间,其他的动物连他们的一丝踪影也看不到。声响器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他们待在一起。他解释说,他正在教他们唱一首新歌,因此需要一个秘密的环境。

那是一个愉悦的傍晚,绵羊们回来了。当时,动物们刚结束一天的劳作,正走在返回窝棚的路上,这时,一匹马惊恐的嘶鸣从院子中传出来,动物们惊吓得都立即停下了脚步。那是苜蓿的声音,她又一次嘶叫起来。于是,所有的动物全都撒腿狂奔冲进了大院。然后他们看到了苜蓿所看到的情景。

那是一头猪在用他的后腿走路。

没错,是声响器。他正溜达着穿过院子,稍稍有点笨拙,似乎还不太习惯用这种姿势支撑他那硕大的块头,但他却能保持着近乎完美的平衡。没过多大一会儿,从庄园主院门又走出一长队猪,全都用他们的后腿在行走。他们走得有好有坏,有一两头猪甚至还有点不够稳当,看上去好像他们原本应该有一根棍子支撑着似的。不过,每头猪都相当成功地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最后,在一阵可怕的狗叫声和那只黑公鸡尖细的啼鸣声中,拿破仑亲自出场了,他威风凛凛地直立着,用傲慢的眼光把全场扫视了一遍。他的狗侍卫们则又蹦又跳地簇拥在他的周围。

他的蹄子中夹着一根鞭子。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惊讶、恐惧的动物们互相挤成一团,看着那一长列猪绕着院子缓慢地行走。这情形就好像是世界已经完全颠倒了。当他们从最初的震惊中稍稍缓过神的时候,他们不顾一切——不顾他们对狗的恐惧,不顾他们长年累月养成的,不管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从不抱怨、从不批评的习惯——他们马上要发出一些表示抗议的话语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如同接收到了一个信号似的,所有的绵羊猛然爆发出一阵气势汹汹的咩咩声——“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四条腿好,两条腿更好!”

喊叫声不间断地持续长达五分钟。等绵羊们安静下来后,表示抗议的机会已经彻底消失,因为那些猪已经列队走回庄园主院落里了。

本杰明感觉到有一个鼻子碰触着他的肩膀。他转过头一看,是苜蓿。只见她那一双老花的双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灰暗。她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拽他的鬃毛,把他带到写着“七诫”的大谷仓那一头。他们站在那里,凝视着有白色字体的涂过柏油的墙壁足足有一两分钟。“我的眼睛越来越昏花了,”她终于说话了。“即使在年轻时,我也不能念出那上面写的东西。我怎么觉得这面墙看上去与以往的不一样了。这‘七诫’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吗?本杰明?”

只有这一次,本杰明答应打破自己的原则,他把写在墙上的东西念给苜蓿听,如今那面墙上除了一条戒律,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它是这样写着的:凡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

明白了这个,第二天所有在庄园监督干活的猪们蹄子上都夹着一根鞭子就不足为怪了。据悉猪们又给他们自己买了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并正在准备安装一部电话,还订阅了《约翰牛报》、《花边新闻报》及《每日镜报》,当然也没什么稀奇;看到拿破仑嘴里叼着一根烟斗在庄园主院子的花园里散步也不用大惊小怪。不,就连猪们把琼斯先生的衣服从衣柜里翻出来穿在自己身上;拿破仑自己已经公然穿上了一件黑上衣和一条猎装裤,还绑上了皮绑腿;他宠爱的一头母猪则穿上琼斯夫人过去常在星期天才穿的一件波纹绸连衣裙。所有这些统统不足为怪。

一周后的一天下午,很多轻便的双轮马车驶进了庄园。一个由邻近一些庄园主组成的代表团应邀来此进行观光考察。他们被带领着参观了庄园的每一个地方。对于看到的每一件事物,特别是对于风车,他们表示了高度的赞赏。那时,动物们正在萝卜地里拔草。他们干得极其认真,几乎一直低着头看着地面,不知道他们是更害怕猪呢,还是更害怕前来参观的人。

那天晚上,从庄园主院子里传来阵阵吵闹的欢笑声和歌唱声。突然间,动物们被这混杂的声音吸引住了。他们深感好奇的是,既然这是动物和人首次在平等关系下聚在了一起,那么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于是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朝着庄园主院的花园里溜去。

到了门口,他们停了下来,多半是由于害怕而不敢再往前走,但苜蓿带头走了进去,他们踮着蹄子走到房子跟前,那些个头很高的动物通过餐厅的窗户往里面张望。屋子里面,在一张长桌周围,坐着六个庄园主和六头地位显赫的猪,拿破仑自己坐在桌子顶端的东道主的位子上。猪们在椅子上显出一副相当舒适自在的姿态。宾主一直都在饶有趣味地打牌,但是后来暂停了一会儿,显然是为了干杯。一把大酒壶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杯子里一直不断地被斟满啤酒。没有哪一个注意到那一张张正透过窗子凝视着里面的惊愕面孔。

福克斯伍德庄园的皮尔金顿先生举着酒杯站起身来。他说,此时此刻,他要和在场的诸位干上一杯。不过在此之前,他觉得有几句话必须先讲一下。

他说,他自己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欢喜之中——他相信,在座的其他各位也是同样的感受——感觉很长一个时期以来的猜疑和误解现在已经结束。曾有这样一个时期,虽然他自己抑或在座的任何一位都不会认同这种观点,当时,尊敬的动物庄园的所有者曾受到他们的人类邻居的……他情愿说是一定程度上的猜疑,而不是敌视。不幸的事件曾多次发生过,错误的观念也曾流行过。一个归猪所有并由猪管理经营的庄园的存在,多多少少有些不太正常,而且有可能给周边庄园带来不安定的因素。为数众多的庄园主没有做充分的调查就妄下结论说,在这样的庄园里,肯定充斥着一种恣意妄为的歪风邪气。他们为他们自己的动物甚至他们的雇员将会受到这种状况的影响而焦灼不安。但所有这些怀疑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今天,他和他的朋友们参观了动物庄园,亲眼考察了庄园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发现了什么呢?这里不仅有最现代的操作方法,而且纪律严明,井然有序,这些对各地的庄园主来说都是楷模。他相信,动物庄园的下层动物比全国任何动物干的活都要更多,吃的饭都要更少,这样说是完全正确的。的确,他和他的同行考察团成员们今天看到了许多特色事物,他们打算尽快把这些东西引进到他们自己的庄园中去。

他说,在结束他的讲话的时候,要再次重申,曾经存在于动物庄园与它的邻居之间的友好感情应该继续维持下去。在猪和人之间过去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任何利害冲突。他们的奋斗目标和面临的困难都是一样的。劳工问题在任何地方不都是相同的吗?讲到这里,皮尔金顿先生显然准备抛出一句经过精心琢磨的俏皮话,但有好一会儿他忍俊不禁,以致话也讲不出来。他哽塞了好大一会儿,呈多层状的下巴都憋得发紫了,这句话才最终出口了。“如果你们有你们的下层动物需要对付,”他说,“我们同样有我们的下层阶级!”这绝妙的警句一出,引起四座宾客的一阵哄堂大笑。皮尔金顿先生为他在动物庄园观察到的饲料供应量少、劳动时间长以及普遍没有松垮疲沓的现象等等再次向猪们表示祝贺。

皮尔金顿先生最后说道,现在,他要请在座的各位起立,把他们各自的酒杯都斟得满满的。“先生们,”皮尔金顿先生最后说道,“先生们,我敬你们一杯:为动物庄园的繁荣兴旺干杯!”

这时响起了一片热烈的喝彩声和跺脚声。拿破仑简直欣喜若狂,他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绕着桌子走向皮尔金顿先生,和他碰杯之后就一饮而尽。喝彩声平静下来之后,依然靠后腿站立着的拿破仑表示,他也有几句话要讲。

和拿破仑所有的演讲一样,这次讲话简明扼要并直奔主题。他说,他对于那个误解时代的结束也感到非常高兴。曾经长时间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他有理由认为这些谣言是一些居心不良的仇敌散播的,说在他自己以及他同事的观念中,有某种颠覆性甚至是革命性的东西。他们一直被认为企图煽动附近一些庄园的动物起来造反。但是,没有任何东西是能够遮蔽事实真相的。他们唯一的愿望,现在是,过去也是,与他们的邻居们和平相处,保持正常的贸易关系。他补充说,他有幸监管的这个庄园是一家合作性质的企业。由他亲自保管的那张地契,归猪们共同所有。

他说,他相信任何旧的猜疑都不会残存下去了。而前不久对庄园的规章制度又做了一些修订,这将有助于进一步增强彼此的信任。长期以来,庄园里的动物有一个非常愚蠢的习惯,那就是彼此间以“同志”相称。这个以后禁止使用。还有一个极其奇怪的习惯,已经弄不清它的由来,就是在每个星期天早上必须列队走过花园里一个钉在木桩上的公猪头盖骨。这个也要取消。头盖骨已经被掩埋。访问者们应该已经看到那面旗杆顶上飘扬着的一面绿旗。倘若看到的话,他们可能已经注意到原先标记在旗面上的白色蹄掌和犄角现在已经消失了。今后它将是一面全绿的旗。

他说,对于皮尔金顿先生刚才一番精彩而亲切的演讲,他只指正一处。皮尔金顿先生一直提到“动物庄园”,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甚至他也只是现在第一次宣布,“动物庄园”这个名字取消了。今后,庄园将被称为“曼纳庄园”——他相信,这才是庄园名副其实的名字。“先生们,”他总结他的发言说,“我将和此前一样给大家以同样的祝词,但要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请斟满这一杯。先生们,我的祝词就是:为曼纳庄园的繁荣兴旺干杯!”

和此前一样,又是一阵衷心而热烈的喝彩声,酒杯里全都一滴不剩。但当外面的动物们凝视着这一幅情景时,他们觉得似乎有什么怪事正在发生。猪的面孔上究竟起了什么变化呢?苜蓿衰老昏花的双眼从一个面孔掠过另一个面孔。他们中间的一些有着五个下巴,一些有四个,还有一些有三个。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似乎正在逐渐消失和发生变化呢?这时,热烈的掌声平息了,在座的全部又拿起了扑克牌,继续玩刚才被打断的游戏,外面的动物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但他们还没有走出二十码的距离,又猛地停住了。庄园主院子里传出一阵大吵大闹的喧嚣声。动物们冲了回去,又一次透过窗子往里张望。没错,里面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吵。那里面既有大声喊叫的,也有拍打桌子的,有犀利的满是怀疑的目光,有暴怒地矢口否认的。争吵的缘由好像是因为拿破仑和皮尔金顿先生同时都打出了一张黑桃A。

十二个嗓门一齐怒火冲天地吼叫着,他们何其相似!现在,终于明白了猪的面孔上发生了什么变化。窗外的动物们向里张望,目光从猪转移到人,又从人转移到猪,再从猪转移到人;已经不可能分清哪张脸是猪的,哪张脸是人的了。

ANIMAL FARM

George Orwell

Chapter I

Mr. Jones,of the Manor Farm,had locked the hen-houses for the night,but was too drunk to remember to shut the popholes. With the ring of light from his lantern dancing from side to side,he lurched across the yard,kicked off his boots at the back door,drew himself a last glass of beer from the barrel in the scullery,and made his way up to bed,where Mrs. Jones was already snoring.

As soon as the light in the bedroom went out there was a stirring and a fluttering all through the farm buildings. Word had gone round during the day that old Major,the prize Middle White boar,had had a strange dream on the previous night and wished to communicate it to the other animals. It had been agreed that they should all meet in the big barn as soon as Mr. Jones was safely out of the way. Old Major (so he was always called,though the name under which he had been exhibited was Willingdon Beauty) was so highly regarded on the farm that everyone was quite ready to lose an hour’s sleep in order to hear what he had to say.

At one end of the big barn,on a sort of raised platform,Major was already ensconced on his bed of straw,under a lantern which hung from a beam. He was twelve years old and had lately grown rather stout,but he was still a majestic-looking pig,with a wise and benevolent appearance in spite of the fact that his tushes had never been cut. Before long the other animals began to arrive and make themselves comfortable after their different fashions. First came the three dogs,Bluebell,Jessie,and Pincher,and then the pigs,who settled down in the straw immediately in front of the platform. The hens perched themselves on the window-sills,the pigeons fluttered up to the rafters,the sheep and cows lay down behind the pigs and began to chew the cud. The two cart-horses,Boxer and Clover,came in together,walking very slowly and setting down their vast hairy hoofs with great care lest there should be some small animal concealed in the straw. Clover was a stout motherly mare approaching middle life,who had never quite got her figure back after her fourth foal. Boxer was an enormous beast,nearly eighteen hands high,and as strong as any two ordinary horses put together. A white stripe down his nose gave him a somewhat stupid appearance,and in fact he was not of first-rate intelligence,but he was universally respected for his steadiness of character and tremendous powers of work. After the horses came Muriel,the white goat,and Benjamin,the donkey. Benjamin was the oldest animal on the farm,and the worst tempered. He seldom talked,and when he did,it was usually to make some cynical remark,for instance,he would say that God had given him a tail to keep the flies off,but that he would sooner have had no tail and no flies. Alone among the animals on the farm he never laughed. If asked why,he would say that he saw nothing to laugh at. Nevertheless,without openly admitting it,he was devoted to Boxer;the two of them usually spent their Sundays together in the small paddock beyond the orchard,grazing side by side and never speaking.

The two horses had just lain down when a brood of ducklings,which had lost their mother,filed into the barn,cheeping feebly and wandering from side to side to find some place where they would not be trodden on. Clover made a sort of wall round them with her great foreleg,and the ducklings nestled down inside it and promptly fell asleep. At the last moment,Mollie,the foolish,pretty white mare who drew Mr. Jones’s trap,came mincing daintily in,chewing at a lump of sugar. She took a place near the front and began flirting her white mane,hoping to draw attention to the red ribbons it was plaited with. Last of all came the cat,who looked round,as usual,for the warmest place,and finally squeezed herself in between Boxer and Clover;there she purred contentedly throughout Major’s speech without listening to a word of what he was saying.

All the animals were now present except Moses,the tame raven,who slept on a perch behind the back door. When Major saw that they had all made themselves comfortable and were waiting attentively,he cleared his throat and began:

“Comrades,you have heard already about the strange dream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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